第十一章
等到两个人缓步走进凉亭,里面桌椅茶点已是全部收拾停当,允祥趁着雍正落座的空儿,朝苏培盛低于几句,苏培盛轻应一声,打了个千儿转身而去。
“坐,坐吧”雍正指着自己边上的石凳招呼允祥,“四丫头的事儿,家里边儿都说好了?”
“谢皇上,按理臣实在不敢和皇上同席而坐呢。”允祥谦逊一句,欠身坐下。“其实早就是说过的,臣福金……唉,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
“女人家都是一样,咱们又何尝愿意这样?只是祖宗江山,不作狠心人也是没法子的。那天皇后见朕还说,宫里那么多宗室格格,京城那么多勋贵子弟,怎么就非得……朕也没的和她解释,就说你现就着人问允祥去,他要是说不愿意,朕立马就下旨免了。”
“那娘娘是怎么回的?”
“怎么回?说你这个当阿玛的不通人情呗。”
“没想到臣福金还是有师承的……”允祥苦笑一声,“她还说恪靖公主和塞思黑情分不同,怕再出什么别的差池。”
“他们敢!这个你大可放心。”
“臣倒不是担心这个,只是丹津父子尚主,已是压过了策凌,臣怕傅尔丹挟制他不住,事权不能一统,北路人心不齐,一者让叛贼有机可乘,二者西路的权重……就太大了。”
“你说得很是,要不朕也不会调查郎阿去陕西,不过岳钟琪经了年羹尧和曾静的案子,已是战战兢兢的,朕施的恩也很重,目下该没什么大事,何况还有武格在那儿嘛。”
“皇上圣算,自然是无碍的了。可惜朝廷如今帅才大乏,满洲尤是,也只好勉为其难。岳钟琪还算是打过大仗的,只是这个身份实难服众,论谋划臣看也略逊年羹尧一筹。查郎阿贵介子弟,当惯了京官部堂的;武格人虽有力量,可那个脾气秉性……唉,真比李卫还不让人省心。”
“你还说呢,一个是你极力荐的,一个是你门下的奴才,也不知道是谁不让朕省心。”
“臣无能,训导不出干才良佐来,让皇上费心了。”
“干才还是干才,就是忒任性使气了些,你还不知道吧,武格又和张廷栋好一顿争执打到朕这儿。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自家的奴才,好歹比外人总强些,起码说话是不用绕弯子的。朕上午下的旨,调张廷栋甘肃,省得这么别扭着,耽误了大事。”
“皇上,这……”允祥一下子愣住了,陕西布政司张廷栋是张廷玉的弟弟啊,也没说个对错之分,怎么说调就调了呢?难道又是因为自己?
“廷玉还是懂得大局的,你一向待他也很厚,不要紧。”雍正喝着茶,一眼看透了允祥的顾虑。
“……是,臣回去好生训诫武格,皇上圣恩如此,他若有丝毫负恩之处,臣决不轻纵!”
“嗯,这个朕信,只你也别太过了,上回武格的折子,说什么奴才本主王将奴才严辞切责,哼,我都能想得出你那个疾言厉色的样儿。朕已经落了一个严苛御下的名儿,身边总要有个宽和仁恕的贤王不是?你自己多小心,别总给人家留口实。”
“皇上……您这样心思,叫臣何以为报啊!”雍正话说得淡然,允祥心里却是滚烫滚烫的,“后儿臣陪皇上祭圆丘,唯有敬乞上苍,佑皇上万寿,臣亦得托福侍奉圣主万万年矣。”
“那好啊,朕还想呢,若是朕真得寿万岁,而怡王只得千岁而终,剩下那九千年,朕岂不是要闷死了,啊?”雍正说着拊掌大笑。
“那臣就只好僭越多活几年了……”
两人谈笑间,远远瞧见苏培盛引着一群人,肩挑手提的朝这边走来。“看看,让你要出京就早去,赶到今儿,又破费了吧。”雍正递了块桂花糕给允祥,满是慈爱。
“由臣这儿转折子的官员们给皇上进献的物件儿,皇上每次就是不退回去,也都打发下头人了,臣只求皇上把臣的东西都赏收了,就算给臣一个天大的脸面吧。”允祥看着那一干抬东西的人都在亭外雪地里跪好,起身请雍正上前亲览。
“这个面子朕还不是哪回都给?倒是你,赏什么辞什么,分明是不给朕面子,下回再这样儿,朕把你进的东西全都从园子的墙这头儿,扔到交辉去!”
“臣再不敢了,下回皇上就是赏臣座金山,臣也自己扛回去,决不假手他人的……”允祥边说着边打开头一个太监捧着的一个精雕细刻到极处的木匣,从里面拿出一只遍体夔龙纹的绝品羊脂玉如意,一块硕大的红宝石镶在柄上,把好大一片雪都映得发亮。“臣在叩吾皇圣寿,皇上事事如意。”允祥提袍跪在雍正面前,手捧如意奉上。
“好,朕收了。”雍正亲手接过,细细的看了许久,连声称赏,叫过苏培盛道:“这个就放朕寝宫案上吧。”
“谢皇上……”允祥刚要叩头,却被雍正一把拉起来,“上头是雪下头是冰,在这儿跪着很舒坦么?”
“剩下的都放在养心殿和四宜堂的宝贝格子里头,朕有工夫慢慢看。”雍正把其他贺礼也浏览一番,显然,怡亲王的进献之物,也总能得到与众不同的待遇。“朕的造办处,两淮晋省的巨商大贾们,一到逢年过节的,怕是都让你给支使糊涂了吧。”
“朝廷这几年给了他们多少恩典呢,光是户部的营运,多出来的利银赏他们的每年就有十几万两,内库的也很不少,他们极该多孝敬皇上些儿的。”允祥说起这些,总是颇有心得。
“哈哈,朕有你这么个分斤掰两的钱篓子,到真是能富者保其富,贫者全其生了……”
“还要在位者守其节,临敌者效其命……”
“说得好!”雍正目光烁烁的盯着同样一脸郑重其事的允祥,“咱们的银子就是干这个使的,朕的心志也就是这个样的!那些个书呆子,说什么义利不两立的,朕全可不予理会。允祥,你答应朕,好好帮四哥支撑住局面,就是这个物阜民丰、国库充盈的情形,朕到要看看,万世究竟能有怎么个讥评!”
“皇上……臣必竭犬马,死而后已……”
第十二章
冬至过后几天,允祥决定启程往直隶地方重新勘定陵寝,因为当年办理水利营田时曾遍访京畿各地,他对这一带的水土十分熟悉,在和已进京的福建总督高其倬商议过后,他认定京南易州等地似属可寻。
怡王府二门内,兆佳氏领着八岁的弘晓阿哥,带着侧、庶福金一干内眷为允祥送行,看他出来,众人齐刷刷蹲身行下礼去,允祥扶起福金,朝众人点点头,“你放心,不过月把时候就回来了,天儿冷,你自己多当心身子。”
“是王爷要出门儿啊,怎么反要我当心,您千万节劳,什么事儿慢慢儿的处置,早点儿回京吧。”兆佳氏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早起便满心的忐忑不安,说着说着,竟开始莫名的抽泣。
“这话说的,你倒是要我慢慢儿的处置啊,还是早点儿回京啊?这可是难两全了。”允祥微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巾帕递给福金,低头拍了拍一直眼巴巴看着他的弘晓冰凉的小脸儿:“好生听你母妃的话。”说罢转身向大门的方向走去,只留下三个清晰的字眼:“都回吧。”
大门外,弘昌、弘晈带着阖府属官恭候着,八人抬的金顶大轿和双倍的亲王出京仪仗执事按规矩排列开来,足足摆满了一条街。
“这是干什么?!”允祥扫了一眼这些东西,立刻沉下脸来,对着跪在阶下的弘昌问道。
“回父王,这是……”
“谁叫你这么铺排的!啊?!”还没等回复,又是一声责问。
“这是皇上赐父王的仪仗,儿子依旨而行,不敢逾矩。”弘昌连连叩头,语气却是软中带硬。
“是么?!那么说昌贝子得的也是朝廷的爵秩,本府也是管不了的咯?”
“儿子不敢……父王尊体欠安,此行出京,想是皇上圣心多有不安,故而……”
“高其倬在哪儿?”允祥扬脸从弘昌俯跪的身边走过,冲着旁边吓得不敢抬头的长史问道。
“回……王爷,高制台在前门外候着主子呢。”
“马!”允祥背着手走下台阶,冲他的护卫们高喊一声。
“父王!弘晈急切的抢前几步,却被允祥冷峻的目光逼得什么话也不敢出口。
护卫犹犹豫豫将马牵到上马石前,却看允祥站在原地未动,只得又牵到他跟前。
“还不赶紧侍候王爷。”弘昌冲着自己身边的小太监低吼一声,那太监疾趋几步俯伏马前。
“闪开……”低沉透着冰气的声音,唬得那太监跪爬着躲到旁边。
“允祥左脚放在马蹬上,想试着一跃而上,只是这匹黄缰金鞍的蒙古良驹今天却显得过于高大桀骜,仿佛竭尽全力拒绝它尊贵羸弱而又心高气傲的主人。允祥感到一阵出离的愤怒和恐惧,他似乎忘记自己已是许多年没有这样不靠外力的支持而夸上马背了。他再一次用力,就在右膝快要碰到马鞍时,左脚却突觉一阵松弛,顿时失去平衡,身体像侧面歪去……”
“王爷!”离得最近的几个人一拥而上,几双手同时扶住他即将落地的躯体……
“都闪开!”
没人动弹。
“啪”的一声,鞭梢从每个人的眼前滑过,已经围好的一圈儿缓缓散开,允祥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再次向前走去。
“父王……”
允祥停住了,绝望得看看那匹马,轻轻闭了一下眼睛,招手叫过方才那个小太监……
出了内城会合上高其倬,允祥一行人快马加鞭向西南走去,沿途道府州县闻报,没有不出城百里远迎的,望风舞拜之际,却只见几十骑孔雀翎马队簇拥着一辆金顶车舆急驰而过,留下的仅是一道不闲不淡的王谕:本府奉旨办差,不问民政,尔沿途各官皆系朝廷守牧,需恪遵圣训,凛然奉法,各司本职,毋得稍有玩忽。特谕。搞得众官一腔欢喜逢迎之意全欢乐灰心丧气,暗地里哀叹自己实在背晦委屈:前任的知州借着水利营田的春风攀上怡王爷的大驾,如今都升了两司了,我辈学生怎就如此的有命无运啊。
开始还不觉,走了两日,马车上的生活就足以身虚体弱的的允祥吃尽苦头。他的双腿开始浮肿,浑身的骨头像被放在火上烤过一般,焦灼而又刺痛。凛冽的北风从车帘缝中透进来,钻入他的躯体,钝刀似的刮着他已经不大敏感的痛处。京城的文书一封挨一封送到他手上,皇帝的密谕、西北的军报、张廷玉的寄字、伊都立的禀帖……在颠簸的车上看这些,无异于把自己置于一种酷刑当中,挣扎着阅览,挣扎着思索,每一个字的墨迹都仿佛化开后而又凝结,令他头晕目眩。
“朕安,贤弟安否?京中俱好,勿念。”惟有看到这类字句时他紧绷的心弦才能略略松弛,也只有随着这类折子送来的一匣一匣的点心克食,才能让他勉强进一点儿早膳,因为送折子的侍卫差官往往回跪地苦求,说皇上圣谕,不许怡亲王赏人,不许带回去,不许剩下丁儿点,否则惟他们是问。而其它时候,允祥通常会时近傍晚才让随行之人前趋预备,倒不是为了节食惜福的皇室将养之道,实在是他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持一日两餐的繁复与重量了。
第十三章
车驾过了房山,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片片相连的层峦叠嶂使得道路崎岖险阻,尤为难行。马车是坐不成了,只得在宽些的地方乘肩辇,到了羊肠之处,也就只好步行了。因为刚下过雪,山中的土还是冻着的,查看土色时,雪渣儿和着冰晶,不要说手触上去,就是看上一眼,眼睛也会觉得冷。这还不算什么,更厉害的是爬山,陵寝土质要紧,龙脉气度更要紧,于是登山远眺,望其大势便成了必做的功课。高其倬一路上早就对允祥的体弱明晰于心,深恐此番之行这位王爷要是有个差池,自己吃罪不起,便力谏允祥不可亲往,由他代劳就是。可他哪里知道,不要说如此大事,就是雍正用的笔墨纸砚,养心殿的床座高低,允祥也是经心惯了,从不假手他人的。
山是野山,算不上很高,可对允祥来说,确实此生头一遭见识。他爬过的山很有数,或是泰山祭天,代天子行礼;或是江南秀峰,随性拾阶;再不然就是西山的精庐禅舍、帝室名宗……不论随驾还是独往,次次都是高车华舆、前呼后拥,哪里走过这种樵叟砍柴的荆棘野路。就算是五六个护卫在前面开道,他一身的锦貂重裹还是给行走添了极大的麻烦。狭窄的小路仅有一人宽窄,侍候的人不少,却搀也搀不得,扶也扶不得,只能眼看着他跌跌撞撞、气喘吁吁。
从房山到涿州再到涞水,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允祥却在不停的重复着同一种生活。早起开始一天的行程,翻山越岭、挖地三尺,一幅一幅地画着地势全图,稍作休息时拆看京城的各种公文,打发走或是应承下十里八乡闻风而来诉恳申冤的小民百姓,每逢这时,同为督抚的高其倬总是替直隶的同僚们暗暗叫苦,怪不得七年换了六任总督,这位爷出京一趟,直隶官员就要换上一茬,还好说什么“不问民政”!
离京十余天了,眼看就要入易县境,天色将晚,允祥下令先行安置,次日再行。他是累极了的人,略用了一口晚膳便靠在榻上看画好的纸图,随侍的太监跪在地上给他捶着疼得麻木的双腿,跟来的太医在外头煎药——这是雍正逼着他带来的,浓重的药香飘近来,确乎能为他送上些微的暖意。在他看来,对于一身顽疾,区区一个大夫不过是个摆设,只是这个摆设从皇帝那儿出来,怎么也算是圣恩浩荡的活化了。
“王爷,奏折匣子到了。”一个护卫走进来禀道。
“更衣!设香案!”允祥一下坐直了身子吩咐,忙乱过后,所有人补服顶戴整齐,随着允祥出迎。
“臣恭请皇上圣安!”送折子的是乾清门侍卫,正归允祥管着,看他要行大礼,忙一把扶住:“皇上口谕,怡亲王身子不好,不要他行礼了。”
“臣谢皇上天恩。”允祥朝匣子一躬,双手接过,亲自捧到案前放好。
“奴才请怡王爷金安!”来人紧走几步到下首,跪下给允祥行礼。
“起来说话吧。”允祥微微颔首,坐回榻上,身子却尽量撑得笔直。“皇上龙体大安么?精神可好?”
“回王爷的话,皇上前些天不大好,这几天像是……大好了……”
“什么话!允祥一向不耐烦这些公子哥儿侍卫们的纨绔秉性,个个儿都是宗室支脉,勋贵子弟,可连稍知上进的都不多,更不要说允文允武、建功立业了。就为这,马尔赛一干领侍卫内大臣们,没少挨允祥的数落。
“奴才也是听说的……皇上前些天连传了几回太医请平安脉,可昨儿奴才奉旨给王爷送奏折匣子面圣的时候,皇上又说已经大安了,用膳卧寝都好,让王爷放心。 ”
“你看气色呢?”
“奴才……奴才见皇上不敢抬头……”
“你……”允祥拿这个冥顽不灵的侍卫毫无办法,压着性子道:“那你怎么说精神也好了?”
“前儿直隶唐制台有本,说是近京的地方见了凤凰了。皇上说圣祖爷的忌辰刚过,就有这么大个瑞兆,实在是祖宗显灵,特意去奉先殿告祭,奴才们都得了赏了。这会儿庄王爷、果王爷还有几位中堂正合计着上本,请皇上把这个喜信儿送到史馆去。奴才临出来的时候皇上还特地嘱咐叫说给王爷,说王爷必然也是欢喜的。”
“皇上真是这么说的?果然是圣心大悦么?”
“奴才怎么敢诓王爷,皇上还说您这回出来,赶上这个喜事儿,也是吉兆呢。”
“好!你下去歇着,明儿顺路把我的折子送宫里吧。”允祥再也不想和他多说一句,只是急于想知道雍正朱批里到底写些什么。
“嗻……奴才告退。”
“慢着,这个赏你。”允祥拿起桌上放着的镶象牙藤筒千里眼,摘去外边金黄缎子的封套递给他。
“谢王爷的赏。”那侍卫喜出望外的跪下接了,磕一个头,后撤几步转身要退出去。
“再等等!”允祥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竟是一下子站起来叫住了他,“你看我气色还好么?”
“这……”那人大概从没被人这么问过话,怔住了。
“说话呀……难道皇上跟前奏对,你也说今儿没抬头,没看清?”
“王爷气色……”那人乍着胆子端详了允祥一下,还是没敢说话。
“到底怎么样!”
“……虽不算极好,也……也是很看得过的……”
“你没有诓我么?”
“奴才不干,奴才……照实说的……”
“嗯,难得你这么个诚敬的人,皇上跟前,也是要照实说的,记住了?”
“嗻……”
“你去吧。”
第十四章
允祥取过奏折匣子打开,看自己不过十几个字的请安言语下面,又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朱批,不禁莞尔,眼前浮现出那个养心殿内,一边点灯熬油、奋笔疾书,一边朝自己喋喋抱怨的雍正皇帝,想想刚才侍卫说的圣体欠安的话,又皱了皱眉头。
“青鸟去凤凰来,朕自大安矣……”允祥一眼扫过头行的朱批,扶着匣子的手一抖,“啪”的一声,木匣落地。
“王爷可有吩咐么?”被他打发到外面守门的太监闻声忙问道。
“啊……不用!”允祥张皇了一下,厉声一句,却答非所问。他定了定神,再细细看去。
“……吾弟慧觉之人,与朕心性最通,此时词句,不唯不错,实可大慰朕怀。然吾弟一身,国体同戚,系朕躬最切,若此机不密而授人以实,非弟令名有损,亦累及朕,则大错矣。朕一生自谓可识得天人,当此内外交困之际,庸众之人或可愚之,而朕心必时时洞明方可事事料理清楚,弟不必畏朕不能持定,朕自承大位,每以此自诫,吾弟当知之。今日之事,朕已晓谕中外,朝野同贺,皆为称讶,此吾弟苦心不为枉费,朕亦喜人心尚可为也。至冬月大寒,凤鸟乍现,岂不冷哉?唐执玉真呆书生也!大笑书之……”
“皇上……”允祥把折子看了好几遍,轻轻放在案上,微微念叨一声,泪水默然而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是钦佩抑或畏惧皇帝的慧眼如炬?还是感慨于这种默契的妙到毫巅?再不然就是动容于那种或许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到的既诛心刺肺又处处恩连义结的笔墨之辞?他只是觉得头脑里一阵阵的晕眩,浑身的关节也随着强烈的振颤。
又是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早,允祥令车仗先行,自己与高其倬并辔沿拒马河向西查勘。这片地方允祥筹建水利营田时就曾多次来过,每回都大赞其幽并风骨,燕赵余威,山耸而不险,水疾而不躁,很合他的性子,只是当时不论是雍正还是他本人,都守着子随父葬的古礼,即便见了这等上吉佳壤,也只是动心闪念而已。
“高督是精通方舆的,可知此山的名字么?”允祥回头看看后他半个马身子的高其倬,吟鞭遥指前面绵延的群峰。
“回王爷,此山为泰宁山天平峪,臣曾有幸一游。”
“好吉利的名字啊!”允祥高兴地感叹一句,“高督领京衔的时候来过?”
“是臣三年入京陛见回任时路过此地,正赶上……”高其倬说到这儿突然顿住了。
“唔?”
“这……”高其倬嗫嚅了半天,“正赶上新任直督恰好赴任,就同臣一游。”
“哈哈哈……”允祥看着高其倬的窘态大笑,“三年的直督,是蔡珽吧?”
“是……臣与他……”高其倬太知道自己那位当了半年直隶总督的妻舅与允祥的旧怨了,当年扳倒年羹尧的大功臣,不出两年就全家进了辛者库,自己拟了斩监候,现在还在刑部大牢里关着。至于这件事儿上,眼前的这位天子驾前第一人到底如何作用,又岂是他能想清楚的?因此上,高其倬一路与允祥交谈,都加意小心,他明白,一个身膺疾痛、辛苦奔波的怡亲王,在皇帝面前说话更比平日管用上好几倍。
“他是他,你是你嘛。”允祥笑着打断了高其倬的解释,“父子兄弟尚有不能一心的,何况这一层?高督不会就为了这个一路上和我这么生分吧?咱们替皇上办如此要紧的差事,必得和衷共济的才好。想你也是耳闻了的,我上回勘定陵寝,是出了错的,皇上恩典,未曾加罪。高督是精于此道的人,当佐我尽力筹划,务求全功,要总是这么小心翼翼的,再出了什么岔子,我罪无可赦还是小事,皇上圣心也必定不安,到时候只怕……呵呵,人家不说高督不肯赐教于我,倒要说你存了看笑话儿的心呢……”
“王爷明鉴……臣断断不敢!”高其倬听着这一番“笑语”,已是寒透骨髓。
“我不过玩笑罢了,皇上总说高督老成持重之人,哪能不明白这个?对了,你们高家在汉军里算极显达的了,令兄、令从兄都是有世爵的吧?要说官当到这个份上,想再给子孙留下什么靠得住的,恐怕也就是这个了。陵寝大事,惠遗万代,要论这功劳,也绝不逊于疆场用命、经理庶务了,我记得廷玉上年赏的什么?精奇尼哈番?”允祥看也不看高其倬的表情,边细赏着两边的山景,边话家常似的叙谈着,好像那个精奇尼哈番世职明天就是高其倬的了。
“臣蒙皇上圣恩,王爷金谕,定当竭臣驽钝,以报效……”
“好啊,这就好,有高督这句话,我就好替皇上放心了。”允祥还是笑着,诚挚的表情让人不得不信服,随和的口气让人不得不感动,可不知怎么,高其倬却觉得自己连马都要骑不稳了。
眼看到了天平峪脚下,允祥踩着小太监的肩膀下了马,在那一成厚厚的积雪上走了几步,他忽然蹲下来,跟随的太监护卫还以为他的病又犯了,正要拥过来搀扶,只见允祥向后摆摆手,小心翼翼的拨开雪层,捧起一小撮泥土,轻轻地捻着,仿佛要让那土化在他手里,半晌才站起来对高其倬道:“高督瞧瞧怎么样?”
“王爷看上这块儿地方了?”
“万年龙虎抱,每夜鬼神朝之地也!”
高其倬点点头,细细看过土色,又到河边破冰取水,考究一番,向允祥正色一躬:“王爷慧眼,臣亦以为此土此水堪为天下之基。”
“当真?”
“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
“……那好……”允祥略犹豫一下,轻咳一声,命众人道:“今日在此设营,传易州知州、邻近各乡里老士绅,我有话要问。”
“嗻。”
“你们快马沿此山方圆五十里驰去,每一里取土一方,拿来我看。”
“嗻。”
“务须敬谨小心,谁要是稍有惊扰山岳,荼毒小民,哼,你们都是有顶戴的人,好自为之……”
“嗻……”
第十五章
一连三天,允祥白日沿着山峦起伏、回环往复之处来回勘查,到了晚上又要见人问话,探访风土,真个夙兴夜寐,忙得不亦乐乎。开始也就罢了,勉强还能坐着理事,日复一日,腿愈发疼得厉害,连腰、颈、双臂也难以支撑,只好隔着帘子在里间躺着,令护卫们一道一道的传话出来。这就更苦了高其倬一干人,寻土觅水、绘图标记,还要应付着这位事必躬亲的王爷处处的发问盘查,着实累得不轻。还好,一通折腾过后,允祥总算满意了众人选定的穴位,就在天平峪山下,冬日的枯冷也掩不住那份大气的尊贵,龙穴砂石、形势理气,无美不收。坐在肩辇上看着这一切的允祥竟强忍着站起来,感叹一句:“此真我皇上福地也!”然后便整肃衣冠,在众人的簇拥下望着此山此水行了三跪九叩的礼,连夜折奏京城的雍正皇帝。
归途总是令人愉快的,卸了担子的允祥更是如此,靠在不知比马车舒服多少的轿子里,他更愿意放了轿帘和高其倬或是前来迎奉的沿途官员们闲话两句打发光阴。冬天的北方景致并不怎么好,能让他流连的地方实在不多,为了早一点到京,他通常会令车仗走到很晚才停下来歇着。
“王爷,已经申时快过了,又下雪了,您下营歇歇儿用膳吧……”随身时候的太监隔着轿子禀道。
“嗯。”允祥答应一声,轻轻拨开轿帘向外看去,一缕带着雪一样洁白光泽的晚霞射进来,让他觉得格外暖和。轿帘随即被打开了,两双手伸进来搀住他,一把安乐椅已是放在了面前。路边就是一条不宽的小河,也是银装素裹的,上面一串农人的脚印,通向不远的村庄。村庄一片炊烟袅袅,轻烟和红霞绕在一起,散开了,覆在雪花上,那种颜色是宫中最好的画匠也难描摹出来的。几座隽秀的山笼在雾气里,看起来那么平和,山脚下还有些许枯草,护卫们骑的马饿了许久,早已撒了花儿的奔过去。
“也只有到了这种地方儿,仗马方可嘶、寒蝉方可鸣吧。”看着朝他走过来的高其倬,允祥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地叨念一句。
“王爷,您是说……”高其倬小心地看看他的神情,倒没觉得这个语带双关是冲着自己。
“高督,你看这些马,都是上驷苑的,可这会儿跟在京里的时候,不是两个样儿么?长嘶频顾影,矢志交腾骞啊!”
“臣……臣才疏学浅,不知这样佳句,王爷是典出……”
“啊?噢。”允祥回过神来,怅然自失的一笑,“早年的拙作,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高督见笑了。”
“王爷太过谦了,臣听家兄说起过王爷当年的风采,实在是文章武略、音律书画,就像是……”
“什么?”
“家兄说王爷是小周郎。”
“是么……高督过奖了。”允祥目光一闪,随即暗淡下去,“其实论起来,这都是些雕虫小技,于治国安邦、养德修身全无用处之物,只是徒增虚名、浮躁心性罢了。参不透这些个,周郎也就是周郎,陈思王也就是陈思王,成不了孔明、成不了房杜、姚宋啊。”
“王爷真是透悟……”
“闲话而已,闲话而已。”允祥笑着摆摆手,“这是涞水的地界儿吧,涞水县在么?”
“小臣听王爷吩咐。”自入县境就一路侍候的涞水知县听见叫他,忙抢前几步,越过众人,躬身听命。
“这地方叫什么?”
“回王爷,此地名水东村,正是小县所辖。”
“民风可好?”
“近京之地,皇恩普泽,百姓乐业,从无奸盗之案。”
“还算富庶么?”
“自王爷总理营田以来,直隶各处无不年年丰稔,小县也……”
“这是皇上圣恩,你们州县的教化之功,与我不相干的。”允祥接口打断了他的逢迎,“对了,你离任满还有几年?”
“回王爷的话,小臣还整一年任满。”这位知县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他相信自己是就要升迁了。
“一年?那你想是可以作上本府几日父母官了。”
“王爷……”高其倬听得心里一颤。
“没什么,这个地方很合我的意,我想……在这儿长长久久的建个宅子……再看看吧……”
车驾一路向北京而去,离城还有三五里处,允祥从轿窗隐约看见前面一片顶戴花翎的在那儿迎候,轻轻问道:“前面儿谁来了?”
“回主子,是五阿哥和弘晈阿哥带着内务府和门下在京的大人们候着主子呢。”
“知道了……”
“王爷一路平安!”话音未了,弘昼弘晈带着众人已是迎上前来,弘昼单膝着地,其他人跟着叩下头去。
轿帘被掀开了,允祥紧了紧身上的貂裘,想站起来,却实在无力,只好虚抬一下右手:“五阿哥多礼了,你们也都起来吧。”
“谢王爷。”众人答应着起身,弘昼向前几步扶着轿杠:“叔王又见消瘦了,您……”
“你是骑马来的?”
“是。”
“天儿冷,你也不是什么好身子骨儿,进来一处坐着吧。怎么弄这么多人来?皇上的旨意?”
“还是叔王疼侄儿,”弘昼笑嘻嘻的缩进轿子里,“自然是皇上的旨意,侄儿哪儿干自作主张,这不是找着挨叔王的训斥么。”
“皇上龙体好么?”
“这……侄儿跟您说实话,不好。”
“怎么说?!”
“叔王先别急,侄儿从您离京以后也没觐见过圣颜,是前些天听养心殿侍候的老公们说的。您知道,皇上一直是用刘裕铎的药,只是不知道岳钟琪犯了哪门子的糊涂,竟把刘裕铎要到西边儿去了。如今他们的情儿皇上哪儿有不准的,就这么把人弄走了,连圣体都……”
“你说什么?刘裕铎已经……走了?”
第十六章
允祥觉得一阵晕眩,他知道刘裕铎妙手回春,更知道刘裕铎一向都是雍正的主治大夫,可他很怕自己的病交给这样一个又呆又犟毫无变通的太医诊治,左一道折子右一次劝谏的不胜其烦。也就只好找个法子打发他出京。可如今雍正也病了,他始料未及,皇帝少了这样的良医,要是龙体不愈,自己岂不是……
“叔王,您身子不安么?”弘昼看着叔父苍白的脸色,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皇上让我现在就进宫么?”
“那倒没有,皇上说……您要累了就先回府歇歇也称,只是……”弘昼显得有些为难,“皇上天天念叨您,这会儿又病着,侄儿愚见,您还是……”
“我知道啦,”允祥笑着拍拍弘昼的肩膀,“让咱们天申带着半个内务府的官儿大冷天儿的跑来,我又不是傻子,还能叫你们交不了差去?”
“谢叔王体恤了!”弘昼乐的在轿子里就势打了个千儿,弄得偌大的暖轿晃悠了半天。“昨儿四哥还说呢,叔王在皇上那儿说话可比我们有分量多了,您不在,皇上瞧着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今儿三法司案子没审好,明儿外藩觐见的仪注又错了,养心殿的座椅板凳,处处都有了不是了。听说海望他们都连挨了三天骂了,您要再不回来,怕是整个内廷的衙门都要换班儿了呢……”
“四阿哥说什么?”允祥心里一紧,后面的话全都没有听见,但他又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这样的话,怎么能问弘昼呢……
“也……也没说什么呀,就是说您出去一趟,宫里都乱了营了……”弘昼低头想了想,忽然以一种极少有的郑重口气道:“叔王,恕侄儿说句放肆的话,其实……四哥跟侄儿一样,都是……极敬重您的,您疼侄儿的心侄儿都明白,对四哥,您也不用太过……”
“弘昼!”允祥仿佛不认识似的看了看他这个一直满是稚气的侄子,半晌才轻声道:“当局者迷啊,倒真难为你这么明白了……”允祥说着,透过轿窗,目光扫向骑马随扈的弘晈。
一行人到了宫门外,允祥换了四人抬的轿子,弘昼、弘晈骑马相随,其他人都各自跪安离去。快到景运门时,只见苏培盛左顾右盼的在那儿等着,见他们过来,忙迎上前去:“皇上口谕,着怡亲王乘轿入养心门,五阿哥、弘晈阿哥回上书房读书。”
“臣遵旨。”三人一齐应着,随后弘昼、弘晈两个朝允祥行过礼,并骑而去。
“奴才们可把王爷盼回来了,您可不知道主子多惦记您呢,前儿接了您回京的折子,甭提多高兴了,连膳都进得多了……”苏培盛絮絮叨叨的扶允祥坐回轿中,自己跟在边儿上一车子一车子的好话往外倒。
“你说实话,皇上圣体到底怎样!”允祥声音里带着责问。
“还……还好……”
“哐”的一声,轿桌上的砚台被狠狠砸向轿外,前面抬轿子的太监腿一软,轿子被墩在了当地。
“王爷!”苏培盛吓得一甩袖子跪下,声音变得期期艾艾。
“我现在不问你,一会儿见这自然也就知道了,到时候可别怪我忘了你是皇上藩邸的哈哈珠子!!”
“王爷息怒……是主子怕您着急不叫说的,奴才们侍候得不好,罪该万死,总求您开恩,瞧着奴才伺候皇上多年,也略能知道一点儿圣心,帮王爷分点儿担子……”说着说着,苏培盛竟是呜咽不能成声。
“唉,我……起轿吧……”允祥哀叹一声,脑子里清清楚楚刻了两个字:迁怒。
被两个太监连搀带架扶到养心殿的暖隔里,允祥看到了他久违的兄皇帝,半靠在塌上,有些疲惫的面容还是掩饰不住地透出了喜悦。
“臣恭请……”允祥示意太监们扶他行礼,两边的人却得了令一样没有理会。
“以后就免了这些虚文吧,等你大好了再给朕补上。”雍正含笑着向前挪了挪身体,指指炕桌右边的床榻,“这儿坐吧,朕也懒得跟你正经应酬着说话了,这么着都舒坦些。”
“臣怎么敢和皇上并坐,您另赏……”还没等允祥说完,两个太监已是半架着他到了炕边上,不坐也得坐了。
“你看你这样子,你跟朕说实话了么?还好意思说朕瞒着你了,还拿人煞性子,没理没节、没规没距、没轻没重!”
“皇上是通天眼、彻地耳,臣再不敢了。”允祥看了一眼边上侍立的苏培盛,讪讪一笑。
“是奴才惹殿下生气,奴才知罪了。”苏培盛没想到雍正上来就把自己兜出来,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告饶。
“行了行了,怡亲王还能跟你治气么,去拿朕的药来。”
“嗻……”
“皇上如今叫谁侍奉请脉啊。”允祥鼓了半天勇气,还是不得不问。
“岳钟琪说西路军里感时气的极多,刘裕铎治这个最好,朕就把他派那儿去了,还是前方要紧呐。朕这个病倒也不重,外头还都不知道呢,就叫刘声芳先瞧着吧。你那儿离宫里也近,就叫他先两头跑着,等天儿暖和点儿回园子,就更近了……”
两人正说着,苏培盛带着小太监捧着雍正日常用的汤药走进来,小太监端着翡翠碗轻轻往另一个瓷碗里倒了一点儿,正要试药,就听允祥说了一句:“我来吧。”
小太监抬头看看皇帝,没敢动。
“算了吧,你这个药罐子,自己的汤汤水水的还没喝够?不是一个病的,别再克冲了。”
“皇上的药只能给臣赐福,哪有克冲的道理。”允祥说着做了一个起身去端药的姿势,吓得那小太监赶紧膝行几步把碗呈给他。
“怎么这么苦,叫皇上怎么喝!”允祥尝了一口一皱眉,“去跟太医院和寿药房说,把每年夏天两广贡的荔枝晒成脯子,热性的东西弄到冬天最好,等入药的时候放在里头,又驱寒,又祛苦,十八反里头没这个东西,皇上也爱见那个味道。”
“荔枝一共也没多少,朕还要赏人呢……”
“赏人剩下的就弄这个呀,皇上畏暑,您再进这些大热的东西本就不好,不如因时而用。皇上要是实在……,臣那份儿赏不要就是了。”
“朕真该把你派西北去换了刘裕铎回来!”雍正哭笑不得的说了允祥一句,将翡翠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第十七章
“皇上看臣选的吉地还入眼么?”允祥等雍正用过药,净了口,才慢慢开言。
“嗯,很好,不但穴位好,边儿上的地也好,都是上吉的。本来还想和你说,留意着点儿相近的地方有没有好地,没想竟又思量到一处去了。”
“皇上说的是西南那一块儿么?确是上吉的,只是比北边这个稍显局促,要是用作妃园寝,臣以为实在过了一点儿,不如……留为后人的好。”
“妃园寝着什么急啊,朕是有别的用处的。”
“别的用处?”
“先定下来,定下来回头再跟你说。”雍正看着弟弟有些不解的神情,微微一笑。
“那皇上什么时候下谕呢?陵寝既定,那些个流言蜚语也就能安生些日子了。”
“易州……离皇父的山陵还是远了些,这几天总琢磨这个事儿,到底觉得不好。你看看那些人,有影儿没影儿的都能编排出个子丑寅卯来,要是这上头再出了事故……”雍正有些愤愤地敲着桌子,眼睛里写满了别个帝王没有的失落。
“汉、唐帝陵都远隔山岳,我大清太祖太宗也长享肇基之土,皇上慎择吉地是为万世开福泽,是敬天法祖、应时应人的圣举……”允祥安慰着皇帝,心里也是一片惴惴。
“理同而人不同,这话你说有什么用,谁让朕已经成个是非天子了呢!?”
“皇上,”允祥眼睛突然一亮,“那就叫他们说去,人人都说,白纸黑字题本明发,都是儒林的领袖,历来书生们是最没定见的,循了名才择实呢。”
“好!朕明儿就发廷议,让那些饱学之士们给朕查例去!”雍正眉头顿开,坐直了的身子又是一幅雄踞天下。
“皇上圣明,此议一成,臣就算不虚此行了。”
“好个不虚此行,这回竟是连参劾的本都没有了,真个一路急行没见人么?”雍正舒坦的向后一靠,笑问允祥。
“臣又不是地方督抚,不敢越权谋政啊,有什么瞧着不妥的,都写给唐执玉了,看他还是个明白人,叫他入奏就是了。”
“阿弥陀佛,朕拣选的直督可算有一个合了怡王爷的意了。当初是谁当着蔡挺的面儿就摘了人家知县的顶子,围着上千的灾民就把个朝廷守牧训得昏死在当地来着?还有李绂,不过是书呆子见识什么都要建档,你跟朕怎么说的?‘直隶上下本就是总督属官,皇上再准他建档,臣岂不成了李绂的钱谷师爷了?’这会儿又在这儿说嘴,当朕忘了你那份儿不依不饶的样儿了?”雍正一手虚点着允祥,说得乐不可支。
“皇上可真冤枉死臣了,臣看了他们的劣迹据实奏陈,何尝敢恃宠惑主来着?哪怕田文镜那样儿的,臣不过是让他絮叨的烦了,和皇上抱怨两句。别说外头大臣们跟前,就是廷玉他们跟前,哪回不是从头到脚的把他夸上好几遍,怎么皇上到把臣说得这么青面獠牙的。”
“好好好,朕说错了还不成?怡亲王公正不私、爱护贤良、不务虚名、直言敢谏,行了吧?”雍正身子靠在炕桌上,愈发笑得直不起腰来。
“臣谢皇上考语了。”允祥笑着答应了,一边把手巾递给雍正。
“还是殿下能开万岁爷的心,主子都多少日子没这么高兴了。”苏培盛替雍正擦了把脸,对着允祥赔笑道。
“你这话说得就很该打,开主子的心那是你们的本份,我倒很想辞了别的差事天天服侍皇上呢,你替我管着么?皇上从去年就添了心悸的病,你们可想过半点儿开解的法子么?尸位素餐!”允祥一看见皇帝病恹恹的样子,对这群贴身伺候的太监们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呀,他们懂得什么叫尸位素餐,”雍正瞟了一眼脸儿又白了的苏培盛,哂笑一句,“不过话说回来,别说他们,举朝天下又有几个能开解得了朕的呢。”
“皇上曲高和寡……”
“就是去年曾案刚发的时候,朕一夜一夜是半点儿也睡不着,一会儿是先帝太后,一会儿是刚殁了的六十,一会儿又是那群狂徒……唉,还不是大半夜把你从交辉找进园子来聊聊,才能略安稳些,第二天支撑着办事罢了。有一回做梦魇着了,叫苏培盛去找你过来,他说‘万岁爷怎么忘了,怡亲王昨儿刚请过旨回城,说是……世子的百日。’你知道朕当时怎么想的?朕都有些……唉,都有些埋怨暾儿了呢……”雍正说着,满是惨然的一笑。
“皇上都没和臣说过这个……”
“当时皇后在园子里,他们问要不要叫来陪朕说说话,朕想想也就算了,朝里的事说不得,六十那些个事儿,朕也不好和她说什么,结果一宿的翻腾,第二天看折子,竟把朱批加到他们给你的启贴上头去了……”
“皇上……”
“没什么,越是身子不受用,就越容易想这些个。”
“皇上还惦记六十呢?”
“也没总想着,就是提起来实在觉得可怜。”
“臣这回出去,过房山的时候就住在年希尧的宅子里。”
“那就算代朕赏他的脸面了。”
“当年六十殁的时候,臣天天陪在皇上这边儿劝慰,都没去给他奠过一杯酒,这回过他停灵的地方也补上了,臣还吩咐守护的官员们,往后仪注祭礼,全依亲王之制,不得稍有缺漏,只是不要四处张扬去就是了。”
“亏你想得这么周全啊,他这个事儿上头,朕是不能再说什么了。其实朕怎么不知道,当时暾儿的事儿也刚过,你也是硬撑着的……”
“皇上这么眷注,六十也算是有福的了,还不知道臣到了那一天,能得皇上几分垂怜呢……”
“胡言乱语什么!!”雍正眼睛一瞪,狠狠斥责了一句,“说话愈发连个忌讳也没有!你要是敢不好好自重,就是有负祖宗有负朕躬有负天下,这个罪名儿我看你担不担得起!!”
“臣不敢……”
“那你就给朕好生养着,办事不要紧,别动那么多的心思。下头人有不是的地方,要参要办都好说,朕也没有为了奴才们驳你的道理,何必自己挤对自己呢?”
“是……”
“对了,恪靖和丹津到京了,身子不好就叫他们去见你,大宴内务府和理藩院已经安排好了,你不用管,只是西北耽误不得,成婚宴又赶到斋戒里头,他们父子要速速回去,你看……”
“皇上放心,臣一切遵旨而行。”
第十八章
回到王府的允祥已是身心俱疲,实在不想再动弹了,只好让福金去拜会恪靖公主,而自己则把丹津请到府中议事,说的却没一句儿女闲话,全是北路的军务,一下午的蒙语叙谈,又是精神大伤。
转过几天便是腊月十一,四公主的定婚宴设于保和殿,午时,诸王贝勒贝子公满大臣和奉旨入京的外藩蒙古王台吉齐集丹陛之下,等着雍正升座受礼。皇帝上午才得到消息,公主的生父,他的爱弟怡亲王如今连被人扶掖都难以行走了。想想大宴之上,凡进酒受赐,奏乐演舞,群臣必随行叩礼,何况当着外藩,允祥又不是尊长,也没有可免的道理,也就只好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了。于是另赐席宴一桌送去王府,让额驸礼成宴罢再去怡王跟前行个两跪六叩礼了事。
浑浑噩噩的在府里养了十几天,眼看到了年根儿底下,各衙门都封了印,请安拜节的宗室子弟、门下官员像皇帝的赏赐一样源源不断,一天到晚也不论怡邸的门上包衣脸色怎样难看,仍旧锲而不舍,弄得允祥急不得恼不得,在折子里和雍正笑言要去宫中的值房里躲两天。
二十九日,身体略觉好转的允祥还是决定进宫一趟,一则造办处的贺礼还须他亲自进呈,二者前几日颁赐诸王大臣“福”字,头一个就是给自己的,如今还没送来,必定是望着他年前再进宫一回的。
允祥见到雍正时,吏部正在引见京察卓异的六部司官,暖阁里跪了一地的人,皇帝也是个正襟危坐。轻轻推开扶他的太监,允祥故作轻松的行全了谒见礼,毕恭毕敬的侍立在侧。带领引见的吏部满汉尚书倒是很知趣,语速加的极快,剩下的几个人没过两刻就交待完毕,一通叩头鱼贯而出。
“累坏了吧,快坐!”雍正心疼的看看一头冷汗的允祥,把桌上还没动过的一碗热腾腾的参汤推到他面前。
“臣如今真是没用了,站这么一会儿就丢人的这样……”
“朕何尝不是,晚上看折子稍晚些,浑身就僵得厉害,第二天见人都没精神。”
“皇上看这可不像呢,臣方才在下头行礼,那么瞧着皇上,还是如来我佛的模样呢。”
“又来了,又来了,真亏得你这些逢迎的没边儿的话张嘴就能出来。”雍正被他说得兴高采烈,偏身下了炕在屋里来回溜达着活动筋骨。“还记得上回真跟你说的陵寝边儿上预留一块儿吉地的事儿么?百官的议覆已经上来了,就定天平峪了,边儿上那块地就给你建园寝,正好咱们现在都是这个身子骨儿,一起动工兴许能冲冲。”
“皇上!您说……”允祥忽的一下站起来,两眼直盯着雍正。
“真说西南边儿那块地留给你呀,还有条河通着,同根同源的朕一下就看中了呢。”雍正兴味盎然的踱着步子,“这下可安心了吧,看你这回怎么谢朕。”
“皇上,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呀!!”
“这有什么使不得,你我兄弟生而相随死而相伴,府邸园子都是近邻,墓穴有什么不成的?”
“皇上与臣份则君臣,位属天壤,岂能……”
“这也没什么呀,皇后妃嫔与朕难道不是君臣?那些嫔御贵人尚能安于妃衙门与朕相近,你怎么不能?”
“那是……”允祥竟没见过皇帝如此胡搅蛮缠的不讲道理,毫不相干的也拿出来当理说,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着急。“那是古制、祖制……”
“敏妃母附葬景陵也是祖制?呵呵,朕早就知道你要说什么,还是省省心吧。”雍正像个得胜了的孩子似的笑看着允祥,眼睛里一片流光溢彩。
“皇上当年大恩,臣无以为报,然……仍请皇上查臣一番不可解之心吧。”允祥虽实在不忍拂皇帝一片好意,但想想自家处境,还是狠狠心扶着炕边长跪在地。
“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起来说。”
“皇上此意,于理不合、于制不符、于情不切,臣……不敢领受。”
“你这是在说朕?”
“臣不恭之至,请皇上治罪,但臣仍不得不奏。上吉佳壤,天子所系,非人臣敢用,用之,不但不能蒙福,反而遗祸,昭昭天理也,违之不祥,此其一;国家因法而成,爵秩、服舆、丧葬嫁娶皆有定制,臣不敢违了立国之基,此其二;圣人因情制礼,礼既成,则亲疏定、尊卑分,后人遵之不得逾矩,因而遵礼也既是尽情。皇上今赐臣如此僭越之物,是赐臣以非礼,而陷圣躬与臣身皆为无情也,此其三……望皇上详查之……”
“你说的都对,都对……”雍正背转身对着允祥,压着声音喃喃道。
“皇上……”
“可你在和朕说什么!说国法礼制!说你在正大光明殿当着六部九卿也说的一样的话!!”雍正突然转过身来,咆哮的声音简直要把地上的金砖震碎。“你以为朕是谁?朕要是想跟你隔着肚皮猜心思,你以为你就能猜得过朕么?!为什么朕不论怎样推心置腹,你都要这样,园寝你要辞、仪仗你要辞、郡王的爵位也要辞,朕知道你有苦衷,可你犯得上次次这么冠冕堂皇的来一通谦谨之辞、像对满朝大臣一样对着朕么?你想当介子推,朕还不想当晋文公呢,朕只要你一句实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臣已经奏过了,再无可言……”允祥异常冷静的看着暴怒的皇帝,他知道兄长的脾气,但更知道自己的底线。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是么?”
“这该是皇上想的,不是臣想的。”
“你以为朕这么想过?”
“皇上有此一念,臣粉身碎骨多日矣……”
第十九章
“你知道就好!”雍正负气地走到炕边儿,拽过他倚着的软垫扔到允祥面前。
“谢皇上……”
“你每逢生辰、乔迁,朕都有诗给你,你可有一次奉和么?”
“……没有……”
“朕即位前你有三十二首!”
“是……”
“为什么?!因为你心里存了年羹尧那个‘夕阳朝乾’!”
“皇上!臣从来没有……”
“曾静说得对呀,朕本就不是什么圣君,朕只会摊地丁、充国库、平青海、肃吏治,可别说人心了,连一个人的心都收不来!怎么倚信爱重、托以腹心都收不来……你是无书不读的,一个圣君,会这样么?三代之上,是这样么?!”
“……”
“你一定要去堪陵是为什么?是,是为人心安定,舆情向背,可更为还朕的人情!!你以为年羹尧、隆科多都是功不抵恩,无恩可施才返恩为仇的,所以时时处处要和朕来个功恩相抵、两不相欠,就是把身家性命搭上也在所不惜,是不是?!”
“皇上把臣送宗人府吧……”
“朕为什么要把你送宗人府?为你事事想着朕的心思,按朕的心思处置的妥妥帖帖,又拿着这份妥帖跟朕划个楚河汉界,绝不越雷池一步么?宗人府怎么定你的罪啊?是欺君罔上还是辜恩负义?”
“皇上……”
“朕说的可有一句不是实情么?可有一句委屈你么?”
“皇上诛心之言,臣……无可辩驳……”
“你只记得一句周公恐惧流言后,可记得一句高处不胜寒么?朕处置阿其那,你口中说的是汉杀濞长、手上做的是周诛管蔡,心里却念着‘赠白马王’,你当朕不知道么?!”
“皇上!绝无此事!臣若有丁点儿自外于皇上的心,天地不容!”
“朕知道没有,他们不是白马、任城,你也不是曹植,可你把朕,当成曹丕了!”
“皇上……”允祥伏在地上,眼睛紧紧的闭着,他能感到皇帝颤抖的身体和淌血的心脏,却丝毫不敢去碰触。他觉得自己手里就拿着针线,却不肯迈前一步去缝合那个被他撕裂的伤口,他心甘情愿的被伤口吞噬着,哪怕明知再进一步,自己也要彻底溃决……
“你带着众人上折子要朕杀曾静的那天,你明白朕心里想什么?十三弟和天下人一样,也觉得朕要骂名千古了!朕后来叫起居注官把你的名字去了,改成‘诸王大臣’,朕掩耳盗铃啊……”
“四哥……”
“你别这样叫了,朕已经听不惯了。你去吧,朕累极了。既然死后不能在一处,如今也就少见面的好,省得到时候惦记,徒增烦恼……”雍正说着颓然坐在炕上,通红的面色满是病态。他哆嗦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哇”的吐出来,手抚着胸口呛咳不止。
“皇上!”允祥膝行两步扶住他的双腿,“叫刘裕铎!”
“朕没事儿,刘裕铎去军中了……”雍正抓住允祥的手腕,顿了一下,还是拨了开来。
“皇上……臣罪万死,求您把刘裕铎召回京吧……”
“朕岂能失信于臣下?”
“是……是臣让岳钟琪把刘裕铎要到西边儿的……”
“你说什么?!”
“臣知皇上眷臣至深,恐刘裕铎为人憨直,以劣疾扰烦圣心,臣……实在不知皇上圣体也……”
“你!你好大能耐啊,几千里外邀了人来蒙哄朕!”
“皇上息怒,岳钟琪并不知情,都是臣一人……”
“好好好,你活够了是吧?你把朕遣医赠药、夙夕担念都看成欠朕的还不上的人情是吧?那好,你给朕滚出去,外头空地儿多的是,你跪那儿好好想想,朕到底是周武王,还是汉平帝!”
“臣……遵旨……”允祥双手抠着炕沿儿站起来,腿剧烈的抖动着,仿佛空了一般,无可支持。咬咬牙,拼命转过身去,向前蹭了两步。
“慢着!”雍正侧身从炕角上拿起一张已经写好了“福”字的绢纸,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略一停顿,唰唰唰撕成几片,“这个赏你的。”
“扑通”一声,毫无痛感的再次跪倒,“臣谢皇上天恩……”
“万岁爷,外头刚下雪呢!”苏培盛从已知的惊恐中醒过来,扶住站的晃晃悠悠的允祥。
“怎么又有你的话!”允祥紧紧抓着他的手,竭力支撑着身子,不知走了多少步,才下了正殿的台阶。
“王爷,奴才……奴才给您拿个厚实点儿的垫子吧……”
“是我对不起皇上,我该当的……”允祥轻轻摇了摇头,“你快回去,叫刘声芳来给皇上请脉。”
“那您……”
“跟海望说,皇上现在心绪不好,叫他把造办处的物件儿,晚点儿再来进呈……”
“您这是何苦呢,您说句软和的话,一准儿就没事儿了,主子这会儿心里不定怎么难受呢,您就是不想着你自个儿,您也想想万岁爷吧,万岁爷跟您……连着心呢……”
“回去吧!”允祥试图用最严厉的声音斥走苏培盛,可一片片雪花打在脸上,就像皇帝方才的话一样,痛如刀割。声带里像塞了团棉花,挤也挤不出来。还不到半刻,他就成了一个雪人,又不到半刻,这个雪人栽倒在黄瓦灿灿的养心殿前……
“回园子歇吧,还清静点儿。”还是面无表情的皇帝走到被放在安乐椅上要一起抬上轿子的允祥身边,脱下外氅盖在他结了冰的袍服外面。
“皇上保重……”
“知道了……”四个太监迈开步子,小心翼翼的在冰上转了身。泪水,毫无声息,顺着皇帝的脸颊不可抑制的留下来,雍正用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默默道:“四哥是无福作武王了,但愿能保贤弟作周公吧……”
第二十章
雍正八年的元旦就这样来了,京城上下还是一片喜气洋洋。太和殿大礼、乾清宫家宴,须弥座上的皇帝一遍一遍的接收着叩贺,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跪拜、敬酒、跪拜、赐酒的礼节。丹陛之上是宗室诸王——还是那么唯唯诺诺的康亲王崇安;还是那么平平庸庸的恒亲王允琪;亲切却毫无灵气的庄亲王允禄;一脸严正缺少了几分高傲平和的果亲王允礼……还有两个是告了病的——让皇帝连看了三遍列名都没有想起的淳亲王允佑和一早就钦点了四拨太医前后请脉的怡亲王允祥。
看着这些人,雍正找不到丝毫可以交流的目光。他宠信的内廷大学士们,按身份只能站在殿外,淹没在一群在他看来大多面目可憎的四团龙补后面。而更远的,向西、向北,在他美轮美奂的离宫边上,那份熟悉的可以看出十八层意味的目光,却再也不能为他带来睿智的迎合和充分的自信。家宴,诏文里都是敦敦睦族的字眼,可皇帝却感到自己是唯一游离于“族”与“家”之外的可怜人。
趁着众人叩头的当儿,皇帝失神到有些迷离的目光扫向大殿的角落,在那里,他看到了怡亲王如今的嫡长子弘晈阿哥。听内宫的太监说,怡亲王妃带着她的儿媳们——当朝几位最耀眼的一品大员家的格格,同诸位公主福金一样,也去向皇后拜贺新春了。人前人后,怡邸的主子们还是最受侧目的一群,尽管在两天前,出入内廷的不少官员侍卫看见一身雪水的怡亲王默默无声的在养心殿前跪上了许久。人们的窃窃私语,又被含了嫉妒的艳羡眼神替代了,可皇帝心里清楚,为了取得这样的结果,他一身重疾的爱弟,在没有树叶的交辉园里,过着一个没有亲人相伴的新年。这是什么?是精神上的相互安慰、报复、还是折磨?皇帝也无法说清。他只能明白的确定一点,他们兄弟再一次共担了同一种感受——孤独——天下人值此佳节都不会生出的那种充满了倔强和高傲的孤独。
雍正的身体也愈发虚弱了,两颊起了许多小热颗粒,原本定于初五的太庙祭礼也被拖到了初十。可对于政务,他却半点儿不肯迁就,从初四开始,就连续引见八旗官员,补定各旗佐领缺员。初五一早是下五旗引见,到了晌午,连轴转了几天的皇帝已是疲惫不堪,沙哑着嗓子问苏培盛道:“还有几个旗的?”
“万岁爷还是先歇歇用膳吧……”
“朕问你还有几个旗的!”
“回主子,还有一个……”
“叫!”
“万岁爷……”
“叫!”
“嗻……”暖阁里一位从一品的都统带着两个候补的佐领进来,三个人跪在皇帝面前,等候问训。
“正蓝旗满洲都统奴才……”前面的都统正待抬头报名,一眼瞧见皇帝极不耐烦的神情,忙打住了。
“你们旗里头跑这儿凑什么热闹,瞧朕有闲功夫么?找你们主子定了再来!”雍正抬手摘下眼镜,一副轰人的架势。
“奴才……”都统还想要说什么,看见皇上身边的苏公公向外努了努嘴,也就赶紧领着人叩了头,躬身退出。在外头僻静处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着出来传完膳要回去的苏培盛,忙上前一礼。
“公公千万教导我,怡王爷在园子养病,是皇上的旨意不叫惊扰啊,这会儿怎么又?”
“唉,这不是惯了么,万岁爷这会儿正累得心烦,瞧见您就忘了王爷的病了,还当是一直的那个规矩法子呢,您旗里的事儿,哪儿叫主子操过一点儿心啊!”
“可这……”
“您就跑一趟吧,现如今哪儿敢跟万岁爷提这个茬儿,要不今儿这膳又甭用了……”
“那王爷还能管这事儿么?公公您是不知道我们王爷办事儿的脾气,一点儿错了规矩,那可就是……”
“这您放心,只要说是万岁爷的话,王爷就是病的再怎么着了,也一准儿当天就把事儿办了,我看您明儿就能来复旨了。”
“那我就谢公公了。”
看着都统带着人点头哈腰的离开,苏培盛忙踅回殿内,只见膳桌前的雍正有些怔怔的发呆。
“主子龙体不好?”
“是朕忘了……”
“您说……”
“朕想回园子去……”
“万岁爷,今儿才初五,怎么也得过了上元节……”
“让张廷玉传旨礼部,上元节的外藩宴改设圆明园正大光明殿,朕初十恭祭太庙,十三日驾幸圆明园!”
“嗻……”
“他那天在外头和你说什么了?”雍正长呼一口气,字斟句酌的问道。
“主子是说……”
“嗯。”
“怡亲王说是他对不起主子,怎么处置……是他该当的……”
“你以为如何?”
“奴才是什么东西,怎么有脑子敢想这个……”
“你以为他对朕是尽了一万分的心了?”
“奴才的糊涂见识,是……可主子对殿下也是疼到极处了……”
“你比朕和他都明白啊……”
“奴才不敢,奴才懂得什么……”
“你懂得宠则喜、辱则忧,他已经不懂了;你懂得爱则亲、怨则远,朕……已经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