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四月
霸州
“好！”“万岁！”在一片欢呼声中，玄烨翻身下马，仿似一个金袍金甲的天人，连发数箭，箭箭正中靶心，难怪他会这般开心，这般骄傲。接过小桂子递上来的清茶，玄烨一饮而尽，看着跃马扬鞭的八旗子弟，他笑得从容，笑得意味深长。前日才回了图海 “因雨路险，运粮艰难，不若暂缓入川进程” 的奏报，和当是“趁敌军分散，抓住战机，直取汉中”，玄烨骄傲的扬起头，任阳光撒在脸上，已经好多天没有这么畅快了，掏出怀中一块莹白，眼中多了一抹温柔神采，仿佛映着麝薰的身影，耳边正是她柔和的声音，“难为皇上找到块几可乱真的龙佩，救了麝薰这遭。将御赐之物私赏了阿哥，本是麝薰的大罪，皇上救下护下了，叫麝薰拿什么来还？这枚新仿龙佩温良莹润，虽比不得先帝那块，却也别有韵致，就算麝薰一番心意，献给皇上吧。”
“麝薰，麝薰，总是拿你没有办法。”玄烨攥紧玉佩的手，轻轻敲打着自己的额头，记忆中的麝薰已经模糊的看不清楚，而眼前的这个却依然是看不清楚。“为什么没带她来行猎，真是如自己所说的‘恐车马劳顿对她休养不利’么？还是如皇祖母所言的‘若皇上真心宠她，就别把她放在波峰浪尖上’？或者都不是，心底有一个秘密，麝薰是很好很好的，但她不是那个自己认定的可以策马同行的人，不是。玄烨若有所思的望向远方，仿佛隔着旌旗锦帐可以看见遥远不可知的过去未来，“那个与我策马同行，共笑红尘的人，在哪儿？”
突然一片骚动，有人来报“御骑绝尘不知怎么挣脱了缰绳，向着南边急奔，侍卫们怕伤了它都不敢上前硬拦，这会儿已经冲出行围圈子了。”玄烨闻言一惊，绝尘是极通人性的宝马，还从未有过这种情况，顾不得多想，跃上身旁的一匹枣红马向南追去。众侍卫不敢怠慢，也是快马加鞭的尾随而出，大队人马踏起漫漫黄沙，只为了前方的一个黑点，一骑绝尘。
渐渐众侍卫的马跟不上了，只有绝尘还在任性的狂奔，玄烨边扬鞭紧追边打着呼哨，想把它唤回来，但是不管用的，暗自庆幸，好在胯下的是不逊于绝尘的赤电……
景仁宫
“呵呵”麝薰放下手中的紫砂盅，险些把刚喝的虫草水鸭汤笑喷出来，“了不得，原来这个冰湄格格有过这么多趣事。”
“可不是怎的。”叶嬷嬷见麝薰难得的高兴，格外卖力的搜敛着脑子里那些陈年趣闻，“格格当时年纪小，大致都忘了，记得那年御马房专为皇上选了四匹小马驹子，一黑一白，那是一根杂毛都没有啊！还有一匹枣红的，毛亮的跟缎子似的！还有一匹是烟儿色的，身上斑斑点点的像撒了梨花儿，对吧？”说着用眼睛瞟了瞟一旁侍立的太监刘顺儿。
刘顺儿本来就在示意叶嬷嬷别说了，到了这份儿上，只好随便应了应。
看着刘顺儿尴尬，我却笑了，“冰格格的事儿在这宫里或有些禁忌，不过我这里是不妨的，我爱听。后来呢，皇上没给这几匹马取名么？”
“格格当真是忘实了！？”叶嬷嬷惊愕的瞪大眼睛，“那天您也在场呀，赤电还是您取的名儿呢！”
“我？！”这回换我瞪大双眼了，哑然失笑后，故作镇定，“看来是我忘实了，嬷嬷给我讲讲。”
“那是皇上大婚头一年，太皇太后下了帖子请在京的命妇进宫欢宴，家家都跟事先商量好了似的，悄么声儿地把自家的格格也带来了，有后来的赫舍里皇后，还有钮顾禄主子、纳兰主子，啧啧，那么些个花朵儿赛的姑娘啊！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皇上。您猜怎么着？”叶嬷嬷像个说书先生讲上了瘾头，留个扣子，啜了口茶，“皇上带着您和冰湄格格在后山遛马呢！”
“啊！”我真是被吓倒了，玄烨也有任性的时候，任性的这么荒唐，这么可爱。看着叶嬷嬷得意的样子，我这个‘麝薰’多少有点心虚，玄烨的任性不会是为了表妹佟家格格，那他是为了谁？难道还用问么？可怜又可喜，多少自己总还在他的世界里，他们的世界里。忍不住追问道，“那可是惹祸了，皇上是断不会犯错的，有错的只能是身边的人。”
“可不怎的，太皇太后的脸色可难看的很呀。主子您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那事儿最后，可是您一个人给担了呀！您说是因为自己贪玩儿，一定要骑马缠着皇上和格格来着，后来自己又不济事让马踢伤了，多亏了皇上和冰格格，不然命也没了。主子们急着看您的伤势，一忙一乱就把皇上逃宴的事儿给茬过去了。”
“那我当时真的是缠着他们要骑马么？”我急急问道，完全不管叶嬷嬷和刘顺儿的惊愕，一个人‘健忘’到完全‘无知’的程度是挺少见的。
“这个……”叶嬷嬷为难道，“奴婢当时不在近前。刘公公你总知道的，那时候不是你伺候皇上么？”
我转头盯着刘顺儿，见刘顺儿为难的支支吾吾，“当时主子还小，看万岁爷和冰格格骑马好玩，就跑到赤电跟前，对了，那枣红马叫‘赤电’也是因这事儿起的。”刘顺儿咽了咽唾沫，“那可真是凶险，咱们都盯紧了骑着绝尘的万岁爷和骑着奔霄的冰格格，怎么都想不到，小主子会跑到性子最烈的枣红马近前，咱们可是全吓傻了。虽是小马驹子，可是真尥起蹶子也能把人脑袋踢个血窟窿。”刘顺儿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往事似乎历历在目，“全是主子福大命大造化大，那赤电一蹄子下去，就见您踉跄几步，跌了一跤，没什么大事。那马驹子早换了朝向，跑的远远儿的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被说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叶嬷嬷最耐不住性子，急问，“后来呢？”
“咱们主子可英雄了！”刘顺儿骄傲地接着说，“脑门儿磕青了，手上腿上都破了皮儿，出了血，可看着皇上还‘呵呵’乐呢，说什么来着？”一拍大腿，“对了！您说，‘这马跑得可真漂亮，跟红色的闪电似的，能叫赤电么？’就是这么句话。”
众人愣了，我也愣了，这就是‘麝薰’么？说好听了是天真，不好听的简直是二百五！可又突发灵感似的一激灵，没头没脑的抢着问：“那‘绝尘、奔霄’可是冰格格在上马前就取的名字？”
“是啊。”刘顺儿点点头，“打一开始，冰格格就喜欢上了那一黑一白两匹马。那马也真是希罕，长得也俊，浑身上下硬是没有一根杂毛。格格说了一段什么‘太过、不及’的话，就取了那两个名字。万岁爷一个劲儿的叫好啊！”
“五色有太过有不及，唯黑与白无不及无太过。”我苦笑着喃喃。
“对，对，就是这个什么五色、黑白、太过、不及的！”
听着刘顺儿的肯定，我猛地想哭，想为当年的麝薰哭，为今天的自己哭。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小小麝薰的身影，她跟在玄烨与冰湄的身后，只能听着他们大发高论，只能看着他们策马同行，无能为力又不甘无所作为的样子。不在一个起跑线上的竞技不可能公平，错过了的永远错过了，可时间的赛道上没有绝对的输赢，只有暂时的领先落后。麝薰，好傻！拼命追赶别人的背影只会偏离了自己的方向。人生舞台上来去匆匆，人只能是自己的主角，他人无非过客，看不透的自己，好傻！‘绝尘、奔霄’咀嚼着这两个得到玄烨认可的好名字，又笑了。黑得没有一点杂质，黑得这么毅然决然，黑得如此彻底，当得起‘绝’字了，只绝尘是个幻想，万千繁华世界，一骑绝尘奔向哪里？没有出路。或可学嫦娥奔月奔霄吧，可广寒清冷世人能有几个捱到最后？没有答案。
众人见我半晌不语，也都屏音静气地，到是灵芸出人意料地打破了僵局，“不是有四匹马么？黑的叫绝尘，白的叫奔霄，红的叫赤电，那花色的马后来叫做什么？”
是呀，她的话提醒了我，“叶嬷嬷，再后来的事情你总该知道的。”
“后来的事儿就像烫在奴婢脑子里，就是再过几十年也忘不了，唉……”叶嬷嬷叹口气继续，“那样的场面怕是再也没有了，咱家老太太拉过主子来可是狠狠地掴打了几下子，还是太皇太后给劝住的，奴才们忙活着给主子您上药，老福晋们又开始话开了家常，几个小格格的魂儿可是让那四匹小马驹子给勾走了，聚齐儿似的站在了一块儿。钮顾禄主子问起花马的名字，万岁爷看看冰格格，可冰格格压根儿就没理这碴儿，万岁爷就跟几个格格说，‘大家都可以取，谁的名字好，就用谁的’，一下子可炸了锅了，叫什么的都有啊！那名字花花绿绿的，万岁爷只是笑着摇头，还是纳兰主子有才情，小小年纪就透着不一般，那么轻轻淡淡地说了句‘苍水虬’，一下子就把皇上给镇住了。”不知道是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还是陶醉在往昔的回忆里，叶嬷嬷忽然打住了话头。
“苍水虬”我咂么着这三个字的滋味，真是好名字！纳兰云霓，难怪他宠了你这么久；纳兰云霓，总那么不合群么，连取个名字也要与众不同，“她这是三个字了，恐怕和另外几匹的名字配不起来吧？”
“可不是么，后来太皇太后过来，听了绝尘、奔霄、赤电、苍水虬什么的，一个劲儿的乐，便问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赫舍里家格格，就是后来的皇后主子，有没有特别中意的名字。皇后主子的话透着实诚，说自己才疏学浅没什么主意，只觉得冰格格取得名字已经很好，透着清灵；麝薰格格取得名字也不错，响亮可爱；云霓格格的‘苍水虬’意韵是上乘的，但有些拗口，不如钮顾禄家东珠格格取的‘梨花’形象。”
“好厉害的赫舍里芳儿，大家挖空心思想名字讨皇上注意，她却是冷静旁观琢磨太皇太后的心思。”想着想着，心里冷飕飕的，不管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多少庆幸来的晚些没跟她“同台竞技”，忍不住叹道，“看来还是皇后最合老祖宗的心意。”
“是呀，太皇太后对赫舍里家芳格格是赞了又赞，还说，‘好马自是好马，负着太宗皇帝打天下的坐骑也不过是大白、小白；名字就是名字，好名字固然增色，普通点的也不会有什么害处，还是实实在在的要紧’。”
果然如此，我无奈的笑了笑，有些倦了，懒懒地吩咐灵芸，“坐了半天，有点乏了，扶我在床上靠靠吧，对了，把那《元曲》拿来，随意念上几段，我想养养神。”真的累了，斜倚着锦被，缓缓闭上眼睛，耳边灵芸的声音好动听，“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隔着别离泪……”
霸州
土岗上两个俏丽的身影坐在马上裹着锦缎的斗篷，一青一白，青的像早春的嫩柳，白的如中秋的皓月。
“小姐，咱们走吧。这儿离皇上行围的圈子远着呢！你什么也看不见。”
“谁说我是在看他？”白衣女子赌气着调转马头，轻甩马鞭，“奔霄，咱们走。”
“还说不是呢！没来由的傻站了半日，害的我也跟着喝风。”青衣女子憋着小嘴嘟囔着。
“青箫！你说什么呢？”白衣女子回身轻责着，但好像突然失去了平衡，“奔霄，怎么了？咱们是要向南，怎么，怎么不听话？！”
“小姐当心呀！”看着白衣女子在马上扭来扭去，急得青箫也没了主意，忽然她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叫起来，“看那！山冈那边的黑影子，不是绝尘么！”
随着青箫的提醒，白衣女子极目远眺，渴望着答案又害怕着答案，真的是绝尘！她的绝尘！他们的绝尘！玄烨早把奔霄、绝尘赏给了她，因她给了它们名字。她好像已经看见了玄烨正向着自己奔来，喊着她的名字——冰湄。
“皇上一定在后面！绝尘离不开您，皇上也……”
“住嘴！”冰湄厉声喝住了青箫，毅然掉转马头，背转过身，芊芊玉手抚着奔霄颈上的鬃毛，轻拍几下，颤抖着说，“奔霄，咱们早和身后的世界没有瓜葛了，你还留恋什么？！你不走，我就不带你，自己去了。”说着，狠狠的抽了一下马鞭，雪白的皮毛上显出一到红痕。
随着奔霄一声嘶鸣，那一青一白两个身影，消失在山冈之中。
几分钟后，玄烨在这个土岗上挽住了绝尘的缰绳，对绝尘性情突变的原因，他不得而知，只是轻轻抚了下绝尘流泪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