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期恒生平及与韩江雅集关系之考辨
田晓春
（苏州大学中文系，江苏苏州21500）
[摘要]本文通过考辨胡期恒的生平经历，初步勾勒其与扬州诗坛的渊源，探讨他于
乾隆初期近20年间在“韩江雅集”中所起之作用与所具之认知价值，从一个侧面观照
康熙、
雍正、乾隆交接时段朝、野诗群力量的消长及“盛世”文治策略施行之效果。
〔关键词〕胡期恒;扬州诗群;韩江雅集;“盛世”文治
【中图分类号】1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9162（2001）06-0（Y76-05）
曾任甘肃巡抚、被雍正帝视为“年党第一人”并深怀恶感、痛加究治的胡期恒，其所应为世人认知的重要性并非因为是雍正登极之初，整刷朝纲、翦除其夺嫡“功臣”的殃及池鱼的被牵连者，值得大书一笔的是，胡期恒在乾隆前期20年扬州诗坛一度繁盛的唱和集群中的特殊的意义。他是康熙、雍正两朝政权交替中的高层政治角逐的牺牲品，更是“盛世”文治的见证人。而他与广陵诗群的结缘启端于他的家族姻亲网络所织就的交游圈，他是康熙朝扬州著名文人、《百尺梧桐阁集》作者汪愁麟的女婿，康熙末、雍正朝及乾隆初主盟广陵诗坛的徐园主人程梦星的姨丈，乾隆初期扬州地域以马曰琯、曰璐兄弟的小玲珑山馆、行庵，程梦星的篠园，陆钟辉、张四科的让圃等园林为集会中心的“韩江雅集”的重要参与者，与一代史学家全祖望结为忘年知交，其与东南文士的渊源之深于此可见。
全祖望以饱蘸深情之笔墨为胡期恒撰写了墓志铭（1），文不甚长，为后文论证、对照之方便，全录于兹:
复翁登秋斌之年，而予始生，及其自甘抚罢官，以宥出狱，于是识予，行辈阔绝，然甚相契，遂为忘年交。临川李公不甚许可人，语及复翁，则曰：“斯其为督抚之选矣!”桐城方公亦曰：“干才也。”然而世之不甚知其本末者，总以为年大将军之党而疑之。复翁之卒五年，耆老日丧，谁为发其沈屈者？江都闵君华以诗社之旧，乞予为铭，予何敢辞?
复翁为湖广之武陵人，一迁而无锡，再而江都。前院长、侍郎统虞之孙，江苏布政献征之子，家世膴仕，而方伯故与年都宪暇龄为异姓兄弟，故复翁少而于大将军相亲昵也。而复翁之才亦殊绝，其通晓朝章国故，谙悉流品，此巨室子弟所优，尚不足怪。至于酬应世事，如理茧丝而不棼，挽决河而不驶，此则天赋之奇，耳目中所未易遇也。大将军故才高，少当意，乃独善复翁。初，复翁困于孝廉，滞于翰林典籍之任，蕉萃甚。海宁陈文简公为院长，而君以属吏走庭下，因投以诗，有“舂容绛帐横经日，辛苦青衫执简时”之句，闻者悲之。会大将军出为川抚，而君以久次出判夔州，甫半年，迁知重庆，逾年而分守川东。大将军兼督关中，移之分守陕东，又逾年而为布政使，未几，遂跻甘抚。计君扬历西陲，其席皆未暖。大将军用人素挥霍，不免以所好骤进之，而当时幕府之才，亦未有抗手者，无惑乎其日益倾倒也，乃一旦失势，何能以党自解矣！然复翁在大将军寮客中，正自有不可没者。大将军挟贵而汰，又其才足以凌厉人，故见之者辄自胆落，而复翁处之坦然，每能以约言挽其失。大将军之豪奴挫辱咸阳令于辕下，君为巡道，尝面斥而扑之，奴哭诉于大将军，而大将军勿问也，自是诸奴稍稍畏君，守令仗之得自振刷。又尝微言劝大将军以持盈，向使能用其言，可以免祸而无如其日亢而不返也。然君之周旋其间，固非唯阿咳唾之流所可同年而语者矣。迨大将军事败，门下蝟起攻之，以求免祸。世宗宪皇帝尚未遽罢君，密敕累有所询，而君唯连章引咎，自甘逮讯，是则尤可以见君之不负故旧，为末俗之难能者。
今上登极，得归，且令给还田宅，逍遥里社，与予辈为吟伴，凡十年而始卒，享年七十有八。方君荷世宗眷睐时，尝令荐士，以为鹤禁之用，时蔡文勤公家居，力荐之，遂得召，甘盘旧学，遂成今上嗣统之盛，斯其功在天下而人不知，予不言之，不几湮没？爰诠次之，以复闵君，盖不敢有一语之阿私也。
复翁讳期恒，字元方，一字复斋，累官甘抚、侍郎、都御史。夫人汪氏，无子，以其从子为后。复翁尝曰:“谢山有用之才，今置之荒江寂寞之滨，而渠亦遂不肯一出，不能不为国家惜。”每逢所知官浙中，必语之曰：“谢山固穷甚类，诸君幸勿恝置之。”呜呼！是则复翁之于予可感者也。其铭曰：
与君忘年，而克知心；酹君楚些，故国之音。
“临川李公”即全祖望座师李绂，在雍正、乾隆朝以鲠直为二帝所嫌恶，屡遭罢黜，“桐城方公”指方苞。全祖望生平从不轻许人，为人作墓志铭，即便情亲友好，亦秉笔直书，从无谀墓之辞，非但如文中自云“不敢有一语之阿私也”（2），更且于语辞中深含欲为之洗冤之不平意。全祖望在胡期恒卒后作诗《闻故甘抚胡复斋之赴》三首（3），颇致失却知己之腹痛之情。诗中有句：“累叶清华胄，兼之干济才。所因非有染，骤贵竟为灾。”与上文“然而世之不甚知其本末者，总以为年大将军之党而疑之”同系为胡期恒抱屈之言。“年大将军”即
年羹尧，胡期恒在康熙末至雍正初年仕途的通达确与年羹尧密切相关，他因年羹尧的超擢、荐举而升迁极速，雍正三年又因年羹尧的势败身死牵连其中，这正是他个人遭际的大不幸，然而就清代诗文化的意义上来说，却为乾隆初扬州诗坛的韩江雅集增添了一抹特异的色彩，又可谓诗史之大幸。
沈德潜为《韩江雅集》（4）所作《序》于不经意中道出了这一极盛于乾隆前期20年间的看似仅为文人雅集的不同于前代的独异特征：“今韩江诗人不于朝而于野，不私两人而公乎同人，匪矜声誉，匪竞豪华而林园往复，迭为宾主，寄兴咏吟、联结常课，并异乎兴高而集、兴尽而止者，则今人倡和不必同于古人，亦不得谓古今人之不相及也。”然而也仅止于现象的描绘，其实这是个与“盛世”反差极大的拓落者的群体。“最怜拓落者，闲却圣明时”（5），正是此辈自我写照。在后世的诗歌史的撰写中，除了少数几位大家如厉鹗以浙诗派的中期巨匠的身份在诗史上占了一席之地（其实厉鹗在清代诗史中依旧面目模糊），全祖望以史学家名世，其他的无论是曾为显宦的胡期恒、以布衣终身的陈章、姚世钰、曾入翰苑的唐建中、扬州小玲珑山馆主人马曰璐兄弟等人，大多被淹没在“盛世”闹热的繁华之中，如马氏兄弟虽为人所常常提及，却总被浅薄而轻蔑地误解为“附庸风雅”的盐商。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总是会忘却、轻忽众多坎坷不幸然而人格自持、极具认知价值甚至富有审美意义的“位卑名微”的诗人的存在！
雍正朝宦途的风波险恶造就胡期恒日后的“先生胸次峥嵘甚”（6），韩江社集看似不过是文人的惯常的风雅习性，实则却是一群经历未必相似、然心志同受摧折的“盛世”沦落人，藉助相濡以沫的心灵“场”的共同构筑，寻找自我疗治伤痛的良药。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交接的近半个世纪中，尤其在乾隆朝的前20年内，天时、地利与人的三方的因缘际会，在东南经济重镇与文化中心的扬州，聚集了一批各色“闲却圣明时”的拓落者，“大抵好诗在林壑，可怜名士满江湖”（7）的诗史状态得以蔚为大观。
为梳理韩江雅集的准确的因变轨迹，有必要梳理其领衔人物，繁华落尽、阅历沧桑的胡期恒的生平轨迹，尤其是他的生卒年的考辨，与韩江社事之盛衰起落，关系甚巨。
胡期恒，字元方，一字复斋，晚号复翁，先世为姑孰人，明初九世祖德孚公从军于楚，遂家湖广武陵，后迁江苏无锡，再迁于扬州江都，胡期恒即出生于扬州，故在扬亦自号里人。家世官宦，祖胡统虞，崇祯十六年癸未（1643）进士，入清官国子监祭酒，讲学彝伦堂，范文程称之为“今之许衡”。数为乡、会试考官，门下士甚众，擢秘书院学士，罹南北党争，卒于
顺治九年（1652）。父胡献征，以父荫，授都察院经历，官至湖北、江苏布政使，与年遐龄为异姓兄弟，胡期恒与年遐龄之子年羹尧少小同游，颇相亲昵。
康熙四十四年乙酉（1705）胡期恒中乡试举人，其日后之忘年交全祖望本年出生，故全氏有“复翁登秋赋之年，而予始生”之语。同年康熙帝圣驾南巡，胡期恒献诗，得授翰林院典籍，与修《佩文韵府》；四十八年（1709）始出为遵义通判，有恩信，民为建生祠。年羹尧亦于本年简任四川巡抚，自此胡期恒的宦途沉浮与年羹尧的荣辱生死休戚相关。因年羹尧之拔擢，甫半年即迁夔州知府，一年后迁川东道。五十七年（1718）、六十年（1721）年羹尧先后晋四川总督、川陕总督，胡期恒分守陕东，逾年而为陕西布政使。雍正二年（1724）十月胡期恒得授甘肃巡抚，跻身封疆行列。胡期恒之超擢，虽因其自身才干优长，声绩卓著，“期恒通晓朝章国故，才敏，善理繁剧，羹尧深倚之”（8）。然升迁之速，与年羹尧大力保荐，关系非浅，故全祖望所言“计君扬历西陲，其席皆未暖。大将军用人素挥霍，不免以所好骤进之，而当时幕府之才亦未有抗手者，无惑乎其日益倾倒也，乃一旦失势，何能以党自解矣!”殆非虚语，亦无怪雍正帝会将胡期恒视为“年党第一人”。雍正三年（1725）年羹尧势败，始则罢总督，改授杭州将军，旋罢将军，授闲散章京，随即尽削职，以大逆之罪等九十二款，赐令自裁。其间雍正帝欲清除年党，胡期恒首当其冲。雍正三年三月二十五日（1725年5月7日）奉旨入京奏对，触怒雍正帝，“以揭报不实，解任下狱”（9），谕称：“（胡期恒）自云途次曾经揲蓍，以卜其应否据实奏对。夫大臣奏对，应以实不以虚，此亘古不易之理，乃竟以此决之神明，无论亵神逆理，而其心之疑贰不定，欺罔诈伪，即此一事，可见其居心为人矣。”（10）其实雍正帝初始“尚未遽罢君，密敕累有所询”，继而声色俱厉，斥责以“胡期恒人甚卑鄙，奏对荒谬。岂特不胜巡抚，即道员亦属有玷”（11）随即下部议，革职下狱。正因胡期恒于“大将军事败，门下蝟起攻之，以求免祸”时不肯落井下石，“唯连章引咎，自甘逮讯”才令雍正帝恼怒异常。全祖望称其“是则尤可以见君之不负故旧，为末俗之难能者”，并非轻下断语，须知其时朝堂之上风波险恶异常，胡期恒之人格颇令人肃然起敬，而其卜蓍之举动又似乎经历了心灵的一番挣扎的，唯其如此，更显可信而可贵。胡期恒于年羹尧，确当得“不负”二字，无论在其声势煊赫，还是大厦倾覆时，不以富贵而诌媚之，亦以不以失势而背弃之。“羹尧挟贵而骄，惟期恒能以微言救其失。羹尧奴辱咸阳知县，期恒执而杖之，自是诸奴稍敛取。尝讽羹尧善持盈，羹尧勿能用。及羹尧败，诸为羹尧引进者，争劾羹尧以自解，期恒惟引咎，终不言羹尧，乃下狱颂系。”（12）至乾隆改元，始得释南还。（13）
胡期恒所历宦海风涛大体如此，这是考量其与全祖望等人“行辈阔绝”却结为忘年知己的深层背景之一，若要进一步考察他与乾隆初期近20年间扬州一地颇具声势的韩江雅集关系之深浅及所起之作用，就必须了解乾隆元年出狱之后，他的行迹及在扬州活动的确切时间，他的卒年便成为解答问题的关键。
姜亮夫《历代人物年里碑传综表》（14）杨家骆《历代人物年里通谱》（15）皆据全祖望为胡期恒所撰《故甘抚复翁胡公墓碑铭》中：“今上登极（按:指乾隆帝），得归，且给还田宅??又十年而始卒，享年七十有八”之语，订胡期恒生于康熙七年戊申（1668年），卒年在乾隆十年乙丑（1745年），省却中间“逍遥里社，与予辈为吟伴”一句，颇有断章取义处，也是由于对乾隆初期扬州诗坛动向的不明了，从而对胡期恒生卒年判断失误，兹略予考述如下。
先简述韩江雅集之概况。
“韩江雅集，韩江诸诗人分题倡和作也。故里诸公暨远方寓公咸在，略出处，忘年岁，凡称同志长风雅者与焉，既久成秩，并绘雅集画图共一十六人。”（16）以马氏兄弟之小玲珑山馆、行庵、程梦星的篠园及陆钟辉、张四科的让圃等扬州名园为诗酒酬唱之场所，厉鹗《九日行庵文宴图记》（17）记载乾隆八年（1743）重九日的一次同人集会，从中可窥韩江雅集社事盛况之一斑:“行庵在扬州北郭天宁寺西隅，马君嶰谷、半槎兄弟，购僧房隙地所筑，以为游息之处也。……乾隆癸亥九日，积雨既收，风日清美，遂约同人，咸集于斯。中悬仇英白描陶靖节像，采黄花，酌白醪为供。乃以‘人世相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分韵赋诗，陶陶衎衎，觞咏竟日。既逾月，昊中写真叶君震初适来，群貌小像，合为一卷，方君环山补景，命日《九日行庵文宴图》。……”图中所绘16人汇聚来自朝、野不同层面、不同地域，家世、遭际、出处各异的文士：武陵胡期恒、天门唐建中、江都闵华、鄞全祖望、临潼张四科、钱唐厉鹗、陈章、江都程梦星、祁门马曰琯、马曰璐兄弟、吴江王藻、江都陆钟辉、歙方士庶兄弟、汪玉枢、洪振珂，此16人堪称韩江雅集的核心成员，与于斯集者尚有史肇鹏、杨述曾、郑江、张世进、赵昱、赵信、赵一清、戴文灯、陈祖范、查祥、邵泰、姚世钰、王文充、刘师恕、程士椷、楼錡、团升、陆锡畴诸名宿。（18）
翻检《韩江雅集》可知，胡期恒参与扬州联唱的最后可考的时间为乾隆十二年。《韩江雅集》共12卷，卷10页16《丁卯正月六日郊游用陶渊明游斜川韵》同赋诗之11人中便有胡期恒，同书卷11页7《展重五集小玲珑山馆分赋钟馗画并序》序系厉鹗所作，云：“岁丁卯五月十五日，马君半查招同人为展重午之会于小玲珑山馆，维时梅候未除，绿荫满庭，遍悬旧人钟馗画于壁，钟馗之说不一，……是日适为夏至，……遂人占一画，各就画中物色，赋七言古诗一篇。钱唐厉鹗为之序。”同集者13人，胡期恒得《听琴图》，其余12人，各得一图。此后之社集绝不见其踪迹。社中同人钱唐布衣陈章《孟晋斋诗集》（19）卷12页5有《挽复翁》，此诗之前数篇题为《霍家桥道中》、《冬夜宿南庄》、《观音岩晚望次赵冰壶韵》、《焦山看月分得石字》、《重宿南庄》，参照《樊榭山房集》续集卷七与《韩江雅集）卷十二同题诗及厉鹗所作《焦山纪游集序》（20）“予平生三游……今年戊辰仲冬之望……”，知此次游焦山在乾隆十三年冬天，参与者为马氏兄弟、厉鹗、杭世骏、陈章、闵华、陆钟辉、楼錡等九人，胡期恒未与此会。《挽复翁》诗之后相隔二首页7有《元日》，参之页14《听嶰谷谈泰山之胜》，可知《元日》系年当为乾隆十四年。据前后诗篇大体可推知胡期恒卒于乾隆十三年仲冬或冬末。全祖望《闻故甘抚胡复斋之赴》诗三首之作，查《全谢山年谱》：“（乾隆）十三年戊辰，先生四十四岁。秋，主蕺山讲席。……是年诗，曰《漫兴二集》，曰《望岁集》，曰《采蕺集》。”（21）知作于乾隆十三年，可证胡期恒卒年应为乾隆十三年冬日无疑。
考得卒年之后，可藉此推断胡期恒在扬州的活动时间。陈章《挽复翁》诗中有句“布袜青鞋过十载，不曾西笑向长安。”全祖望《故甘抚复翁胡公墓碑铭》中亦云：“今上登极，得归，且令给还田宅，逍遥里社，与予辈为吟伴，凡十年而始卒，享年七十有八。”前已确定，胡期恒的卒年是乾隆十三年（1748），据此两条材料，可以初步推定他来到扬州的时间应该是乾隆三年（1738）。陈章《孟晋斋诗集》卷5页12有《和胡中丞复翁卜居广陵四首韵》，在此诗之前页10有诗《送唐公莪村提刑粤西》，唐莪村即唐绥祖，江都人，据钱陈群所撰《方伯唐君暨夫人吴氏合葬墓志铭》（22）中载：“戊午六月补广西臬司，在任二载，民无冤狱”，戊午正是乾隆三年（1738），唐绥祖本有意邀陈章人幕，但陈章婉谢，诗中有句云:“未得从公游幕府，莱衣知我恋衰亲。”此诗即作于送唐绥祖当年六月赴任前夕，依此推得《和胡中丞复翁卜居广陵四首韵》作年应不迟于乾隆三年。而在和胡期恒卜居诗的后一首便是《送江皋弟之天津》，系陈章送其弟陈皋北上赴天津水西庄查为仁之邀，时间是乾隆四年（1739）初春，扬州同人如马氏兄弟等皆有诗相送。（23）则胡期恒卜居扬州的时间并自作卜居诗的时间大致在乾隆三年，至迟亦当在乾隆四年初春之前。
《韩江雅集》卷四页4《二月五日集篠园梅花下，用香山诗为起句》记录胡期恒与唐建中、马曰璐、汪玉枢、方士庶、王藻、马曰琯、陈章、闵华、陆钟辉、张四科等11人的唱和之作，胡氏得庚韵，诗中有句云：“二月五日花如雪，七十四人眼尚明。胜景每年修故事（花时点灯会客，已三年于兹矣）。”据“七十四人眼尚明”可推算此次活动的时间就是乾隆九年（1744）。
《扬州画舫录》（24）载录“是园（按：即万石园）文酒之盛，以雍正辛亥胡复斋、唐天门、马秋玉、汪恬斋、方询远、王梅沜、方西畴、马半查、陈竹町、闵莲峰、陆南圻、张喆士园中看梅，以二月五日花如雪为起句为最盛，载在邗江雅集。”此处将万石园与篠园的文酒鼎盛期相混，雍正九年（1713）是余元甲的万石园的极盛期，而乾隆九年（1744）前后是程梦星的篠园与马氏兄弟的小玲珑山馆、行庵等处集会达于繁盛时。从康熙五十年（1711）《南山集》案发、一代正宗王士禛谢世始，至乾隆二十年（1755）扬州社事渐趋消歇的近半个世纪间，正是朝中党争与储位之争交替错杂、朝臣动辄得咎之时，政坛呈现错综复杂之态，同时清代诗史在这一阶段恰是处于自王士禛之后的诗界领袖空缺，在野诗人以空前繁盛的集群的面目，与在朝力量形成显明的对峙局面。（25）而扬州作为东南商业、文化重镇，其在康、雍、乾三朝间诗坛画苑的变迁，正是论证清前中期诗界朝、野力量消长的一个具体而微的、绝好的例证。
综合以上考辨，胡期恒生卒年应为康熙十年（1671）至乾隆十三年（1748），得年78岁。乾隆元年（1736）被释出狱，乾隆三年（1738）左右来到广陵，掌教扬州梅花书院，并卜居于此，与扬州本地及南北众多流寓诗人诗酒往还，其中以乾隆六年（1741）始，在其姨侄程梦星篠园中“花时点灯会客”与全祖望、陈章、厉鹗、马氏兄弟诸诗人结韩江雅集，渐称盛事，乾隆九年（1744）二月五日，与同人共13人于徐园梅花下分赋联吟，其活动于扬州诗坛，前后10载，乾隆十三年冬去世。
胡期恒卒之次年，姚世钰卒，又4年，东南诗坛的旗帜厉鹗亦去世。胡期恒卒后之7年，程梦星、全祖望、马曰琯相继仙逝，韩江雅集逐渐风流云散，唯余马曰璐、闵华等时时追想往日繁华，伤怀友朋凋零而已。乾隆三十七年（1772）正月，乾隆大帝颁发征集图书的诏令，编纂《四库全书》。自四十二年（1777）起以王锡侯《字贯》案、徐述夔《一柱楼诗》案掀起一股血雨腥风，促迫征、禁书活动的推展，扬州马氏丛书楼、杭州鲍氏知不足斋等南方著名藏书之家为之一空，乾隆四十四年（1779）李驎《虬峰集》案发，标志着乾隆朝乃至有清一代文字狱的高峰，同时亦将康乾“盛世”文治推至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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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鲒埼亭集内编》卷十八《故甘抚复翁胡公墓碑铭》，《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册页326，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2）《故甘抚复翁胡公墓碑铭》，后之引文凡不注出处者，皆同此。
3）《鲒埼亭诗集》卷八，《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下册，页2246,
4）乾隆精刊初印本。
5）全祖望《闻故甘抚胡复斋之赴》。
6）《胡复斋先生枉过山馆，次韵奉答》，马曰璐《南斋集》卷一页11，丛书集成初编本。
7）闵华《题梅沜所辑<广陵唱和录>后》，《淮海英灵集》甲集卷四页137“闵华”条。
8）《清史稿.胡期恒》，三四册，列传八十二，页10365，中华书局1977年版。
9）《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百五十九页11，明文书局印行《清代传记丛刊》本。
10）《清史编年》第四卷“雍正三年”，页123，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11）《清史列传》卷十三，《年羹尧》传，页931,中华书局1987年版。
12）《清史稿》三四册，列传八十二，页10365,
13）胡期恒生平系根据诸书载录综合、比勘而成，因所引材料颇众，故不一一注明，如《广陵诗事》、《清史稿》、《清史列传》、《韩江雅集》、《南斋集》、《全祖望集汇校集注》、《清通鉴》、《清史编年》、《清代碑传全集》、《国朝耆替献类征初编》、《扬州画舫录》、《孟晋斋诗集》等书。
14）中华书局1959年版。
15）世界书局1993年版。
16）沈德潜《韩江雅集序》。
17）《樊榭山房集》文集卷六，页780，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18）《广陵诗事》卷七，光绪重刊本。
19）乾隆四十四年勤有书屋刊本。
20）《樊榭山房集》文集卷三。
21）《全祖望集汇校集注》，《鲒埼亭集内编》卷首，页21,
22）《清代碑传全集》卷七十，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
23）此乃据有关材料考证而得，为免枝蔓，此处不详述，当另撰文述之。
24）卷十五，页347，中华书局1960版。
25）此观点得自恩师严迪昌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