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官人和西门大官人不同点可太多了,虽然他们就像水浒中的李逵与鲁智深,都有粗莽大汉,落草为寇,杀人如麻的共同特点,但他们也正如他们二位一样,是各自独立,外质与内质皆不同的人物形象。
首先从他们的阶层(如果阶级这个词不便使用的话)出身来讲。薛大官人属于“官”的阶层。虽然他本人不做官,但他的妹妹可以有入选宫掖的机会,与他交往的朋友,不乏与他同为“官宦子弟”阶层的冯紫英,宝玉,他们嘲笑他的粗鲁不文,但并不把他当低一阶层的人来对待,至少宝玉的家庭还是很乐意娶薛蟠的妹妹。
而西门庆不同,西门庆是市民阶层中的商人阶层,他本人做不了官,所以他对官,是一种完全奉承,迎合,贴附的态度。金瓶中几次出现西门庆与官交往的情节。甚至也包括了他为他们拉皮条,睡妓女,向他们献财物,献小妾。与西门庆交往的朋友阶层,也就是他的“义结十兄弟”,主要是应伯爵哪一类人,西门庆的妻妾亲戚们也都没有官宦人家的背景(他想法做蔡京的干儿子也罢,我不相信蔡京能把女儿嫁给他,月娘的父亲是个很小的武官)。这一人物出身设定的不同带来了太多太多不同,譬如说,他们的做恶与唯利是图都有极大的不同。
西门庆的恶,是“有意”的,因为他作为一个商人,一切目的都是为了向利。你看他娶瓶儿,玉楼,都带有侵占女人家产的意思。对蕙莲的丈夫几次三番的转换迫害的手法,也都带有策略的考虑(虽然这种策略可以说是出自金莲的奸计)。最著名的案例是他与金莲的交往,他不像薛蟠一样,自己叫家奴在大街上就把情敌活活打死,他踹了武大一脚后,为脸面计,还会逃走,杀人手段是给金莲一包毒药。西门庆作的恶,大多都是有意的,故意的,他是一个没有道德观的商人。
薛蟠虽然也做点生意,却主要是一个没有道德观的高干子弟。西门庆做生意,是“官商勾结”,后来做了个小官还是他买来的。而薛蟠本来就是“官商”。他做恶因为他生来有恃无恐,简直如一个单细胞生物一样单纯。他喜欢的就拿,不喜欢的就弃,这个过程中几乎没有策略或计谋的考量。他也是一个霸王,但是一个“呆”霸王。几次把自己陷入不能了结的官司。让家人倾家荡产的去救他。第一次他们家不得不逃亡到贾家。第二次他的家庭几乎因此覆灭。
从精神层面来讲,西门庆比薛蟠要孤独得多,自私得多。西门庆不是一般的市民阶层,因为大多数当地人没有他那么大的生意。而他又不是上层阶级,他是以财换权,而薛蟠是以权换财。如果西门庆出了事,也许他还没死,他的家就四分五裂了。而薛蟠会有许多人向他提供救援,去一心一意为他奔走的,不乏薛蝌这种好人。薛蟠也有他尊敬的人,薛蟠相当尊敬他的妻子(不管是被制无奈,还是因为他本身呆傻),虽然她比她还恶。薛蟠尊敬宝玉。他与宝玉的交往并没有太多利的成分。薛蟠尊敬母亲,虽然他不大听她的话。薛蟠尊敬自己的妹妹,因为他妹妹总归是比他更睿智贤明。而西门庆则不同,他谁也不尊敬,包括鬼神。他如此疯狂地敛聚财富,而自己的女儿竟然没有新衣穿,张竹坡愤恨的说“月娘该死”,但这肯定不只是月娘一个人的错,根本是西门庆心目中,连西门大姐也没有。西门庆对瓶儿,他最爱最爱的人,尊敬也少得可怜,无论是瓶儿告诉他自己在有例假或者是有了身孕,他也还是要把房事做完——因为这是为了他的乐子。如果是夏金桂,早一脚踢向薛蟠了,我估计薛蟠也不大敢提出这种要求。
虽然都属没文化修养的人,但西门庆对此是有耻的。似乎他很不屑自命为有文化的人,但当他与官人们交往的时候,还是不忘申明自己也是有号的。虽然那号的文化意味仅限于他家的两口井:“双井”。而且西门庆也不得不和多少有一点文化的清客朋友们交往,他们为他提供的不仅仅是一点虚假的友谊,而且很大程度上,他们为他的生意与生活提供一些助益。这些朋友与西门庆总归还算是“十兄弟”。而薛蟠有足够的钱,和权,因此文化不能再为他添加装点,他很乐于做一些不可理喻的歪诗,和朋友们一起哈哈大笑一番。如果也有一些清客行走在薛大官人的左右,他们肯定不能算作是他的朋友。冯紫英和宝玉那种朋友,有没有文化对薛蟠来说,完全都是无所谓的,因为本来他们就都是一个阶层的人。
因为他们出身不同,西门庆的女人们与薛蟠的女人们也都不同。西门庆身边的女人们至少没几个处女。瓶儿算是见过最多市面的,但瓶儿也不过是个卑微的风尘女子,几次改嫁,只望能找到一个更可依托的丈夫。瓶儿很爱西门庆。而金莲又是如何热切的情人,这个更不必多说。玉楼虽然被骗娶,但玉楼也很乐意,玉楼亲自相见过西门庆,西门庆给这些女人一种可以托付的信任感(虽然也许只是错觉,哈哈)。而薛蟠几乎没有女人是自愿嫁给他的,金桂绝对不是因为爱他而要选他做丈夫。金桂放纵自己的婢女勾引薛蟠,也是为了让薛蟠更听话,打击其他小妾。香菱更不爱薛蟠,但香菱与西门庆的女人不同,她简直没有最起码的自保的天性,是鸡鸭鱼肉一样凭人宰割的,时刻那么顺从卑怯,你可以说这是因为香菱唯美善良,但亦令我深感:可怜人也有可恨之处。就是要哭,也哭得那么没有力量,只有他人的同情(如宝玉带鱼宝钗等),和对诗歌的学习,才让她的存在有了一点美学的价值。西门庆都不会为香菱这样的女人打死人——这一点可以看出,西门庆挑选的女人,多少都与他有一点点共性,月娘,金莲,玉楼,瓶儿,蕙莲,春梅,也不完全就是肉欲吸引。香菱和薛蟠的共性,简直可以说,除了“脑袋都有点缺根筋”之外,没啥相同。西门庆还有暗恋的女人,仅限于精神层次,并不想有进一步的行动,薛蟠的性是没有什么恋爱过程的,他对湘莲的“勾引”都是那么笨拙。薛蟠几乎是个没有任何男子魅力的人。
…………太多啦,写不完了,要上班。这个有时间可以大写特写,当比较文学的论文题目来做。我想查尔斯兄并不如我一样地爱看金瓶,若你仔细看过金瓶,你会发现,没有一句话,一件事,薛蟠和西门庆作起来是完全相同的,虽然时常动机相同。不错,他们都是粗俗,好利,霸道,自私的人,但这不代表他们就是一类人。不论别的,西门庆的文学价值也都比薛蟠高的多,因为至少,西门庆是一个圆头洋葱,内心有很多层次。薛蟠根本不是主角,对他的描写,曹公比之于笑笑,要肤浅,平面化,表面化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