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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原创]天裂(正文1—4楼,已完结)
魔力神眼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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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06-11-19   

不过那个朝代兄弟情谊.还有男人之间的情谊.很难描写清楚.要TOUTOU费功夫还有脑汁.一不留神容易产生暧昧联想.

那天看随园诗话中,终于看到状元夫人的出处拉.

 "李桂官与毕秋帆尚书交好。毕来第时,李服事最殷:病则称药量水,出则授辔随车。毕中庚辰进士,李为购素册界乌丝,劝习殿试卷子,果大魁天下。溧阳相公,康熙前庚辰进士也,重赴樱桃之宴,闻桂郎在坐,笑曰:“我揩老眼,要一见状元夫人。”其名重如此。戊子年,毕公官陕西。李将往访,路过金陵,年已三十,风韵犹存。余作长歌赠之,序其《劝毕公习字》云:“若教内助论勋伐,合使夫人让诰封。" 毕秋帆乾隆朝著名的狎伶者.包括小袁.他跑去看戏,别人优伶看上他,主动投怀也.

感觉出现这种现象的多在伶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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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力神眼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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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06-11-19   

555,好在今天才看见,比桐,还有众多怡粉MM少伤心了一天.

没有TOUTOU这样行事的,先把偶们的眼泪逗出来,然后撂挑子说,2月后再继续.这不是恶性刺激嘛!

学十三的欲擒故纵学到家拉.

貌似有清廷不喊万岁万万岁的说,千岁也不会喊.

不过可以烘托气氛,烘托十三在四四和朝中地位.

偶等着四帅哥骑马撞坏人家大门的交通事故.这下要赔人家新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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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桐女史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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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表于: 2006-11-18   

--  作者:维乐
--  发布时间:2006-11-17 22:05:24
--  

悠悠恶劣!怎么会写这一段!而且,要写就写完啊,剩下的拖到寒假算什么事!哭啊!

ps1.那段千秋的,实在是有点别扭,当时人不会真的这么说话吧。(又看见可爱的小伊了)

ps2.看实录的时候,看到小七死,心里无比之心寒,同样是弟弟,四这样做,固然有其道理,但别人看了,能没有非议吗?

ps3.弘昼小朋友那个易箦时仍托言稍愈,以慰皇父之心,我觉得应该不是指临终从炕上移到吉祥板的时候,好像清人很多病重的时候都会换个地方住,我觉得易箦可能是指从西山回到城内的府第。toutou怎么看?


--  作者:洗桐女史
--  发布时间:2006-11-17 22:08:11
--  

我哭,臭悠悠虐死我了!
    

唯使亲者痛,仇者快,这话居然出自十三之口,某情何以堪啊!悠悠好比不比的拿杨文乾出来,555~他死的时候,那些恨他的官员唱戏庆祝啊!把某都要气死了!!而十三死后的境遇,满都护他们的临丧无状不也如此么,天哪!!!悠悠,你虐四四,更虐我们脆弱的心脏!


 --  作者:洗桐女史
--  发布时间:2006-11-17 22:09:44
--  
乐乐,悠悠也让我写这一段呢,可是我想好了开头,却不知怎么下笔。汗!我是近乡情怯啊!(悠悠说:某桐不准找借口,我不也是么!)


--  作者:toutou
--  发布时间:2006-11-17 22:30:01
--  

那段千秋啊,其实我也在考虑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不过我实在想表现一下殿上一呼,殿下百喏的样子,尤其是在十三的问题上,满京城的文武百官大行设醮不是也很不正常么,再说诸大臣捧十三,四四只会开心不会恼,这是雍正朝颠扑不破的真理。

关于小七的问题,四四有专门的上谕分析他对七、八、十三的天壤之别的对待,辩驳的意味很强,相信当时人也会有乐乐姐姐的感觉,而且肯定强烈。小七倒霉啊,谁让他的死离十三那么近呢。

易箦么,毕竟是有专门名词解释的,我想弘昼不会乱用。而且这样对比一下,岂不是更虐!乐乐姐姐不能看到悠悠写的文,就拿小南姐姐的博士论文考据水平衡量啊,这素很让人郁闷的事涅
    

桐真是太了解我了,一看见杨文乾就知道我啥意思,某四的宠爱啊,哭......某四是个保护欲极强又全然不会保护人的人,再哭 


--  作者:洗桐女史
--  发布时间:2006-11-17 22:36:08
--  

哆嗦的说一句,那是因为我太了解悠悠的本质了……

现在都虐成这样了,后面血泪巾帕还有滴泪研墨,你还不把我们虐死啊!对了,某四…………他那个时候能骑马么,还不酿成一起交通事故啊!


--  作者:维乐
--  发布时间:2006-11-17 22:42:03
--  

可是那个千秋,实在太太搞笑了,当时我把水喷了一地,实在有点影响悲剧氛围啊。

杨文乾同学,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典型。

悠悠悠悠,你一定要一气把它干出来啊! 

ps.静待悠悠的曾静张熙案,我一直觉得,这才是小十三死的最重要原因。到时候不得哭死!!!


--  作者:洗桐女史
--  发布时间:2006-11-18 11:04:03
--  

十三的遗言,让我想到江剧十三的那句台词了:大业未竟,磐石未固,千斤重担,君自承担,宜慎之,宜慎之……”

PS:易箦也有引申为病危,人之将死之意吧。


--  作者:大白菜
--  发布时间:2006-11-18 11:44:22
--  
臭悠悠!
看的白菜勃然大怒!
怎么可以这样?!把我们四手都弄伤了,笔就撂下了,等21号十三的生日再来包扎?!



还叫某用受了伤的手去骑马?!开宝马就可以上街撞人吗?!真是!
而且……而且……竟然《天裂》是专门写这段的……这段四最最痛心不堪的事……




十三如此欺君罔上!!!!!!!!!怨念十三一万年!悠悠你快点回来给我们四包手!!!!!!!!!!!


--  作者:洗桐女史
--  发布时间:2006-11-18 11:53:45
--  

就素,就素,白菜道出了我的心声。
 

悠悠停在这里,让桐桐百抓挠心啊,昨晚做了一晚上的梦,偶滴四四啊!死者长已矣,剩下你这活着的给悠悠虐吧,直到被悠悠虐死才算完啊! 

(以下省略五百字……嘿嘿,留点口德,否则我写文,悠悠该用我的话来堵我的嘴了。我得给自己预留地步不是?)


 
--  作者:洗桐女史
--  发布时间:2006-11-18 12:54:46
--  
还有,我总觉得弘昌那句皇父,有种怨尤的情感在里面呢。从昌贝子,圣驾这句开始,我就这么觉得了。感觉十三死了,弘昌觉得某四有责任,然后父亲临终前又让他给某四上遗折,这种情绪积蓄着,且又不得不压抑着。感觉他在言谈举止中,很冲动,似乎除了悲痛,还有不满,这种看似正常的举动,恰好就是他怨尤情绪的不经意间的流露。而且那声皇父喊的,我总有种特别生硬的感觉。

汗,我有错觉了,代入角色太深了。


--  作者:维乐
--  发布时间:2006-11-18 14:10:04
--  

桐姐姐的感情好细腻啊!

不知道代笔血书的是十三的哪个宝宝?总不会是刘侍郎吧。


--  作者:司徒凌月
--  发布时间:2006-11-18 16:01:01
--  

万众企盼中的悠悠新文终于问世,某月打开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一眼看到雍正八年的北京城几个字,这是摆明了要虐呀!怎么能这样呢,人家十三都要过生日了,这不会是悠悠给十三准备的生日贺文吧?一上来就这样,后面还不知怎么样呢?悠悠肯定会写到葬礼吧,那个临丧无状就不要写了好不好,某月不想寒假也过不好啊!


--  作者:维乐
--  发布时间:2006-11-18 17:31:14
--  

临丧无状最有味道呀!!!怎能不写呢????

不过还得看悠悠的结构,应该是倒叙文,葬礼未必写的说。


--  作者:洗桐女史
--  发布时间:2006-11-18 18:55:35
--  

确实是倒叙文,可怜的某四,悠悠要到寒假才给你包扎伤口呢,泪奔。

TO 月月:猜对,这就是悠悠给十三的生日贺文。


--  作者:toutou
--  发布时间:2006-11-18 21:18:31
--  

我跟桐绝对是一对活化石的说,桐桐!!!!你真是......太了解我了!!!哭~知音一千年也难寻得好桐桐,我会把弘昌和弘时、弘晓和福慧并提的,让四四和十三都只能劝解对方而不能平复自己

汗,这是我做梦梦到的,大家表怪我无情

我会写倒叙,应该马上就是曾静案了,争取会写到丧礼和临丧无状。我文笔不好,把握不好真挚与暧昧之间的界限呢,怎么办呢?四四有时候的表现实在太暧昧了,我无语

至于四四包扎伤口,他的伤口怎么能包扎呢,注意啊:被他捏碎的可是鼻烟壶,包扎好了伤口他的血泪巾帕用来干啥啊


--  作者:洗桐女史
--  发布时间:2006-11-18 21:30:17
--  

没看我昨天在MSN上一个劲的问你为什么是弘昌么,你说因为弘昌是当时唯一封爵的,他这个时候正好是往宫里报丧去了吧。当时我就没再问。可我回去还是越想越觉不对,弘昌的情绪很不对头呢。所以我看到这里,就不禁浮现出弘昌不易为人察觉的怨恨之情。汗,我看文,实在是太敏感了,可能和其他人相比可能更容易被虐到吧。

PS:我录了杨文乾那段,正好应个景:http://www.ourjg.com/bbs/dispbbs.asp?boardID=5&ID=3049&pag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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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utou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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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发表于: 2006-11-18   

第三十一章

四月中的两场大雨让内外交困的雍正心绪好了许多,他又一次认为,老天虽不十分疼他,却也还留了几分活路。一根紧绷的精神松了松,身子到越发吃不住,连发了几天的热,膳也用的极少,内侍近臣不敢张扬,政务军务自然也不会因为皇帝的病而略有减少。

雨是下了,天却没见半点儿凉快,反而愈发的湿热。满朝公卿奉了旨,下朝后午门外一个部一块儿地方,为怡亲王设醮祈福。京城顿时洛阳纸贵,擅写骈词的高僧道士、秀才书生,都成了六部九卿的座上客。文章作的花团锦簇,只烧了告诉天庭去实在可惜,于是有心人各自誊抄副本,大把银子塞给怡王府的门上包衣,转呈允祥,而允祥则是一如既往处置外官禀帖启本的法子,封也不拆的令人上交给雍正。倒是皇帝,瞧着这些“诚心挚意”之至的四六骈文颇有兴致,圈点勾画不说,叫他看着“有良心”的,养心殿奏对时也多能得个笑脸儿。

皇帝、怡王病着,又有这样的事故儿,殿堂之上,不论大小,人人脸上好不好也是绷着的,言语之间,谁要提着办个喜事儿,那便真是不合时宜到了极处。可偏偏不巧,这一年的五月十三恰是皇后五十千秋,按理很应该大贺,无奈礼部、内务府谁也不是傻子,任皇后的娘家兄弟散秩大臣五格旁敲侧击的问了几遍,也不过是装糊涂互相推赖,没一个肯坐实了题本的。皇帝上年为了太监卿旨在钦安殿给皇后设道场贺寿大发雷霆,如今却亲自带着举朝为怡亲王祈祷,孰近孰远,凡是长了眼睛的,自然心知肚名。

这些日子里,满京城最苦的就是刘声芳了。允祥病的极重,脑子却异常清楚,他秉政多年,内宫中拍马屁献殷勤的大有人在,雍正的病刘声芳刚奉旨编了句瞎话,就叫那位王爷揭得透透儿的,从此再不敢存半点欺瞒。反过来,当着皇帝,怡亲王的身体也是说好说坏都使不得。好了皇帝要召见,坏了皇帝要临视,就算是原样如初、不轻不重,自己还要落个医治不效,侍奉不周的罪名儿,所以每次的回奏也只能是“略见好转,尚需时日”。

雍正听着刘声芳的话,也是半信半疑,几次命驾往怡王府,都被事先得了消息的允祥拦的死死的。“什么圣体攸关天下,静摄为是,不宜轻动”;“臣不吉之躯不敢面圣,皇上当遵先帝训诫,毋轻往忌讳之第”;再不成便将皇帝一军,来一句“臣人微身轻,不足以承皇上大恩,历朝君上亲视臣下之疾,皆其将死之时,臣恐亦莫能外”……如此这般,又连上奏疏请雍正驾幸圆明园,以防中了暑气。两人文来信往僵了十余天,竟是各持定见,任谁也动弹不得。

眼看就到了端阳节,为了贺典之后腾出功夫出其不意去看看允祥,雍正五月初四卯时便在乾清宫召见了庚戌科进士九十名。带领引见的张廷玉一早儿就从内廷得出信儿来,皇帝头晚儿一夜未眠,想来自是心神不宁,精神不济,于是进士们礼数对答叮咛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触了皇帝的霉头。

一番训诲,几句安排,进士们入翰林的入翰林,放外任的放外任,没一个时辰便行了礼鱼贯而出。看着皇帝又议了一个刑部的案子,苏培盛才递上了通政司新呈的湖北巡抚费金吾的本章,翻开一看,却是临终的遗本。

“昨儿一宿梦得不好,原来是这个事儿。”雍正摆手叫散了大臣,稍带了点儿释然的对苏培盛道:“右眼总跳,还当又是大灾,有个封疆大吏冲着,不知能不能过得去。”

“万岁爷是太操心怡亲王了,不说刘大人没奏过不好,前儿殿下还遣人来问奴才,端阳节万岁也可有特爱见想要的东西没有,可见是精神大好了。”苏培盛赔笑着趋过来替雍正除去外头褂子,跪在边儿上给他打着扇。

“他还想着这个?不过这半年确没见过什么像样的物件儿,朕到要看看他躺在家里能变出怎么个东西来。”雍正说着,忧郁的脸上爬入一丝安慰。

“万岁爷圣明,宫里的事儿这么些年可不就累殿下一个人儿么,奴才瞧着庄亲王开始还管事儿,因总不大合主子的意,凡事就写了帖子问殿下去。一头儿忙得连轴儿转,一头栽边儿上打撒手儿,连奴才都瞧着不像……”

“怪不得允祥嫌你多嘴,竟在朕跟前说起庄王的不是来了。他没脾气没威势,也轮不到你放肆,明白么!”雍正瞥了苏培盛一眼,脸色到没变。

“奴才顺嘴胡吣的,奴才该打。“苏培盛吓得就地磕了一个头,抬手就要掌自己的嘴。

“行了,下回长记性吧。不过话说得到没大错儿,算你眼睛不是喘气儿使的,瞧得出事理长短。朕这些日子才看出来,内务府这群人竟个个都是呆子,死眉瞪眼的全等着朕下旨,也真难为怡王这些年大大小小的都能把他们支使的明白人似的……”雍正说着,颇觉感慨。

“内务府的奴才可都怕殿下着呢,说……”苏培盛欲言又止。

“什么呀?”

“奴才不敢多口,不敢议论主子。”

“朕不怪罪。”

“说万岁爷是如来佛祖,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怡亲王是观音菩萨,一边儿普度众生,一边儿……念紧箍咒。”

“朕那个未必是真心话,他那个到不假,比得很恰么。”雍正品着两句话的滋味儿,合掌一笑。

“主子可算见笑模样儿了,奴才叫他们传膳,您就着高兴略用一点儿吧。”

“朕还是晕的厉害,先不用了。”

“明儿节气,怡亲王要真是安康些儿了,今儿必来的,到时候瞧主子没用膳,奴才又该挨紧箍咒了,求主子救奴才一救吧。”苏培盛作的一脸可怜相儿,连磕了一串儿头。

“罢了,那朕就再大慈大悲一回,传膳吧……”

第三十二章

怡王府的内殿,里里外外已是跪了三层人。允祥昏睡了一天一夜后,此时又变得万分清醒,但事实上不论太医还是他自己都很明白,这一刻不过回光返照而已,华堂软榻上的皇弟亲王和土屋停尸板边的樵夫渔叟一样,都是眼看着要饮一碗孟婆汤的了。

“学庭兄,你就……再帮我一次吧,看在你我……”允祥微弱的声音颤抖着,像精致的苏绣杭绸勒在脖颈上,逼得跪在床前的伊都立涕泗交流却又战战兢兢。

“奴才不敢,王爷,您……”

“皇上不会责你的,我给你作保。你不知道皇上的性子,他见不得……我也……见不得……说不定,这么一来,借你的吉言,我就能熬过这一回呢……学庭兄,今儿我们只论亲谊友道,你先头的儿媳妇,不只是我的和硕格格,也是皇上的亲侄女儿啊,你就‘不看佛面看僧面’,帮我……再了一桩心意吧……”允祥的口气里全无往日的不容置喙,只剩下一种近乎哀告的祈求。

“王爷……皇上圣明烛照,按您这么吩咐,主子他……”

“不会的……皇上满心都想着我好,你这么说,皇上只有欢喜的,就是疑……只怕也……晚了。你只说我给主子请安,等再好一点儿就进去当值,陪主子说话儿、下棋、看戏、谈禅……”允祥说着,早已是泪流满面。

“王爷……”

“去把……赶皇上用了膳之后进去,要是用得少,就帮着苏培盛再劝一点儿……去吧,你是见过世面的人,错不了的……”

“嗻……奴才这就……去了……”伊都立再不忍违拗允祥,叩一个头哽着嗓子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甘珠尔……”允祥嘴唇轻轻翕动着,目光迟钝的转向被帘子里的王妃紧紧搂在怀里的弘晓。

“父王!”弘晓挣脱了母亲跑过去,小手攥成拳头,拼命塞进父亲瘦得青筋俱现的手掌中。

“这个……这个给你,书念得很好,有赏……”允祥松开弘晓的手,从枕边拿出一方极上乘的田黄小印,上头阴刻的四个字——怡亲王宝,“这个小的,父王随身用的,算给你个念想儿……过几天,皇父还给你个大的呢……记着收好了,听你母妃的话,自然就不会弄‘丢’了……”

“父王……”

“还有这个……”允祥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造的巧夺天工的内画玻璃鼻烟壶,按在弘晓手里,“回头见了皇父,就说是明儿端阳,你进的……和皇父说,父王像甘珠尔这么大的时候,想着皇父这个教算学的‘先生’,就是天下除了先帝最有学问本事的人了。求皇父别为了父王伤心劳神,给天下人再当一回以礼止情的‘先生’吧……”

“王爷,甘珠尔小呢,他哪会说着个,您歇着吧,以后的话,哪儿就急在这一时了……”王妃颤巍巍的揽过弘晓,转向允祥是脸上的泪水已被暗暗拭干

“皇上赐我的当铺、盐窝,还有直隶、奉天的庄子、草场,大概也够你们用了,从三年开始,我每年多得的一万银子,就……就送回宫里去,皇上这些年替我做人情,都不只这些了……”允祥看着王妃的平静,安慰的抬了抬唇角。“还有,咱们府离禁城太近了,甘珠尔这么小,没这个用处,不如……不如就供奉佛祖吧,利禄之所若能成清静之地,也算不负我赤心本愿了……”

“王爷放心,我记着了……”

“嗯……有你看顾甘珠尔,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家里人要约束好了,有了不是,不要替他们掩着,要真是至近的,皇上不会……”

“王爷……您怎么总想这些呢……您身子大安了,自然天下太平啊……”

“我未雨绸缪嘛……”允祥朝王妃点了点头,微抬右手叫过弘晈,示意他贴近了耳语道:“给鄂毅庵写封信,和他说实情……你告诉他,我知道,他劝得了皇上的,他日后出将也好,入相也罢,总别忘了天心期许,国家倚赖……他若此一大关能帮皇上过得去,就算我谢他了……”

“儿子明白,儿子以后总常请鄂督教诲就是了。”

“不……不……你是天璜宗室,他是外官廷臣……亲戚归亲戚,身份归身份,这是最后一次……王公等不得结交大臣,你要记清楚了……”

“父王……”

“你比父王还大气有度量呢……难得……别忘了这一层……啊?”

“儿子谨遵父王训诲……”弘晈头使劲顶在地下,眼睛一刻也不敢抬起,弘晓手里的印宝,在他脑海中闪过,却又被模糊的泪眼抛在了三界之外。

“好……好……”允祥艰难的笑容送给十七岁的儿子,试图在这一瞬间,把他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大人。而也是在这一时,他觉得自己浑身像被裹紧了一样,言语、呼吸、连睁眼睛都变得异常艰难。

“王爷,伊大人让人送信儿来说,皇上驾出东华门了……”一个太监的声音隐约传到耳朵里,让允祥听来仿佛密林里的轻呼。

“弘……昌……换了你的朝服去……去迎驾吧……我的……我的折子……替我……递了吧……”

“父王……父王!”弘昌拨开跪在前面的太监和弘晈,想把父亲的话听得再清楚一些,却被榻前的弘晈紧紧抱住了还要往前迈的左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父王!!”霎时间,哭声,弥散开来,击碎了已经凝固的所有空气……

第三十三章

赤日当头,绿色的琉璃瓦下,白茫茫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让内城宁静的正午,陷入无尽的阴霾当中。九城之内,怡邸所有的属员飞骑而来;天街外的六部衙门里,往来奔走的朝臣在震惊、迷惘、猜测过后,三三两两对视一眼,齐刷刷凝眉蹙目、顿足捶胸……

王府前的胡同,一阵散乱的马蹄声,门前跪的百余个重孝之人一齐叩下头去,最前面的弘晈抬头看看,他的伯父——呆若木鸡看着他们的雍正皇帝,直挺挺的坐在马上,全没有下来的意思。

“皇父节哀,臣父王已经……”话尤未尽,已是泪如泉涌。

“他好没规矩啊,朕亲自来了,竟出来迎迎都不肯。打发你们这么些人干什么?还要轰朕走么?朕在哪儿住他也要管,朕偏就不回园子去,真热出病来,看他还敢躲着不见么?”雍正说着,突然把马鞭扔给弘晈,没等太监跪在马侧,翻身就要下来,唬得侍卫们几步上前,顾不得礼数,连扶带架把他搓弄下马来。

“皇上……怡亲王已经……登仙了……皇上龙体要保重啊。”马尔赛跟上来跪在旁边,看着皇帝支离的双眼,心都要跳出来了。

“登仙了……”雍正迷茫的看看马尔赛,又回头看看张廷玉、蒋廷锡。“皇上节哀……”众人异口同声。

“那个……那个是什么!”四下张望的皇帝猛一抬头,指着天上几朵正在迅速合拢的白云,冲着马尔赛大呼。

“皇上!皇上……奴才求主子先进府瞧瞧去吧!”皇帝急痛迷心的样子,让马尔赛惊得愈发不知所措。

“你说的,你说的他登仙了呀……仙居天上,神游为云,他人不肯见朕,魂魄总要再看朕一眼吧……”雍正说着,脸憋得通红,所有的泪水集在眼睛里,却怎么也掉不出来。

“皇上圣明,怡亲王恋恩情重,断不忍就这么离了皇上的,臣看那片仙云,分明就是虎形,臣想着殿下的春秋,正是属虎的吧……”张廷玉起身扶住雍正,顺着他望天的目光缓缓而言。

“是……是,朕看着也很像。廷玉,看来朕来的还不算太迟,是么?”

“皇上不论什么时候来,怡亲王……都会来看您的呀……天缘如此,皇上该放心了……您就想着殿下的仙灵……节哀吧……”

“好……弘晈,你父王在哪儿呢,带朕去看看……朕要……再看看……”

王府里,万物挂白,跌跌撞撞的皇帝带着一群摘缨去翎的大臣侍卫,直趋内殿。“奴才恭迎皇上圣驾,皇上……圣安……”王妃跪在帘子里,帕子遮着哭得不成样子的脸,声音断断续续。

“啊……啊……朕安。弘晈去扶你母妃起来里边儿歇着吧,你们在这儿候着,朕一个人进去……”

“皇上!皇上尊体,不宜……亲临忌讳之地,怡亲王……怡亲王临去前再四吩咐,让奴才请皇上万不可悲伤太过,否则……怡亲王仙灵……惟奴才们是问。皇上……您就别去……”王妃没有起来,声泪俱下的继续说道。

“朕知道了,不要紧的,他看着朕呢,分寸有他替朕把着,你们都放心吧。”看看亲近重臣们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雍正知道王妃说的,也即是众人之意。

一时间,跟来的和闻讯而至的皇子宗王杂乱的着跪在外间,眼也不眨的盯着里边灵床前雍正的背影。起先是站着的,轻薄的夏装把腰背的佝偻显得清清楚楚。慢慢的,慢慢的腿开始打晃,靠着床边走着,拉过一把椅子,又扶着椅背站了半晌,直到指尖儿滴下了汗水,双腿明显的弯曲,才缓缓坐了下来。

“阿哥……”张廷玉小声叫着他前面的弘晓,朝里面努了努嘴。

“甘珠尔,你去,你去不碍的,请皇父就……就别……别忍着了吧……”弘昼自来了就涕泪不断,此时回头看看张廷玉,拉着弘晓的衣襟,压着声音急急的道。

“皇父……”弘晓抹了抹眼泪轻轻走到里面,抱着伯父的双腿跪在椅子前面,“皇父,他们都说,让您要是想父王,就别忍着了。我听刘太医说父王的病的时候也说过,父王身子不好,就是什么什么都忍着的缘故。皇父,您别和父王似的,成么?”

“起来,来,在这儿陪你父王和皇父坐会儿……”雍正拉起弘晓,让他靠着自己半坐在腿上,慢慢抚着他的发辫。

“皇父的手破了,疼么?怎么弄破的呢?”弘晓的小手被伯父的大手握着,觉得一阵剌痛,张开伯父的手一看,一道深深的划痕,血痂已经成形。

“不疼,皇父轿子上的鼻烟壶儿碎了,划的。”雍正朝小侄子微微一笑,“还是甘珠尔厚道,这要是你父王,又该没完没了的怨人了,朕身边的人都怕了他了,说他净念‘紧箍咒’呢……”

“皇父,给您这个,您放轿子里吧。明儿端阳节,父王说,这是我进的。”弘晓一下想起自己的‘任务’,从怀里掏出允祥临终时给他的内画鼻烟壶。

“你进的?你父王……”雍正脑子里一闪一闪的全是往日的图景,逢年逢节,盛装的怡王在养心殿、四宜堂,把他寝宫里的多宝隔子通通换上一遍,品评、调侃,不论是欣赏还是不屑,他总是最大的享受到那份人君的骄傲和雅士清谈的闲适。而从今以后,从这个鼻烟壶以后,再没这一天了……

“父王把这个给我的时候还说,父王和甘珠儿这么大的时候,是皇父教他算学的,父王说,那时候看着皇父,就是除了先帝最有学问有本事的人了。皇父,父王想您不只是他的先生,更是天下人的先生,父王请您……以礼止情,表率天下。”弘晓看着灵床上的父亲,所有本不该他明白的话,脱口而出。

“……”雍正颤抖着双唇,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放下弘晓,绕着不大的屋子走了一圈,突然停下来,盯着灵床上的允祥背着脸问弘晓道:“念过《陈情表》了么?”

“谙达教过了。”

“当年也是皇父教你父王的……他和你说过么?”

“没有……”

“有一句你父王当时记得极快,只是现在,他全忘了……”

“皇父说的是……”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雍正说着,满眼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它的堤闸……

第三十四章

“啪”的一声,一封厚厚的折子被头痛欲裂的雍正甩在案上,拼命咽了两大口茶,还是不得已拿起来,抖动的双手把页册越翻越快,最终又烦躁的合上,扔给前面跪着的马尔赛。“刚才路上到的,岳钟琪问军需、炮位的事儿,朕现在动不得脑子,你们怎么说?”

马尔赛侧头看了张廷玉、蒋廷锡一眼,小心翼翼翻开折子,三人凑在一处上上下下看了半晌,马尔赛头也不敢抬小声奏道:“军需的事儿奴才们略知道一点儿,至于炮位……一向都是造办处奉旨,怡……怡亲王……慎密,奴才们……”

“皇上明鉴,怡亲王薨逝,臣等这会儿都是五内俱焚,心迷意乱,军务重大,皇上恕臣……”张廷玉听马尔赛答得极不得体,大有说允祥独断的意思,忙接口掩过,言语间已是泪随声下。

“难得呀……难得你们也和朕一个想头儿。”雍正全没理会几个人的神色,听着张廷玉的话便就音容皆变,“朕的意思不如叫岳钟琪现回来,方略议妥了再进兵,如今这个局面……唉,你们都去吧,明儿还要致祭呢,”

“皇上,天这么热,您圣体……”蒋廷锡跪前一步要劝,还没说完就被张廷玉轻轻拉住。

“你们就想着‘圣体’,忘了‘圣心’么?你母亲当年殁了,还是怡王比了敬敏皇贵妃的例子,说不如让廷锡素服三年理事,忠孝两全、合礼合情,怡王替朕体恤臣下如此,朕又何惜身力啊……”

“是臣浅见糊涂,臣……”蒋廷锡红了脸还要解释,眼见皇帝摆摆手,只好随二人退下。

“览卿奏矣,怡亲王仙逝,朕之痛惜苦衷实非墨之能谕,朕方寸既乱而乏枢机运筹之助,大兵进剿所关甚巨,已命大学士等谕卿知之,俟十月间卿来京再加面谕。”雍正提笔一阵行草,批完了折子已是力不能支。

“万岁爷歇歇先别办事儿了吧……”苏培盛过来把朱砂移向一边,扶着雍正靠在炕上。

“军务等不得,现在是连个商量的也没有,廷玉他们虽好,到底……你还记着么,那年允祥从营田回来,朕同他议了一晚上军务,说一件驳一件,气得朕和他赌岳钟琪怎么说,结果问了前方,竟真真儿的和他一个意思……”雍正说着会心的一笑。

“闹得主子一连三天当着殿下逢人便说什么诸葛在世白起重生的,奴才看着殿下那个局促劲儿,都躲着主子不大敢来了。”

“嗯,后来怎么着了,可怜巴巴的端茶倒水和朕告饶,朕说好啊,把你新得的颜鲁公的帖给朕拿来赔礼,朕就不说了。他倒也见机得快,说那是万寿节要进的。朕说那可不成,这个现在就要,万寿节孝敬朕的礼另当别论。”

“殿下那天可心疼坏了,好说歹说叫人回府取了字儿送来,却怎么也不肯亲自打开,说的什么奴才记不得了,只记着万岁爷当时笑得笔都扔地上了。”苏培盛小心的帮雍正回忆着过往的琐事,希望缓和一下皇帝疲惫到了极处的身心。

“‘败军之将,城下之盟,臣再没颜面见这幅字儿了,皇上就稍微给臣存点儿体面,等臣辞去再看吧……’哈哈哈……你说这人,瞧着朕懒得跟他计较,话说得没轻没重的,不过让他破点儿财小示‘惩戒’,就跟受多大委屈似的,你见过还有第二个人跟朕这么逗闷子闲磕牙的么?”雍正想着当日情景,愈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中迸出泪水,却又一发不可收拾……

“万岁爷,您就别想了,怡亲王……最是怕您操心的了……”苏培盛欲劝无言,也就只能陪着饮泣吞声。

“朕还说天儿下了雨,就好点儿了呢,他这一去。仗也打不得了,早先的安排……全做不得数了……说年羹尧、隆科多负恩,朕看连他一个指头都比不得。口口声声要朕节劳保重,他那么灵透的人,怎么就不想着朕的病政事纠缠就够瞧的了,哪儿还禁得住……他这是给朕上套儿,让朕想脱也脱不了身了。你是不知道他这个人,看着平和谦让,其实比朕还傲性呢,朕都信不及自己能过了这一关,他怎么就敢替朕做这个主啊……”

“万岁爷……”

“这个,这个是他叫甘珠尔给朕的,朕现在哪儿见得了这样物件儿,诚心叫朕伤心么……”雍正拿出一个精致的黄绸匣子,里面放着允祥留下的那个玻璃鼻烟壶。“当年太皇太后赐朕的数珠一盘,现就在养心殿放着,还有圣祖赐朕的数珠,你们查好了,连这个一块儿归在一处收着,多告诉几个人知道,等朕万年之后,就放在梓宫里随朕永世吧……”

“万岁爷说这个话,殿下在天上心也不安呀……”

“行了,这事儿没你插嘴的地方儿……”雍正还要再说,抬眼看见殿角新进来的奏事太监跪着。

“什么事儿?”

“回万岁爷,奴才刚给诚亲王、果亲王传过不必成服的谕,果亲王这会儿在外头跪辞,请旨恩准成服。”

“诚王呢?”雍正满脸严正,转眼又是一派帝王之资。

“诚亲王接了旨没说旁的……”

“哼,他当自己是什么人了,好大的势派!”雍正脸色一沉,伤感立时成了愤然不屑。

“你去传谕给果亲王,就说难为他这份儿心,随他的意吧,让他小心身子,量力而行。再叫明儿当值的乾清门侍卫进来,朕有旨给他们。”雍正接过手巾擦把脸,吩咐苏培盛道。

苏培盛答应着出去,不久便带了两个侍卫进来。

“明儿诸王大臣随朕致祭王府,你们一早儿就在怡王门上候着,看齐集王大臣的情形,知礼不知礼的你们心中有数,一直到发引行礼,你们给朕好生盯着,每天奏朕知道。”雍正通红的眼睛里,病痛、伤悼与怨恨凝注在一起,混浊而又犀利的目光足以刺透一切阻挡,让养心殿里的所有人心中一颤,因为他们深深地知道,这一目光所代表的只有唯一征兆——山雨欲来。

第三十五章

一连多少天,宗室王公、八旗大臣,天不亮就素服往怡王府齐集,早晚供奉,举哀行礼。碰上皇帝亲祭或是宣读谕旨,不论真假,更是磕不完的头,抹不尽的泪,大热天一通折腾下来,几乎是处处冒火,人人含怨。

初十平明,天还是黑朦朦的,一群有爵位没差事的王公大臣们半睡半醒的坐在灵棚里,一个说话的也没有。正呆得没趣儿,只见被雍正的堂弟、辅国公满都护叫回去取衣裳的家人悄没声儿进来,找着自己主子呈上一件麻布黑褂。

“混账奴才!叫你们拿缎面儿褂子,怎么又拿了这么件儿东西来?一个个长的都是猪脑子么?!”满都护铺了垫子坐在地上,叨着烟袋,对着来人一顿痛骂,叫得满屋子人都来了精神。

“奴才们想着,这会儿居怡王爷的丧,缎子的怕不恭敬,就……”家人吓了一跳,看看周围人硬着头皮低声解释。

 “嗬,爷自己家养的奴才都这么狗眼看人低啊!披麻戴孝这么多天,还不恭敬啊?!上个月淳王爷薨的时候怎么着了?当年我父王、裕王伯父又怎么着了?爷如今不想巴结头儿往上升,没耐烦装这个相儿!”满都护梗着脖子大喊,话虽说着家奴,脸却向着众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惹得满屋子一时窃窃私语。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正乱着,外面传来气定神闲的一句,允祉一把董其昌题字儿的折扇在手,一步一摇的走进屋来。

“诚王爷金安!”众人起身行礼,方才的话也各自收了。

“安什么安,主子不安,咱们敢安么?哭了几天的丧,都背晦了吧,连个话儿也不会说了?”允祉扇子虚点令众人坐下,转向一脸气赳赳的满都护,“一听就是你,大呼小叫的骂谁呢?”

“我该罚,惊了王爷的驾了。”满都护上前打个千儿,“家里奴才不会办事儿,没的教训几句。”

“公爷是忒挑拣,这年月谁会办事儿啊?甭说您家里的奴才,就是咱们这些给皇上当奴才的加一块儿,也都是废物一群,要不能在这儿没日没夜地给人家会办事儿的当仪仗摆设儿使?”皇后的弟弟散秩大臣五格坐在边儿上,腔搭得阴阳怪气。

“那倒也是,还是咱们国舅爷想得透彻,怨不得别人,都怨自己没能耐没造化。你想想啊,要是你家里有个奴才,又会说话儿,又会抓钱,成天眼前花儿似的吃喝玩儿乐、行动坐卧都想个周到,当主子的能不疼么,别人还能有活路儿么……”满都护听见有人附和,愈发得意得肆无忌惮。

“真真两个糊涂东西!当人家跟你们一样么?”允祉瞥了二人一眼,拨着盖碗儿满脸的鄙夷。

“王爷的意思是……”满都护本以为允祉能跟自己一个想法儿,听他这么说,颇觉意外。

“咱们朝廷如今是殁了‘摄政王’,该当的就是这样儿!睿王当年的丧事儿是怎么办的来着?不念书不读史,懂什么呀就这儿胡说!皇上上谕里是怎么说的?今儿周公事业,明儿宇宙全人;配享太庙、各处建祠、外官致祭,听说连衍圣公都上了折子,兴许外藩都要叩奠,这是什么呀?大丧的规制也差不多了。再说,皇上都素服一个月了,让你们在这儿跪着磕头哭两嗓子,还嫌委屈了是怎么着?”允祉眼里闪着怨毒,连珠炮似的发泄者,屋里又是一阵躁动,共鸣显然多于不安。

“三哥,还是慎言吧,十三弟到底也是……”十二阿哥允裪在边儿上捅了一下允祉,压低了声音道。

“也是什么呀?也是皇上的心尖子还是也是自家兄弟啊?”允祉冷笑一声,特意提高了嗓门儿,“这会儿能献勤儿的王爷、相爷们都在里头‘五内崩摧’呢,你有这份儿忠心也轮不上使啊!要说兄弟,那就更是天上地下了,也就是你在家‘闭门思过’,不常见人家台面儿上的人,万一见着了,你这个称呼法儿算怎么档子啊?人家喊你一声‘镇国公’,你敢不乖乖儿的请安行礼?呵呵,谁让你当年好不好卖家当去,扫了人家当家财神爷的脸呢!”

“王爷说得可真是,怡王爷大义灭亲那是常有的事儿呢……”角落里的监察御史关柱嘟囔一句,眼皮都没抬一下。

“哎哟我说关大人,您就算了吧,就说您落点儿委屈,可家里得济啊,哪儿像我们……”五格没等他说完劈头就是一句。“怡王爷再怎么金尊玉贵,到底大不过皇后主子吧,这倒好,一道旨下来,皇上素服,宫里外头谁还敢穿别的衣裳啊,皇后主子好歹也是整岁数的千秋,丝竹不闻、粉黛不施,冷冷清清的不忌讳么?天渊之别呀关大人,听贱内说,怡亲王福金每年的千秋,皇上都有例赏的呢,您还有什么不足啊!”

“得了得了二位舅爷,都是一样儿的人,争个什么劲儿呀。”满都护摆摆手做个拉和的样子,“你们都差远着呢,我三个佐领下的奴才都伺候怡王爷去了,我又说什么了。咱们主子就是这个脾气么,当年八阿哥殁的时候还不是一个样,多少天临朝都没精神呢。呵呵,二位看昨儿的上谕,皇上连‘恩人’都用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呀。”

“‘皇考之令子,列祖列宗之功臣’,哼,后边儿一句我说不好,前边儿的……”允祉顿了一下,捻着八字胡扫一眼众人,“诸位谁不知道,我这个十三弟,是先帝驾崩以后,平地一声雷的亲王主子啊。”

“回各位王爷大人,皇上有旨,庄亲王请各位王爷大人到正殿恭聆圣训。”里边说得正没开交,迎门一个太监进来,打个千儿禀道。

“又有旨?皇上不是龙体欠安么,每天一道旨怎么歇啊?”允祉被打断了兴头,很是不快,听见雍正又有褒扬允祥的上谕,更是一脑门子火气。

“回诚王爷,是……”

“告诉你们庄亲王,我岁数大了,比不得他们腿脚灵便下跪磕头的不嫌累,这会儿头疼脑热的不受用,先回了。有旨,这么多人接呢,不缺我一个。”允祉说着,已是站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拔腿向外走去……

第三十六章

“万岁爷息怒……”养心殿里,大大小小的玉管、珐琅管毛笔扔了一地,鲜红的朱砂洒在案上、地上、太监的衣服上,狼藉一片。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还有三个大学士,大气儿也不敢喘的伏在地上,苏培盛一边给暴怒过后的雍正捶着后背,一边小声的劝解着。

“你们的折子呢?这样没国法、没人伦的东西说说就完了?!庄王你是做什么的?朕把丧仪交给你办,你竟由着那一干子光棍在灵棚里肆言无忌!朕看你真是昏了头、迷了心、瞎了眼了!怡王的事儿朕还在呢他们就敢这么着,要是朕百年后交给你们,朕真是死不瞑目了!!”雍正抚着前胸,大口的喘着粗气,头上青筋清晰的突起,配合着言语猛挥的双手又把案上刚拾起的一摞奏折全数拂在了地上。

“臣……臣无能,诚亲王他……”允禄头也不敢抬,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清楚。

“什么诚亲王!论德行他还当得上一个‘诚’字?哼,幸灾乐祸,卑劣无耻,人伦丧尽,还什么‘亲’?怡王没他这个兄长,朕也没有!目无君父,狂悖犯上,全无人臣之礼,你还好意思认他是我大清的‘王’么?!”雍正指着允禄又是一番痛斥,字字句句都刻薄到了极处。

“是……臣昏聩糊涂,允祉大逆大恶,罪不容诛,臣这就遵旨回去写折子……”允禄哆哆嗦嗦得趴在地上连连叩头。

“胡说八道!是朕叫你写折子的?!你……你和怡王在内务府一处办事儿那么多年,你……真是愚不可及!”

“皇上……”

“去去去,你快跪安吧,想不明白明儿就甭来了。朕可真委屈怡王了,竟叫你这么个糊涂车子给他操办这么要紧的大事儿……”雍正说着,眼圈已是泛了红。

“嗻……”允禄答应着连滚带爬退了下去,刚出殿门就听见有人在后头叫他,回身一看却是苏培盛。

“万岁爷叫奴才‘送送’庄王爷呢。”苏培盛半躬了一下便直起身,侧身说了一个“请”字率先下了台阶,边走边道:“王爷大概还没明白主子的意思,您今儿这是造膝密陈,主子得的信儿也是侍卫们密奏的,您得上正经的本,才合了法度不是?主子这些天为着怡王爷的事儿光顾着难过了,可您别忘了,向来都是怡王爷爱见谁,主子八成也爱见;怡王爷厌谁,主子八成也瞧不过眼。依奴才冷眼瞧着,倒不是怡王爷说什么干什么了,实在是来得巧了,眼光儿口味儿都像。如今怡王爷归田,主子口味儿可没变,怡王爷还有个忍性子不言语的功夫,主子可用不着,您看这事儿……”言至此,苏培盛停了脚步,转脸看着懵懂的允禄。

“你说皇上是要借着丧事……”

“哟,王爷,奴才可不敢下说这个话,万岁爷是知道您素来跟怡王爷好,才托您办这个事儿的,方才说您,不也是着急伤心不跟您见外么。”

“唉,刚才可真吓死我了,亏得你解说的这么分明,要不然……”允禄后怕的擦擦脸上的汗,朝苏培盛拱了拱手。

“王爷忒客气了,奴才还得回去伺候万岁爷,您慢走吧。”苏培盛躬身打了半个千儿转身而去,及回到殿内,正见允礼扶着几乎摔倒的皇帝由御座向里边的软榻走去。

“皇上,叫刘声芳来看看吧……”马尔赛哽咽着跟在后面。

“廷锡,你是一直跟着怡王在户部的,他做事怎么着,你最清楚的。当年为了免亏空的事儿,他外头挨骂,内里还要和朕打擂台,夹板气受的连朕都不忍心了,你说田文镜那样急脾气没算计的招怨也就罢了,怡王这样恪敛守中、劳心忍性的人,怎么也……难道那些人真是不论何种,只要是为朕的就要不遗余力的攻讦诋毁么?当年杨文乾殁了广东全省敲锣打鼓的,怡王还劝朕,说人心久了自有可为,他这个痴人呆语,哪料得到今天啊……”

“皇上……臣当日不过随怡亲王料理些小事,文墨之简略能进言而已,就是如此,臣顺天乡试知贡举,仍为小人所诬,说臣索要贿银,夹带考生。多蒙皇上天恩、殿下明辨,才还臣清白。以臣之微末尚且不能免于议论,何况殿下才具卓然,圣眷无加,自然……妒怨者更多了……”蒋廷锡想着素日允祥爱护保全的情份,不禁一阵唏嘘。

“你是大儒……他拿什么跟你比……朕也比不得。朕是得罪了上苍皇考,才失此贤弟良佐;他是摊上了朕这个不得人心的皇帝兄长,才为着朕受牵累受委屈的……要早知道这样,真还不如我们各自做和尚道士去……”雍正说着,面色已是黯淡之至,翕动着的嘴唇涂了蜡一样,惨白的无以复加。

“皇上!”几个人一齐跪下去,满殿的呜咽。

“廷玉,你来给怡王写行状吧,他很爱你文笔的,等有工夫了,朕和你慢慢说。”

“臣遵旨……”

“你们都去吧,发引前朕还要再祭一次……”

“嗻……”

“万岁爷,皇后主子说您龙体欠安,刚遣了人来说要过来请安,主子见么?”苏培盛看着众人离去,才趋过来边扶他躺下边道。

“不见。”

“万岁爷……”

“不见。”

“嗻……”

“慢着。你跟她说,五格这回,朕就法外施恩算是过去了,以后让他好自为之。怡王的忌辰赶到端阳,朕痛不可当,往后这个日子前后,朕也不打算办什么喜事儿了,皇后的心思要和朕一样自然好,若是不一样,也就勉为其难吧……”

第三十七章

五月十五,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雍正带着皇子诸王人等再次亲临怡王府致祭,蒸笼一样憋闷的天气让每个人汗流浃背,可看着出奇畏暑的皇帝一身素服毫无怠慢,旁人也只得满脸肃穆,任由蚂蚁一样的汗珠在身上肆虐横行。

前一天的正大光明殿,群臣刚刚齐集请安。恳请节哀的百官题本为个亲王递上去,还真是立国头一遭。大殿上,所有人都看得出,皇帝在提及满都护等人心怀奸邪时的那种悲愤欲噬。可口口声声说以礼止情,口口声声说社稷为重,今儿怎么又来了?看着皇帝郑重却掩不住蹒跚的步履,无论何党何派,无论是满是汉,王公百僚,心里都是一片乌云密布。

拈香、奠酒、举哀,雍正的手和腿始终在抖动着,却始终一丝不苟,及至一切礼节行毕,雍正才慢慢走向那一口华丽硕大的金棺。他安静的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里面同样安静的弟弟,半晌,转身对后面的弘历道:“给朕搬把椅子来,你们都去吧。”

“皇父,时辰不早了,您明儿还回园子呢……”弘历看看边上的苏培盛,有点儿作难。

“是啊,回园子不就轻易见不着了么。”雍正头也没回,只是自言自语。

“嗻……”弘历无奈,朝灵堂里众人做个手势,自己也随庄亲王等却步而出。

雍正坐在一把檀木交椅上,他惊奇的发现,这把椅子和他四宜堂里的椅子除了坐垫由明黄改为金黄外,竟是一模一样。他蹙眉想了半天,才忆起六年的时候,造办处用新进的紫檀打家具,正碰上允祥带来的朝鲜医官说檀木座椅比松木的养腿疾,自己一时高兴,便下了“照样做,赏怡亲王”的旨。如今二载方过,已是物是人非,昨日养疾而今临丧,又何知今日临丧之人,不是日后疾殁之身呢。

“允祥啊,我还当你比我明白呢,怎么也得罪那么多人呐……”雍正轻轻的拍了拍金棺,缓缓的声气宛若天外之音。“你还说人家田文镜长短,人家招惹几个书生也就罢了,怨你的可是正经的华胄贵戚啊。四哥这些年怎么告诉你来着?我打承大位那天就不想着人缘儿了,你不一样啊,有房杜能没太宗么?读了多少书还悟不透这个道理。干吗非要当着朕委屈自己的心,在外头又为朕委屈自己的名呢?你是最学了皇父医道的,天申的命你都救得,老十七、李卫的病都有良药可施,怎么到自己这儿就不尽心的这样儿呢……你瞧四哥如今这模样儿,心就很安么?你那回怎么说?要移阳寿给朕,周公当年给武王献寿可没献成啊,就算你能追胜先贤,我可没那个精神上比三代了……你看我这个病,这个岁数,你为臣为弟的,怎么就敢越到朕前头去啊。就算我说过……就算我说过谁走在前头谁是有福的,你也不能,也不能就这么抢朕的福气呀,愈发僭越的没边儿了!你瞧瞧那些人,要你在,朕走了你也断不容他们这样放肆吧,可要换了下一辈的撑着,还怎说不准呢……人家哪儿跟咱们这么傻子似的,顾不得挨骂……”雍正说着,眼泪扑簌簌的流着,宁绸的帕子还没来得及展开,已是浸的湿漉漉的。他强忍着不敢放声,仿佛怕惊着他熟睡的爱弟,抑或淹没了自己的低语叙说,而那时断时续,抑不能抑的悲声,又更令自己揪心,好像在天下人的嘲弄里,唯有他一人沉溺于无尽的悲痛当中,被人压住头颅,卡住脖颈,不能得到丝毫的喘息。

“四哥真的不该叫你去勘陵,真的不该啊!为那几粒砂子,罚你的俸,降你的爵,让你闭门思过、不得与政……都是你该当的……朕不要你管事儿,不用你办差,哪怕你就坐那儿和四哥谈谈禅、说说话儿也好啊……朕愿与天下人为一代之主,只愿与你为布衣兄弟还不成么?!难道真的是朕无德无道,不配有贤弟这样知己手足相伴始终么?皇考、太后都弃朕去了,朕还庆幸,你小朕那么多,能让朕有个不用垂泪的至亲呢……”雍正站了起来,身子靠在金棺上,汗水和泪水掺杂着挂在脸上,模糊了视线所及的一切。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滚烫的,唯有心是冰凉,他想叫人进来,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足以传出灵堂的声音。

“万岁爷……”不知过了多久,苏培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唔,传弘晈进来。”雍正有气无力的吩咐一句

“皇父……”早就在外边候着的弘晈很快伏跪在他面前。

“回头跟你母妃说,你父王的园寝,朕就赐在天平峪边儿上了,你父王亲自看过的,他也说很好。”

“皇父!臣父王已经请过旨,在涞水……”弘晈大惊失色。

“朕知道,朕是看他病着,姑且应之,你放心,他明白朕的意思,不会怪你们的。”

“皇父大恩,父王必然感激不尽,可……”

“怎么了?”

“父王自接旨之日,已经令人往涞水取土,吞食明志了,皇父……”

“你说什么?!”

“父王教训臣等,皇上隆恩异数不胜枚举,此钦赐茔地,必使子孙蒙福,要臣等勉励上进,以报圣恩……”

“他……好哇……朕这个‘先生’真是白当了……”雍正颓然坐在椅子上,也不知是仰天大笑还是放声大悲。

“皇父……”

“你去吧……”

“皇父……这是臣父王生前所绘园寝规制,令臣进呈皇父,望皇父……恩准。”弘晈拿出那幅允祥所交的草图,双手奉上。

雍正抓着那幅图,死死的盯了两眼,还没等说话,身子便向前倒去……

“皇父!”

“别……别张扬出去……”雍正轻轻拉了拉弘晈的手,“去叫四阿哥,叫苏培盛进来,让他们备驾,朕回宫去……”

“嗻……”

“等等,后儿你父王发引,朕怕过不来了,叫庄王他们代送吧。这个……这个放他金棺里,算是个念想儿吧……”雍正颤巍巍把方才轼泪的帕子放在一个锦囊里,塞进弘晈的手中……

第二天,驾临圆明园的皇帝传出谕旨:各部院奏陈,立秋以后再行轮班。

第三十八章

回到圆明园的皇帝彻底病倒了,除了急办的军国大政和与允祥相关的所有诏谕外,其余事务都交给张、蒋等人处置,六部衙门得了实信儿,也就极少去搅扰皇帝的静息了。

没过几天,宗人府丞上给怡王拟的谥号备选,皇帝圈了“贤”字,想想却仍觉不足,示意大学士九卿再上题本,将自己四年钦赐允祥的“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加于谥上。大臣们自然顺应天心,凑在一起算是议了议,便“众议佥同”,以待上旨了。

走完了该有的过场,雍正拣了精神尚佳的一天,一早起便令苏培盛备纸研墨。万事俱备了,他却又提笔写不出字来,只是若有所思的坐着,不知是沉吟还是发怔。

“万岁爷……”苏培盛看着半天没动静,以为他身体受不住,便轻轻叫了一声。

“唔,你去把外头柜子里放的那个扇面儿拿来。”

“嗻……”苏培盛听得莫名其妙,愣了一下随即照办。

“这是怡王的字儿,你看和朕的字儿比哪个更好些?”拿过来的是一幅题款“怡亲王”的《秋声赋》扇面,雍正又翻开一份折子,指指上面朱批,问苏培盛道。

“奴才哪儿懂这个……”苏培盛讪讪的赔笑着,“奴才上头的字都认不得几个。”

“管他什么字儿呢,就你看着好便是。”

“嗻……”苏培盛觑着眼睛两头瞧了瞧,小心翼翼的道:“殿下人忒清减了,字儿可富态稳当的紧,怎么瞧都是极尊贵的主子写的……”他说着,抬眼看看雍正。

“唔,有几分道理,朕的呢?”

“万岁爷的御笔奴才可说不上,就瞧着神仙下凡似的气度,奴才这么想着,殿下的字儿该题在蒋中堂的画儿上,万岁爷的御笔就和那真山真水的配着才好。”

“是么?这朕还真头一回听说。”雍正听了大笑,用笔点着字道:“这是行体的,朕也自觉着比他的洒脱些,不过端楷不如,也就是这些年朕不大写了,他可是上折子常用的。”

“主子这么说成,殿下怕不敢认呢。”

“还有他不敢认的?哼,就是朕给他这八个字匾的时候,头天接了,次一天来找朕谢恩,进来说了一大通什么不敢当,日后竭心尽力的话。等他罗嗦完了朕问他:当年皇父还说你的楷字比朕的好呢,这会儿我这个落了下风的写了那么大楷字让你挂家里,怕是满不情愿的委屈了吧。”雍正边说边摆弄手中的毛笔,那副专注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

“主子要这么说奴才,奴才可要吓死了呢。”

“他可吓不死,”雍正微微一哂,“他说什么?‘臣本也不敢认自己的字儿比皇上的好,不说别的,皇上是主子呢。可先帝为君为父,五伦之间更是占了两条儿,臣愈发驳不得。皇上最是敬天法祖的,总要替臣解了这个两难才好……’你看看他,倒坐实了这一出儿,朕不认账还不行了。”雍正说着,随手在纸上写着那八个字,仿佛练笔一般。

“奴才还记着主子在潜邸的时候儿,奉了先帝爷的旨,带着殿下一块儿当着大臣们写字儿呢,奴才在边儿上侍候着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那时候儿殿下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就静气的什么似的,谁想着今儿就……”说着说着,苏培盛竟是一个没忍住,自己先掉下泪来。

“你说……你说老三他们怎么就活那么结实呀……成天介作恶,真就没有报应!昨儿还有老十四的门下走狗给朕上折子,说什么要叫他儿子进京叩谒。朕当时就批给他,等允禵死了你再来吧!朕总共就这么一个至近的,他才多大呀,阿其那这种东西,还活了四十六呢!”雍正越说越气,好像上天从来就故意与他为难,从来就特别宠爱跟他作对的人,伤感夹着更多的怨愤,眼泪和着恨恨的话语一起滚出,落在研好的墨中,渐渐化淡了那浓黑的颜色。

“奴才给您换个砚吧。”苏培盛摸摸眼睛,取过来要端雍正身前的砚台。

“不用,朕就用这个,先帝殡天,朕破指恭拟尊谥,今儿以泪濡墨,也算不负贤弟待朕之情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运笔在绢纸上极小心的写了“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怡贤亲王”十四个字,默默看了许久,双手递给苏培盛道:“送造办处,让他们用枟香做好灵牌呈给朕看,做得不好朕是不依的。”

“嗻。”

“再叫马尔赛他们过来。”

“嗻。”

没过一时,三个大学士一次入内,先看了雍正脸色齐声问安。

“宗人府和九卿的议覆朕看过了,允祉的罪除去宗藉正法也很应当,不过瞧着他也算是先帝的血脉,朕就开恩免了,革了爵禁在永安亭就是了。他那个儿子弘晟,更不是东西,胡作非为的惯了,以前有过旨拘禁,从今儿起更要严加看管!廷玉就看着意思拟旨吧。”

“臣明白。”

“朕看关柱也是疯了,亏得朕还常劝着怡王别跟他为难,你再去传朕的旨,关柱着革职,就交他兄长圈禁在家。”雍正说到这儿皱了皱眉头,略想了一会儿又道:“马尔汉在先帝时候也算难得的勤慎老臣了,待怡王也很礼敬亲近,叫礼部给马尔汉加太子太傅衔,赐祭一次。这个专发一道上谕,把关柱那个放在后头说一下儿得了。”

“臣遵旨。”张廷玉听着,实在对皇帝的这份儿体贴入微佩服到了极处。

“还有,当年朕登位的时候,是允祉、隆科多请旨把诸王名讳的上一字改了的,朕本意是不允的,他们援了例,又奏过太后,也就这么着了。如今怡王仙逝,朕每想着在潜邸的情形,实在不能释怀。唉,那时候朕连廷玉还不认得呢,也就是怡王自幼与朕相随,比不得常人啊。朕的意思,怡王日后书写名字,就不必避朕的讳了,还是写作胤祥吧,回头廷玉也拟了旨一并明发就是了。”

“皇上友爱性成,臣等遵旨。”

第三十九章

一连十几天,雍正常常高热不退,昏睡间的清醒使他变得更易伤感,大觉孤寂。饶是三个大学士忙得团团转,满朝文武仍能从皇帝前所未有的怠政中嗅出蛛丝马迹,一时间,六部衙门议论纷纷,上下人等放慢了手里的差事,静观天变。

四宜堂外,天下着瓢泼大雨,自六月以来,京畿的天气就乾坤颠倒一半,由雨贵如油乍然间就成了日夕不停。本来精神萎顿的皇帝接了直东大涝的奏报,立时急不可耐,随即拖着病体,召见马尔赛等人。

“灾情到底是怎么着了?从四年营田兴工到今儿,不是……还没遇着这样儿的么?”雍正看着连张廷玉都是一脸愁容,就知道事机紧迫。

“回皇上,大旱到大涝,各州县毫无防备,直东六县,营田……”马尔赛说得吞吞吐吐,闪烁的目光充满了恐惧。

“营田怎么了?!”

“直东六县……堤坝尽毁,营田……俱成泽国……”

“什么?!”雍正陡的一惊,颤抖着站起来,又跌坐在榻上。

“皇父!”这几日一直随侍在侧的弘历一步跨过去扶住他,看见的却是一双失神的眼睛。

“营田……怡王还说要给朕一个辇下苏湖呢,朕真不知上苍到底想着什么呢,是爱他到极处,非要他办的都殉了他去;还是厌朕到了极处,真心要朕无尺寸事功留于后世啊……”雍正痉挛的挥动着双臂,配着外头的疾风暴雨,让所有人心悸之至。

“皇上,唐执玉请旨速拨库银赈济。”为了尽早切入正题,也为了缓和一下皇帝激动的情绪,张廷玉递上了直督的题本。

“先拨……先拨二十万两银子,现在就修复营田。怡王为这个担了多少骂呀,捐纳也开过了,直隶的官儿们也得罪过了,利在千秋的举措闹成这样,朕……朕如何宽慰怡王着多少年的精神心力啊……”雍正全不理会几个人的奏请,只是一味的喋喋,冷汗与热泪交互而下,脸上刻尽了委屈与迷茫,像人间最悲惨的弃子,被从一幅绚烂的理想图画中,狠狠的扔将出来。

“那赈济的银子……”

“就按怡王三年的法子,以工代赈,自营己田者,照顷亩多寡,拨给钱粮,授之顶戴。”

“……嗻……”马尔赛嗫嚅了一下,叩头遵旨,却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奴才们定将怡贤亲王欲行而未竟之事,分别缓急次第筹办,以求……”

“巧言令色!”雍正一闻此语,便“啪”的一拍炕桌,“什么叫欲行未竟?!若是行而未竟,那是怡王的事儿,你们如今把‘欲行’的事儿也放在怡王身上,那要你们是做什么的?!为着日后争功诿过,自己没能耐又归恶于怡王么?!怡王‘欲行’什么,朕比你们清楚百倍!朕在一天,你们休想!!”雍正疾言厉色的鸡蛋里挑着骨头,越骂越气,嘴唇不断地抖动着,声音也变得一股一股的。

“奴才糊涂,奴才断断不敢……”马尔赛体如筛糠,吓得瑟瑟无语。

“皇父息怒,马中堂也是急不择言,想来是绝没有于叔王不敬的意思的。”弘历端过参汤,小心的劝慰着。

“你呢,你怎么说?”雍正喘了一口粗气,抬头看了看弘历,忽然发问。

“臣……臣不懂朝务,不敢妄议。”

“说错了不要紧,朕和几个懂的都在这儿呢,你姑妄言之吧。”

“嗻……”弘历大方应了,后退几步,在马尔赛稍前些,恭敬跪下,方缓缓进言。“臣愚见,怡贤亲王当年是初兴大役,直隶十年九涝,民心思变者多,故而所奏诸款接能收指臂之效。且怡贤亲王果决命大,上下无不凛服,稍有小弊转瞬即知,从无壅蔽。可目下之情,直省连年丰稔,官民多望安定,先帝圣训,兴一利不如去一弊,增一事不如减一事,此刻再兴大工,恐怕……不利休养。再者诸王大臣之中,想也再也没有怡贤亲王那么……慎密不务虚的了……臣听朱中堂说,怡贤亲王是过保定都不见直督的,怕的就是俗见请托,干碍了营田大政……”

“哦?那你的意思是朝廷发了赈济也就罢了?”雍正强忍着剧烈的头痛继续问道。

“是……臣以为此一事不同于怡贤亲王上书之日,臣以为以工代之,未免显得与民争利,见小了。朝廷国库充盈,正是不计较的时候儿。皇上……”弘历说着说着,猛然间瞧见雍正的脸色急剧暗淡下去,身子也大有倾颓之势。

“好了,朕知道了,四阿哥说的也见理,朕想想再议吧。”雍正靠在迎枕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朕这会儿乏了,你们跪安吧。四阿哥也先回去,后儿你叔王月祭,你去吧,只是这个事儿,别……别说给他……廷玉,你留下。”

“皇上……”张廷玉复又长跪,带了怜悯的眼神看着这个意气尽消的天子,心中颇为惴惴。

“来,你跪近些儿,朕说不了那么大声了。”雍正向张廷玉招招手,又转头对苏培盛道:“你带殿里的人都出去候着。”

“皇上……”

“你听四阿哥方才说的,是怎么样呢?”雍正握着张廷玉的手,目光凌乱却又极尽专注。

“臣……回皇上,臣向来随侍圣侧,并没……办过实务……按道理,四阿哥说的自然不差。”

“按道理不差,按实事儿上差的远呢?”

“皇上……不……臣不是……”

“你是他师傅啊,连这句话都不敢说么?唉,也难怪,别说你了,就是怡王这么些年,也是不肯说的……朕要复营田,你们当朕只是怕负了怡王么?这是真真的大政啊,辇下苏湖……那京城不就不用全靠着漕粮了么,千弊万弊由此可息,要不朕……要不朕会数九寒天让他查河去?”

“臣等浅薄,怎及皇上和怡贤亲王的远虑,至于四阿哥,臣……”张廷玉满头的冷汗,却连揩拭一下都是不敢。

“朕的身子你是知道的,怡王这一去,朝廷已是乱了三分。衡臣,初年的情形,朕不想后辈……再历一遍了。”

“皇上……龙体关系天下,您……”涕泗交流之下,张廷玉惟有不断的叩头。

“朕已决计立四阿哥了,衡臣,你是朕师傅之子,也是朕皇子们的师傅,师道授业,臣道拾遗,你是不会负朕的吧……”

“皇上……”

“朕本是想托付怡王的,谁想他倒先去了。呵呵,让他扮这个角儿已经为难了,何况是你呢。你只答应朕一条儿——尽力吧……”

“臣,必竭臣驽钝……”

“嗯,朕放心,不放心也就不和你说了,去吧……赈灾的事儿就按四阿哥说的,怡王有知,想来……也不会怪朕的……”

“臣……遵旨。”

看着张廷玉出去,雍正却并没叫人进来,他强撑着身子走到御案前,就着半干的墨汁艰难的提起笔,翻开最上头云贵总督鄂尔泰的折子,颤巍巍的写道:“朕与卿身体虽隔万里,而心神时日相照。今不料怡亲王贤弟仙逝,朕从前意望凡朕生前身后朝廷内外大纲节目得王一人,朕实心神俱为之安悦,毫无疑顾。今不幸朕弟舍我先逝,朕之悲悼思痛且不必言,朕向日之所望一旦失矣,实如失倚护,方寸乱矣,心忐忑矣。然断不可轻宗社、负皇考,轻重倒置,为无益之伤心身也。但倘心力之所不能,无可奈何之事,亦不得不为预备,不然则朕为天地列祖之罪臣矣。朕若精神心力能常如此,内外大臣朕一人调停训导皆可为国家贤助。若求独立不倚,心如金石者,朕八年来观内外诸王大臣官员中,惟怡亲王与卿也。今王遐举矣,卿观朕此旨,而不时加珍重,则负朕处无可言喻也。皇子皆中庸之资,朕弟侄辈亦乏卓越之才,朕此血诚,上天列祖皇考早鉴之矣。朝廷苦不得贤良硕辅,书至此,卿自体朕之苦情矣。朕四月尽五月初数日甚觉违和。亦大奇异,朕贤弟事一出,朕五内悲惜,号痛连日,似应增病恙也。而似有默助使然者,顿然全愈矣。今复加意调摄,此一月安好如初矣。观此番时势病景似朕一大关,近既挽回,似尚可勉强支撑数载,亦何敢自信矣……”

第四十章

熬过了七月盛夏,雍正的病稍见起色,可看看内外庶务几近停滞,这位一向求全的皇帝心中又大觉凄然,只好连跑了两次昌运宫,把慰藉身心的担子,仍旧交给驾鹤已三个多月的契友爱弟。

八月中秋,雍正下旨,以亲王爵位由弘晓承袭,所加之仪仗、护卫、俸禄、佐领俱世袭罔替;又另封弘晈为郡王,亦令世袭。这样过份的逾格恩宠,加之上谕里的“寤寐追思”,“难已之情”,又着实让朝野上下哗论一番。人们不断的猜想着,几个月了,难道皇帝真要把怡王再捧成个“文宣”、“关圣”,神耀千古么?

八月十九一早,精神略好的雍正召见了入宫谢恩的弘晈。虽然他这个侄儿行动性情都不大像父亲,可在雍正心里,他仍不愿一身萎顿的去见怡王的家人。小孩子么,嘴总是不严的,万一把自己这副样子说给了天上的人,真不知他又要怎样悚切不宁呢。

“臣恭请圣安,叩谢皇上天恩。”雍正和允祥长得并不相像,但在此时的弘晈看来,消瘦的伯父几乎已经成了几个月以前父亲的翻版。

“嗯,”雍正摆手示意弘晈起来,“以后就是朝廷的郡王了,要随班,有时候还要议政,都理的清楚么?”

“臣事事恪遵圣训,听皇上教诲而行。”

“那家里头呢,自己佐领下几千号人,还有甘珠尔的,你总要帮他料理料理,都辖制得了么?”

“回皇上,臣父王遗训,凡佐领下人等,若系朝廷官员,不论大小,一律不得以私意处之,臣不敢违谕。”

“呵呵,你当时就没胆子问问他,父王要这么着,每天门上递帖的,哪儿就挤到街外头去了?”雍正没当回事儿的一笑,揶揄一句。

“……”

“朕看着你父王门下的奴才,比上三旗寻常的还不同,就和朕藩邸的旧人,还有内务府的包衣差不多,你知道为什么?”

“这……皇上垂爱父王至深至切……”

“你那么小的时候儿,给你特特指了鄂家的闺女,这会儿连继配也是尚书总督门里的,这又是为什么?”

“皇上因父王移泽于臣……”

“你父王是会御人的,他那个说话,你领教过吧,哼,任是多倨傲使气的,也能给克的没脾气了。朕用的是千里马,靠着你父王帮朕驯顺了呢,一张一弛,相得益彰,你懂么?”

“臣……”以弘晈的年纪才智,这样的话显然不是他能悟得出的。

“唉,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朕倚重你父王的地儿多着呢……家里的奴才职分显赫的多,要是谁敢没王法,以奴欺主,你就来和朕说,啊?”

“嗻。”

“你父王是半句‘托孤’的话也没和朕说过啊,就当他是一万分的信的及朕吧。甘珠尔小呢,自然要多照拂一点儿,看来你父王也是信的及你的,对吧?”

“臣明白……”

“虽是这么着,朕还是望你们成才成器的,当个空头王爷有什么意思呢。你没事儿多给鄂尔泰写写信,他这个人,你父王也是很爱重的。”

“可……可趁父王弥留之际特意训嘱,令臣不得结交外臣,特别是……鄂督……”

“真是这么说的?”雍正一愣,“那他和甘珠尔又是怎么说的?”

“父王让弘晓别……别把印‘弄丢了’。”

“是么?没让你们多置办点儿田产庄子什么的?”雍正的口气明显起了波澜。

“没……没有……”

“求田问舍的富家翁,浅见至极!”雍正“啪”的拍了下御案,“他把朕当什么人了?!汉武帝诛卫氏,一人离世,五侯尽除?!朕是怎样待他来着?他倒好,辞坟、吞土、编瞎话诓朕一走了之不说,连后人的事儿都给朕摆布好了!弘晈,你父王让你天天坐着门儿都别出才好呢!以后潽饵别喝了,鄂尔泰那儿沾不得;龙井也别喝,李卫也是你父王荐的,小心朕听了人家的话,说你勾结外吏、图谋乱政呢!”

“皇上息怒,臣父王……是先让臣寄信鄂督,告知父王薨逝,令其宽慰圣心,才和臣说要恪守祖训的话的。皇上……”弘晈看着雍正怒不可遏的样子,实实吓了一跳,他历来听说皇帝严厉,却从没亲见过,更不明白父亲这样循礼循法的安排到底有什么不妥。

“朕没有生气,他这么忠赤到极处的心思,朕生哪门子气呀。你去吧,快去吧,回去上柱香告诉你父王,朕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依他,朕这辈子欠他的,就让他下辈子欠欠朕的,总成了吧……”雍正挥手叫弘晈退下,一句不想再听下去了,他不知道像这样讲来,他还能自控到几分,或许真的会一怒之下,做出什么连自己都要后悔终生的事情。他挣脱了所有人的搀扶,昏昏沉沉的向外走去,经一经初秋的风大概能让自己灼热欲裂的头脑清醒一点吧。

在四宜堂外,他又看见了弘晈远去的背影,身体一阵剧烈的晃动,他忽然意识到,像今天这样彻彻底底的寒心,只怕也是此生最后一回,没人再配得上,没事儿再用得上了……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耳畔响起无数噪杂的声音:“万岁爷,地……地震了……”瑰丽的圆明园,绿树成荫也从来没有这么摇曳过……“万岁爷!!”

“在湖上预备龙舟,传马尔赛等人随驾……”雍正镇定的吩咐着一团糟的太监们,他虔诚的长跪于地,“列祖皇考,臣虽不肖,万姓无过,降罪如此,臣何以堪啊!求列圣勉从臣请,救大清于倒悬吧!!”他默祷着站起来,半闭的双眼挣扎着抬开,在猛烈的摇摆中平衡了身子,深呼了一口气:“胤祥,天崩地裂,兄一身敌万,谁之过也……”

(完)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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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正月里的交辉园没半点儿年味儿,王妃和成年的王子们被允祥逼着留居城中府邸,应酬着上上下下的迎来送往。他很清楚,这个时候的自己可以“病”,却不能“隐”,病着的允祥可以养疾于于园囿,但怡亲王圣眷优隆的影子却要时时停留在宫禁、王府、官舍、衙堂的每一个角落里,为了朝局、为了皇帝、也为了他自己。

不同于天生喜欢大场面的皇帝兄长,活在热闹堆儿里的允祥本性是好静的。躺在临窗的软榻上,望着外面荒冷的园林景致,他甚至有些爱上那枯枝了。它们活得多么洒脱啊,繁华之时背负了那么多翠色欲滴,稍一觉冷,借着风晃动几下,就孑然一身的清静了,全没有那么多予取予求的扭捏作态。想到这里,他自惭形秽的失神一笑,那份谦卑到有些虔诚的神态,让正在服侍他的太监们吓了一跳,一时间仿佛忘记了他贵不可言的骄人身份。

吩咐人备好笔墨,在炕桌上信笔画着冬景,及至画好,允祥惊奇的发现自己笔下竟是勘陵路上涞水县水东村所见的情形,招手叫过留在园中陪自己的弘晓,指着那画问道:“喜欢这个景儿么?”

“父王画的这个山比咱们园子里的高似的,这些个人的打扮……我都没瞧见过,怎么都不戴翎子?”

“罢了罢了,好个四体不勤的王孙公子,农夫有戴翎子的么,你当是咱们府里的护卫呢。”允祥无可奈何的拍拍儿子的脑袋,“下回皇上亲耕,很该带了你去见识见识,没的这话说出去叫人笑死。”

“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父王说的是《论语》微子篇里的话。”弘晓看看父亲,脱口而出。

“嗯,书念得到很像回事儿。等开了春儿,这一科的榜下来,该请旨给你从翰林里挑个正经师傅,不求你学成帝佐圣臣,能是个‘河间王’就不算有玷祖德了。”

“父王说的是修学好古的汉孝景之子河间王刘德么?谙达讲《汉书》,我也最喜欢他了。”

“《汉书》也讲过了?”

“谙达说父王的谕,旁的讲不讲再说,先把二十四史里头宗室诸王传都讲了,父王忘啦。”

“哦,没忘,没忘……”允祥歉意地笑了笑,他和弘晓一个月也难说上几句话,更别说指教学问了。

父子二人正说话间,允祥隐约看见门外自己府里的长史张张皇皇的不敢进来,轻咳一声:“有话进来说吧。”

“嗻……”长史撑着马蹄袖进来行了个跪安礼,“回主子,皇上圣驾今儿过园子这边儿,您看……”

“过园子?今儿初几啊?”

“十三。”

“有旨意什么事儿么?”

“没有,只是说上元节的大宴改在园子了。”

“嗯。”允祥皱皱眉头没说话。

“奴才刚才听说,圣驾绕的南边儿,像是……像是往交辉这边儿……”

“你是死人啊!怎么不早说!!”允祥厉声严斥一句,吓得长史身子一矮。

“并……并没有旨意,是奴才猜的……”

“去去去!在园子的有品级的,都给我去外头跪候。回来!甘珠尔也去!”

“嗻……”长史打了个千儿,拉着弘晓倒退几步转身就走,才还寂静无声的交辉园,一下子开了锅。

“果不其然,从西直门出城的圣驾没入圆明园正门,反转而东南向允祥的赐园而来。远远就看见翎顶辉煌的跪了一片,本想来个出其不意的皇帝不禁有些失望。

免了众人的礼,雍正招手把弘晓叫到辇前,“甘珠尔又见高了,怎么也叫你父王支使出来了。”

“皇父!”弘晓一边叫着,使劲儿踮踮脚,示意自己确是长高了,无奈乘辇是被人抬在肩上的,无论他怎样伸直了小手,还是只能够到皇帝漏在辇外的一截衣襟。

雍正觉得心里一热,作为长辈,得到子侄不带半点儿功利的孺慕之思,在他看来无疑是一种奢求。他立即命人住辇,竟是起身下来,拉着弘晓的手步行进了交辉园。边走边问道“你父王在寝殿么?病好些了么?”

“父王在四知堂。回来先发了好些天的热,才能坐着说一会儿话儿呢。”

“是么……”雍正愣了一下,脚下的步伐明显加快了许多。没多久,眼前只剩一道回廊就到四知堂了,雍正向后摆摆手,众人都停住脚步,跪送皇帝入内,弘晓却还拉着雍正没有放手的意思。

“阿哥……”苏培盛轻轻叫他一声,弘晓回头看看,又仰脸儿望着伯父,满不情愿。

“走吧,一起进去瞧瞧你父王。”

有点儿得意的小眼神扫过伏跪的众人,“我给皇父带路!”

“皇上亲驾,臣不能远迎,臣……”允祥被人扶着站在殿外阶下,见皇帝走近,忙挣扎着跪叩行下礼去。

“好啦,过年这么多天都不舍得看朕去,这会儿又弄着些虚应酬做什么。”雍正紧走几步拉住他,轻拍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背。

“皇上怎么大冷天儿回园子来了?还没过十五呢,您就这么离了宫里,要是因为臣……娘娘要骂死臣了呢……”

“朕在宫里有什么趣儿啊。你也知道,就那么一群人,朕坐在那儿满眼瞧过去,竟没一个舒心的。天天办不完的事儿,又没凑手的人,唉,朕大冬天急得上火呢……”雍正一边拉着允祥往屋里走,一边抱怨不断。

“你怎么进来了,这么没规矩!”允祥这才瞧见弘晓也跟在后面,忙微斥一句。

“这孩子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一样,粘人得很,靠着这个讨人的疼呢。”雍正笑着替侄儿打了圆场,“去吧,朕和你父王要说话了。”

“嗻。”弘晓委屈的看了父亲一眼,绷着脸儿一板一眼行过礼,退了出去。

“论乖巧甘珠尔和你很像,论精明怕是这辈子也及不上了。”

“臣把圣颜触怒的那样儿,是再糊涂也没有的了,皇上这么说,臣无地自容。”

“你呀,把朕气的什么似的,还得给你担着心,这还不是本事?”

“臣不敢,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你倒是挺宠辱偕忘的啊,算了吧,你要是真那么透悟了,能得这个症候么?贪、嗔、痴俱全,还要给朕装心无旁骛,快别叫我佛笑话了吧。”

第二十二章

“圣明无过皇上,只是臣如今这样,就是再有一万分雄心壮志,也难精忠报国了,皇上就当臣无用之人说的无用之语,别跟臣一般见识了吧。”允祥说着已是跪了下去,又一副请罪的架势。

“你看你,朕要是怪你今儿还能来么?你也太把朕想的小气了。”雍正一腔愧悔而来,满指望兄弟两个开诚布公的谈心释疑,却听允祥上来又是一通暗度陈仓的自贬开解、苦心孤诣,内里顿觉一阵苦楚,也只得就坡而下,顺话搭音的掩过了。

“臣谢皇上圣恩。”允祥抬头看了皇帝一眼,两人目光百味,却又一如既往的丝丝入扣。

“张、蒋都在内廷办事,刘声芳也是白兼了名头,户部的事儿都没个妥帖人办,你看内外这些人里头,可有合得来的么?”雍正刻意错开他的眼神,换了话题一口淡定。

“臣正要和皇上奏呢,臣现在这样,是不能天天在皇上左右侍候了,军务政务,慎密最重,皇上不如另简……”

“这不要紧,朕住园子这边儿,就是不见,每天叫廷玉他们跑跑也不妨事,你好好调养,过两日也就大安了。”

“皇上岂能为臣大冬天的留居圆明园!大臣们也不便,各衙门也都要惊动了。年初祭仪最繁,皇上还是早回銮吧。”

“朕一回宫,你就有理撂挑子了,啊?!”

“臣兼的差事也实在太多了,还多是说不上口的,这会儿躺在家里指手画脚的调度朝廷大员,别说臣心里不安,说出去那干子小人不定又怎么讪谤皇上呢,不如就趁着这个时候各归其位的好。内务府、宗人府就叫庄王、康王他们操持着;臣手头的案子让三法司分掌;蒙古和外藩的事儿交代给礼部和理藩院;侍卫么,本就是马尔赛他们现管;营田朱轼也是熟稔的;至于户部和军务,臣看果亲王也还合皇上得意,不如先叫他历练历练,总还有廷锡他们帮着……”

“你是早就想好了的?很周全嘛……”雍正先还坐着听,说到后来已是站了起来。

“皇上,您听臣……”

“朕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听了曾静的话,以为朕这样昏君配不上你这样贤王辅佐了,是么?!”

“皇上常谕诸王大臣,国家之事,惟在用人理财,理财尚可置之他人,而用人之权独在君上。臣再蒙皇上恩用,也不过一个奴才罢了,今儿妄议君上大权,实在是死罪了。”允祥看看雍正铁青的脸色,垂下眼睑答非所问的缓缓道来。

“朕哪儿有这个意思了?再没见过你这么睁着眼睛胡说的!你待见的人,只要说过的,哪个朕不是加意调教任用了?要真像你说的,朕还能容你天天在跟前臧否人物了?”转眼间辩白解释的反成了皇帝,又坐回去的雍正看着一脸恭敬之色的弟弟,震怒到换成了委屈。

“不是臣敢总伤皇上的心,实在是……一来臣这个病实在误事,耽搁了军国大政,主子就是想疼臣保全臣也不能了,与其那么着,不如体体面面的先交割了差事,益国益君也益于臣;二来……臣也想过许久了,国家自有制度,因人设法虽有益于一时圣治,但长久下来,未免叫后人忘了根本。皇上承先帝鸿烈,是开法创制之主,创制之时百倍艰难自可不拘常例,可皇上也要为子孙凛遵成法立个表率才是。”

“你说的朕都知道,咱们这些年来夙夜忧劳不也就是为了这个么。中外直省,积弊成山,朕若不一揽大权,如何能从速清理,你要是不边边角角的提着朕、帮着朕,又如何能清理干净。有些人是用得名用不得实,有些是用实用不得名,无为而无不为,朕就是要你做朕的耳目手足、朱笔令箭么。”

“皇上这样爱臣,臣是不敢负恩的,可人心难测,保不定日后出个糊涂主子,学表学不得里的。刘宋畏孤立之败,就有后世手足相残;赵宋有防弊之政,就有徽钦积弱之源。皇上是圣主,自然出不了奸臣,可一旦开了例,臣怕……”

“嗯,今儿才算是至诚相托了。”雍正笑着朝允祥颔首道。

“皇上,您方才还说臣是曾逆一党呢。”

“啊?朕可说过么?”雍正一时仰天大笑。

“那皇上准了?”

“你好生养着,先不虑这些,容朕再想想。”雍正笑着起身,按住允祥叫他不要动,自己缓步走出四知堂。

透过窗子看着皇帝的背影,允祥忽然觉得一阵释然,心中暗暗道:“皇上若真能如此,臣也就放心了,不然,臣何敢、何能、何忍离皇上而去啊……”

第二十三章

在允祥的连折催请下,雍正于正月二十九从圆明园回宫,此后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又连祭日坛、社稷坛。春分时节,真是乍暖还寒,本就身体不佳的皇帝几经折腾,愈发的寝食失调、作息不安,及至二月十二躬耕先农坛时,已是强打精神,勉力而为了。

雍正即位伊始,历年的亲耕都钦点怡亲王随侍,如今怡王病卧西郊,皇帝自己也身膺疾痛,近臣们迎合着天心都欲请免,可自从开春以来,京城滴雨未至,一向重农的雍正忧心如焚,此时就是想偷个闲儿也不能了。

两日斋戒过后,皇帝随手在礼部进呈的诸王名衔里指了三个还算不让他心烦的,强撑着在干的没一点儿泥土味儿的田里行了四推礼,而后几乎是瘫坐在观耕台上看一群身着礼服的王大臣照猫画虎的比划着。即便头晕眼花,雍正还是不敢对此事有半分的不敬,上苍的恩遇是他的支撑,四民的安乐是他的凭借,如今春雨未行,恩遇不敷,他所能依赖的也只剩下不惜身力的祝祷和为民请命的表率了。

回斋宫的路上,雍正总觉着苏培盛的神情有些不对,于更衣之时忙问一句:“你这一副愁眉苦脸的,是怎么了?”

“主子一会儿还要赐宴,还是……”

“刚才朕见刘声芳过来了。”

“刘大人是……是给主子请脉来的……”

“怡王那儿怎么了?!”

“万岁爷……”

“传旨给庄王,今儿赐宴免了,叫他代朕赐茶!”

“……”

“再传旨銮仪卫,朕现在去圆明园!’

“主子可不能啊!怡亲王前儿还派人传谕给奴才,说您这两天实在劳乏的太过了,老天又不做脸,您可千万别再操心了!方才刘大人来,也就是说殿下晚间歇得不好,今儿脉象有些弱,您龙体也欠安,万万颠簸不得了呀!”苏培盛急得跪下抱住雍正的双腿,叩头不止。

“你是什么东西,还敢拦朕么?!”雍正脸色一沉,满心的焦急眼看就要化成怒火。

“奴才……奴才不敢……”手一松,皇帝拔脚而去。

交辉园里,弘昌跪在父亲的榻前,已是被骂得狗血淋头,王妃脸色苍白得坐在边儿上,几次张口想求情,都被允祥生生的堵了回去。

“刘声芳是太医,更是朝廷大臣!他来看脉,是皇上恩典,说重说轻我自有分寸,轮着你多哪门子的口!皇上这会儿正行亲耕礼,不过是一点儿小事儿,他一入宫,沸沸扬扬的都知道了不说,皇上那个脾气、那个身体……”允祥靠在榻上越说越气,轻轻踢开给他捶腿的太监,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走到离弘昌极近的地方。

福金两步走上去扶住他,“王爷,昌儿好歹也是皇上封的贝子,您别……”

“你以为我会打他么?你也太小瞧我了。多少朝廷重犯我都不肯动刑,就会自贬身份处置他么?他这样人物还配不上!”允祥消瘦的面庞一切都显出羸弱,惟有一双眼睛,犀利的目光没有了平日温文尔雅的掩饰,变得咄咄逼人。又刁又狠的话里写着全部的自矜和蔑视,透过冷峻的声音砸在弘昌头上,像冬雨般酷烈而无孔不入。

“父王,您的病不能让皇上知道,还不能让大夫知道么?难不成皇上叫来的太医是摆着供着的?那皇上到是望您好啊,还是……”

“你说什么?”允祥愣了一下,一丝绝望在眼中划过,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父王……”

“你听着,父为诸侯子为大夫,则父子行国礼而非亲礼,福金说的是,你是皇上封的贝子,与我名有父子之别,实为上下之分,今后……”

“父王!儿子知错了……”弘昌显然知道允祥要说什么,顿时以头抢地,泪流满面。

“今后你就像称呼别个亲王那样称呼我吧……”

“王爷!刘大人的事儿我也是知道的,您不能……”王妃从惊愕中醒来,她全没料到几句实言病情会引得一向和蔼的允祥如此大怒。

“那你们就都记着,刘声芳是我部中的属官,不是寻常的太医,更不是府里的奴才!和他说什么不说什么,是我的事,我一日尚在,就不能没了规矩!”

“父王!”

“你们送贝子出去……”允祥深深地看了弘昌一眼,向跪在边上的太监们冷冷的说道。

“昌儿虽不是我生的,可到底是王爷的长子啊,二十出头的年纪,哪儿有不……”王妃眼睁睁看着弘昌跌跌撞撞的出去,扶着允祥单薄的身躯,眼泪断了线一样流出来。

“我这样做是为什么?全是为了你们,一多半都是为了他!我已经对不起皇上了,也就对不起祖宗江山、亿万黎庶!总不能还没还好的债,又让子孙再多欠上些吧……”他说着,颓然倒在榻上,浑身痉挛似的剧烈抖动着,高贵的从不低垂的头颅深深埋在王妃并不坚强的双手间。兆佳氏第一次看到,她幼年丧母、中年丧子的夫主晶莹而又浑沌的泪水……

“回王爷,皇上才下的旨,圣驾已经快入圆明园了!”随身的太监在门外禀道。

“皇上又回园子了?唉,备轿,去四宜堂!”

第二十四章

昏昏沉沉的被人搀上四人抬的轿子,允祥命从侧门直入禁苑,走了还不到半里就见雍正的銮驾迎面而来。轿子停在道旁,毫无气力的怡亲王被两个太监强架着俯伏于地,一身补服冠戴宽大得像盖在身上一样,只随着风微微抖动着。

銮驾停了下来,雍正一把推开搀扶他的太监,几步走到允祥跟前,双手轻轻按住他枯叶般无力的身体,“下回进来还是坐平常的轿子吧,这个太小了,窝在里头不难受么?”

“臣这样已经僭越了……”

“去,扶怡王到朕的暖轿里去。”雍正回头看了一眼两旁的侍卫,不容分说,允祥被“请”到了皇帝的御轿之中。

“皇上,这么多人瞧着呢,臣怎么当得起……”

“汉景帝还给梁孝王驾车呢,咱们的情分就比不上他们了?”雍正满面慈爱的笑笑,天然的亲切让允祥几乎一时忘了他帝王的身份。

“臣记得皇上每次亲耕都累得很,怎么不在宫里好好歇歇呢。臣听了旨正要去给皇上请安,不想竟遇着圣驾了。”

“你今儿个脉象不和,明儿个药石不进,朕能歇的好么?你再看看这天儿,本来还盼着今年是个大丰呢。唉,真是诸事不顺。”

“臣这点子犬马之疾总是有劳圣心,您龙体也不安,这么来回奔波操劳,真是折死臣了。这个天儿,臣主持营田时候也略问过一点儿农事,大概还不是很要紧,去冬雪大,这会儿开化入土,也算聊胜于无了。”

“就你什么都懂,就你会宽朕的心吧……”说话间已是到了雍正寝宫殿前,太监们扶着二人下了轿,一前一后进暖阁落座。

“你不是总说‘皇上用法稍觉严厉’么,朕这回到要宽一宽,把这些年得了诖误的官员们都开复了,亏空没还上的也就算了,就算是祈雨纳福吧。”雍正坐定了用一口茶,指了指边儿上的垫子让允祥靠着。

“这都是皇上仁德通天,哪里是因为臣的话。再者,谁说皇上用法严厉了,皇上最是持论公允,阴阳调和了。”

“行了吧,为了户部那点子亏空,你都罗嗦了多少回了。好嘛,朕刚说了一句不准,那脸子撂的,把朕都当活阎王了吧。”

“皇上廷训明发的也没少揭臣这个短儿啊,次次皇上在上头说,臣在边儿站着,下头大臣们多少双眼睛瞧着,臣这才知道什么叫背若芒刺呢。”允祥接过太监递上的参汤,边喝边笑着回忆当日的情形,历历在目。

“朕现在也想明白了,得施恩怎么不施恩呢。元年的时候,想银子想得多,到了这会儿,银子多了才想起人心来,要是早这么着,又何至于……唉,弄得你如今还被看成王介甫似的。”

“皇上这样也是为了祖宗江山,没银子又哪儿来的天下太平呢。先帝的时候国库不足,十分灾才蠲五分的钱粮,如今皇上下旨五分开蠲,还免了直隶江南几百万的浮粮积欠,这才是圣朝圣治,是重民命的升平之举,岂是那些摇唇鼓舌之辈做得来的?至于人心,皇上自可以慢慢来,臣愚见,不如就从……”允祥说到这儿,看看雍正脸色,还是打住了。

“说啊,接着说。”雍正听得可心,连茶杯也放下了。

“不如就从宗室着手吧。二十一阿哥他们也到了封爵的岁数儿,皇上就赐旗分赐佐领,一则告慰先帝,二则五旗王公中……皇上封的,自然比旁人忠心上头好些。”

 “嗯,说得很是,朕明儿就下旨。还有么?”

 “还有十五阿哥,守护景陵也这么多年了,又是庄王的一母同胞,臣如今这样,只怕皇上对庄王以后也该愈发倚重了……”允祥说着,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你又胡说,朕依你加恩就是了,哪里又说到什么以后不以后的事儿了。老十六寻常人一个,你跟他比,也不怕对不起朕如此重托!”雍正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允祥的话,眼里透出的却是另一副神情。

“是……臣知错了,皇上进十五阿哥郡王么?”

“就和二十一阿哥他们一并下旨吧。”

“那诚郡王呢?皇上也就势儿复了他的爵吧。”

“老三?你给他求情?”雍正看了看一脸诚挚的允祥,惊诧不已。

“他毕竟年岁居长,虽说君臣之义为先,可这人伦之情,皇上若是念了,岂不让那些书生们更感佩?”

“不成,他是喂不熟的狼崽子,稍松一点儿就要生事。哼,这些年来,他何时把朕当主子井了?朕没有重办,已经是施恩了,你忘了他是怎么待你的,朕还没忘呢!”

“皇上不是说人心么,与他是个什么人性有什么相干呐。以直报怨到底不如以德报怨合那些书呆子的口味,一个亲王的爵位,不过就是一年多出几千两俸禄银子的事儿,至于增补佐领,皇上旨意上不提,宗人府还敢请旨不成么?”

“朝会居首,题本领衔,你叫朕看着烦不烦呐。他不比老五,到时候遇事儿就跟你反着,朕看你怎么当着众人跟他这个当兄长的翻脸。”雍正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

“当初阿其那在朝,诸王大臣也没见敢明着附和他呀。臣侍奉皇上这么多年,要连这点儿事儿也做不得,也就真该跟皇上请辞了。机务上头,皇上不问,并没有诸王和议的道理;其余小事儿,臣拟好了本叫别人先列了名,他再放肆,也不敢压制众议啊。”

“……”

“皇上……皇上就当是恩泽天下,为臣赐福了,成么?”允祥看着皇帝一脸的不甘不愿,竟是强撑着起身长跪一礼,满眼的祈求之色。

“起来起来,为这么个人你犯得上么?朕准了就是了……”

第二十五章

“臣谢皇上恩典。”允祥一闻此语,便连叩三个头,直累得头上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

“朕看你真是病糊涂了,老三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雍正急得一侧身下了炕,推开边儿上的太监亲自把他扶起来。

“他算什么人,无知无耻的小人而已,臣怎么能为他求皇上。可不论什么事儿,只要是干系皇上省得的,皇上允了,就是赐臣最大的体面恩典了,臣八年以来,沟壑之后,唯此一愿,敢不谢恩么……”

“你就是这样,什么事儿都分那么清楚,就不能随心点儿么?朕给你的,还不够你随心点儿么?”

“臣不敢瞒皇上,上回为了九凤朝阳山出砂石的事儿,臣怕允祉除去胡言乱语,就让伊都立替臣去给他陪个情儿。这种人,小恩小惠便能安抚一时,如今千头万绪的,皇上别再结怨小人才是。”

“还说不敢瞒朕,这样的事儿都不说!怨朕的人多了,不在乎这一个两个的。”雍正满脸鄙夷的一哂,“下回不许这么胡闹了,给他赔情儿——你可真拉得下脸来,朕的怡亲王,哪儿就能这么委屈了。”

“臣一身一命都是皇上的,这又算得了什么。皇上要是不嫌弃,臣只愿把残年都供奉于皇上跟前,就算不能略补圣寿,也求有益于皇上一时龙体吧。皇上……”

“你看朕这样身子骨儿,要了你的命,还能活几年呀?”雍正冷眼看着他,声音颤颤的。

“皇上万寿……”

“你去勘陵前是怎么说的?说‘臣愿托皇上洪福,侍奉皇上万万年’,怎么这会儿就变了?是朕的福泽尽了,还是你侍奉朕厌了?”

“臣不敢……此一时,彼一时,臣……”

“朕除了大赦,再没的做了,你要是还装糊涂,朕也不是真佛,渡不了人了……”强压着声调的皇帝,表情都有些扭曲了。

“皇上深恩,臣都明白。可臣……臣实不能慰藉皇上一时,负了皇上一世啊……”

“过不得此一时,又何谈彼一世啊?你当如今天下太平么?大业未竟,朕也是这个岁数的人了,你好歹……好歹小朕八岁呀……”

“皇上!”允祥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翻身就跪在榻上,猛一阵叩头,额角触在紫檀硬木的炕桌上也浑然不觉。

“好好儿坐着说话儿么,怎么总这样折腾……”雍正招手叫两个太监搬走炕桌,自己向允祥身边挪了挪,轻抚着他的背。

“皇上这样想,这样说,叫臣何以自处啊!周公之圣之贤,首在忠武王,后在启成康,臣德薄材浅,皇上若一定要臣追比先哲,臣也就只能学一半了……”颤抖的声音,瑟缩的身躯,配上无可抑止得泪如泉涌。

“朕知道,这话是忘情了,朕该心里时刻惦量着分寸二字,对你也是一样,你自己的一份儿苦还承不尽,哪儿还架得住帮忙承着朕这一份儿呢。只是朕的脾气你也知道,没你那点儿动心忍性的本事啊。你病着,朕也不想总叫你为难,可就是惯了,忍不住么……”雍正故作轻松的笑笑,劝慰和自嘲里夹着无尽的伤感。

 “都是臣辜负圣恩,都是臣……”

“好了,我只问你一句,后人、后事如何先不论,就是此时此地,你还信得及四哥么?”

“皇上……”

“嗯?”

“嗯。”

“那朕也就算是放心了。你再怎么着也先把病养好了,其他的以后再说,成么?”雍正半歪着头,眉宇间竭力送出一股安详,允祥观之却只能想起四个字——垂垂老矣。

“……是……”

“上次说的,朕看就是营田和外藩的事儿先放出去,其他的干系太重,草草率率的不好,又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么大动作,人看着跟兵临城下似的。你要想安居平五路,也不能平白无故的调兵遣将吧。户部和军务上头要不你先跟老十七聊聊看,他这个人,还是急了些,办事认真倒是不假,就是弯儿总觉得拐得硬了,变通上不好,要是萧规曹随……”雍正说着就觉得不吉利,自己停了口

“皇上看人一向入木三分,臣比不得……”

“至于宫里头,园子里,还有侍卫上的事儿,你想管不想管的,替朕挂个名儿么,有个大事小情儿也方便。要用什么吃什么,还有药有什么缺的,就直接问他们要,不用这会儿了反跟朕客气。”

“臣先谢恩了。”

“不用,你少让朕操点儿心比什么都强,朕还等着你好了,端阳节给朕的礼呢。对了,寿药房要是没有好参,就写个谕拿兵部火票发给吉林、盛京的将军总管,都是咱们自家的奴才,没事儿的,再不成就说给朝鲜,大不了再免他们一年贡赋就是了。”

第二十六章

和雍正叙谈了两个多时辰,疲惫不堪的允祥被太监们搀架着出了四宜堂,迎面碰见亦步亦趋走过来的刘声芳,后面还跟着三个随诊的御医。“王爷金安!”四个人一起行了礼,侧身避道,允祥点点头,继续艰难的迈着步子。

“对了,刘大人,”他突然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一会儿请完皇上的脉,得空儿到我园子去一趟,我有事儿请教一二。”

“臣不敢,臣遵王爷金谕。”刘声芳愣了一下,还是几步走到允祥身侧,恭敬答应。

回到交辉园不到一个时辰,太监报刘声芳请见,允祥“嗯”了一声,摆手叫退了服侍的众人。

“皇上今儿脉象怎么样?”并没像往常一样为这位领着二品衔的七旬太医设座,允祥自己仰靠在榻上,一口矜持。

“回王爷,皇上脉息尚好,就是连着车马劳顿,有些累着了。”

“那是啊,,一大早起到了先农坛,又亲耕、又行礼,回了宫又赶来园子,九城绕了两个圈儿,不累着才新鲜呢。”允祥说着,眼皮都没抬一抬,“刘大人,你也是啊,这么大岁数儿,昨儿刚给我诊过脉,今儿一早又跑回城里,不累么?”

“臣职分所系,皇上的旨意,王爷的病,叫臣亲报,臣……”

“那皇上龙体呢?你就不想想了?孰重孰轻,你不知道?你也是侍候先帝的老人儿了,先帝怎么说来着?‘诸凡宜忌之处,必当机制’,就算皇上肯屈尊,别人不懂,大人可是大夫出身啊。如今官居卿贰,位列台阁,就忘了本分了么?!”允祥一副教训人的话头,把个满身是理的刘声芳说得面红耳赤。

“臣不敢,臣同苏公公也谏过皇上,可皇上……”

“谏过?你把我说的那么病入膏肓的,谏了管用么?皇上的性子,既能这么破天荒的成就你一个户部侍郎,就不会听你这份儿治标不治本的劝谏!刘大人,这个道理,还用我说给你么?”

“可王爷的症候实在是……贝子说,王爷夜间虚汗昏厥……”

“他是太医么?怪道先帝崩逝如此窘促,敢情大人用药不是自家诊来的,倒是听些不相干的人说几句,望风而来的?”允祥微微抬起眼睑,慵懒的扫了一下身子越来越躬的刘声芳。

“王爷……”

“我一向想着,大人论医术,怕是及不得刘裕铎,可论为人处世,体念圣心,比他老成持重的多,故而皇上器重,逾制加恩。如今看来,凡是为良医的,恐怕就真是为不了良相了,想来志向本就不同吧。前儿我荐了裕铎给岳钟琪,他在那儿颇得用武呢,这会儿部里正要一个堂官挂了钦差印往西边儿督运军需呢,要是大人去,还真是一举两得了。”

“臣老迈无用,不谙军务,王爷开恩,就……”刘声芳闻言早吓得三魂出窍,可他还是不大明白,自己怎么就把这位说一不二的王爷得罪得如此之深。

“大人不愿意么?可大人要在京里,这么勤谨的宫里园子两头跑,你不怕累,皇上龙体可吃不消,皇上要有丁点儿闪失,我更吃罪不起呀。”

“臣昏聩糊涂,不知轻重,请王爷明训。”

“大人客气,我有什么好‘训’,你是大夫,轻重缓急,自然你说的就是道理。皇上待我至厚,现在天儿还凉快,要是四五月间,本来就容易性躁,不说的缓和些,免不了叫皇上着急,这就失了做臣子的分寸了么。大人以为如何?”

“可皇上旨意……”

“皇上旨意是叫大人来疗疾的,还是来当监军的?抑或是看着我行踪举动的?”

“没……没有,绝无此事,王爷……”刘声芳叩头如捣蒜。

“那就是了,所以大人也不要错会了圣意,什么事儿奏与不奏,我走得了自能面君,走不了还有密折之权,不劳大人。大人只要能保皇上圣体安泰,圣心不烦,我就感激不尽了。”允祥说着就在榻上拱了拱手。

“……”

“大人心里想着我欺君罔上么?大人亲侍两代圣主,朝中的事什么没见过,我谬承圣眷,无以为报,岂能因为一点儿小疾再让皇上劳心。大人亦有兄弟子侄、家人故旧,岂不知关情则迷,关心则乱,皇上干系天下,我……我与大人同事圣朝,大人忍心看我骂名千古么?”

允祥说这已是坐了起来,拉着跪在地上的刘声芳坐在自己身边,表情惨淡至极。

“王爷,臣虽是草芥之人,也知君上大义,臣……当唯王命是从。”刘声芳到底不是刘裕铎,他知道,获罪于雍正要是有怡王帮着说情,兴许还能开解个三分;要是真心违了这位王爷的意,只怕皇帝那儿也长久不了。自己这个侍郎怎么来的,他再清楚不过,刘裕铎又为什么平白去了西北,他此时也算明白上大半了。身份如此,他还能说什么呢。

“大人真是明达,皇上慧眼,不拘成例,看来刘大人以后升个尚书也不一定呢。”

“臣……谢王爷嘉许,王爷要是没有吩咐,臣……”刘声芳擦擦一头冷汗,急着要走。

“天儿也不早了,大人用过晚饭再走吧。”允祥不由分说,击了两下掌,进来两个太监,躬身听命,“请刘大人去偏殿用饭,叫弘晈过来陪着。”

“臣不敢……”

“去吧……”

第二十七章

接连几天,雍正连下谕旨,豁免了雍正三年以前各官应追款项,册封诸幼弟、复爵诚亲王,并将怡王所管的外藩、营田事务分交他人代掌。而病情愈发沉重的允祥,实在承不住皇帝近在咫尺、日夕问候的压力,一纸奏折,言交辉园乃起病之所,不宜静摄,请旨移居西山。道理说得冠冕堂皇,雍正虽是一万个不放心,也只好勉从其请,令伊都立、刘声芳随行侍奉,往来传递。

八年的春天实在怪异,二、三月春耕,竟是两个多月滴雨未见,允祥西山王庄的四周,心急如焚的百姓农人,家家排香设案,没日没夜的叩祷上苍早降甘霖。允祥在家拒不见客,却隔三差五的传见宛平、大兴知县,询问农时,才知不但京城,就连整个直隶都是多风少雨,旱象毕露。

再次放下多年未动的琴棋书画,允祥从家藏的孤本里一册一册的翻找农书,请他在营田时的随从官员,讲读抗旱保收之法,并上奏雍正。一个月下来,病体未见痊愈,白发又添几根,一次弘晈刚劝了句“父王尊体要紧,这些细务,有司衙门自然能办的”,就被允祥一顿痛斥:“你读的什么书?!民惟邦本——不懂么?!什么叫细务?等你这样公子哥儿见着‘父子兄弟号于路,夫妇亲戚哭于途’,就没有大政可办了!膏梁纨绔!无知之甚!”说得弘晈诺诺连声,别人也再不敢多嘴了。

眼看到了三月底,连清风徐徐的西山也变得燥热起来,瘦得皮包骨头的允祥卧床太久,脊柱隔着薄薄一层皮肉与木榻摩擦,背部已是生出疮来,只好侧卧以减疼痛。晌午刚略用了一口膳,允祥正打着精神和王妃说话,太监报说果亲王来了,在前头候着。允祥说了一个“请”字,朝王妃点点头,兆佳氏忙敛衽一福,带着使女等人走了出去。

“王兄安好。”隔了一时允礼方进来,紧走几步打千儿请安。

“这么躁的天儿,真难为你跑来,恕我懒着不动了,坐。”允祥这么说,还是艰难的欠欠身,指指边儿上的交椅,示意允礼坐下。

“本不敢来扰您歇着的,昨儿庄王约着去看了看七哥,又有点儿旗里的事儿过这边儿料理料理,想着朝廷上这几天实在没头绪,就便儿想来请教您的。”允礼接过太监递来的茶,呷了一口道。

“七哥的病不好么?还是去年他寿诞时候去过一次,一件事儿连着一件事儿,竟再没顾上问。”允祥侧脸想了想,心中泛起一阵歉意,这样不起眼的兄长,若不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真是极少能想得起,也没那个少了眉眼高低的官员近侍,会跟他这位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平白提起这个。

“是不大好,已经几次和宗人府报了病笃,估计……也就是这几日了。只是如今这么多事儿,皇上龙体也不安,您这儿也……哪儿还顾得上啊。”

“唉,这是怎么说的,七哥这样淡定人,不该呀……我还只当独我这样才是短命的呢。”允祥苦笑一声,感慨良深。

“您万别这么说,穷心竭智也是为了祖宗江山,皇上看着,天下人也都看着呢……”

“以后就更多偏劳你了,你也是个体弱的,要多保重才是。”允祥并没接允礼的话,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张、蒋两个都是人杰,只是碍着汉人一层,凡是不好出头;马尔赛么,办事能耐上头欠些,在满洲勋旧子弟里也算好的了;外头毅庵、李卫他们不用说,几个要紧地方的督抚也都是皇上精心品择过的;年轻的里头继善、岳濬都是出尖儿的,又是大臣子弟,满汉上头也都照顾到了。唉,可惜了杨文乾,年纪轻轻,殁了还叫人那么幸灾乐祸的,也难怪皇上生气……”

“王兄……”眼看允祥还要往下说,允礼忙站起来止住,“您这是何必,您还不知道我么,你和我说这些,我怎么当得起。皇上就让我管几档子旗务,还今儿错明儿错的呢,连几个都统都摆弄不清楚,我……”

“你呀,是不大沉得住气,这点儿要学学廷玉,跟些不懂体面的人生气,不失了身份么?要人怕也不是这么个怕法儿,立威也不是这么个立法儿。皇上就是急性子,还架得住来几个踩了风火轮儿似的宰辅?”

“是……我记着了……那您看如今这事儿可怎么好呢?皇上上个月下旨免了户部剩下的亏空,这不是总不下雨么,皇上昨儿大怒,面斥八旗大臣,说近日用人行政并无上干天和之处,惟有宽免亏空一事,必有人不仅不知感激,反因未早降旨宽免心生怨恨,以此戾气获罪于天,故而上天赐罪京城。您看这……这如何应答呀……”

“皇上大怒?因为亏空的事儿?”

“不过是个由头,这个月初,钦天监奏六月间将有日食,再加上大旱,皇上这两天……唉,前儿大朝,龙袍瞧着都松了呢。您要在,兴许还能劝劝,我们……”允礼也是一幅愁眉不展的摇摇头。

“日食……大旱……淳亲王……”允祥喃喃地念叨着,“我知道,皇上本就不想免亏空的,都是碍着……皇上夙夜忧劳,寝食俱废,上天何以如此薄情啊……”

“王兄……”

“我明天一早进园子问安吧……”

第二十八章

“皇上圣安。”时隔一个月再见到雍正,允祥几乎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力交瘁的皇帝躺在暖阁里间的龙床上,眼角的皱纹仿佛新刻上去一般,清晰的可以数出数来。一双眼睛暗淡无光,只在自己进来的一瞬,闪出几分平日的明彻。一只手还是习惯性地放在厚厚一摞折本上,却竭力用折子的边角控制者,免得抖动的太厉害而滑落。按往常,雍正会亲自拉允祥坐在身边,而这次只是朝苏培盛点点头,另对着允祥说一句:“你还知道过来看朕啊。”

“皇上瘦多了……”允祥坐在那儿,却不愿去看兄长的脸。

“难啊,事事皆难,无事不难……”

“朝上的事再难,皇上也不能不保重龙体呀。”

“你说说看,朕到底哪儿对不起天下了,上苍要如此降罪于朕!大旱不足,还要日食、月食,朕自觉无愧,就算要下‘轮台诏’,又让朕说什么呀……皇考用兵算开疆拓土,朕就要算穷兵黩武;皇考能创制定法,朕就成了有悖祖训;皇考可以锄奸诛佞,朕怎么就要落一个弑兄屠弟、杀功臣杀诤臣的名儿呢……朕好歹也是皇考的儿子啊,上苍偏爱皇考如此,为什么就对朕……苛待得这样儿呢!”雍正初时还愤愤地敲着床榻,及至后来,已是浊泪横流。

“皇上说的都是,臣也极为皇上委屈。”允祥摆手止住要来劝慰的苏培盛,任由雍正发泄着满腔的怨懑。

“朕知道,上天是厌弃朕的,从朕即位那天就厌弃朕了。跟朕造了那么多亏空、墨吏、青海的战事,还有一档子接着一档子的大案。好不容易摆弄明白了,还没容朕一个喘气儿的工夫,又造了曾静这样东西!朕刊发《大义》是为了什么?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当皇帝的也是个有冤没处诉!这倒好,人祸还没干净,天灾又来了,皇考不是说么,大丧之后必有大旱,还真是巧啊,上天厌朕厌到头儿了,都懒得容朕这个背运的皇帝再虚占着位子了……”

“……”允祥狠了狠心,还是没说话。

“元寿柔仁,天申稚气,都让朕不能安心。‘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朕可不想弄出个汉元帝来,对不起祖宗!”

“皇上也别这么说,阿哥都还年轻,历练历练自是能成大器的。国家承平日久,守成有方就是好的,皇上还是看大端吧。”听说到后嗣,允祥觉得自己不宜缄默。

“朕虽不及皇考鸿烈,自谓也算兢兢业业了。做的事,没一件不是秉诚心而来,若真是……人去而政息,朕心不甘啊……允祥,你是眼看着朕这八年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朕的心、朕的抱负,你都明白的。你与别人身份不同,你是他们的叔父,你比他们处事明决,你答应朕,你在一天,就不许任何坏了朕的法度,啊?”

允祥至此,只觉得头“嗡”的一声,整个人都要裂开了。他甚至怀疑自己一直对皇帝避而不见,就是怕听到这样几句话。霎时间,他脑子里闪过弘历谦逊却若即若离的微笑,也闪过他府邸的近邻——信郡王一家至今提起先祖时还有些惊惧的眼神——睿王、豫王,那可是开国之功啊。

“怎么,你……不肯答应朕么?”雍正期待的目光诚挚的无懈可击,“苏培盛,去传四阿哥、五阿哥。”

“皇上!”允祥急得声音都变了,“我太祖皇帝耳顺之年尚昭告天下,以《七大恨》伐明,皇上比之,正是春秋鼎盛,哪里就虑到这些了。皇上如今,还是慎择良医,静心调摄的好。至于天意,也未必就如皇上所说,想是另有他故。康熙十八年京畿大震,三藩不也旋即荡平了么,上苍苦皇上心智,正是要降大任的意思,望皇上细察之。”

“你也不用虚宽朕的心,论《公羊》,朕读得还比你好些,你只说肯不肯应朕吧。”

“皇上……您看臣这样身子,还能为您分几天忧啊。您当真不放心,就更该善加珍养,再图圣治。臣非是不愿为皇上尽全忠,实在是……修短有数,不能堪命了。”

“朕亏空也给你免了,诖误也给你免了,连老三的爵也复了,朕愿意的不愿意的,只要你说过的,朕都下过旨了,你就不能看着朕天怒人怨、无所适从、半截都入土的份儿上应朕一回么?!”雍正紧握着允祥的手,也不知是怨愤还是恳求。

“皇上……皇上视睿王为何人?”

“……”

“图谋不轨、罪大恶极、欺君罔上之人?”

“……”

“臣敬读国史,睿王在藩邸时……亦是太宗皇帝宠弟……”

“……”

“皇上,您从心里还是愿臣垂于竹帛的吧……”

雍正默默的松开手,沉重的点了点头,“朕知道了,天家如此,你肯和朕说这个,四哥不会怪你的。我们两个,谁走在前面,谁才是有福的呢。”

“皇上……”

两人正没话说,外头奏事太监捧着一个绫子覆着的本章进来跪奏道:“回万岁爷,方才宗人府报说,淳亲王……薨了。”

“唔。”雍正低沉的答应一声,没见下文。

“和宗人府说,照例吧。”允祥看了看雍正,只好代为吩咐一句,接着要过自己的帽冠,想要摘去顶上的红宝石。

“你不要管这个事儿了,自己还病着呢,沾这些不吉利的不忌讳么?”雍正止住了允祥,又转脸对那太监说道:“传旨,淳亲王薨逝,朕心甚为轸念,辍朝三日以示伤悼,着礼部、宗人府拟谥进呈。今天气溽暑,诸王大臣免行齐集举哀。”

第二十九章

从雍正寝宫出来,允祥已是汗透重襟,依着他对雍正的了解,此时的皇帝最是多变,那个烫手的山芋今儿虽是扔出去了,可能不能交回来,实未可知.想想雍正方才的神情,他真觉得自己无情至极,可那又能怎么样呢,青史昭昭,皇帝是最明白不过的。

“王爷,前边儿四阿哥过来了。”随轿的太监隔着轿帘儿禀道。

“啊?停下!”允祥从出神中惊醒,大热天竟是打了个寒战。

“侄儿给叔王请安。”很明显,禁苑中除了皇帝,只有允祥这一乘破了例的八人抬轿,隔多远,都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四阿哥怎么行这个礼,太过了。”允祥看着弘历一个单膝跪礼行下来,心顿时像悬了空一样,只得竭力坐正了,挤出亲切的笑容。

“侄儿该当的,五弟……还有当初福惠不都是这样么,侄儿居长,更应如此。”弘历说着,极恭敬的站在轿旁,很有几分见雍正时的拘谨。

“啊……四阿哥是先帝看中的,就是有担当。前儿廷玉还拿了你们的窗课给我看,才这样年纪就见地如此,要是入围,这一科的三甲怕都要少一人了。”

“叔王过奖了,侄儿懂得什么,总是师傅们教导有方。上书房的总师傅里头,张相、朱相,都是同叔王一处办过差的,侄儿难得见叔王一次,这么着也算隐受叔王之教了。”

“四阿哥这么说可愧煞我了,庶务奔走已入俗流,哪儿还谈的上‘学问’二字。你是要登大雅的,我若不是虚长年岁,恐怕早就难望向背了。”

“侄儿不敢,叔王是国家重器,朝廷柱石,侄儿要学的多着呢……”弘历说着,颇觉语涩,二人一时无言,目光举止却还是一副端正正如临大宾的样子。

“叔王身子欠安,也累了,侄儿不敢多扰,先……告退了。”等了半晌,还是弘历率先请辞。

“哦……哦,是有点儿乏了,也烦你站了这么久,快歇着去吧.”允祥一句话出口也觉如释重负。

弘历打了个千儿,站在边儿上候着允祥起轿;允祥撂下轿帘儿,隔这轿窗却欲看弘历先行。僵持了好一会儿,允祥才无可奈何的低语一句:“走吧……”

“请主子示下,是回交辉还是……西山庄子?”

“……先出了园子再说……”

“嗻。”

轿子缓缓起行,弘历的身影和雍正的话在允祥头脑中闪烁不定,紧绷着的精神和身体在圆明园初夏的风中像一叶孤舟,荡来荡去,或许是一个石子突然拌了轿夫的脚,轿子轻轻前倾了一下,“扑通”一声,完全依赖座椅靠垫的怡亲王全无支撑的跌向前面……

“王爷!”一群人围了过来,扶着一脸惨白的允祥。

“回城……回府……”

“王爷……”再呼喊时,那个精疲力竭的人,已是无所应答……

四宜堂里,雍正叫了张廷玉询问军务,拟发上谕,及至正事儿说完,张廷玉才要跪安,雍正却把他叫住,沉吟了一下道:“你是看过朕闲时诗文的,还瞧得过么?”

“皇上词翰精妙入神,清新俊逸可追王右丞。”

“哦?”雍正不经意的笑笑,“那日后朕的诗文汇集就交你编存留世了。”

“臣遵旨。”张廷玉忙就地叩首。

“怡王的诗见过么?”

“臣平素见怡亲王,似不常有作。熙朝时候的……臣无福得见。”

“嗯,怡王后来的朕也没见过,就当年与朕唱和的,都在宫里存着呢。你替朕记着,日后编定朕的御制集,把怡王的诗都录于卷后吧。”

“臣明白。”

“你是知道怡王的,心思忒重,这回的病……怕是不大好啊……他不肯说,朕也看得出。”

“臣不懂医理,只是怡亲王素来病弱,天干气燥的也不宜将养。再者,朕殿下爱主之心至笃至切,臣愚以为只要皇上龙体大安,殿下也必能康复的。”

“这个天儿啊……唉,朕过两日孟夏祭天回宫,就便儿要率百官祈雨,也不知道能不能好些儿……”

“皇上重民如此,上天必感皇上至诚的。”

“你再去给内务府传旨,拨一万两银子,在宫中设醮,朕要亲自为怡王祈福……”

“皇上……这……要不要和怡亲王说一声……”

“不用。”雍正想了想还觉不惬,“还有六部里头,怡王待他们都不薄的,这个时候也都该有点儿良心才是,若是怡王能大愈,朕有重赏。”

“皇上友爱性成,百官该当为皇上分忧,为殿下尽心的。可……这么着……部院大臣在城中办事,入圆明园轮班晋见,设醮行礼,恐两处不便,若是稍有怠慢,不但于公事不合,于殿下恐也大有不敬。”张廷玉听着雍正的旨意,实在觉得大为悖谬,可想着皇帝对允祥的一贯逾格恩宠,确是一句不敢驳回。只得急中生智,寻思了一个借口,字斟句酌的说了。

“朕祭了天,住宫中就是了。”

“天气暑热,皇上……”

“圆明园没建好的时候,朕夏天不一直住宫里么,不要紧。”

“皇上……”

“怎么?你觉得不妥么?”

“不不,臣断无此意。怡亲王知臣最深,待臣最厚,臣不敢有忘。臣文词虽陋,愿恭拟表章,以达臣心。”张廷玉眼看着皇帝神情微变,忙轻叩一下,声色俱改。

“这才是么,朕再告诉你一句,张廷栋调差,全是朕的意思,怡王不知道。”

第三十章

从昏厥中苏醒的允祥被送回府邸顿觉苍老了许多,但思绪仍清晰如常,甚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果决立断。他一面召回居于西山的王妃诸子,一面让刘声芳代他入奏,请以涞水县东村为身后茔地。把当日被雍正撕成碎片的绢纸福字放入奏匣,如他所料,接到匣子的皇帝在一阵惊异、气闷、失落过后,还是勉强点了头。

得到消息的当天,允祥急命随他勘陵的护卫飞骑涞水,限其五日之内去呈览。他不想再等了,天阶上的人最知道“变”的厉害,尤其在得知雍正祈雨还宫之后,允祥觉得自己正在被慢慢的抽成丝,磨成粉,化成灰……

“王爷想什么呢?”福金一连几天陪在允祥身边,她很希望自己哪怕成为他心事的听者,可不论怎样,允祥说出来的,只是任谁都明白的安慰之词。

“没什么,看笔洗上头的‘文王百子图’出神了。”

“皇上一回宫,甘珠尔就被接去了,说是新科的榜下来,叫他去瞧瞧,看看哪个对缘法儿,以后好拜师呢。”

“呵呵,三甲都是浙省的,皇上看得上学问,未必喜欢性情,所以也不定就是这一科。皇上把甘珠尔当福惠一样疼,还能委屈他了?”

“兴许以后可以给个贝勒吧?”福金抿嘴一乐,半开玩笑的问一句。

“你想着皇上会降我两级爵么?和恭王叔父似的?”允祥也是一样的笑答。

“王爷是说……”兆佳氏闻言倍觉惊愕,“那……”

“你想问弘晈怎么办么?就是你说的,‘兴许以后可以给个贝勒吧’,不过……到底是怎么着,我怕不得而知了。”

“可这……王爷总要有个说辞,不然晈儿那儿……”

“我满洲先祖不就是幼子守产么,入关年久,祖宗规矩都忘了,不成体统嘛。弘晈不要紧,这孩子聪明才具都算不上,只气量很好,不是放不开的,就算一时想不明白,也断不至做出什么糊涂事儿。”

“王爷真不愿和我说句透彻些的话么,我虽是女人见识,总是他们亲额娘,王爷只说,若晈儿如今的媳妇儿还是鄂家的,王爷还会这么处置么?”

“……这话问的就是天大的见识。”允祥默看王妃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咱们府里以后是要清静不要热闹的,懂么?”

“王爷是热闹的不堪了……”

“没热闹的本事,还是清静清静得好啊……”

“回主子,去涞水的人回来了,外头候着呢。”回事儿的太监趁二人说话的空儿,在门外禀道。

“你先别去。”允祥看福金起身一福要出去,抬手止住了,又侧脸对太监道:“叫弘昌、弘晈都过来,给福金设帘子,让他们进来吧。”

“奴才们从主子说的地方儿取土一块儿,请主子亲览。”一时间,福金坐于珠帘之内,弘昌、弘晈急匆匆跑来站在边上,两个护卫跪呈土方,交给已经坐直了的允祥。

“好,很好,有此一物,我子孙可求为富家翁矣……”允祥说着,颤巍巍的接过那个见方的土块儿,一双把玩过多少旷世奇珍的手,在这小小的黄土之下,尽显它的卑微与渺小。他站了起来,不管是面对皇帝还是什么别的人,他已经几个月没有站得这样恭敬、郑重;他跪了下去,向着紫禁城的方向,心里默念着:“四哥,弟与兄此生之志,堪尽人寰;棠棣之情,可共厚土;而君臣之义……乃自天隔。三才之间,弟,不敢以人违天,以地抗天矣;兄,爱弟之切,能见谅否?”允祥这样想着,却扫过福金和王子,极尽了声音道:“皇上待我隆恩异术不胜枚举,今日之赐,必叫你们日后蒙福,你们当记着圣恩,竭力报偿才是。听见了?”

“嗻。”福金等人已是随着允祥跪了下来,听他这话,忙一起答应。

允祥站起身,突然微微一笑,双手捧着黄土慢慢上抬,随后竟一口吞了下去。

“王爷!!”“父王!!”一屋子人全都吓得呆了,张皇了半晌才叫出声来,弘昌一跃起身,两步敢过去扶住父亲,“父王……不过是一块儿地么,您身子欠安,怎么能……就是不为了母妃儿子们,您也总要看着朝廷社稷,看着……皇上,保重啊……”

“弘昌,你明儿去宗人府查查,按你的身份,该封个什么,是几等镇国将军来着?我还真不记得了。你也是二十几岁人了,该知道什么叫‘一斗恩、一石仇’,你得的已经太多了,再不知恩,我也无奈何了。你以为我是好糊弄的,学不来皇上对弘时的法子么?”

“父王……”

“身份二字你给我记清楚了,一时有忘,就别怪我忍得了断臂之痛!嗯?!”

“嗻……儿子记着了。”弘昌使劲咬了咬嘴唇,后退两步跪下叩了一个头。

“那就是你的福气了。”允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宣纸,伸手递给弘晈,“拿给你母妃看看。”

“王爷这是……”福金接过,看着上面草草的殿宇、房舍,不觉有些奇怪。

“照着《会典》画的,亲王茔制。我死之后,一切园寝营造,都按此图,不可稍有逾越。”

“王爷……您好好儿养病,何必说这个,这些事儿……”王妃看毕了这一幕,早已泪流满面。

“哭什么!这是最最要紧的事儿!这事儿不合了我的意思,你们就别认识我的福金、儿子;谁松了口儿,就是谁致了我的病,要了我的命!!”

“父王……”

“说话呀!”

“父王,这怕……不是母妃和儿子们能做得主的啊。”弘晈扶着泣不成声的王妃哽咽道。

允祥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腿一软,倒在地上……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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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等到两个人缓步走进凉亭,里面桌椅茶点已是全部收拾停当,允祥趁着雍正落座的空儿,朝苏培盛低于几句,苏培盛轻应一声,打了个千儿转身而去。

“坐,坐吧”雍正指着自己边上的石凳招呼允祥,“四丫头的事儿,家里边儿都说好了?”

“谢皇上,按理臣实在不敢和皇上同席而坐呢。”允祥谦逊一句,欠身坐下。“其实早就是说过的,臣福金……唉,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

“女人家都是一样,咱们又何尝愿意这样?只是祖宗江山,不作狠心人也是没法子的。那天皇后见朕还说,宫里那么多宗室格格,京城那么多勋贵子弟,怎么就非得……朕也没的和她解释,就说你现就着人问允祥去,他要是说不愿意,朕立马就下旨免了。”

“那娘娘是怎么回的?”

“怎么回?说你这个当阿玛的不通人情呗。”

“没想到臣福金还是有师承的……”允祥苦笑一声,“她还说恪靖公主和塞思黑情分不同,怕再出什么别的差池。”

“他们敢!这个你大可放心。”
    

“臣倒不是担心这个,只是丹津父子尚主,已是压过了策凌,臣怕傅尔丹挟制他不住,事权不能一统,北路人心不齐,一者让叛贼有机可乘,二者西路的权重……就太大了。”

“你说得很是,要不朕也不会调查郎阿去陕西,不过岳钟琪经了年羹尧和曾静的案子,已是战战兢兢的,朕施的恩也很重,目下该没什么大事,何况还有武格在那儿嘛。”

“皇上圣算,自然是无碍的了。可惜朝廷如今帅才大乏,满洲尤是,也只好勉为其难。岳钟琪还算是打过大仗的,只是这个身份实难服众,论谋划臣看也略逊年羹尧一筹。查郎阿贵介子弟,当惯了京官部堂的;武格人虽有力量,可那个脾气秉性……唉,真比李卫还不让人省心。”

“你还说呢,一个是你极力荐的,一个是你门下的奴才,也不知道是谁不让朕省心。”

“臣无能,训导不出干才良佐来,让皇上费心了。”

“干才还是干才,就是忒任性使气了些,你还不知道吧,武格又和张廷栋好一顿争执打到朕这儿。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自家的奴才,好歹比外人总强些,起码说话是不用绕弯子的。朕上午下的旨,调张廷栋甘肃,省得这么别扭着,耽误了大事。”

“皇上,这……”允祥一下子愣住了,陕西布政司张廷栋是张廷玉的弟弟啊,也没说个对错之分,怎么说调就调了呢?难道又是因为自己?

“廷玉还是懂得大局的,你一向待他也很厚,不要紧。”雍正喝着茶,一眼看透了允祥的顾虑。

“……是,臣回去好生训诫武格,皇上圣恩如此,他若有丝毫负恩之处,臣决不轻纵!”

“嗯,这个朕信,只你也别太过了,上回武格的折子,说什么奴才本主王将奴才严辞切责,哼,我都能想得出你那个疾言厉色的样儿。朕已经落了一个严苛御下的名儿,身边总要有个宽和仁恕的贤王不是?你自己多小心,别总给人家留口实。”

“皇上……您这样心思,叫臣何以为报啊!”雍正话说得淡然,允祥心里却是滚烫滚烫的,“后儿臣陪皇上祭圆丘,唯有敬乞上苍,佑皇上万寿,臣亦得托福侍奉圣主万万年矣。”

“那好啊,朕还想呢,若是朕真得寿万岁,而怡王只得千岁而终,剩下那九千年,朕岂不是要闷死了,啊?”雍正说着拊掌大笑。

“那臣就只好僭越多活几年了……”

两人谈笑间,远远瞧见苏培盛引着一群人,肩挑手提的朝这边走来。“看看,让你要出京就早去,赶到今儿,又破费了吧。”雍正递了块桂花糕给允祥,满是慈爱。

“由臣这儿转折子的官员们给皇上进献的物件儿,皇上每次就是不退回去,也都打发下头人了,臣只求皇上把臣的东西都赏收了,就算给臣一个天大的脸面吧。”允祥看着那一干抬东西的人都在亭外雪地里跪好,起身请雍正上前亲览。

“这个面子朕还不是哪回都给?倒是你,赏什么辞什么,分明是不给朕面子,下回再这样儿,朕把你进的东西全都从园子的墙这头儿,扔到交辉去!”

“臣再不敢了,下回皇上就是赏臣座金山,臣也自己扛回去,决不假手他人的……”允祥边说着边打开头一个太监捧着的一个精雕细刻到极处的木匣,从里面拿出一只遍体夔龙纹的绝品羊脂玉如意,一块硕大的红宝石镶在柄上,把好大一片雪都映得发亮。“臣在叩吾皇圣寿,皇上事事如意。”允祥提袍跪在雍正面前,手捧如意奉上。

“好,朕收了。”雍正亲手接过,细细的看了许久,连声称赏,叫过苏培盛道:“这个就放朕寝宫案上吧。”

“谢皇上……”允祥刚要叩头,却被雍正一把拉起来,“上头是雪下头是冰,在这儿跪着很舒坦么?”

“剩下的都放在养心殿和四宜堂的宝贝格子里头,朕有工夫慢慢看。”雍正把其他贺礼也浏览一番,显然,怡亲王的进献之物,也总能得到与众不同的待遇。“朕的造办处,两淮晋省的巨商大贾们,一到逢年过节的,怕是都让你给支使糊涂了吧。”

“朝廷这几年给了他们多少恩典呢,光是户部的营运,多出来的利银赏他们的每年就有十几万两,内库的也很不少,他们极该多孝敬皇上些儿的。”允祥说起这些,总是颇有心得。

“哈哈,朕有你这么个分斤掰两的钱篓子,到真是能富者保其富,贫者全其生了……”

“还要在位者守其节,临敌者效其命……”

“说得好!”雍正目光烁烁的盯着同样一脸郑重其事的允祥,“咱们的银子就是干这个使的,朕的心志也就是这个样的!那些个书呆子,说什么义利不两立的,朕全可不予理会。允祥,你答应朕,好好帮四哥支撑住局面,就是这个物阜民丰、国库充盈的情形,朕到要看看,万世究竟能有怎么个讥评!”

“皇上……臣必竭犬马,死而后已……”

第十二章

冬至过后几天,允祥决定启程往直隶地方重新勘定陵寝,因为当年办理水利营田时曾遍访京畿各地,他对这一带的水土十分熟悉,在和已进京的福建总督高其倬商议过后,他认定京南易州等地似属可寻。

怡王府二门内,兆佳氏领着八岁的弘晓阿哥,带着侧、庶福金一干内眷为允祥送行,看他出来,众人齐刷刷蹲身行下礼去,允祥扶起福金,朝众人点点头,“你放心,不过月把时候就回来了,天儿冷,你自己多当心身子。”

“是王爷要出门儿啊,怎么反要我当心,您千万节劳,什么事儿慢慢儿的处置,早点儿回京吧。”兆佳氏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早起便满心的忐忑不安,说着说着,竟开始莫名的抽泣。

“这话说的,你倒是要我慢慢儿的处置啊,还是早点儿回京啊?这可是难两全了。”允祥微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巾帕递给福金,低头拍了拍一直眼巴巴看着他的弘晓冰凉的小脸儿:“好生听你母妃的话。”说罢转身向大门的方向走去,只留下三个清晰的字眼:“都回吧。”

大门外,弘昌、弘晈带着阖府属官恭候着,八人抬的金顶大轿和双倍的亲王出京仪仗执事按规矩排列开来,足足摆满了一条街。

“这是干什么?!”允祥扫了一眼这些东西,立刻沉下脸来,对着跪在阶下的弘昌问道。

“回父王,这是……”

“谁叫你这么铺排的!啊?!”还没等回复,又是一声责问。

“这是皇上赐父王的仪仗,儿子依旨而行,不敢逾矩。”弘昌连连叩头,语气却是软中带硬。

“是么?!那么说昌贝子得的也是朝廷的爵秩,本府也是管不了的咯?”

“儿子不敢……父王尊体欠安,此行出京,想是皇上圣心多有不安,故而……”

“高其倬在哪儿?”允祥扬脸从弘昌俯跪的身边走过,冲着旁边吓得不敢抬头的长史问道。

“回……王爷,高制台在前门外候着主子呢。”

“马!”允祥背着手走下台阶,冲他的护卫们高喊一声。

“父王!弘晈急切的抢前几步,却被允祥冷峻的目光逼得什么话也不敢出口。

护卫犹犹豫豫将马牵到上马石前,却看允祥站在原地未动,只得又牵到他跟前。

“还不赶紧侍候王爷。”弘昌冲着自己身边的小太监低吼一声,那太监疾趋几步俯伏马前。

“闪开……”低沉透着冰气的声音,唬得那太监跪爬着躲到旁边。

“允祥左脚放在马蹬上,想试着一跃而上,只是这匹黄缰金鞍的蒙古良驹今天却显得过于高大桀骜,仿佛竭尽全力拒绝它尊贵羸弱而又心高气傲的主人。允祥感到一阵出离的愤怒和恐惧,他似乎忘记自己已是许多年没有这样不靠外力的支持而夸上马背了。他再一次用力,就在右膝快要碰到马鞍时,左脚却突觉一阵松弛,顿时失去平衡,身体像侧面歪去……”

“王爷!”离得最近的几个人一拥而上,几双手同时扶住他即将落地的躯体……

“都闪开!”

没人动弹。

“啪”的一声,鞭梢从每个人的眼前滑过,已经围好的一圈儿缓缓散开,允祥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再次向前走去。

“父王……”

允祥停住了,绝望得看看那匹马,轻轻闭了一下眼睛,招手叫过方才那个小太监……

出了内城会合上高其倬,允祥一行人快马加鞭向西南走去,沿途道府州县闻报,没有不出城百里远迎的,望风舞拜之际,却只见几十骑孔雀翎马队簇拥着一辆金顶车舆急驰而过,留下的仅是一道不闲不淡的王谕:本府奉旨办差,不问民政,尔沿途各官皆系朝廷守牧,需恪遵圣训,凛然奉法,各司本职,毋得稍有玩忽。特谕。搞得众官一腔欢喜逢迎之意全欢乐灰心丧气,暗地里哀叹自己实在背晦委屈:前任的知州借着水利营田的春风攀上怡王爷的大驾,如今都升了两司了,我辈学生怎就如此的有命无运啊。

开始还不觉,走了两日,马车上的生活就足以身虚体弱的的允祥吃尽苦头。他的双腿开始浮肿,浑身的骨头像被放在火上烤过一般,焦灼而又刺痛。凛冽的北风从车帘缝中透进来,钻入他的躯体,钝刀似的刮着他已经不大敏感的痛处。京城的文书一封挨一封送到他手上,皇帝的密谕、西北的军报、张廷玉的寄字、伊都立的禀帖……在颠簸的车上看这些,无异于把自己置于一种酷刑当中,挣扎着阅览,挣扎着思索,每一个字的墨迹都仿佛化开后而又凝结,令他头晕目眩。

“朕安,贤弟安否?京中俱好,勿念。”惟有看到这类字句时他紧绷的心弦才能略略松弛,也只有随着这类折子送来的一匣一匣的点心克食,才能让他勉强进一点儿早膳,因为送折子的侍卫差官往往回跪地苦求,说皇上圣谕,不许怡亲王赏人,不许带回去,不许剩下丁儿点,否则惟他们是问。而其它时候,允祥通常会时近傍晚才让随行之人前趋预备,倒不是为了节食惜福的皇室将养之道,实在是他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持一日两餐的繁复与重量了。

第十三章

车驾过了房山,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片片相连的层峦叠嶂使得道路崎岖险阻,尤为难行。马车是坐不成了,只得在宽些的地方乘肩辇,到了羊肠之处,也就只好步行了。因为刚下过雪,山中的土还是冻着的,查看土色时,雪渣儿和着冰晶,不要说手触上去,就是看上一眼,眼睛也会觉得冷。这还不算什么,更厉害的是爬山,陵寝土质要紧,龙脉气度更要紧,于是登山远眺,望其大势便成了必做的功课。高其倬一路上早就对允祥的体弱明晰于心,深恐此番之行这位王爷要是有个差池,自己吃罪不起,便力谏允祥不可亲往,由他代劳就是。可他哪里知道,不要说如此大事,就是雍正用的笔墨纸砚,养心殿的床座高低,允祥也是经心惯了,从不假手他人的。

山是野山,算不上很高,可对允祥来说,确实此生头一遭见识。他爬过的山很有数,或是泰山祭天,代天子行礼;或是江南秀峰,随性拾阶;再不然就是西山的精庐禅舍、帝室名宗……不论随驾还是独往,次次都是高车华舆、前呼后拥,哪里走过这种樵叟砍柴的荆棘野路。就算是五六个护卫在前面开道,他一身的锦貂重裹还是给行走添了极大的麻烦。狭窄的小路仅有一人宽窄,侍候的人不少,却搀也搀不得,扶也扶不得,只能眼看着他跌跌撞撞、气喘吁吁。

从房山到涿州再到涞水,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允祥却在不停的重复着同一种生活。早起开始一天的行程,翻山越岭、挖地三尺,一幅一幅地画着地势全图,稍作休息时拆看京城的各种公文,打发走或是应承下十里八乡闻风而来诉恳申冤的小民百姓,每逢这时,同为督抚的高其倬总是替直隶的同僚们暗暗叫苦,怪不得七年换了六任总督,这位爷出京一趟,直隶官员就要换上一茬,还好说什么“不问民政”!

离京十余天了,眼看就要入易县境,天色将晚,允祥下令先行安置,次日再行。他是累极了的人,略用了一口晚膳便靠在榻上看画好的纸图,随侍的太监跪在地上给他捶着疼得麻木的双腿,跟来的太医在外头煎药——这是雍正逼着他带来的,浓重的药香飘近来,确乎能为他送上些微的暖意。在他看来,对于一身顽疾,区区一个大夫不过是个摆设,只是这个摆设从皇帝那儿出来,怎么也算是圣恩浩荡的活化了。

“王爷,奏折匣子到了。”一个护卫走进来禀道。

“更衣!设香案!”允祥一下坐直了身子吩咐,忙乱过后,所有人补服顶戴整齐,随着允祥出迎。

“臣恭请皇上圣安!”送折子的是乾清门侍卫,正归允祥管着,看他要行大礼,忙一把扶住:“皇上口谕,怡亲王身子不好,不要他行礼了。”

“臣谢皇上天恩。”允祥朝匣子一躬,双手接过,亲自捧到案前放好。

“奴才请怡王爷金安!”来人紧走几步到下首,跪下给允祥行礼。

“起来说话吧。”允祥微微颔首,坐回榻上,身子却尽量撑得笔直。“皇上龙体大安么?精神可好?”

“回王爷的话,皇上前些天不大好,这几天像是……大好了……”

“什么话!允祥一向不耐烦这些公子哥儿侍卫们的纨绔秉性,个个儿都是宗室支脉,勋贵子弟,可连稍知上进的都不多,更不要说允文允武、建功立业了。就为这,马尔赛一干领侍卫内大臣们,没少挨允祥的数落。

“奴才也是听说的……皇上前些天连传了几回太医请平安脉,可昨儿奴才奉旨给王爷送奏折匣子面圣的时候,皇上又说已经大安了,用膳卧寝都好,让王爷放心。 ”

“你看气色呢?”

“奴才……奴才见皇上不敢抬头……”

“你……”允祥拿这个冥顽不灵的侍卫毫无办法,压着性子道:“那你怎么说精神也好了?”

“前儿直隶唐制台有本,说是近京的地方见了凤凰了。皇上说圣祖爷的忌辰刚过,就有这么大个瑞兆,实在是祖宗显灵,特意去奉先殿告祭,奴才们都得了赏了。这会儿庄王爷、果王爷还有几位中堂正合计着上本,请皇上把这个喜信儿送到史馆去。奴才临出来的时候皇上还特地嘱咐叫说给王爷,说王爷必然也是欢喜的。”

“皇上真是这么说的?果然是圣心大悦么?”

“奴才怎么敢诓王爷,皇上还说您这回出来,赶上这个喜事儿,也是吉兆呢。”

“好!你下去歇着,明儿顺路把我的折子送宫里吧。”允祥再也不想和他多说一句,只是急于想知道雍正朱批里到底写些什么。

“嗻……奴才告退。”

“慢着,这个赏你。”允祥拿起桌上放着的镶象牙藤筒千里眼,摘去外边金黄缎子的封套递给他。

“谢王爷的赏。”那侍卫喜出望外的跪下接了,磕一个头,后撤几步转身要退出去。

“再等等!”允祥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竟是一下子站起来叫住了他,“你看我气色还好么?”

“这……”那人大概从没被人这么问过话,怔住了。

“说话呀……难道皇上跟前奏对,你也说今儿没抬头,没看清?”

“王爷气色……”那人乍着胆子端详了允祥一下,还是没敢说话。

“到底怎么样!”

“……虽不算极好,也……也是很看得过的……”

“你没有诓我么?”

“奴才不干,奴才……照实说的……”

“嗯,难得你这么个诚敬的人,皇上跟前,也是要照实说的,记住了?”

“嗻……”

“你去吧。”

第十四章

允祥取过奏折匣子打开,看自己不过十几个字的请安言语下面,又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朱批,不禁莞尔,眼前浮现出那个养心殿内,一边点灯熬油、奋笔疾书,一边朝自己喋喋抱怨的雍正皇帝,想想刚才侍卫说的圣体欠安的话,又皱了皱眉头。

“青鸟去凤凰来,朕自大安矣……”允祥一眼扫过头行的朱批,扶着匣子的手一抖,“啪”的一声,木匣落地。

“王爷可有吩咐么?”被他打发到外面守门的太监闻声忙问道。

“啊……不用!”允祥张皇了一下,厉声一句,却答非所问。他定了定神,再细细看去。

“……吾弟慧觉之人,与朕心性最通,此时词句,不唯不错,实可大慰朕怀。然吾弟一身,国体同戚,系朕躬最切,若此机不密而授人以实,非弟令名有损,亦累及朕,则大错矣。朕一生自谓可识得天人,当此内外交困之际,庸众之人或可愚之,而朕心必时时洞明方可事事料理清楚,弟不必畏朕不能持定,朕自承大位,每以此自诫,吾弟当知之。今日之事,朕已晓谕中外,朝野同贺,皆为称讶,此吾弟苦心不为枉费,朕亦喜人心尚可为也。至冬月大寒,凤鸟乍现,岂不冷哉?唐执玉真呆书生也!大笑书之……”

“皇上……”允祥把折子看了好几遍,轻轻放在案上,微微念叨一声,泪水默然而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是钦佩抑或畏惧皇帝的慧眼如炬?还是感慨于这种默契的妙到毫巅?再不然就是动容于那种或许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到的既诛心刺肺又处处恩连义结的笔墨之辞?他只是觉得头脑里一阵阵的晕眩,浑身的关节也随着强烈的振颤。

又是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早,允祥令车仗先行,自己与高其倬并辔沿拒马河向西查勘。这片地方允祥筹建水利营田时就曾多次来过,每回都大赞其幽并风骨,燕赵余威,山耸而不险,水疾而不躁,很合他的性子,只是当时不论是雍正还是他本人,都守着子随父葬的古礼,即便见了这等上吉佳壤,也只是动心闪念而已。

“高督是精通方舆的,可知此山的名字么?”允祥回头看看后他半个马身子的高其倬,吟鞭遥指前面绵延的群峰。

“回王爷,此山为泰宁山天平峪,臣曾有幸一游。”

“好吉利的名字啊!”允祥高兴地感叹一句,“高督领京衔的时候来过?”

“是臣三年入京陛见回任时路过此地,正赶上……”高其倬说到这儿突然顿住了。

“唔?”

“这……”高其倬嗫嚅了半天,“正赶上新任直督恰好赴任,就同臣一游。”

“哈哈哈……”允祥看着高其倬的窘态大笑,“三年的直督,是蔡珽吧?”

“是……臣与他……”高其倬太知道自己那位当了半年直隶总督的妻舅与允祥的旧怨了,当年扳倒年羹尧的大功臣,不出两年就全家进了辛者库,自己拟了斩监候,现在还在刑部大牢里关着。至于这件事儿上,眼前的这位天子驾前第一人到底如何作用,又岂是他能想清楚的?因此上,高其倬一路与允祥交谈,都加意小心,他明白,一个身膺疾痛、辛苦奔波的怡亲王,在皇帝面前说话更比平日管用上好几倍。

“他是他,你是你嘛。”允祥笑着打断了高其倬的解释,“父子兄弟尚有不能一心的,何况这一层?高督不会就为了这个一路上和我这么生分吧?咱们替皇上办如此要紧的差事,必得和衷共济的才好。想你也是耳闻了的,我上回勘定陵寝,是出了错的,皇上恩典,未曾加罪。高督是精于此道的人,当佐我尽力筹划,务求全功,要总是这么小心翼翼的,再出了什么岔子,我罪无可赦还是小事,皇上圣心也必定不安,到时候只怕……呵呵,人家不说高督不肯赐教于我,倒要说你存了看笑话儿的心呢……”

“王爷明鉴……臣断断不敢!”高其倬听着这一番“笑语”,已是寒透骨髓。

“我不过玩笑罢了,皇上总说高督老成持重之人,哪能不明白这个?对了,你们高家在汉军里算极显达的了,令兄、令从兄都是有世爵的吧?要说官当到这个份上,想再给子孙留下什么靠得住的,恐怕也就是这个了。陵寝大事,惠遗万代,要论这功劳,也绝不逊于疆场用命、经理庶务了,我记得廷玉上年赏的什么?精奇尼哈番?”允祥看也不看高其倬的表情,边细赏着两边的山景,边话家常似的叙谈着,好像那个精奇尼哈番世职明天就是高其倬的了。

“臣蒙皇上圣恩,王爷金谕,定当竭臣驽钝,以报效……”

“好啊,这就好,有高督这句话,我就好替皇上放心了。”允祥还是笑着,诚挚的表情让人不得不信服,随和的口气让人不得不感动,可不知怎么,高其倬却觉得自己连马都要骑不稳了。

眼看到了天平峪脚下,允祥踩着小太监的肩膀下了马,在那一成厚厚的积雪上走了几步,他忽然蹲下来,跟随的太监护卫还以为他的病又犯了,正要拥过来搀扶,只见允祥向后摆摆手,小心翼翼的拨开雪层,捧起一小撮泥土,轻轻地捻着,仿佛要让那土化在他手里,半晌才站起来对高其倬道:“高督瞧瞧怎么样?”

“王爷看上这块儿地方了?”

“万年龙虎抱,每夜鬼神朝之地也!”

高其倬点点头,细细看过土色,又到河边破冰取水,考究一番,向允祥正色一躬:“王爷慧眼,臣亦以为此土此水堪为天下之基。”

“当真?”

“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

“……那好……”允祥略犹豫一下,轻咳一声,命众人道:“今日在此设营,传易州知州、邻近各乡里老士绅,我有话要问。”

“嗻。”

“你们快马沿此山方圆五十里驰去,每一里取土一方,拿来我看。”

“嗻。”

“务须敬谨小心,谁要是稍有惊扰山岳,荼毒小民,哼,你们都是有顶戴的人,好自为之……”

“嗻……”

第十五章

一连三天,允祥白日沿着山峦起伏、回环往复之处来回勘查,到了晚上又要见人问话,探访风土,真个夙兴夜寐,忙得不亦乐乎。开始也就罢了,勉强还能坐着理事,日复一日,腿愈发疼得厉害,连腰、颈、双臂也难以支撑,只好隔着帘子在里间躺着,令护卫们一道一道的传话出来。这就更苦了高其倬一干人,寻土觅水、绘图标记,还要应付着这位事必躬亲的王爷处处的发问盘查,着实累得不轻。还好,一通折腾过后,允祥总算满意了众人选定的穴位,就在天平峪山下,冬日的枯冷也掩不住那份大气的尊贵,龙穴砂石、形势理气,无美不收。坐在肩辇上看着这一切的允祥竟强忍着站起来,感叹一句:“此真我皇上福地也!”然后便整肃衣冠,在众人的簇拥下望着此山此水行了三跪九叩的礼,连夜折奏京城的雍正皇帝。

归途总是令人愉快的,卸了担子的允祥更是如此,靠在不知比马车舒服多少的轿子里,他更愿意放了轿帘和高其倬或是前来迎奉的沿途官员们闲话两句打发光阴。冬天的北方景致并不怎么好,能让他流连的地方实在不多,为了早一点到京,他通常会令车仗走到很晚才停下来歇着。

“王爷,已经申时快过了,又下雪了,您下营歇歇儿用膳吧……”随身时候的太监隔着轿子禀道。

“嗯。”允祥答应一声,轻轻拨开轿帘向外看去,一缕带着雪一样洁白光泽的晚霞射进来,让他觉得格外暖和。轿帘随即被打开了,两双手伸进来搀住他,一把安乐椅已是放在了面前。路边就是一条不宽的小河,也是银装素裹的,上面一串农人的脚印,通向不远的村庄。村庄一片炊烟袅袅,轻烟和红霞绕在一起,散开了,覆在雪花上,那种颜色是宫中最好的画匠也难描摹出来的。几座隽秀的山笼在雾气里,看起来那么平和,山脚下还有些许枯草,护卫们骑的马饿了许久,早已撒了花儿的奔过去。

“也只有到了这种地方儿,仗马方可嘶、寒蝉方可鸣吧。”看着朝他走过来的高其倬,允祥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地叨念一句。

“王爷,您是说……”高其倬小心地看看他的神情,倒没觉得这个语带双关是冲着自己。

“高督,你看这些马,都是上驷苑的,可这会儿跟在京里的时候,不是两个样儿么?长嘶频顾影,矢志交腾骞啊!”

“臣……臣才疏学浅,不知这样佳句,王爷是典出……”

“啊?噢。”允祥回过神来,怅然自失的一笑,“早年的拙作,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高督见笑了。”

“王爷太过谦了,臣听家兄说起过王爷当年的风采,实在是文章武略、音律书画,就像是……”

“什么?”

“家兄说王爷是小周郎。”

“是么……高督过奖了。”允祥目光一闪,随即暗淡下去,“其实论起来,这都是些雕虫小技,于治国安邦、养德修身全无用处之物,只是徒增虚名、浮躁心性罢了。参不透这些个,周郎也就是周郎,陈思王也就是陈思王,成不了孔明、成不了房杜、姚宋啊。”

“王爷真是透悟……”

“闲话而已,闲话而已。”允祥笑着摆摆手,“这是涞水的地界儿吧,涞水县在么?”

“小臣听王爷吩咐。”自入县境就一路侍候的涞水知县听见叫他,忙抢前几步,越过众人,躬身听命。

“这地方叫什么?”

“回王爷,此地名水东村,正是小县所辖。”

“民风可好?”

“近京之地,皇恩普泽,百姓乐业,从无奸盗之案。”

“还算富庶么?”

“自王爷总理营田以来,直隶各处无不年年丰稔,小县也……”

“这是皇上圣恩,你们州县的教化之功,与我不相干的。”允祥接口打断了他的逢迎,“对了,你离任满还有几年?”

“回王爷的话,小臣还整一年任满。”这位知县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他相信自己是就要升迁了。

“一年?那你想是可以作上本府几日父母官了。”

“王爷……”高其倬听得心里一颤。

“没什么,这个地方很合我的意,我想……在这儿长长久久的建个宅子……再看看吧……”

车驾一路向北京而去,离城还有三五里处,允祥从轿窗隐约看见前面一片顶戴花翎的在那儿迎候,轻轻问道:“前面儿谁来了?”

“回主子,是五阿哥和弘晈阿哥带着内务府和门下在京的大人们候着主子呢。”

“知道了……”

“王爷一路平安!”话音未了,弘昼弘晈带着众人已是迎上前来,弘昼单膝着地,其他人跟着叩下头去。

轿帘被掀开了,允祥紧了紧身上的貂裘,想站起来,却实在无力,只好虚抬一下右手:“五阿哥多礼了,你们也都起来吧。”

“谢王爷。”众人答应着起身,弘昼向前几步扶着轿杠:“叔王又见消瘦了,您……”

“你是骑马来的?”

“是。”

“天儿冷,你也不是什么好身子骨儿,进来一处坐着吧。怎么弄这么多人来?皇上的旨意?”

“还是叔王疼侄儿,”弘昼笑嘻嘻的缩进轿子里,“自然是皇上的旨意,侄儿哪儿干自作主张,这不是找着挨叔王的训斥么。”

“皇上龙体好么?”

“这……侄儿跟您说实话,不好。”

“怎么说?!”

“叔王先别急,侄儿从您离京以后也没觐见过圣颜,是前些天听养心殿侍候的老公们说的。您知道,皇上一直是用刘裕铎的药,只是不知道岳钟琪犯了哪门子的糊涂,竟把刘裕铎要到西边儿去了。如今他们的情儿皇上哪儿有不准的,就这么把人弄走了,连圣体都……”

“你说什么?刘裕铎已经……走了?”

第十六章

允祥觉得一阵晕眩,他知道刘裕铎妙手回春,更知道刘裕铎一向都是雍正的主治大夫,可他很怕自己的病交给这样一个又呆又犟毫无变通的太医诊治,左一道折子右一次劝谏的不胜其烦。也就只好找个法子打发他出京。可如今雍正也病了,他始料未及,皇帝少了这样的良医,要是龙体不愈,自己岂不是……

“叔王,您身子不安么?”弘昼看着叔父苍白的脸色,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皇上让我现在就进宫么?”

“那倒没有,皇上说……您要累了就先回府歇歇也称,只是……”弘昼显得有些为难,“皇上天天念叨您,这会儿又病着,侄儿愚见,您还是……”

“我知道啦,”允祥笑着拍拍弘昼的肩膀,“让咱们天申带着半个内务府的官儿大冷天儿的跑来,我又不是傻子,还能叫你们交不了差去?”

“谢叔王体恤了!”弘昼乐的在轿子里就势打了个千儿,弄得偌大的暖轿晃悠了半天。“昨儿四哥还说呢,叔王在皇上那儿说话可比我们有分量多了,您不在,皇上瞧着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今儿三法司案子没审好,明儿外藩觐见的仪注又错了,养心殿的座椅板凳,处处都有了不是了。听说海望他们都连挨了三天骂了,您要再不回来,怕是整个内廷的衙门都要换班儿了呢……”

“四阿哥说什么?”允祥心里一紧,后面的话全都没有听见,但他又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这样的话,怎么能问弘昼呢……

“也……也没说什么呀,就是说您出去一趟,宫里都乱了营了……”弘昼低头想了想,忽然以一种极少有的郑重口气道:“叔王,恕侄儿说句放肆的话,其实……四哥跟侄儿一样,都是……极敬重您的,您疼侄儿的心侄儿都明白,对四哥,您也不用太过……”

“弘昼!”允祥仿佛不认识似的看了看他这个一直满是稚气的侄子,半晌才轻声道:“当局者迷啊,倒真难为你这么明白了……”允祥说着,透过轿窗,目光扫向骑马随扈的弘晈。

一行人到了宫门外,允祥换了四人抬的轿子,弘昼、弘晈骑马相随,其他人都各自跪安离去。快到景运门时,只见苏培盛左顾右盼的在那儿等着,见他们过来,忙迎上前去:“皇上口谕,着怡亲王乘轿入养心门,五阿哥、弘晈阿哥回上书房读书。”

“臣遵旨。”三人一齐应着,随后弘昼、弘晈两个朝允祥行过礼,并骑而去。

“奴才们可把王爷盼回来了,您可不知道主子多惦记您呢,前儿接了您回京的折子,甭提多高兴了,连膳都进得多了……”苏培盛絮絮叨叨的扶允祥坐回轿中,自己跟在边儿上一车子一车子的好话往外倒。

“你说实话,皇上圣体到底怎样!”允祥声音里带着责问。

“还……还好……”

“哐”的一声,轿桌上的砚台被狠狠砸向轿外,前面抬轿子的太监腿一软,轿子被墩在了当地。

“王爷!”苏培盛吓得一甩袖子跪下,声音变得期期艾艾。

“我现在不问你,一会儿见这自然也就知道了,到时候可别怪我忘了你是皇上藩邸的哈哈珠子!!”

“王爷息怒……是主子怕您着急不叫说的,奴才们侍候得不好,罪该万死,总求您开恩,瞧着奴才伺候皇上多年,也略能知道一点儿圣心,帮王爷分点儿担子……”说着说着,苏培盛竟是呜咽不能成声。

“唉,我……起轿吧……”允祥哀叹一声,脑子里清清楚楚刻了两个字:迁怒。

被两个太监连搀带架扶到养心殿的暖隔里,允祥看到了他久违的兄皇帝,半靠在塌上,有些疲惫的面容还是掩饰不住地透出了喜悦。

“臣恭请……”允祥示意太监们扶他行礼,两边的人却得了令一样没有理会。

“以后就免了这些虚文吧,等你大好了再给朕补上。”雍正含笑着向前挪了挪身体,指指炕桌右边的床榻,“这儿坐吧,朕也懒得跟你正经应酬着说话了,这么着都舒坦些。”

“臣怎么敢和皇上并坐,您另赏……”还没等允祥说完,两个太监已是半架着他到了炕边上,不坐也得坐了。

“你看你这样子,你跟朕说实话了么?还好意思说朕瞒着你了,还拿人煞性子,没理没节、没规没距、没轻没重!”

“皇上是通天眼、彻地耳,臣再不敢了。”允祥看了一眼边上侍立的苏培盛,讪讪一笑。

“是奴才惹殿下生气,奴才知罪了。”苏培盛没想到雍正上来就把自己兜出来,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告饶。

“行了行了,怡亲王还能跟你治气么,去拿朕的药来。”

“嗻……”

“皇上如今叫谁侍奉请脉啊。”允祥鼓了半天勇气,还是不得不问。

“岳钟琪说西路军里感时气的极多,刘裕铎治这个最好,朕就把他派那儿去了,还是前方要紧呐。朕这个病倒也不重,外头还都不知道呢,就叫刘声芳先瞧着吧。你那儿离宫里也近,就叫他先两头跑着,等天儿暖和点儿回园子,就更近了……”

两人正说着,苏培盛带着小太监捧着雍正日常用的汤药走进来,小太监端着翡翠碗轻轻往另一个瓷碗里倒了一点儿,正要试药,就听允祥说了一句:“我来吧。”

小太监抬头看看皇帝,没敢动。

“算了吧,你这个药罐子,自己的汤汤水水的还没喝够?不是一个病的,别再克冲了。”

“皇上的药只能给臣赐福,哪有克冲的道理。”允祥说着做了一个起身去端药的姿势,吓得那小太监赶紧膝行几步把碗呈给他。

“怎么这么苦,叫皇上怎么喝!”允祥尝了一口一皱眉,“去跟太医院和寿药房说,把每年夏天两广贡的荔枝晒成脯子,热性的东西弄到冬天最好,等入药的时候放在里头,又驱寒,又祛苦,十八反里头没这个东西,皇上也爱见那个味道。”

“荔枝一共也没多少,朕还要赏人呢……”

“赏人剩下的就弄这个呀,皇上畏暑,您再进这些大热的东西本就不好,不如因时而用。皇上要是实在……,臣那份儿赏不要就是了。”

“朕真该把你派西北去换了刘裕铎回来!”雍正哭笑不得的说了允祥一句,将翡翠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第十七章

“皇上看臣选的吉地还入眼么?”允祥等雍正用过药,净了口,才慢慢开言。

“嗯,很好,不但穴位好,边儿上的地也好,都是上吉的。本来还想和你说,留意着点儿相近的地方有没有好地,没想竟又思量到一处去了。”

“皇上说的是西南那一块儿么?确是上吉的,只是比北边这个稍显局促,要是用作妃园寝,臣以为实在过了一点儿,不如……留为后人的好。”

“妃园寝着什么急啊,朕是有别的用处的。”

“别的用处?”

“先定下来,定下来回头再跟你说。”雍正看着弟弟有些不解的神情,微微一笑。

“那皇上什么时候下谕呢?陵寝既定,那些个流言蜚语也就能安生些日子了。”

“易州……离皇父的山陵还是远了些,这几天总琢磨这个事儿,到底觉得不好。你看看那些人,有影儿没影儿的都能编排出个子丑寅卯来,要是这上头再出了事故……”雍正有些愤愤地敲着桌子,眼睛里写满了别个帝王没有的失落。

“汉、唐帝陵都远隔山岳,我大清太祖太宗也长享肇基之土,皇上慎择吉地是为万世开福泽,是敬天法祖、应时应人的圣举……”允祥安慰着皇帝,心里也是一片惴惴。

“理同而人不同,这话你说有什么用,谁让朕已经成个是非天子了呢!?”

“皇上,”允祥眼睛突然一亮,“那就叫他们说去,人人都说,白纸黑字题本明发,都是儒林的领袖,历来书生们是最没定见的,循了名才择实呢。”

“好!朕明儿就发廷议,让那些饱学之士们给朕查例去!”雍正眉头顿开,坐直了的身子又是一幅雄踞天下。

“皇上圣明,此议一成,臣就算不虚此行了。”

“好个不虚此行,这回竟是连参劾的本都没有了,真个一路急行没见人么?”雍正舒坦的向后一靠,笑问允祥。

“臣又不是地方督抚,不敢越权谋政啊,有什么瞧着不妥的,都写给唐执玉了,看他还是个明白人,叫他入奏就是了。”

“阿弥陀佛,朕拣选的直督可算有一个合了怡王爷的意了。当初是谁当着蔡挺的面儿就摘了人家知县的顶子,围着上千的灾民就把个朝廷守牧训得昏死在当地来着?还有李绂,不过是书呆子见识什么都要建档,你跟朕怎么说的?‘直隶上下本就是总督属官,皇上再准他建档,臣岂不成了李绂的钱谷师爷了?’这会儿又在这儿说嘴,当朕忘了你那份儿不依不饶的样儿了?”雍正一手虚点着允祥,说得乐不可支。

“皇上可真冤枉死臣了,臣看了他们的劣迹据实奏陈,何尝敢恃宠惑主来着?哪怕田文镜那样儿的,臣不过是让他絮叨的烦了,和皇上抱怨两句。别说外头大臣们跟前,就是廷玉他们跟前,哪回不是从头到脚的把他夸上好几遍,怎么皇上到把臣说得这么青面獠牙的。”

“好好好,朕说错了还不成?怡亲王公正不私、爱护贤良、不务虚名、直言敢谏,行了吧?”雍正身子靠在炕桌上,愈发笑得直不起腰来。

“臣谢皇上考语了。”允祥笑着答应了,一边把手巾递给雍正。

“还是殿下能开万岁爷的心,主子都多少日子没这么高兴了。”苏培盛替雍正擦了把脸,对着允祥赔笑道。

“你这话说得就很该打,开主子的心那是你们的本份,我倒很想辞了别的差事天天服侍皇上呢,你替我管着么?皇上从去年就添了心悸的病,你们可想过半点儿开解的法子么?尸位素餐!”允祥一看见皇帝病恹恹的样子,对这群贴身伺候的太监们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呀,他们懂得什么叫尸位素餐,”雍正瞟了一眼脸儿又白了的苏培盛,哂笑一句,“不过话说回来,别说他们,举朝天下又有几个能开解得了朕的呢。”

“皇上曲高和寡……”

“就是去年曾案刚发的时候,朕一夜一夜是半点儿也睡不着,一会儿是先帝太后,一会儿是刚殁了的六十,一会儿又是那群狂徒……唉,还不是大半夜把你从交辉找进园子来聊聊,才能略安稳些,第二天支撑着办事罢了。有一回做梦魇着了,叫苏培盛去找你过来,他说‘万岁爷怎么忘了,怡亲王昨儿刚请过旨回城,说是……世子的百日。’你知道朕当时怎么想的?朕都有些……唉,都有些埋怨暾儿了呢……”雍正说着,满是惨然的一笑。

“皇上都没和臣说过这个……”

“当时皇后在园子里,他们问要不要叫来陪朕说说话,朕想想也就算了,朝里的事说不得,六十那些个事儿,朕也不好和她说什么,结果一宿的翻腾,第二天看折子,竟把朱批加到他们给你的启贴上头去了……”

“皇上……”

“没什么,越是身子不受用,就越容易想这些个。”

“皇上还惦记六十呢?”

“也没总想着,就是提起来实在觉得可怜。”

“臣这回出去,过房山的时候就住在年希尧的宅子里。”

“那就算代朕赏他的脸面了。”

“当年六十殁的时候,臣天天陪在皇上这边儿劝慰,都没去给他奠过一杯酒,这回过他停灵的地方也补上了,臣还吩咐守护的官员们,往后仪注祭礼,全依亲王之制,不得稍有缺漏,只是不要四处张扬去就是了。”

“亏你想得这么周全啊,他这个事儿上头,朕是不能再说什么了。其实朕怎么不知道,当时暾儿的事儿也刚过,你也是硬撑着的……”

“皇上这么眷注,六十也算是有福的了,还不知道臣到了那一天,能得皇上几分垂怜呢……”

“胡言乱语什么!!”雍正眼睛一瞪,狠狠斥责了一句,“说话愈发连个忌讳也没有!你要是敢不好好自重,就是有负祖宗有负朕躬有负天下,这个罪名儿我看你担不担得起!!”

“臣不敢……”

“那你就给朕好生养着,办事不要紧,别动那么多的心思。下头人有不是的地方,要参要办都好说,朕也没有为了奴才们驳你的道理,何必自己挤对自己呢?”

“是……”

“对了,恪和丹津到京了,身子不好就叫他们去见你,大宴内务府和理藩院已经安排好了,你不用管,只是西北耽误不得,成婚宴又赶到斋戒里头,他们父子要速速回去,你看……”

“皇上放心,臣一切遵旨而行。”

第十八章

回到王府的允祥已是身心俱疲,实在不想再动弹了,只好让福金去拜会恪公主,而自己则把丹津请到府中议事,说的却没一句儿女闲话,全是北路的军务,一下午的蒙语叙谈,又是精神大伤。

转过几天便是腊月十一,四公主的定婚宴设于保和殿,午时,诸王贝勒贝子公满大臣和奉旨入京的外藩蒙古王台吉齐集丹陛之下,等着雍正升座受礼。皇帝上午才得到消息,公主的生父,他的爱弟怡亲王如今连被人扶掖都难以行走了。想想大宴之上,凡进酒受赐,奏乐演舞,群臣必随行叩礼,何况当着外藩,允祥又不是尊长,也没有可免的道理,也就只好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了。于是另赐席宴一桌送去王府,让额驸礼成宴罢再去怡王跟前行个两跪六叩礼了事。

浑浑噩噩的在府里养了十几天,眼看到了年根儿底下,各衙门都封了印,请安拜节的宗室子弟、门下官员像皇帝的赏赐一样源源不断,一天到晚也不论怡邸的门上包衣脸色怎样难看,仍旧锲而不舍,弄得允祥急不得恼不得,在折子里和雍正笑言要去宫中的值房里躲两天。

二十九日,身体略觉好转的允祥还是决定进宫一趟,一则造办处的贺礼还须他亲自进呈,二者前几日颁赐诸王大臣“福”字,头一个就是给自己的,如今还没送来,必定是望着他年前再进宫一回的。

允祥见到雍正时,吏部正在引见京察卓异的六部司官,暖阁里跪了一地的人,皇帝也是个正襟危坐。轻轻推开扶他的太监,允祥故作轻松的行全了谒见礼,毕恭毕敬的侍立在侧。带领引见的吏部满汉尚书倒是很知趣,语速加的极快,剩下的几个人没过两刻就交待完毕,一通叩头鱼贯而出。

“累坏了吧,快坐!”雍正心疼的看看一头冷汗的允祥,把桌上还没动过的一碗热腾腾的参汤推到他面前。

“臣如今真是没用了,站这么一会儿就丢人的这样……”

“朕何尝不是,晚上看折子稍晚些,浑身就僵得厉害,第二天见人都没精神。”

“皇上看这可不像呢,臣方才在下头行礼,那么瞧着皇上,还是如来我佛的模样呢。”

“又来了,又来了,真亏得你这些逢迎的没边儿的话张嘴就能出来。”雍正被他说得兴高采烈,偏身下了炕在屋里来回溜达着活动筋骨。“还记得上回真跟你说的陵寝边儿上预留一块儿吉地的事儿么?百官的议覆已经上来了,就定天平峪了,边儿上那块地就给你建园寝,正好咱们现在都是这个身子骨儿,一起动工兴许能冲冲。”

“皇上!您说……”允祥忽的一下站起来,两眼直盯着雍正。

“真说西南边儿那块地留给你呀,还有条河通着,同根同源的朕一下就看中了呢。”雍正兴味盎然的踱着步子,“这下可安心了吧,看你这回怎么谢朕。”

“皇上,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呀!!”

“这有什么使不得,你我兄弟生而相随死而相伴,府邸园子都是近邻,墓穴有什么不成的?”

“皇上与臣份则君臣,位属天壤,岂能……”

“这也没什么呀,皇后妃嫔与朕难道不是君臣?那些嫔御贵人尚能安于妃衙门与朕相近,你怎么不能?”

“那是……”允祥竟没见过皇帝如此胡搅蛮缠的不讲道理,毫不相干的也拿出来当理说,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着急。“那是古制、祖制……”

“敏妃母附葬景陵也是祖制?呵呵,朕早就知道你要说什么,还是省省心吧。”雍正像个得胜了的孩子似的笑看着允祥,眼睛里一片流光溢彩。

“皇上当年大恩,臣无以为报,然……仍请皇上查臣一番不可解之心吧。”允祥虽实在不忍拂皇帝一片好意,但想想自家处境,还是狠狠心扶着炕边长跪在地。

“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起来说。”

“皇上此意,于理不合、于制不符、于情不切,臣……不敢领受。”

“你这是在说朕?”

“臣不恭之至,请皇上治罪,但臣仍不得不奏。上吉佳壤,天子所系,非人臣敢用,用之,不但不能蒙福,反而遗祸,昭昭天理也,违之不祥,此其一;国家因法而成,爵秩、服舆、丧葬嫁娶皆有定制,臣不敢违了立国之基,此其二;圣人因情制礼,礼既成,则亲疏定、尊卑分,后人遵之不得逾矩,因而遵礼也既是尽情。皇上今赐臣如此僭越之物,是赐臣以非礼,而陷圣躬与臣身皆为无情也,此其三……望皇上详查之……”

“你说的都对,都对……”雍正背转身对着允祥,压着声音喃喃道。

“皇上……”

“可你在和朕说什么!说国法礼制!说你在正大光明殿当着六部九卿也说的一样的话!!”雍正突然转过身来,咆哮的声音简直要把地上的金砖震碎。“你以为朕是谁?朕要是想跟你隔着肚皮猜心思,你以为你就能猜得过朕么?!为什么朕不论怎样推心置腹,你都要这样,园寝你要辞、仪仗你要辞、郡王的爵位也要辞,朕知道你有苦衷,可你犯得上次次这么冠冕堂皇的来一通谦谨之辞、像对满朝大臣一样对着朕么?你想当介子推,朕还不想当晋文公呢,朕只要你一句实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臣已经奏过了,再无可言……”允祥异常冷静的看着暴怒的皇帝,他知道兄长的脾气,但更知道自己的底线。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是么?”

“这该是皇上想的,不是臣想的。”

“你以为朕这么想过?”

“皇上有此一念,臣粉身碎骨多日矣……”

第十九章

“你知道就好!”雍正负气地走到炕边儿,拽过他倚着的软垫扔到允祥面前。

“谢皇上……”

“你每逢生辰、乔迁,朕都有诗给你,你可有一次奉和么?”

“……没有……”

“朕即位前你有三十二首!”

“是……”

“为什么?!因为你心里存了年羹尧那个‘夕阳朝乾’!”

“皇上!臣从来没有……”

“曾静说得对呀,朕本就不是什么圣君,朕只会摊地丁、充国库、平青海、肃吏治,可别说人心了,连一个人的心都收不来!怎么倚信爱重、托以腹心都收不来……你是无书不读的,一个圣君,会这样么?三代之上,是这样么?!”

“……”

“你一定要去堪陵是为什么?是,是为人心安定,舆情向背,可更为还朕的人情!!你以为年羹尧、隆科多都是功不抵恩,无恩可施才返恩为仇的,所以时时处处要和朕来个功恩相抵、两不相欠,就是把身家性命搭上也在所不惜,是不是?!”

“皇上把臣送宗人府吧……”

“朕为什么要把你送宗人府?为你事事想着朕的心思,按朕的心思处置的妥妥帖帖,又拿着这份妥帖跟朕划个楚河汉界,绝不越雷池一步么?宗人府怎么定你的罪啊?是欺君罔上还是辜恩负义?”

“皇上……”

“朕说的可有一句不是实情么?可有一句委屈你么?”

“皇上诛心之言,臣……无可辩驳……”

“你只记得一句周公恐惧流言后,可记得一句高处不胜寒么?朕处置阿其那,你口中说的是汉杀濞长、手上做的是周诛管蔡,心里却念着‘赠白马王’,你当朕不知道么?!”

“皇上!绝无此事!臣若有丁点儿自外于皇上的心,天地不容!”

“朕知道没有,他们不是白马、任城,你也不是曹植,可你把朕,当成曹丕了!”

“皇上……”允祥伏在地上,眼睛紧紧的闭着,他能感到皇帝颤抖的身体和淌血的心脏,却丝毫不敢去碰触。他觉得自己手里就拿着针线,却不肯迈前一步去缝合那个被他撕裂的伤口,他心甘情愿的被伤口吞噬着,哪怕明知再进一步,自己也要彻底溃决……

“你带着众人上折子要朕杀曾静的那天,你明白朕心里想什么?十三弟和天下人一样,也觉得朕要骂名千古了!朕后来叫起居注官把你的名字去了,改成‘诸王大臣’,朕掩耳盗铃啊……”

“四哥……”

“你别这样叫了,朕已经听不惯了。你去吧,朕累极了。既然死后不能在一处,如今也就少见面的好,省得到时候惦记,徒增烦恼……”雍正说着颓然坐在炕上,通红的面色满是病态。他哆嗦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哇”的吐出来,手抚着胸口呛咳不止。

“皇上!”允祥膝行两步扶住他的双腿,“叫刘裕铎!”

“朕没事儿,刘裕铎去军中了……”雍正抓住允祥的手腕,顿了一下,还是拨了开来。

“皇上……臣罪万死,求您把刘裕铎召回京吧……”

“朕岂能失信于臣下?”

“是……是臣让岳钟琪把刘裕铎要到西边儿的……”

“你说什么?!”

“臣知皇上眷臣至深,恐刘裕铎为人憨直,以劣疾扰烦圣心,臣……实在不知皇上圣体也……”

“你!你好大能耐啊,几千里外邀了人来蒙哄朕!”

“皇上息怒,岳钟琪并不知情,都是臣一人……”

“好好好,你活够了是吧?你把朕遣医赠药、夙夕担念都看成欠朕的还不上的人情是吧?那好,你给朕滚出去,外头空地儿多的是,你跪那儿好好想想,朕到底是周武王,还是汉平帝!”

“臣……遵旨……”允祥双手抠着炕沿儿站起来,腿剧烈的抖动着,仿佛空了一般,无可支持。咬咬牙,拼命转过身去,向前蹭了两步。

“慢着!”雍正侧身从炕角上拿起一张已经写好了“福”字的绢纸,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略一停顿,唰唰唰撕成几片,“这个赏你的。”

“扑通”一声,毫无痛感的再次跪倒,“臣谢皇上天恩……”

“万岁爷,外头刚下雪呢!”苏培盛从已知的惊恐中醒过来,扶住站的晃晃悠悠的允祥。

“怎么又有你的话!”允祥紧紧抓着他的手,竭力支撑着身子,不知走了多少步,才下了正殿的台阶。

“王爷,奴才……奴才给您拿个厚实点儿的垫子吧……”

“是我对不起皇上,我该当的……”允祥轻轻摇了摇头,“你快回去,叫刘声芳来给皇上请脉。”

“那您……”

“跟海望说,皇上现在心绪不好,叫他把造办处的物件儿,晚点儿再来进呈……”

“您这是何苦呢,您说句软和的话,一准儿就没事儿了,主子这会儿心里不定怎么难受呢,您就是不想着你自个儿,您也想想万岁爷吧,万岁爷跟您……连着心呢……”

“回去吧!”允祥试图用最严厉的声音斥走苏培盛,可一片片雪花打在脸上,就像皇帝方才的话一样,痛如刀割。声带里像塞了团棉花,挤也挤不出来。还不到半刻,他就成了一个雪人,又不到半刻,这个雪人栽倒在黄瓦灿灿的养心殿前……

“回园子歇吧,还清静点儿。”还是面无表情的皇帝走到被放在安乐椅上要一起抬上轿子的允祥身边,脱下外氅盖在他结了冰的袍服外面。

“皇上保重……”

“知道了……”四个太监迈开步子,小心翼翼的在冰上转了身。泪水,毫无声息,顺着皇帝的脸颊不可抑制的留下来,雍正用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默默道:“四哥是无福作武王了,但愿能保贤弟作周公吧……”

第二十章

雍正八年的元旦就这样来了,京城上下还是一片喜气洋洋。太和殿大礼、乾清宫家宴,须弥座上的皇帝一遍一遍的接收着叩贺,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跪拜、敬酒、跪拜、赐酒的礼节。丹陛之上是宗室诸王——还是那么唯唯诺诺的康亲王崇安;还是那么平平庸庸的恒亲王允琪;亲切却毫无灵气的庄亲王允禄;一脸严正缺少了几分高傲平和的果亲王允礼……还有两个是告了病的——让皇帝连看了三遍列名都没有想起的淳亲王允佑和一早就钦点了四拨太医前后请脉的怡亲王允祥。

看着这些人,雍正找不到丝毫可以交流的目光。他宠信的内廷大学士们,按身份只能站在殿外,淹没在一群在他看来大多面目可憎的四团龙补后面。而更远的,向西、向北,在他美轮美奂的离宫边上,那份熟悉的可以看出十八层意味的目光,却再也不能为他带来睿智的迎合和充分的自信。家宴,诏文里都是敦敦睦族的字眼,可皇帝却感到自己是唯一游离于“族”与“家”之外的可怜人。

趁着众人叩头的当儿,皇帝失神到有些迷离的目光扫向大殿的角落,在那里,他看到了怡亲王如今的嫡长子弘晈阿哥。听内宫的太监说,怡亲王妃带着她的儿媳们——当朝几位最耀眼的一品大员家的格格,同诸位公主福金一样,也去向皇后拜贺新春了。人前人后,怡邸的主子们还是最受侧目的一群,尽管在两天前,出入内廷的不少官员侍卫看见一身雪水的怡亲王默默无声的在养心殿前跪上了许久。人们的窃窃私语,又被含了嫉妒的艳羡眼神替代了,可皇帝心里清楚,为了取得这样的结果,他一身重疾的爱弟,在没有树叶的交辉园里,过着一个没有亲人相伴的新年。这是什么?是精神上的相互安慰、报复、还是折磨?皇帝也无法说清。他只能明白的确定一点,他们兄弟再一次共担了同一种感受——孤独——天下人值此佳节都不会生出的那种充满了倔强和高傲的孤独。

 雍正的身体也愈发虚弱了,两颊起了许多小热颗粒,原本定于初五的太庙祭礼也被拖到了初十。可对于政务,他却半点儿不肯迁就,从初四开始,就连续引见八旗官员,补定各旗佐领缺员。初五一早是下五旗引见,到了晌午,连轴转了几天的皇帝已是疲惫不堪,沙哑着嗓子问苏培盛道:“还有几个旗的?”

“万岁爷还是先歇歇用膳吧……”

“朕问你还有几个旗的!”

“回主子,还有一个……”

“叫!”

“万岁爷……”

“叫!”

“嗻……”暖阁里一位从一品的都统带着两个候补的佐领进来,三个人跪在皇帝面前,等候问训。

“正蓝旗满洲都统奴才……”前面的都统正待抬头报名,一眼瞧见皇帝极不耐烦的神情,忙打住了。

“你们旗里头跑这儿凑什么热闹,瞧朕有闲功夫么?找你们主子定了再来!”雍正抬手摘下眼镜,一副轰人的架势。

“奴才……”都统还想要说什么,看见皇上身边的苏公公向外努了努嘴,也就赶紧领着人叩了头,躬身退出。在外头僻静处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着出来传完膳要回去的苏培盛,忙上前一礼。

“公公千万教导我,怡王爷在园子养病,是皇上的旨意不叫惊扰啊,这会儿怎么又?”

“唉,这不是惯了么,万岁爷这会儿正累得心烦,瞧见您就忘了王爷的病了,还当是一直的那个规矩法子呢,您旗里的事儿,哪儿叫主子操过一点儿心啊!”

“可这……”

“您就跑一趟吧,现如今哪儿敢跟万岁爷提这个茬儿,要不今儿这膳又甭用了……”

“那王爷还能管这事儿么?公公您是不知道我们王爷办事儿的脾气,一点儿错了规矩,那可就是……”

“这您放心,只要说是万岁爷的话,王爷就是病的再怎么着了,也一准儿当天就把事儿办了,我看您明儿就能来复旨了。”

“那我就谢公公了。”

看着都统带着人点头哈腰的离开,苏培盛忙踅回殿内,只见膳桌前的雍正有些怔怔的发呆。

“主子龙体不好?”

“是朕忘了……”

“您说……”

“朕想回园子去……”

“万岁爷,今儿才初五,怎么也得过了上元节……”

“让张廷玉传旨礼部,上元节的外藩宴改设圆明园正大光明殿,朕初十恭祭太庙,十三日驾幸圆明园!”

“嗻……”

“他那天在外头和你说什么了?”雍正长呼一口气,字斟句酌的问道。

“主子是说……”
    

“嗯。”

“怡亲王说是他对不起主子,怎么处置……是他该当的……”

“你以为如何?”

“奴才是什么东西,怎么有脑子敢想这个……”

“你以为他对朕是尽了一万分的心了?”

“奴才的糊涂见识,是……可主子对殿下也是疼到极处了……”

“你比朕和他都明白啊……”

“奴才不敢,奴才懂得什么……”

“你懂得宠则喜、辱则忧,他已经不懂了;你懂得爱则亲、怨则远,朕……已经不懂了。”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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