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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分享][转帖]末代怡贤亲王及其长子长孙的故事
祥雪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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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07-07-11   

中 卷:末代怡亲王长子:文艺工作者——恒枢  第四章 离京漂泊


    第四章 离京漂泊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的话剧艺术,还不曾为多数国人所认可、所接受。它的的基本观众是青年学生和知识界。当时,这门新兴艺术还不能从古老的京剧中“拉走”更多的观众。一般说,话剧主要靠剧情吸引观众,大致是“一次过”,肯花钱第二次看同一剧目的人不多;京剧观众多数是“泡在戏里咂磨滋味”,对名角名剧即使看了两三遍,只要有机会,第四第五遍他还会去看。若在街头进行抽样调查或随便问问“爱看话剧吗”?十有八九会这样回答“话剧?没有一句唱!不爱看!”许多人不爱看,就预示着危机。十场、二十场演下来,爱看的看了,不爱看的依然不看。于是危机浮出水面——卖不出去入场券,如何维持剧团运转?如何保证大家吃饭?

    一 为 了 生 存

    北京民艺话剧团初建时的主要演员有李明、严龙、奚蒙等人。他们在《两宫垂帘》中,分别扮演慈禧、光绪、珍妃。其他“角儿”还有岳子、杨柳、王刚、孟萍等。

    尤其李明,值得一表。她曾是东北日伪“满映株士会社”的大明星。当时,“满映株士会社”还有另一位名为李香兰的传奇人物。很多人看她主演的电影,却不知道她是纯粹的日本人。李香兰长期生活在中国,已经完全“汉化”。人们常拿李兰香与川岛芳子进行比较,川岛芳子则是完全“日化”了的中国人。我看过一本解放后出版、大约百十页的小册子,它的作者把川岛芳子、李兰香、李明,并列为“三女性”。这里无须赘述小册子内容,但小册子足以说明李明“资深”的演艺背景。李明饰演慈禧太后,比一九五零年拍摄电影《清宫秘史》中的慈禧太后要早许多。她饰演的慈禧,不是一味地表现阴毒、凶狠,而是努力揭示角色人性的另一侧面。这在当时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一九五八年当她再度铈演这一角色时,已达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地步,圈里人无不认可。此外,她还在曹禺先生的名剧《雷雨》、《日出》、《原野》中分别铈演过繁猗、陈白露、瞎婆子,直到粉碎“四人帮”后,她还拖着被金属架固定的伤腰,在根据老舍先生名著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四世同堂》中出任重要角色。

    我以李明为“点”去带“面”,力图表达的意思是:不要小瞧北京民艺话剧团!“角儿们”都有各自的不凡从艺资质和经历,都不是等闲之辈!有人甚至练就了“独门绝技”!

    应对艰难时局的第一招“独门绝技”是“耍噱头”。

    所谓“耍噱头”是指游离于剧情之外,为“搞笑”而“搞笑”的舞台表演行为。如此哗众取宠,实属“下三路”打法。当时有一些“彩头班”,唱功做工技不如人,就发挥声光电舞台美术优势去创造票房价值。连台本京剧《封神榜》就有“戏不够,神来凑”之嫌。“耍噱头”源于戏曲丑角“插科打浑”,后来它的搞笑元素逐渐被演变为相声艺术的“抖包袱”。

    话剧如何“耍噱头”?《两宫垂帘》中有洋人见慈禧的剧情——

    李连英:见太后老佛爷为什么不跪?听说你们洋人腿都有毛病,打不了弯是不是?

    洋鬼子:什么,腿?腿没有毛病!有毛病能杀到北京来?

    李连英:大胆!放屁!!

    洋鬼子:放屁?你也得说理的,你也得放得出来呀?!

    ——如果半个多世纪以前就敢于把洋鬼子的台词都改成山东方言,那需要何等智慧、何等机敏,何等魄力!的确,台词真地就这样改成山东方言了。至于导演为什么在诸多的中国地方方言中,不选其它而钟情山东方言、以及是不是和山东人有什么过节,无从考证。只知道它的现场效果极强,观众首先是奇怪,接着哄堂大笑,并伴随演员张弛有度的表演而捧腹喷饭。所有“民艺时期”的演职员,都不会忘记以上那段“经典台词”,以致数十年之后,仍能随时脱口而出。

    应对艰难时局的第二招“独门绝技”是“加戏碼”。

    “加戏碼”也是戏曲行话,它是指演员在原有任务基础上,另外再加演一出折子戏,或再增饰另外一个角色。“加戏码”对已经成名的演员来说,反映了观众的欢迎程度;对正处于艺术和人气上升期的演员来说,反映了上上下下、理理外外的认可。

    《两宫垂帘》“加戏码”的创造性,表现为它增加了义和团“大师兄”这个人物——

    [ 舞台指示:李连英与洋鬼子生硬地握手。洋鬼子得意而下。

    慈 禧:把“妖民”给我押上来!

    李连英:喳!来呀,把“妖民”绑了,押上来!

    [ 大师兄被反绑押上

    大师兄:老佛爷,李总管,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李连英:推出去砍了!

    大师兄:不能这样,我为老佛爷攻打交民巷、攻打西什库,我有功啊!

    李连英:推出去砍了!!

    大师兄:太后老佛爷饶命!太后老佛爷饶命啊!……

    ——剧情简单,台词不多。然而,这里不仅创造了亮点,而且暗藏着玄机。

    “亮点”是从艺术处理上说的:“大师兄”的出现,把慈禧与洋人勾结、出尔反尔的行为具体了、“实化”了。有利于性格的刻画和情节的推进,使“耍噱头”的败笔化腐朽为神奇,成为紧张气氛中的一济缓冲。它弥补了原剧本的不足,把“游离”的东西,变成整个情节线索中有机的组成部分。

    “玄机”是从“演出推销手段”上说的:只见大师兄身着皂裤、双脸靴、斜襟天蓝色上衣、系深蓝色腰带、裹大红布头巾、五花大绑被押上舞台。大师兄的扮演者不是别人,乃爱新觉罗•恒枢是也!这个角色的增加和角色的分派,都是精心策划的。恒枢一开始就婉言谢绝了这个角色,导演碰了“软钉子”。于是,觉得让张幸桥出面充当说客最为合适。张幸桥再度发挥了他“掮客”的本领,从“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说到“适应剧团环境”;从“能文能武培养人才”说到“大家必须拧成一股绳”,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直到最后以私人关系摊牌:“爷们儿,看我和‘老王爷’的面子,今儿个,你是演也得演,不演也得演!”。把话说到这份上,恒枢岂能拒绝!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作为前台主任的张幸桥,诚心诚意地想让他一夜成名。恒枢“上戏”不久,有张报纸披露了一则爆炸性新闻—— “怡亲王公子参加义和团被砍头”。有载垣、溥敬在先,但没听说其后人重蹈覆辙。许多观众,特别是一些族人,就是专程来看爱新觉罗•恒枢如何被砍头的。

    这独具匠心的商业运作,即令放在六十年后的今天,也令人扼腕击节,叹为观止!只可惜,曾为记者的恒枢并没意识到捍卫自己“名誉权”的重要性。相反,他深为能证明自己有用而高兴、为自己对剧团作出的“奉献”而欣慰。他不懂得斤斤计较、不会小肚鸡肠,他很快原谅了那些捉弄他的人,他和张幸桥的关系甚至更密切了。但他并不傻,他以他的方式进行了一点小小的报复。他创造了传颂于剧团内外多年的“经典名句”——“张幸桥,老油条”!如果“老油条”就在身边,那么还有与“经典名句”配套的“奖励动作”:左手扶肩拿稳,同时,右手顺脖梗和脊椎捋降下来,借以充分感悟这根“老油条”的客观实在性。

    二 岳 父 震 怒

    爆炸性新闻终于爆炸了!最糟糕不是在社会上爆炸,而是在自家后院爆炸。因此,它带有强大的冲击波和摧毁性。恒枢接到了岳父白沛霖派人送来的口头“通牒”。“通牒”用语十分强硬。来人完全按原话转述:只要没死就来一趟。有话说,必须听!

    恒枢脸吓白了!他不怵“老王爷”,独怵“老泰山”。

    这位岳父大人能文能武,是位极度“汉化”了的蒙古族镶白旗人。他讨厌洋人洋学,坚守“国学国粹”,政界学界都晓得这位学贯“汉满蒙藏”的人物。他平时不苟言笑,俨然是一尊孔孟泥塑。通常他不发言,发言则刀刀见血。他十二岁从老家内蒙(现河北)丰宁县独身闯荡北京,如今已是硕果累累。名望地位不在话下,势力财力威慑一方。世道沧桑,时局动荡,他却能审时度势,作官赋闲游刃有余。他目睹了清王朝的覆灭,眼看着新势力的崛起,象所有有钱有势“有眼光”的大户人家那样,对未来有着不失时机的“合理安排”:大女白淑静嫁给了“护军军官”金养田,二女儿白淑慧嫁给了“御学生”恒枢,三女儿白淑娴则嫁给了毛泽东的同乡刘敬先生。有人说刘敬是共产党,但不知道为什么,北京解放前夕他突然变成了国民党军队师长,随蒋介石去了台湾。从对三个女婿的政治背景选择来看,我姥爷有“钩挂三方”的投机嫌疑。日军侵华期间,他曾捐助钱粮支持抗战,真心实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总之,他看准了这次机会,捞了“积极抗日”的“政治资本”。他最大的遗憾是我姥姥张敬宜没给他生一个儿子,所娶二房的遗孤白淑庄仍是女儿。最终他不得不抱养一子,取名:继宗。他居住的原旧鼓楼西甘水桥二十三号,有两个很大的套院,里里外外居住的百余户人家,十有八九都是从丰宁县来投靠他的乡里乡亲。“他乡故知,彼此帮衬”很清楚地揭示了历代“漂族”的逻辑联系:近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北京的“浙江村”“河南村”等相继出现;远有遍及海外“唐人街”“华族乡”的形成。窃以为,这就是某种盘根错节的乡党势力崛起过程。“老泰山”坐拥于此,使“黑白两道”都敬畏三分,恒枢怎能漠视这道“通牒”的分量!

    安葬“老王爷”不久,恒枢的家庭生活很快陷入了绝境。《商业日报》散了摊子,民艺话剧团关不了多少饷。于是——

    首先“恒”字辈亲属发生“裂变”:大妹妹素敏远嫁山东招远人李宝伦,二妹妹素贞经人撮合嫁给了族人佟金良,小弟恒柱独自某生,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李宝伦曾是“国军飞行员”;佟金良,金恒柱两人最终殊途同归,一起加入了“骆驼祥字”队伍。

    其次是恒枢家庭五口的“分居”:我父亲从到民艺话剧团上班的第一天起,就把我带在身边。我母亲带着我姐姐启辉和我弟弟启平,到甘水桥二十三号娘家去“啃老”。虽说如此,但我母亲并不甘心“吃白食”。她酷爱京剧,天赋极强,但我姥爷看不起“戏子”,坚决反对她拜师学艺。我大姑母素华已然嫁给了北京一位名叫李明轩的工商实业家,她的经济状况比我母亲好的得多。我母亲和我大姑母在一起,明着暗着、化钱不化钱地居然也有了近十初戏入帐。看着“四大名旦”“四小名旦”风光无限,能不由衷羡慕?目睹一个个女旦冲破樊篱,登上舞台,能不热血沸腾?在经济窘迫情况下,“唱戏挣大钱”的思想,肯定深入“姑”“母”之心。“下海”之意,蠢蠢欲动。寻找机会,跃跃欲试。我大姑母工梅派;我母亲工程派,她的《荒山泪》《贺后骂殿》《孔雀东南飞》人皆称是。她们到处参加聚会集会,或彩唱或清唱,有报酬没报酬也不十分在意。总之,“趟趟道”“铺铺路”得付出成本。她们结识了一大批“志同道合”者,其中,有一位家住和平门松树胡同的“著名票友”苏芝慧女士,到了一九六零年仍然与我母亲她们保持着友好联系。终于,有一家广播电台邀请她们,安排他们在固定时段做清唱节目了。第一次播出时,我姥姥、我四姨母和我们几个孩子早早地守侯在“戏匣子”旁边,直到我姥姥惊叫道,“听,是淑慧,是淑慧”!广播电台邀请,意味着有了收入。姥姥的立场无疑站在我母亲一边,她再三叮嘱我们几个孩子,“别让姥爷知道”!

    男人不能养家糊口是一种悲哀,妻子儿女去“咔吃”娘家是做丈夫的奇耻大辱!困难时期,最希望得到的是理解与宽容。但“老泰山”的“用人标准”坚决不降低。他认为,好男人须有雄心壮志,尤其乱世,更应当抓住“治国平天下”的好时机。在长春婚庆那天,他就谆谆教诲了两个女婿。安葬“老王爷”的当天,他特意对恒枢进行了“再教育”。望子成龙的殷切期望,与恨铁不成钢的现实反差,都撞击着恒枢心头,叠加成层层“余悸”。面对心灵的拷问,那“通牒”不啻是一条蘸了盐水的皮鞭!

    我父亲在东北“护军”时,接受过军事训练。因此,拜谒他岳父大人时,不失毕恭毕敬的军人风范。我想,他接受“皇上”检阅时,恐怕就是这幅神态,这种姿势。又因为发现有我在旁边,他就尽量想表现得自然些、松弛些,以求在儿子面前保持一点尊严。但他转身面对他岳父大人时,就还原了诚惶诚恐的本相。我外祖父端坐在对面八仙桌旁边的椅子上,丝毫没有让我父亲落座的意思,他良久不语,慢条斯理地拧上一锅烟,点燃、吞吐,无视我父亲和我的存在。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暂短的寂静里,在那袅袅烟幕中,我眼前突然再现了大师兄五花大绑被押上台的情景。紧接着又浮现了我祖父入殓、停尸、颂经、放焰口、接三、送三、出殡等画面。我非常害怕接下去的台词——“推出去砍了!”。

    寂静终于被打破了——

    我姥爷:参加义和团啦?

    我父亲:没……是参加话剧团。

    我姥爷:被人家砍头了?

    我父亲:……是演戏!

    我姥爷:演什么戏不好,非演你们皇门儿家里自己那些事?!

    我父亲:……

    我姥爷:怡亲王毓麒的儿子,多大出息呀!

    我父亲:……

    我姥爷:姑爷演戏,女儿卖唱,我里里外外让人家戳脊梁骨!

    我父亲:……

    我姥爷:散德行,简直散德行啊!!

    我父亲:……

    我姥爷:千嘱咐万嘱咐,怎么转眼满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父亲:……

    我姥爷:把我说的话全忘了?!

    我父亲:……

    我姥爷:说话呀,你在台上又喊又挣蹦、那么欢实,怎么这会儿哑巴啦?

    ……

    我姥爷出着气、撒着火,等着回答。

    ——我心中的巨石也释然落地:没砍头,万幸!然而,不是砍头胜似砍头!砍头一下子塌实了;不砍头,今后却必须“活受”!

    我第一次见我父亲强嚥冤屈、双肩颤抖、低声哭泣。哪里是什么“翁婿会谈”?纯粹是“聆听申斥”。见面是这样结束的:我父亲双腿跪地,连磕三个响头,撂下一句“不混出脸面不来见您”的话,就扭头走了。后来,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很奇怪,只有四岁的我,为什么当时没能陪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承受那么巨大压力,居然无动于衷?对此,我真地不晓得,也说不出来。我只知道,我的泪腺分泌功能是从与父亲一起“聆听申斥”的时候逐渐退化的。到读小学时,无论遇见什么事,基本就不会掉眼泪了。

    三 负 气 出 走

    我爱我的父亲,同情我的父亲。他的喜怒哀乐,无时无刻不牵动着我的感受!在我与他形影不离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风雨同舟,相依为命。那是嵌入灵魂的生活,即使按小托尔斯泰的方法 “在碱水煮里三天,在盐水里洗三天,在清水里泡三天”,我也不可能抹掉记忆而“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剧团人不叫我名字,都叫我“小尾巴”。他们的演出场所比较固定,我清楚地记得前门外石头胡同北口的“大陆剧场”和西单长安大戏院东侧的“进康游艺社”。仔细想来,“大陆剧场”实在是“天赐小天地”,是我“艺术情愫的培养皿”。父亲白天工作、晚上演出、为了节省开支,夜间父亲和我共同睡在距离侧幕灯光架不远的一张单人板儿床上。板儿床右面是墙角,左面是一架通向“开幕闭幕”绳索操作位置的楼梯。楼梯是木制的,有些摇晃,这不足四平米的空间,其实就是我的“新家”。那天中午父亲外出没回来,我独自在“家”徘徊,肚子饿得生疼,透过空旷的观众席,泪眼巴巴地盼望着“烧饼夹肉”美餐飞到身边。但直到天黑开戏前,我父亲才回来。不过,他带回来的食物儿子认定不美,非常不美!!他离开我时说好给买“烧饼夹肉”,回来时却不算话——“光有烧饼没有肉”!我原以为他吃了“馅”,给我留下了“皮”,直到九年后的一九五八年,我才从母亲的嘴里得知,那天他连“皮”也没吃,整整饿了一天。那天夜里,我怀着怨恨入睡。一觉醒来,为了表达强烈抗议,我故意向外拱了一下,没料到,我父亲骨骨碌碌从楼梯上滚了下去。他两条胳臂扎了许多木刺,让我好后悔!好心疼!他是带着“拱伤”去“聆听申斥”的。那时我四岁多,整天“鸟瞰”舞台上排戏演戏,感情随之起伏。剧情剧景、人事人心,历历在目。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学会了骂人——每当看到父亲五花大绑地被拖下去“砍头”的时候,我都会纂紧拳头,用“牙床共鸣发声法”送出一连串仇恨——“我×你妈!!”

    我姥爷在甘水桥二十三号邻街的几家店铺有不少股份,有积蓄有零花不愁衣食。他财大气粗,盛气凌人,完全一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传统卫道士面孔。一九四八年至一九五零年,他的子女遇到了很大困难:大女儿患肺炎去世,大女婿养田不在北京,留下二女一子需要照顾;三女儿暴病而亡,三女婿刘敬逃往台湾,留下一子栖息北京:二女婿恒枢不能养家,二女儿带着一女一子“白食”门下;养子纪宗和四女淑庄年龄尚小。三个女儿都得到了娘家接济,我姥爷当然有资格有权利“吆五喝六”。然而,饱汉不知饿汉饥。社会动荡不安、生活百废待兴,有多少人能容易地寻得一份安身立命的好工作?失业率奇高不下,“钱难挣,屎难吃,王八好当气难受”!总之,钱挣钱容易,人挣钱难!

    旧北平不象大上海,不比天津卫,它压根没有象样的工商业。所谓“昔日繁华”,大抵是被“做小买卖的‘大海’”给“汪洋”起来的。因此,旧北平不可能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也不可能造成严格意义上的“产业大军”及其“后备队伍”。知识、技术、人才方面的基础条件太差,准备不足。但是,这并不能改变“贫富悬殊,两极分化”的社会特征。也不能掩盖“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经济本质。当时,虽未出现“的士行业”,但形成了“洋车”“三轮车”载客的广泛市场。“洋车”“三轮车”并不是供穷人乘坐的,而是他们的劳动工具。消费需求决定服务内容:我叔父恒柱,我四姑父佟金良的生活仍是“路漫漫兮其修远”。他们在北平苦苦地“上下求索”,最终结局是统统当了人力车夫!老舍先生的小说《骆驼祥子》,反映了旧北平的典型环境,有广泛的社会基础和生活原形。

    在“劳动仍然是一种谋生手段”的历史条件下,不是谁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民艺话剧团“耍噱头”“加戏码”决非本意,当时若象今天这样设有“艺术总监”,其“不轨行为”断难畅通无阻!不是我父亲一定要“参加义和团被砍头”,更不是他乐意“又喊又挣蹦”地去“散德行”,我母亲酷爱京剧,却终因没钱置办“行套”,在一九五二年也投奔了正在青岛巡演的北京民艺话剧团。这一切说明了什么?道理非常简单:首先是生存,然后才是发展!而生存,必须去竞争!

    一九五零年的北京,天下初定。还不是太平盛世,也不是歌舞升平,新政权正处于大规模建设的前期阶段。我父亲的收入同北京民艺话剧团的票房一样,都不景气。一位社会学家考察了中国偏远地区和非洲大陆之后说,“经济的落后程度与当地人口的出生速度成反比”。这片“越穷越兴丁”的“祥云”飘落到我家屋顶:“启字辈第二位格格”,我的胞妹金启怀呱呱坠地。我父母因为经济拮据养不起她,我姥爷因为启怀属“虎”不愿意收留她。这时,居住在甘水桥二十三号院的同乡张铁珍蔡小金夫妇找上门来,恳求收养。张铁珍是“赶大车”的。夫妇俩家道殷实,没有子女。以我姥爷的观念,绝对看不起“车行店脚牙”行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促成了收养这件事。

    我父亲没什么“雄心壮志”、没按我姥爷的意图去“治国平天下”。相反,他很现实,脚踏实地,权衡利弊的最终结果是继续留在剧团作“戏子”。但他的行为和心理都作了重大调整:为抹平“怡亲王公子参加义和团被砍头”的心灵创伤和社会影响,他决定回避爱新觉罗姓氏;为报答岳父大人的大恩大德和殷切期望,他决心励精图治、克服困难。他从此改了名字叫——金克。

    北京民艺话剧团开支困难,但是他们不愿散摊子,他们一致决定去外省市拓展生存空间,寻求发展。我父亲决定随话剧团远行,我母亲把我也接到了甘水桥二十三号,和我姐姐启辉、弟弟启平一起帮助我母亲去“啃老”。这是一九五零年的十二月,金克和他的话剧团,说出发就出发了,很有点跺脚“走西口”、绝尘“闯关东”的味道,为了生存,他们义无反顾地汇入了茫茫人海!这些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称为“一小撮”的人,先是“盘踞”在淄博张店,继而“流窜”于保定芜湖,几度折戟沉沙,却终是东山再起、羽翼丰满。他们的演出剧目有《方珍珠》《龙须沟》《雷雨》《日出》《北京人》《雷峰塔》《梁山伯与祝英台》等。他们南征北战,其“脚功”力张天下,堪称艺林佳话:南至广州武汉,北到哈尔摈大连,西抵西安张家口,东达青岛济南。这“一小撮”人艺术生命力极强!这“一小撮”人离开北京,一去就是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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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卷:末代怡亲王长子:文艺工作者——恒枢  第五章 从“北京民艺话剧团”到“北京实验话剧团”


    第五章 从“北京民艺话剧团”到“北京实验话剧团”

    金克的命运早已同他的话剧团死死拴在了一起,剧团不仅是他的生存环境和生存依靠,也是他精神生活的希望和寄托。“团兴我兴,团亡我亡”观念融入了潜意识,从他泣别岳父,决心当“戏子”那一刻起,就把自己从里到外整个“扔”给了他的剧团。他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会离开他的剧团。不是他的剧团离不开他,实在是他离不开他的剧团。不错,他是“民艺话剧团的元老之一”,但他不是领导、不是导演、也不是主要演员。尽管,青年的金克脾气暴躁、中年的金克观念保守、老年的金克有些絮叨,然而,他以工作的勤恳、处事的豁达、待人的忠厚赢得了大家的信任,使他和他的服装部门成为整个演出运转中和谐的组成部分。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熟悉的工作环境、熟悉的群体氛围,为什么要离开、又怎么能离开呢?剧团好就等于自己好,剧团不好就等于自己不好。他希望他的剧团时来运转,蒸蒸日上。现在,他的希望终于到来了!

    一九五五年底,北京民艺话剧团回到北京。北京市文化局对这个“不在册”、却打着“北京旗号”的“流浪者”,还需要一个政治背景上、艺术水平上、演出质量上、行政隶属上的确认过程。所以,并不急于“接收”。此时,北京的文艺团体均已“走上正轨”。尤其象北京人艺、中国青艺、中央实验话剧院这些正规的国家级团体,基本上参照苏联莫斯科艺术剧院的管理体制,建立了“前剧场后院部”的运作模式。而北京民艺话剧团,没有自己固定的演出场所,没有自己的大本营和根据地。他们晚间在“东四剧场”“朝阳区工人俱乐部”等场所演出;夜间栖息在城乡交接的“大车店”“小客栈”,作为进城的过渡,他们曾租住过前门外观音寺、珠宝市的的铺面房;有《夜店》《钗头风》、外国戏《非这样生活不可》等剧目支撑。短短一两年时间,他们很快形成了自己的观众群,有了不错的票房收入,加上以往的积蓄,他们买下了西单二龙路三十五号一所院落、作为自己团部的办公地点,并最终得到了北京市文化局的确认和接收。作为确认和接收的一个重要标志是,文化局艺术处派来了执行导演徐行白,一九五九年下放到丰台区后,派来了导演舒克、政治指导员梁行玉。

    接下来是转制、定级、更名。北京民艺话剧团是“集体所有制”事业单位,采取“低薪分红制”。以前,全体演职员或按天、或按周“劈戏份”。“戏份”也是从旧戏班沿用下来的,相当于农民的“工分”。演职员的基本分固定,“分值”视业务的好坏而上下浮动。好时,“日戏份”高达二元;次时,低至两三分钱;入不敷出“回戏”时,没饭吃整日躺床上“冬眠”。年终,视积累多寡“拿红包”。如今,转为“全额拨款事业单位”,按文艺系列十五个档次,给每个人确定级别。当时,北京民艺话剧团的艺术级别的起点比较低,最高的有三个人:李明、王刚、刘璐,定为文艺七级或八级。

    “民艺话剧团”含有“中国民间艺术”“中国民间艺人”之意。但受“正规”和“正轨”潮流影响,“中国民间的东西”同“至尊至圣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相比,显得土里土气。尽管“民艺”这个词本来没什么不好,尽管此后不久就提倡“革命化、民族化”,但当时大家都没“长后眼睛”。公元一九五六年十二月的一天,在没有任何争议的情况下,北京民艺话剧团更名为北京实验话剧团。当然,后改的这个名字也没有什么不好!

    北京实验话剧团的诞生,标志着一群民间话剧艺术工作者“流浪生涯”的结束和一个有着鲜明特色的艺术团体诞生——

    他们在体制转变以后的四年时间里,新排了《西望长安》《突破》《刘介梅》《敢想敢做的人》《右派百丑图》《红大院》《阿Q正传》《秋海棠》《原野》《井冈山人》《月亮谷的秘密》《东进序曲》等,复排了《雷雨》《日出》《清宫外史》,并第一次上演了自己创作的十一场话剧《我的一家》(原著陶承);

    主要演员阵容有所加强。“民艺”早期的有李明、王刚、孟萍;中后期的有刘璐、陈敏、王犇、辛静、付琳;“实验”之时,先后来了王越、杨仲一、陆丽珠。第一个产生较大影响的演员是陆丽珠。她在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中饰演的女特务柳尼娜,至今依然令许多影迷难以忘怀。第二个人是粉碎“四人帮”以后,在电影《咱们的牛百岁》里担纲主角之一的演员丁一,但在北京实验话剧团建团初期,丁一还仅仅是该团的一名学员。至于付琳和李明一起在电视连续剧《四世同堂》中的出色表演,以及辛静在电影《西安事变》中成功塑造的杨虎城形象,都是后话。不过,这能说明北京实验话剧团演员的良好资质和艺术潜力。

    北京实验话剧团的崛起迅速引起了同行的密切关注,最突出的就是北京人艺。这个拥有闻名全国“四大导演”和众多一流演员的表演团体,暗中不动声色地“观摩”了北京实验话剧团五六个剧目。终于,在一九五八年初的某天,双方齐聚一处举行了热烈而融洽的“联谊会”。此后,在北京实验话剧团的演出“海报”上、节目单上经常能看到“导演,焦菊隐”“导演,梅阡”“设计,韩西宇、王文冲”等字样,演员和对口部门之间的交往也越来越频繁。同行的承认与交流,不仅提高了艺术质量,也扩大了知名度。

    有可靠的材料证明,北京实验话剧团当时的人均创收水平和积累资金在市属文化艺术团体中首屈一指!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正是中国话剧电影艺术的上升期,而戏曲艺术出现“下滑”端倪。某京剧团时常开支困难,往往从实验话剧团搞“平调”。

    北京实验话剧团最突出的就是民营特色,“不正规,不正轨”。用现在的话来说,完全是按市场经济办事,是当之无愧的“小快灵”:全团当时只有三十八人,这个数字大概还不及正规艺术剧院编制的三分之一,在这个剧团里没有不上戏的专职职员。他们心齐动作快,配合中心工作和政治任务,七天抢排新戏《我的一家》。尤其“大跃进”年代,他们发扬连续作战作风,演员不卸妆,行车途中就餐,奔赴厂矿工地、深入企业农村军营,创造了一天连演四场戏的纪录;直到改革开放初期,还有人在报刊上推介北京实验话剧团“高产、高效、低成本”的好经验。事实证明,这个团体已突破艰难险阻,踏上光明坦途。如今,在纪年中国话剧艺术诞生一百年的时刻,它不应该被遗忘!

    如果说从“民艺”到“实验”是话剧团重大转折,那么从“漂泊”到“安定”则是金克人生旅途上的质变点——

    颠沛流离的生活是从一九四八年“老王爷”去世、王府被没收开始的。皇族的养尊处优,致使后代几无一技之长。无论充当“御学生”,还是去“帮闲”,都带有“寄生”性质。天变道变,民国的兴起和帝制的终结,考验着皇子王孙们“生存能力”。而共和国取代民国之迅速,又着实令人眼花缭乱。末代怡贤亲王毓麒和他的长子恒枢,恰恰生活在政权两度更替的历史交汇点上。在动荡不安的环境里,在由乱到治过程中,他们这些八旗子弟尤其需要重新经纬自己的生存坐标,确认自己的人生定位和发展空间。这不是谁喜欢不喜欢、乐意不乐意的问题,而是必须进行抉择的问题!一九五零年冬“再生”的金克同志,如今已经“六岁”了。在多次历经“码头被困”、“被窝冬眠”之后,终于盼来了黎明曙光!他的要求不高,他象剧团多数人一样,为从此有了稳定的收入、稳定的生活而兴奋不已。因为他终于在北京实验话剧团发现了自我、确认了自我,实现了由无所事事到自食其力的人生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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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卷:末代怡亲王长子:文艺工作者——恒枢  第六章 合家团聚


    第六章 合家团聚

    天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合家团聚的道路曲折而漫长。

    一九五二年春,金克的妻子白淑慧也参加了北京民艺话剧团,取艺名倩如。由于她是从京剧青衣“跳槽”过来的,没演过话剧。当时的艺术环境、艺术氛围、艺术素质,都使她还胜任不了话剧的主要角色。她最初的工作是管理“小道具”。即使参加演出,顶多扮演《日出》中李石清太太、《夜店》中的阿瞒之类的小角色。不过,夫妻团聚、工作在一起是主要的。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他们第三个儿子启荣降生,见证了他们“旅行演出、周游列国”这段平淡、却不失和谐美满的生活。

    平淡中显神奇。一九五四年八月,启荣出生前夕,他们的大女儿启辉因思念父母,独自离京,终于在石家庄找到了正在那里做最后一场巡演的父母。金克倩如被女儿的突然出现搞得心惊肉跳,魂不守舍。启辉来前,没有一点征兆。她若迟来半天,必然与父母擦肩而过。因为第二天剧团从石家庄去了常州!一个仅有十三岁的女孩沦落街头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想起这些,深感后怕,连呼“好险”!但谢天谢地,总算安全相见,一块石头落地了!!

    神差鬼使,启辉仿佛专门是为迎接和照顾弟弟启荣的降生而特意来做“童工”的。她的出现,不仅解决了父母的困难,而且带来了天伦之乐。

    暂短的欢乐,挡不住迎面而来的问题:带两个孩子随剧团旅行演出极不方便,费用支出很大,况且,剧团也没这个先例。为了解决金克倩如的困难,剧团出于善意,曾试着让启辉在《日出》中扮演“小东西”这个角色。但是,金克倩如坚决不同意!一来,启辉确实年龄小不谙时事;二来,他们觉得自己女儿演“小东西”,说“和一个黑胖子睡觉”之类的台词,比“怡亲王公子参加义和团被砍头”更“不体面”!更不能接受!他们决定立即送启辉回北京。但是,他们太不了解自己这个“比娜拉还娜拉”的女儿了!说一千道一万,启辉就是不听!她最终选择是:宁可去山东招远的二姑母素敏家去放羊,也不愿意回北京去见姥姥和两个弟弟。为什么?事情的原委是这样:自从金克倩如夫妻团聚之后,启辉、启运、启平就交由姥姥照看。姥姥这辈子生养了三个女儿,可是她仍然不喜欢女孩。她对启运、启平偏心有加,一直说启辉“人小鬼大”,不时地给她点“小气儿”受。启辉从小受宠惯了,在父亲“帮闲”的日子里,“老王爷”的“油水”从多种渠道,直接间接地总会“滋润”到启辉头上。叔叔姑姑们、亲戚亲友们,自然也要对怡亲王府这位“启”字辈第一个“格格”大献殷勤。她从两岁起就酷爱摔玩具,习惯于从“啪啦”“喀嚓”物体破损的音节中寻求无穷乐趣!被她摔坏的玩具有几大筐!以至于把新买的玩具拿给她时,大家几乎都会这样说,“摔吧,使劲摔!让叔叔姑姑听听是不是比上次摔得响啊!”。可以断定,晴雯撕扇子声音,绝对比不上启辉摔玩具的声音悦耳、痛快、过瘾——“啪啦”“喀嚓”,真爽!爽极了!!

    从“众星捧月”到“人小鬼大”的落差,成就了启辉叛逆的性格!那天,姥姥为一件小事打了外孙女两巴掌。启辉终于没辜负姥姥的“殷切期望”,她要以实际行动来证实“人小鬼大”的规模和程度!她静静地、同时又是无比坚决地离家出走了!没打招呼,没对任何人讲。她早瞄上了邮递员!这一天,她独自收下父母寄来的全家生活费邮单,拿着姥姥的图章悄悄去邮局取了款、买了火车票,从从容容地不辞而别了。姥姥“丢了”外孙女,跑遍大街小巷,扯破嗓门呼号,急得晕死过去。若不是及时收到女儿女婿的加急电报,姥姥能不能正常活下去,还真成了问号。

    岁月的年轮可以抹去脸上的青春,却抹不掉“人小鬼大”的记忆!错中有对,对中有错,谁能说出父母在子女心头多么重要?

    一九五五年二月,乍暖还寒,地上结着冰,还差两三天过春节。当时,我是司法部街小学三年级学生,正放寒假,整天在外面“野着”。黄昏,北风裹着枯叶在地面打旋。我舅舅白继宗突然跑来,一把抓住我急切地说:“找你老半天,别玩啦!你妈回来了!”

    蒙谁?我妈在外地,三天前来的信。

    舅舅见我无动于衷,拧眉正色接道:“不信回去看看,正在家等你呢!”

    不能不信了!飞奔到家,推门一看,果然是她。

    “妈----”我扑将过去,在被门槛绊倒前搂定她的左腿。没有眼泪,只是干嚎,撕心裂肺地干嚎!然后,爬起来对这狠心远去的亲娘乱捶一顿“老拳”,转而又头伏娘怀,用牙齿狠狠地咬了下去。我这套“怡亲武功”,是否有什么遗传因子,无以考证,它是半分钟之内下意识地一气呵成的。娘的小胳臂被咬出了牙印,我无动于衷!我只知道她不应该撇下我们这么多年不管!可能是怕她再丢失的缘故,才用齿痕留一个记号。

    舅舅也很兴奋。过了片刻,他跑出屋门转头对我妈说:“二姐您等着,我找妈去!”

    定下心来,我发现床铺上摆放了各样干果零食,大包小包一堆,还有许多年货。我妈迅速抓了几把栗子塞进我手和上衣口袋,凑近我耳朵神秘地说:“快跟我走,再晚就来不及了!”没容我弄明白,她就拉我出门向南,一路小跑。

    天已经黑了,路灯昏暗,可是路我熟悉:这是东绒线胡同西口,出胡同口再往南不远就是我们学校。但是我妈突然停下了,她指着几步外的一个人问我:“你看,那是谁?”

    没容我看清楚对方,对方就把我使劲搂进怀里,急切切、兴冲冲地说:“儿子,大儿子,真是我大儿子!!”

    嘿,真是我爸爸——听声就知道!我感到脑门、眼窝、脸颊、脖颈被胡子扎疼了,使劲挣脱着,可是他却一下把我抱了起来。自从在“大陆剧场”我把他“拱下楼梯”之后,他再没抱过我。如今,我已经小学三年级,非常不适应被父亲抱起的感觉!况且,我一路猛跑出了许多汗。我扭动腰身要下地,他死死搂紧不放松,似乎在偿还多年来不负责任的“大撒把”。

    父亲一直在低声啜泣。大概是母子相见释放了一部分悲喜,父子重逢,我显得比父亲从容。我母亲一边把剥好的栗子塞进我嘴,一边不断问许多问题:姥姥、弟弟、舅舅、四姨,还问了我的学习,特别嘱咐我“听老师的话”……

    我不仅告诉他们“很听老师话”,还把几门成绩说得“非常好”。其实,除语文之外,我所有成绩都不好,更不听老师和姥姥的话: 打架、逃学、弹球、扇三角、拍洋画----“五毒俱备”,集当时小学生“罪恶”之大全。其实,老妈老爸不想想:你们长期在外,学习问题没人帮、学校请家长不来、书本费永远不按时缴、学杂费总是无着落……别以为儿子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完全是“整天不着家的野孩子”。

    我当然不是故意欺骗他们,而是因为此刻“得了饱哉”。今天,父母给我的实在太多太多!为回报这份巨大的关爱,我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好,因此,把支票了开向了未来。

    不知不觉拐进了司法部街。“看,我们学校!”为缓释我说谎话的不安,我努力转移话题:“从前我们学校是法院,我们房老师说李大钊就是在这儿被绞死的……”。李大钊慷慨就义,是我的共产主义思想启蒙,是童年时最打动我的故事。绞架、鞭刑、猪鬃探小便,使我汗毛矗立、毛骨悚然!我滔滔不绝、陶醉于抓到了熟悉的事件,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宣讲起中共党史来。或许后来参加党校工作,这正是我“党校情愫”的发端?

    走到棋盘街父亲放下我,不知怎么他就“变”出了“烧饼夹肉”:“你最爱吃的,吃吧!”我美滋滋地嚼第一口时,又被他重新抱了起来。“烧饼夹肉”的确是我幼时的美梦之餐!我与它阔别良久,家道中落,似有隔世之遥。久别重逢,难免如狼似虎地撕咬一番。

    五十年代的北京,大街上人不多,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等“十大建筑”,建设前期的拆迁工作尚未进行,天安门广场东西方向还各有一道高高的宫墙。马路静悄悄,箭楼暗幽幽,有轨电车的“叮当”声格外清脆。我妈一边观察我的反应,一边解释此行缘由:剧团从青岛来,要去天津演出,在北京中转签字,只有有三个多钟头侯车时间,他们非常想念我们,就赶紧回家看看……。随后,夸奖我“懂事了!长大了!要为爸妈分忧”,说“没见着姥姥和弟弟,很不安!弟弟还小,别欺负他”,还叮嘱我替他们“向姥姥说明情况,好好安慰安慰”等等。我爽快地答应了。能不答应吗?我被提升为大人,又委以重任——嘴里嚼着“物质实体”,心头挂上了“精神奖章”,自然就晕乎乎顺竿爬,轻而易举地被颠倒了债权和债务的关系!忘记自己也属于被安慰对象。

    我父亲抱着我吃力前行,但没忘“是!就是”“就是嘛”一个劲帮腔。他已经气喘嘘嘘、汗流浃背了。几年后,我妈当着家人面嘲笑我爸爸“抱姿狼狈”“丑态百出”时,我爸爸搬出“老王爷”进行反驳,:“启运,告诉你妈,是不是你爸爸比我爸爸强多了?”

    在一个灯光最明亮的地方我被放到地面,我妈指着老高老高火车站钟楼,问了好几遍“认识表吗,几点啦?”“对吗?再看看!”天黑我看不清楚,当时也不认识表,就胡蒙乱答,好在她并不在意我怎么答、答什么。

    我太傻了!俩大人合谋欺骗一个小孩!几年后他们才披露真相:我妈反复让我仰头看表时,我姐姐抱着我未谋面的弟弟启荣、正在几步之外看我呢!他们怕因为姐姐暴露、我会撒泼打滚也要跟了去,便精心安排了这次“特务活动”。而我竟然也忘记打听姐姐的情况。

    其实,蒙我的这面鼓还有另外一张皮:姐姐这一天也将从北京乘火车去烟台,然后转汽车去山东招远县的二姑母家。俗话说“一旋儿横,俩旋儿拧,三旋儿打架不要命”,许多人觉得这是唯心观点。我则认为,全盘肯定和全盘否定都失之偏颇。“旋儿”长在头顶,看得见、摸得着,即使英国大主教贝克莱在世也不能否认它的“被感知性”。只不过我们对“旋儿”的数目与个性差异之间的必然关系和异变关系研究不多、揭示不够而已。但无论如何我相信它们之间是有“生理心理的先天对应”!“旋儿”本来就是实实在在的物质基础!不然,我姐姐为什么那么“拧”?尤其启辉,此刻已经回到北京,认个错、服个软、留下来,难道姥姥会没完没了地计较?!可是,她竟然去山东做了“上山下乡”的先行者。难道不是头顶“俩旋儿”的作用?

    我午饭吃了一块烤白薯,刚才又胡吃海塞。此刻,烤白薯化成气体在肠胃咕咕蠕动,意欲破门而出。出于生疏、亲爱,也出于自尊、自爱,我调动所有生理机能,竭尽全力把这股气体憋在体内,借以保护我的双亲,使他们免遭法西斯毒气袭击。可是他们对我竟如此残忍,不让兄弟相认、姐弟相见!随后,又连蒙带骗地沿原路把我送回绒线胡同西口。不过,那天我确实充满了幸福快乐:他们给了我五毛零花钱,使我陡然变成“世界最富有的孩子”。

    临别,我发现他们悄悄地抹眼泪……

    岁月的年轮可以抹去脸上的青春,却抹不掉“特务活动”的记忆!对中有错,错中有对,只有父母知道子女在他们心头的份量!

    我姥姥愤怒了!她把我妈买的所有东西掀翻在地,以此来发泄对女儿不辞而别的不满!任凭我怎么说怎么劝,她对我这十岁孩子的所说所做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她感到委屈、不公。外孙女“离家出走”的伤害,她一直耿耿于怀,女儿的不辞而别犹如雪上加霜。于是,她坐在床角把两个人、两件事放在一起数落——

    “戚!一个模子磕出来的!”

    “戚!有什么闺女,有什么妈!”

    “戚!不照面就走了?你个没良心的……”

    “戚!……”

    我姥姥话说反了,按母女出生的自然顺序颠倒回来,就成了“有什么妈,有什么闺女!”,岂不等于骂自己?想到这层,她恨自己、拿自己出气:“我造了什么孽,生养出这么不懂事的闺女?戚!……戚!”。

    她平时很少发火。根据我的记忆,这是她一生为数不多的一次发火!

    我姥姥是汉族人、识字不多、祖籍“口外”。她家境贫寒,只因为年轻时长得特别漂亮,才被我姥爷一眼相中,强娶为妻。她所生的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标致、且各有特点:大女儿沉稳、面貌酷似父亲;二女儿机灵,长得像母亲;小女儿活泼、新派,一心一意想唱歌跳舞演电影。大女儿和小女儿华年病逝,三个女儿的七个孩子都由姥姥照看。

    我姥爷既不象阿巴贡那般吝啬,也不象我祖父那么奢靡。他也讲排场、也讲面子,但很注意场合。平时吃穿,依旧保持着来自穷乡僻壤的“低消费”特色。许多地主、资本家不承认自己“剥削劳动人民”、把巨额财富的来源归结为自己的“勤奋”和“节俭”,究其原因,概源于此。我姥爷不雇佣下人,他对下人不放心。我四姨的生母是妾,洗衣买菜做饭,被称为“饭儿妈”,实际是大半个佣人。我姥姥除最基本的衣食住行之外,无任何“太太”“夫人”之类的“富婆购物需求”,完全充当“生孩子机器”的角色。至于“账房先生”那点点活,我姥爷嗑瓜子似的就完成了。子女来吃来住都没问题,但想要现钱花不容易。这也是我姥姥始终既无“私房体己”,又无“手头零用”的根本原因!

    大概是在一九五一年秋,“镇反肃反运动”中,这年我姥爷五十六岁,内蒙丰宁县老家派人来抓“大官僚”“大地主”白沛霖回乡清算。其他同乡跑到北京通风报信,在抓捕的人到来之前的几分钟,他只身脱逃。从此,我姥爷似乎从人间蒸发,被“镇”,还是被“肃”?音信全无!

    白沛霖在口外有数顷良田,是丰宁县一带无人不晓的人物。他在北京置办了多处房产、参股若干商业店铺。钟表玉器、瓷瓶古砚收藏甚丰。如果说末代怡亲王是在“败家”,白沛霖先生则是在“敛财”。白沛霖先生聪明精细、健康强壮,无子无嗣、事必亲躬。他的财产分布和秘密帐目,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后事”有长期考虑,否则就不会有过继白继宗之举。他没有考虑到的是,健壮的体格敌不过眼前突变的形势。因此,他仓惶出逃,没给妻子留下分文!他一夜蒸发,没给子女留下片瓦!转瞬间呼啦啦大厦倾,落得个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干净!

    “剥夺剥夺者”理直气壮,无可指摘。斯大林对“白俄分子”或“肉体消灭”,或“扫地出门”。而中国则宽严有度、不失人性化取向:中国共产党一贯强调要把“分子本人”和“亲属子女”区别对待,“给予出路”。遗憾的是,白沛霖先生的妻子儿女对这些政策,一不懂得、二不询问,竟也纷纷“弃家奔逃”去了。不过,也难怪:中国人囿于“男主外女主内”传统,“主内”的女人们既没经过风雨、又没见过世面,想让她们不惊慌失措很难。除我姥姥、我妈、我四姨、我姐姐外,全家只剩下我舅舅白继宗一个男性,白继宗当时还不满十岁,让他如何主外?他们肯定认为“逃”才是最好的选择。结果是

    ——我四姨白淑庄去鼓楼东大街一间麻刀作坊做了童工,自食其力;

    ——我大姨父的叔伯姐姐接走了两个侄女洁琳、洁馨和侄儿健民;

    ——姥姥和我们一家回到东四牌楼后炒面胡同栖身;

    ——白继宗流浪街头,后来被政府当作孤儿收养……

    ——我妈在电台清唱兼做家庭承衣,入不敷出,生活拮据。我们在北京由于付不起房租,辗转迁徙,先后在白塔寺宫门口、西四义达里等地租住小平房,面积一次比一次小,条件一次比一次差。迫于生计,我妈终于去外地投奔我父亲。姥姥带着我们几个孩子,搬到了和平门内北新华街旧门牌十四号不足十米的一间平房,不久,我四姨和我舅舅都来此投靠。

    我姥姥当时四十七岁,仨女儿亡故两个,照常理说,我妈应当是她的唯一依靠。但是恰恰相反,姥姥成了我们全家的救星:姐姐、大弟弟和我,都是姥姥带大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父母收入不稳定,且无保障,不能按时邮寄生活费,甚至不能邮寄生活费!姥姥旷日持久地为蒸窝头的玉米面、生火的劈柴、做饭的煤球发愁,为我们破烂的外衣、耍梆儿的棉鞋、待剪的头发着急!解放之初的北京,贫穷的市民随处可见。然而,像我们这样“叮当响”的比较少!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安福胡同派出所管界有位名叫王毕的片警,他发现这个“赤贫的家庭”后,先是开了个字条,让我舅舅凭此条去当时设在西单二龙路的民政局领取了一床棉被。接着,通知我家每月到派出所领取六块钱生活困难补助费!

    看来,给“逃亡地主婆六块钱生活困难补助费”,可能是个工作失误。若放在“四清”或“文化大革命”中,不仅我姥姥就没那么幸运,说不定王毕同志也会承担“阶级阵线不清”、“阶级立场不稳”等罪名,至少是“工作不细致”。但对我家来讲,这六块钱实在是救命款!我姥姥至死感激涕零,愧无回报。

    我在父亲怀抱中尽情享受“烧饼夹肉”的时刻,我姥姥正在西单手帕胡同给一大户人家洗衣服。既不计件,又不计时,和太阳一起上下班。不到做饭时间,我姥姥在厨房劳作,一旦开始做饭,她只好自觉地端着洗衣盆去当院。这户男主人大腹便便、富态可掬,有三房太太同院居住,众多子女竟也能安然相处。他们还算通情达理,有人情味:管一顿午饭,洗衣时多兑些热水也不特别计较。我姥姥刚刚坐稳,男女老少,就用衬衣外套、袜子裤衩等在她周围筑起一个“包围圈”。每当“包围圈”缩小、你自认为大功告成之际,一定会有更多物件把“包围圈”重新搭建起来。三九天,我姥姥忍着冻裂的手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坚定不移地工作着、拼搏着,充满了必胜的信念。一天忙下来,腰酸臂痛、脖颈发直,两眼冒金星。直到最后一个“包围圈”被粉碎,我姥姥直立身来,笑呵呵地在空旷的院子里喊“三奶奶,还有该洗的吗”?“三奶奶”是“分管”洗衣服的当家人,她知道这是要求“结算的信号”。于是,麻利地走出来,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一块钱纸币,在胸前划了个半圆,把“看清楚啊”的意思含在咽喉里,待我姥姥接过钱后,就扭身回屋继续去吃晚饭了。那股轻松愉快的劲头,仿佛是她本人刚刚洗完全家衣服似的!

    我拜读过狄更斯的《艰难时世》,浏览过雨果的《悲惨世界》。回忆姥姥的艰辛,可谓百感交集。觉得一块钱报酬太少吗?不愿意可以不干,没谁强迫你! 不干拉倒,有得是人想干!不用讲什么理论逻辑,这是现实的生存法则。我不止一次地守候在“包围圈”旁边,企盼“三奶奶”划出的那个半圆。这个半圆太重要了!因为,它联系着另一个家庭的柴米油盐。

    这次同父母相见后,我决心痛改前非,真地开始“学好”了。我很快成为年级第一批“少先队员”,我兴奋地再次跑去找到姥姥,与她共同分享我的幸福和快乐。整整一个下午,我默默地看着她一件件地浸水、打肥皂、搓洗……其实,我根本没那么大耐心,而是因为需要获得一角八分钱去购买红领巾。以往缴款,我总是拖在最后,很没面子!这次,我要在大队辅导员楚老师面前表现一番、力争第一名!“肉上的肉,疼不够”,又是姥姥成全了我!!

    姥姥象我一样,也不相信我妈回来的消息是真的。但是禁不住我舅舅连说带比划的认真劲,就半信半疑动了心。可姥姥是个讲诚信的人,她不会看着有那么多的衣服没洗而提前“请假”,更不会“撂挑子”,从而被辞退“下岗”。当她终于问“三奶奶,还有该洗的吗”的时候,天空完全黑暗下来,她的女儿已经在奔赴天津的路途中……

    戚!任凭她怒火中烧,也无济于事。戚!过了一会,她招呼我们一起把散落在地面上的东西一包包、一件件、一粒粒地统统捡了回来。戚!……

    岁月的年轮可以抹去脸上的青春,却抹不掉“戚戚”的旋律。儿行千里母担忧,生活的重压,无奈的呻吟,平凡的姥姥,伟大的女性——可怜天下父母心!

    许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金克同志为什么躲在绒线胡同“翘首远望”,不肯同倩如女士一起回“破瓦寒窑”的原因了:一方面,手头拮据,并非衣锦还乡;另一方面,歉疚太多,无颜面对!还有我那胞姐金启辉,恐怕同样怀有一份极其复杂的心情。

    家承载着天信人伦,家倘佯着快乐温馨,家是情感的纽带,家是精神的聚合。有家不回是游子,无家可归是浪子。家需要有一个最基本的物质外壳——住所。我们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历经悲欢离合、几起几落,一九五六年底,北京实验话剧团在前门小剧场演出的时候,我父亲在小剧场以西的旧观音寺街——现在的大栅栏西街租到了两间平房。先是“插队少年”金启辉,急不可耐地从山东回到北京。接着,我父母郑重地把姥姥从北新华街接来,终于实现了“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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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卷:末代怡亲王长子:文艺工作者——恒枢  第七章 生活佳酿


    第七章 生活佳酿

    我父亲爱喝酒——是从“老王爷”那里继承下来的。他很少喝醉,酒量伸缩性很大。据他自己讲,这种伸缩性是六年漂泊生活中“抻练”出来的。“被困码头”时,口袋没有分文,躲着酒肆走,不敢闻其味,怕“把馋虫逗出来”。自我们搬到大栅栏西街起,他酒兴慢慢抬头,品牌逐渐升级。从散装白酒到习水、洋河、进而“定位”在双沟、四特,偶尔有五粮液、茅台摆上餐桌。后来发现,我家碗橱的最底层,成了他储存各种酒的酒柜。他最爱喝粬酒,他喜欢粬酒中散发的那股久久的甘醇。

    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初,金克人到中年,是他人生的黄金阶段。

    一 酒 逢 知 己 兄 弟 重 聚

    金克和金寄水迎来了他们一生中的“蜜月”时刻。

    不再是“帮闲”“食客”两兄弟、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册的文艺工作者。对酌中,虽然不时涉及到“老王爷”和其他族亲,但更多的是谈各自的生活、工作、经历。其中,他们谈论最多的是关于京剧界的人情事故。我的京剧启蒙知识,就是从他们闲谈散论中获得的。如乾隆南巡与徽班进京,慈禧太后与杨小楼,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四大须生,尚小云的荣春社,李万春的鸣春社……

    “喜连富盛世元韵庆——允弘永绵奕,载溥毓恒启,”我父亲一面自语,一面转过脸问金寄水:“你说,喜连成的坐科排字是不是受了爱新觉罗家谱的影响?”

    “京剧离咱们家近,这很可能,有机会可以问问肖长华。奥,涛贝勒也应当知道……”金寄水思考着:“提起字辈还得说儒家文化,孔孟曾冉共用一个家谱,至今延续两千多年。康乾盛世,全面汉化,说到底,字辈这东西还是汉族的……”

    有时,他们也会从京剧生发开来,上升到值得研究的课题——

    “《昭君出塞》只是和亲路途中的一段。若是把剧情再前后伸展一下就更好了!”金寄水非常希望尚小云先生能把自己代表作的艺术容量拓展一下。

    “王昭君——王嫱。我一直怀疑这个‘嫱’字不是名字而是官职!差不多相当于清宫里的‘贵人’……”我父亲不自觉地节外生枝了。

    我父亲做“御学生”的九年,金寄水一直在北京靠编戏、导戏、卖文度日。我父亲漂泊的六年,金寄水始终没离开过京剧一天。解放后,金寄水先是在文化局“剧改科”工作,后又调到了“市文联”。金寄水虽然自己不唱戏,却几乎熟悉所有的京剧名家。熟悉他们的演出剧目、熟悉他们的艺术风格、熟悉他们的历史背景、熟悉他们的家庭聚合、熟悉他们的各种传闻、熟悉他们的现实情况……

    “蜜月”之初,适逢戏剧戏曲改革肇始,为“李家班”量身打造的《戚继光斩子》即将公演。剧中,李万春饰戚继光、李砚秀饰戚夫人、李小春饰戚印、李庆春饰倭酋。金寄水是该剧的编导。按文艺界惯例,公演前大抵都要举行招待演出,我父母获得了赠券。

    看了演出,他们除了对“李家班”的艺术风格、剧本构架、导演调度、布景灯光赞赏有加之外,特别肯定的是“这出戏,把‘饮场的’和‘捡场的’彻底轰下了台”。所谓“饮场的”和“捡场的”是指游离于剧情之外的上场人员。旧舞台没有大幕二幕,主角大段唱腔间隙需要“饮嗓子”,这时“跟包的”就会直接走上舞台,把手中的小茶壶捧上去;每遇场景转换,这些穿便装的人员也要上台把桌子椅子搬来搬去。是否应当、是否能够把这些阻碍剧情进展、破坏戏剧气氛的“局外”事情放到幕后,是整个戏曲改革的一个方面。当时意见不一,比如认为“不应当”“不能够”的个别“角儿”,他们私下说“没饮场的还叫什么‘角儿’呀”等等。我父母看了《戚继光斩子》后,当然支持金寄水的导演实践。

    他们所描绘的世界强烈吸引着我。我不顾一切地接续儿时那段“小尾巴”的“旧情”;父亲似乎也乐于对自己缺失的爱进行弥补,他给我买了电车汽车联合月票,无论因公因私,只要有空,他就会带着我转悠四九城。

    金寄水家住东单三条市文化局宿舍紧靠里面的西跨院内,出西口步行十分钟就是王府井。当时他的儿子“小龙”还未上学,女儿“翩翩”尚未出生。伯母陈庭月总是盘一只腿坐在床头,一边织毛衣一边聊天,她嘴里习惯性地地刁一支香烟,眼睛和手不离开毛线活,思维却紧随谈话内容。她写一手非常帅气的钢笔字,寄水的许多文字定稿出自她手。“文化大革命”前,她曾与寄水共同创作了京剧《司棋》。她说话干脆,总“恒枢”这个、“恒枢”那个地唤个不停。是记性不好,还是不拘小节?我很纳闷:我这位伯母似乎从来不知道“金克”这个名字,她尤其不顾我父亲的多次纠正,每当提到我们家孩子,总是称呼姐姐、我和弟弟的小名——珠子、大亭子、二亭子;她手脚麻利,不大工夫就把酒菜摆满了方桌。当然,除几个热菜外,大部分是从“脯五房”买的现成熟食。

    “来,边吃边聊”陈庭月招呼我们就座,斟上酒:“恒枢,我这儿没准备粬酒!你有口福,喝五粮液吧!”

    他们三亲六故,山南海北地转悠话题,最终会回到那条熟悉的主线——京剧,回到当时《戚继光斩子》的排练和演出上来。

    “我也要看《戚继光斩子》!”我在饭桌前实在忍耐不住了,猛然发出强烈的呐喊。我面对父亲,实际是吼给伯父听的。我来伯父家的这些日子,耳朵灌满了李万春、李小春、李庆春,自然就萌生出看戏的渴望。凭什么父母可以带着姐姐在外两年多“天天看戏”,却把我丢在家里?有了这种潜意识,我经常对父母变本加厉地进行“讹诈”。我自认为可以参与父母的一切活动,我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逢年节假日,基本上就是二十四小时“监控”。那天夜晚他们观摩回来,不小心被我发觉了。为避免我的吵闹不休、也为了不影响邻居休息,父亲答应去找伯父再“找”一张招待券。我很快就知道伯父答应了。前次来伯父家,我满怀希望地等了一下午,谁知他们酒足饭饱抹抹嘴,黑不提白不提把这事给忘了!还把我当成望着火车站钟楼发呆的那个“小傻冒”?那绝对低估了一个高年级小学生的思想觉悟和反抗精神!因此,我必须公开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

    然而,小孩子终究好糊弄。金寄水和金恒枢能把“假日本鬼子”唬得晕头转向,何况我这“小顽童”。事情是这样解决的:过了好长时间,金寄水通过金恒枢给我捎来一本小人书,是由《戚继光斩子》原班人马舞台剧照印刷出版的连环画。这本小人书我翻看了不下百遍,后来在小同学中传阅,封皮封底没有了,最终落得个不知去向。但是我总忘不掉他们俩“欠我一张戏票”。俗话讲,“宁欺老,勿欺小”。如今,金寄水和金恒枢均已“驾鹤西去”,可他们这笔“阳债”却依然留在我的记忆里。

    可能有人说“为什么不买一张票,又没多少钱?”殊不知,您这是今天的观点。当时,几乎所有的“圈里人”都认为“自己就是干这行的,没有花钱买票看戏的道理”!有品位的人还挺讲究,不上档次的演员和剧目,白请都不去看。金寄水的案头经常放着许多观摩券,但他去剧院看戏绝对是有选择的。

    我还发现一个情况:象金寄水和金恒枢这些人,包括我母亲和陈庭月,对其它剧种有一种天然的抵触和排斥。他们觉得只有京剧是“阳春白雪”。比如对待评戏,无论多么轰轰烈烈,可是到他们这里仅仅是不值一提的四个字——“嗷,落子呀!”,话题到此,再无下文;直到《艺海深仇》《小女婿》《刘巧儿》《铡美案》《春香传》《夺印》公演后,他们的认识才略有改变。不过,也是有条件的改变,他们说——“中国评剧院的戏还有点意思”。至于“中国评剧院”之外的评剧,恐怕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改革开放初期,我曾去福绥境安化大楼中国京剧院编导王延龄老先生家作客,不知怎么扯到了评剧。王老先生这里也是那句不屑一顾的话——“嗷,落子呀!”。

    “落子”源于东北“二人转”,是评剧的前身。“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去东北,个别县级剧团还上演着《落加山吕洞宾三戏牡丹》《小寡妇上坟》等剧目,其唱词非常非常地“下里巴人”。或许这就是某些剧种不容易被接纳的原因?也未可知。尽管“落子”“二人转”有许多好的剧目和十分深厚的群众基础,但仍与“高雅之士”的“亲善标准”有着难于弥合的距离。那时,这种职业上的差别和爱好上的区分,几乎成了身份、趣味、行业的象征。看来,皇家的印痕和贵族的观念根深蔕固,它需要新的一代去改变、去冲击、去颠覆、去创新!

    谈到戏票,我父亲感慨良多。他在《商业日报》工作时,记者的身份使他看戏无须买票、并熟识许多京剧名流;反过来,他在民艺话剧团扮演“大师兄”被“砍头”时,又使这些人记住了“怡亲王公子”。所以,他们若不期而遇,必打招呼。

    宣武区是京剧发祥地,我们新家观音寺街被许多名伶住所包围着:大外郎营有谭富英,樱桃斜街有尚小云,给孤寺有金绶申,王皮胡同有马长礼,西草场一带有姜妙香、袁世海、詹世普等。作为当时《商业日报》的记者,采访结束常听到的一句话是——“金先生慢走,有空您来,我请您看戏!”

    “你们猜那天我碰见谁了?”我父亲一边咀嚼嚼着广东小香肠,一边向主人卖关子。

    “猜不着!你说吧,碰了见谁?”金寄水被吊起了胃口,放下酒杯反问道。

    “裘盛戎!”

    “在吉祥戏院?”

    “不,是在他家门口。”

    “西河沿一百二十三号?”

    “对!我带着启运路过,刚巧碰上。”

    “裘先生最近见瘦,脸本来就小……你们聊什么了?”

    “他急着赶场,只寒暄了几句。临了,还没忘那句老词——金先生慢走,有空您到剧场找我,我请您看戏!”

    说着说着,我伯父忽然没反应了。他眯缝着双眼、咂摸着滋味,走神了。他和我父亲都喜欢裘盛戎。提起裘盛戎先生,他们心头立即会荡漾出许多经典唱段。这些唱段会使他们全身心地沉迷于裘派唱腔的“十足的韵味”!

    “知到什么是裘盛戎吗?”金寄水睁开眼睛说。

    “知道什么是五粮液吗?”我父亲故意反问。

    他们相视而笑,任凭酒力浸透每根神经。然后,再次缓缓斟满酒杯,一饮而尽。

    ——“马杜岑[那啊],奉王命把草[奥]桥[奥],来[哎唉哎唉唉唉矮矮]镇[嗯]……”我伯父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唱道。

    ——“调老夫回朝[奥奥]转[安安安],侍[日]奉当[厄]今!”我父亲和了上去。

    敲拍击节,板眼磁实。声音不大,穿透力极强。

    五粮液的神力、《姚期》的神功,穿越时空,把两个“裘迷”的意念送到了汉朝。

    声借酒性,酒助声威,芬芳的酒味和甘醇的韵味难解难分……

    生活、事业都象五粮液——这是否就是人生的真谛?

    二 他 乡 故 知 京 城 再 合

    “什么,你去蹬三轮车了?” 我父亲睁大了眼睛看着和瑞福。这是一九五九年冬季的事——北京实验话剧团奔赴天津演出《清宫外史》结束不久的一天。和瑞福从事“苦力”工作的消息,让我们全家、尤其是让我父亲感到万分不解。让这位“护军事件”中的壮士、崇文门火车站站长,“自轻自贱、斯文扫地”的行径着实令人惋惜!他有极高的音乐天赋:没学过乐曲乐理,京胡唢呐却无师自通,西皮二黄弓满弦润,托腔吹调舒服之至。虽然比不上汪本珍、李慕良等名家,但也确实有专业团体“打过他的主意”。想当初,多数护军弟兄们并不知道哪位是“和壮士”,但一提“那个拉胡琴的”,大家立即恍然大悟。不仅仅是京剧曲牌,只要他喜欢的歌曲,听上一两遍,便能很快将情感赋予琴弦。

    一九五八年,中央戏剧学院实验话剧院推出八场话剧《桃花扇》。看看阵容就知道其隆重程度了:编剧导演欧阳予倩,主要演员有澹台仁慧、王一之、金震武、李丁、姚向黎等。院方特别声明:聘请了“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杨荫浏、曹安和两位先生在古乐方面予以指导,北京艺术师范学院田宝由先生协助唢呐伴奏”,精选了九人作为乐队队员,其中有一位“特约二胡演奏员”就是和瑞福。

    “蹬三轮车有什么不好?”和瑞福早有准备,他平和而沉稳地回答道:“石传祥掏大粪,他还去大会堂参加‘群英会’呢!如今不分三六九等了,干什么活儿都一样。”这位旗人后代一副紧跟时代、决不落后的样子。

    当然,和瑞福只是为自己寻找理由,他不一定想做石传祥那样的英模。但他的话发自内心,绝无任何矫揉造作:“奔波了大半辈子,我如今四十岁出头了,剧团工作流动性太大,去外地演出,家里就剩你嫂子一人我能放心?虽说你和淑慧同在一个剧团,夫妇不分离。可你们一外出,还不是把老太太和一群孩子全扔在家里?”

    和瑞福触到了我们家的软肋,不能不使我父母折服。

    “恒枢,不是吹牛,”和瑞福骄傲地说:“我蹬三轮车一个月挣百十块钱,差不多顶你们夫妇俩人的工资!”

    和瑞福的话没错。上世纪五十年代,许多三轮车工人都有这种自豪感。那时,我叔父金恒柱,我四姑父佟金良都很满足自己的劳动收入。尤其我叔父恒柱,年轻力壮、没娶妻生子,他来我们家作客,完全是一副“大款”的做派。几张大面值纸币往桌上一拍,对我说:“大侄子,去,买烟打酒、还有开花豆、花生仁、猪头肉……全花了,不许剩!”

    “干体力活儿,你得……”我父亲想提醒和瑞福“注意身体,别累着”。可是一见对方那种踌躇满志的样子,就改口说“倒也是,经常锻炼,长命百岁!”

    “那倒不是。你看太后老佛爷和皇上都想‘万岁万岁万万岁’,可谁活过了‘百岁’?” 和瑞福有条不紊地陈述着他的理由:“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太服从别人管教。我蹬三轮车图的是自由自在!天儿好,走街串巷在外活动身板儿;刮风下雨,关门在家,小酒一喝当皇上!”

    我父母明白了:与恒柱和佟金良去“蹬三轮车”完全不同的是,弟弟和妹夫是走投无路、生活所迫,多少有些盲目;和瑞福的选择则是经过深思熟虑,纵横比较、自觉自愿的。

    “知道今儿的皇上是谁?”和瑞福把他解放后的学习思考和对时局的观察判断,以他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演绎:“做工的、种地的,总而言之原来干活的现在是皇上,新皇上!蹬三轮车也是做工的,凭劳动挣钱……”尽管他的表达有失精准,但意思上大致没错。和瑞福把自己划到了“新皇上”范围,终于满足了他那点剩下不多、看似“上进”的虚荣心。

    若把和瑞福的话放到现在听,绝对是“小儿科”,甚至有“官话”“套话”之嫌。不过,五十年代的人,特别是从动荡的时局、失业的困苦中挣扎过来的人,考虑到他们普遍怀着对新政权的感激、以及对新生活的渴望,就会相信他们的感激完全是发自肺腑的。 “四人帮”倒台不久,我曾去陶然亭公园闲逛,偶然听一位湖边垂钓无获的人感慨道:“*,‘文化大革命’以后,连鱼都变滑头了!” 是谓“历史任评说,是非自公论”。我坚信五十年代,绝多数中国人还没学会“装孙子”!

    的确,和瑞福的话又说对了!我大姨父耆养田很早就在北京第一机床厂当了道地的钳工师傅。他与和瑞福都“背叛了”原来的家族,加入了“新皇上”行列,这当然是值得庆幸的!我面见过的大姨父,远比听我父母和我四姨讲过的大姨父要沉稳得多!别看他讲话做事慢条斯理,却极有主见。他新婚燕尔,妻子先后为他添了两个儿子。我大姨母的两个女儿读书上进,儿子入伍在空军总后当战士。生活无忧无虑,前途一片光明。难怪这位“王公之后”也多次在酒桌边对和瑞福的“新皇上论”深表赞同:“对,劳动最光荣!”

    是兵荒马乱之中的深思,还是沧海桑田之后的顿悟?我父亲总结出一条哲学箴言——与他岳父白沛霖观念截然相反的哲学箴言——“当一个好老百姓,过自己的太平日子!”

    是对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对安稳生活的眷恋?大家殊途同归,都认同我父亲“清静无为”的结论性思考。正是“百姓意识”和“平民作风”,使他们“安贫乐道无权欲”,躲过了“被打翻在地,再踏一只脚”的厄运,从而毫发无损地渡过了“文化大革命”。人过中年之后我突然发现,在很多方面,这个认识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们的下一代人。

    耆养田与和瑞福,曾被人想当然地“汉化”为“齐养田”“何瑞福”,而写入户口簿、工作证、履历表。他们并不纠正,为什么一定让人知道自己是名门望族后代呢?

    生活现实永远超出想象王国的意料之外:“小酒一喝当皇上”的美梦不过是小农意识“一亩地两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的翻版。宏观理念远比“井底蛙见”来得“高尚”——“大鸣大放”中有一种说法占了上风:蹬三轮、拉洋车,是世界上最不公平、最不能容忍的现象!凭什么有人在前面当牛做马出苦力,有人公然仰坐后边充老爷?社会主义决不该允许这种丑恶的行径存在!于是,“人力车夫”这个职业被取消了!不,准确地说,是后面的座位被取消、换成“平板”了,不再拉人,改拉货物了。年轻力壮可以胜任,年老体衰断难适应!请问,谁能凭一曲《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而真正地“返老还童”?虽说货物的重量大于乘客体重若干倍、劳动强度大了,但“见物不见人”的决策管理现象,常常可以在“唯物主义”这个概念上实现心理平衡。结果,就这样把四城九门的车夫按不同的行政隶属关系统统组织起来了,成立了“货物运输队”,这些队员就是“京城板儿爷”的先驱。

    时过境迁,世事轮回。谁想到改革开放后的今天,三轮车、黄包车,成了京城旅游观光靓丽的一景!再次证明了事物发展的否定之否定规律。

    物在人亡,睹物思亲。“三轮改平板,货(祸)重人呻吟“!现实又把“历史的小酒杯”还给了和瑞福、金恒柱、佟金良等“祥子”们。但愿我的伯父、叔父、姑父的天国之灵,再斟美酒、尽情小酌,踏踏实实、理直气壮地去“当皇上”吧!

    说皇上,皇上到。大约是一九六零年春末,溥仪被特赦回京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时间,关于溥仪的情况,成了族亲们议论的中心话题。后来,我和父亲一起多次到义利食品厂,去找在那里工作的溥俭。这位与我父亲一起赴长春“侍君”的“爷爷辈”族亲,已经更名为俭慎之。从溥俭这里证实了溥仪当时生活在香山植物园。按和瑞福的“划分标准”,溥俭也应当属于“新皇上”范围。“新皇上”们很想见见“旧皇上”。溥仪昔日的这些“臣子们”,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了“面君”的意愿,却始终没有统一的行动。我父亲带我悄悄去了一趟植物园,没想到在那里与和瑞福不期而遇。

    “见到大爷了?”我父亲问。

    “什么见到大爷?还见到二爷呢!”和瑞福很慌乱,显得语无伦次。

    “大爷”“二爷”是族人对溥仪溥杰的“新尊称”。

    如果说我父子遇见和瑞福之前,还能无所顾忌地寻找、询问的话,那么遇见和瑞福之后,大家的行动就变得缩手缩脚了。六十年代初的交通不很方便,去植物园一趟很远很费事!他们既想见大爷,却又不愿意让更多的族亲知道、更不希望给自己、给大爷找麻烦。所以就不动声色、悄悄地找——朝着做园艺活儿的人走过去,然后转身看看是不是——希望获得意外、豁达惊喜。然而,终究还是没发现大爷,就原路返回了。我当初很不了解他们行为,后来,才逐渐品味出他们良苦用心:溥仪虽然被“特赦”了,但他终究当过“皇上”。几个大男人一起人去,政府会不会误会“纠集旧部”?各自带老婆孩子一同去,才显得有“走亲戚”的意义。一九六二年秋末,我们一家去拜见迁居在政协礼堂后院的溥仪,就有这方面考虑。

    郭布罗氏家族中至少有三人,同我们经常来往。

    ——郭华愚。他身材不高、园脸庞、眼镜和鼻子都很大、说话略带娘娘腔。他是从我“大太太”娘家那边“论”过来的。大概拐上四五个弯之后,我们称呼他“八叔”。他和我父亲前后脚到长春,但他没去“宫内府”,而是去“满映株士桧社”当了电影演员。每逢节假日,他和我父亲经常在长春街头饭馆,闲话家常,共同思乡。解放前夕,他转入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政治部文工团,先做演员,最后担当了灯光师。从“行当”上说,他是与话剧艺术最接近的一位远亲。“文化大革命”后,他转业到北京火柴厂工作。他家在天坛南里,距我家不远。

    郭华愚在天津有个胞弟,兄弟俩相貌酷似,只是弟弟身躯略显魁梧。我们去天津或他来北京,双方都有落脚点,远比其他宗亲随意、方便。

    ——郭润溥。他中等个,瓜子脸、面部特征不显著,嗓音略微沙哑。他是婉容皇后的近支宗亲,与婉容的弟弟润麒字辈相同。若从这里“论”过来,他应当与溥仪同辈。可能是宗亲关系比较远,所以从年龄出发,我们称他为“伯父”。他在满蒙铁路谋事,与我父亲在长春有交往,解放后专事铁路邮政,在北京站邮局工作。他家距我家更近,就住在宣武区北火扇胡同。

    ——郭五爷。他年纪较大,虽然咳嗽哮喘,可寿命很长。从和瑞福家往南,步行五分钟,就到了五爷的家——前门外大蒋家胡同。从五十年代第一次见到他,我就错把他当成齐白石,其穿着长相,真是太象了!解放前他开当铺,家底殷实;解放后,五爷赋闲在家,靠“京租房”收入生活。他做事认真、为人古板、观念传统、没有儿子,有两个女儿。“文革”期间,他生活清苦。“四人帮”垮台不久,我弟弟启鸣和我姐夫方程利曾帮助他到西单旧书收购部出售一部原版的《康熙字典》。诺大一部古籍,在当时只卖了二百元钱。

    我们称郭五爷为“大姑父”——是从五爷的妻子达美丽那里“论”过来的。达美丽是达斡尔族人,至于为什么我们管这位达斡尔族的亲戚叫“大姑”,至今是个谜。有许多谜团,年龄小的时候是意识不到问;有意识的年代是“社会环境”和“政治气候”不允许问;今天可以问的时候,是人去楼空无处问。五爷的两个女儿一个是中学教师,一个是西医大夫。两个人先在北京工作,后来结婚都去了石家庄。其大女儿是我弟弟启荣与弟媳岑秀霞的婚姻大媒人。我这两个姐姐的学名是郭嘉珍、郭嘉琳。这使我想到了金寄水的儿子和侄女:金嘉留、金嘉瑞;还有金綬申之子:金嘉强……都是“嘉”字。睿亲王多尔衮、郭布罗氏是否另有家谱?为什么相同家族会有不同字辈?不同家族会有相同字辈?其实,父辈们在世时,这些问题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答案,遗憾的是我当时并没想到过这样的问题。

    郭华愚、郭润溥,虽然不象和瑞福、耆养田那样同我父亲有“共事关系”,但由于“东北情缘”的存在,仍旧可归入“他乡故知”范围。而五爷,确实不在此列。在这里,我所以把郭五爷拉进来,是因为五爷和我姥姥对几个“满洲臣子”有一个不谋而合的问题——“见‘小皇上’,你下跪了没有?”

    溥仪三岁登基,“小皇上”的称呼在社会上流传极广。五爷和我姥姥,显然还习惯性地保留着久远时代的称呼,对“大爷”“二爷”的“新尊称”毫不知情。

    五爷和我姥姥不仅“思想相同”,其行为方式也“高度一致”:他们不是趁大伙聊天或者围在饭桌时直截了当提出问题,而是神秘兮兮地把耆养田、和瑞福等人分头拉在一边去问,以示“问题的重要”。自从知道“这些人”要去见“小皇上”那天起,他们的思想就发生了剧烈的冲撞。其问题很有代表性:那是皇上!你们这些吃俸禄、作臣子的,谁能不跪?怎敢不跪?不跪就是欺君,有杀头之罪!!尤其我姥姥认为我父亲一定会下跪——“对岳父都能下跪,何况皇上!”她特别希望印证自己的判断。但她同样担心事情的不合时宜:外人知道了,算怎么回事?!

    “没跪,谁都没跪。”耆养田、和瑞福、郭华愚分别作了实事求是的回答,再次表现了他们的“时务观念”。五爷将信将疑,我姥姥则压根不信。她私下又问了我母亲好几遍,得到的是同样的回答,我姥姥仍然不甘心。

    “我说,恒枢阿……”这一天我姥姥终于开口直接向我父亲提问了。

    我父亲近年来心情极好,尤其是这一天特别天好——与“故知们”在西四同和居聚会归来,还特意给家里捎带回了烤馒头。他心情好的时候,往往会“冒出”许多幽默。他知道,必须顺着我姥姥的思路,才能解开她的心里的“疙瘩”。

    “跪了!”我父亲故作认真地回答:“三跪九叩,围一大群人,还吹喇叭奏乐呢!您看,”他掸掸裤腿指指膝盖:“那天粘的土,到今儿没掉下去呢!”

    “别蒙老太太!”我妈制止了我父亲。她更了解我姥姥,所以她能把话编得更圆满,她压低的嗓门对我姥姥说道:“跪是跪了,您甭担心,没让别人瞧见!”

    “新皇上”“旧皇上”,“新皇上”去见“旧皇上”叠加出许多鲜活的历史片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然而,毋容置疑,这些历史片断折射出了民族和家族的共性轨迹:沧桑巨变,人心思定。物换星移,生活向上。

    

    三 安 居 乐 业 家 和 邻 睦

    我父亲是“烟民”,他的烟瘾时大时小,若不接待客人,他保持在每天半包到一包的耗量。像饮酒一样,他吸烟的牌子和级别向上调整:由一毛六分钱的“烟斗”,升至一毛八分钱的“大婴孩”,后来稳定在三四毛钱的名牌“恒大”“大前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能吸上“恒大”“大前门”算是很“牛”很“牛”了!

    每当我父亲随团赴外地演出,购买烟酒和土特产就成了他的一项重要活动。当然,价格适中,不能太贵。回京后,他兴奋地充当“圣诞老人”,把烟酒分发给北京的亲朋好友。与此同时不厌其烦地对人宣讲所见所闻、奇人异事。他特别关注曾经随“民艺话剧团”去过的城市,述说它们的变化,评判那里的“美食”、议论当地的名胜古迹、畅谈今古的风土人情。如上海、杭州、广州、西安等等。“实验话剧团”的演职员如今鸟枪换炮,不再吃 “小饭馆”住“大车店”。取而代之的是美味佳肴、星级“宾馆”。任凭你寄水、养田,也不论你瑞福、五爷,逛过几次“城隍庙”?遛了几趟“雷峰塔”?去过“黄花岗”么?洗过“华清池”么?

    一九五九年夏,北京实验话剧团在天津演出时,我趁暑假去天津玩了几天。父亲带我先后去了三处亲友家,与其说是聊天、吃饭,不如说是“金克先生开讲坛”。仍然是“五湖四海”,但新话题是“北京十大建筑”和“十年大庆”。面对不同“听众”,我父亲永远握有“第一手材料”。大家都惊异我父亲广泛的人际交往和清晰记忆能力!全国重要的大中城市中,几乎都有亲朋好友——他构筑了方方面面的“信息交流平台”,而他本人正是这个平台“未加冕的台长”。

    看得出来,我父亲深为自己“工作兼旅游”的优势而充满成就感,深为能把大家变成自己的忠实听众而催生了几丝领袖欲!爱新觉罗•毓麒一辈子没离开过北京,一代更比一代强,这充溢快感的体验,绝对是末代怡亲王所望尘莫及的!

    日久天长,出现了新情况:实验话剧团赴外地演出时,寄水、瑞福、养田、华愚、润溥等人来我家经常说“看看孩子和老太太”。但很快就“漏了馅”,绕不了几个弯就回到了本质问题:“恒枢还有几天回北京?”

    原来是我父亲不在家,他们孤影相吊,太“闷得慌”了。

    “金大哥,您这烟真不错!”老韩把深吸的烟云吐出来,赞口不绝。

    “确实不错!”老焦随声附和道。

    “来,您也点一颗尝尝,是新牌子!”我父亲极热情地也给老叶递过去一支烟,并打着了火机。老叶本不吸烟,但推辞不过就接了。手搭风挡凑上来,一闪一闪燃着它。

    老韩、老焦、老叶都是我家邻居。前两者住里院南端紧挨着,后者紧靠院北西墙根,分别与我家形成犄角之势。老韩在水利局工作,岁数小、我们叫他“韩大叔”;老叶在建筑工程部印刷厂做排字工,岁数略大、我们叫他“叶大爷”;老焦在中国评剧院一团管理“大衣箱”,他与我父亲同岁,所以两家的孩子分别叫对方的父亲“焦大爷”“金大爷”。狭长院子里居住着十户人家,老韩、老焦、老叶十分健谈。他们聊天的方式很特别,不是在谁家屋子里,而是在当院。那时自来水管尚未“入户”,大杂院里只安装一个龙头开关。每次“话题”的引起似乎都很偶然:冲手、淘米、洗菜都是“接头”的好机会——很有点小镇、河街、井台、舌妇的意味。往往“聊性”正浓时,猛然发现自家门口射过来的目光——妻子温怒的目光。男人这才猛然意识到,米没淘、菜没洗……于是只好“全面抱歉”地“暂时休会”。

    几位健谈的邻居很少聊自己工作单位,因为自己单位的事与别人缺乏共鸣点;他们也绝少谈论家常里短,因为那竟毕是女人们的话题!大家说的都是国家大事,热点新闻:今天章伯钧、罗隆基,明天储安平、章乃器,大右派吴祖光,反革命分子胡风等等。

    实事求是讲,邻居们大都是历经艰难困苦才迎来新中国的。老舍先生的《龙须沟》绝对是北京底层市民生活的真实写照。邻居们对新社会怀有发自内心的良好期盼,对新生活充满诚挚朴素的感恩热情。听说“右派分子”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上下串联、八方呼应,唯恐天下不乱,大家自然要拍案而起!尤其“产业工人”老叶,切齿痛恨、义愤填膺!他订了《人民日报》《北京日报》。他最大的兴趣就是高声朗读“社论”和“让人解气的文章”。他坐一个小板凳,鼻子上架一副花镜,或是在自己屋里畅念,或是在院子里豪诵。这事放到今天,许多人会说他“有病”!其实,没人安排、没人指派,完全是一种癖好、是他本人的自觉自愿!只要老韩、老焦出门搭话,整个院子立刻成了“党外布尔什维克”们的“时事论坛”。老叶的“主人翁责任感”特别强!热衷于“公众事业”:查、算、收、缴全院水电费从不拒绝,为节假日街道的安全巡逻值班从不逃避。里院有个中学教员自持清高,不愿同邻居来往,更看不起、做不来这些“婆婆妈妈”的琐碎事。老叶对他的评价一针见血——“有文化,没觉悟”。就像我们现在评论某些高学历的个别人一样——“有知识,没文化”。前者是“德”标准,后者是“才”尺度。老叶美中不足的是没念过中学,且性格固执。他“传播真理”的时候,经常会因为读出错字别字而弱化了真理的神圣性。比如“右派分子猖狂叫‘嚣’”,他读成“右派分子猖狂叫‘器’”,“鬼鬼祟祟”,被他篡改为“鬼鬼‘崇崇’”等等不一而足。你给指出来,他几乎就要和你红脸。为照顾我们人类的自尊,大家姑且听之任之。这就大大降低了“杂院论坛”的质量和层次。当他底气不足地把“章乃器”改念成“章乃‘嚣’”的时候,我父母几乎喷饭!相信,躲在其他房门后面的捧腹者也不乏其人。住在里院那个中学教员幸灾乐祸地反唇相讥“有觉悟,没文化”,但又觉得不妥,马上调整了定位——“没文化,哪儿来的觉悟” ?我父亲听了常是宽厚地一笑了之,街里街坊何必呢……

    尽管“杂院论坛”百分之百是“大道消息”,尽管老叶有“挣钱不多,管事不少”之嫌疑,尽管邻里间曾出现诸多“小摩擦”,但站在“躲进小楼成一统”的今天去回首往事,“杂院生活”的安乐祥和气氛、和谐亲密的邻里关系,着实令人难以忘怀!……

    “莱伊卡!”老叶接过我父亲递给他的香烟,欣赏着墨绿色的外包装。他反复看着这只“天狗”的商标肖像,兴奋不已:“奇迹,咱们社会主义阵营的奇迹!”

    我父亲不经常参加“杂院论坛”的即兴演讲,但心里有较强的“邻里亲合”倾向。所以,香烟就成了润滑油和催化剂。他相信“莱伊卡”一定会发生非凡作用,果然如此!

    一九五七年十月,苏联成功发射世界第一颗人造卫星,它能不断地发出无线电信号,对空间环境、天体和地球本身进行观测和研究,为人类了解地球和宇宙提供了便利条件,它标志着人类太空时代的到来。同年十一月,苏联人又发射了另一颗人造卫星,这次发射载着一条名叫“莱伊卡”的小狗,为宇航员“加加林”遨游太空收集数据、开辟道路。如果我没记错,应当是天津卷烟厂设计生产了“莱伊卡”牌香烟。香烟价钱不贵,但政治意义重大:美国人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被他们认为科技落后的苏联居然一下子超过了他们。

    我父亲买了四条“莱伊卡”牌香烟,目的是送给亲朋好友、让包括和瑞福老叶等不吸烟的人,也能分享一下社会主义自豪感!

    两颗卫星发射时,听说都能用肉眼看到。记得课间休息铃一响,我们司法部街小学的同学们,都情不自禁地涌向操场,举头向天,欲穷千里,在淡淡的白云中搜索、扫描。脖颈酸了,腰腿累了,似乎仍无所获。而教我们地理课的刘老师却金睛火眼,总是他第一个发出幸福兴奋的尖叫:“快看,那儿,在那儿!”

    同学们顺着刘老师的手臂望去,好像有一粒黄豆大的圆点在高高的天空做匀速运动。于是许多人都宣布自己“看到了,真看到了!”包括和刘老师判断方向相反的同学,也纷纷调整了“发现方位”,迅速与刘老师取得了一致。就我自己而言,确实看见了“小圆点”,可是不久它就漂浮摇摆起来,然后划了个弧形掉了下去。定睛一看,原来是遥望过久,眼睛累得“冒金星”。到底是“金星”化成了“小圆点”,还是“小圆点”变成了“金星”?说不清,也不知道。

    很久很久以后,我了解到一组数据:

    第一颗人造卫星——铝制球体,直径约584厘米、重约835千克、近地点215公里,远地点947公里。

    第二颗人造卫星——重半吨、距地面的最大高度为560英里,每日两次在莫斯科上空通过,卫星绕地球一周需1小时35分。

    ——那么小的体积,那么遥远的距离!于是,我怀疑是不是丹麦人安徒生在天空重新编织了一件“皇帝的新衣”?

    ——还有一个几十年后才被“报忧”的消息:1957年11月3日,体重为5公斤的小狗“莱伊卡”发射升空。6天之后,“莱伊卡”在卫星舱里死去。

    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当时真心实意地把“苏联老大哥”的“卫星上天”,当成我们每个小学生自己的胜利,坚信敌人一天一天地烂下去,我们一天一天地好起来!

    不过,咱老百姓不必太认真。生活当美酒,品的是味道、追的是时尚、图的是高兴!

    一九五八年“五一劳动节”过后,我最小的弟弟降生了。当时,全国“大跃进”,处处“大鸣大放”,因此,取名叫作启鸣。启鸣来到人间,并非一帆风顺。他是我们家第六个孩子,尽管孩子多是当时中国家庭的普遍现象,但我母亲怀上启鸣以后,街坊、同事、亲友,隔三岔五地提出“建议”或进行“劝解”,希望把他“打掉”。

    ——“生一个孩子,大人就要死一回!”

    ——“背一辈子‘迟累’,活受罪!”

    ——“孩子们都在上学,没一个参加工作的!”

    ——“日子刚刚好过一些就加重经济负担?”

    想置人于死地?姐姐和我都义愤填膺:干嘛,凭什么呀!哪儿来的深仇大恨?我小弟还没出生,他什么时候把你们家孩子扔井里啦,啊?

    我父母的观念象当时的多数人一样,极其传统、极其落后。他们把“打胎”当作“杀人犯罪”。那时,鼓励多生,“争做模范妈妈”。所以,任何劝解,都自然被当作“驴肝肺”!

    ——“大江大浪都扛过来了,现在算什么经济负担?”

    ——“打掉亲骨肉,对不起良心!”

    ——“五零年把启怀送人,实在是没办法!”

    ——“苏联老大哥提倡多生,生三个孩子就算模范妈妈!”

    ——“不让生孩子是‘右派言论’?”

    说到最后,几乎亮了出“帽子”“棍子”。而关于“老大哥提倡多生”、关于“右派言论”的引证,在当时极具说服力!他们自认为从国外国内正反两方面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立论依据。因此,他们坚信自己决不会错!

    反法西斯战争中,苏联死了上千万人,政府号召妇女“多生产”是根据自己国情作出的举措。孰料,此举也成了学习“老大哥经验”的一部分内容。尤其是马寅初教授被划为“右派”了,他的“新人口论”被认为是马尔萨斯资产阶级“人口论”的翻版。当时,社会上还很少有人知道“计划生育”一词,因此在我父母被“建议”和“劝解”的词语中根本找不到它。如果有谁冒然说出了“计划生育”,那差不多就 “与右派分子同流合污”了。一九五七年北京实验话剧团排演了《右派百丑图》,观众看到了右派分子的嘴脸。人们对马寅初的印象,自然也会从“百丑图”中寻觅。

    “生三个孩子就算模范妈妈”,生六七个孩子岂不是“模范的模范妈妈”?岂不是对“右派分子”的迎头痛击?金克和倩如同志,从国际主义大视野、从维护社会主义安全的高度,去分析和处理生孩子问题,堪称是难能可贵!

    我小弟金启鸣同志应当感谢一九五八年国际国内的一派大好形势,正是这派大好形势使金启鸣同志免遭“被扼杀在母腹里”的命运,使他安然无恙地来到世间。只是苦了马寅初老先生,尽管他的理论很快被社会认可、他的方略成了“基本国策”,而当初,马老先生却必须背着“右派分子”的恶名,直到迎来历史的新转折!

    客观地说,作为文艺工作者,金克倩如具备应有的政治素质,否则就无法“为工农兵、为社会主义、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但是,他们从未要求“加人组织”,更没想过“思想入党”。这说明,他们还一直停留在“朴素意识”的阶段,远未“由自发的阶级上升到自为的阶级”。“当一个好老百姓,过自己的太平日子!”始终是他们的信条。不过,置身如火如荼“放卫星”的环境,他们也难免“被胜利冲昏头脑”。比如为生下金启鸣而“给自己戴模范鲜花”、“给亲友扣右派帽子”,均属“胡话”,“昏话”。然而,“大炼钢铁”的热火朝天,“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壮志豪情,确实吻合了生活稳定、收入增加、家庭和睦、父慈子孝的实际情况和心理需要,更重要的是金启鸣的出生凝聚了一对中年夫妇的深厚爱情。金启鸣的“鸣”字,不仅是时代氛围的纪念,也披露了那对中年夫妇幸福愉快的心境——温馨幸福,鸣鞭放炮。

    为迎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周年庆典,京城“十大建筑”——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北京火车站、民族文化宫、工人体育场、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全国农业展览馆、华侨大厦、中国美术馆、北京天文馆——先后在很短的时间里拔地而起,亭亭玉立。整个国家蒸蒸日上,全国人民快乐幸福!

    与欢庆喜悦气氛不协调的是,我大姑母素华几次雌赳赳地吵上门来“讲理”。她拿着“老王爷”留下的“物款存储凭证”,要求我父亲想办法“一定把钱把东西取出来”。因为她急于买一座院落,以便有比较宽敞的地方作“教授京戏”的营生!

    这位怡亲王府的大格格先后嫁过两次人,她不能挑不能担,更不能读也不能写,没有一技之长。自从“老王爷”去世后,活得也实在不容易!她与前夫李铭轩和第二任丈夫卢克敏各生一子。“金家门”习惯地称她的俩孩子为“李老大”“卢小二”。与前夫离异不久,“李老大”病逝。解放了,侦缉队被遣散,卢克敏作了泥瓦匠工头,以此来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我大姑母过惯了奢华生活,在穷困潦倒的日子里,“老王爷”留下的这笔巨额财物,曾是她“生活的希望”,并使她充满了“兑现的渴欲”。她学了那么多戏、花了那么多钱,早先碍着皇族身份和“老王爷”面子,“只玩票,不下海”。她现在终于想到“正儿八经地收徒教戏”了,说明准备放下架子,自食其力——她在改变、在进步!

    我大姑母从谈话中透露,她和她的丈夫曾多次试图将钱物兑现而没有成功。使他们“望财兴叹”的原因是,“物款存储凭证”写有一条要约:继承人是长子爱新觉罗•恒枢。然而,我大姑母错了,即使找到爱新觉罗•恒枢本人也取不出这些财物!因为,这些财物是经传教士包士杰之手存入一家法国银行的。当时,在外国银行存钱存物的不止怡亲王一家。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初,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对华实行孤立封锁政策,没有一个西方国家承认中国。直到一九*年,才由法国戴高乐政府打破坚冰,第一个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没有双边关系的国家之间,双方财产处于“冻结”状态,爱新觉罗•恒枢当然无能为力。除非你怀揣“凭证”,冒着被指控“叛国投敌”的危险,“几经偷渡”“转道”法兰西……

    应当说“大跃进”时期,是中国人自诩为“敢想敢说敢做”之最的年代。但是,即令你想象力再丰富、思维再大胆,也断然生不出“去法国取回钱财”的想法、连做梦也梦不到那个陌生的国度!我父亲把这些实际情况反复说了好几遍,我大姑母就是不信。直到把见证人张幸桥请到家里,她才勉强“认可”这件事。

    我大姑母家住朝阳门内竹竿巷(现为竹竿胡同),我叔叔住禄米仓,我四姑母住北门仓,他们距离近,来往极其方便。在素华的启发和关怀下,恒柱、素贞纷纷说自己有“继承的权利”,就连我远在山东招远的二姑母素敏也来信表示“应该分一份”。我叔叔年轻力壮,又有交通工具,经常来我家找我父亲诉说骨肉亲情,并让他亲哥确认“咱们一直都没分家,是吧?”——曾经有那么一阵儿,亲情蒙上了几丝铜臭:财物似乎不是存放在万里之遥的法兰西,而是就锁在我们家的那只箱子里,只要打开箱盖拿出来分割就行了。我母亲和我姐姐很纳闷:那么缺钱花,去找外交部嘛!不然,你们自己去疏通中法关系!

    有时,钱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有位同窗,她家过去是开戏园子的,“文革”中被红卫兵抄去了家财,在清苦的生活中全家和睦共处,相安无事。粉碎“四人帮”后,发还了部分“抄没物资”,可谁知却因为其中有尚小云赠予的两枚戒指而争分骤起,妯娌反目,兄弟成仇。年长的这人,急火攻心,闭气归西;年轻的那斯,耿耿于怀,念念不忘。再比方说,“四世同堂”一家人,共居斗室时能其乐融融;商品化了、居室大了,房屋“产权”“居住权”既可以是兄弟争纷的导火索,也可以是夫妻离异的炸药包!为此而闹上法庭的决不在少数!呜呼,为什么一家人可以同甘苦,却不能共享福?

    空折腾“王府遗产”时候,我只有十二三岁,什么都不懂。姐姐启辉大我四岁,她曾问过父亲和大姑母相关情况,得知:所谓“物”,是那些证明和象征怡贤亲王身份和权力的东西。诸如,康雍圣旨、王爵印鉴、铁卷丹书、胤祥手迹、弘晓诗文等。这些从祖宗那里代代相传下来的“镇府之宝”,是决不能丢失、决不能买卖的;所谓“财”,当然是存款。“老王爷”再奢靡腐败,也还不至于搞得精光赤条、不给儿女留下分文,任凭后代去诅咒去谩骂。但存款究竟有多大数目,谁也说不清楚了。以我大姑母“教授京戏买院落”的情况判断,她分得的那份钱财应占总数目的五分之一,而她不可能把这五分之一全部花掉。如果知道她买院落的具体数目,而后乘以五应当是她的款额,再乘上五倍,大概相当于这笔存款的总额。

    我父亲把这笔家财看得很淡,好像与他没关系。张幸桥从包士杰那里拿来那份“凭证”时,“老王爷”酒醉初醒,身体不适。我父亲不在王府,刚巧我大姑母学戏回来,“凭证”就一直留在了她那里。很久以来,我大姑母没向她大弟弟提起“凭证”这件事,她大弟弟一直没见过这张纸,因此对它印象不深。自从“参加义和团被砍头”以来,他她大弟弟始终在回避“爱新觉罗”姓氏。因此,在聆听岳父申斥时没想到它,负气离京时没想到它,码头“冬眠”时也没想到它!另一方面,想又有什么用?形势变了,法国人走了,远水难解近渴,画饼不能充饥!如今,大江大浪闯过来了:工作有了、工资有了、窝是自己垒的、子女自己抚养!不再是“食客”,不再做“随从”,吸烟?街上买!喝酒?柜子里有!王府破败未必是坏事,睿王府比怡王府破败早,所以寄水和恒枢先后达到共识:腰杆要挺直,男儿当自立!

    “亲兄弟,明算账!”我父亲毫不迟疑地说。他压根没打算独吞家财,他更乐意做一个“姐姐的好弟弟”和“弟妹们的好兄长”。他做出了三个决定:立“平分家财”字据,人手一份;“凭证”仍由姐姐保存;多方打探索取家财的途径。兄弟姐妹,皆大欢喜,连寄水、瑞福等都交口称赞。

    我大姑母这个人城府不深,口无遮拦,既不看人眉眼高低,也不懂事物深浅,往往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启鸣咿呀学话时,她把她的小侄儿抱起来高举过头,一边逗弄,一边一字一句地教他:“说,我叫四亭子——四——亭——子——四亭子!四亭子!四亭子!”

    “姐!……”我母亲脸色铁青。

    “跟你说过,从今以后别再叫‘亭子’,也不许叫‘珠子’!”我父亲温怒地纠正。

    我大姑母自小受“老王爷”的娇惯和熏陶,父女俩的思想方式和行为坐卧如出一辙:习惯于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什么原因不许叫小名?为了不破坏此处欢乐祥和的气氛,我将在适当的时候进行补叙。

    好事情接踵而至

    ——我四姨母白淑庄和我舅舅白继宗有了最新消息:白淑庄成了北京玻璃四厂工人,她已经结婚,丈夫是华北抗日军政大学毕业的一位干部,家住北长街大宴乐胡同。她有两个儿子,她来我们家时拉着一个、抱着一个。我姥姥笑逐颜开,竟毕是女儿和外孙!

    ——白继宗先是在街头流浪,后被政府收容到儿童教养院。他和我姐姐年龄相仿,却经历了比其它人更多更大的磨难。他和我们相逢时,已经长成英俊潇洒的帅小伙,正与他现在的妻子处于热恋中。他没上过学,全凭勤勉奋进、聪慧要强,已经能写出相当不错的诗歌了。他对青年诗人李学鳌的作品情有独钟,见解不俗。尤其令人称奇的是,他与我们邻居老叶竟是同一企业、同一车间的工友!这边是娘亲,那边是同事,平添了几分惊喜!

    ——学校又来请家长!不再是因为我调皮捣蛋、逃学旷课欠缴学杂费,而是因为我被推选为少先队的中队文体委员。人民大会堂破土动工,我们五年级全体搬迁到和平门小学。“十年大庆”来临,新班主任上任,有许多事情要和学生家长交流。其实,我父亲对他大儿子以往的“斑斑劣迹”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隐忍不发而已。让他舒口气的是,曾长期使他们夫妇“牵肠挂肚”的“冤家对头”,如今果真“改邪归正”了!

    我家距天安门广场很近,步行约十几分钟即可抵达。这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逢“五一”“十一”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们都要去那里观赏夜景、聆听扩音器播放的乐曲。

    熙熙攘攘,人流不息。秋深天短,这是“十年大庆”的前夜,我们下午四点多钟就步行来到了天安门广场。因为我父母晚七点在西珠市口民主剧场有演出,所以全家提前吃了饭。饭桌上开启了一瓶五粮液。不管能喝不能喝,差不多每人都饮了一盅半盏。

    华灯初上,灯火辉煌。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人民英雄纪念碑交相辉映。音乐老师一直誇我听力不错,音感好、音准强。五十年代传唱的许多歌曲,已经牢牢嵌入我童年的记忆。每当想起,就浮出许多联想、生出不少感慨——

    悠扬豪迈的:“二呀吗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无数荒草遍山岩,巨石满山岗。羊肠小道难行走,康藏交通被它挡哪个被他挡。解放军铁打的汉,下决心、坚如钢……”

    ——五十多年前修建的“康藏公路”,能“歌传捷报”;而刚刚通车不久的“青藏铁路”,应当由谁来“曲送佳音”?

    赞美歌颂的:“胜利的旗帜哗啦啦地飘,千万人的呼声地动山摇!毛泽东斯大林,毛泽东斯大林,象太阳在天空照。红旗在前面飘,全世界走向路一条……”

    ——去掉“个人崇拜”因素,基本能吻合当今世界“和平与发展”的主题。

    坚定果敢的;“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建设高潮!”

    ——第二段“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等歌词,显然影响了此歌的时效性。

    劝进勤俭的:“我家的妈妈今年四十五,做起那个事来真叫‘嘎咕’,妈妈娘你好糊涂!人家过年生吃又俭用,咱们家过年你杀了一口猪,妈妈娘你好糊涂……”

    ——半个世纪前的消费观念、消费水平与今日相比,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还有欢快跳跃的、激烈铿锵的、情深意长的等等不一而足。歌曲从一个侧面记录了时代,尽管随着历史的发展它内容的局限性逐渐显露,但它的旋律依然能够撩拨我们滚动的激情,把我们带回诞生它的那个特定时代、触摸那些尘封的往事……

    扩音器正播放着《歌唱祖国》。这是最经得起时间检验、最能表达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的一首歌。它把浓烈的节日气氛不仅泼洒在长安街的每个角落,也浇灌在每个人的心头!我父亲不会唱歌,我从未听过他唱歌,他只唱京剧小生、铜锤。是《歌唱祖国》把豪迈的情感灌输给他。这位昔日的怡亲王长子,竟然情不自禁地随着扩音器唱起歌来。不过,仍然是被五粮液“泡”足了的裘派韵味。唱词中无端生出许多“垫字”“衬字”。如果没有了这些“垫字”“衬字”,也就没有了金克同志个人的声乐特色和演唱风格!但不管怎么说,歌曲的基本旋律没有变。我记得他是这样唱的——

    [这]五星红旗[是]迎风飘[厄]扬,

    [那]胜利[郭]声[它]多么响[厄]亮,

    [郭]唱我们[那]亲爱的祖[郭],

    [她]从今走向[了]繁荣富[喔]强……

    唱吧,就让他尽情地唱吧!他不仅仅用心在歌唱着他的祖国,同时也用爱在赞美着自己的家!

我的梦想 -- 成为F1第一个女性车队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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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卷:末代怡亲王长子:文艺工作者——恒枢  第八章 艺术巅峰


    第八章 艺术巅峰

    “巅峰”的感觉是什么?帝王登极,群臣山呼?奥运会比拼,刷新纪录?好莱坞颁奖,上台亮相?……唐朝大诗人杜甫把这种感觉概括为:会当临绝顶,一揽众山小。的确,辉煌成就,万众口碑都是登临“巅峰”的外显形式。然而,若把它理解为“不可企及”就大错特错了!你可能这辈子与王侯、冠军、影星无缘,但你不可能不做其它事。我曾在百货大楼糖果售货柜台前,多次欣赏劳动模范张秉贵同志“一抓准”的经典表演。所谓“一抓准”是说顾客你无论买多少钱东西,他只需要“操作一次”即可完成,保证丝毫不差。他手中另有两块糖,看似“备补斤两”,实则完全是“用于表演”。老张同志麻利地过秤打包之后并不回头看货架,他随手将两块糖果“嗖”“嗖”向身后仍去,只听“铛”“铛”两声,不偏不倚,糖果就分别“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从不失误!此出神入化之举,令所有在场者目瞪口呆!简单操作被升华为艺术表演和美感享受,是谓滴水穿石,非止一日之功! 把一件事情做得尽善尽美、达到极致,即是跃上“巅峰”。据此,“巅峰”的感觉可定义为:生活中最顺畅的工作状态和最充实的内心体验。

    一 工 作 玩 主

    服装是话剧艺术的一个独立工作部门。它主要包括设计、制作、管理三项内容。戏曲服装基本上依行当分;戏剧服装则完全按人物、性格、场景来理论。正规院团的人员编制是多少?没作过调查。只知道北京民艺话剧团的那个“三位一体”的独立部门,长期以来只有我父亲一人。如果排演“别人的戏”,有照葫芦画瓢的机会。如果上演新剧目,就完全没有了参照目标。若按正规的流程操作:首先,绘制出各个不同角色在不同场景的各套衣着草图;其次,选择面料;然后,为每个演员量身定做。如此这般,其周期实在太长。如若不这样做,恐出艺术纰漏。所以,从特定角度上说,职员工作比演员难!而“民艺”时代的服装部门,还附加了许多额外工作:比如,资金紧张无以制新装、新演员不适旧服装等等。金克同志,只好去附近居民家事先进行“实地侦察”“认真‘学摸’”,力争整个演出档期“好借好还”。这往往是“玩玄的”:直至角色上场的前几分钟才借来服装、“如愿以偿”。

    北京实验话剧团排演的剧目增多了、财大气粗了,家大业大了、鸟枪换炮了!虽说无需再去住户家“求爷爷告奶奶”地“借用”,但服装多了,部门工作的质量要求也提高了!因此,剧团决定我母亲不再管理“小道具”,她也调到了服装部门。

    最省事的办法是一个剧目一批箱子,各剧目服装互不搭界。但其成本过高,资源利用率太低!谁都不会允许如此“当家”。况且,自“民艺”时期起就没有大手大脚的工作习惯!我曾无意中翻阅了父亲遗留下来的四本厚厚的“服装细目”。其“建帐日期”是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五九年,每年一册。据他本人讲,他的造册方法是:纵按剧目,横按演员。纵横交错,一目了然。

    ——按剧目:剧名、各个角色,所用服装、所在场景、总共件数、存箱序列编号;

    ——按演员:姓名、服装鞋帽尺码、历次角色、所用服装、存箱编号。

    ——备忘录:拆、洗、补、修、改、换、晾、特殊要求……

    他长年坚持不懈的结果是,工作尽在头脑装。每排一个新戏,艺委会只要把演员的角色确定下来,他再看看剧本,基本就知道角色在什么场景穿什么,哪些服装有箱存,哪些服装需要添置了。全剧人物设计——草图和角色着装都是在他头脑中迅速形成的!

    那时,通讯不发达,但我家门口有传呼电话。这是一个星期天上午,我母亲提前去了团部。她准备带一带来服装部门实习的学员孙某某干些杂活。其实,她也刚来服装部门不久,工作熟悉程度比孙某某强不了多少。头天我父亲把需要做的事写满了一张纸,谁知,她们翻箱倒柜时这张纸不见了。于是,忙坏了家门口的“电话传呼人”。近一个小时内,我目睹了“走马灯”式的传呼表演:这个电话说“找到了皮鞋没找到鞋油”;那个电话问“开绽的裤子放在哪儿”;先告诉“该洗的东西都洗了”;后纠正“西装的衬领忘了拆”……

    我父亲处乱不惊,在电话这头逐一“拆招”,分别告诉她们解决问题的关键部位——哪个犄角哪个旮旯、哪个箱子哪个层面、在谁上边在谁下边、在谁左边在谁右边……

    如今想起来,既像柳大华、胡荣华大师摆“盲棋”,又似武林高手“华山论剑”。

    我不止一次地在剧院后台看我父亲熟练地打理衣冠。如若没有别人在场,我发现他时常会把手中的衣架抛出去“旋个圈”,再接住。如此这般把玩的“小花活”,类似武戏中的“打出手”。这些“本事”他在“民艺话剧团”从未显露过,肯定是在“实验话剧团”添练的“新功夫”。怎么说呢?工作顺当、心情愉快、耍个“花活”,这就叫“玩”!凭什么不“玩”?“玩”是高智商运动!不会再有人斥责“散德行”了!

    “玩”这个字曾经被过多地涂抹了贬义。批评孩子不认真学习时,老师家长都会说“就知道玩”!青年人也常被告知,“玩物必丧志”。总之,“玩”与“事业”水火不容,完全对立。若“在工作中玩”,轻是“乳臭未干”,重则“违反劳动纪律”;若“在玩工作”,即使不说“职业道德有问题”,也得批你个“工作态度吊郎当”!

    “玩”本来是轻松愉快的事。夸奖某人能力强的时候,人们说“那么多工作,他玩似的就干完了”。如今,“玩”的涵义全面了、客观了!面对众多“学奴”“考奴”,北京有一个女中学生悟出了学习与测验的真谛。她在电视屏幕上说,“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庖丁解牛,令人欣喜,她小小年纪,算是“玩”到了游刃有余的境地!

    在工中 “能玩”、 “敢玩”、 “会玩”,需要“知己知彼”:首先“人适其岗”;其次“岗适其人”;最后“人岗两适”。当然,此三个条件是一门科学,更是环环相扣的过程。设想,如果上班就堵心,看见同事就闹心,遇见领导就烦心,他能“玩得转”?

    如果上了舞台就发怵,拿起画笔就窝火,触摸棋子就恶心,看见篮筐就晕菜,世界能有梅兰芳、齐白石、聂卫平、姚明?试问,哪个“大玩家”会“上班来、下班走”,在事业上斤斤计较“八小时工作时间”?他们充沛的体力精力又缘何而来?答案很简单:那就是“玩”,非常之爱“玩”!把工作融于“玩”的全过程,既“玩工作”,又“在工作中玩”,在“玩”中贡献于世界,在“玩”中去实现自我!

    我进行了必要的铺垫,但无意“拔高”自己的父亲。也不想把“耍衣架”等“小把戏”与大师、高手们的“绝技”比肩齐眉。但“工作愉快,享受生活”应当是相通的。这里,我引用金克倩如夫妇多次重复的两句话——

    倩如:“年轻时是甩手掌柜的,你想到过今天会洗衣服、叠衬衣、熨裤子吗?”

    金克:“老天有眼,罚我一辈子做自己最不爱做的事,干自己最不爱干的活儿!直到不做就想,不干不行!”

    从“做自己最不爱做的事,干自己最不爱干的活儿”,到顺畅的工作状态,既是“知己知彼”的切磋适应,又是“人适其岗”“岗适其人”的历练磨合;“小把戏”行为的出现,则意味着实现了“人岗两适”的质变。工作改变了金克同志;同时,金克同志也适应了工作、融入了工作、改造着工作。就此认定:金克同志已经步入“玩工作”的坦途。其间,趣味盎然,生机勃勃。

    金克同志果然“玩出了风格” ——

    排演《西望长安》时,因为演出需要,金克再次到“总后军需处”去购买军装。他知道实验话剧团有制作“团服”的打算,这对所有的演职员、特别是对从“民艺”走过来的演职员来说,是破天荒的事!多一事,少一事,他本来可管可不管。但他采取了积极态度,几经努力,他为每个演职员都购得了“将军尼”军装一套。要知道“将军尼”军服,不是轻易能购得的!

    金克同志确实“玩出了水平” ——

    排演《右派百丑图》时,剧中人的西装套服的需要数量陡增。在购买面料过程中,金克同志在北京花纱布公司发现一批廉价的“豆包布”。此“豆包布”原本是用作外包装的,可是他突发奇想:能否用它替代西装面料?

    经验和直觉告诉他,可以一试。于是,先行制作两套:染色、缝制、熨烫、试穿,一次成功!两米之外根本看不出那竟然是“豆包布”!倘若有“浆洗”工序,其效果更佳!由于节约了资金,降低了成本,他创造性地工作,获得了奖金。

    二 清 服 专 家

    说来意外,“清服专家”是父亲病重期间,我母亲获得的荣誉。尽管她对清服也很专业,但确实是沾了我父亲的光。或许这正是对我父亲的一种补偿?也未可知。

    从爱新觉罗•允祥做户部尚书起,其后人对朝服、顶戴、饰佩等似乎有一种“生而知之”的“遗传本能”。爱新觉罗•毓麒的文采不很出众,但他对王公大臣们的职级层次、俸禄恩赏、礼仪规制、佩戴着装等等绝对“一门清”!这大概是为官者的基本常识,只不过在怡亲王府表现得更突出罢了。爱新觉罗•恒枢一定是继承了这点,因此在“民艺话剧团”排演《两宫垂帘》时有出色发挥,不足为奇!

    一九五八年,北京实验话剧团排演了《清宫外史》,迅速走红于京津沪。无论从人物塑造、演员阵容、灯光美术,还是服装布景,都有上乘表现。尤其,它添加了音乐伴奏,更是令人耳目一新。若把构成它的所有戏剧要素拆开来看,或许不都是全国最优秀的,但它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整合优势。从《两宫垂帘》到《清宫外史》历时十年,它能给京津沪同行留下深刻记忆,不是偶然的!直到二十多年后改革开放初期,有“知音观众”自海外归来,特意邀请原北京实验话剧团“尽量按原班人马”赴香港、新加坡演出《清宫外史》。但多种原因,终未成行。

    《清宫外史》没有慈禧诛杀“大师兄”的情节了,但“怡亲王公子参加义和团被砍头”的影响并未绝迹。上海京剧院的魏连芳先生(与马连良先生“同科”于北京“富连成”)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怡亲王公子被砍头”时他在北京,他对我父亲那段“历史问题”知根知底。实验话剧团去上海演出,魏连芳先生特意把自己饰演慈禧的剧照送给“怡亲王公子”,寓意深远,耐人寻味!果然,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有许多剧团人员执魏连芳先生“手令”,不远万里,风尘仆仆地来到北京,找到实验话剧团团部、找到剧场、找到我家,对我父亲诉说自己剧团正在排演清宫戏中遇到的服饰问题,恳请“帮忙”云云!我父亲有求必应,热诚解答,并因此结交了许多新朋友。

    谈起清服,我父亲总是滔滔不绝。你以为问“顶子”,他只答“顶子”就完事了?休想!他绝对会再“白饶”上“帽子”、“翎子”、“穗子”……。他从不藏着掖着,压根没有“知识产权”的概念。恰恰相反,简直像“清仓”“甩货”。“跳楼价”还是“上吊价”?没有价,全白给!他太了解清宫服饰、太想让人们知道了!他有“一吐为快”的强烈需求、几近癖好。一朝“犯病”,谁都拦不住! 真遇上个“共同语言”的、“好学上进”的,他则会约你到北京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或摆上茶点,或叫上饭菜,兴致勃勃,从不疲倦。与其说你来求教于他,不如说是他特别愿意花钱请你听讲!我母亲最了解这种“顽症”,后来,她曾对我们赞美说“这是你爸爸的特异功能”!

    有一个时期,我很厌烦父亲对清宫服饰的痴迷,不原意听他的“絮叨”。更不认识清服研究中的价值历史,当然也发现不了其中饶有意义的内容。在“火红的年代”,甚至拿它当“明面的祸水”“暗藏的炸弹”。

    听我母亲说,溥杰为李翰祥的影片《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提写片名时,忽然问起了“恒枢”。当他得知我父亲已然去世的消息后,睹物思人,很感惋惜。

    在《清宫外史》服装准备的过程中和基础上,形成了我父亲《清宫服饰》一书的初稿。其文字部分洋洋洒洒,十分详细。他每每灯下伏案至深夜,并经常走亲访友予以印证补充。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很少去图书馆。因为在五十年代的图书馆里,基本没有这方面资料。

    他极其认真,书写得很慢,花费了大量心血。他不认为自己了然于胸的东西,读者也必定一清二楚。显然,仅用文字描述是远远不够的。最大的困难是几乎任何一件“服”与“饰”都需要配以实物照片,或者请人绘图。拍照实物或请人绘图,对有记者经历的他来说都不是难事,但需要足够的时间。为帮助父亲成书,我姐姐曾专门学习过一年多美术。

    我的拒绝和排斥,限制了我本人对《清宫服饰》书稿的了解和记忆。因之很难判断它的艺术水平和学术价值。如今留在我脑海中的只有零散的只言片语:朝服(服补)、朝靴、品饰、马褂、朝珠、顶戴 ……

    书稿写满了四本稿纸。北京实验话剧团调往黑龙江更名为安达市话剧团时,书稿被保存得好好的;再转调到河南省改名为郑州市话剧团时,书稿还在。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来了。在我这“左派儿子”的催促和监督下,金克同志极其不情愿地把四本稿纸,当作“瘟神”给“纸船明烛”了!

    三 话 剧 票 友

    “话剧票友”是金克同志自我标榜的新词、是从“京剧票友”那里移花接木而来。有“艺术过渡”和“艺术传承”之妙。

    “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参加义和团被砍头”后,他一直躲避舞台、害怕舞台。第一次登上话剧舞台留给他的伤害实在太大了!透过事件现象,不难发现人生所不可或缺的两个支点:自立自主的经济脊梁和自奋自强的人格品质。否则,你只好在愤怒、屈辱和无奈中爬行。而今,环境变了,两个支点都有了,还怕什么?

    梨园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判断一个演员艺术上是否成熟、是否出科出徒,总会问一句“上过台吗”?回答肯定,则被认为有舞台实践、有经验;否则,是“生虎子”,既不牢靠,也不可信,还可能在“要劲儿”的时候,不但不“给劲”,反而“砸锅”!

    话剧是新兴艺术,它的基本观众多为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群体;但金克的亲朋好友,其艺术趣味、艺术神思都专属于传统京剧。所以,在他“返京落户”的相当一个时期,总躲不开“上台没上台”的诘问,这使他倍受“秀才遇见兵”的折磨。总而言之,“在戏班工作却没演过戏。让您说,那叫怎么一回事”!?

    其时,金克同志正值“不惑之年”,照常理,不该再有“以求一逞”的“轻狂之念”。然而,为了扭转“参加义和团被砍头”的尴尬局面,为了书写崭新的履历,在“反右斗争”节节胜利的鼓舞下,他决心做“又红又专,红透专深”的文艺工作者。置身于“大跃进”环境,主观上有意向,客观上有需求,岂不一拍即合!于是,他也“放了一颗卫星”,“决心书”结尾出现了划时代的文字——“我要上台演戏,我能上台演戏,请分派角色!”

    角色终于分派下来。《敢想敢做的人》一剧,有一场因主人公忘我工作而被好心的同事强拉去公园散心的戏。在这场戏中,金克同志饰演“游客”。全部舞台指示只有一句话:右侧上,左则下。金克同志深知角色虽小,意义重大:没有“游客”就衬托不出“真实的公园”环境。他担心自己太“木棍”,便根据剧情精心设计了规定情境和贯穿动作:树前略停,抬头举目,欣赏初晨的鸟鸣,怡然而下。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深信不仅仅是“放了一颗卫星”,简直他自己就是那颗“卫星”!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好的开始意味着成功的一半。金克同志知道演戏的路还很长,“饭必须一口一口吃”。虽说自己没有竞争“男一号”的实力和野心,但塑造一个“有性格的配角”应该不成问题。最初,他觉得“没有台词的角色”,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表演才能。于是,请求“加戏”。不久,那“有台词”的角色如期而至——

    《阿Q正传》的最后一幕戏是枪毙阿Q,有犯人甲和犯人乙陪绑。金克同志被分派饰演犯人乙——在吴妈捧一只瓷碗给阿Q喂最后两口水——即剧本所说“大团圆”——之后,另外两个被枪毙的人五花大绑押上。犯人甲的台词是“相亲们,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犯人乙接道“谢谢各位,老子来世二十年后再见了”!然后,“砰”“砰”“砰”三声枪响,三个死囚也奔赴阴曹地府、各自找自己的“吴妈”去“大团圆”了。至此,全剧终。

    金克同志清末“参加义和团”被慈禧“砍头”一次;这次,又因“与阿Q同流合污”被当成革命党“枪毙”一次。如果一定要说“两次赴死”有什么不同的话,首先是由“砍头”到“枪毙”,“死”的方式进步了;其次是由“皇宫到未庄”,“死”得深入民间了;不过,他的舞台形象实在让我们非常非常地不受用!我和我姐姐都觉得心头“堵得慌”,我当时还是一个小学生,忍不住对姐姐说:“咱爸演那个‘举枪的’不更好吗?”……

    “就是嘛!”我姐姐完全赞同。

    金克同志却根本不顾及他儿女的感受,一直沉浸在“创造角色”的喜悦中。他沾沾自喜地让我母亲听听他对“角色的分析”是否有道理。

    “什么是由无意识到意识,再进入潜意识?”他胸有成竹地分析道:“演‘大师兄’时,晕头转向地上台下台,台下漆黑一片,台词仿佛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这应当是‘无意识’阶段;演‘犯人乙’了,知道台上台下发生的事,也知道自己在演戏,这应当是‘意识’阶段”;得到我母亲的确认后,他接着问 “但是,‘潜意识’是什么感觉”?

    “我告诉您吧!”我姐姐带着善意的讽刺:“一个是被人家强拉出去‘砍头’;一个是自己送上门要求‘枪毙’!总而言之是——”

    “给人家跑‘笼屉’!”我抢过话茬。我没说“龙套”,而是用了“笼屉”一词。我小学五年级起拜师学戏,我能从“梨园环境”中感悟到许多奥秘。比如,把“龙套”说成“笼屉”,既有自嘲揶揄,又不失幽默委婉!对人对己都说得过去。但确切无疑的含义是:从骨子里不承认你所饰演的那个角色有什么价值!

    就事情发展的全过程和最终结局而言,金克同志不折不扣地属于心血来潮。但是当时,象其它所有的人一样,他是严肃的、认真的。因为整个话剧界同仁都在学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实验话剧团更是蔚然成风。我家距离他们演出的民主剧场很近,经常有人顺便来我家串门,大家说谈议论都不避讳。所以,人情世故、新闻旧闻、艺坛趣事、臊干零碎,皆可在我家听到。个别学员甚至在这里争论“奥赛罗掐死苔丝德蒙娜时,演员究竟是以表现为主、还是以体验为主”?我家始终弥漫着十分浓烈的艺术气氛。《演员自我修养》《一个角色的诞生》《艺术争鸣论文集》等书就是那时候购买的。我父母购买的这些专业书籍,给我读高中的业余时间准备了充沛的艺术营养。不过,那是后话。

    金克同志在那个时期,确实读了不少书。直读得他走火入魔,以至于不知道自己哪根筋出了毛病。为了“教育”子女,他讲了苏联电影《海军上将乌沙科夫》中的情节。出于简便的考虑,我用电影剧本形式代为叙述——

    巍峨的皇宫,逐级而下的高台阶。

    守卫皇宫的卫队。

    ——特写:一个年轻英俊的卫兵。他向下望去。

    乌沙科夫走下马车,轻盈欢快一路跑上台阶去见沙皇,他与卫兵打了照面。

    卫兵举臂行礼、肃穆深情充满敬意、目送乌沙科夫走进皇宫。

    ——切人:炮火连天的战场。这个士兵受伤、被乌沙科夫救命。

    ——闪回:沙皇傲慢无礼、不提胜仗,不提挽救败局,对乌沙科夫横加指责,把乌沙科夫降职降级驱逐出宫。

    乌沙科夫双目呆滞、步履沉重,再次从卫兵身边走过。

    卫兵贮满泪水,目送乌沙科夫一级一级走下台阶、上了马车、消失在夜幕……

    “……这个卫兵,演员表上没姓名、剧本里没台词,总共四个镜头,戏加起来不到两分钟。可是,他得了大奖!为什么?”金克同志摆出论据,进行了论证,重新回到论题:“戏是挖出来的,小角色挖出了民情民意,能不得大奖!?”

    金克同志的意思很清楚,“大师兄”“游客”“犯人乙”都是“小角色”,他完全有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观众和同行们的承认(不知他想到“嘎纳”和“奥斯卡”没有)。

    “犯人乙比大师兄嗓门高!”我努力肯定他所取得的艺术成就。

    “犯人乙比犯人甲台词清楚!” 我姐姐补充道。

    金克同志曾觉得“没有台词的角色,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表演才能”。如今,他用“没名没姓没台词的卫兵”事例,不仅说服了自己,还企图说服子女,无疑是“红专道路”上的里程碑。但是,其一,金克同志这里显然出现了逻辑性错误。他把“有些小角色能得大奖”这一特称肯定判断,当成了“所有小角色都能得大奖”的全称肯定判断。其二,金克同志对电影和话剧的艺术特征之把握尚欠火候。电影“大”可“容天”,“小”能“描眉”;而话剧舞台的空间则相对有限,不存在“卫兵的特写镜头”之类的手法。当然,这并非说话剧艺术不好,而是要求我们认真地去度量不同艺术样式的长短而已。所以,金克同志很难改变自己“笼屉”的命运,只能站在“专业演员”的旁边,羞羞答答地对亲朋好友们说自己是“话剧票友”。似乎这本身就有点阿Q,然而,无论如何我要赞美我亲爱的老爸!赞美他热情快乐!赞美他诚恳坦荡!赞美他在“不惑之年”仍然保持着一颗年轻、上进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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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表于: 2007-07-11   

中 卷:末代怡亲王长子:文艺工作者——恒枢  第九章 北京——安达——郑州——北京


    第九章 北京——安达——郑州——北京

    一九六零年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

    ——中苏关系出现裂痕,中苏论战,社会主义阵营渐趋解体;

    ——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加强了对中国的孤立、封锁;

    ——中印边界冲突升级;

    ——蒋介石试图“反攻大陆”:

    ——中国大陆发生了持续三年的“自然灾害”;

    ——重提“阶级斗争”:

    ——意识形态领域“斗争激烈”;

    ——“文化大革命”爆发。

    ……

    本书不议论这些事件本身,但它们实实在在地影响着中国社会。考察中国公民的生活,不能忽略这个大背景。

    这个大背景也牢牢地掌控着末代怡亲王长子长孙的命运!

    

    一 北 京 —— 安 达

    一九六零年秋末,北京实验话剧团奉上级命令调往黑龙江省,更名为安达市话剧团,消息宣布时,金克和他的全家八口人一点思想准备没有。

    “文化支边”的事情并不新鲜,北京实验话剧团也不是支边的第一家。我记得此前此后,光荣支边的京剧团有好几个。根据我不完全的记忆,它们大致是:

    ——李丽芳、李鸣盛领衔的原中国京剧院四团,调往了宁夏回族自治区,更名为银川市京剧团;

    ——陆蕊芬、江世升、于鸣奎领衔的原北京新兴京剧团,调往新疆成立了乌鲁木齐市京剧团(或新疆生产建设京剧团?)

    ——吴素秋、姜铁林领衔的原北京市京剧四团,调往辽宁省,组建了沈阳京剧院;

    ——徐东明、徐东来领衔的原北京明来京剧团与原北京新华京剧团合并共赴西藏。

    ——李万春、李砚秀、领衔的原北京市新华京剧团,先赴西藏更名为拉萨市京剧团;不久又调往呼和浩特市,改名为内蒙古京剧团。

    ……

    话剧支边,北京实验话剧团是独一份!

    金克面临选择。你可以不去安达,也确实有个别青年演员“豁出去”留在了北京。但只要你不随团去安达,即属于“自动离职”。这样,工资工龄劳保医疗就全“丢了”。同时,如果谁的档案有“不服从组织调动”的记载,他今后想找一份理想的工作是非常困难的。这就是虽未写在纸上,却是潜默通行的“政治标准第一”原则。 “人才单位或部门所有制”,压根没有什么“双向选择”。特别是计划经济条件下,所能提供的就业机会少之又少,也是老一代职工大都“从一而终”的主要原因。这是当今年轻人很难想象的。金克头脑中是否也曾用一两秒钟“扫瞄”过其它出路?不晓得!他不是党员,但他知道“做党的人”“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的道理。他有过失业的痛苦,如今他人到中年,尤其不适合“另起炉灶,自谋职业”。而更重要的是,他离不开他的剧团、离不开他服装部门的工作!大家都习惯了,他自己也习惯了——说北京实验话剧团的服装部门,那是说金克;说金克,那是说北京实验话剧团的服装部门!

    去安达很快定了下来,接下来的问题是“举家离京”还是“老幼留守”?无论哪个选择,都不是理想的、都需要巨大的物质和精神的付出!贸然离京?了解当地情况吗?留下老幼,放得下这颗悬空的心吗?老人的起居健康,孩子的进步成长,无一不令人“断肠天涯”!然而,不存在两全之策,二者必居其一。我姥姥是坚定的“留京派”!她自己不去,也不希望任何人去。全家合议结果是:安达地处哈尔滨和齐齐哈尔之间,冬日冰天雪地,气候太冷,姥姥尤其不适应;子女们都在上学,教育衔接上难度大等。最后决定,金克倩如两个人先行去东北安家,老人孩子留北京看看情况再说。

    “这辈子还能再回北京吗?”我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正经受着生离死别的考验。几度悲欢离合,刚刚团聚的家又要“离散”。多少沟沟坎坎,刚刚垒起来的“窝”面临“分拆”。我父亲大半生走南闯北,他并不惧怕背井离乡。但十年前他竟必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如今他以四十三岁“高龄”去“闯关东”,尤显力不从心、捉襟见肘。十年前,他和我母亲被一个强烈的愿望支撑着——坚信一定会回到北京与家人团聚!如今,支边始终没提时间年限,并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是“去安家”。“动员大会”上所提出的确切要求是:“做安达人”。这在当时没什么不对,统统如此。不象如今对待“援藏”“援疆”干部那样,事先告诉你为期“一年”“两年”。就是说,如今支持你在边区落户,但不勉强你在边区安家。

    那个时代的人真是太伟大了!包括前面提到过的文艺团体在内,所有“戍边”“支边”的人们,太富于牺牲精神、太凸显奉献品德了! 当时,不讲什么条件,也很少有象今天那样的“优惠政策”。其实,后来极为流行的那首用新疆曲调谱写的歌曲首先应当敬献给他们。其中两句划时代的歌词是——“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里安家”。

    我父亲十五岁时只身赴长春,二十八年后与我母亲一起走大庆,心情是复杂的,善后工作是缠绵细致的。他抓紧时间和寄水、养田、瑞福、潤普、五爷、华愚等亲戚逐一话别。还分别看望了我的两个姑母素华、素贞,以及我的叔叔恒柱;而我大姑母素华突然患脑溢血去世,使我父亲非常伤感,加重了低落的情绪!我父亲赶到医院时,她已经咽气,姐弟没能说上最后一席话。此番背井离乡,说不定就是与所有亲朋好友的永诀……

    奔赴安达的日子越来越近,却还有一件急事没办完。他和我母亲一直惦记着他们的二女儿启怀。一年多以前,我和父亲曾去得胜门内泔水桥二十三号打听,后又去去派出所查找张铁珍蔡小金下落。自一九五零年启怀出生时,我父亲与她只见过短暂的一面,至今已经整整十年,女儿怎么样了?尽管过继给了别人,可她竟必是自己的亲骨肉!每当提及于此,我父亲总会潸然泪下,低声啜泣。我深深地感到了他性格中脆弱的一面,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十年前被我姥爷申斥的那一幕。

    金克同志在行动上能做到客死他乡、勇往直前;但思想上却不能死心蹋地、无怨无悔。所以他多愁善感之余,坚持说:“无论如何要见启怀一面!”

    于是,合理分工:我姥姥带着十二岁的启平、六岁的启荣、两岁的启鸣做饭看家;然后,集中优势兵力,分击合围:我和父亲一组,我母亲和我姐姐一组分头去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展转将近两个月,我们终于获得了确切消息:金启怀,十周岁,现名张英兰,分司厅小学四年级学生,居住在东城安定门外河沿××号。为避免过于唐突,我们没有直接闯入家中,而是先去了小学校。事情太凑巧了,相互“盘道”,讲明原委,那张英兰的班主任金老师,竟然是我父亲的表弟!

    “张英兰是二格格?!”金老师十分惊异,百感交集。接着,他带着我们来到操场,远远地指认。但孩子众多,难以辨清。这时,上课铃响了。我们来到一间教室门外,隔着玻璃窗,金老师指了指第三排第二个——两条短辫,白白净净的孩子——我们知道那就是大家奔波劳碌、苦苦寻找的“二格格”。只可惜,看了个侧影,也没有话语上的交流!我和我父亲都不死心,待“二格格”放学,就尾随身后,沿护城河北岸,跟踪潜行。我们目送她走进一座低矮的院落,停住脚步。我和我父亲知道,“二格格”的养父养母与我们从未某过面、互不相识,互不了解,我们不便贸然闯入。见面的恰当方式,需要和金老师再议。

    金老师得知我们的意图“不是认亲”,而仅仅是“希望单独见个面,聊几句”,于是很快了解到“二格格”单独在家的具体时间,并在中午通知了我父亲——可以在这天下午三点至五点去探望。我父亲迫不及待,未加思索,囫囵吞枣地吃了午饭,不到两点钟就赶到那座院落外面,远远的瞄着、挨着、熬着,终于等到了三点钟……

    “张英兰!”我父亲跨进院子,小心翼翼地敲敲门,静候回答。

    “找谁?”张英兰探出半个身子,把“陌生人”挡在门外。

    “你就是张英兰?”我父亲满怀深情地盯紧女儿,巴望能唤一句“启怀”。但火候未到,必须忍耐。他尽最大努力企图消除“陌生感”,希望“二格格”行个方便,能请他进屋说话:“你爸爸叫张铁珍,你妈叫蔡小金,对不对?”

    院落不大,另有三户人家。其中两户的女主人闪出来,站立在自家门口,她们并不讲话,只是好奇地观察、仔细地聆听。

    “我爸我妈不在家,上班去了……” “二格格”丝毫没有请“陌生人”进屋的意思。

    “这是你们学习小组?一共四个人哪?”我父亲向屋里看看,数数孩子的数目。他依然想“进屋里说话”,并进一步扮演着“老熟人”角色:“你在分司厅小学念书,上四年级,你们班主任是金老师!我没说错吧?”

    孰料,那“二格格”并不理会。她用极不信任、甚至充满敌意的目光打量了着面前这个满面春风的“笑面人”。旋即,转身对屋里的同学说自己“有一道算术题不会做,去问问金老师”。随后,她死死地带上屋门,一溜烟跑出院子,把“笑面人”晾晒在一旁。

    若干年后,金老师和启怀本人先后述说了“后来发生的事”。那“二格格”一口气跑到学校,喘吁吁地对班主任说:“我们家来了一个大骗子!我没见过他的面,可是我的名字、我的年龄、学校,还有我爸我妈,他都知道!金老师,大骗子就在我家,您跟我回去,咱们一块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吧!”

    金老师哭笑不得,自己就是“骗子”的后台、“骗局”的导演。指望金老师把他表哥“送到派出所”,就像把要求法办腐败分子的状子告到腐败分子本人那里一样可笑。但他还是十分认真地表扬了“二格格”的高度警惕性。

    “把生父当骗子”的事让我们全家感到懊恼、不平!何必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去找张铁珍蔡小金说明情况,难道他们连“亲骨肉见一面”的机会也不给?于是,我母亲带着我姐姐去与这位丰宁县远亲正面接触。

    张铁珍蔡小金夫妇答应了,因为没有理由不答应;然而答应是勉强的、有条件的。这些条件都体现在双方默契的远亲关系里:“二格格”应当称呼我母亲为“姨”、称呼我父亲为“姨父”,接下来,按年龄大小依次管我们五个平辈人叫“表姐”、“大表哥”、“二表哥”、“大表弟”、“二表弟”。

    见面那天选择在晚饭后。除姥姥在家照看启荣和启鸣之外,我们家其他五口人都去了张英兰家。看得出来,张铁珍蔡小金夫妇完全是“身在家中,祸从天降”的神态。十年来,他们与养女相安无事,没受任何人任何事打搅。三口人早已融为一体,他们坚信张英兰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且是唯一的“亲生”女儿!他们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在“自然灾害”肆虐的年代,他们依然让女儿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在同龄女孩子中也算得“极尽奢靡之能事”,并没“辱没”那“格格”的身份。对张铁珍蔡小金夫妇来讲,十年亲情已铸就了三口人生活的主要内容、构建了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简单说,十年亲情已不容和他人分享!!对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他们决不愿意暴露其养父养母的身份!

    “那天二姐夫来过了,是吧?”蔡小金没忘我母亲排行第二,所以称我父亲为“二姐夫”。然而,她满腹狐疑,十分担心那天是否“走漏”过什么不利的消息。

    “是来过,”我父亲很不自在,他编织着谎话,希望对方能放下心来:“在院里呆了不到五分钟,知道你们不在家我就走了。街坊们都看见了……”

    蔡小金望着女儿,希望能从她的表情中求证。

    “英兰,”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姨”为缓和气氛,走过来打圆场。她把视线转移到启怀身上:“为什么说你姨父是骗子,还让金老师把他送派出所?”

    大家笑了,但笑得很拘谨。只有启怀比较放松,看见家里来了这么多亲戚,她很兴奋。知道自己被“揭了短”,便解释道:“我们金老师说,前几天有生人闯进同学家,花言巧语骗走20斤粮票,他嘱咐我们一定小心!”

    噢,根子又在金老师,说到底还是“教育出了问题”!

    每当“亲生女儿”站出来说话,张铁珍蔡小金夫妇所显现出现的那份焦急、那份忧虑、那份无奈,真是如履薄冰。他们生怕这种“亲密接触”会招致“姨父”“姨妈”作出某种“冲动反应”。此刻的每分每秒钟,几乎都成了他们的“生死时刻”。

    我父母是通情达理的人,见了女儿的面,知道她生活得很好,了却了心愿。张铁珍蔡小金夫妇是在怡亲王长子最困难情况下伸出了援助之手,而且对启怀有十年养育之恩,爱新觉罗•恒枢没有任何理由去横刀夺爱!

    了却了心愿,在安达能够无牵无挂吗?

    

    二 安 达 —— 北 京

    安达,中国黑龙江省中部的一座小城。比邻萨尔图、海伦,南与哈尔滨、北与齐齐哈尔遥遥相望。它人口不多,却是大庆油田的指挥部所在地。

    大庆——多么响亮的名字!这里,为中国甩掉了贫油的帽子!这里,诞生了英雄铁人王进喜!这里,弘扬了中华民族的志气!这里,举起了科技兴国的大旗!这里,世界瞩目、国人振奋!谁不会唱“祖国有石油我的心里就乐开了花”?谁不知道“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

    或许是石油战线太忙的缘故,来自首都的话剧团并没引起太大的反响。我父亲一直没有弄清楚行政隶属方面的问题:说“安达市话剧团”?可它明明落户在大庆!北京实验话剧团就是冲着石油来的;说“冲着石油来的”?可它为什么不更名“大庆话剧团”?这恐怕只有当时的决策者最清楚,他们不予披露,那将永远是个谜。后来,大概是一九六五年,有个以石油工人家属为主要成员组成的“大庆文工团”曾到北京演出过。“大庆文工团”有位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名叫邹学东的导演,就是原北京实验话剧团的人。

    安达市话剧团合并了本省海伦市话剧团一部分演员。不过,安达市话剧团的寿命只有两年多。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该团两次返京排戏。

    第一次,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公演曹禺、梅阡、于是之新编的五幕话剧《胆剑篇》。写的是春秋战国之交,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重振国威的事。以史为镜,“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也算是是对“自立更生,艰苦奋斗”一种历史诠释。

    原北京实验话剧团素有反应快、紧跟政治形势的好传统,它把好传统带到了安达市话剧团。于是,雷厉风行、闻风而动。首先,由团长、导演、主演等组成的艺委会先行赴北京观摩,拍板决定排演此剧;其次,其他演员、灯光布景、服装道具等部门分批赴京看戏,全面作准备;再次,分派角色、布置各部门工作;最后,分拆合成,确定彩排和公演日程。

    《胆剑篇》安达市话剧团献给安达、萨尔图、海伦的第一出新戏!但城市小,观众少,演不了多少场,就没观众了。

    第二次,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创作新剧目《霓虹灯下的哨兵》。该剧影响大,反映强烈。趁着前线话剧团在北京的机会,安达市话剧团是“前度刘郎”。他们再次奔赴北京紧张地进行“复制”“刻录”,并融入自己的特色和风格。

    安达市话剧团的“根”在北京!北京,不仅有熟悉的观众,而且服装道具的购置、灯光布景的制作、兄弟团体的帮助都是现成的!而在安达市的“人际网”和“物流关系”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建成的。回“老家”排一出戏的时间成本、货币成本,要比在“新家”小的多!

    部队文工团主要是为“兵”服务,经营性演出很少,来京的主要目的是向首长汇报、并与同行进行交流。前线话剧团没在北京耽搁,很快走了。安达市话剧团排了《霓虹灯下的哨兵》,且了解到并无其他艺术团体在京公演此剧目,便立即决定就地公演。再者,它不像《胆剑篇》,有“人艺原版”老大哥在那里挺着,你不好意思同人家唱对台戏。

    《霓虹灯下的哨兵》在北京“老地方”——民主剧场首演了。为了“唤醒”新老观众,报纸广告在“安达市话剧团”的下面特意用括弧标注了“系原北京实验话剧团”。

    看来,在安达市工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不管是因公还是因私,能回北京就意味着家人团聚,亲友重逢。我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在京“公干”的日子很忙碌。

    值得一书的是面见“溥老祖”。“溥老祖”即末代皇帝溥仪,他高我父亲两辈、与我曾祖父辈分相同。我父母称溥仪溥杰为“大爷”“二爷”,我们“启”字辈应当有所区别。“溥老祖”之称是我们下了七路公共汽车来到政协礼堂大门口时,颇费了一番心思才决定的。称呼“仪老祖”,无异于直呼其名,恐有大不敬之嫌。其实,这个称呼并不严格。因为凡“溥”字辈都适合,比如对溥杰、溥俭、溥任等均可叫“溥老祖”。但此前,我们兄弟姐妹见到“毓”字辈长者已经统称“爷爷”了;面见“溥”字辈,乃至“载”字辈长者载涛,已经一概称“老祖”了。总之,都是“泛称”。只有“溥老祖”是“特称”。

    我父亲去香山植物园第一次拜见溥仪时,就答应带我们一起去见见这位昔日的“皇上”。时间过了许久,直到安达市话剧团这次来北京排戏,才如愿以偿。事情往往如此,身在北京时觉得随时可以去,结果一直没有去;离开北京再回来,反而能抓紧时间安排日程。若我们全家八口人蜂拥而至,难免乱哄哄。因此,只去了我父母、姐姐和我四个人。

    溥仪的居室在礼堂后院的南端东则,即整个院子的东南角,坐东朝西。拾三四级台阶而上,进门就是客厅,摆放一组沙发。里间是卧室,与外间大小基本相同。家具物件,井井有序,整个居室尽可用“简洁”两字概括。最醒目的是里外间隔断一侧的茶几上有一张溥仪和毛泽东、周恩来的全身照片,照片约四寸宽六寸长。毛泽东左侧是周恩来,右侧是溥仪,他们身后还有一些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当一九六二年四月,全国政协会议召开当天,中途休息后、重新步入会场那一刻由记者抓拍的。

    溥仪与李淑贤新婚不久,又适逢中秋。那时没有送礼的风气和习惯,我们确实是两手空空地去了,丝毫没有“孝敬”的意识。人家“皇上”什么没见过,能在乎你那点东西?还是我父亲说得对“见见面,心里有”比其它什么都重要。事实上,“皇上”也确实没在意。

    不知道是猜出还是认出,溥仪一看到我姐姐马上对我父母说:“她是珠子!”我父母连忙点头称是。“珠子”是我姐姐的小名,她出生的那几年我们家境不错,况且是怡亲王亲自给长孙女起的名字,族亲没有不晓得“珠子”的。不等溥仪往下说,我父亲就抢过话头,指着我介绍道:“启运,我大儿子。”停了停,接道:“有事您言语声,让年轻人去办!”

    溥仪一直带着那顶蓝黑色解放帽同我们叙谈,他显得很愉快、也很健谈! 但内容大体限于“如今”,他和我父亲似乎多很小心地避开“过去”的话题。比如,谈到和瑞福、耆养田,我父亲也只介绍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工作、工作得怎么样等等。

    溥仪夫人李淑贤,还不太熟悉我们全家人,她坐在一边只是微笑地点头,并不插话。

    我父亲提出下次来同“大爷”“大奶奶”合影留念的要求,溥仪夫妇答应了。

    我当时年轻不知深浅,竟然向溥仪借用他和毛泽东、周恩来的照片底版,想自己去照相馆洗印一张,以备珍藏。大概是底版在记者手里,溥仪不置可否,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我们停留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按原路返回。

    三 北 京 —— 郑 州

    郑州与安达双方如何交涉的,不清楚。只知道安达市话剧团在一九六三年上半年抵达了河南省郑州市,更名为郑州市话剧团。我父母一行人当时都在北京,没有回安达市,他们是从北京直接抵达郑州的。

    郑州市话剧团合并了郑州市文工团一部分人,先后排演了《针锋相对》《槐树庄》《阮文追》《赤道战鼓》《首战平型关》《夜海战歌》《青松岭》等剧目。他们主要活动在郑州、洛阳、开封、许昌、平顶山、安阳、焦作、兰考等地,出省演出的机会不多。不少观众认为,郑州市话剧团的演员阵容和演出水平比河南省话剧团高。

    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艺术创作的思路渐趋狭窄,“配得上时代的作品”不多,“配得上时代的好作品”更少。若出版一部被肯定的小说、或演一出受赞扬的戏剧,则舞台银幕立刻掀起“一窝蜂”现象。比如小说《苦菜花》、比如电影《千万不要忘记》、比如话剧《箭杆河边》等先后改头换面为多种艺术样式。到“文化大革命”时期,乃登峰造极。“八亿人八个样板戏”,于是各地区、各剧种、地不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全民“大演而特演”之、“大唱而特唱”之。然而,繁华的表面难以掩盖文化生活的贫瘠。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基本属于禁区。“爱情”这一所谓“永恒的主题”被贴了封条。凡有“人情味”的东西几乎都慷慨地划拨给了资产阶级意识。文化的莽原上,奔突着一群迷失方向的人们。四周杀声震天,围猎者们挥舞着“狼牙棒”,今天说你信奉“大洋古”,明天说他鼓吹“封资修”。总之,活着的和死了的作者差不多都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一霎时,人人自危,步步维艰。不是大家主观上不努力,而是效果往往与动机适得其反;不是“不想为工农兵服务”而是“不知如何才算是为工农兵服务”;不是“不原意服务”而是总说你“放毒”。即使如此,大家仍然习惯于“从自身去寻找原因”。认为是“自己思想觉悟差”“政策水平低”。然而,“吃的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只有部队艺术创作略显繁荣。如南京军区的《东进序曲》《霓虹灯下的哨兵》《针锋相对》《首战平型关》;海军总部的《甲午风云》《赤道战鼓》《夜海战歌》,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的《槐树庄》等,纵然题材甚是集中,但反映了“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方针。这也使人明白了为什么所有总部、各军兵种文工团、都隶属于 “政治部”的名下。再仔细分析,部队的优势在于有顾宝璋、所云平、沈西蒙、莫雁、李恍等一批创作上的引领人员。

    郑州市话剧团没有自己的创作队伍和创作成果,也只能像其他多数艺术团体一样,卷入“一窝蜂”蜂群中,吃别人的“剩饭”。积极性和创造性是两个不同层次的概念:积极性是创造性的基础,没有积极性就没有创造性;但创造性高于积极性,并非一切积极性都能上升到创造性。就金克的服装部门而言,没有自己的原创剧作,它因之就失去了“设计”之环节,似乎照葫芦画瓢就可以了,完全是由积极的经验惯性保持着工作的健康、正常运转。此并非说金克主观上不再想发挥创造性劳动,而是说客观环境发生了变化。小说《欧阳海之歌》“南岳枫红”一节,有一段非常优美的描写,能说明环境和思维所发生的这种具有倡导性的变化——“欧阳海冲向了飞驰的火车,此刻他想到了什么?……此刻它听到了什么?……此刻他看到了什么?”,至此作者的笔锋突然一转——“不,此刻欧阳海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听、什么也没看,因为该想的……组织上都已经替他想过了。还犹豫什么?剩下的只有自己去做了!冲上去!冲上去!”。从一九五八年“敢想敢说敢做”“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到六十年代初“什么也甭想”“组织上都替你想过了”,可能是思维方式的质变和飞跃。但是正向还是反向?很难判断。像多数人一样,金克恰恰在“两极状态”的徘徊下,实现了自我平衡。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他逐渐“顺应形势”。“为了不犯错误”,他在工作中确实是按部就班,相信“组织上都已经替他想过了”。

    一九六五年农历中秋节过后的第三天深夜,我们被公用传呼电话的街坊刘唤娣喊醒:“金启辉、金启运,长途电话!”

    坦率讲,数十年来我们椭于信函往来,电报很少打。也是当时收入水平低、通讯事业不发达的缘故,“长途电话”对普通百姓来说绝对是高消费!非遇紧急而重大事件是不会启用此“非常手段”的。为什么一定要夜间拨打长途?因为夜间收半费!

    我们意识到电话肯定来自郑州,但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一两分钟后,我们衣冠不整地来到电话机旁。我比姐姐抢先拿到话筒:“喂,我是启运!”

    “我是你爸爸,你妈就在旁边!”

    “爸,您和我妈怎么啦?”

    “想你们了!平常你最爱写信,为什么一个多月你们谁都不来信?”

    “……功课太忙,我马上就写。”

    一九六五年我正读高中二年级,那时各校各年级都咬着劲比拼升学率。一级盯一级,班主任抓得特紧,要求每个学生必须上早自习和晚自习。时间特紧,就把写信的事放下了。

    我写信的历史特别悠长。从上小学三年级开始,就由姥姥“口授”,我再命笔。我说不出一句整话,完全是配合姥姥演“双簧”:若以“淑慧恒枢”开头,则代言姥姥;若以“父母大人”开头,则代言自己。姥姥是我们写信的鼻祖,这位鼻祖既报喜又报忧,很有些“一分为二”的辩证气魄:在“淑慧恒枢”的开头后面,总要唠叨“孩子没一个听话、没一个省心”云云;而在“父母大人”接下来的部分,大多要说“请二老放心,我们特别听老师的话,也特别听姥姥的话”。这自相矛盾说法,我本能地感到不对劲!最初,我尚能俯首帖耳不走样;接下来是百般抵触不从命;最后,我自做主张不争辩,来个“反其意而用之”,统统写作“孩子没一个不听话、没一个不省心”。看来,真不该单纯地责怪我们“某些干部”!“报喜不报忧”是人的天性,有机会它就要跳出来顽强地表现一番!我“听写”的过程犹如陆地行舟,因为不会写的字实在太多太多!直到小学毕业,才算顺畅;至初中高中,应付裕如;到了写情书年龄,就饶有“情景交融”能力了。可以说,我的“文字功底”,在很大程度上仰仗于那漫长的“信史”。

    有许多表达“思念”的现成诗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遥知兄弟登高处,插遍茱萸少一人。

    明月何时有,把酒问苍天。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风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但我多是限于字面认识,对父母长途电话所表达的“思念”之情,有个不断消化和层层深入的理解过程。

    一九七二年九月,我未婚妻自北京郊区插队农村千里迢迢到我所在部队陕西宝鸡探亲。暂短的团聚,反而衬托了长期的别离。送行的时刻终于来临,火车出站了,消逝的车身,久久的怅然、通透的失落,我读懂了什么是成年!

    一九九四年八月,我和爱人去首都机场送儿子赴香港工作。随着客机的拔地而起,渐行渐远,机身隐没,先是心头坠上了一块硬硬的巨石,随即万籁意念千回百转,那是一种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经历。我终于读懂了什么是父亲、什么是家庭。

    孩子是一切,任凭天涯海角——这就是父母!这就是永恒!

    现代人是幸福的,手机一拨,漫游天下,发达的通讯缩短了别离的时空。而我和我父母的年代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信函是承载我们情感传递的主要工具。

    收信,是远在他乡的一对中年夫妇的最大企盼。他们不断掰手掐算着每天的来信时间,总是先于邮递员到达收信地点;未见来信,忧心忡忡;收到信件,才兴高采烈。

    读信,尽管总是忧思多于喜悦,但唯此才能填补精神饥渴。他们在字里行间扑捉子女们健康成长的影子,还原着每个孩子的音容笑貌,欣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写信,是身在中州的一对父母体力与智力的最大支出:为子女们的衣食住行,投入全方位的物质关爱;为子女们的品学兼优,进行多角度的精神倾注。工作繁忙,止不住写信的赤诚!身体疲惫,挡不住思念的亲情!时间紧迫,反而激发了沟通的欲望!下笔千言,却总是“忠(中)心”突出。写了再写,难尽不了情!有一腔真情实感的支撑,时间概念常被抛在脑后。噢,又写满了五页、八页!为防止因超重而退信,再加贴一倍邮资吧。

    我清楚地记得,他们来信的末尾时刻提醒的那三个字——“速回信”。自从有一次我用数学草稿纸背面写信之后,在他们的来信中永远会多加寄三四页空白信纸和回信所用的两三枚八分邮票。随着年龄的曾长,我越发地感悟到了什么是“无微不至”!

    写信和收信,成了他们工作之外的主要内容。来到河南郑州,全部生活仿佛就是为了写信收信寄信!信能提神、信能悦心、信能治病、信是养生、信是享受……不难想象“一个月没收到子女信函”该是怎么样的一种苦痛煎熬!

    

    “这个月的生活费收到了?”夜间的通话质量非常好,我父亲的声音周围都能听见。

    “收到了!旁边的留言也看见了,多寄十块钱是为了过国庆和中秋节。”我姐姐拿过话筒报平安:“我们都挺好的,您和我妈就放心吧!”

    姥姥领着睡眼惺忪的启荣和启鸣也跟了过来,五个孩子一个老人,全家到齐。

    话筒那边换了我母亲,她坚持要“听听每个人的声音”。我们都和她通了话。接下来确实没什么大事,都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什么“购货本上的白糖别忘了买”、“粮票收好别丢了”,什么 “天冷了多穿衣服”“启荣外套的尺码”“启鸣球鞋的大小”等等。

    通话结束时,仍然是那句百提不厌的叮嘱——“别忘了来信”!没错,北京和郑州之间,留给我们最强烈的记忆就是“信件”二字!

    后来,我父母意识到了一个最大的失误:五个孩子轮流通话,竟忘了旁边的姥姥!她难道不思念远方的女儿女婿?难道她不愿意问问对方再谈谈自己?她为什么不主动拿过话筒?是不会打电话,还是想说的太多?是拿不准“报喜”还是“报忧”?也许淑慧恒枢主动请她通话,这个失误就不会出现。但是,非常遗憾……也只好请她原谅了!

    然而,我家这位“写信鼻祖”却朴实得令人钦佩。她摇头笑笑:“打那么长时间得花多少钱?我就省了吧!”

    人伦天性,代代相传。“怜下”先于“敬上”,家长的襟怀总是天高地广。姥姥压根就没怪罪的意思,又何来原谅?她无时无刻不在替女儿考虑。还是那句话:孩子是一切,任凭天涯海角——这就是父母!这就是永恒!

    姥姥十七岁自口外来京,如今已经是道地的北京人,她故土难离。当初,正是她的“百般阻挠”和“顽固坚持”,我们五个孩子才保住了北京人的身份。这使我们不仅失去了充当“大庆人”的机会,也失去了做“河南人”的资格。不过,北京的家有姥姥“撑着”它才确实像个家!否则,光有五个孩子算什么?尽管姐姐和我已经成年,但竟毕只是帮衬。又是在最需要的时刻,姥姥再度担当责任。我姥爷对怡亲王公子丝毫不讲情面,我姥姥则从未和女婿红过脸。我不止一次地听父亲说自己“摊上了好岳母”!

    

    四 郑 州 —— 北 京

    在郑州工作的第三个年头、即一九六五年夏,出了个“农村遇险”事故:剧团下乡演出,在舞台与宿舍之间的必经的路途中,正在挖着深约五米、长三米的沟渠。从渠底向上到渠口砌着红砖,缝隙间裸露着“尖庄”一样刺向坑口的排排钢筋。农村没有路灯,夜晚一片漆黑。散戏后,由明处走向暗处,其光线反差对比太强!我父亲不小心踏空,整个身体一个趔趄摔进了沟里。虽有多处擦划,所幸没伤筋骨。想起排排“尖庄”,着实令人后怕!大家把他拉上来的时候,都出了一身冷汗!我父亲每每苦中自嘲、暗自庆幸——“捡回一条命”!

    他住进了河南省人民医院,一怕我们担惊受怕扛不住,二怕我们分心分神影响功课,所以没在信里透露任何消息。出院时适逢中秋佳节,思亲情感呼啸袭来,没有接到子女的来信,令他招架不住。所以,夫妇俩深夜一起去邮局拨打了那个长途电话。

    我姐姐一九*年初因患肺结核病而休学。此前,她代行着我父母的职权,协助姥姥掌管着日常家务。我现在很后悔,因为我当时是最不服从这位“准家长”的管理。经常变幻各种“妖娥子”进行刁难,把她气得吃不下、睡不着、直到捂着棉被嚎啕!不过,这反而促进了她和姥姥的联合,在她写往郑州的信中不断出现十分近似而熟悉的语句——“您这些儿子,没一个听话、没一个省心!您赶快回来管管吧,尤其老大,他是简直是西楚霸王!”。就差说“肺结核”是我给气出来的了。

    我父母怀着歉疚的心情,让我姐姐到郑州休养了一年多。我姐姐回北京后,孤独和空旷重新主宰了郑州人民公园那间宿舍小屋。只要没按时收到家信,小屋的主人就会三餐无味,坐卧不安:启辉旧病复发了,还是谁又生病了?或者出了其他事?

    我们兄弟姐妹都去过郑州,登过纪念塔,游了碧沙岗,驻足大石桥,都知道话剧团所在地人民公园那座并不宽敞的院落,都熟悉阴暗筒子房有一间狭小的住室。东边有王犇、张雨锋、陆丽珠;西边是张铁英、王刚、孟萍;斜对面是冯薇、巴耀堂夫妇。总之,大家的居住条件相差不多。但是,我父母的室内陈设当属简陋之最。是经济能力不强,还是“临时观念”穷凑合?肯定都是!他们人来到了郑州,心却一直拴在北京。

    例行体检表明,我父母都患了慢性病。我父亲被确诊为严重的高血压、高血脂、美尼尔;我母亲染上了盆腔炎、心绞痛、糖尿病……

    身体的疾病是病,心头的疾病更要命!是上苍的启迪,还是心灵的预感?大概是一九六五年末至一九六六年初,我父母获准来北京,一是办理服装部门的公事,二是持省医院证明转到友谊医院看病。“公私兼顾”之余,我们搞了一次重大的“家庭特殊行动”——彻底清查、清算、清除一切与爱新觉罗家族有关系的物品物件。

    “特殊行动”肇始于一九六零年,原北京实验话剧奔赴安达市前夕。我父亲把他那件由溥仪出钱制做的结婚礼服,拿到珠市口委托收购部换了八元钱;

    “特殊行动”的提醒因素是,我大姑母去世后,我叔叔误认为“财产凭证”落到了我父亲手里。因此,他几次醉醺醺、雄赳赳地来到我家,提出分割“王府遗产”,理由是自己“结婚等钱用”。他居然不看看自己窗外那如火如荼的“阶级斗争新动向”,真是越活越糊涂!

    “特殊行动”进行了地毯式的“清剿”。用当时的标准和今天的标准,已经很难进行价值的分析和评估。目标集中在我家的旧照片上。处理方法很简单:烧!一张不留!

    旧照片都放在我家床铺下面的两个木箱子里,摞起来有齐腰三大捆。记得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候,我帮父亲整理这些照片。他边整理边介绍照片上的这个人、这些事。再由这个人引发出与这个人有关的那个人、那些事。看旧照,说往事,就是重温历史。他沉湎讲解,不厌其烦。这使时间过得很慢,往往整理不完、延误了午饭晚饭。不过,我当时是个小学生,不太关心与己无关的事。这类照片所定格的人和事,我现在连千分之一也说不出!后来,随着“阶级斗争”的不断深入,我父亲不断淘汰它们,使之逐渐减少。看着父亲手中那些即将被毁的照片,我反倒要拿回来看看,无意中强化了注意力,使我此时此刻还能进行有限的描述。

    旧照片数量巨大,尺寸不一,内容繁杂。它几乎囊括了自照相技术进入皇宫六十多年以来,怡亲王府所有的重要人物、重要活动和重大事件。其中,夹杂着一些慈禧、光绪照片。

    大凡十寸以上照片,都有硬纸板托贴,可与现今十七寸银屏相比;中的、次中的、小的、有的带托板有的不带。托板厚度三至五毫米、质地上乘,以剪刀去游刃,难达有余。

    府内人物照片都是整身的,没有一张半身。我父亲说,照半身像绝对会被认为“不吉利”。大概是显影液的关系,长期放置已使其中不少都呈现出暗红色。

    图象内容大约有六类:

    ——被称为“影”的先人遗像。

    此不存在原照实拍,须先由画师画像,再行对画像进行照拍。“影”是极其严肃的, 上“影”属最高规制。清朝十二个皇帝,除溥仪外,都有“影”。“影者”身着朝服、正襟危坐、大同小异、基本同一。如不注意,你会误以为十来张“影”出自同一底片。定睛辨认,才能发现高矮胖瘦和身材五官、以及姿势的小有不同。

    原物毁前我尚且无缘识认具体“影人”,原物毁后更无法比对今日媒体所刊发之旧照。但可以判定两点:第一,那是包括光绪在内的以前诸位先皇之“影”。它类似盖棺定论的“标准象”,为保持形神不被歪曲,似应由朝廷统一制作而后,恩赏宗人。因此,各王府可能均有此藏;第二,作为支脉延续的供奉,那应当是第一位怡亲王允祥以来诸位袭爵者的 “留影”。各王府也应当有自己的传脉系列之“影”。

    ——河北涞水的怡亲王陵照。

    单照:至少有四座坟茔宝顶,以正面供奉居多;

    合组:神道、拱桥、配殿、林木、火神牌楼等,不一而足。远山近碑,小桥流水。郁郁葱葱中,掩映着雕栏玉砌。古道斜阳里,陡闪出绿瓦红墙。总体上烘托出宏伟、肃穆、清凉、神秘的氛围。

    此类照片尺寸划一、大小相同,都有硬纸托板“护心”。纸质装桢非常考究,想必是考虑到了长期保存的需要。它们是由特邀专业摄影师所完成的实景拍摄。

    ——府务要事,族人往来。

    此类照片最多。包括:袭爵、升迁、婚庆、生日、亡故等。照相风行皇家,大抵是在光绪年间。所以,我家照片上出现的最早人物是溥静。溥静袭爵照,我记忆不起来了。但毓麒袭爵照我印象深刻:王府正殿,八个长辈分坐两侧,着朝服按亲疏关系对应排开,中间椅子上坐的是不满两岁的末代怡亲王毓麒,着便服,戴一顶小圆帽。椅子大,人太小,周围显得空旷。由于溥静溥耀早已去世,毓麒两边分别是其兄长毓子良和毓子善。没有女眷参加。这张照片不是在乾清宫,没有皇上、没有太后,只是接到袭爵懿旨后王府里举行的活动。能否算作严格意义上的袭爵仪式,还不好说。

    恒枢两岁生日照片。约25厘米×10厘米,与毓麒袭爵照片尺寸规格完全一致。除没穿朝服、人员不一之外,其坐姿其位置都一模一样。不穿朝服的原因是,拍摄此照已是民国八年。为什么恒枢两岁时要照这张照片?因为毓麒两岁袭爵,“老王爷”不仅要纪念自己,也希望能把爵位传给长子。因此,族人都习惯于把这张照片称为“恒枢袭爵照”。据此推知,溥静袭爵照也大同小异。

    毓子良、毓子善以及其他众多族人的合影。

    三祯为溥静、溥耀、毓良出殡照,分别由十六人、八人抬着棺椁行走于府门街口。至爱亲朋送行于后。断定毓良出殡,是因为有几张是我大太太佟氏在跪祭。另有毓麒出殡留下的照片特点更突出:巨大见方的漆色棺罩;长跪不起的子女;戴孝的家族人员;连绵数里的送葬队伍……

    ——女眷

    留下照片的人诸多,都是近亲,很难逐一讲清。这里只能述其大概:窗下桌畔、座上屏前、或滞留花园、或靠近假山、或依傍亭台、或伴随牡丹。景致不错,但人物表情呆板。罩“凉板头”者居多,没有单人照,没有男性,更无男女合照,最多合影者达十余人。

    有三四帧比较珍贵的是恒枢和寄水两人生母照片。两姐妹,站则都站立,坐则都入座。寄水母亲年纪长、个子梢高、脸庞略胖。恒枢母亲中等身材,比较瘦小。几张照片年龄相貌、以及服饰几乎没有变化,估计是同一时间拍摄。说明平时不怎么来往,只是在怡亲王府“有事”时暂短聚会所“抓拍”而已。

    ——京剧名伶演出剧照

    露天带风景的,显然是入府演出。由于选角较远、可辨认文戏武戏和扎靠不扎靠,戏码只能说个大概。如《四郎探母》《古城会》《战太平》《安天会》等;许多都是名伶签名送的。比如金少山的《霸王别姬》、谭鑫培的《空城计》。尤其是被我珍藏许久都舍不得烧毁的就是李万春先生的《林冲夜奔》——皂衣轻装,弓箭步亮相。这是被设计成一张明信片的剧照,背面有李万春先生写给我当记者的父亲的赠言:金伯英先生惠存;落款:李君万春。此照,我一直保存到一九六六年五月。

    ——其他

    其一,恒枢去长春前与寄水、华禺、张士祥等七八个儿时“玩伴”的生活、娱乐照。包括寄水的弟弟妹妹们。恒枢寄水分别着吊带短裤、鼻梁架墨镜,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完全是公子哥派头。

    其二,恒枢在长春的戎装照——高筒帽子、带沿插羽毛;双排扣上衣斜挂绶带,酷似军阀张作霖的“大帅服”。

    其三,素华《贵妃醉酒》《宇宙风》《凤还巢》等剧照。

    其四,恒枢返京后与妻子淑慧照。

    启辉儿时照。

    恒枢所拍摄“老王爷”便装、骑马、玩汽车照。

    “照天烧”工作是由我实施操作的。我悄悄而坚决地,一张张、一捆捆,先撕、后剪,佯装漫不经心地投入了煤球炉。随之,看着缕缕青烟,飘然而去。对这些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称作“大毒草”“变天帐”的东西进行销毁,父亲和我前前后后忙活了二十多天……

    

    五 “ 文 革 ” 前 后

    一九六五年夏“农村遇险”的惊吓,是金克精神意志上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命捡回来,魂却丢了。他的思维时而清楚时而糊涂,头发脱落,反映迟钝,有时盯着某个地方长久地发呆,或喃喃自语。对子女对家乡的思念主宰了他,梦中惊醒和彻夜失眠成了家常便饭。剧团批准他回北京边工作边治病以后,情况大有转机。

    为了让他换换环境、散散心,我不时地陪他去串亲戚。继东单三条以后,我寄水伯父先后又换了西直门内马相胡同和崇外东打磨厂巾帽胡同两处住所。两个戏迷不谈戏,岂不憋死?但他们的谈话不如以往畅快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赶趟’了?”寄水不无自责地说。他是文化局“戏改科”成员,说自己“不赶趟”显然很无奈、且有所指。他主观上强烈地希望和主流意见一致,可事实上并不容易做到——

    一九五八年前后,京剧舞台出现许多时装戏。我们一起看了《十三陵畅想曲》和《红色卫星闹天空》回来后,大失所望。我父亲认为“不像京剧”,寄水伯父说是“生搬硬套”“话剧加唱”。虽然此话是私下说的,但后来他对自己这些“不合时宜”的言论很后悔。

    以往,他对功力不够的演员演出名家的看家戏、或者自己“比划”名家唱段的时候,总要嘲弄说“人糟蹋戏”。六十年代初,他对尚未成为“样板”的京剧《杜鹃山》发表议论说,让马连良演郑老万,裘盛戎演乌斗是“戏糟蹋人”!他对自己再次失言,倍感不安。

    “今后,咱们再不谈戏了!”寄水下了决心。

    他们的确做到了。岂止“不谈戏”,一九六六至一九七六那“火红的年代”,为了“少惹是非”,包括耆养田、何瑞福、郭华愚等“满洲国亲友”,基本是“不来往”了。虽然没“被冲击”,但大家很自觉进行自我监督,“只许自己老老实实,不许自己乱说乱动”。实在惦记对方,就急匆匆地去家里“照个面”,不敢多坐,不便吃饭,意图是看看你“出事没出事”,同时也让对方知道自己目前也暂且“平平安安”。

    

    “文化大革命”来了。按照惯例,金克立即返回郑州看看剧团有没有新安排。他发现团长王刚、主要演员李明等“三名三高”人都被揪了出来。其他“民艺”“实验”等“元老”人物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冲击”。

    金克既没挨打,又没遭批判。他一不是“当权派”;二不是“高工资名演员”;三不是健康人。年轻人、造反派知道他是爱新觉罗后人,但不知道他是末代怡亲王长子。不过,仅凭“皇族”这一点足够了。那么,又为什么没打他?道理很简单,不是不该打,而是不禁打,看他那糟糠般的身体,谁都怕举起皮带没等抽下来,他竟先行玩出个“心肌梗”。

    我母亲出身地主家庭,不比爱新觉罗好。其实,文化艺术圈里纯粹“红五类”不多。她也较早地查出多种疾病,或许同样的情况同样的原因也使她躲过了皮肉之苦。

    后来,大家都“造反”了,各种“山头”春笋般拔地而起,各“革命组织”不像运动初期那么在乎出身了,剧团里许多人包括我父母在内都被拉进了“二七公社”的“战斗队”。再后来,公检法给砸瘫痪了,武斗了,没法演戏了。没举家去郑州的人,纷纷回到了北京。北京没家的人自然乐意到首都进行“革命大串联”,我家又出现了五十年代的热闹环境。

    “看,我和你妈都是造反派!”我父亲指着左臂裹着的红袖标自豪地说。

    “进造反派组织挺不容易的!”我妈嘴角挂着几分得意附合着。

    我父母巴望参加造反派许久许久,仿佛这块红布真能遮盖末代怡亲王和蒙藏院院长,仿佛这块红布真能斩断那让人“揪心”的血统关系。此刻终于如愿以偿了,有了这个袖标,他们显得踏实。可我的感觉并不良好,总认为说不定某个时刻,爱新觉罗•毓麒和“国会议员”白沛霖先生会从那块红布下面钻出来……

    我大弟弟启平知道父亲特别想找常来常往的亲友们聊天,不来往不聊天太憋闷了!他希望父亲开心,就劝解说:“爸,去亲戚家串串门吧!”

    一九六八年我姥姥病世时,耆养田、何瑞福来我家安抚探望。晚饭时多喝了两盅,当着我们全家人,三个“满洲国战友”表演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打倒何瑞福!”何瑞福首先振臂喊道。

    ——“打倒何瑞福!”我父亲和我大姨父高举义拳跟着喊。

    ——“打倒金恒枢!”我父亲接替“领喊”旗帜。

    ——“打倒金恒枢!”另外两人帮忙“加油”。

    ——“打倒耆养田!”我大姨父抢过“接力棒”。

    ——“打倒耆养田!”三个人一起可着劲“声讨”。

    ——“誓死捍卫中央文革!”

    ——“誓死捍卫中央文革!”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万岁!”

    他们当然有充分的理由打倒自己:那么多“地富反坏右”都享受了挨批挨斗的“政治待遇”,凭什么偏偏剥夺他们这些“封建余孽”的权利?不行,这是“天大的不公”!这是无可忍受“政治歧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因此,他们必须自觉地补上“挨批斗”这一课!

    我母亲觉得他们互不见面,都能很好地自我把持,“凑在一起就可能着惹是非”。

    我弟弟启平则充满欣赏和表扬:“爸,看看您那些狐朋狗友!”

    我父母像是“候鸟”,时刻观测着郑州市话剧团的风向:时间久了、工作需要了,返回河南俩仨月;没药了、必须看病了,重新来北京,算是多面兼顾,不失安稳。

    表面的平静掩盖不住真实思想活动。恼人的疾病、喧嚣的环境、社会的走向、子女的前途、都使我父亲心情烦躁,情绪低沉。

    “我的前辈都短命……”我父亲力图破译怡亲王府的“生命密码”。他没到五十岁,提前两年“知天命”。而我姥姥的病世,更使我父亲想看看地府阎君掌管的那本“生死簿”。这些年来,他几次对我说:“你爷爷毓麒活了四十八岁,我爷爷溥耀活了四十岁,溥静死时四十二岁、载垣赐白三十九岁……第一代铁帽子王允祥也只活了四十五岁……”

    有时,他会没头没脑地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怎么给烧了?都是我‘生’我‘养’……我的骨血!”——后来我们才明白,他在心疼、在后悔烧了《清宫服饰》书稿。他头脑混乱,把“心血”说成了“骨血”。为什么大量旧照片他不心疼,唯独一部书稿牵肠挂肚?很明显,照片基本上是“过去的”“别人的”劳动成果;书稿则完全是“当下的”“自己的”心智结晶!

    “我死了你们怎么办?”“我死了你们哭不哭?”——显然,他在琢磨生命的价值,他在关心自己的家庭责任,他在思考自己的人生定位,他想到了自己的“后事”。

我的梦想 -- 成为F1第一个女性车队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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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卷:末代怡贤亲王长孙:党校教育工作者——启运   第一章 京剧迷


    下卷

    末代怡亲王长孙:党校教育工作者——启运

    写自我很难!至少有四个“自我”在“打架”:主观的我、客观的我、他人眼中的我、我认为他人眼中的我。再拓展开去:在家中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走上社会为人徒、为人友、为人师;并与前划分进行排列组合……

    我十分欣赏这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但我始终都左顾右盼,从未达到过这一高妙境界。有时探出半个身子看看,不等迈腿就赶紧撤回了“故辙”。

    我是一九四五年阳历七月末在北京东四后炒面胡同出生的。当时,我祖父毓麒依然居住在东四头条怡亲王府。虽说我父亲结婚后就和“老王爷”分居了,但他们父子从未间断过来往。后来“老王爷”添了孙女孙子,自然也享有一份天伦。和瑞福经常夸奖我说“你出生不久日本鬼子就投降了”!不敢当,实在不敢当!我哪里有那么大能耐?好像日本人横行天下,唯独怕我似的!我岂敢贪天之功,窃此伟业?若此,我提早来世八年,或许就没有了“卢沟桥事件”?再不,宁肯晚“几代、十几代,甚至几十代”以后出生,让大家说我把“世界大同”带给了人间岂不更好?

    据说,谁经常回忆过去就证明谁老了。我现在不仅回忆过去,而且还力求客观细致,如此说来确实是老了,寻老相当于找死、作死!然而,谁个不死?死又何惧?不过,“廉颇虽老,尚能饭否”?答曰:不止“大饭袋”,且添“小酒囊”!

    我以往的生活可以概括为一则顺口溜——

    京剧迷,

    导演梦,

    插队知青文艺兵。

    企业蹉跎整十年,

    书唱马列曲未终。

    

    第一章 京剧迷

    

    歌星影星的追随者自称“粉丝”“钢丝”。他们痴迷、狂热,而且年轻!

    戏迷的队伍同样痴迷、狂热,但似乎不都那么“清纯靓丽”。然而,他们一旦真地爱上了她,便是“死不改悔”的“铁杆”。京剧迷,迷京剧,绝对是终生的!

    对京剧我不敢妄称“内行”,但至少看得出舞台表演中该演员是否曾有戏曲功底。银屏上,常有扮演戏曲演员的演员、其抬手举步,怎么使劲演也不像。而台边台下“听戏者”的扮演者更无需说,尽管他闭眼屏息敲手指,可压根就没在“板”“眼”上!他那里越是摇头摆尾玩深沉,就越发地让人感到浑身不自在,就象猫爪猛挠搪瓷盆。

    京剧伴随着我渡过了少年时期。

    

    一 入 迷

    小学四年级暑假的一天上午,我在西珠市口华北戏院看了一出来自天津某剧团演出的京剧《闹天宫》。这是暑期学生专场,也是我第一次接触京剧。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扮演孙悟空的演员名字叫小盛春。孙悟空出场前,家伙点的渲染使我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孙悟空傲视群神,所向披靡的英姿,随着每个“亮相”深深印在我的心田。回家的路上和整个晚上,我不能平静,心头始终敲击着“崩,噔——仓”的节奏,眼前不断“闪回”阵阵美妙的时刻。

    仿佛是潜伏着的本能,又仿佛是期待已久的呼唤。为什么京剧一下子抓住了我?为什么这种爱恋从一开始就不是盲目的?仿佛久置的裸剑飞回了宝鞘!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阅历的增加,我逐渐意识到它和我“悲惨”的童年息息相关。弗洛伊德认为:儿童时期是每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即使远离童年之后,也不能抹煞早期影响的力量。童年的生活经验将作为一种潜意识被深埋在记忆里。

    父亲随“民艺话剧团”赴外地演出时,我还不满五岁。母亲去外地随父亲一起工作时,我也只有七岁。我们几个孩子都是姥姥带大的,都极度缺失父爱母爱。

    我小时候经常被大孩子欺负,因此,我总羡慕有哥哥的孩子:在外面受气吃亏,他依然会抖擞地撂下一句话“你等着,去叫我哥哥”!我没这个优越条件。

    ——在旧司法部街小学读二年级时,有个叫孟连成的高年级学生,经常在放学的路上揍我们。原因很简单:“欠揍”。我被揍过多次,往返上学总提心吊胆!

    路上担心,来到班里更不踏实!班长宋文祥认为自己可以任意惩罚“不守纪律的同学”,比如课上“说话”“回头”“吃零食”,“和老师耍贫嘴”,课间“顶撞班长”,课后“不做作业”等均在重惩之列。轻则“呵斥”,重则“拳脚”。冬天,他把同学的围脖当“锁链”。他最擅长的是揪住你围脖猛然往下拽!同班的胡克同学、贾万里同学被猛拽过无数次。我没有围脖,就被揪脖领子,一揪一个趔趄,一揪一个趔趄……

    ——在白塔寺宫门口小学上一年级时,我们家曾租住西四义达里勤俭巷的一间平房。我的印象中,义达里很大。当时,后院里有座被孩子们称之为“山”的高土坡。这是一片乐土,我们经常欢呼着跑上跑下,追逐嬉戏。最让我羡慕的是有好几个孩子在“山上”放飞一种称为“屁帘”的自制风筝。我很眼馋,非常希望也能放飞自己的“屁帘”!

    “屁帘”在空中对你摇头摆尾,仿佛有了灵性,下面的人感觉到它在点头、它在笑。有个“屁帘”的主人名叫“小晨”。随着“屁帘”的起伏,他慢慢地放线,许多围在旁边的大孩子不住地伸出手去拽风筝线,以帮助“屁帘”一点头一点头地飞得更高。我心理好痒痒,看着看着也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别动!”小晨怒不可遏,他不敢开罪大孩子,就把对大孩子们的火气全部撒向了我:“打你丫嗯的!”

    “我没碰着你的屁帘!”我吓了一激灵,一边争辩一边走开了。

    第二天,小晨把我憋在胡同口不由分说,当胸就是两牶。原来,我离开以后,他的“屁帘”断线跑了,我根本就没摸到风筝线,可他硬说是被我“掐断”的。我和他撕打,但他的个子高我一头,我怎么也不是他的对手,最终被暴打了一顿。

    此后,我走路十分小心,生怕碰见“仇人”。可是,越怕越有!那天在白塔寺门口,突然又发现小晨迎面走来。我急忙过了马路,跑进对面的教堂躲了起来。袁牧师正在布道,我母亲曾有暂短笃信基督的历史,因此我也有幸“临时抱神脚”。危机时刻,我会虔诚地祈祷。不过,拼命抓稻草的过程中,祷告词总是及其杂乱:“嗷,主啊主!耶和华保佑我,保佑我!嗷,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嗷,耶稣基督,别让小晨看见我!别让小晨看见我!千万千万……马太福音第三章十七节:从天上有声音说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你们要服从他……啊门!”

    ——不幸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前门外石头胡同的“大陆剧场”。那时我三岁,在高高的侧幕条边,天天目睹“怡亲王公子参加义和团被砍头”情景。每当见他五花大绑被拖下去的时候,我的心头就填满了怒火:我爸爸凭什么总是让别人砍头,为什么他不去砍别人头?即使是舞台虚拟,也大大挫伤了我的自尊!这“杀父之仇”不能不令我长期耿耿于怀,伺机图报!!

    现实“皮肉之苦”,早期“心理之痛”——“外侮”“内忧”组成了我的童年。

    我小学同学孟昭宏的父亲孟连福是武术师。他家里悬挂着吴佩孚提写的巨幅手书“国术常存”,孟昭宏经常讲起他父亲多次比武获胜的事情。可惜这些“平面”的讲述,未能点燃我的注意力。我想,如果电影《少林寺》早二十余年拍摄的话,我或许会迷上武术!但当时没有。

    迷戏的父母、票戏的姑妈、编戏导戏的伯父、拉京胡的和瑞福……家族的潜移默化形成了浓烈的外部氛围。

    正是京剧的形式和孙悟空的形象满足了我“以求一逞”的欲望、激发了我强烈的“复仇”心理,释放了我压抑着的情绪!它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身心。从此,我一发不可收拾,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京剧、扑向了京剧!武松、任堂惠、陆文龙、赵云、高宠等成了我心中的英雄、成了“自我希翼”的化身!

    我付诸实施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力图寻找“趁手”的武器。孙悟空的金箍棒当然是首选目标,我终于发现了家里那把油纸雨伞的竹伞把儿。我不顾一切地去掉了多余部分,“撤”出了属于自己的这根“定海神针”,随心所欲地狂舞起来!有一次“出手”没接着,“神针的针头”刺在右眉弓,鲜血直流,险些伤了眼睛。姥姥早就怪我“拆了”家里唯一的雨具,此刻见我“自作自受”,心疼和情急之下,三下五除二把我的金箍棒踩成了“八瓣”。不过,此时我已经具有了孙悟空的脾气,岂肯善罢甘休?我伺机卸下了板凳的一条腿,两条板凳以剩余的七条腿支撑着三块床板居然长期不倒,我确信自己不仅武艺高强,而且聪明过人!我用这条板凳腿精心“打造”了一把武松使用的朴刀。没有银粉,我就用包装香烟的银纸仔仔细细地镶裹了刀身。对此“杰作”,我十二分满意!直到读高中时,这把木刀还在。

    用以“打造”的工具因陋就简,就地取材:粗家伙是菜刀,细家伙是铅笔刀,中家伙是火通条,还有街上捡来不粗不细的小半截钢锯条。可以想象,一个“十龄童”,没人督促,没人指导,没有图纸、没有材料、用原始的工具、原始的蛮力、花费整整一天的工夫,终于如愿以偿地制造出一件心爱的兵刃,他凭的是什么?是坚定的爱恋,是无比的忠贞!想制止他,姥喽——姥姥都不行!什么也阻止不了他对“兵器”的渴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马克思说得对,“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精神的力量只能用精神去解决”。

    

    

    二 投 身

    

    一九五八年四月,我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父母带我到张鸣宇先生家认师学戏。张鸣宇是李万春先生创办“鸣春社”之“鸣”字辈高徒,以“跟头”和“短打”见长。在《古城会》中给李万春先生“拉马”,“虎跳前扑”“小翻提”又高又飘,只要一出场,每每博得阵阵喝彩。李万春公子李小春出演《武松打店》,我师傅会反串武旦孙二娘,与之“上下手”。我师傅曾挑班于山东淄博、张店一带,名气很大。“民艺话剧团”在淄博演出时,我父母结识了他。在北京,我师傅家距我家很近,就在煤市街北口一间中式楼上。所以,去我师傅家练功很方便。

    我姥爷最看不起“戏子”,到我这里全变了!“拜师”后的几天,我激动异常,觉得自己比谁都高一大截,走在大街上几乎都是跑着跳着,完全是一只从高空滑翔下来的金翅大鹏。不知为什么,我想趴在每个迎面走来的孩子耳际大喊:“孙贼(子),知道吗?我拜师学戏啦!”。看有个别不顺眼的,竟然也产生了“打你丫嗯的”念头!

    漫长的基本功训练开始了。

    “老师,我现在练功不算晚吧?”我平生第一次把左腿放在窗台上压,满怀希望地问。

    “你快十三岁了,腰腿肯定硬了,已经晚了!”师傅毫不客气地说:“来玉、来春、他们都是五六岁开始练的。”

    来玉、来春、是老师的大个公子和二公子,当时分别为九岁、七岁。我年龄和个头比他们高,但“功龄”却没他们长。那四岁的三公子张来升刚刚满地跑,竟也学着其兄长的样子比划着压腿踢腿。

    “腰腿硬了,已经晚了”,这太伤我自尊了!不过,我嘴上没说,可心里不服。坏事变好事,它从反面督促和激励了我。我要和“硬了”“晚了”死磕!在老师家里习练的项目我回家后统统再练一遍。

    “加码”绝对是自觉的

    ——系板儿带“杀腰”。除如厕外,即使晚上睡觉也不宽解。肉皮破了,忍着。结了痂,夜里咳嗽翻身不小心,“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仍然忍着!熬着!

    ——压腿。老师说每条腿压二十分钟,我压一小时,正腿、侧腿、旁腿各二十分钟!两年后,我能躺在旁腿上兼顾背诵英语单词了!

    ——踢腿。正腿、侧腿、月亮门儿,老师说共踢二百,我各踢二百。一但“干扰”“走神”错了数,统统抹掉从头计。怕什么,反正是“肉烂在了锅里”。为此,我落下了“终身残疾”:经常记不住号码、数不准数字。

    懂得“美”以后,我以“速台腿”的劲儿去踢腿,保持身体不晃动。避免由于心理支配所表现出“躬身”“塌腰”“翘下巴”等“预备范儿”。

    ——拿顶。开始只能坚持十五秒到能持续三十秒、九十秒。一年后达到十七分钟!每天,汗水顺着前额、眼窝、脖颈、下巴颏流滩了一地。

    ——下腰。手与脚的距离从两尺到一尺、到两寸,一年后能双手抓住脚脖子,并轻而易举地原地走“前桥”“后桥”。

    ——耗山膀。双腕处各挂铁锁一枚。

    也许我不是最苦的,但我坚信是十自觉分努力的!

    老天为我“看不花钱的戏”提供了便利条件。

    一九五六年北京实验话剧团成立以来,其演出场所基本固定在西珠市口的民主剧场。除了去各大单位会场礼堂演包场外,北京四九城剧场也大体都去演出过。我几乎天天随父亲去后台,日久天长,检票员都认识了我,我获得了出入民主剧场的自由。当然,我不光是为了看话剧,还要去看挂在休息室墙上那块近日演出的“剧目安排表”。把诸如“春秋京剧团”“燕鸣京剧团”“明来京剧团”“青年京剧团”等挑出来,记住它们的演出时间和剧目。

    民主剧场的检票员“老高”与我父亲关系不错。他对马路斜对面的华北戏院同行非常熟识,凭他一个字条或一句话,我就能轻松地去“白”看戏。除个别时候演河北梆子外,华北戏院差不多是个“纯京剧舞台”。

    我有个意外发现:实验话剧团如果明天在西单剧场、圆恩寺影剧院、和平里第五俱乐部等处有演出,那么你今天一定要随父母一起“参加”各部门的“装台工作”。因为,这些剧场当晚十之八九“有京剧”。“装台”一般是演出后进行,但我总是催促父亲下午就去“做准备”。这样,我又获得了不花钱看戏的机会。我把触角伸向了北京的四面八方。

    当时,各文艺团体之间经常互相观摩。我父亲曾是记者,我母亲也是戏迷,无论直接间接他们几乎能与任何文艺团体搭上关系。他们想看戏了,就等“帽戏”过后直接去后台“找人”,对方“扮着”“没扮着”都会请他们去观众席。我这个“小尾巴”就此把戏“蹭”到了武戏之外。我是从武戏“入迷”的。所以,凡姓“李”名“春”的我都佩服:李万春、李庆春、李小春;李少春、李洪春;李元春。然而,借父母光,我又欣赏了各行当各流派各名家的精彩演出:梅兰芳的《宇宙锋》、马连良的《大红袍》、谭富英的《乌盆记》、奚啸伯的《四郎探母》、赵荣琛的《荒山泪》、李宗义、高玉倩的《大探二》、小翠花先生的《红梅阁》……在父母的熏陶下,我也爱上了“文戏”!我逐渐懂得了什么是“玩意好”“身上好”“嗓子好”“扮相好”,进一步明白了什么是“棍儿好”“圈儿好”“腔儿好”“味儿浓”……

    那天,我实在忍不住戏瘾,就跑到当时营业地点还在石头胡同的大北照相馆,租了戏衣,摆了弓箭步扶刀亮相的姿势,拍了一张黄天霸剧照。一共花去了一块三毛八分钱——小学五年级时,我每月的零花钱是一块五。

    一九五八年,人民大会堂建设占地,司法部街小学拆迁,我们六年级全体并入了和平门小学。后来,我和班里喜欢京剧的四个男生李茂、樊春生、孟昭宏、彭秉林看了李元春主演的《冲霄楼》后,模仿着北宋“五鼠”义结了兄弟。

    常言道“福无单至”,练功和学习在时间的分配和安排上发生了矛盾。其本质是如何处理“主辅关系”问题,表现为我和班主任的激烈冲突!

    我非常怀念小学五年级和六年级的班主任王老师、陈老师。尽管时常因为我晚上看戏第二天上课有些犯瞌睡,但他们从不公开批评,更不干涉我对京剧的投入!以至走过来拍拍我肩说“索性就扒课桌上咪噔咪噔吧”!考中学时,除副班长考取“男四中”外,班里只有我一个人考取了“男八中”。这两所北京中学在至今也是响当当的好学校。就是说,并没因为迷恋京剧而荒废学业,我“两者兼顾”得不错。初中一年级,因为参加“十年大庆”游行、经常练队,冲突潜伏着。孰料,升到初中二年级,马上全变了!本来每天最多六节课,可是偏偏要求参加早晨和下午的自习课。这就影响了我的练功,当然还有看戏。我没提看戏,只要求班主任给我些练功时间。

    “每礼拜六允许你晚来十五分钟够了吧?”班主任刘翰格外开恩。

    “……?!”这吝啬,这外行,把我肺气炸了:“十五分钟?一百五好不好?”

    “有一百五就有二百五!”

    “哼,指不定谁二百五呢! 《大劈棺》正缺你这角色。”

    顶撞班主任固然不对,但他含沙射影骂我是“二百五”,也很难令我服气。我始终不知道刘翰查看没查看《大劈棺》这出戏,以便认识一下“二百五”这个角色。但我相信,查看或没查看,他都恨我。此后,他多次不点名地在班上批评“有个别人不务正业”,也决不是友善之举。几天后的下午自习课,冲突被推向了高潮。

    “你来得挺晚,怎么又要早走?”刘翰见我收拾书包,就来到跟前板着脸问。

    “今天师叔给我说‘起霸’,让我早点去!”

    “什么七爸八爹!你今天早退明天就别来学校上课!”

    “是么?……”我甩下一段鼻音扬长而去。

    第二天,我和刘翰闹到了校长王少勋那里。不用说,当然是我没理!我当时的感觉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若干年后我得知校长事后批评了刘翰。成年后明白了校长不能当着学生的面批评教员的道理,必须照顾教员的面子,否则班主任就没办法继续对学生进行管理了,这叫领导方法。

    校长了解情况后说“让你父亲来学校一趟”。都上中学了,又“请家长”。我说“家长不在北京”,硬拖着!其实,我此刻在焦急地等待一个消息。

    这消息终于来了——我考取了北京京剧团学员班!我逃脱了,终于从“魔掌”中逃脱了!这是一九六零年三月的一天。

    

    

    三 遭 弃

    在二十几名学员中,我属于先行进团的一批。我的工资是二十六块钱。没有任何障碍,我立刻适应了全新的生活:上午八点前后,练功、吊嗓、对词、说戏;九点正式上班,由演员队长马盛龙组织大家进行政治学习。当时主要是学习报纸上的重要文章和社论,高声朗读者经常是周和桐,有时是读一段议一段,有时是读完再议。发言最积极的是马盛龙、李毓芳、闵兆华、赵丽秋。而引起我关注的是杨少春、张少武:他们听社论、发议论,经常会把两只脚放在前面的椅背上压双腿,可谓学习练功两不误。而晚上分别再看他们的《挑滑车》《狮子楼》便更有感慨!宋丹菊扭伤了胳膊,吊着绷带还每天坚持踢“十杆枪”。

    学习和议论的内容多是时政要闻,但有时也会情不自禁地议论到剧团里的事情。比如,有些演员对李世济排演《刘三姐》表示异议,认为此戏不符合程派的艺术风格。又比如,有人提意见说某某“词儿不熟,边唱边看字幕”等等,平等的艺术气氛很浓。

    如果晚上有演出,下午一般不安排活动。

    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张君秋是并列团长,演出、开会或有其他重要事,团里有一部轿车专门负责接送。四位名家一部车,今天看来似乎有些“寒酸”。但当时是政府给名演员的特殊待遇,不是随随便便的剧团就可以配备轿车的!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演员就可以乘坐的!至少我没见行政主管厉团长和导演王雁乘坐过此车。

    迟金声骑自行车上下班;而比较“扎眼”的,当属闵兆华骑乘的那辆英国“风头牌”自行车——线闸、反光镜、速度表一应俱全。在当时的北京,这辆车应当是独一无二的。

    大约两个月后,学员们聚齐了。我能记起的有:张克让、万一英、段瑞英、詹小浦、董小仲、史金贵、孙德亭、王文祥、杨秀华、屠金凤、佟凤翔、张桂茹、刘杰、窦淑英……

    “劳动节”前的一天上午,学员班开班仪式在北京工人俱乐部二楼休息厅举行。到会的有学员家长、全体演员职员、张君秋团长和行政方面的领导。叶德林代表招生工作组,对这次招生情况作了说明和总结。随后,一些新学员在乐队的伴奏下,汇报表演了清唱等节目。

    学员的生活紧张有序,丰富有趣。

    学员宿舍安排在北京工人俱乐部后面的地下室,与演员队分开活动、执行自己独立的作息时间:早晨七点开始拿顶下腰、压腿踢腿、打把子、吊嗓子;午睡是必须的;下午讲授手、眼、身、步、法等基本知识或者外请教员讲文化课。这个班的班主任是本团老演员黄益安;后勤伙食主管是张团长的胞兄张君杰。晚上,尽可能让大家进剧场看演出。

    如若需要,团里也会给你“派活儿”

    ——马长礼和小王玉蓉主演的《智取威虎山》(前者饰杨子荣,后者饰蝴蝶迷)一剧,威虎厅前有个“小土匪”就是由学员詹小浦(名丑詹世浦之子)扮演的,其中有大段的“数板”,戏份不小;

    ——段大雄、范乃公、崔红梅等先我们一两年进团的“大学员”,经常去舞台上或“鸣锣开道”、或“二龙出水”……

    ——我在学员班个头比较高,也被派了一次活儿,当时没觉得怎么样,可是六年后却发现我参与了中国历史的一个重大事件。我进团时,马团长、裘团长主演的《海瑞罢官》已经进入“响排”阶段。其间,被剧中人徐阶之子欺压的民女一家分别由陈少霖、赵丽秋、关小燕扮演。由于这是戏剧冲突的关节点,是海瑞向徐阶“问罪”的依据,所以戏“抠”得很细。我目睹了排演的全过程,记忆犹新。《海瑞罢官》很快公演了。有一天,人手不够,马盛龙找到我说:“晚上给马先生‘站站边儿’怎么样?”。所谓“站边儿”就是“跑龙套”,我愉快地答应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上舞台!无意中,我见证了历史!

    一九六五年底,对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批判成了“文化大革命”的前奏。其实,建国后的所谓“翻案风”始于曹操,一九五八年北京人艺排演郭沫若编写的话剧《蔡文姬》,中国京剧院排演了《官渡之战》,分别对曹操这个人物作了新的艺术处理。话剧里的曹操不再是“奸雄”,京剧里的曹操脸谱上带有“微红”。后来,话剧《武松与潘金莲》也落得了有为潘金莲翻案的嫌疑……本来,从人性的角度重新审视历史,无论对曹操、对潘金莲、还是其他历史人物,只要不歪曲史实去多角度地塑造,应当是允许的,这在今天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否则,很难想象会有什么“百花齐放”的局面。但是,当时却面临很大风险。曹操和潘金莲“涉险”过关,有点“万幸”;《海瑞罢官》则因为被联系到了一九五九年的庐山会议,所以它注定要倒大霉!

    国庆节前的一个月,学员们是在北京郊区顺义县渡过的。顺义县头二营人民公社当时是北京京剧团长期“联谊”的一个“支农点”。中秋佳节,每个学员发了一块“自来红”月饼。可能是疏忽,少买了一份,张克让主动把自己的月饼让了出来。这在当时物质品供应匮乏的情况下,十分难能可贵。“克己礼让”的精神,立即在学员班弘扬。办公室的任志秋、冯幼贤也大加首肯。张克让的父亲是菜市口百货商店的售货员,可以说张克让既无来头又无背景。但他很快成了“马连良的小徒弟”,学演了《借东风》,剧照和文字介绍上了《人民画报》。这都和他本人、和他在学员班良好的开端、和组织的关怀培养有关,也和确实执行“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政策有关。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张克让无声无息了……

    过了国庆节,学员班开始精简人员。被精简的学员是由迟金声按名单逐一用电话通知家长的:“窦淑英、刘杰、董小仲、金启运……”

    天哪,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被精简!!平时没人不夸奖我腰腿好、基本功扎实——这评价我是用汗水和毅力打拼出来的!正因为这些夸奖,我自己一向飘飘然忘乎所以。这里,第一个反应不是“我怎么能离开京剧”?而是“京剧怎么能离开我,离开我京剧怎么办”?似乎没有了我,京剧是无以弥补的损失!做事没有自信不行,但自信变成了狂妄自大就走向了反面,就成了幼稚无知。正是这种无以复加的自命不凡,长期主宰着我的灵魂!后来,我对京剧的“久振不兴”曾一度“恨铁不成钢”,以至幸灾乐祸:“不景气是吗?活该!谁让你当初把我赶走的?”可以想象,这段被精简的经历对我的打击和伤害是多么具有颠覆性!及至几年后还能发现两段最能抒发我“惨遭抛弃”情感、激起我强烈思想共鸣的“台词”。其一是舞剧《白毛女》的两句伴唱唱词——“霎时间天昏地又暗,爹爹我死得惨”;其二是原苏联根据屠格涅夫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父与子》。主人公巴扎洛夫临终前说——“我死后你们将会知道,俄罗斯失去了怎样的一个人”!

    不久,眼睁睁地看着江青跳出来,先是把京剧传统的东西“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然后以“救世主”姿态来“普度”。其实,她并非“救京剧”,而是拿京剧改革当“敲门砖”,其最终目的是要当“女皇”。直到“斗私批修”中,听了毛主席“不要以为离开自己地球就不转了”的教导,才明白《国际歌》所唱的那句“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是多么正确英明!

    从天上被狠狠摔到地面,我生平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查找自己身上的原因:

    ——那晚在北京工人俱乐部演出《海瑞罢官》。中途,段大雄带着“龙套装”在楼梯铁栏杆前压左腿。我在一旁与之闲谈,为帮他压腿,我漫不经心地猛然窜坐在他腿上。他立刻尖叫一声,弯下腰不能弹动了。叫声惊动了后台,大伙弄清了怎么回事后,立刻有人“赶装”替换了他。段大雄被两人架到了陶然亭医院急诊室,检查后得知他骨折了!我伤了人,险些耽误了演出,我对此事非常懊悔。但我确实出于好意!我在师傅家和在自己家里压腿时,弟弟们经常窜上来坐我腿。多数情况下,我会主动让他们窜坐上来。时间长了,没人坐反倒不舒服。没想到,这习惯性的行为竟然惹了祸!都怪我,居然不看看段大雄那副枯瘦如柴的骨头架子!竟毕年轻不懂事,过了一阵,我自以为没事了,可是……

    ——练功不久我就让母亲缝制了两条“灯笼裤”、买了“练功鞋”。我自豪地穿着它们上学、乘车、逛街,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搞京剧艺术的”。语文老师说我“象杂技团的”,我有“被侮辱”的感觉,整整一星期都不高兴。杂技算什么!我能学杂技吗?世界上有比京剧更剧崇高的艺术吗?进了北京京剧团,我更心安理得、堂而皇之了。可有一天马盛龙说“学员上街最好别‘带相’”。我想,“带相”的不止我一人,就依然故我地没放在心上。被精简,难道是因为“带相”?!

    ——在顺义头二营劳动的那天下午,黄益安没茶叶沏茶了,问我有没有。我说有,可是我急于上厕所,回来就把这事给忘了。第二天再拿给他时,他谢绝了。我从小学六年级就在父母的影响下喜欢喝茶,尤其喜欢喝酽茶。喝茶上瘾,没茶叶的滋味我经历过。人家黄老师张一回嘴不容易。若在旧科班,徒弟没及时发现师傅没茶叶沏茶已经是大逆不道了。此时,既然师傅开了口,就应当立刻屁颠屁颠地去办才对,而我却颠屁颠屁地上了茅房。我头脑里只有自己,压根没把别人的事挂在心上!张克让在天空高挂的那块“光辉的月饼”,把我照得无地自容!

    ——每到开饭,学员王某就抢菜吃,由此得了“菜王八”外号。外号不是我起的,但我叫喊得最多。好几次,我带头强行去抚摸、并“展览”他的“王八肚”,甚至进行拍打,让大家欣赏“嘭嘭”的声音。当时,人们都起哄架秧子、前仰后合地乐,不曾有谁站出来制止;后来,才被告知很危险:“拍死了谁负责,嗯?!”

    ——西单商场对面有一家专卖“练功鞋”的门店,要凭艺术团体的介绍信才能购买。我开具的介绍信售货员忘了收,一周后我重新又购买了一双。是此不法行为东窗事发?

    ……

    越思越想,越看清自己罪恶深重;越掰越算,越觉得自己罄竹难书!许多不谨慎、不检点、以及乐极生悲的勾当,概由酷爱京剧而来,正应了那句诗“痛苦是因为太爱”!我付出了坎坷,明白了一个道理:并非你爱京剧,京剧就一定爱你。就算各方面条件好上加好,你未必能远行在希望的航道。历史和现实是社会的合力。不爱、不好,肯定不行!你爱、你好,却不一定行!推而广之,评职、晋级、调资等大凡诸事盖莫如此。什么原因?人性的修为和性格的碰撞!然而,明白是一回事,知错改错绝对是另外一回事!

    京剧团里有许多“行话”被我忘记了,但是“安眼”这个口头弹不可磨灭!研究这两个字,你便直接触摸了“圈内小文化”。“安眼”与“现眼、添睹、出丑”看似相近,实则大有不同。“现眼、添睹、出丑”主观色彩太浓,仅仅是从行为人的角度看问题!而“安眼”则比较客观,它在行为人和观察者的结合点上,把事情摆放在那里,预留了许多想象空间。比如,你把段大雄的腿坐折了,是你自己现眼、添睹、出丑,与他人何干?你以为人家爱看?笑话,人家的眼睛能听凭你调遣?可你把自己的言行当成眼睛给人家安装上,就大不一样了——你在强迫人家看,人家想不看都不行!再比如,假如你想趁警察不注意在长安街上裸奔,那看热闹的人一定十分开心,甚至为你鼓掌叫好!连你都不觉难为情,能怪别人看乐子?何况生活中也确实有一些人等着看你的乐子,难道不是这样吗?当然,如果你的本意就是要牺牲自己愉悦大众,则另当别论。如此看来,所谓“安眼”,就是无意中把自己的龌龊展示给人看。这不仅是自作自受的无奈,同时也是迂回委婉的自责。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深知自己曾不断地“安眼”、再“安眼”。成长的历史,应当是“安眼”逐渐减少的历史。

    我还获得了作为这次精简背景的迟到消息:

    据说,市属各剧团先后都招考了学员,引起许多在校生思想波动。最典型的是“个别在校生甚至旷课八百多节”。教育局对此意见很大,要求市里出面协调。

    京剧团负责任地为我同北京八中接上了关系,希望我回学校报到继续上学。不知班主任刘翰有意还是无意,他问我:“怎么现在才来办退学手续?你八个月无故不到校,去掉暑假,不算自习时间,累计缺课八百四十七节,再加今天的六节课,总共应当是……”

    北京总共有多少我这样的“个别在校生”,不知道。是巧合?但我宁肯相信自己就是那个被“广为传颂”的“著名旷课人士”。所以没被开除,仅仅是因为学校暂时还闹不清我是否有正当的理由“旷课八百多节”。有京剧团给“协调”,缺课的理由自然正当了,我避免了“被开除”恶运!我很佩服刘翰,他对班主任工作兢兢业业,对我这个学生绝对是认真负责!可以想象,他不辞辛劳,勤勤恳恳,像头二营的生产队长那样,每天“记工分”,生怕秋后分配亏待我。他确实不知道“冉阿让”逃到了北京京剧团,否则,凭他的韧劲,一定会找到剧团把人犯“缉拿归案”!

    这里,必须声明一下,我什么时候也没说人家班主任老师“不正确”“不应该”。

    

    四 痴 癫

    

    相当一个阶段,我下意识地把生活京剧化。去我母校第八中学“接关系”,乘坐七路公共汽车回家的路上,我下意识地做着“掷袖”动作、暗中敲击着“家伙点”、默念着“韵白”:“也——罢啊!仓仓令仓——看他们如此刁难于我,仓——此学就此不上也罢——才才才才才才,仓!”

    父母对我弃学的决定非常着急,但毫无办法。他们运用自己的关系千方百计地给我“搭班”。最先想到的是去拜望男旦任志秋,任志秋同我大姑、同我父亲很熟。一天早晨上班前,父亲和我,“掐着钟点”去他家“堵”到他,说明了来意。

    任志秋明确地表示:“回北京京剧团不行,搞评剧可以帮忙给问问。”

    “人家不喜欢评戏!”我不加思索地脱口回答。心里说:唱“落子?骂我是吧?! ”

    我和父亲一起找到我伯父。金寄水说自己熟悉的剧团都可以推荐,但他劝我们“稳着点好”。他透露了一个消息:“不少外省市来北京接剧团,文化局正在研究,许多京剧团得去支援外地……离开北京愿意吗?”

    他没说错,不久就有了北京京剧四团赴辽、新兴京剧团入疆、明来京剧团和新华京剧团进藏等“文化支边”举措。

    坦率讲,伯父熟悉的几个京剧团我并不十分愿意去。非是因为它们可能调往外地,而是觉得其声望、地位与北京京剧团相比有一些差距。那时,我的“心气儿”依然飘在九霄。

    “那我就去中国京剧院吧!”我丝毫不觉脸红地说。一个“不务正业”初中生,一个恶贯满盈的“臭学员”,一个被“刷下来”的“落魄”者,不称称自己的斤两!红口白牙、仿佛不是请人家“赏一碗豆汁”、希望人家“收容”。而是一名“部派院长”、众望所归地赶赴新任。此乃名副其实的“安眼”,不折不扣的“裸奔”!

    伯父告诉我,中国京剧院属文化部管,与北京没关系,他那儿熟人不多。他还说,京剧院不缺人,一般情况下不进人,进也只进中国戏曲学校的毕业生。如果五八年“老四团”不调到银川,杨秋玲、孙岳他们“新四团”会怎么安排也难说……

    我父母去东北安达了,我成了“社会青年”,但野心不死,痴情不改!

    ——我师傅的胞妹张书芳工老生行当。一九六零年秋,尚小云先生任陕西省戏校校长期间,尚先生的秘书亲自来家请她去执教。她愿意带我走,我也有些动心。但有个条件,必须征得我父母同意。可是我父母不同意。

    ——我师傅随新华京剧团援藏的消息深深刺痛了我。这回,我真地觉得京剧从此要离我远去了。师傅走了我怎办?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必须抓住!尤其是我们院子里焦大爷的二儿子焦建宇(小名二锁)刚刚考取新华京剧团,他去西藏的举动坚定了我的决心。我有做“小尾巴”的历史和经验,我先是整天在师傅家软磨硬泡,继而去他们京剧团团部(已从李铁拐斜街搬至原天坛小学)“瞄着”、又尾随到剧场、直到“散戏”,不分白昼,天天如此。我曾经自己跑到博兴胡同派出所迁户口、企图制造既成事实。但没有新华京剧团的接收函,派出所不给迁。我把户口簿揣在衣袋里,准备随时听从西藏召唤!我破釜沉舟,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我师傅胸有成竹,不与我争论。不久,我父母就从千里之外的安达市给我师傅拍来了加急电报!下午的电文是“不同意启运赴藏”,夜间的电文是“坚决不同意启运赴藏”。显然,是我师傅先行把事情告知了我父母。我已经十五岁了,仍旧一意孤行。若干年后,我才明白:我父母去了东北,我师傅不可能在未征得家长同意的情况下带我去西藏!

    与其说我师傅走了,不如说我的京剧飞了,“亚相比干”的心被挖了!孤独、苦闷,魂不守舍!完全是“被剥夺、被抢光”的感觉。

    ——面对巨大的挫折,我的“京剧一根儿筋”依然直挺挺,或者说还在进行垂死挣扎。我忽然想到了族亲载涛,我曾随父亲几次去他家。六十年代有一条从广安门到和平里的二路无轨电车线路,途中的一站就叫“涛贝勒府”,后来改作“山老胡同”(原中国建筑文工团所在地,该团后来被并入海军政治部歌舞团),即现在公交车“美术馆后街”站。解放后的贝勒府只是原宅一角,院子不大却干净整洁,三间北房前栽种着花草,有藤萝自架上垂落下来,砖石铺就的小路直抵大门。屋内不太敞亮,正堂摆放着一副他当军机大臣时的戎装照,墙上挂着一柄指挥刀。听这位“老祖”亲口说过“万春是我徒弟”。我希望他利用人大代表的影响力,给李万春写封信,我持信自己去西藏。另一方面也是想让我师傅张鸣宇明白,没有他的帮助我照样去西藏!说去找,就去找。这天上午,我来到涛贝勒府,正巧他在。这位贝勒爷,倒剪着双臂正在院子里散步。

    “老祖,求您办事来了!”我开门见山说。

    “什么事?”前辈望着我问道。

    我把拜师练功、新华京剧团调往西藏、我决心追随的经过一口气说完。我没说父母和师傅不同意我赴藏,还故意隐瞒了被北京京剧团“刷下来”的“丑事”。

    “老祖,请您一定帮忙!”我恳求着。

    “鸣宇跟头不错,可是没嗓子!”前辈好像没注意听我的述说,他沿着自己的思路,半对我半自语道。他是李万春的师父,当然可以无所顾忌地批评徒孙。

    “练功几年了,都会什么?”人大代表问。

    “练两年半了。我现在有健子小翻提、虎跳前扑、地转旋子、起霸、走边、趟马……”他一定是想看看我的功底,我也愿意显示一下,旋即如数家珍般地回答。

    “说戏没有?”

    “正准备说,他们就去西藏了!”

    “来,给我走走!”

    “走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我表演了一套能充分显示基本功的组合:“朝天凳”“三起三落”接“踹燕”“探海”“大鹏展翅”,连“铁门槛”,“亮相”收尾,一气呵成,整套动作都做完以后才把左腿放下来;

    “再走起霸看看。”

    尊人大代表之命,我又走了起霸。

    “嗯,还凑合!”

    在梨园行,“凑合”“还可以”是比较好的评价。如果你“走”得不是那么回事,人家常会用“不错不错”“好好好”来打发你赶快离开。

    “恒枢走了吗?”

    “我爸爸他们一个月前就去黑龙江安达了。”

    “启运,你这件事再好好想想!你爸爸说过——现在,京剧没话剧景气……”人大代表采取迂回的方式拒绝我。

    “……?”

    “我看看你的‘棍花儿’怎么样。”人大代表察觉了我的不快,努力转移我的视线。大家都知道涛贝勒的《安天会》誉满梨园,李万春的“猴戏”师承于他。族人借这位前辈多年“活猴”之名,背地延称之“老猴”,暗喻其“精明老练”。

    “我不太熟……不会‘棍花儿’!”意愿被阻,我没了情绪。

    “来,我教你。看着!”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从花草前抄了一截竹杆舞起来。竹杆份量轻、没弹性,不比藤棍、电镀棍。他偌大年纪,“翻腕”“转身”“端臂”虽说慢了些,但身手依然矫健。我猛然想起了华北戏院“我的京剧第一次”,想起了“小盛春”……随后,人大代表手把手让我跟他“走了两遍”,也算对得起我这晚辈后生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懂得了“换位思考”:如果你是“一族之长”,面对一个小孩子的要求,既不知道其父母的意愿,又不了解其他方面的情况,你会答应写张纸条,把他打发到遥远的西藏?然而,当时的我就那么无知任性,执迷不悟!

    ——父母无情地阻拦了我奔向西藏、奔向理想,我则采取更为残忍的回应措施:这个措施的法律术语叫“不理睬、不作为”——真巧,肯定是为了消减一下历史的沉重感,此刻,我女儿的手机彩玲唱起了“搞笑歌”。它这里似乎特意是为我当初的行为来作精妙注解的。“搞笑歌”原创曲目是刘三姐《对歌》,即大家都熟悉的“什么花开节节高喂?哎节节高!……”而新唱词是——“哎,什么电话都不接耶,哎都不接!什么短信都不写耶,哎都不写!什么亲戚都不认哪,什么情绪都没有喂!”——后两句是我即兴和之。

    我失学了,父母担心我“学坏”,可又鞭长莫及。我深知“不写信”“不接长途电话”无疑是漫长的折磨、严酷的刑罚。想到千里冰封的黑土地,想到他们奔波劳碌的一生,我心早软了,可我硬撑着不低头。生活表明,大凡摧毁了封建主义的家庭,其最终妥协者必定是父母,如今已经达到 “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阶段——爹妈围着宝贝转,唯子女马首是瞻!

    姐姐找到我,郑重地传达了来自黑土地的“投降书”:“爸妈来长途电话让我告诉你——马上买车票去安达,说已经给你找好了剧团!”

    一九六一年冬季的安达市,寒风料峭,冰雪未化。干打垒,双层窗,把室内室外阻隔成冰火两重天。粗胖长嘴的洋铁壶坐在与墙壁连成一体的火炉上咝咝作响,它吃力地喷吐着白气,像是哭泣。未具规模的市政设施,使这座城池尤像一座边塞小镇:一条马路,四条街道。地面不平,灯光不明。站在一隅,纵览全城。

    全市共有两个半艺术团体:话剧团、京剧团、油田家属业余文工团。不用说,给我找好的就是安达市京剧团。好在到达当晚就有几个折子戏上演,为我提供了了解该团的机会。坦率讲,我看过李少春的《响马传》、黄元庆的《狮子楼》、高盛麟《挑滑车》、厉慧良的《拿高登》……“胃口”很高很高。因此,很在意当晚那出《白水滩》的艺术水准。以我现今的年龄和阅历,真不想在此把人家说的一无是处。演员确实很认真,走南闯北不容易!再者,你能对人家的未来进行盖棺定论?但我当时没像“人大代表”那样表扬人家“还凑合”“还可以”,也没“含蓄”地夸奖“不错不错”“好好好”。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直奔主题,对父母表达了真实感受:“李小春的十一郎我看过七八遍……”

    然而,后来我发现,即使李小春果真在此,恐怕他的顶级表演也无人喝彩。我注意到周边的一个现象:话剧团、京剧团上座率都不高,倒是二人转“野台子”,土生土长颇受欢迎。其演出场所尽管偏僻狭小,但观众情绪十分火爆。呛人的关东烟伴随着观众大呼小叫,台上台下此起彼伏。那剧目大都是《戏牡丹》《马寡妇开店》之类。其唱词非常非常地“原生态”……

    我忽然发现自己的“京剧一根儿筋”疲软了,本能地滋生了排斥情绪。“舍我其谁耶”的豪情壮志,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作了逃兵:“漫漫的荒沙像无边的火海,我赶紧转过脸向别处走去……”

    

    ——四月一天的上午,我漫步在哈尔滨第一百货公司大楼里。不是想买东西,而是扩音器正播放着“第二十六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实况。庄则栋、李富荣、徐寅生等出色的发挥令我振奋!随安达市话剧团到省城公演《胆剑篇》已经七八天了,剧团人马临时安顿在黑龙江省评剧团。头天晚上看了“支边演员”孙毓敏的《大英杰烈》,不禁赞叹道“还得说是咱们北京的角……”!不知为什么,我强烈地思念起北京来!

    或许是父母的刻意安排,或许是实情确实如此?从到达安达那天起,就不断有人对我来安达的举动表示异议。包括剧团里的叔叔伯伯,特别是比我年龄大几岁的男女学员们——

    “到这冰天雪地来干嘛?”

    “多少人想去北京都去不了!”

    “我们是不来不行,没办法,恐怕这辈子回不了北京了!!”

    “哪儿也比不上首都好!”

    “搞艺术得看环境,你年龄不大,正是学习阶段。”

    “好好比比,是在北京有发展还是在这儿有发展?”

    “听大伙的,赶紧买车票回去吧!”

    我心眼有些活泛,但依然在作着努力:我父母通过本团同事辛静付琳夫妇,认识了哈尔滨京剧院的武生演员王清乾。王清乾热情好客,让我暂时住在了他家。他原来也在中国京剧院工作,好像是随云燕铭一起到哈尔滨工作的,他的《三岔口》曾在莫斯科世界青年联欢节拿过银质奖章。我一直等待着哈尔滨京剧院是否“进人”的消息,但始终泥牛入海。

    《胆剑篇》的演出任务结束了,安达话剧团该回安达了。一个“气泡”使我欣然同意返回北京:王清乾让我拿着他写的一封举荐信去中国京剧院找马少波院长。现在推测,这封信十之八九是应我父母之邀而写,目的是催促我回北京。信写得简短含蓄,像是“推荐”,却没出现一个有关“推荐”的词语。其全文是——

    马院长:

    您好!今有我朋友的小孩金启运前去见您,情况他自己会同您讲。我看了,启运的基本功还可以。

    祝您身体健康!

    哈尔滨京剧院 王清乾

    1961年4 月28日

    北京,我回来了!“五一节”过后一天的上午,我来到东城北池子马少波院长的住所。这位久负盛名的京剧院“掌门人”,个头不高,将校尼军上衣,黑哔叽长裤,留背头,浓眉毛,眼窝略微内陷,清瘦矍铄,很有学者风范。他看了信,我说明了情况。大概二十分钟左右,有人来访。我起身告辞,马院长让我“等机会,慢慢来”。

    我明知此事已成“死马”,但仍然愿意“当活马治”。无论如何,总算“去了中国京剧院”、面见了马院长。为深爱的京剧,我努力了,尽心了!

    一九五零年,刚过“而立之年”的爱新觉罗•恒枢为生计而离京闯荡;十一年后,他十五岁的长子因追求理想而“关外寻路”。难道这是铁定的“周期”、必经的“炼狱”?

    “怎么样,我说什么来的?还是北京好吧!”我姐姐不仅是在赞美我悬崖勒马,更多的是夸奖自己有先见之明。我去陕西戏校她不同意,我去西藏她也不同意!后来她透露,我的安达之行是她和父母商量好的。我当时年轻气盛不懂事,撞倒南墙不死心,他们企图让我“到外面转一转,看一看,就明白了”。没错,是事实教育了我!我胞姐启辉“离家出走”时年仅十三岁,奔河北,赴山东——风风雨雨两年多,谈经验、论资历皆远胜于我。哦,都有“跑外”的经历,大家彼此彼此,达成共识并不难。

    吾乎呀,仓——人生要遭多少磨难,这人儿么才能长大哟,吧哒,仓仓令仓!

我的梦想 -- 成为F1第一个女性车队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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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卷:末代怡贤亲王长孙:党校教育工作者——启运  第二章 导演梦(上)


    第二章 导演梦(上)

    我珍藏着一张北京电影学院报名号为“61011”的准考证。该证赫然盖着四个清晰的印章:两次“复试”印、报考地点(本市)印、“北京电影学院招生委员会”印。报考系别为“京导”。填写日期是1966年5月31日;考试时间是1966年6月8日。历经五年精心准备,我永远忘不了当拿到这张准考证时内心的狂跳和热血的沸腾!

    报名那天,当我交验了报考材料准备回家、已经走到校门口时,又被表演系的一个名叫徐志平学生的喊住。他说“徐庆东让你回去”。我就此知道方才用钢笔为我填写准考证的是导演系学生徐庆东。估计,他们这些即将毕业的学生是给招生工作临时帮忙、为母校尽义些务的。徐庆东问我是“应届”毕业还是“往届”毕业,我作了回答。于是,我准考证的左上角,又留下了徐庆东用铅笔写的“应届”两字。

    眼看进了门,谁料曲曲弯弯,竟是“永诀”!

    时光穿梭,往事如烟!四十一年,四十一年过去了! 那依稀的“勾栏瓦舍”,那渐隐的“优孟衣冠”……

    一 移 情 别 恋

    放弃京剧实属无奈——我已经十五岁了,没人给“说戏”、没主演过任何剧目、更没有五六出“看家戏”垫底,拿什么“走红”,奢谈什么“驰骋舞台”?大凡流派名伶,我这年龄早“出道”了。不是找不到人“学戏”,也不是没人肯“教戏”。“三年自然灾害”来了!生活物资奇缺,所有工业品、主副食品的供应定量限量。买线要线票、买布要布票,买油要油票、买粮要粮票……有人统计,全国票证大约二百多种。休言老百姓手中普遍没钱、购买力低下,就算有钱,哪儿有东西卖给你呀?老百姓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强烈感觉都是“饿”,生活的最大愿望是“大口大口地吃肥肉”!学戏不应当指望人家“尽义务”。食不果腹,人家可以尽情地享受“自由冬眠”,你凭什么突然发动一场“惊蛰之乱”?你将消耗人家多少达卡热量?又用什么方式给人家补充?

    再有,我被北京京剧团“刷下来”时,万一英、张克让等人曾来家看望我、劝慰我。这才过几天,万一英的《望儿楼》、张克让的《借东风》就赫然刊登在北京日报上,还特意写明一个是“李多奎亲授”,另一个是“马连良嫡传”。我好生嫉妒!好生羡慕!万般无奈,也只好用“酸葡萄理论”安慰自己:“反正京剧没话剧景气!”

    我意识到,爱好在悄悄转移,话剧一点点地取代着京剧。那个曾经在大陆剧场“侧幕条”旁边“检阅”《两宫垂帘》的儿童出现了新苏醒,发生了许多潜移默化的新转变。

    我曾听两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讲起他们从“死亡钢丝”走过来的情况:一个为失恋而喝下敌敌畏;一个因前途渺茫想卧轨。但他们最终活了下来,而且后来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当他们回首那段往事的时候,两个人竟发出了相同的感慨:人生之路确实横梗着许多独木桥,不过,只要你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在“单相思”中不自拔,是百分之百冒傻气!其实,移情别恋并不十分困难。在进出北京京剧团前后,都显示了我机体里的话剧基因。这些基因,似乎特意要求我、考验我,必须从京剧那里绕个弯儿再回来,话剧艺术才肯于同我握手。

    去安达前,父亲曾打长途电话诉我“遇到事,可以去哈尔滨话剧院找奚蒙和蔡宝林夫妇,他们是民艺话剧团老人”。到不是“遇到事”了,因为在哈尔滨中转时,有将近三个小时的候车时间。一方面我想浏览市容,因为竟毕第一次远行;另方面,也愿意见见曾在北京东四剧场舞台上活跃过的“唐琬和陆游”。到了剧场,正在排戏。我竟然因为看排戏而误了火车!

    一九五八年北京实验话剧团剧团招收了十多名学员,我经常见他们进行形体训练:压腿、踢腿、下腰,一招一式虽说没有京剧演员规范到位,却也仔细认真,像是那么回事。学员王金生向我学习戏曲身段总差着“范儿”,我则对他们的台词课、表演课、声乐课倍感兴趣。尤其那些绕口令,根本难不住我。后来逐渐意识到,这些东西一方面催生了我新的自信,另方面也增添了自我显示的资本:

    ——动嘴皮:妈妈骑马马,慢妈妈骂马……

    ——练舌根:牛郎年年恋刘娘,刘娘连连念牛郎……

    ——闭口音:无父母,不孤独,五叔闭门苦读书……

    ——牙尖音:史市十字街头有四十四只死石狮子……

    《名优之死》《风雪夜归人》,《秋海棠》,《再生记》等表现旧艺人生活的话剧、电影,贴近现实,贴近生活,拉近了我和戏剧电影的距离。

    北京八中距离实验话剧团团部二龙路不远,我每天步行到那里同我父母一起吃午饭。我每每被排戏的过程吸引,那是不知不觉中被“拉”过去的。记得清楚的至少有四次。前两次分别是看《阿Q正传》《突破》连排,我忘了时间,下午上课迟到了。第三次是看《夜店》,我母亲在此剧中饰演赖皮匠之妻阿满,第四次是看《秋海棠》,我母亲饰演剧中的京剧旦角。父母几次怕我“迟到”催促我离开,在兴致极佳的时候,我最不喜欢有人阻止。我干脆撒慌说“下午没课”。撒谎必定是双重的,对班主任则说自己“头痛发烧”。吸引我的不仅仅是剧情,还有舞台的指挥、调度。在这个过程中你可以知道,台词为什么应该这样说而不是那样说、角色必须站在那个位置而不是这个位置……

    有一天,所有的人都聚集在排练大厅。很安静,只听一个陌生人在讲话。好奇心驱使我凑过去看热闹。到了门口我被母亲就阻止了,她使劲向我摆手,并压低嗓门说:“梅阡正在说戏……”。我就此知道,人艺有个大导演叫梅阡。

    虽说当时没看见梅阡,但他的只言片语从窗子里飘出来我听到了——“……深入生活、观察生活、了解生活”——当然,这话不是梅阡导演首创的格言警句。但我第一次知道它,是从梅阡导演嘴里听说。后来再听再看,则都是重复和强化。

    二 处 处 新 欢

    深入生活就是深入社会,接触人。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那时结识的大抵是和年龄相仿的失学青年,他们大都是狂热的艺术追求者。我们的“小圈子”是不自觉地形成的。大家各怀“绝技”,无一技之长者往往自惭形秽,大抵在“小圈子”里呆不长就退出了。我们曾戏称自己组织了“中国的裴多菲俱乐部”……

    ——北海公园临湖的西畔,每天都可以看见一个穿风衣的中年人在“练声”。经常有一些爱好声乐的青年围上去,向他请教、要求指点。“他就是王家祥,中国歌剧院的著名歌唱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儿主动向我介绍。这个小伙儿名字叫孟鲁。他后来考取了中国音乐学院。孟鲁成了我的好友,初识的两个年头,我们朝夕相伴,形影不离。我教他“练功”,他教我“练声”。梅兰芳、俞振飞等大师素有“京昆不挡”美誉,我和孟鲁则“民(民族唱法)美(美声唱法)兼修”。日久天长,虽然远未达到专业水平,但有几首歌在“业余人群”中也算“出众”。气息的运用、共鸣的打开、意识的引领、情感的贯穿,完全是一片崭新的天地;

    ——邻居焦大爷的长子焦学中(小名大锁),考取了地质部文工团评剧剧团(后更名为勇进评剧团)。考试的前一周,他每天拉我去某演员家学《借当》唱段。唱腔平实、唱词易记:“来了定保王定安,我在南学把书念,背着老师学会耍钱。一色子输了钱八串,有法输来无法还……”。聊天过程中,还听了许多评剧界的趣闻轶事。应当说,我对评戏看法的改变就是从此开始的。以至后来饶有兴趣地欣赏了《秦香莲》、《画中人》、《无双传》、《花为媒》、《孙庞斗智》、《金沙江畔》、《向阳商店》、《夺印》等一系列经典剧目;领略了小白玉霜、喜彩莲、新凤霞、李忆兰、马泰、魏荣元等艺术家独具特色的演唱风格,为我展现了一片清澈蔚蓝的天空;

    ——好友孙永舜多才多艺,曾经同我一起追求过京剧艺术。他铜锤唱得不错,学过油画,国画根底也相当厚实。后来拜著名画家董寿平为师,目前已是事业有成的画家。在他的带动下,我们积极地看中外画展。知道了达芬奇、拉斐尔;了解了列宾、苏里科夫……

    ——赵光的父亲是唐山曲艺团唱单弦的。赵光自然为大家带来了“新鲜血液”;

    ——煤市街东口有一间临街房,无论早晚路过那里,经常能听到屋里传出极其优美的小提琴旋律。一曲《新疆之春》未完,门外已驻足多人。有人点《梁祝》,司琴人也不拒绝,他在同龄拉小提琴者中,当属佼佼者。他的大名叫雷来顺,我从众多的“驻足者”中走出,推门进了他家,就此结识了他。对艺术的爱恋与追求很快使我们成为密友,一来二往,已是无话不谈。他鬓发卷曲、不修边幅,靠近他你会闻到从鞋袜里飘送出的那股不可抗拒的咸带鱼味。我劝他注意一下“个人卫生”,他却讥笑我“不懂艺术家的浪漫”!

    雷来顺才华横溢,他很欣慰同姓乐人中出了个雷震邦。他觉得自己名字“来顺”,有些“小市民”、“格调不高”,离“乐坛圣手”太远。他喜欢古诗词《西江月》曲牌意境。所以,他起初更名为雷西江,但为了与他的同姓人比肩齐眉,最终确定叫雷震春。许你“震邦”,凭什么不许我“震春”?他瞄准了中央音乐学院的“西洋器乐系”。但六十年代上半叶,“民族化”席卷乐坛,西乐改民乐成风,艺术院校的专业也作了相应调整,他深造的机会也就显得渺茫!眼看小提琴演奏没前途,雷震春改拉了二胡。但他依然舍不得心爱的提琴,每当夜深人静,常常抚琴痛哭。不过,他终于时来运转,普及“样板戏”时,小提琴一下子成了香饽饽。雷振春被许多剧团乐队抢着要,他最终选择了北京京剧二团。

    我们这些人经常“聚会扰民”,不论节假、不分早晚,想喊就喊,想唱就唱,直把住所当公园、当剧场。开始还有街坊邻居敲门制止,或走来理论。后来他们习惯了,适应了,也就忍气吞声认命了!放到现在法制环境,肯定是“老鼠过街”,免不了法庭相见、经济赔偿。思想起来,自己真是不对。后来我当文艺兵探亲回家,曾特意去大爷大妈家逐一道歉!感谢他们对我和我朋友们的容忍再三和宽宏大量!

    六十年代,大家把我们这些失学失业的人称之为“社会青年”,这是个极其不准确的表达。难道在学在职的青年能游离于社会之外?不知道什么原因,理论与实践经常背离、且源远流长。一方面是“深入生活,深入社会”和“在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的大声疾呼;另一方面又是“唯思想单纯才接纳”的实际操作,似乎“越幼稚越好”!而“思想复杂”绝对不是什么褒义词,“社会青年”“无业游民”统统“思想复杂”。而“思想复杂的人”差不多接近乎于“不法分子”。因此,他们经常被片警和街道积极份子“另眼看待”。

    雷震春先于我荣膺“社会青年”称号,是我“前辈”。通过接触,我从未发现雷震春有过“出格”或“不轨”行为。大概是大我两岁的缘故,片警特别关心雷震春:或邀他去“所里”促膝谈心,或深入他床头问寒问暖。有一次问到“在大街上是不是追女人”时,我这位被严重伤了自尊的朋友火了:“干嘛呀,社会青年怎么啦?社会青年就不是人啦?!啊?……”

    艺术天地,

    五彩斑斓。

    人生苦旅,

    披肝沥胆!

    路啊路,你欲向何处蜿蜒?

    三 参加北京话剧电影演员青年学生朗诵训练班

    我与朗诵艺术有“特殊关系”!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由诗刊社倡导并主办的“星期朗诵会”如火如荼,场场爆满。诗人臧克家 光未燃等曾亲自登上舞台朗诵自己的新作。

    朗诵会在北京兴起,迅速波及上海、天津、广州、西安等城市。仅就北京而言,参加朗诵活动的人员和艺术团体非常广泛,涌现出一大批杰出的朗诵艺术家,如北京人艺的董行佶、 朱琳、刁光谭、英若诚、苏民、郑榕、蓝天野、梁菁、林兆华 ;中国青艺的曹伯颙、曹灿 ;中央实验话剧院的王怀文、唐济琛;中国儿艺的方掬芬、尚梦初、连德枝;中央广播文工团的殷之光、冯英杰、于孜键;北影的杨启天、秦文、于洋;八一厂的王晓棠、王心刚。外埠来京办事的著名演员也曾多次应邀参加演出。如上影的秦怡、孙道林、珠影的黎铿等。朗诵活动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艺术作品:《黄山松》《归来》《百老汇》《谢赠刀》《雷锋之歌》《知音的人》《毛主席诗词》《酱油和对虾》《北京的市场》《帽子的秘密》《木偶探海》《历史将宣判我无罪》。一九六五年诗刊社把优秀作品汇集成册,出版了《朗诵诗选》。

    朗诵活动的基调自然离不开当时“反修防修”和“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主题。作品形式不局限于诗作,还有寓言、影剧对白独白等。演出形式曾拓展为“星期朗诵演唱会”,把刘叔芳、刘秉义等歌唱家的歌声融合吸收进来。此外,还有“支持美国黑人抗暴斗争朗诵演唱会”等专题演出。北京人艺实力最强,他们曾几度密切配合形势独自举办朗诵会。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视屏技术尚不发达。许多进不了剧场的人习惯于从收音机里听“实况广播”。听京剧,你很快能区分出“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同样,从“声波”中欣赏朗诵,你一定会很快分辨出,董行佶、英若诚、曹伯颙;朱琳、赵蕴如……显然,朗诵艺术家们已经形成了各自独特的艺术风格。应当说,这是朗诵艺术趋于成熟的重要标志。

    星期朗诵会的报幕员,主要由中央电视台清纯、漂亮的播音员吕大渝担任。

    朗诵会深受大家欢迎、尤其深受青年喜爱的原因,一是原作的精湛;二是演员对内容的准确把握以及对作品的创造性再现。一曲《黄山松》,凸显了中国共产党人坚持真理、力挺修正主义大国压力的无畏品格,力透诗句,是荡气回肠的民族气节。《历史将宣判我无罪》是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的著名讲演;讽刺作品《百老汇》是原苏联诗人马亚可夫斯基名篇……

    举办朗诵会有个不成文的法则:朗诵会门票不能“海发”。“海发”会导致大量入场券落入并不喜爱、并不了解朗诵艺术人的手里。而“售票”情况会好些。但票价不宜过高。

    “粉碎四人帮”纪念周恩来逝世周年时,朗诵活动有所恢复。一首郭小川的《团泊洼》诗朗诵,使人们认识了中国煤矿文工团的瞿玄和。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殷之光先生创立了“北京朗诵艺术团”!我的朋友们都以为能看到理论研究方面的开创性建树。谁知,他们演出了“一阵子”,目前,逐渐销声匿迹。或许是有难言之隐?也未可知。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上半叶的“朗诵艺术活动”,应当是中国戏剧史重彩浓墨的一笔。朗诵艺术是话剧表演艺术的基础训练和重要分支,特别是“纪念话剧艺术百年”的时候,人们不该忘记它。我曾试图写一篇题为《浅论中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朗诵艺术活动》的文章,但不在“圈内”,不便“去动别人的奶酪”!再就是深恐自己学疏才浅,不能胜任。

    我是朗诵艺术的“超级粉丝”。

    星期朗诵会,不敢说自始至终“场场不落”,但那“切入点”绝对是早期的、特殊的:朗诵会经常在王府井中国儿童剧院举行。深秋的一天上午,我和孟鲁在剧院门口等“退票”。无意中听到诗刊社的两个人议论“事情忙,人手少”。第二天,我们俩就去甘雨胡同找到了诗刊社编辑部,表示愿意“义务帮忙”。那时,信任的建立是出奇地容易!诗刊社的邢逸梅编辑愉快地接纳了我们。每期朗诵会都要事前邀请演员,诗刊社对每位被邀请的演员会用“公缄”封入两张“赠券”和演出报酬五圆钱。我们的任务就是将装好“钱钞”和“赠券”的公缄用浆糊封好,有时也负责把“公缄”直接送到演员家里。诗刊社编辑部地处王府井,闹中取静,小院里有一棵枣树。工作之余,那个操南方口音、长一双圆眼睛的漂亮女编辑,用细竹竿把枣打下来乘在小盆子里劝大家吃,我们与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作为回报,我们以诗刊社内部人员的身份,不仅可以聆听此后举办的各期各次朗诵会,而且获得了随意出入后台资格。哇噻!和那么多大家喜欢的演员近距离接触,听他们谈话,看他们演出,请他们签名,是什么感觉?说出去肯定让人羡慕死了!

    我基本上收集齐了历次朗诵会的节目单,其中有四张写满了所有朗诵演员们的“现场签名”:苏民、董行佶、英若诚、杨启天、郑榕、殷之光、吕大渝……所有这些节目单绝对是“龙头印刷”、“历史唯一”“世界仅存”!我一直保存得好好的,可不知怎么搞的,现在居然找不着了!害得我好苦!! 是几次搬家中丢失了?决不可能!

    “别急,等着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它自己跑出来了!”妻子多次安慰我说。

    “但愿如此!”我回答。不是吗,着急管什么用?

    我是朗诵艺术的参与者。

    一九六三年五月,经教育局等部门同意,“北京市话剧电影演员青年学生朗诵训练班”成立,其考试地点和临时活动场所设在西城绒线胡同的北京三十一中。由于这个训练班的开班时间处于艺术院校招考前夕,因而吸引了大批应届、适龄青年。我和孟鲁经过“小曲折”,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了首期、也是唯一的一期学员。由名气不小的殷之光担当班主任,大家都很高兴!活跃在星期朗诵会舞台的演员很多,谁都有可能被邀请讲课,他们都是我们的辅导员。与学员见过面的辅导员包括北影的张螢、袁其莉……;学员们每周下午集中,或听辅导员讲课,或分组分头排练节目,我印象最深的有三讲

    ——苏民:《诗的形象和意境》

    ——梁菁:《寓言和讽刺作品的朗诵》

    ——殷之光:《诗是旗帜和号角》

    九月金秋,在中国儿童剧场,举行了题为《把青春献给祖国朗诵会》。这个班从成立到结业,自始至终都有记者的跟踪报道。

    训练班大约有三十来个学员。直接考入艺术院校或专业团体的有:王君正(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窦春起(新影解说员)、李刚(北京广播学院)、王本周(解放军艺术学院表演系)、张广林(北空文工团)、郭欣(健康报记者)……

    怀恋你,风华正茂的青春!

    思念你们,参与朗诵艺术实践的朋友!

    四 报考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前前后后

    我主动去恢复学生身份,完全是因为这样一件事引起的:我和孟鲁分别去报考北京艺术学院话剧表演系预科、中国音乐学院附中声乐专业,他有初中毕业证书我没有,我连报考资格也未获得。它极大地刺激了我!“被挡在门外”的滋味着实难受。北京艺术学院“大班(本科)”的学生王领、韩阳、于哲生热情帮助预科考生念朗诵、练唱歌、做小品,与系主任吴雪见面、听台词老师、那位“沙恭达罗”的饰演者——白珊——讲课。过去,我听惯了“蹭儿戏”,如今,“披着考生的外衣”在此听“蹭儿课”。所有的人听得坦荡,笑得开心。我却怀揣小兔子,随时怕被赶出来!同样是青少年,我认为自己并不笨!对读书学习也不发怵。否则,小学毕业考不上“男八中”。但是现在失学,被打入了“另册”。我不由得想起了雷震春那句话——“社会青年怎么啦?社会青年就不是人啦?!”

    长期来,父母一直希望我多念书、多学习,强烈反对我“过早地进剧团”。我压根听不进去!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知识文化的不断提高,我逐渐理解了长辈们的远见卓识和良苦用心!孟鲁的父母也重复着同样的话,这些话恰恰是我从哈尔滨返回北京时,列车启动前老爸老妈叮咛再三的——“至少读到高中毕业再考虑其他事”!“报考碰壁”算是“初次应验”了长辈们的话。

    一九六二年九月,在北京副市长吴晗的倡导下,北京广播函授学校成立,吴晗亲任校长。我成为宣武分校初中部的学生。在报考“朗诵训练班”时,我们广播函授学校的几个学生曾不被接纳,我们北出六部口横穿长安街马路,径直到教育局理论,值班人员立即请示上级,并把电话打到了考场。不到一小时,我们得到回复:立刻赶回三十一中参加考试。这是学生身份为我争取到的第一个好处;第二个好处就是“卧底诗刊社”。此是“浅尝甜头”。毫无疑问,倘若仍是“无业游民”,则断然与“两个好处”无缘!

    一九六三年,我以第一志愿考取了北京十五中。在此,我必须感谢一位“广函校友”。他是上苍派来,专门从反面激发我自尊心的。他几次用自负得可爱的语调对我说——“你也想考高中?告诉你吧,连我都考不上!”应当承认,此话持之有据,而且,当时的初中升高中已有相当难度。这位校友有初中毕业证书,他只考政治、语文、数学、外语四门课;而我却需要另外加试里历史、地理、生物、物理、化学五学科。考试的最终结果是,我考上了,他确实没考上。如果不是准备九门功课,我一定会报考男四中!虽说为了京剧,我的学业已经耽误一年,但是,我胡汉三竟毕是回来了!

    读高中的目的很明确——报考艺术院校。第一目标: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据说,该系不一定每年都招生。因此,有了“以防万一”的第二目标: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为何不报考戏剧导演?因为中央戏剧导演系的招收对象基本上是又一定经验的“在职人员”。

    我和高中同班三个同学一起参加了宣武区少年之家话剧队。此前,这个话剧队曾因排演《流水村的孩子们》而获奖。我加入时,他们正在出演刘厚明编写的《箭杆河边》,马上给我安排了B角“柱队长”。随之在“东北蹦蹦戏”(即“二人转”)《小丫抗旱》中饰演两个小丫头的爷爷;另在《消息树》中扮演特务……

    逢年过节演节目、召开宣武区中学生体育运动会,我自然都是骨干。谦虚地说,我的朗诵、唱歌、跳高,在校内有些名气,还担任了初一(6)班的文体辅导员。

    我与京剧“拜拜”了,但基本功没有丢。我凭借着它,在本区琉璃厂文化四馆舞蹈队学跳了民族舞剧《小刀会》片断,在西城区工人业余舞蹈队,跳过几天蒙族舞《欢乐的青年》。不是我格外喜欢舞蹈,而是为了在未来的考场上提高自我身价、增加艺术修养筹码!然而,舞蹈的语汇、舞蹈的节奏,确实拓展了我的视野。

    我精力旺盛,四处出击。在 “升学率竞争机制”的环境中,正常学习与业余爱好的矛盾再次显露出来:学校反复强调“必须上早自习晚自习,且迟到早退都要记考勤”。一九六二年,毛泽东严厉地批评了“现在课程多,害死人”“考试用对付敌人的办法,搞突然袭击”等现象。但一套体制的运转,不是两三句话就能扭转现状的。即使是“一句顶一万句”的毛泽东,也无可奈何。纵观四十余年后的今天,“学奴”“考奴”变本加厉,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原因,皆在于此!所以,“一阵风”过去,依然故我,并不稀奇。从读高中一年级起,特别令人烦心的就是无休止的“校会”“年级会”“班会”。我和同班另一个同学朗诵了马雅可夫斯基的《开会迷》,表示了“小小的不满”。孰料,就此惹恼了教导主任王某某,他大会小会、明里暗里,只要有机会就用严厉的措辞狠批一通:

    ——“我活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学生讽刺老师,凭这点就可以给个处分!”

    ——“不服从教学管理就别念书了!”

    ——“我请问你们是什么身份?学生?还是无业游民?”

    ——“有的人思想就是复杂,他在社会上是混过两年的!”

    有可靠消息证明,王某某也曾是艺术青年。比方说他那男高音的嗓子,他出色的交谊舞步等。但不知为什么,他对我们丝毫不予同情、不予理解,以至使我们感到屡屡被他伤害。我们年级曾排演话剧《年轻一代》,据说他抓到了我们“四个人企图谈恋爱”的证据。至于四个人是“交叉谈”“混合谈”“轮流谈”还是“分别谈”,他避而“不谈”,给同学们留下了充分发挥想象的空间。这件事他至少冤枉了我们一女两男!长期以来,中学生“谈恋爱”是违反校规的、是绝对禁止的!谁惹上这事,谁就会在同学中“臭气熏天”、没脸见人!不知什么时候,用“男女关系”“作风问题”专门去搞臭别人,逐渐演变为一种简便易行的“政治手段”。《年轻一代》随之被扼杀在摇篮里。我私下判断,王某某可能是在艺术道路的寻求过程中遇到过重大挫折,所以今天一定要拿我们出气!可是后来发现,不仅如此对待我们,他处理其他同学更“狠”。所以,“文化大革命”突发时他第一批被揪斗应当不是偶然的。小同学把两只鞋挂在他耳朵上,说他“搞破鞋”。我们觉得“有些过头”,反而生出了许多同情。

    无论如何,高中的我已经不是初中的我。即使面对一百个刘翰,为了我的北京电影学院和中央戏剧学院,决不能和王某某等师长发生冲突!

    当学习变成自觉的时候,那不仅是一种快乐,而且是人生最大的享受!我贪婪地看电影、看话剧,饥渴地阅读文艺书籍、学习艺术理论。男四中有个同学在《北京晚报》发了一篇《考场一瞥》的短文,记录了“青年朗诵训练班”招考当天的情况。当时我就想:为什么写此文的是他,而不是我?高中二年级,为庆祝“六一儿童节”,我终于在《北京文艺》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天津快板《小哥俩学理发》。王君正考取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我觉得女同学能考上,我一定也能!

    一九六六年五月三十一日,我顺利地拿到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准考证。六月八日,进入初试考场。大概是六月十五日,复试榜上出现了我的名字。然而,“文化大革命”来了。处于运动初期的社会秩序,还保持着正常节奏。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复试依然在进行,不过考官都换了现役军人。作为一项重要的变革是:所有参加复试的考生分成三组,分别进入不同的考场、与主考官一起观看每个考生表演的小品,然后即席发表自己的意见。

    小品的定义是“生活中的一件事”。最好“不说话”,高标准应当“无实物”。现在央视春晚小品,包括参加“大奖赛”的小品,严格说应当算“小戏”。称之为“小品”,其主旨可能是取其“短小精粹”之要义。如若当时就取名“小戏”,真到了舞台上恐怕演一个小时也打不住了。艺术总归要求塑造人物、情节完整。于是,原来“生活中的一件事”就发展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既然观众接受了,一个新的艺术样式也就诞生了。

    话题还是回到四十多年前的考场——我在任何考场上都有强烈的表现欲望,我对自己准备的一套东西非常自信:《唱支山歌给党听》是音乐教师王子平一字一句帮我进行“演唱整理”的;叙事诗朗诵《只因为我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是董行佶辅导的;小品《踢球去》是舒克导演看过的;形体表演则是我给满族代表载涛表演的那些组合。说得收敛些,基本上都是按“独门绝技”的要求准备的。

    如鱼得水、踌躇满志。这良好的感觉尤其表现在复试考场我的即席评论上。

    某女考生表演的小品——《地质队员》:一个挎包和一柄小探槌表现了身份。荒山野岭,艰苦前行。烈日炎炎,干渴难耐。探槌突收,惊喜发现野葡萄。伸手采摘,仔细品尝。忽然,她人不小心,滚下山坡……

    ——我的评论:艰苦环境表现出来了。但整个节目格调不高!你是因为嘴馋滚下了山坡。若是因为克服困难去寻找宝藏、并终于发现了宝矿,那么滚下山坡、牺牲自我的就意义重大了!

    某男考生表演的小品——《工地上》:脖子上搭了块白毛巾揭示了劳动者身份。无实物表演,先是推小车,装车卸载出大力;随后扛原木,哼呦哼呦流大汗。显然是夜间一个人悄悄加班。结尾是,他终于累倒在地……

    ——我的评论:你本来想表现社会主义工人阶级无私奉献的优秀品质,可是结果却恰恰相反!工人的结局是被繁重的工作累死了,至少是给累趴下了! 怎么可以让工人阶级的高大形象躺在地上?!

    ……

    够了!再说就更不谦逊了。现在看来,当时的我无疑是考场上的一条“政治恶棍”,逮谁打谁!我从来没参加过“恶棍专业训练班”,怎么会成这样?!然而,当时的场合,我出尽了风头!以致每个小品结束,大家都望着我,等着我的即席发言。

    “约你谈话了吗?”考试结束时,另一考场的考生问我。

    “没有,怎么说?”我反问道。

    “约谈话就说明二试通过,继续进行三试!”

    “真的?”

    正在狐疑犹豫,副主考走过来通知我“好好准备一下”,三天后的上午来参加“三试”,并在我准考证上再次加盖了“复试”印章。

    我以为“三试”会考影片分析,至少应当考音乐分析、美术分析。但出乎意料,主考只是问了“怎么看待《早春二月》和《林家铺子》?”说心里话,在“小圈子”里,我绝对是“非主流观点”。而且每每慷慨陈词,激昂辩论!——“好,被批判影片,我大声为你呼好……”但我深知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如若不慎,整整五年的准备就付诸东流了。我只得违心地重复了“主流观点”,而且同样慷慨激昂!

    穿军装的主考很满意,我认定自己进导演系已经十拿九稳。

    但我错了!我很快收到了一封印有“北京电影学院”字样的红头公缄。公缄是打印件。它是寄给每个复试考生的。我至今保留着,全文如下——

    金启运同学:

    最近以来,广大工农兵、广大革命干部、广大知识分子,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大闹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向一切资产阶级顽固堡垒,冲锋陷阵,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在北京电影学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斗争也是十分尖锐复杂的,全体革命师生员工正以毛泽东思想为望远镜和显微镜,向一切牛鬼蛇神猛烈开火。

    关于招生问题,我们坚决拥护中共中央和国务院改变高校招生考试办法,决定把今年的招生工作推迟半年进行,让每个革命的同学有足够的时间彻底搞好文化革命。已经参加我院复试的一律作废。现将报考材料退回,凡志愿投考艺术院校者,以后还可以按照国家的招生计划和新的招生办法,听候国家重新挑选。

    最后让我们高呼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中共文化部文化革命领导小组

    北京电影学院工作队

    1966年7月4日

    读了这信,我心里立刻搬倒了五味瓶,神差鬼使竟跑去了新街口豁口院部,找到“工作队”。试图挽回?无可挽回!我说不好哪根神经支棍儿出了问题,竟对信中的用语挑起了毛病:比如“大闹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广大知识分子”云云。“工作队”非常重视。很快,所有考生重新收到了一封信。全文如下(信中被我加粗部分是更改后的文字)——

    金启运同学:

    最近以来,广大工农兵、广大革命干部、广大革命知识分子,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高举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大旗,横扫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反共反人民的资产阶级“权威”和一切牛鬼蛇神。

    在北京电影学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斗争也是十分尖锐复杂的,全体革命师生员工正以毛泽东思想为望远镜和显微镜,向一切牛鬼蛇神猛烈开火。

    关于招生问题,我们坚决拥护中共中央和国务院改变高校招生考试办法,决定把今年的招生工作推迟半年进行,让每个革命的同学有足够的时间彻底搞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参加我院复试的一律作废。以后凡志愿报考艺术院校者,均按国家的招生计划和新的招生办法,听候国家重新挑选。

    最后让我们高呼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中共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中共文化部文化革命领导小组

    北京电影学院工作队

    1966年7月7日

    “推迟半年”,多么难熬的半年!可又有什么办法?只有等,耐心而坚决地等!

    

我的梦想 -- 成为F1第一个女性车队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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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卷:末代怡贤亲王长孙:党校教育工作者——启运  第三章 导演梦(下)


    第三章 导演梦(下)

    高考作废了!学校停课了!不久,派驻的“工作组”因犯“镇压学生运动”的“路线错误”而撤退了!所谓的“三家村”——吴晗、邓拓、廖沫沙已被打翻在地;所谓的“四家店”——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正遭猛烈批判;整个北京瘫痪了!总而言之,“文化大革命”来了!!

    红卫兵是“文革”初期中学生自发性群众组织,最早出现于一九六六年五月份的北大附中校园和清华附中校园。因为北大和清华消息灵、反映快、最“活跃”、最“热闹”,所以影响了其附属中学的同学们。八月十八日,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首次接见红卫兵后,北京各个中学遂之“风起云涌”。我加入了北京十五中的“红旗红卫兵”。

    

    一 创建“北京学生乌兰牧骑”

    作为“在社会上混过两年”的我,校园的围墙既关不住我的人,更关不住我的心! 燃烧的艺术细胞,激昂的表现欲望,使我产生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并为之激动了许久许久:为什么不把今年参加艺术院校复试的考生组织起来?为什么不自编自演一些反映“文化大革命”的现实节目,深入各校,走向街头?

    我分头联系了“中戏”“解艺”的一些考生,大家一拍即合。开始很顺利,但随着形势的发展变化,皆因话不投机而合作不成。最终剩下的只有参加电影学院表演系复试的李永生同学和摄影系复试的王敬华同学,加上我共三名骨干。李永生是考场上结识的“新交”,王敬华是“广播函授学校”的“旧友”。我们做了大量的、艰苦的前期工作。待进入演出阶段,李永生也离开了……

    一九六六年八月三十日,“北京学生红卫兵乌兰牧骑文化大革命宣传队”宣告成立。虽说它的名字稍长、且有些重复,但我是把“乌兰牧骑”当作“专有符号”使用的。后来,它被人们简称为“北京学生乌兰牧骑”。我敢说这绝对是“文革”时期,全国范围内成立最早的一支业余文艺宣传队。我和王敬华分别担任了宣传队队长和副队长。

    宣传队的名字是我起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上半叶,中国文艺届有两个响当当的标杆,报刊杂志曾多次用大量篇幅进行报道。其一是内蒙古的乌兰牧骑(汉语意思是“红色文化工作队”),他们一般为十二人一组,常年活跃在草原上为牧民服务,以一专多能、轻便快捷见长,被誉为“马背上的剧场”。我先后三次观摩过他们的演出,印象非常深刻;其二是沈阳军区战士演出队。这个演出队的节目形式同样是短小精悍,他们雷厉风行的作风更具部队特色,《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首歌是他们最先唱响的。由“战士齐唱”到战友文工团男高音贾世骏独唱,歌曲结尾作了节奏放慢的抒情处理。这两个标杆,也许艺术上还有粗糙之处,但他们特点突出、朴实无华,反映了当时管理层所倡导的文艺服务方向。

    在我们组建宣传队和演出过程中,不断有人向我们兴师问罪。当时的情况是,只要着一身军装、佩戴红袖章,则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对任何人大喊“站住”!并勒令他回答“什么出身”?黄军装和红袖标霎时间成了“政审特派员”的身份征,比捷尔任斯基的“契卡”还厉害!坦率地说,许多“参加艺术院校复试考生”未能进入“北京学生乌兰牧骑”,概因“家庭出身”问题。能够成为我们宣传队队员的自然“血统纯正”、都是有“政审特派员”身份的“红五类”。不过这种一哄而起的“街头政审”很表面、很肤浅,因为它“不问青红皂白、比较短命,所以我管它叫“街头血统论”。

    运动初期,毛泽东主席对北京师大女附中的宋彬彬(宋要武)和北大附中的彭小蒙两同学分别有著名的谈话。这两所“附中”本来就是干部子弟云集的地方,有了毛泽东主席的关心,这两所学校及其学生在社会上地位更高了。给我留下印象极深的是以北京师大女附中高年级学生为首的几个干部子弟:那天下午,我们正在北京二十四中学“招生”,她们一行八个人风尘仆仆远道而来,麻利迅速地在院子里支好自行车以后,英姿飒爽地走了进来,先是“列行公事”地挨个儿问是不是“黑五类”。没人承认,她们这才坐下来切入正题。

    ——“你们建立这个组织谁批准的?”

    ——“毛主席!”

    ——“毛主席?什么时候?在哪儿批准的?”

    ——“八一八,在天安门城楼!”

    我们回答得如此精彩,显然出乎对方意料。看得出来,她们同样喜爱艺术。只不过是为自己没能提出“北京学生红卫兵乌兰牧骑文化大革命宣传队”这个创意、并主导这个实践活动而感到有些遗憾而已。因此,特意来看看我们“什么货色”。

    沉默了几分钟,她们互相瞅了瞅。领头的女生对我们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的根本问题是领导权问题!你们发起成立了‘乌兰牧骑’就该天然归你们领导?”

    你看你看,干部子弟学校学生的思想水平就是高! 毋容置疑,人家绝对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和她们相比,我们反倒“为艺术而艺术”了。确实,在“北京学生乌兰牧骑”的背后,还掩藏着我一个巨大的私心:开始时我所以强调“把今年参加艺术院校复试的考生组织起来”,其目的就是在业已“推迟半年”的招生工作开始时,我们这些人要“理所当然”地“杀回艺术院校”。就是说,这半年要进行艺术实践,继续增加些有利于自己筹码!

    “欢迎革命战友参加乌兰牧骑!”王敬华首先表态邀请。

    “欢迎革命战友领导乌兰牧骑!”我慌忙把“最根本的东西”还给人家。

    我们的回答抑扬顿挫,工整对仗,若配上“革命动作”一定会更象对口词表演。对这些有来头的女性革命战友,我们的确是百分之百景仰。于是,“革命战友”激起了“自己人效应”——革命战友缓和了气氛!革命战友放下了架子!革命战友满意而去!革命下级盼星星盼月亮,心系北斗,望眼欲穿!然而,不知为什么,革命上级始终没有再次莅临!

    最后,宣传队以十五中和十八中同学为主、分别有三十一中、二十六中、五十八中、六十二中、回民中学、以及良乡电校等共计二十五人入选组队。我能够记起的队员包括:魏宜琴、张薇、王立山、陆欣、白景元、张青、何四琴、赵明、刘哲、高兰、李伯承、赵玉清、隋继红、李星光等。这些同学都是他们所在学校文艺活动的骨干。凭借我是“话剧队队员”的关系,我们的“总部”设在陶然亭公园龙泉寺胡同的宣武区少年之家。

    大家热情极高,自己很快编写了一台大约一小时左右的演出节目:对口词、小合唱、表演唱、诗朗诵、三句半等。我们扯出横幅,走上街头。

    第一场演出是九月上旬,我们应邀去了东长安街北侧南河沿“欧美同学会”里院的小舞台。九月二十日上午来到天安门广场。广场人很多,许多专业团体“拉开了场子”演节目。过了一会儿,马连良先生一行人来到我们右侧表演清唱……下午和晚上,电视台对天安门的整个演出活动进行了专门报道。可能是“学生乌兰牧骑”格外特殊,因之报道篇幅较大。

    在广场演出时,还发生了一件对“北京学生乌兰牧骑”特别重要的事:由农村文化工作队调到北京人艺的著名作家刘厚明找到了我和王敬华……

    暂且打住话头!因为我知道,此刻必须解答那个困扰大家许久许久的问题了:末代怡亲王长孙,“黑五类”是也!如何竟能逃脱“照妖镜”“显微镜”的神力?如何混进了“红卫兵”组织?且听“案犯”慢慢招来——

    我事先早有准备、心里一点也不慌张。我对有关“出身成分”的政策界定进行了查阅。根据规定,以解放前三年所从事的具体工作作为确定个人成分的依据;父亲的个人成分,就是子女的家庭出身。“解放前三年”,即一九四六年。那时,金克还叫金伯英,是《商业日报》的记者。记者属于“自由职业”。至于爱新觉罗•毓麒,他曾经是“封建王公”。“曾经”就是“过去时”,而不是“现在时”、由其不代表“现在进行时”。从一九一一年民国建立那天起,他就成了“城市平民”。从“城市平民”到“自由职业者”再到“学生”,祖孙三代哪儿来的“黑五类”?!

    就我父母的实际情况来看,他们没从自己的家庭继承任何财产。其生活来源,主要是依靠自己的劳动收入。只有儿童和青少年阶段,不能自立,吃过几天剥削饭。

    当然,这只是我 “主观准备”,并没同“客观实践”去碰撞。没碰撞——漏网了!

    “摊上这种家庭真倒霉?!”

    “哼,好日子没享受一天,‘挂落儿’却没少吃!”

    ——这是末代怡亲王的五个子女、以及“蒙藏院院长”四个晚辈们的共同感慨。每当谈起家庭,他们总会耿耿于怀、愤愤不平、对那两个早已撒手人寰的剥削者所甩下的历史包袱陡生气恨!尤其对自己崎岖的生活道路倍觉不公!

    且不管这是个别的家庭遭遇,还是“剥削阶级子女”经历的普遍社会现象,仔细想想,就连“子女”都喊“冤枉”,其“子孙”当作何感想?不过,“重在表现”四个字,使我坚信事在人为!

    其实,使我“蒙混过关”的因素还有许多许多——

    民国初年,“爱新觉罗氏”纷纷改姓为金、赵、罗。但是大部分族人依然保留了自己的“字辈排序”。因此,仍然可以依照“族谱家谱”知悉其皇族身份和辈分。我父亲名字改得彻底,甚至隐匿了“恒”字辈份。除少数亲友和剧团“老同事”外,即使族人也不会从“金克”两个字联想到他是“皇族”。年长的当事人有意回避,青年的来者不了解这段历史,“红卫兵”娃娃怎么可能顺此“藤脉”摸出一茬茬、一个个“大毒瓜”?有此“能耐”者,必为族人或知情者!

    我们“启字辈”和“恒字辈”一直坚持着自我改造,与时俱进。

    早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警告发出的那一刻起,我的父辈们就开始检点自己的言行、减少彼此的来往、努力斩断与过去的精神联系、精心抹掉旧时的思想记忆!“老王爷”已经亡故,如果说金克倩如因循了“大染缸”功能,那么他们去了安达和郑州、就等于自觉自愿地把“大染缸”远远地搬出了北京,无疑在客观上造成了两个有利结局:其一是净化了“首都卫生”和“家庭环境”,把“剥削阶级家庭影响”减少到最低限度。其二是减少了“皇亲国戚”们的接触机会和聚会次数,避免了众目睽睽之下的“狼狈为奸”……

    每当听到父辈们“好日子没享受一天,‘挂落儿’却没少吃!”的牢骚时,以我为首的“左派后生”都会对他们进行诚恳的“纠正训练”。我们努力从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做起。

    我们经常“抓现行”,“活解剖”:

    ——“注意用词!别站错了立场!”

    ——“吃剥削阶级家庭饭能是‘享受’?能算‘好日子’?好坏标准是什么?”

    ——“来,咱们一起重复说三遍‘不是享受,是造孽’!预备齐!——”

    ——“不是享受,是造孽!不是享受,是造孽!不是享受,是造孽!”

    其实,“老王爷”和“蒙藏院长”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川岛芳子——金璧辉,她一九四八年因汉奸罪被民国政府处决。前面曾说到一九四一年三月川岛芳子送给末代怡亲王毓麒“玉蝈蝈”作生日礼物的事。这里,另需补叙的细节是:同年十月,我胞姐出生,川岛芳子特意送了一颗来自缅甸曼谷的“佛珠”以示祝贺。“老王爷”为感谢金璧辉和她的礼物,亲自给长孙女起名“金启辉”,命字“金曼珠”,“辉”与“珠”都打上了川岛芳子的烙印。“珠子”的爱称即缘于此!但事情至此远未完结,接下来又谈到了未来的长孙、仲孙,叔孙、季孙。川岛芳子余兴未消,指着王府内假山上那座“介”字型建筑,脱口“指派”了颇具日本特色的“小名”:“以后添阿哥,就叫大亭子、二亭子、三亭子、四亭子……一直排下去!”

    一九四五年,怡亲王长子家有了“大亭子”;一九四八年,添了“二亭子”。直到川岛芳子被正法和“老王爷”去世,虽然“亭建工程”未止,但“亭子”的称呼绝对取消了!然而,余波难尽。每当没记性的姑叔伯婶们不合时宜地喊晚辈“珠子”“亭子”时,我父母必然一脸阴沉、心绪不佳,他们不愿揭开疮疤、拨动那根极其敏感的神经!

    说起这事,似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你实在把握不好那些“知情人”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给你“端出来”,不能不叫人小心防范。防不胜防,却不能不防!

    “启子辈”小名是川岛芳子和“老王爷”一手导演的,我父母和我们没招惹谁。“老王爷”和“大汉奸”有意无意之间的一个“小礼仪”“小来往”,或说一个“小玩笑”,使我父母、我姐姐和我几乎“余悸”了大半生。说“精神摧残”“政治迫害”已经足够宽容了!我母亲曾多次后悔怡亲王府让川岛芳子无端“横插一杠子”,唉声叹气地责怪“老王爷”与“大汉奸”所演绎的这段情节。最终总要遗憾地说:“谁知道川岛芳子是大汉奸呀?……”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那个曾被写进中共党章的“接班人”,我们都曾经虔诚地祝愿他“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直到他摔死温都尔汗后,大家才忙不迭地惊呼:“谁知道他会叛国投敌呀?……”

    另外,我还有一直让许多同学羡慕地方:五年以来,我始终穿一身军装。这身正而八经的军装,是现役军官、我的远亲郭华愚叔父特意送给我的。若穿破了穿旧了,每年都能够去他那里“以旧换新”。它造成的客观效果是“家里有革命军人、老干部”。至少你不会被怀疑是“黑五类”。工农子弟即使出身好,也没地方弄这身“行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记忆最深的是,“北京学生乌兰牧骑”在南河沿“欧美同学会”的首场演出。我独唱的时候,有几个年龄不大的“政审特派员”在台下不住地喊“唱《赞歌》的那个人是黑五类,让他滚蛋!”

    我忐忑不安。几天前,我去孟鲁家,想邀请他参加“学生乌兰牧骑”。谁料想,推门一看,大吃一惊!他家被抄,屋里七零八落。经打听才知道,孟鲁的父母都被打死了!孟鲁的母亲郭文玉是东城区宽街小学的校长,孟鲁的父亲孟昭江是东城区教育局的干部。他们都有三十年以上的教龄或党龄。郭校长的罪名是“走资派”,孟干部的“罪行”是“一九五八年定为右派”。所以,在劫难逃!

    “文革”初期,打人的阵势我见过,可以用十六个字概括:一拥而上,劈头盖脸。不由分说,打死为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演唱完毕,走下舞台,来到那群“政审特派员”当中。

    “你是金启运?”那个领头人开始发问。

    “对。”

    “十五中的高三学生?”

    “不错!”

    “你好!”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我是徐卫东,地安门中学的。”

    “……?!”

    “有个上岁数的人,怀疑你跟满清皇帝有关系。所以,初中小同学憋就不住喊了几声。”

    “……?!”

    “可是,你唱完一下来,那个上岁数的人就溜了!怎么找也找不着!”

    “他是谁,叫什么,哪儿去了?”我义愤填膺、四下环顾,想找到这个欲置我于死地的人,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甭找了,他跑了,不敢当面对质,肯定胡说八道!”徐卫东停了停,接着说:“向《三家村》开火的时候,《北京日报》有一篇批判吴晗的文章是你写的吧?”

    是的,没错。“文化大革命”前夕,我的确写过一篇题为《吴晗的目的是要我们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道路》的短文。“抖落”吴晗校长在“广播函授学校开学典礼”上,有一席让学生们以瓦特、爱迪生等为榜样的讲话。

    “我是四月份写的,你怎么记得?”我终于放下了悬吊着的心。

    “当时,我在学校广播室早晨和中午每次广播三遍,连着念了三天,都快背下来了!”徐卫东以能够与我这个“大批评家”为伍而兴奋不已:“咱们既是革命知音,又是革命战友!”

    谁能想到,一篇短文竞有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神力!想当初,短文发表后,《中学生》《辅导员》等杂志的编辑纷纷去十五中找我,又是访谈,又是约稿。使我飘飘欲仙,顿生“立大地,主沉浮”之豪情!今天看来,我无疑是“踏着吴晗副市长的身躯走过来的”!顺便说一句,我今天决无“嘲笑徐卫东”之意。怪谁?谁也别怪。那时我们都年轻,如是而已!

    我这个“始作俑者”安然无恙,处于创建期间的“北京学生乌兰牧骑”才得以保全。

    说起来非常有意思,“街头血统论”仅在“破四旧”时“风靡”了一阵子,前后算起来,最多支撑了半年时间。接下来,花样经常翻新,风向不断变化。你方唱罢我登场——“风云人物”你来我往,“黑帮”“黑线”不断被“挖出”,一批又一批的“好人”“坏人”被打倒;转眼乞丐人皆谤——“红”与“黑”在交叉、汇合、换位,终于没人再明目张胆地提什么“红五类”“黑五类”了。因为,运动初期的许多响当当的“红五类”逐渐被扩大到“黑五类”队伍中去了!

    

    

    二 挺进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刘厚明代表北京人艺郑重地邀请我们参加他们剧院的演出——国庆节就要到了,突变的形势要求有责任心的艺术家和艺术团体一定要反应这个时代和时代精神!刘厚明及时发现了“北京学生红卫兵乌兰牧骑文化大革命宣传队”,他很兴奋、很激动:这是原汁原味的“红卫兵”本身、“红卫兵运动”本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部分!尽管这些孩子们的节目粗糙,艺术肤浅、但多多少少还算有那么一点点表演基础!他们身上显然具有“剧院派艺术家们”当时所不可能具有的现实内容!与其说是把这些“活报”性质的因素搬到首都剧场舞台,不如说是把北京人艺的舞台融入了社会的时代风云!当然,对“文化大革命运动”“红卫兵现象”这些“个案”有待进一步研究、认识,但“生活实践”的艺术原则永存!

    当时,另有两个艺术团体邀请我们合作。但北京人艺捷足先登,我们已经答应。

    第二天,我们一行二十五人开赴北京人艺。我们被安排在首都剧场三楼,即现在的“小剧场”住下——男生在西,女生在东,各打地铺,由厚厚的幕布遮挡,东西之间有很大的间隔距离。不用担心,既无什么“传统伤风”,更不可能发生任何“现代败俗”!当时的“红卫兵小将”,心里装的只有“无产阶级江山”!

    夜晚静悄悄,心潮逐浪高:“北京学生乌兰牧骑”的队员都是“红卫兵”,每个队员都以实际行动彰显着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和烽火硝烟的野战气息!“阶级仇”淡化了“儿女情长”;“捍卫红色政权”的“誓死精神”,使他们暂时失去了性别。且看这栖息场所,尽管是在繁华都市中心,可大家是在“社会主义正遭受空前威胁”的时候挺身而出的!最难忘,“彼得堡的最后一个夜晚是寒冷的”!最自豪,“睡在地板上,盖着父辈的大衣”!最骄傲,心头肃然升起“伟大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杨诺夫•列宁”的光辉形象!别担心,“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终将取得最后胜利!毛泽东思想永放光芒!

    为迎接建国十七周年,我们和北京人艺的演职员一起忙碌着。这是特殊情况下排演的一台特殊节目,可能也是北京人艺的演出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台“四不像”节目——

    第一部分:与“北京学生乌兰牧骑”合演的“活报剧”。

    “红卫兵”高唱“革命造反歌”,冲出学校,杀向社会。暂短的静场,“五一六通知”播放:“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接着,“破四旧,立四新”,查抄出“变天账”、发报机、星条旗……;革命群众和“红卫兵”把“地主婆”“特务”“反革命”等逐一押到舞台中央,声讨批判。“阶级异己分子”个个瑟瑟发抖;天幕用巨大的字迹打出这部分内容的主题——向旧世界宣战!这时,背景变换出红旗如潮的天安门,舞台上的“红卫兵”和“远处的百万群众”都在高呼“我们要见毛主席”!安静,停顿、停顿,《东方红》乐曲骤起,出现伟毛泽东主席着绿军装,佩戴“红卫兵”袖章,向人们挥手致意的巨幅半身照!“红卫兵”队列整齐,动作划一:“……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为大统帅,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红卫兵战士永远永远忠于您!”;革命群众上,共扭“大秧歌”。

    这部分表演气氛火爆,但绝对不细腻。

    它的脚本可能是刘厚明提供的;导戏的是修宗迪;请来了中央歌舞团的缪梦同志编舞;“五一六通知”由董行佶朗诵。“革命群众”和“阶级异己分子”都由人艺的演员扮演。能想起来的参演者有申方江、金雅琴、郭德润等;张瞳一直在后台帮我们化装。

    第二部分:“北京学生乌兰牧骑”单独表演的节目。包括对口词、三句半、小合唱等。

    这部分属纯业余水平,除那么一点“激情”外,作为上下两部分的连接和过渡,艺术生涩,节奏松垮。

    第三部分:人艺艺术家胡宗温主演的独幕剧《我看见了》。是歌颂解放军医疗队深入山村为人民群众治病,使一位老奶奶重见光明的故事。至此,整个演出才终于算“稳下来”。

    说这是“特殊情况下排演的一台特殊节目”还有一层意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以这台节目为界,此后出现了“天下大乱”。不仅人艺舞台,整个首都文艺舞台都开始了旷日持久的的“话剧艺术断层”——严格和完全意义上的“话剧艺术断层”。

    国庆节前后,不住地有观光代表来首都剧场看演出。那天演出完毕,大家齐聚台口正准备谢幕。忽然,灯光通明,一行人被工作人员引导着鱼贯走上舞台。他们都穿着工作服,头带安全帽。开始大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随着铁人王进喜和他英雄的3211钻井队出现,逐渐爆发出强劲的掌声、呼喊声!“向王铁人学习”“向王铁人致敬”响彻整个剧院。观众不肯散去,等待着王进喜讲几句话。王进喜却招呼前排观众席间的另一个人上台。这个人推让不过,只好走上舞台。大家终于发现她就是劳动模范吕玉兰。这位全国闻名的劳动模范,依然一幅农村打扮——布鞋、长裤、细方格对襟上衣,头裹一方白毛巾,斜挎军包。另有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偎依在吕玉兰身边,显然是同劳动模范一起来北京的。摄影师不失时机地进行拍照,记录这一难忘的瞬间;我们争先恐后地打开“毛主席语录”,请王进喜、吕玉兰在扉页上签字留名!此外,“北京学生乌兰牧骑”的许多队员,至今保留着这段生活的演出剧照、排练合影。不错,现在它们都是有纪念意义的“文物”了。

    第二天是掏粪工人时传祥走上舞台,重演了头天的一幕。一九六六年的十月,国家主席刘少奇还没被打倒,所以时传祥同志暂时还没被牵扯进去一起受迫害。

    一九六六年国庆节前后的北京人艺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正常的演出尚能努力维持,但相当一部分所谓“三名三高”人物,“靠边站”了。否则,“胡宗温上舞台”就不会遭到质疑。我们进驻首都剧场时,已经看见许多“偶像”拿着笤帚、抹布在打扫卫生。通过“诗刊社”和朗诵会接触的许多演员,特别是在“青年朗诵训练班”讲过课的苏民、梁菁,我一眼认出他们!可是,“泱泱话剧大哥”,“人才济济团社”!为什么国庆节的舞台上,只留下了一个“有争议”的胡宗温?

    我很熟悉董行佶。看看他此刻在干嘛,就清楚了。

    董行佶为人谦和、热情好客。我数次在我父母的工作地点与他不期而遇——白天是在二龙路三十五号,晚上大都在民主剧场。实验话剧团上上下下都亲切地叫他“小董”。他在我脑海中的第一个舞台形象是《雷雨》中的“二少爷周萍”,接下去是法国莫里哀喜剧《悭吝人》中“借给你一个早安”的阿巴公,《茶馆》中的马五爷,《胆剑篇》中的伯嚭,以及绝笔力作——影片《廖仲恺》中的主人公。

    董行佶家住史家胡同人艺宿舍楼二层约十多平米一间房,显得很拥挤。不过,在“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年代,居住拥挤是普遍现象。我参加“青年朗诵训练班结业汇报演出”时,为把《台湾,祖国的明珠!》这首诗朗诵好,特意去董行佶老师家请求辅导,竟连续好几天打扰他和他的爱人。

    董行佶在朗诵艺术上的成就,有口皆碑。他六十年代的作品《黄山松》《归来》,以情绪的饱满、节奏的鲜明、音色的古朴、韵味的醇厚,完全征服了不同年龄段的观众和听众!九十年代初,我们集体去西安旅游,竟在大雁塔下听到附近传来熟悉的吟诵——

    “一轮红日浮南海,

    万点白帆乘东风。

    白发侨胞归故里,

    船泊海滨问舵工……“。

    那声音、那节奏、那语气,完全是模仿董行佶!我怀疑自己的听力出错,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辨听下文。后来,他嗽了嗽嗓子,果然,又复制了一首——

    “好,黄山松,

    我大声为你呼好!

    谁有你挺得硬,

    扎得稳,

    站得高?!

    九万里雷霆,

    八千里风暴,

    劈不歪,

    砍不动,

    轰不倒!……”。

    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立即循声音的方向疾步而行。遗憾的是集合时间到了,只好忍痛作罢。虽然未能面见这位远方“诵友”,但朗诵艺术家深邃久远的魅力是无穷的、永恒的。

    或许仅凭实验话剧团这一点“远距离接触”,还不足以令人信服地说明董行佶对我“格外垂青”。这里,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玄机:当时,董行佶的女儿正在北京站西侧的一所幼儿园入托。而我的姐姐金启辉就在那所幼儿园实习,她恰巧是董行佶女儿的阿姨。幼儿园距离史家胡同人艺宿舍不算远,董行佶和他的夫人陈国荣常往来于宿舍与幼儿园之间接送他们的宝贝女儿。不用说,陈国荣也不是陌生人。

    有一件至今令我愧疚的事情:我从哈尔滨回北京后,长期在社会上“飘”着。我父母知道董行佶经常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做节目、与电台的人十分熟悉。于是,借来北京的机会,请“小董”帮忙,希望能引荐我去北京电台搞播音。董行佶很快搭好桥,约定了我去电台见面的时间。起初我确实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但因为下决心准备报考电影学院导演系,就把这事放下了。我父母离京许久,我也没给电台回信。后来,还是董行佶老师主动向我核实了“不打算去电台了”的决定。总之,辜负了董行佶老师的一番心意……

    “董老师!”我在首都剧场后面东墙停住,举目锁定蹲在大窗户旁边的董行佶。他也加入了“清洁工”行列,正在擦玻璃,并很快发现了我。四目相对,我轻轻说了声“谢谢”。他先是一怔,随之点头微笑,心照不宣。我去致谢的原因是:排练之初,“五一六通知”中的那段话,原本是我去录音的。然而,置身于诸多“艺术泰斗脚下”,面对“朗诵艺术家群峰”,我忽然失去了自信!怎么念都不连贯,越认真越出错。最后没办法,修宗迪只好请了董行佶来朗诵。只见他用目光略微“扫”了“扫”那段文字后马上“开念”,录制一次成功。这是继胡宗温之后,仅以声音参演的一位艺术家。

    “风暴”来临,多数艺术家们都改行做了“清洁工”。

    

    三 巡 演 大 江 南 北

    “北京学生乌兰牧骑”名声鹊起。与北京人艺同台演出使许多“艺术青年”羡慕不已;与劳动模范合影留念更令诸位“革命战友”刮目相看。四城同学慕名而来,希恳望加入。我们历经困难,已经形成了比较稳固的群体。据说,内部越团结,排外倾向越强。当时我们并没意识到自己是否排外,只是我们的节目和人员相对稳定,暂时没有“扩充”的要求——不是创建初期的“北京学生乌兰牧骑”了!镀金?洗礼?涅磐?怎么说都可以!

    “大串联”开始了。“走出去”的强烈愿望,使我们匆匆结束了与北京人艺为时两个多月的“戏缘”。由于演出需要,我们特意聘请了北京回民学院教音乐的马老师随队出行。马老师多才多艺,在宣武区教育系统小有名气。他笛子和唢呐的演奏水平极高,又拉一手姣好的手风琴。有马老师为我们伴奏演奏,我们更是名副其实的“乌兰牧骑”了。

    直奔广州。

    十一月的南国气候宜人,街头不时闪现几片翠绿,我们被安排在一个小学校住下。这里的水比较“软”,洗漱时觉得它有点“粘”。大米饭没北方“筋道”,面食大都放碱。最突出的感觉是北京的“硝烟”似乎还没吹到珠江,至少没看见街头有“大字报”,更没有成群结队的“红卫兵”小将“破四旧”。因此,我们的军装和袖标很“扎眼”、我们每个人都很“另类”。当然,也怀有几许来自首都的骄傲。

    本届广交会似乎没受影响,海珠广场仍是人群聚集的地方。广场搭建了一座舞台,只有台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的横标透露出时代气息。每天晚上人山人海,有众多的“献艺者”来此演出。所有节目都像这里的气候和水一样“温良恭俭让”:残疾军人坐着轮椅来演奏黑管、小姑娘们稚嫩的合唱、大妈大婶们热情的舞蹈……没发现专业人员上台,都是业余消闲性质。因此,我们的节目令观众“为之一振”。演出一周,吸引了许多人!

    北进上海。

    十一月末的黄浦滩头不冷不热,南京路仍有小贩手握木块敲击着木箱不停地叫卖“冰棒、冰棒、冰棒……”,直到你把它听成了“棒冰、棒冰、棒冰”。此时的大上海虽然还没有北京“热闹”,但显然比羊城多了几分“政治喧嚣”:那天,我们正看京剧《红灯记》(当时它还没有成为样板戏),突然走上两个自称“来自首都高校的人”宣布“罢演”。演员不理解,观众更不答应。于是,“演出派”和“罢演派”展开辩论。

    ——“凭什么罢演?”

    ——“文艺界黑线粗、根子深!停演才能专心致志搞文化大革命!我们首都高校造反派,有义务站出来点把火,打乱旧秩序!决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占领舞台了,必须罢演!”

    ——“你们说,今天这个舞台上谁是帝王将相、谁是才子佳人?”

    ——“今天没有,若不罢演,明天就一定会有!”

    ……

    那阵子,“罢演”是家常便饭。

    我们住在了豫园中学,被安排在“延安剧场(共舞台)”演出。我们很幸运,我们是来自首都的“红卫兵”,我们的节目充满了“革命气息”,不可能被“罢演”。

    在火车上就听说赵丹被揪了出来。造反派问赵丹为什么“迫害江青同志”,他不承认,反倒说江青“记仇”。再问他“记什么仇了”,赵丹回答“三十年代她追我,我嫌她长得不好看,没理她!”

    谁也闹不清此事真假,但“谣言”和“传谣者”的是非倾向性很明确。我们很想去电影制片厂看看,但有没去成。

    同样,上海也流传着一些关于“北京的传说”。其中最具个性的是关于“批斗侯宝林”。许多人叙述着相同的情节,并向我们求证——

    “他是自己走上批斗台的,对吧?”侯宝林还没在叙述者的叙述中“抖包袱”,叙述者自己却憋不住先乐了:“像平时演出一样,鞠躬行礼……他突然掏出一瓶臭豆腐,连汤带水从头顶浇下来,一边浇一边喊‘把侯宝林斗倒斗臭!斗倒斗臭!’……”

    看不出叙述者对被批判人物侯宝林有何“深仇大恨”。恰恰相反,更多的却是对他艺术的欣赏,欣赏相声大师与相声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精神境界!

    西征武汉。

    朔江而上,船抵南京港,夜幕降临。停靠大约一小时,许多船客赶往“总统府”,急匆匆地“转了一个圈”。当我们再次被汽笛声叫醒时,天已破晓,伟大领袖“饮了长沙水”又接着“吃鱼”“游泳”的地方到了。

    “北京学生乌兰牧骑”的袖标和行装吸引了热情的船客和市民,上岸不久我们就被簇拥到一块空地上进行了街头演出。

    我们惊动了武汉市委宣传部。上午十时许,我们被邀请到市中心的一家招待所安顿下来。一位大约三十六七岁的女性领导干部,找到我和王静华,多少有些嗔怪我们“事先不联系”,令她们“措手不及”“招待不周”云云。现在回忆起来,想必是我们“坏了规矩”!按正常运作,大凡正规艺术团体巡演,均有专人负责“外联”“打前站”,去拜会相关行政部门领导,安排目的地的活动行程。我们好像是忽略了“惯例”,其实是压根不知道这些“秩序”,完全是一群没头苍蝇!

    除睡眠时间外,女领导始终寸步不离地陪同我们。是不了解我们的政治背景、“串联使命”?还是担心我们煽风点火,到处乱窜?我们基本上没出过招待所大门,演出和观摩均有车接车送,我们甚至不知道都去了那些剧场。活动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前后六场演出,中间一次是在武汉电视台直播。

    每次开演前,我或者王静华都被邀请上台即席讲话。言词多变,但有一句话却响彻始终、掷地有声——“我们嗓子沙哑舞姿不美,但不会扭扭捏捏、酸文假作!我们不懂艺术,但我们有一颗忠于毛主席的红心!”这时髦的真情,每每会迎来经久不息的掌声。

    “要说艺术,确实……”女领导摇摇头、省略了否定的话语后接道:“不过,让文艺界都来看看也好。看什么?看的就是你们那点儿精神!学的就是你们那点儿劲头儿!”

    “让文艺界都来看看”?何德何能,如此抬爱?我们受宠若惊!

    “武汉也演过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女领导很自豪地继续对我讲:“知道我们武汉的吴雁泽吗?他唱的《赞歌》不亚于胡松华!昨天你唱《赞歌》的时候,他们剧院的人来了好多,他本人就坐在观众席!”

    无知而无畏,我当时泰然自诺。若干年后才晓得,我又一次“把自己的龌龊展览给人看”,不是展览给一般人看,而是展览给歌坛“圣人”看!

    “明后天上午准备召集些人,咱们一起开个座谈会。”女领导用征询的目光等着我和王静华回应。

    能谈出些什么呢?我、王静华、马老师三个人二十多岁,年龄最大。其余都不满二十岁,最小的才十四岁,都是孩子。我们没直接谢绝,表示了打算“上街逛逛”的意思。

    女领导想想也是,就同意了。

    我们跑着跳着去了心仪已久长江大桥……

    辗转青岛。

    几天来我周身酸懒,但始终坚持着演出。在乘船途中终于支持不住病倒了,我发着高烧,睡在旁边的马老师说“烤得慌,象挨着火炉一样”! 船一靠岸,我立刻住进了青岛市工农兵医院。经检查,我被确诊为患了“副伤寒”。

    我刚刚安顿好,突然从西侧病房跑进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一路“咯咯”笑着在我房间里穿行玩耍,围着我叫闹。她爷爷在后面紧追不舍,可他始终抓不住孙女,只好边跑边喊:“‘小死马儿’,快回来!奶奶该换药了,快回来!别跑了,你个‘小死马儿’!”

    我问病房的张护士:“什么叫‘小死马儿’?”

    张护士笑笑,热情地回答:“不是‘马儿’,是‘嫚儿’。山东人管小姑娘叫‘小嫚儿’。如果小姑娘淘气出圈,长辈就叫她‘小死嫚儿’,再加上山东口音,就成了‘小死马儿’。”

    奥,原来如此!淘气而可爱,长辈嗔怪……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入乡随俗,我体味着民风民俗,细细地咀嚼着齐鲁文化!

    从喧嚣的街道和疯狂的舞台转移到安静的医院里休息,使我有机会静下心来思考一下自北京出发以来“队里发生的事情”:

    马老师是回民,我始终没考虑到“分灶吃饭”问题;两个最小的同学长了虱子;男生的军上衣都渗出了汗碱;只有几个女生知道挤时间洗洗衣袜……

    我和王静华始终没进行工作分工,我们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节目和演出上。生活打理、后勤保障、突发情况等等基本没有安排!没有严格的整体计划,只有大概的行程路线。本来想从武汉去重庆,但由于“大串联”人员多,就临时改道来到了青岛。若计划严谨,从上海直接去青岛即可少跑许多冤枉路!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叫“管理科学”。可是,当时谁懂啊!

    我们两个高中三年级应届毕业生,带着二十三名初高中学生,没作任何必要准备,头脑一热,就踏上了“长征路”。在列车上,马老师手风琴一响,我们高唱《长征组歌》,既是演出,又是娱乐。整个车厢都与我们同唱“战士双脚走天下,四渡赤水出奇兵……”,歌声、笑声;激情、豪情,响彻大江南北、充溢黄河两岸!最值得庆幸的是当时社会治安好,根本不用担心遇到“抢劫”“绑架”“凶杀”等情况。

    离京巡演,凭什么受到热情款待?你打着“北京”旗号,且是“文革”初期,真正了解“内幕”的人不多。在某些官员眼里,“北京”差不多相当于“半个中央”。搞不清你的背景,摸不着你的来头,不仅把你当成新事物,而且一定认为你是国家“在编”的艺术团体。如果确切地知道你“北京学生乌兰牧骑”不过是一个“自发性的群众组织”,又待如何?是否有些“招摇”?但天地良心,我们主观上决无此意!

    教育局有三个代表来病房看望我,送了水果。当时不送鲜花,送花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

    不久,一个陌生女孩走进病房问:“是北京学生乌兰牧骑金队长吗?”

    “是”我应声转脸一看,立刻被下了一跳。吕苏琳?我险些喊叫出来!吕苏琳是我们宣武区少年之家舞蹈队的女同学,她长得太象她了!来人着深蓝色长裤,海蓝色长袖高领拉链运动服。瓜子脸、细眉毛、大眼睛,皮肤白皙,身材修长,梳“两把刷子”,是个颇有艺术气质的美女。我热情地招呼她:“请进!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我叫傅丽。青三中高二学生!王静华队长向你说过我的事,对吗?”

    “对,说过。”昨天我们宣传队回北京之前大家来医院看我,王静华确实说起过有个本地女生特别希望参加我们宣传队,希望一起去北京,还说她“跳舞唱歌特别好”等等。可是当时人多嘴杂,我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她第二天就来了。

    “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了?”

    “革命大串联,我和你一快儿去北京啊!”

    “和我一快儿?!……”

    “你不知道我都参加咱们乌兰牧骑演出了?”

    “确实不知道!”

    “王静华说好了告诉你,可他却……”她自言自语流露出几丝不悦,但马上“多云转晴”了:“我跳《弓舞》你看看,就算再考一次,成吧?”

    不等我表态,她就自亨着乐曲跳了起来。

    《弓舞》——舞剧影片《小刀会》片断,我太熟悉了!在北京宣武区琉璃厂文化馆我学过。这本来是一段男女双人舞,可是傅丽偏偏“独舞”。她的“大跳”“蹦子”帅极了!起得麻利,落得轻飘,我感到她空中有个“飞翔定格”。我对舞蹈一知半解,但我能分辨出“专业与业余”表现在瞬间的本质差异!我想到了该舞剧的上海原创,不自觉地拿傅丽去与扮演女主角舒巧作比较!舒巧是原汁原味的民族舞,而傅丽却掺杂了其他一些东西。

    “你是学芭蕾的吧?”她一结束,我立刻就问。

    “嘿,真行!从哪儿看出来的?”傅丽满口标准的普通话,听起来格外亲切,也使我更加认定她几乎就是吕苏琳。

    “足尖和脚脖子!你习惯直、挺、绷;所以弯、钩都不到家……”

    她见漏了底,停顿了片刻,极力弥补:“我最擅长编舞!你随便亨曲子、随便唱歌,什么都行,只要你哼出来唱出来,我马上随着你跳出来!信不信?”

    信,我当然信!只有在自己所酷爱的事业里“泡透了”的人才敢说这话!她说“已经参加了乌兰牧骑演出”,想必就是依靠了这种先天悟性和即兴灵感。否则,怎么能不排练就上台去演?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给她哼了一段旋律。

    “什么?!”她瞪大双眼看着我:“柴可夫斯基?‘四小天鹅’?你……”

    这种形势、这种场合,怀念大洋古、宣扬封资修?我也发现自己无可挽回地闯入了“禁区”,犯了弥天大罪!完全是“腐朽思想意识的大暴露”。傅丽迅速跑到窗前,隔着玻璃左右察看了一下;我则急忙开开门探出头,力图发现楼道里有没有“密探”。确实有个英俊的青年在外面背对我屋门站立着,我满腹狐疑地盯了他许久,他转身冲我友善地笑笑走开了,不像怀有恶意。

    午饭前,她回家了。“相见时难别亦难”,屋子里有点凉。我有个奇妙的感觉:傅丽带走了我房间里的全部热量!全部阳光!

    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五天,我们谈得十分投机!我了解了傅丽为舞蹈事业八年时间的艰苦追求和付出,学习与练功的矛盾、健康与疾病的搏斗,若干年前她丧失了去北京考舞蹈校的机会。她现在决心去部队文工团试试运气,部队总部多在北京,这是她想去北京的主要原因和目的。可是,文化大革命来了,文工团还招人吗?……

    相似的爱好,相似的经历,“同是天涯沦落人”!同命相连?不,是“红颜知己”!不知怎么搞的,我脑子里径直蹦跳出“人生四喜”佳境——酒后逢知己,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呸,呸,呸!什么“洞房花烛夜”,想到哪儿去了!

    次日清晨,有人敲门告诉我“傅丽今天有事,不来了”。我立刻认出他就是楼道里曾被我怀疑是“密探”的那个年轻人。他很客气,依然是那幅特别友善的微笑,临走时撂下一句话:“我叫唐璜,是傅丽的男朋友!”

    喂,明白吗?傅丽唐璜——“富丽堂煌”,天作之合!别想入非非了!

    天冷了!距离春节还有半个多月。确实想家,真该回北京了!

    没带傅丽同行,尽管她流下了伤心的泪水。理智告诉我,孤男寡女,必须避嫌!我被这事搅得心浮气躁、一路不安,缕缕思绪伴着列车轰鸣在心里翻腾——“碧云天,黄花地……唐璜是王子还是黑天鹅?他也跳芭蕾吗?……西风紧,北雁南飞……是英国诗人拜伦笔下的那个唐璜吗?……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非烟非梦,迷迷噔噔。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我被稀里糊涂地拉到了终点站。

    北京,我终于回来了!离别三个月,你好么?

    我在站前广场舒展了一下腰身,作了一个深呼吸,遥望南天,努力把那些朦胧古怪的意识归还给美丽而可爱的青岛:“傅丽呀傅丽,你个‘小死马儿’!……”

    

    四 艺 术 蒙 难 与 心 灵 困 惑

    “北京学生乌兰牧骑”回到了宣武区少年之家。演出在继续,我基本上不再去那里了。脱离我辛苦创立的宣传队,心情十分复杂:不完全是因为队里换了一些新人,也不完全是因为节目很难更新。实在是因为,历史进入公元一九六七年以来,“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铺天盖地,充斥于街头、泛滥于巷尾,几乎占领、并淹没了北京所有的演出场所!

    仿佛所有的文艺爱好者在一天清晨纷纷醒来,他们突然明白:展现自己的才华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批准,也无须专业训练,只要走上街头、占领舞台就可以尽情施展了!

    当是“山花烂漫时”?我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丛中笑”的感觉和意境!恰恰相反,油然而生的是一股巨大失落!

    原来是“一花独秀”,如今是“万紫千红”。如果“北京学生乌兰牧骑”不曾有过“龙头地位”、不曾意识到“垄断效应”,也就谈不到巨大失落!

    若演员阵容强、节目质量高,你出头露面,也令人信服!然而,且看绽放于“顶尖”的朵朵“山花”是如何上舞台“烂漫”的吧。

    ——千篇一律“摆姿势”

    ——哇哇乱叫“跺台板”

    ——普天同庆“三忠于”

    ——万民共享“四无限”

    ——且听“艺术”怎么说?或曰“艺术”说什么:

    “造他妈的反!”

    “罢他妈的官!”

    “滚他妈的蛋!”

    ……

    最“受宠”的是前排观众。他们不仅最先接受着“表演关爱”,还尽情地享受了“艺术抚摸”:强噪音的热情“洗礼”,吐沫星子的疯狂“亲吻”,灰土粉尘的忘情“拥抱”。

    一个时期来,我常常不胜清闲,惧怕安静。每当夜深人静,总有一股淡淡的哀愁暗暗袭来。那难解的心结,敲击着胸扉:

    ——白天高喊“破四旧”,晚上常对“烧书”犯嘀咕!

    ——为什么自己喜欢的诗词歌赋都是“大洋古”?

    ——那么多小说戏剧电影怎么就成了“封资修”?

    ——最疑惑,清官竟比赃官好,赃官没有迷惑性?

    ——当所有的“毒草”铲除殆尽,我们的历史岂不一片荒芜?

    以一言蔽之,“扬烟文艺”已经把人逼进难以忍受的境地!

    谁能回答:是“他妈的”被艺术了,还是艺术被“他妈的”了?

    惹不起,只好躲避。我不想人云亦云,更不愿意长期强迫自己认定“说服不了自己”的事情。确实需要静下心来,集中精力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了:文化为什么要革命?什么是文化革命?怎样去文化革命?我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老三篇》、《五篇哲学著作》,包括内部印发的那本《江青讲话》,整装出发,开始了自己探求真理的“新长征”——“精神长征”。

    书是个大问题。开列了书单,却没处借、没处买!尤其表导演专业理论出版物更不好找。高中三年,我有计划地通读了中国古典名著。不甚了了地“啃”了一气古里叶夫的《导演学基础》,知悉了爱森斯坦、黑泽明……

    书没有不能强求!既然无专业书“精读”,就想办法去“博览”群书。

    我通过“首都中学红代会”开具介绍信,以“急需批判资料”的名义,在北京旧书店联系购买了包括文学史上的一系列名著。组织对组织没的说,大力支持!反正这些“破书”都要“化纸浆”……书很便宜,象征性收费,不论新旧薄厚统统两毛钱一本。另有一套五册不在销毁之列的简装本《资本论》,我隐隐觉得它“今后用得着”,犹豫了一下,还是化五元钱买下了。我身上只有二十块钱,都买了书,共九十五册!打捆拴在自行车后衣架,虽然分量很重,但我身轻如燕。片腿“策马”回家,一路上别提心里有多舒服了!

    毛泽东主席严肃地批评了“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我发觉尤其不能“就艺术论艺术”,孤立的艺术现象解释不了尖锐的现实问题,“书径”必须拓宽!于是偷窥了政治、僭越了经济,入侵了哲学。我尽量沿着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思想成长的“理论轨迹”昂首挺进:先学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再拜谒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又硬读列昂捷夫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借助尤金、罗森塔尔的字典,写了五本厚厚的笔记……

    然后,“飞夺泸定”“再渡赤水”,折返穿梭于文学史、影剧史、文学批评史的羊肠小道。被迫访问了我国古代《文赋》、《文心雕龙》、《诗品》的作者,穿越时间隧道探望了俄罗斯的别林斯基、车而尼舍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然而,空洞的理论不能激发想象的灵感,逻辑思维要从形象思维中去印证!于是我“出差”去古希腊古罗马,了解“文艺复兴”“希腊英雄神话”等事件;再到英法两国“调研”,拜访了莎士比亚、莫里哀、巴尔扎克等名流。前后大约用了两年多时间,忙不迭地奔跑于世界各国去进行“考察”,结识了:易卜生;梅里美、拜伦、狄更斯、雨果、莫伯桑、罗曼罗兰、普希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柯夫……

    可是,我猛然惊出一身汗,冷气从脊梁骨往外冒:本来抱定与传统观念一决雌雄的坚定信念而来。可终因自己功力太浅而被对方的“吸星大法”铩羽而归、束手就擒。我恍然大悟,自己原本就是“旧文化”的“孝贤之孙”!血液中、行动上,意识里,都与“年代”格格不入。军装太单薄,袖章难遮丑——“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我“决裂”不了,更谈不到“彻底决裂”,因为我始终割不掉“旧世界”那条“输氧脐带”!

    高尔基说“每当看见书,我就象饥饿的汉子扑向了面包!”,但不知他“老高同志”下蹲、蛙跳之前,是否曾先行把根根“毒草”从“面包”里拔将出来,避免误吞误食?那样,我们无产阶级肯定会有一个身体和思想都更为健康的文学巨匠!

    迷失方向,百无聊赖,我只好埋在书堆里破罐破摔。闲暇之余,也常触景生情,吟诵、演练那熟悉的“闭口音”自我嘲弄——无父母,不孤独,五叔闭门苦读书!不读书,无出路,独住竹屋不出人!

    苦读并非永远快乐怡人,单调的生活需要调剂。要说毛泽东他老人家就是英明,他坚持“实践第一”观点,主张文艺工作者必须走出“象牙之塔”——您听听,字字珠玑、正合我意!我恢复了舞台实践,基本上成了“游走艺人”,有选择地参加其它宣传队的演出。以读书为“劳”,以演出为“逸”。劳逸结合,灵活机动,自由度高。说到这儿,您能否认“毛主席的话儿说到我们心坎里”?您能不相信《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

    “……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眼儿里头热呼呼!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呀,咪咪咪抖来来!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啊,啦抖啦抖来来!毛主席的雨露滋养了我呀哈,干起了革命我劲头儿足!”您应当知道我上舞台演出时,在那每一句唱词里倾注了多么深厚的情感、表达了多么诚挚的谢意!

    许多人像我一样,不甘寂寞。有一个宣传队我忘了它的名字,但对曾经同台演出的人员却印象深刻:李慕良的大公子李祖铭也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他的板胡独奏饶有专业水平,观众掌声不断,每每“返场”;李祖铭胞弟李祖龙唱铜锤……表演节目的还有刘宝瑞的女儿、满月萍(民族舞剧《白毛女》女主角)的妹妹、单弦演员小胡小潘、北京曲艺曲剧团的万某某等等;电影学院的柳建,中央广播文工团的琵琶演奏员冯建群、指挥兼作曲张怌基等人也都在这个阶段作着“进军专业”的准备!

    最大的亮点是有胡松华、郭兰英、刘长瑜等艺术家参演。在地质部礼堂、在展览馆剧场、在工体首体,我们曾不期而遇,先后在同一舞台表演。我不时时机地当面请教,也暗中“偷学他们东西”,来提高自己。尽管他们最初的演唱节目还仅限于“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但其意义在于“演出就是胜利”,至少观众知道了:这些艺术家“没政治问题”!

    继“文革”前《革命历史歌曲表演唱》、歌剧《江姐》之后,空政文工团又排演了歌舞写意节目《井冈山的道路》。中央直属文艺团体搞了大型的《毛主席诗词演唱会》,阵容强大,影响深远。受此启发,首都中学“红代会”也模仿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气势,自编了一台《红卫兵战歌》,我与和平门中学名叫魏安妮的女生、共同担任了全场衔接贯穿的朗诵员。另一批中学生则借地中央音乐学院,“拷贝”全部《毛主席诗词演唱会》。那个担当《水调歌头•游泳》任务的男生,总把“才饮长沙水”的“水”字唱成“甩”,就像徐春妮在“红楼梦中人”里常把“林黛玉”说成“林大玉”一样。很快由我接替了《水调歌头•游泳》的演唱。哦,徐春妮别担心,我没打算PK你!

    专业人员的亮相,缩小了业余演出的“市场”。应当说,值得尊敬的是不论专业业余演员,都随请随到不讲条件、没有报酬。

    我常想,我们这些宣传队“残喘”而“不散”的原因究何在?打发过剩的精力?坚持艺术实践?填充空虚的生活?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

    若干年后我当兵回京,“复转军人安置办公室”负责登记的一位小办事员问我“有什么特长”。我说“一直在宣传队里忙活”。

    “噢,宣传队的!”这位小办事员不加思索地给了一句判词:“——小语录,纪念章,吹拉弹唱搞对象!”

    慢道官宦出贤达,民间处处卧高人!我深深地被他精准而客观的概括所折服!没错,不少“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员,就是在那个时期找到自己的另一半的——尽管“这一半”与“另一班”不一定“白头偕老”!

    而我与吕苏琳的初恋正是伴随着导演梦一起破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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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录:爱新觉罗宗谱和硕怡贤亲王宗族毓麒一脉排序  家谱


    爱新觉罗宗谱和硕怡贤亲王宗族毓麒一脉排序

    第八代怡贤亲王爱新觉罗•毓麒,

    生于一九零一年,光绪二十八年(1902)袭和硕怡亲王爵。卒于一九四八年,享年四十八岁。生有二子四女(“恒”字辈)_

    恒枢 —— 长子

    恒拄 —— 次子 (无嗣)

    素华 —— 长女

    素敏 —— 次女 (无嗣)

    素贞 —— 三女

    素洁 —— 四女 (幼亡)

    恒枢 (1917 —— 1979) 曾用名金克。

    15岁时随族人溥杰、溥俭、毓嶦等赴长春,在“满洲国”宫内府给溥仪当“御学生”,后返京。日本投降后,曾在《北平商业日报》任记者。1948年同李明、岳紫、王刚、张幸桥等创建北京民艺话剧团、巡演于全国各地大中城市。1956年北京民艺话剧团改名北京实验话剧团。六十年代初,该团奉调外省,先后分别更名为黑龙江省安达市话剧团、河南省郑州市话剧团。恒枢与妻子白淑慧一起,长期从事服装部门的设计、管理和兼职演员工作,未因该剧团的多次行政隶属变迁而变动。曾著有《清宫服饰》书稿,“文革”前焚毁。

    金恒枢与金寄水分别为末代怡亲王和末代睿亲王嫡长子。他们俩人的生母是一对亲姐妹。金恒枢与金寄水自幼一同玩耍、一起读私塾,常年来,交往密切、关系甚笃。

    白淑慧 (1921 —— 1999)曾用名白倩如,恒枢之妻, 中央民革成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蒙古族镶白旗人,与恒枢生有四子两女。

    生父白沛霖,清末武状元,曾任蒙藏院院长、伪国大议员,学冠汉满蒙藏。

    “启”字辈:

    启运 —— 长子

    1945年旧历5月29日生。1970起年在部队搞文艺工作。1975年起在北京某国有企业当干部。1985年起在北京某党校任理论教员。

    启平 —— 次子

    1948年旧历3月3日生。 1963年起在北京宣武区某公司工作迄今,任高级技师。

    启荣 —— 三子

    1954年11月20日生。 1983年移居香港,现任香港某商业公司经理。

    启鸣 —— 四子

    1958年5月9日生。1979年参加工作,现任北京某旅行社总经理。

    启辉 —— 长女

    1941年10月20日生。在北京某国有企业工作。病卒于2001年。

    启怀 —— 次女

    1950年11月20日生,过继给远亲张铁珍蔡小金夫妇为女。1968年插队,后任山西省神池县服务公司总经理。1989年返京,现为东城区某房管所干部。

    “燾”字辈

    燾春来——启运之子 (1976年生)

    燾鑫鑫——启鸣之子 (1983年生)

    燾 通——启荣之子 (1984年生)

    敬 锋——启怀之子 (1976年生)

    

    雅 京——启平之长女 (1973年生)

    晓 颖——启平之次女 (1979 年生)

    燾 凯——启荣之女 (1983年生)

    方 薇——启辉之女 (1970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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