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似锦的晚霞被浓黑的夜一点点蚕食殆尽了,一弯苍白的新月艰难地爬上宫墙,纤细的月光薄薄地落在琉璃瓦上,反射出斑驳的暗黄色的光点,如初生婴儿的明眸般纯净而跳脱。我倚在宫门边,凝望着那些美丽的斑点,不由痴痴地笑了。
“太后娘娘,您该用膳了。”宫女的轻声呼唤,霎时把我从梦境拉回现实。
“哼!他不是嫌我碍事吗?何必假惺惺地每天来问安讨好?我真悔没能走在先帝爷前面。我要死了,这会儿倒大家干净!”
“太后……”宫女显然是被我的无名怒火吓着了,手足无措地嗫嚅着。“可是,您……您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用膳了,皇上要是问起来,奴婢们可不好交待……”那女孩瑟缩着跪倒在脚下,神色慌张,那一刻我仿佛穿越时光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晦暗的黄昏,我怀着忐忑与激动的心情跪倒在一个伟岸挺拔的身躯。我的人生,就从那时起彻底改变了……
霜
深秋已至,窗外的玉兰树的枝叉上挂了一层晶莹的霜花,像是给灰蒙蒙的单调天空装点了些珍珠白玉的首饰。风很大,即使在屋内也能隐隐听见沙沙的呼啸声,然而此时的我却躺在温软的锦帐中,体味着如阳春三月般的暖意,不仅是因为屋内生着火,更是因我腹中正孕育着着一个如火焰般燃烧的小生命。
“给朕生个儿子好吗?”他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我肚子上,“呵呵,乖儿子,他在叫我呢。”
“呵呵,皇上,您怎么就知道臣妾生的是儿子呢?万一不是,臣妾岂不是犯了欺君大罪?”我紧靠在他高大温暖的身躯上,开心地笑了。身为一国之君的他,此时也天真得像个孩子呢。
“不行!朕说生儿子就是儿子,就这么定了!”他佯装发怒。
“好好好,臣妾遵旨。”
一个多月后,腊梅花开得正艳的傍晚,我如愿生下了一个健康可爱的男婴。
初为人母的我,竟有些惊慌失措,手抖抖地接过接生婆手里那个粉嘟嘟的肉团,定定神,仔细端详那张笑嘻嘻的小脸:他像他,眉眼也是那么英俊,目光灼灼,就像秋夜的启明星那样晶莹透亮;不过他那白皙的皮肤,鲜红欲滴的薄唇可是得自我的真传啊,真是个小美男子……我把孩子搂在怀里亲了又亲,这个鲜活的生命就是上天与他共同赐予我的小小太阳呵。我竟是如此幸运,卑微的身躯怎么能盛载如此神奇的生命……我将他搂得更紧了,他灼热的体温正把我入宫以来所有的委屈与艰辛,一点点融化,化成汪洋恣肆的幸福将我淹没……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玉兰树结霜的季节了。我的太阳已经学说话了,真是聪慧灵透的孩子。虽然他现在只会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发出类似“阿玛、额娘”的音节,但这足以让我这个母亲快乐得几乎眩晕。当初我只是个卑微的宫女,而今天我已经得到了甚至超出我希望的一切:圣上的眷爱,属于自己的孩子。我想,只要能每天看见我那小太阳绽开的笑脸,我的天空就是永远的晴朗。
然而就像天空总会出现阴云一样,命运最终带走了我的小太阳。
事情缘于佟贵妃的流产。佟贵妃是皇上的表妹,她自幼入宫,和皇上的感情非常好,但由于身体原因,几次怀孕都不幸流产,不能为皇上生养孩子,是她心头永远的。这次她终于难忍心头伤痛,向皇上提出要抱养一个其他嫔妃的孩子。皇上思来想去,想到了我的小太阳。
当执事太监带着奶娘嬷嬷来领走小太阳时,我发疯似抱住孩子不让他们来抢。至今我清楚得当时的混乱场面,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我则半跪在地上边哭边拽,完全失去了一个宫嫔应有的品仪,那狼狈的模样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可我管不了这些,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不能没有我的小太阳!如果失去他,我就会像冬日的树一样失去阳光,渐渐凋零。他是我幸福的唯一光源!
“住手!你在干什么?!想抗旨不遵吗?!熟悉的呵斥声让我一下子惊醒。抬头,看见皇上正怒气冲天地盯着我。
“皇上!皇上!求求您收回成命吧!臣妾,不,奴婢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要回自己的儿子……奴婢情愿去辛者库做名贱役,只要能每天看见自己的孩子……”
“唉,”他叹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德嫔,你进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连宫中祖制都不明白吗?再说朕的谕旨已下,怎么可能随意更改?你体谅一下佟贵妃吧,她就这么点愿望,难道朕还不能满足她吗?”
哼哼!我惨然在笑笑,那么谁又来体谅我呢?可是我又算什么呢?不过一个侥幸得到圣上宠幸的卑贱宫女罢了。
“德嫔!”皇上走到我身旁,拍拍我的肩,顺势从我怀中轻轻抱过孩子。孩子也许是被刚才的情形的吓坏了,也许是累了,很快就靠在他父皇的怀里,甜甜地睡着了,毕竟他还不满周岁啊,根本不明白这一天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的。”皇上?他在安慰我吗?“再说,禛儿永远都是你的亲生儿子,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放心,是你的终究是你的,谁也夺不走。”皇上说完这句,抱着孩子转身走出院门,那些太监嬷嬷也跟着退出去,只剩我一人呆立在飒飒秋风中。
玉兰树上的霜啪地掉在地上,浓云密布的天边透出一抹夕阳。
晨
春天不仅是万物萌生的好时节,也是带来好消息的季节。在这之后的几年里,我越来越得到皇上的宠爱。我努力让自己忘掉失子的伤痛,那个温柔和婉的乌雅氏又回来了。不久我就因又诞育皇子而晋封为妃。之后我陆续生下几个孩子,虽然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活到成年,但此时我已是后宫最为得宠的嫔妃之一。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佟皇后(就是当年的佟贵妃)病逝,她的养子四阿哥胤禛,也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小太阳,重又回到我身边。
他已经出落得高挑俊朗,白皙清秀的面容和我当年一模一样。没错,是我的小太阳,我感觉心头有股热流在涌动。我按捺不住兴奋,丢下在我膝边玩耍的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飞奔到他面前,“禛儿啊,我是你额娘,还认得额娘吗?”
他疑惑地瞧瞧我,也许我的唐突让他有点猝不及防。“儿臣给母妃请安。”他只回了我淡淡的一句,便不再开口,神情严肃得可以结成冰。
母妃?他叫我母妃?!我多想听他叫声额娘啊。不过也怨不得他,他离开我时还不记事,连额娘都叫不会呢。我冲他温和地笑笑,指着旁边两个玩得起劲的小不点说:“这个是你十三弟,这个是你十四弟。十四弟是额娘生的,也就是你亲弟弟。十三弟是你敏额娘的儿子,现在由额娘带着,你得空可以找他们玩……”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废话,他却始终没抬眼看我一下,倒是对十四手中的念珠产生了兴趣。
“这是父皇赏你的么?”他蹲下身,伸手去摸那串珠子。“啪——”不知怎么珠子掉到地上,散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哇——”十四一下子哭了,小手胡乱地在他身上乱打乱拍,“坏,坏,哇——”这回轮到做哥哥的惊慌失措了,他抬头紧张地看着我,像是请求援助。我大窘,没想到他们兄弟的初次见面会搞成这种局面,只好将十四哄着抱开:“乖宝不哭,不哭,回头额娘向你父皇再要一个,比这个更好看的,不哭了……”
“四哥,给你这个。”是十三的声音,这个才四岁的小家伙,很适时地拿了一块酥糖递给禛儿,刚才乱成一团的局势一下就扭转过来。他不必再费心如何去讨好哭闹的小弟,高兴地接过十三手中的糖。“走,四哥带你去我那儿玩。”他终于展开笑颜,这是今天他第一次露出笑容。两个孩子手拉手,一会就跑得没影了,我也舒了口气。
日子像河水一样平静地流淌着。又是几度春秋,我已人到中年,我的儿子们也都长大成人。他们都是爱新觉罗家族的优秀子弟,勇武睿智,气度不凡。而且他们的父皇也对他们青眼有加:四阿哥早早就被封为贝勒,圣上每年的春秋围猎都会带上他;十四阿哥胤禵虽然还不到受封的年龄,但才略勇气已不在诸兄之下,连圣上也经常在朝臣面前夸奖他这个儿子是可造之才。这一切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荣耀。虽然四阿哥一直对我不冷不热,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他几次,但我也没什么抱怨的了。至少,我的太阳依然那么光辉灿烂,即使有那么一天,他不再属于我的天空。
今年的春狩,皇上竟破例让一些得宠的嫔妃随驾扈从。得到这消息我兴奋得三天三夜没睡好,终于又能见到我的两个儿子了!幻想着牵着他们的手,那感觉就像太阳的热情与月亮的柔情同时笼罩着我,我应该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吧!那天清晨,我赶早起来梳妆。我打开首饰盒,从中挑选出一支做工极为精致的凤钗,插在我如乌云般蓬松亮泽的发髻上。镜中的我容光焕发,即使满身珠翠也压不住我天然雕饰的纯美,头上的凤钗摇摇晃晃,仿佛真的马上就会飞上云霄似的。我得意地笑笑,岁月似乎对我无可奈何。
京郊的春风虽然每年都来得很迟,但三月的木兰围场也已透出蓄势待发的蓬勃生机。杂乱的荆棘丛里不时绽出几颗嫩绿的叶芽,衬得旁边的野花越发开得羞涩,野兔、小鹿等小动物正悠闲地舔食灌木上的露珠,突然被我们的队伍发出的响声惊动了,各自奔散。过了一会儿,又悄悄探出头来,真是可爱极了。我陶醉在微薰的暖风中,自打进宫以来,还未欣赏过如此清新绚丽的春色呢。
驻扎好营寨,只听圣上一声令下,那些早已跃跃欲试的少年勇士们全都策马箭一般冲了出去。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我的儿子们,他们一样地矫健,一样地勇敢,很快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中。我兴致勃勃地陪皇上聊天、赏景,偶尔也偷眼看一下身边的其他嫔妃,她们的神色越发不自在了。
正聊得兴起,一阵嘈杂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顺着方向寻过去,只见一大群人正促马追赶着半空中一只受伤的鹰。那鹰的翅膀显然是被箭扎伤了,它飞得很低,跌跌撞撞地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但它的爪子却紧紧扣着一只死鹿,大概是它顾着捕猎,忘了下面还有一群贪婪的猎手正窥视着它。那只鹰上下腾挪,挣扎着试图闪开飞蝗般向它射来的箭,猎手们虽然人多势众,竟一时奈何不得它。然而它的伤实在是太重了,伤口处流出的血滴落一地。人们顺着血迹紧追不舍,终于将它逼到一个断崖边,崖壁高耸陡峭,伤鹰一定飞不过去,只要猎手们在崖边围成圈,挡住它的去路,就能将它擒获。
伤鹰眼见无路可退,双翅一振,用尽全力高飞入云,突然将抓着的猎物扔向崖壁上生的一丛茅草中,只见从乱草堆里探出两只小鹰的脑袋,同时张嘴叨出死鹿。原来这里是它的老巢,两只幼鹰自然是它的儿女。那鹰见自己的孩子已拿到猎物,哀鸣几声,在悬崖边盘旋了几圈,猛地从空中疾冲而下,摔在地上,立刻就断了气。
这出乎意料的一幕把包括皇上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我更是吓得心口突突地跳。然而更令人诧异的是,那两只小鹰竟为口中的猎物撕打起来,似乎不明白它们的母亲刚刚为它们而惨死。只见它们互相撕咬着,用爪子抓着,尚且稚嫩的翅膀狠命地扑打着对方。正打得难解难分时,它们尖叫着冲向云霄,都紧紧咬住猎物不肯放,双方就这么僵持着,谁都不肯先松口,谁也战胜不了谁。纷飞的羽毛从空中不断落下。正当它们斗得不可开交时,只听“嗖”的一声,是利器划过疾风的尖啸,其中一只幼鹰应声落地,一支箭准确地扎在它的咽喉处。另一只尚未反应过来,又是一支利箭,它也步了它兄弟的后尘。
人群中一阵欢呼。“好啊!”“四贝勒了不起!”“十四阿哥先射的,他才是最棒的!”原来是我两个儿子的杰作,我喜悦地应声望去,只见他俩策马来到皇上面前,手里提着各自的战利品。禛儿一如往常般神色凝重,仿佛从来就没有什么事能让他高兴似的。十四虽然满脸疲惫,但闪烁的双眸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与自豪。他和他哥哥完全不同,不仅在相貌、身材上显得更为粗犷,性情也更加率直开朗。虽然他也不是我亲自养大的,但对我丝毫没有生疏感,经常到我的住处来问安,每次见到我总是笑嘻嘻地,不停问这问那,可乖巧了。我时常暗自感慨,老天虽然让我远离了一个热情的太阳,但又让我拥有了颗温柔的月亮。
皇上喜出望外,照例给他们兄弟很多赏赐,说了很多勉励的话。禛儿平静地谢过旨,按例过来向我行礼:“儿臣给母妃请安。”又是“母妃”,难道这些年他真忘了“额娘”两字吗?我有点失落,转而招呼十四:“禵儿,过来让额娘看看。哟,这么猎物啊?还有活的?放了它吧,嗯?”我故意表现得对禵儿十分热情,一边偷偷看一眼禛儿,他依然面无表情。我的太阳,你为什么唯独要在自己的亲娘面前收起你的热情光芒呢?
回程路上皇上和十四还是兴致不减,爷儿俩一路说说笑笑。我却不知怎地,心头无端地沉重起来,那只鹰垂死奋战的情景不断重复在眼前。“禵儿,知道鹰的习性吗?”“儿臣不知,请父皇指教。”“鹰自孵化那天起,就要面对种种考验,不仅有天敌和疾病的侵扰,还要和同巢的其它幼鹰竞争,据说,只有打败甚至杀死其他对手,最后剩下的那只鹰才能获得生存的权利!”“这……未免太残忍了吧?”我一惊,忍不住插话,心跳得更厉害了。“哈哈,这就是老天定的规矩,只有最终胜出的才是最强悍的,才有资格延续鹰之家族的光荣,不至于使它祖先遗下的锐气与血性消失殆尽!”皇上对我笑笑,我忐忑不安地点点头,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月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西天的残月尚未消隐的那个凄冷的清晨,我听到一个让我身心崩溃的消息:皇上晏驾了!我依靠半生的倾塌了!
新皇上居然是他!当九门提督隆科多对着文武百官和后宫嫔妃们宣读先帝遗诏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太阳——不,他现在是大清的新皇上了,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热望,真正成为普照天下的太阳!我心乱如麻,不知该喜该悲。看着他气宇轩昂地站在金殿之上,指点江山,俨然是先帝爷的风采,可是眉宇间那一丝冷寂却怎么也化不开。我怔怔地望着高高在上的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怀抱里湿热的太阳,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这种疏离因为十四的存在而越发地明显。每次看见他们兄弟照面时,眼里没有亲切,只有冷漠与猜疑。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我的孩子们真像太阳和月亮那样,永远还能出现在同一片天空吗?
依照祖制,我将被封为圣母皇太后。“太后”,同样不过是冷冰冰的字眼,我不稀罕,我只想听他真真切切地喊一声“额娘”。我知道,我的渴望是多么遥不可及,在这个冰冷的宫墙下,有的只是制度化的称谓,那种最简单的母子亲情,竟找不到生根发芽的土壤。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怀念先帝,怀念那天他带着我和十四谈笑嬉戏的短暂美好的快乐,那时我才像个母亲。对了,十四呢?先帝派他去西北也有四年了,他什么时候能赶回来?可怜的孩子,竟连他父亲的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脑子里空荡荡的,一闭上眼就看见十四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刚才他还冲我笑呢,怎么转眼就变得愁容满面?血?!他身上在流血?我的儿啊!你受伤了?来人啊!谁伤了我的孩子啊……
“母后,你怎么了?”“儿啊,别吓你额娘啊……”我扑上去拽住来人的手,“儿啊,你千万不能死啊,你死了让我怎么怎么活啊……”“母后,你在说什么?没人会害儿臣。”我吓得大汗淋漓,紧拽住那人不放,半晌才敢睁开眼睛。不是十四,是禛儿——现在应该称之为“雍正皇帝”了。他疑惑地看看我,沉吟片刻,缓缓地说:“十四弟就要回来了,母后大可放心。”
“哦?”我听到这句,略略放心,“你还有事吗?没事可以退下了,皇帝陛下。”
“……朝臣等共同拟好了圣母皇太后的徽号,叫作仁寿。不日将要举行移宫大典,请母后移驾慈宁宫。”他神色有点尴尬。
“不必了,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何必移来移去地添麻烦。住慈宁宫,只怕老身还消受不了呢!再说你父皇的梓宫尚未入葬,什么徽号不徽号的就免了吧。”
“那……母后还有什么吩咐,如果没有,儿臣就告退了。”
“跪安吧。”我不耐烦地摆摆手。
我日思夜想的十四儿终于平安回来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看见他大大咧咧地踏上通向金殿的大道,浑身散发的怒火几乎要将这冰冻的空气点燃。旁边的侍卫随从虽然想上前阻拦,但都被他的气势吓住了,竟眼睁睁看着他闯到先帝的灵前。
“十……十四爷,您得向皇上行君臣大礼……”终于有人上前提醒他,是侍卫拉锡。
“哼!君臣大礼是吧?怎么个大法?!”他轻蔑地一笑,突然转身拽住拉锡,朝着他咆哮起来:“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教训起爷来了!爷做了大清三十多年臣子,难道还要你教?!”他一把推开惊慌失措的拉锡,冲着朝堂上的那个人喊道:“四哥!究竟是什么礼数?您给指个明白!”“胤禵!在先帝的灵前你也要放肆吗?”他一挥手,上来几个侍卫,团团围住十四。
天哪!我没想到兄弟俩在先崩逝后的第一次见面,竟是这种局势。我心口又开始阵阵地抽搐,他们还是我的孩子吗?他们简直就是那两只只顾争夺食物的幼鹰,完全忘了他们母亲的心在滴血!我顾不得太后的礼仪,冲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大喝一声:“够了!”
两人都是一怔,不解地看着我这个平时温柔如水的母亲。我颤抖着对身边的宫女说:“回宫!”撇下他们呆立地大殿之上。
我知道无论我如何费尽心力,都无法弥补他们兄弟间的隔阂了。权力,猜忌,自私,当报复的毒瘤日渐膨胀,谁也不能阻止命运的利剑向你挥来。我的脾气也越来越坏,常常莫名其妙地发火。我当然明白,我的怒火其实毫无理由。可不知为何,只要一见到皇上那副冷冰冰的面孔,我就遏制不住不满。而禵儿就成了我发火最适当的理由。我多希望皇上哪怕分一点点阳光给他的亲兄弟,做母亲就这么点要求,身为一国之君的他,能够普照众生,难道就不能宽慰下母亲的心吗?然而他待我和禵儿却越发地冷了,终于,他找了个借口把禵儿留在汤山看守皇陵,其实就是变相囚禁,连我这个亲娘想见儿子一面都不能了!
我彻底绝望了,上天不仅收走了我的太阳,还把我的月亮抛入了万丈深渊!这种生离之痛甚至超过了死别,这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我的荣耀,原来是以失去所有亲情作为代价换来的!我无力地躺在斜榻上,望着桌上火光明灭的灯盏,屋中的陈设依然如当年我刚搬进来时一样精致,但昏暗的灯光下却给它们全都涂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气氛。我失神地笑笑,忽然想起已经好些天没有梳妆了。我打开发旧了的首饰盒,取出年轻时常戴的那支凤钗。凤钗依然闪耀如新,栩栩如生的凤凰依然飘然欲飞,似此时乎在嘲笑我的失魂落魄。我把散乱的头拢了拢,将凤钗簪上,却试了几次都掉了下来,发髻已经稀疏得别不住了,想当年又有谁不羡慕我的满头乌云……我望着镜中白发苍苍、疲惫不堪的自己,感觉人生就是做了场大梦。这场梦中有过爱恋、亲情,可转瞬就醒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太后娘娘,皇上来给您请安了。”有太监进来通报。
“让他进来吧。”
照例的晨昏定省。客套话说完后,皇上向我提起为我做寿的事。我根本没有心思做什么寿,我现在满脑子除了禵儿还是禵儿。不过在母亲的寿辰上,母子总可以见见面吧?
“禛儿。我……我有个请求。”我向来极少求人,在他面前更是从来没有开过口,虽然他是天子,我是太后,但倔强的我偏不想用这个来弹压他,我希望的是他真心诚意地爱我这个母亲。可是这次,我不得不低头了,为了另一个儿子,我必须收起平日的孤傲。
“母后说哪里话?”看出来他也有些诧异,“母后的愿望就是孩儿的愿望,母后尽管说,孩儿一定办到。”
“我想见见禵儿,就在生日那天,就一天,行吗?”
“……母后,禵儿的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现在他恐怕还不能见您。”
“什么?!”我万万想不到自己的愿望会落空,怒火顿起,“哼哼!你是不是觉得我要得太多了?!”
“您说什么呢?母后?”他大惊。
“是,没错,我是太后。”我恶狠狠地盯住他,“我该得都得到了,不该得的也得到了是吧?我这个太后,是卖儿子换来的!哈哈哈……我有什么?我真正想要的,没有一样属于我!”
“母后!”望着我疯狂的样子,他越发害怕起来。他越害怕,却越激起我的兴奋,几十年积聚的不满与委屈一时全渲泻出来。我这个太后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见,做得还有什么意思?我哭喊着想撞向廊柱一死了之,一阵悲哀却陡然涌上心头,我转身猛地向他跪下。
“母后你这是?!”他大惊失色,走上去想搀扶起我,我却拒绝了。
“恳请皇上恩准我们母子见上一面。”我一字一顿地说,面无表情。
“唉……”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出门。
我惨然一笑,重又躺回床榻。闭上眼,我似乎看见我的两个儿子,在开满鲜花的旷野春风里恣意说笑。我看见四儿的脸上带着笑,眼睛里有泪花在闪。他分明在告诉我,他永远是我的太阳,他说他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好好叫我一声“额娘”。他轻轻地吻了我,轻轻地拂在我耳边说,如果有来生,他依然选择做我的儿子……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渐渐暗下来,但我的心却从来没有如此欢喜,我期待一生的幸福就要来临了,我,终于等来了渴慕一生的爱……
附:孝恭仁皇后乌雅氏,护军参领威武女。后事圣祖,康熙十七年十月丁酉,世宗生。十八年,为德嫔。二十年,进德妃。世宗即位,尊为皇太后,拟上徽号曰仁寿皇太后,未上册。雍正元年五月辛丑,崩,年六十四。葬景陵。上谥,曰孝恭宣惠温肃定裕慈纯钦穆赞天承圣仁皇后。子三,世宗、允祚、允禵。允祚六岁殇。女三,其二殇,一下嫁舜安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