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恒枢,生于1917年7月22日,卒于1979年10月28日。他是在北京东单北极阁第二座怡亲王府出生的。他在那里渡过了童年,并且和金寄水一起读私塾十载,后来举家搬到了东四北小街怡亲王的第三座府邸。
我读初中的时候,只在他那件黑色礼服前襟内侧,发现过用绛红色丝线刺绣的“爱新觉罗•恒枢”字样。这件礼服是他在“满洲国”结婚时,溥仪出钱定做的。此外,我再没看见或听见他在任何场合使用过“爱新觉罗”姓氏。“爱新觉罗”大部分人改姓“金”了,如:金载涛、金载枢、俭慎之(溥俭)、金友之(溥仁)、金寄水等等。所以,他的学名叫金恒枢了,家人和族亲称呼他——恒枢。在与族外人的交往中,恒枢有意回避“爱新觉罗”姓氏,以尽量少人们关于“皇族”的联想。1945年他在《北平商业日报》当记者时,名片上印的是他的“号”——金伯英。1948年他与李明、岳子、张幸桥等人创建“北京民艺话剧团”时,为勉励自己克服各种困难,更名为——金克。金克之名,用至辞世。
第一章 末代皇帝的“御学生”
恒枢去“满洲国”给溥仪当“御学生”时,年仅十五岁。
爱新觉罗•毓嵣在《溥仪离开紫禁城以后》一书第三十六页有这样一段文字——“一九三二年八月,溥修从天津静圆派溥仪的原侍从福隆阿到北平找我们,并规定日期到前门车站集合。我们乘火车到塘沽,改轮船经大连,再换火车抵长春,那天正好是中秋节。我们一行人有:马元通、毓英、晏光、庄王府溥绍之子毓惒 、怡亲王后代恒枢、载谰之子溥俭,加上我共有二十多人。”——这就是恒枢赴长春当“御学生”的具体时间和经过。
关于溥仪为什么培养“御学生”、“御学生”来自何方、“御学生”的生活情况怎样等诸多问题,溥仪《我的前半生》、《爱新觉罗•毓嶦回忆录》等书已有详尽披露。笔者不另。
长期来,我一直困惑:先后共有“几批”皇室王孙远赴东北作了“御学生”?我相信,应当有个存档“大名单”。仅就以上《溥仪离开紫禁城以后》的引文,“我们一行”而言,确切的数字是“共有二十多人”。其中,包括作者在内,有名有姓的仅七人。那么,其余十多个呢?在许许多多有关回忆性文章中没能找见,包括《我的前半生》这样“权威”的纪实性文字,都用了“小固”、“小瑞”、“小秀”的化名。他们为什么不被提及,或者他们为什么不自己站出来也“回忆回忆”?起初我不明白,后来豁然了:凡涉及具体人的地方比较谨慎是对的。因为,你拿不准人家究竟愿不愿意“露脸”、吃不准人家同意不同意你在这件事上的观点;尤其“查祖宗三代”时期,你怎么知道不给人家惹祸、不影响他本人及其子女前途?愿意说的,能说的,早说了!
历史从来都是具体的。“御学生”恒枢有三件事值得一表 ——
一 “御学生”的结婚礼服
一九四零年秋,二十三岁的恒枢与十九岁的白淑慧经双方父母同意、溥仪“恩准”,在长春举行婚礼。其花消都是由“皇上”给报销的。
《爱新觉罗•毓嶦回忆录》第十九页和第二十页写道:“有的到了结婚的年龄,溥仪就叫北京的宗室给做媒找对象,还是找满族的人——旗人……结婚之后新媳妇自然要来到长春,陆续建立起小家庭,在离伪皇宫不远的地方找房子……学生的家庭生活费也都由溥仪供给,按宫廷语言叫‘皇上的恩典’。为了培养一批心腹奴才,花这点钱还是值得的”。“学生都有家了,有媳妇的每周可以回两次家”。
结婚是人生一件大事,从长春到天津再回北京,多次迁居,几经展转,恒枢一直把那件绣了名字的礼服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但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社会提醒下,“御学生”的经历,确实给他的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不少麻烦。说他只是“保留结婚纪念物”,失之绝对;说他纯粹“思念皇上,妄图复辟”,未免牵强。客观地讲,触摸到这件礼服,就触摸到了一段历史和亲历的生活。“结婚纪念”应占思维主导,但同时闪现几格“皇上身影”,也在所难免。要知道,人与物、情与景总是不能全然分开的。
一九六零年深秋的一天,恒枢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用刮脸刀片将礼服上的六个绣字全部刮掉,然后带着我到前门外珠市口委托收购部把它换了八元钱。
这件衣服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记忆是有一股强烈的樟脑味儿。恒枢每年都会很在意地把它高挂在屋里通风的地方,晾晾潮气、再换放一些卫生球。我现在越来越相信它的文物价值!然而,恒枢没长后眼,象他的前辈一样不能免俗。设想,倘若能将自己的结婚礼服完整地保存到今天,然后,捐赠给博物馆做展品收藏,那应该是一件深受欢迎的善事。
二 同天举行的两个婚礼
我母亲白淑慧和我大姨母白淑静是同一天在长春举行结婚仪式的,我母亲上午,我大姨母下午。和毓嶦长辈说得不太一样的地方是,我母亲不是满族旗人,而是蒙古族旗镶白旗人。自“后金”建立政权以来,一直有“满蒙一家”的说法做法,满蒙通婚的习俗可上溯几百年。如果没记错的话,包括我那二伯父金熙年(金寄水胞弟),也娶了一位蒙古族妻子。
我家曾长期保存着他们结婚的大照片。两张婚照几乎完全相同:主婚人、证婚人、拉纱男孩女孩,以及他们的姿势、位置、穿着都完全一样,显然是按一套固定程式走下来的。男穿礼服女穿婚纱,已经够西化、够时髦了!听我外祖母讲,那时侯老辈人不大认可夫妻合影,须另有一张有长辈参加、并充当主婚人、证婚人的照片,才不被外人笑话。照片中间自然是站着新郎新娘。其它四个人分别是:男方主婚人载枢先生,带一副白框眼镜、西装革履、一脸严肃;女方主婚人白沛霖先生,长袍马褂、两撇胡子、手执拐杖,挺身站立;最后是拉纱的两个小孩子——其中的一个是我的四姨母白淑庄。
另一位新郎——金养田,某亲王后人,瘦高个、大眼睛、高颧骨,“护军军官”。每当我父亲他们几人谈起当时引人注目的“护军事件”时,我这位大姨父总是比比划划、情绪高涨。金养田回北京后两次更改姓名,先是叫齐养田,后叫耆养田。我大姨母一九四八年冬去世,留下了二女一子。耆养田再婚后,一直住在北新桥,他退休时的身份是北京第一机床厂高级技师。
两姐妹选择同一天结婚,令人疑窦丛生!按照“老理儿”,初婚安排上午,二婚才安排在下午。若分别选择两天上午,岂不宽宽裕裕,令大家都满意?殊不知,这其中有着深层次的难言之隐: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东北的政局非常复杂!各种势力处于胶着状态:日伪军阀、土匪帮会、国民党、共产党等都在积极活动。特别是日本军国主义,在中国人民抗战热情不断高涨的情况下,为维护它在华的既得利益,不断在强化着血腥统治。“满洲国”风雨飘摇,四面楚歌,它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各方敏感的神经。兵荒马乱的年月,难以拿捏的政治风云之,众目睽睽之下去“满洲国”,既不安全,又会着惹许多烦恼:不仅有被国人骂为“勾结汉奸卖国”的危险,更害怕遭到日本入的要挟和暗算。两个“御学生”若在北京举行婚礼,有违“满洲国”规制,太不给皇上面子。另一方面,竟毕同宗同族,况且“吃着皇粮”、“沐浴皇恩”。因此,在长春结婚比较稳妥!
“老王爷”知难而退,装病不想去;另一位新郎的父亲“有事”,“实在不能去”。总而言之,男方的两位父亲都没能亲赴长春参加儿子的婚礼。至于王府女眷,向来没有抛头露面的规矩,即使当时社会已掀起过妇女解放运动,也远没眷顾到昔日“福晋们”头上。所以,两位新郎的额娘也不曾出席婚庆。但脸面还是必须顾及的!怎么办?所幸女方父亲白沛霖先生城府极深,办法奇多,他出面解决了一个个难题:他为两个新郎共同请了一位高辈份宗亲——载枢先生。载枢先生充当了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三位一体”的角色。如此这般,不仅暗合“姐儿俩嫁哥儿俩”双喜临门的喻意,也使家长人数成了一比一对等。载枢在北京当局任职,具体任什么职?时隔太久,回忆不起来了。反正是当时族内族外都叫得响的人物。他能代表“老王爷”来长春,想必应当有相当的威望和社会地位。而白沛霖先生是清末“武状元”,民国前期,曾任“国大代表”、“国会议员”、“蒙藏院院长”等职。如此这般,总算“门当户对”稳住了大局。而到了长春更有新难题需要解决:皇上接见去不去?日本人要来允不允?记者涌来见不见?新闻曝光怎么办?……权衡利弊的结果就是有了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原则:低调来去,速办速归!
和可能出现的“危险”相比,上午下午结婚都是小事,两个婚礼安排在同一天举行不足为奇。而载枢和白沛霖两位“政要”,“公务缠身”来去匆匆,显然都是借口。
三 “护军事件”中的壮士和瑞福先生
和瑞福,旗人。具体什么旗?祖上哪个府?什么时候赴长春?怎样回北京的?当时我是小孩子,从来没问过。从姓氏看,离“爱新觉罗”较远。我能描绘的形象是:小圆脸、大眼睛、个子不高、稍微有点公鸭嗓。大大咧咧中,透着几分豪爽和干练。拉一手好京胡,茶余饭后经常是“架腿”“抄家伙”,朝我父亲一努嘴:“《叫关》,还是《射戟》” ?接着两个人一拉一唱,兴致勃勃地各得其所了。他和我父亲究竟谁年龄大,不知道。反正父亲的这些朋友,差不多都让我们晚辈叫伯父。
看得出来,他们从小在北京生活,却不一定认识,是“东北生活”把他们密切联系起来。而“护军事件”这个经常的话题,尤其使之津津乐道。
关于“护军”,溥仪《我的前半生》第三百五十二页写道,“所谓护军,是我自己出钱养的队伍,它不同于归‘军政部’建制的‘禁卫军’。我当初建立它,不但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跟我当初送溥杰他们去日本学陆军的动机一样,想借此培养自己的军事骨干,为建立自己所掌握的军队做准备。我这支三百人的队伍全部都是按照军官标准训练的。负责管理护军的佟济煦早就告诉过我,关东军对这支队伍是不喜欢的”。
“护军事件”是指一九三七年六月二十八日,即“七七事变”九天前,一部分护军到公园游玩,日本便衣军人有预谋地进行挑衅活动。就总体结局而言,当然是日本军方最终占了上风。但就全过程中的某些具体环节来看却不尽然:关东军宪兵虽然逮捕了中方的事件参与者,但是和日本便衣交手过程中,护军并没吃亏。日本人放狼狗过来,我父亲和其他几个护军弟兄与之周旋险些被咬。但终因护军人多势众,使出辗转腾挪功夫,将日本狼狗合围聚歼,暴踢致死,腾出了更多的人手,继续与日本便衣军人打作一团。和瑞福趁乱抄起日方野餐用的大瓷碗,对准一个便衣的脑袋狠砸下去,那个人被“开了瓢”,哇哇乱叫,抱头鼠窜!从此,大家都知道护军里有个“敢把日本人开瓢”的和瑞福。尤其是日本人在中国称王称霸的年月,和瑞福的壮举,更显得英姿飒爽!
“和壮士”就是因为“殴打皇军”而被辞退的。回到北京后,曾在民国当局任崇文门火车站站长。一九五九年,北京民艺话剧团演出《清宫外史》时,和瑞福曾作为民乐队特约二胡伴奏员之一随团先在北京、后赴天津。后来他以“蹬三轮车”为业终其一生。他结婚不晚,却始终没有后代,一直居住在前门外鲜鱼口豆腐巷内的一间小平房,直到故去。
溥杰夫人嵯峨浩在北京友谊医院病故前,和瑞福的妻子曾与我母亲一起去探望过。
恒枢从“御学生”转入“护军”,被提升为“军士”,属“兵头将尾”的班长,相当于预备军官。因为“护军”人不多,编制有预留名额,排长实际管理的兵员数目还不及班长多。
一九四一年十月,恒枢的长女启辉出生。是年年底,恒枢请假回到了北京。没想到政局多变,就此结束了九年的“侍君”生活,无缘陪“皇上”去大栗子沟和苏联去过战俘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