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斌在苏州
黄培需
康熙二十三年（1684）九月，在南行的路上，有一位58岁的官员，带着简单的行囊，穿着布衣，携一老仆，驾着牛车，行色仓皇，路上又有一少年官员，衣冠华美，骑从纷纭，气势煊赫。两人或先或后，一路同行，老年官员的牛车偶尔碰到他的舆盖，少年官员的侍从便大加呵斥，老年官员总是避让不与计较。晚上住到一个旅舍，老年官员先到，已在上房安顿下来，少年官员后至，也要住上房，店主答已有人，其侍人以不可商量的口气说：“不论住者是谁，必须搬出去。县太爷到了这里，怎能容他人住上房！”店主无奈，同老年官员商量，老年官员二话没说，搬进了旁边的房子。这位老年官员就是前去赴任的巡抚汤斌。
汤斌字孔伯，号荆岘，又号潜庵，睢州（今河南睢县）人。顺治九年举进士，曾师从孙奇逢治程朱理学，乡居二十年。后举博学鸿儒，授翰林院侍讲，修明史。康熙二十三年刚升迁内阁学士，由皇帝提名，改任江宁巡抚，他陛辞之后就匆忙赴任了。
汤斌至巡抚署苏州，从调查了解民情入手，兴利除弊，为百姓造福。首先减轻赋税，卸百姓负担。当时淮、扬二府有水患，原江宁巡抚余国柱上疏，称水退田仍可耕，明年仍可征赋。汤斌派人勘察，水并未退，即使水退了地方，田也不可耕。遂上疏罢前议。吴中一带，为富庶之乡，赋税甲天下，官府实行五年并征，百姓不堪重负。汤斌上疏请废止，改为分年征赋。这里人口稠密，工商业发达，赋税可当大省百余州县，名目繁多，积欠年久，官吏顾惜功名，下力追讨。汤斌上疏请定钱粮实数，以便查核，并建议免除积年所欠赋税，得到朝廷批准。
办一件事，汤斌总是看受惠还是受害，受惠则办，受害则不办。汤斌刚至任，值康熙南巡，视察苏州，苏州城内道路狭隘，有碍观览，总督王新命欲毁民房以开阔道路，汤斌说：“如果这样，则数万家无处安身，不是天子关心百姓疾苦的心意。”康熙听说了，称赞汤斌道：“这事颇合朕爱民之意。”并撤御馔赐给汤斌。吴中湖荡所产莲芡最佳，有官员建议依例收税，汤斌不许，说：“例是人订的，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况且莲芡并不是年年丰收，一报部即成定额，再想去掉还能办到吗？”当时淮、扬、徐等地受水灾，百姓无粮，开平仓赈济仍不足，汤斌下令动用库银五万两向江西、湖广购粮，有官员说：“此大事，请旨乃可。”汤斌说：“候旨然后再购粮，百姓都成沟中的骨头了。”
毁淫祠，立社学，挽颓风，厚习俗，使民去奢华，返淳朴，是汤斌治吴而采取的又一重大举措。陛辞时，康熙面谕：吴俗尚奢华，要加意引导，以正风俗为先。苏州一带淫祠五通、五显、刘猛将、五方贤圣庙甚多，百姓祭祀，奢华靡费。汤斌至苏州，察得其情，拆毁庙宇，尽收偶像，泥塑者沉于水，木雕者焚于火，取其材修学校，修泰伯祠，修宋范仲淹、明周顺昌祠，禁妇女入寺烧香，禁赌 博及印造赌具，禁私刻淫邪小说戏文，并令所属各州县，一律照此办理。不及三月，巷无游民，寺无游女，教化大行，民风为之一变。汤斌担心他去任之后，死灰复燃，妖氛再起，请皇帝赐特旨，勒石严禁，把圣旨作为镇邪的“石敢当”。
汤斌洁已率属，整肃吏治，罢贪举廉，苞苴不行。抚吴之日，他在关帝神前立誓：“断绝交游，不畏强御。受贿徇情，神明殛之。”他告谕百姓：决不任用贪恶无耻之徒为官，如本院不能慎终如始，一有徇假，不妨公揭通衢，以彰本院负国之罪。苏松地区富甲天下，最容易出贪官，常常做不满三年，便被罢免。汤斌要州县官不向上司行贿，只要尽力做事，忠于职守，定被提拔。要司道府官不得向下属索贿。众官员皆愿听命发誓廉洁奉公。
汤斌先后奏劾苏州知府赵禄星等八名贪赃知府知县，将其革职查办，清除民贼。长洲陆在新为松江教授，汤斌察其廉勤，以“卓异”荐于朝廷，康熙召见，除卢陵知县，大著声绩。常州知府祖进朝有惠政，因对下属官员失察，朝廷欲将其革职调离，汤斌奏请将其留任。吴江县令郭秀贪黩敛财，被人告发，汤斌传他至苏州，训诫他为官要清廉。郭秀说：“我所以贪污，是供前任巡抚的索贿。今大人既以清廉自律，请宽我一月之期，如声名犹如以前，请大人以重典处置我。”他回到县衙，担水洗刷公堂，以示洗心革面，树立新我，大声说：“前县令郭秀已经了，今天来的是另一个郭秀！”不久政绩斐然，声名鹊起，汤斌将他推荐于朝廷，后任御史，直声震天下，权相明珠、佞臣余国柱，皆败在他手里。
常州知府祖进朝，感激汤斌的信任，想报答他，见汤斌衣着破旧，便制了一套衣靴，欲送给他。但畏于汤斌的严正，一直不敢拿出来，最后只好自己穿。汤斌生日，某缙绅知道他拒绝馈赠，便制作了一幅屏风作为贺礼，汤斌坚辞不受，该缙绅说：“有名人汪琬的撰文在上面。”汤斌命人将文抄录下来，将屏风退还。汤斌请朝廷减负获准，前巡抚余国柱时为户部尚书，派人告诉汤斌，此皆明珠的功劳，应该以四十万金酬谢。汤斌不与，说：“百姓的钱不用作缴纳国税，而能装进私人的口袋吗？我宁肯被马上撤职，也不能看到这些人剥削百姓以取媚权贵。”明珠为此怀恨在心。奉使外出的京官路过苏州，办完事也都赶快离开，不敢接受斗米的馈赠。偏偏有个明珠的家奴，倚仗明珠权势，十分骄横，所到之处，官员郊迎，馈赠甚丰。路过苏州，汤斌把他召来，他带领数十人骑马而至，见门外无人，对随从说：“主人迎接怎么出来这样晚呢？”于是叩门求见，里面传他进去，到台阶下，见汤斌面南端坐，他只好跪下听命。汤斌正色告诉他：“你的主人和我同朝做官，听说你来了，特备酒肉犒劳你。”于是命门卒做主人负责招待。此人十分羞愧，当天就离开了苏州。家奴回去告诉明珠，加上索贿不给，新仇旧恨，成为明珠后来构陷汤斌的原因。汤斌为避免干扰，上下交际，尽行断绝，亲戚旧交，年谊门墙，都拒绝来往，并写信要在家的儿子汤溥遍告亲友，请其体察苦衷，不要前来相访，如果来了一概不予见面。
汤斌常常拜访隐居的贤人，问政于野。一次他摒除车骑侍从，只身去看望借居佛寺、家贫而性介洁的长洲画家文点，问他有什么意见。文点说：“爱民首先要去掉害民的事，如虎丘采茶，府县两级都派人征办，难于供应，这种已经有好几年，大人如能取消，那就是善政了。”汤斌遂伐其树。他问文点：“听说先生只有三亩田，不知靠什么吃饭？”文点说：“贫穷，对读书人来说是件幸事。菜羹蔬食，可以安定人的性情，坚定人的操行。如果有剩余，就会改变自己的操守。”汤斌十分赞赏。又一次去看一位明朝遗少徐昭法，其父为明朝官员，明亡沉湖死，他不仕清朝，陷于支硎山中，终身不入城市，生活极端贫困。汤斌来访，他辞以疾，拒不接待。汤斌在门外徘徊不去，最后才被请进，待以粗粝之食，汤斌吃得醉饱。此事一时传为佳话。
为使吴中风俗淳朴，人心厚道，汤斌对欺主刁奴，则严加惩治；对歪理邪说，则严词驳斥。吴县监生王某，一家奴窃财逃走数年，一天忽然带着手持弓刀的数十人骑马而来，自称投身亲王府，对旧主人大加诟骂，索要金钱。官吏都不敢过问，有人报告汤斌，汤斌立收狱中，依法严惩。常县某家一家奴，讦告其主人在清初曾收到南明隆武皇帝的信札，逼迫主人远逃，欲霸占主母及家产。汤斌听说大怒，说：“国家屡次大赦，这等不明不白的事何必问，刁钻的奴才竟敢以此来要挟他的主人吗？”遂将信札焚毁，把此奴用棍杖打死。
汤斌实心任事，事必躬亲。他年俸仅150两白银，无力招聘幕僚，事事得自己动手。刚上任，又要迎接康熙南巡，文案堆积如山，就在船上处理，六昼夜没有睡觉。他常常秉烛治事，直到四鼓始和衣躺下休息一会儿，日中才进食。有人担心他年老体衰，支持不住，劝他多休息，吃点补药补补身子，他慨叹道：“君命即天命啊！”
汤斌贵为巡抚，自奉俭约，生活十分朴素，与宾友吃饭也是粗米豆羹。惠泉茶名满天下，他多次来往无锡，未尝饮一杯。夫人及诸公子皆穿布衣，吃青菜，有时还挖食巡抚署空地上的荠菜，夏日从旧货市上买苎麻帐以蚊蝇。每天以豆腐作羹，以至民间称他为“豆腐汤”。公子受不了这份清苦，悄悄地让仆人买一只鸡吃。一天，汤斌偶翻见帐簿，见上面写有某日买鸡一只，汤斌觉得奇怪，呼仆人来问：“我到苏州没有吃过鸡，这鸡是谁买的？”仆人不能隐瞒，只得说：“公子。”汤斌很生气，立即把公子喊来，教训道：“你以为苏州的鸡像河南的那么便宜？你想吃鸡，就回老家去，哪有读书人不能嚼菜根，而能做大事的！”令跪在院中，读《朱子家训》。离任时，只有一部《二十一史》是在苏州新添之物。夫人乘轿出来，竟从轿里掉下一床破棉絮，送行的人无不感动得流泪。
苏州的士民听说巡抚要走，数万人遮塞衢道，跪哭挽留，竖一黄旗，上书“叩阍留宪”。乡民持锄犁家具，市民持瓦石土块，堆在路中，汤斌出来，则填塞城门，使马不得前行。乘船至江上，沿途民众以旧船阻塞航道 ，使汤斌船无法通过。场面十分感人，汤斌流着眼泪说：“你们这些百姓很仁义，但是我不可能留下了。”一年后吴人听说汤斌病死，望北跪拜，失声痛哭，家家绘像祭祀。汤斌抚吴二年，政绩卓著，誉满海内，深得康熙信任、朝臣敬重与百姓颂扬，是他政治上的顶峰。也正是由于皇帝的信任，百姓的支持，才造就了一代名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