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导大师丁善玺二三事
乃枫
原载于《城市杂志周刊》
翻开近代亚洲电影史,一个响亮的名字跃然纸上-丁善玺。
这位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穿行于台湾与香港之间、以三十年内连续编导六十九部电影作品创下亚洲记录的大编剧、大导演几乎囊括了两地所有最卖座的武侠片、灵异片、历史片、战争片的全部。三十年六十九部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多产,平均算下来,他这三十年间,一年要有二点零三部作品问世。
同时,他还是一位以创作态度严谨、非佳品上品不出而誉满全亚洲的金牌编导。请看下面的获奖记录一隅:
" 《落鹰峡》-1971年第九届金马奖优秀剧情片奖、最佳导演奖、最佳女配角奖(陈莉莎)、最佳录音奖(林丁贵)
" 《突破国际死亡线》-1973年第十一届金马奖优秀剧情片奖、最佳男配角奖(王宇)
" 《突破国际死亡线》-1973年第二十届亚洲电影展最佳导演奖
" 《英烈千秋》-1975年第二十二届亚洲电影展最佳导演奖、最佳编剧奖、最佳男主角奖(柯俊雄)
" 《英烈千秋》-1975年第十二届金马奖最佳发扬民族精神特别奖
" 《八百壮士》-1976年第十三届金马奖最佳发扬民族精神特别将
" 《碧血黄花》-1980年第二十八届亚洲电影展最佳导演奖
" 《碧血黄花》-1980年第十七届金马奖优秀剧情片奖
" 《辛亥双十》-1982年第十九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奖、最佳原著音乐奖、最佳剧情片电影插曲奖
" 《辛亥双十》》1982年亚洲电影节最佳场面调度奖
……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已满七十岁高龄的当代编导大师至今笔耕不辍。日前,记者在他为华夏影视制作公司赶写《岳飞传》的一个空当里去他洛杉矶府上采访了他。有道是,艺术家的人生必然充满戏剧性。此话几乎成了定律,果然,他刚一开口,故事便引人入胜。
水陆兼程 丁善玺投奔绍氏
一瓢冷水 李翰祥邀他返台
丁善玺出生于台湾一个普通的工厂主家庭。父亲好静,虽然饱读诗书、温文尔雅,但却阴差阳错,开了一座终里日叮咚作响的铁工厂。然而,这位显然并不十分得志的父亲不知道的是,他的遗传因子里竟然还有出一个大编剧、大导演、大艺术家的成分。因此,当艺校编导系刚刚毕业的儿子告诉他,他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被香港绍氏电影公司的李翰祥看中的时候,他心里除了对儿子从影并不赞成之外,还真有一份说不出的激动。等到儿子再告诉他,绍氏电影公司来函正式邀请他前去香港加盟的时候,做父亲的才知道,儿子长大了,甚至多少有了些成就。
那个时候的香港与台湾之间办理手续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要尽快去香港就只有偷渡。做父亲的花了钱、托了人,咬牙将儿子送上了一条往来其间兼做偷渡的小渔船。临分手的时分,父亲一句话都没说,他拍拍儿子的肩膀,把终日别在胸前的一支爱不释手的帕克金笔拔下来,郑重地别在了儿子的夹克衫上。
小渔船本来不大,还分上下两层,底舱过道里靠边的两排小板凳,便是他们为十二三个偷渡客准备的“贵宾席”。三天两夜,年轻的丁善玺心里只有激动。那是一份奔向绍氏、投奔李翰祥、从此开始他的编导生涯的历史性的激动。这激动叫他浑然不觉周围发生的一切,他甚至听不见同舱的偷渡客们关于一旦碰上香港水警,船家宁可把一船人通通闷死也不敢叫他们开仓检查的可怕议论。直到他下得船来,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已经几乎不会走路了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丁善玺刚刚闯过了一道什么样的鬼门关。
“蛇头”告诉偷渡客,一律原地等着不许动,下一个“工序”的人自然会安排接应。可是,谁能等激动难耐的丁善玺也不能等,他要尽快见到李翰祥,哪怕能早一分钟也行。果然,吉人天相,无拦无阻,一通电话就联系上了他向往已久的绍氏电影公司。接电话的问清了他“下榻”的住址,说待会儿有专人来接。丁善玺还是不能等,他要体会一下扛着行囊,大步走进绍氏门口,再连喊三声“芝麻,开门”的那份惬意。
李翰祥迅速接见了这位从台湾赶来投奔绍氏的年轻编导丁善玺。然而,他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叫他坠进了五里雾中-“抓紧准备一下,明天一早我们离开绍氏去台湾。”
效忠绍氏 尴尬人得过难关
树大招风 偷渡客被迫离境
却原来,鬼使神差、阴差阳错,他丁善玺水陆兼程投奔绍氏李翰祥,却不早不晚正赶上一个李翰祥率部 “起义”的节骨眼上,四十余人一同揭竿,一夜离开绍氏而去。丁善玺怎么办?是去?是留?关系他一生命运的决策也都浓缩在了这一个晚上。
辗转反侧,彻夜不寐,到天亮,他打定了主意,他要留下来,帮忙撑一撑几近“人去楼空”的绍氏。
丁善玺在绍氏打的第一炮就是推动他们早先挺卖座的武打片,不过,他要推翻绍氏原有的武打设计风格,既摆脱摄影棚里只比划空架子的“做戏”风格,而追求那种类似日本武士式的“真刀真枪”。但问题是,丁善玺没有去过日本,也没进过日本人拍武打片的摄影棚,他自然不知道人家使用的“真刀真枪”原来都是些竹片子贴锡纸的假冒货。果然,那次的“真刀真枪”拍新派第一部武打片《大醉侠》的时候就“真”出了大问题。他在片中演一个土匪(除了担任编剧及副导演之外,他还兼做演员),与一个前来擒拿的官兵真刀真枪地打起来,打着打着两个人都入戏忘了情,上下一错劲,对方的一刀就直奔他的脸上砍来。他这边心里一慌,胡乱架刀一挡。只听“当啷”一声,还好,一张脸算是保住了,对方的刀尖却生生敲掉了他的一颗大门牙。
当然,“真刀真枪”也见了真效果,在丁善玺的效忠下,绍氏的几部武打片在短时间内一部红似一部。渐渐地,报纸和电视上就都有了丁善玺的名字和面孔-他出名了,他红了。
所谓树大招风,红了也有红了的坏处。丁善玺的戏红了,有些人的眼也跟着红了。要想叫丁善玺不帮绍氏,就只有把他从香港撵出去,而这时候能把他从香港撵出去的,也只有他的那条不为人知的“偷渡客”软肋。顺理成章,有人告发了他,不无尴尬的丁善玺不得不忍痛割爱,离开他朝夕为伴的绍氏电影公司。
话分两头,这时候的李翰祥却经历了一场空前的劫难,他投奔的香港国泰在台湾发展的国联公司是一位新加坡的老板陆运涛,据说其财力之大,大到足以装备现代化正规军两个师的程度。离开绍氏的李翰祥因此如鱼得水,不久就有了发展,在国联干得比在绍氏还红。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桩飞机失事横祸,折损了国联电影公司包括老板本人在内的几乎所有人。在老板陆运涛的葬礼上,孑然一身的李翰祥哭得痛不欲生。
有时候,丁善玺觉得自己像个消防队员,哪里有火他去哪里救。其实,这样的说法也不尽然,就算他本人不想救,命运也早为他做好了非救不可的安排。就在丁善玺因为“红眼人”的嫉妒而面临被香港当局驱逐出境的时候,从悲痛中爬起来的李翰祥为菲律宾庄清泉先生成立了他的统一电影公司。他向他诚恳发出邀请,统一需要丁善玺的服务。
顺时应事,忍痛割爱的绍氏送走了丁善玺,却加紧了为他办理正式入境香港的一应手续。要说丁善玺其人也是一颗点石成金的吉星,他效忠谁谁就发达。就在绍氏通知他一应入境手续通通办理齐备的时候,他在台湾李翰祥那边又干得难解难分起来。其实,了解底细的人都知道,李翰祥的电影只是他赖着台湾不走的原因之一,而真正叫他从此离不开台湾一步的,是他一不小心竟然掉进了爱河-一位才华横溢、相貌出众而又文静贤淑、风韵迷人的大家千金叫丁善玺从此身不由己。
穷追猛打 有情人终成眷属
携手私奔 大半生相濡以沫
台中静宜英语专科学校的萧蓉姑娘那个时候刚好二十上下岁,这位五兄妹中被全家人视作每个人的掌上明珠的最小的一个不仅徒有高贵的名门出身,她还是位才华横溢、相貌出众,既文静贤淑,又风韵迷人的知己红颜,难怪丁善玺大编导看见她的第一眼便“咕咚”一声掉进了汹涌的爱河。于是,这位仅凭父亲给他的一支帕克笔便不知“编导”过成百还是上千个人生的血气方刚的中国男人,这回倒要乖乖把他自己的人生从头到脚、彻头彻尾地交给萧蓉姑娘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由她们去编、去导了。
不过,他也不被动。做编导的,写诗是他的长项。接下来的整整几个月,他进入了他“创作生涯”的最高产时期。从开始的一个星期写一首,到一天写一首,再后来一天一首也眼看打不住,他便一天两首、一天三首,一口气写得昏天黑地。旁人看了着急也是干着急,眼看这位大编导茶不思、饭不想,只要人还喘气,他就不要命地给萧蓉姑娘写诗。
丁编导的诗看了叫人心里发慌,尤其是当它们像雪片一样向平静的学生生活中的萧蓉飞来的时候,那气势,劈头盖脸、“防不胜防”,莫说她还是个有血有肉的热情姑娘,就是块石头看了心也化了,更何况,才华横溢、聪慧过人的她又是何等柔情似水、善解人意!无奈何,两个一前一后掉进爱河的才华青年同时遇到了他们最大的“情敌”-萧蓉的父亲萧老先生。这位丁善玺未来的岳父大人不通融,他坚定地相信,影视圈子里的男人,个保个都是李甲式的公子哥,没听说哪个曾经从一而终。
这话丁善玺听了觉得心里委屈,就连萧蓉姑娘也都情愿站出来替他打抱不平。可是,未来的事,谁能提前拿出来给爹看看?
人说爱情是盲目的,但它也是坚定的。两人一商量,天底下只剩下了一条路-私奔!
萧府小千金与大编导丁善玺私奔的消息像春风一样,一夜之间吹遍了整个台湾岛,人们或奔走相告、或悄声祝福、或挤眉弄眼、或评头品足,然而,最首当其冲的自然还是萧家。萧老先生一怒之下动了真格的,他启动了官方力量全台湾岛境内通缉“拐骗良家妇女”的大编导丁善玺。与此同时,台南法院的一间小屋里,两位心里喜忧参半的新人邀请了两位好同学,“四目”睽睽之下,敲定了一对有情人的今世终身。那是1966年的事,从那以后风风雨雨四十一年,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一个相夫教子,一个大刀阔斧,一直携手走到今天,那是后话。
话说新婚第三天,新郎官丁善玺拉着他的美丽端庄的妻子的手,大大方方地去萧府负荆。两位新人长跪不起,看得做母亲的掉了泪,也到底逼得威风凛凛的萧老先生点了头。唯独多少年后,萧老先生才知道,整整一部大戏,从私奔到负荆,幕后最大的“导演”竟然是他的老亲家-丁善玺导演的父亲。正所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
炉火纯青 艺术家笔耕不辍
乱世编导 只落得夹缝生存
有了萧蓉这位红颜知己兼贤内助,原本就大刀阔斧的丁编导便更是一发而不可收。不过,他也没有忘记,如今一心相夫教子的妻子原来也是一位聪颖过人、文心丽质的才女子。时不时,他在获得老泰山“恩准”的前提下,也让妻子到他的戏中来“露两手”。谁知道,才女子毕竟是才女子,即便是玩票性质的“露两手”也难免一不小心露出了名。一部正戏《阴阳有情天》,她把一位戏份很重的观音菩萨演得活“佛”活现。何以见得?直到多少年后在泰国,还有人当街认出当年这位名叫“艾丝”的慈眉善目的“活佛”。
丁善玺编导在艺术上的追求叫他的人生充满了多姿多彩的艺术成份,然而,就艺术论艺术,在一个被他称作“乱世”的并非民主的社会里,艺术家心目中的艺术也只能在夹缝里生存。
一部以记录近代早期民主革命史实为题材的正戏《秋瑾》,尽管其无论在投资、编导、表演、制作等各方面都堪称壮举,却在大部分门票都已经卖出的情况下因为某人的喜欢或者不喜欢而遭到禁演。丁编导和他的一干人马顿时傻了眼,制片人的账本上捅了一个莫大的窟窿不说,难道他的一干人马和她们的妻子儿女们能喝西北风?就算喝西北风也能养家糊口,群情激愤的观众叫他们如何交代?于是,求告无门的丁编导和他的制片人做了最坏的打算,两人一人准备了一块游街的大牌子,上书“请罪”二字,要去电影院大门口去向观众低头认罪。
说来“乱世”也有“乱世”自己的戏剧性,他们这里准备好的游街的牌子还没来得及挂,那边某报纸上却突然注销了某人“学习秋瑾革命精神”的伟大题词。一时间,春雷炸响、石破天惊,牌子不用挂了本来就是件大喜事,《秋瑾》还在半个亚洲范围内一炮走红!
《英烈千秋》歌颂的是著名抗日将领张自忠将军,他奋战沙场以身殉国,朗朗忠魂可谓惊天地、泣鬼神,也叫中国人从此有了与小日本儿血战到底的中华骨气。然而,叫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如此一部洋溢着堂堂正气的鸿篇巨制,却又因为张自忠将军毕竟不是黄埔军校出身的问题而捅了不知道谁家的马蜂窝,飞来横祸,丁编导和他的一家四口倾刻之间危在旦夕。
一位好心的朋友偷偷送来了内线消息,叫他携家带小连夜逃离台湾。十分钟内,他与妻子商定了一切,草草卷起行囊,全家连夜逃亡香港。到天将蒙蒙亮时,丁善玺一家四口的脚就踏在了铜锣湾的土地上。
在香港,丁善玺还是帮他的老“娘家”绍氏,他一口气接了六部戏,紧锣密鼓干将起来,至于台湾那边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连打听的时间都没有。
说来又是一个笑话,被他叫作“乱世”的政治,有时候真像一张三岁孩子的脸,苦笑都是一瞬间的事。就在他物我两忘,一心拍他的六部戏的时候,一通电话从台湾打来,如何了得,时继蒋氏中正先生之位的经国先生要亲自召见。于是,无需任何出入境签证,在有关方面的安排下,当夜成行,次日晨返回,又一部反应抗战将领英勇事迹的战争片《八百壮士》在经国先生的亲自授意下应运而生。
戏说乱世 大编导感慨无限
浮生六记 丁善玺寄语观众
结束采访的时候,这位在看似五光十色实则讳莫如深的圈子里滚打了几乎一辈子的丁编导深有感触地说了下面一段话:
艺术离不开它赖以生存的社会环境。这方面,美国的好莱坞就是一个绝好的例证。如果没有美国的民主政治、没有政府的强大扶持政策,好莱坞就不可能有它今天的繁荣。概括我一生的奔波、荣辱,总结我一生的得意与不得意,大致也能说明我的观点。我的观点就是,在一个看似风平浪静的“乱世”里,我们这些有志为艺术献身的所谓“壮士”,其实也都只能在某些夹缝里生存。
另一方面,“什么人玩什么鸟”;不光自己玩,他还要推动全社会一起玩,你看台湾影视舞台上如今泛滥成灾的那些浅薄如白开水的男欢女爱,大概就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了。
在记者问到他今后一个时期的打算时,他说: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把沈三白先生的《浮生六记》搬上银幕。大陆的红学家俞平伯先生曾将《浮生六记》比作“一块纯美的水晶”,称赞它“幽芳凄艳,读人心醉”。叹赏之余,他还专为作者写了一部年谱。林语堂先生更是用心良苦,他甚至将全书译成英文。我觉得,这部历史文学巨著有资格走出尘封。我有一个夙愿,想通过我的手,让它走向世界,让越来越多的观众有机会领略这部中国古典文学巨著所展现的中华文化精髓。
他告诉记者,《浮生六记》的剧本他早已完成。听他自信的口气,倒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部凝聚着他二度创作心血和概括他一生艺术心得体会的鸿篇巨制是丁善玺先生步入从心所欲之年的一次艺术升华;它如今不过贪睡晚起,单待哪天哪位伯乐赶来敲门,将它从此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