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兄:
三月八日晚饭间,我们谈起在“稽古右文”网上的一个帖子。此帖作者与跟帖者皆认为禹之鼎画技囿于古代人物画,绘制的《纳兰容若像》不能如实反映容若潇洒风流的儒雅形象。我以为,众人对容若情深而对禹氏有失偏颇,原因有二,一是画面上的容若面庞微胖且在脖颈处略显错位,没能符合一代词人在大家心目中的风神,二是不了解禹氏在当时画坛的地位以及肖像画的成就。此外,和你讲到容若与张纯修的某信札中曾提起容若肖像一事。
不久,你便查出信札原文,加以询问。原本希望查找材料更多些,写篇更缜密的短文作为答复。只是杂物缠身,拖了将近一月。尽管如今材料不十分丰富,还是草草行文,不求文字工整,希望先回答一些能够说清楚的问题。日后材料愈发多时,再行补充。
看过你拣选的容若致张纯修的信札,其中并未涉及容若肖像,想来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老了?呵呵。
下面就禹之鼎绘制的《纳兰容若像》轴(纸本,设色,纵59.5厘米,横36.4厘米,故宫博物院藏),谈谈自己的认识,供你参详。
首先,禹之鼎与容若的交往。
关于禹氏的小传、事迹在书中、网上多有介绍,于此不再赘述。其中,《朵云》杂志发表由胡艺编撰的《禹之鼎年谱》十分重要。
两人应该是由徐乾学引见而相识。康熙十三年甲寅(l674),二十八岁的禹之鼎在扬州为徐乾学、姜宸英、汪懋麟等三人画《三子联句图》。康熙二十一年壬戌(l682)七月,在京师。为王士禛、陈廷敬、徐乾学、王又旦、汪懋麟等画《城南雅集图卷》。康熙二十九年(1690)春,应僦居洞庭东山、编纂《一统志》的徐乾学之邀,任《一统志》图绘。中秋后六日,曾随徐乾学至北墅访高士奇。康熙三十三年(1694)三月三日,徐乾学招同钱陆灿、盛符升、尤侗、黄与坚、王日藻、何棅、孙旸、许缵曾、周金然、秦松龄、徐秉义等十二人,修褉于遂园,应命绘《遂园修褉图卷》。由此可见,禹之鼎与徐乾学的交往之久,感情之深。不出意外,禹氏进京、出京与徐乾学有着较大的干系。徐乾学与容若关系之密切,前人著述多多。故此推断,容若与禹氏的交往源于徐健庵。
禹之鼎与徐健庵、王士禛等文臣不同,论政治地位不过是区区为从九品的鸿胪寺序班,论文学则名不见经传,仅仅是一个画家而已。那么容若与禹氏的交往的深浅如何?限于文字记载的缺失,只能多做一些推断。容若好交友,渌水亭上往往文人雅集,诗词唱和。禹氏应当多次与会,同容若的文友相熟。《湛园未定稿》载“往年容若招余往龙华僧舍,日与(严)荪友、(顾)梁汾诸子集《花间》、《草堂》,剧论文史,摩挲书画,于时禹子尚基亦间来同此风味也。自后改葺《通志堂》,数人者复晨夕相对,几案陈设,尤极精丽,而主人不可复作矣。荪友已前出国门,梁汾羁栖荒寓,行一年所,今亦将妻子归矣。落魄而留者,惟余与尚基耳。阅荪友、容若此书,不胜聚散存殁之感!而予于容若之死,尤多慨心者,不独以区区朋游之好已也。此殆有难为不知者言者。若余偶然涉笔,不知尚基何缘收此,然亦足以见姓名于其间,志一时之胜概云尔。”(跋《同集书后》)可见一斑。但容若对禹氏并未投入更多感情,所著文字不曾有对于后者的一丝记述。想来,“书画评鉴最精” (徐乾学《通议大夫一等待卫进士纳兰群墓志铭》)的容若,更关注的是禹氏的绘画。
其次,禹之鼎与容若的肖像画。
一、创作的可信性
禹之鼎为康熙年间画坛上长于肖像画的名家,其画名应该是徐乾学、汪懋麟、姜宸英等文士传播开来的。如前述,禹氏在扬州时便为三人绘制肖像,必是因为笔下人物形神俱肖才被认可,进而进京供奉。进京对于禹之鼎无疑是人生的一个转折,诸多居停京城的文人名士知其善画,竞相召其绘制肖像,从而使他的声名日盛。吴梅村、宋琬、汪懋麟、王士禛、朱彝尊朱昆田父子、乔莱乔崇修父子、宋荦等人的形象能传诸于世,皆赖其妙笔。此外,禹氏常往来渌水亭,即便与容若无论文谈诗的雅事,但容若总是能见到的。故,以其画艺和对容若的观察,尽管他笔下的容若微胖且脖颈略斜,但依然应该是容若的形象如实地表现。此外,若非容若认可,则他不会将此图送给“元焕道兄”。张任政《纳兰性德年谱"自序》言,“先生遗像一,禹之鼎绘,即当日所以赠凌元焕者。先生殁后,严绳孙得自闽中,有绳孙题诗。流转数千里,幸未失去。遗容之传于世而得见者,止此矣,可不宝哉!先生手迹,闻有津人某氏藏墨本数页,数年前曾携请梁启超氏题跋。因不详姓氏,无从借观。仅以海盐吴氏所摹刻书札一通,与图像俱存诸卷端”。叶茗《容若与棋客》一文认为“元焕”为康熙初年有围棋高手凌元焕。
众人以为禹氏画艺不精,导致影响了容若的儒雅形象。其实,外表与文采并非呈现正比。倘若真呈正比,若干被世人目为英俊的男子、靓丽的女子岂不早就成为世界文豪了吗?看待古人形象与欣赏其才情还是应该区别开来的。
为讲禹氏的肖像画艺高超,我再举王士禛的例子加以证明。在前后二十年间,禹氏应王士禛之命画过不下七、八幅肖像,画面上的王士禛形象随着年纪增长而脸型、须发略有细微变化,可见禹氏画艺精湛。在《古夫于亭杂记》中,王士禛言“写真一技古称顾虎头。此艺虽精终不能与山水竹石花鸟鱼龙等埒。近日曾鲸谢彬辈以此擅名。吾见其晚年笔墨亦草草耳。近有鸿胪寺序班禹之鼎名重辇下。曾为吾作《放鹇》、《荷锄》、《雪溪》、《诗思》数图,亦时有利钝。”尽管有“时有利钝”的评语,但说明他对于禹氏的肖像画创作还是推许的,否则眼光如此之高的诗坛祭酒不会反复命禹之鼎绘制出若干肖像的。
二、创作时间
冯统一的文章《纳兰小像》称,容若的肖像共有五幅,即《仿赵松雪衣冠小像》、《楞伽出塞图》、《容若像》(无锡忍草庵贯华阁旧藏)、《天香满院图》、《纳兰容若像》(故宫博物院藏)。
前三幅无存。《天》图前几年在拍卖会上现身两次,画风、题款均不似禹氏所为,尽管缪荃孙和拍卖会都称此图为禹氏绘制。曾在周汝昌的一本小册子里提到此图,以为像主是曹楝亭。
禹之鼎在康熙二十年(1681)前后入京,容若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去世,因此故宫所藏《纳兰容若像》时限便在这短短几年之间。
三、流传
此图绘成之后,经容若手赠与凌元焕。其间二百年的经历是一段空白。清末恭亲王奕訢题签于右裱边,“容若侍卫小相。恭亲王题”(钤“和硕恭亲王”白文),不知是否曾藏于恭亲王府邸。民国期间,先在三多(六桥)家,后卫项城张伯驹收藏。1949年后,张先生捐赠给故宫博物院。
四、画面内容
张伯驹先生将《禹之鼎纳兰性德侍卫小像轴》著录在《丛碧书画录》,迻录于下。“纸本,着色。侍卫官服纬帽,面容清瘦,微有须,坐方床上,持茗碗,左置一几,几上胆瓶内插荷花一枝。左上严绳孙题诗。此图与侍卫双凤砚并为三六桥旧藏。左右绫边,三六桥、傅岳芬及予皆题《金缕曲》词。”(《捐献大家——张伯驹》191页,故宫博物院编,紫禁城出版社,2007年7月。)
图中严绳孙题“尺五天边忆别离,重泉何处问交期。形容忽向天南见,犹记西窗剪烛时。门馆悠悠珠履客,每过凌生话畴昔。一幅丹青十载心,呜呼世路今安适。 此吾友容若小照,赠元焕道兄以志别者。未几溘从朝露,于是元焕感念旧游,携持未尝暂释。顷示我于端州邸舍,披对泫然,因为题此。岁丁卯秋八月,勾吴严绳孙。”朱文、白文印各一。丁卯,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
下裱边有三多(六桥)题金缕曲《敬观成容若先生小象即次其赠顾梁汾原韵》。宝熙、傅岳芬、冒广生应三多之请题词,分列裱边的右、上、左。此图转归张伯驹后,张氏有自题,后请夏仁虎题词。
当时和你提到那个帖子,以及此次写出我所知关于禹之鼎《纳兰容若像》的一些情况,是因为希望你了解——那张图画应该如实反映了一个满族才人的外表,尽管没能使容若的形象如同大家想象的那般俊美飘逸,仅此而已。
春安!
不了 草草
戊子年三月十日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