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天家番外之年妃
(上)
“回贵主儿,万岁爷口谕,今儿照旧议政,养心殿请安都不必去了。”
“……”
“回贵主儿,皇后主子谕,八阿哥好着呢,您欠安,别过了病气,今儿就不过来了。”
“……”
“回贵主儿,内务府来人说,大舅爷刚革了职,留京待罪,舅奶奶今儿不能进来会亲了。”
“……”
“回贵主儿……”
“好了!”我再也忍不住心头的灼痛,强努着站起来,看看旁边满脸是泪的姐姐,轻轻理理头发:“今儿重阳,你还是回去陪着爹吧,我这儿……什么事儿也没有……”
“贵主儿……您就……再试试吧……要是再不去,不但二哥,就连大哥,奴才男人,还有……还有爹只怕都……”
“我试?我算什么?!皇上都两个月没见我了!八阿哥……八阿哥如今是皇后主子的儿子,我……我是恨不得这会儿就死了,替一家子赎罪呢……姐你看看,今儿是重阳,要不是你们有进京的差事,我这儿……”我蹲下身扶住跪伏着泣不成声的姐姐,眼泪也不争气的打湿了她的衣裳。
“贵主儿,您就不问问,如今……到底到了什么地步么……”
“你又能知道什么……胡凤翚又能知道什么……你们还不早就……这个时候儿,人家都靠踩着咱们升发呢。”
“贵主儿不知道,直隶李制台新扶正的夫人原是咱们家奴才的闺女,极有良心有胆量的一个人。我们过保定,她偷着和我说,二哥把怡王爷也开罪了,这会儿真再没人敢……”
“啊?!怎么……二哥怎么就糊涂得这样啊……”我吓得一愣,可想想又觉得不对,“她是怎么知道的?我在宫里都没听见过,大嫂子也没说过……”
“是李制台家的用心打听的,说是……说是二哥议罪的头一个事儿就是参了怡王爷荐的一个道台,主子给李制台批的折子,叫远着二哥点儿,凡事都回给怡王爷,还说……二哥私下抱怨怡王爷的话,叫人捅到京里来了,所以这会儿参劾上的折子都是……奴才男人先也是主子交怡王爷管的,可这会儿……去了好几个禀帖儿,都没个回音,这会进京,不过是交待内务府几句话,见都没见着。贵主儿,我们……”姐姐说着,脸上的恐惧愈发强烈,满殿里的人都叫我支出去,只剩我一份承受着那个骇人的声音。
“二哥他疯了么?!他把爹,把咱们还想着一点儿么?!一家子陪着他又熬又煎……我残年不久没什么可怕的,那八阿哥呢?他就忍心,让八阿哥赶上一群辛者库里的外家亲戚么?!”半年了,我人前人后低垂的眼眉第一次现出了凌厉,对着姐姐,我无所顾忌的发泄着积郁了太久的心愁。
“贵主儿……”姐姐惊惶的看着我,几乎忘记了流泪。
“我管……我管,不管他,还能不管爹不管你们么……”我拉起姐姐,叫进外边的宫女,“让咱们宫里的首领这几天到四公主住的地方儿转悠转悠,等怡王福金来了,就是磕破了头,也要给我请来!”
“贵妃娘娘金安。”眼前的怡王福金敛衽一福,唤醒了我无始无终的苦想。
“啊,福金太客气了,我这儿病着,都不能迎一迎,真生受贵客了。”坐直了打起精神招呼,宫人们穿梭般的往来预备着茶点。
“是贵主儿客气了,您身子欠安,还这么肯赏见,实在是不敢当啊。”
“六宫里的人,都巴不得福金去,今儿能偏了我,是福金不嫌弃……福金长我几岁,不如以后我就叫福金一声姐姐,更显得亲近些……”
“贵主儿这是怎么说的,论公您是皇上册的贵妃,我哪儿能连个高低上下都不懂了;论私,那就更说不过去了,您是怡亲王的嫂子呢……”王妃一付不温不火的微笑,让我心里一阵阵发凉。
“我算哪门子嫂子,就算福金肯认,怡王爷哪儿就认了?要不也不能……唉……王爷是天潢嫡脉,自然瞧不上……汉军抬了旗上来的……可福金也想想,八阿哥……到底是王爷的亲侄儿啊。”
“贵主儿,您……”王妃愕然的看了我一眼,端起茶杯低头不语。
“王爷千不看万不看,总该看着年羹尧是给主子出过力的……他不恭不敬该责该罚……总求王爷为皇上怜才,别跟他一般见识吧……”我拭着泪,只记得自己一个为人女为人母的身份,别的,一概都模糊了……
“贵主儿怕误会了,我虽不懂这些事儿,可怡亲王和年……年大人,想来能有什么呢。怡亲王常夸先头粤省的年中丞是极诚敬有才气的,大概爱见为兄的,自然也就没有怪罪为弟的道理,贵主儿说呢……”
“这……”我一时语塞,可又明明想起大哥当年一个不小心,讨了怡亲王的恼,皇上是怎么颠来倒去不依不饶来着。“这我倒不知道,只知道王爷看着年羹尧……福金是再明白不过的人,他现在已经是关起来等着问罪的了,怡王爷这样身份,不犯上和他……”不知是哪儿的精神跳上来,摆好了求人的架势,被烧得糊涂了的气性打得粉碎。
“贵主儿息怒……”王妃的眼神有些异样,“息怒”二字自然是说给我听的。
“没……我怎么会……”我回过神来,后悔不已,刚要开口,王妃已是站起来请辞了。“福金……“我欲言而止,拼命抑住了所有的话,僵了一样点点头,看她远远走出去,才想起自己竟没叫人送一送……
姐姐死了,和胡凤翚一块儿在家里自尽的。没人告诉过我,是我听别宫里的太监们窃窃私语得来的。她离开我才一个月,居然就死了……我哭昏过去连睡了两天,才在宫女们生生的呼唤中醒过来。
“我要见皇上,你们去四宜堂找苏培盛,就说……我要见皇上……”
“贵主儿,您先歇着吧,主子前儿就回宫了,奴才们报了您的病,主子让您养两天再说……”
“回宫了……那八阿哥……”
“八阿哥也一块儿回宫了呀。”
“去叫人告诉去,就说我好了,现在就回宫去……”
“贵主儿!”
“去呀!我要见皇上……见八阿哥……”我昏昏沉沉的掀开被子,脚眼看就碰到了地面……
(中)
“贵主儿请回吧,主子叫了王爷大人们议政,奴才不敢给您奏,这么冷的天儿,您怕是等不起……”
“我知道这么着没规矩,可……”我使劲儿紧着身上的衣服,可还是冷得说不出话来。
“奴才明白贵主儿的意思,您也知道主子的性子,哪儿是能生顶着的。奴才跟您透句实底儿……唉……主子打心里对您……可朝廷上也不全由得主子啊,您就看着主子这份儿心,先回吧……”
“那我……能见见六十么?”我拼命吸了口气,抛出最后的希望。
“这……这怕您得请皇后主子的示下。对了,昨儿阿哥追着甘珠尔阿哥去了怡王爷府里,这会儿还没回宫呢……”
“苏公公,你……你帮我想个法子吧,皇后主子那儿……我怕……”我知道,在宫里,每一个养母都希望亲生母子成了陌路人……
“这么着吧,怡王爷这会儿在殿里,得空儿奴才悄悄儿回一声儿,王爷要是愿意担待,准能叫人把阿哥先送到您宫里。”
“真的?!可怡亲王……”
“八成能答应。”
看看苏培盛笃定的神色,我的心也约略放下一半,轻轻整了整衣冠,扶着宫女们跪了下来,“皇上,奴才怕再见不着您了,皇上圣恩也只能来世再报。奴才哥哥有罪,你就准奴才……替他赎了吧……”
“额娘!”六十清脆的童音打断了我所有的哀绪,几步走过去,蹲下身,捧了他的小脸儿,紧紧贴在胸前。
“额娘!闷死啦!”他支棱着小手拍打着我的脸,含糊不清的表述着些微不满。
“傻孩子,都想死额娘了……”我还是不肯放开,直到被他彻底挣脱。
“我不傻,前天汗阿玛还夸我聪明来着。“六十把蹭在脸上的泪水又蹭回我身上,摇着脑袋一本正经。
“汗阿玛?你能常见汗阿玛么?”我仿佛又看到了一丝光。
“没有……就是这些天见了两次,汗阿玛过书房,看见我和甘珠尔……把一个小太监鼻子打破了……就罚……”
“罚什么?”我的心一下子提得老高。
“罚我们两天背五首唐诗……”
“那背得怎么样啊……”心又放了下来。
“我一天就背出来啦!”六是按捺不住自豪的蹦了两蹦。“汗阿玛说我聪明,赏了好多东西呢……”
“真的……”
“那可不,汗阿玛还说……还说什么诗书传家的到底不一样。”
“皇上……”我呆住了,眼泪无声的淌出来,盐水一样浸在心里,像是要把浑身的血脉榨干。我不知自己该想什么,是谢恩还是恼恨……
“贵主儿,送阿哥来的怡王爷跟前的公公说,王爷的意思,阿哥不宜呆得太长,请贵主儿想想阿哥往后,能止情就止情吧……”贴身的宫女扶着我,在耳边轻轻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茫然的推开她,又搂紧了六十,“好好听皇上、皇后主子的话,以后有了师傅,听师傅的话,啊?”
“知道啦,额娘……”
“不……六十记着了,当着人叫额娘贵妃母妃,明白么……”我靠在宫女身上,几乎动弹不得。
“额娘……”
“去把……快去呀……”
“哦……”六十转过身,突然回过来,“额娘,姨娘给我的小荷包让叔王拿走了,我还想再要一个,额娘帮我要!”稚嫩的声音,充满了期待,然后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贵主儿!”剩下的我,隐约能听到的,只有这一声……
补行册立皇后大礼的日子到了,皇上免了王妃公主到我这儿庆贺的礼仪。不远处的坤宁宫鼓乐齐鸣,这大概十六宫中最繁华的场景了。
“贵主儿,您这样身子就算了吧……”宫女们低声下气的劝着,我没理会,还是让人架着走到院子里,在排好的香案前朝坤宁宫方向行了大礼。
“你们怎么让贵主儿在院子里站着,冻着了还了得!”行完礼的我正发愣,听见背后一句微微的斥责。
“贵主儿大安。”是怡王福金!看着我呆愕的神情,她蹲身肃了一礼。
“福金怎么到这儿来了?!皇上不是有旨……”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拉住她伸过来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贵主儿屋里说话吧,您手冰凉的……”王妃舒缓的微笑稍稍冲淡了我的紧张。
“是我糊涂了,福金请进来坐……”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我拒绝了宫女的搀扶,像平常待客一样,自己走进了寝殿。
“恭贺贵妃娘娘册封大喜。”王妃待我坐下,却是微提朝裙跪了下去,等她叩了一个头我才醒过来,忙站起来扶住。
“福金这是干什么,我怎么受得起,能来我已经……”
“这是应该的么,怡亲王也叫我向贵主儿道贺,问贵主儿的安好。”
“那我就更不敢当了,我如今这样,只有叫人躲着的,怎么敢劳神惦记……”
“贵主儿别总想这些,静心养病才是正经,贵主儿圣眷那么好,阿哥也好,多少人羡慕呢。”
“我明白,福金今儿肯来,自然是怡王爷还念着阿哥的骨肉情份,年羹尧的事儿我不能全知道,可也懂得他是罪不容诛,要不皇上也不会……那天我是病的急的乱了方寸,信口说的话还望福金请王爷别记心才好……”我挣扎着起来,尽了最大的真诚。
“哪儿能呢,这个我就能请贵主儿放心。”
正说话间,宫人进来犹豫了半天,还是低声禀道:“外头齐主儿宫里的人来清,说想……想让王妃过去坐坐……”
“福金看看,我这儿是连客都留不住的,准是三阿哥有求王爷的事儿,要是原来,她们哪儿敢……”我气得脸色煞白,可又清楚的知道,这会儿还想在人前装体面,那也真是痴心妄想了。
“你叫她们回去回齐主儿的话,就说……就说我过贵主儿这儿是怡亲王的谕,不好再去别处了。再说,今儿是大礼,我去齐主儿那儿,按位分,怕也不合规矩……”
“福金别为我的罪人了吧……”我感激地看着一脸雍容的王妃,齐妃是失了宠的,顾不顾忌倒也没什么,只是这份儿为了我的意思,在今天便是难得到极处了。
“贵主儿就没什么话,让我带给王爷,转奏皇上么?”
“有……有……可福金不问,我又怎么敢说,福金知道,我从在潜邸的时候,就是众矢之的了……”我所有的委屈一股脑涌上来,虽然不能判断这一份意外之喜有没有皇上的授意,可这唯一的机会,大概是我命中最珍贵的一次了。“先就是八阿哥,才这么小,实在不该担了我的罪孽,求皇上看我这些年来还算小心的份儿上,以后就……就多看顾八阿哥一点儿……还有怡王爷,说句万不该说的话,就让这没娘的孩子……有个靠山吧……”
“贵主儿……”
“我家里的事儿是国政我不敢多嘴,可老父年迈,是断不能受刑的,求皇上看他门下多年的份上,准他颐养天年吧……”想起不能朝夕侍奉的父亲,我对自己惟有恨之一字。
“贵主儿放心,我记下了。”王妃也开始陪着我流泪。
“还有……还有年……年羹尧,能不能……就留他一个全尸啊……”
(下)
“贵主儿,贵主儿,万岁爷进您皇贵妃了……”我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耳畔响起宫女们有点儿激动的声音。
“皇上……不是去祭陵了么……”我连躺几天,已经分不清日子。
“刚回来,刚回来就下旨了,方才熹主儿、裕主儿都在外头行了礼,给主子贺喜呢。”
“我要去谢恩,我该去谢恩的!”皇上给了我见驾的理由,这大概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主子身子……”
“不要紧,去拿朝服,你们帮我穿戴了,我这就去……”
坐在镜子前,我止住了准备上妆的宫人,细细看去,那是怎样一张脸啊。眼眉已经多日没有修整,角落里现出淡淡的皱痕。我试图笑笑,笑得甜美,笑得自然,可不论怎样,那额前的一蹙却如何也打不开。我有些急了,拼命想着六十欢乐的身影,身影却又恍然间变高,成了出阁前常见的二哥……
“娘娘一掉泪,胭脂又该淡了。”要不是宫女们提醒,我几乎忘了自己在哭,实在是几个月来,哭得太多了。
三层的东珠凤冠太重了,多少条人命换来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第一次穿上明黄的朝裙,让我从心里嘲笑这个愈发贵重的自己。
外面下起了雪,万物都是白的。圆明园改头换面之后的第一个冬天,竟是这样肃杀,全没有昔日王府花园的宁静安详。雍亲王的侧福金成了今日的皇贵妃,圆明园的凉亭却再没我与他抚琴观鱼、谈诗说画的地方了……
“哟,皇贵妃这是上哪儿啊?”我被人扶着,正一脚高一脚底往外走,斜刺里就见齐妃过来,先说了一句才蹲身请安。
“我……随便看看雪景儿。”刚一开口,就想着这一身的装束实在说不得谎。
“娘娘这一身儿明晃晃的,可真配这个景儿。”齐妃微微一笑,“怪不得皇上疼怡王爷,就是好眼色啊,敢情是瞧准了娘娘今天这一步儿,什么旨不旨的,别人看着是真,这才知道是掩人耳目的,娘娘这圣眷真是……”
“你说的什么话!”看着齐妃比我先入王府,我一直对她礼敬有加,如今到了这个时候,图穷匕见,也再犯不上客气了。“皇上的旨意难道连串门子也不许了?不如我这会儿去谢恩,把你这话问问主子?”
“娘娘别生气,娘娘知道我一向不会说话的。”齐妃见我动了气,忙忙的解释了,侧脸儿看看左右,故意压低了声音:“只是刚从三阿哥那儿听了个唬人的信儿,说是外头刚议了哪家来着?父母妻儿几十口子,是要满门抄斩的……娘娘瞧我这记性,也没听真。呵呵,娘娘还要去见驾,我就先给娘娘跪安了……”
齐妃远远的走了,形如鬼魅的身子在我眼前不住的晃动,四外全是肆无忌惮的笑声,一抹血红,一片血红,一天地的血红,最终都化成了皑皑白雪中的一串,落在我的脚下……
“你一家欠天下的,你欠你一家的,朕……欠你的……”我耳边响起多少天来最清晰的一句话——是皇上——低沉的声音熟稔而又陌生。我拼命想睁开眼睛,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愿,只在无限的睡意中默默的接受着他的所有垂爱。他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指肚儿上握笔磨出的茧子盖住我的眼睑,似乎想蒙住世间的一切苦厄,不让我去看。
“家门惨变,你也有,朕也有,朕怜你,谁怜朕啊……”又是一句静语,天外之声般的宁谧,“你想朕疼的朕都疼,你想朕恕的朕都恕,全你慈心,全你孝意,也全朕十几年不释之情,好么……”附耳的贴近,一双眼睛闪出炯炯的光,挂着莹莹的水晶,透过肌肤,直打在我冻住了的心上。“你知道,这是上没几个能让朕用心待的人。先帝,朕仰为天神;懿皇后,朕亲若生身;怡王,朕倚作国器,可他们都不是要朕怜惜的人呐……你不一样,你不一样啊……朕得看着你真安心了才成呢,你不安心,朕再怎么也不能……唉,朕一点儿私心……废公了……”
“朕不虚留你了,这世上确是没什么好的,朕既说了欠你的,你就很该学着朕的性子罚一罚朕嘛,别再为宽朕的心委屈了自己……你当朕不知道啊,两难如此,寻常男人也守不住,何况是你……只是长好了记性,转世别再入宦家啦……”一个个字像是坐了船,在水上漂着,那水是什么?院子里的水洼?不,那太小了,远不够这样阔大。难道是湘水?几岁十几岁玩儿惯了的地方?隐约间也不是,那水太轻了,撑不住这样重量……我极力的苦思着,双眼越比越紧,却也越来越想得明白,那是奈河,河上的桥没有飞鹊,只有两岸巍峨的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