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恢复自己对于从七年11月到八年5月的整体记忆,这阶段的史料是很多的,所以写起来大概会比较长。昨天写了这个开头,又忽然觉得十三生日写这个东西实在不好8过既然写了也就写了吧,周二正日子会写第一章,剩下的就寒假了吧。
多多支持,多多指教,多多批评哦。
天裂
楔子
雍正八年的北京城,天气邪行的紧,先是二月开耕久旱不雨,接着又是阴晦不断、闷气恼人,如今方届端午,竟然燥热的仲夏一般,弄得满城的达官贵人无一不成了沾火就着的炮筒子。一个月前,皇七弟淳亲王薨了,皇帝在当天拨下大笔内帑,却没有赏赐给一片凄风苦雨的淳邸,而是下旨在经各旗各衙门虔心设醮,共祈天佑贤王——他的首辅宠弟——同样身抱沉疴的怡亲王允祥。京官们哪个不是贴了毛儿比猴儿还精的人,拿把尺子量量,和主子爷的头等心事比,和多少内外大员的泰山之靠比,蕞尔公事庶务又算得了什么呀?于是乎,六部九卿,各率属员,齐集午门,赤日之下,司香尚书,执炉都统,满目皆是。
这一天的雍正皇帝心境格外不好,一是两个月来一如既往的寝食不调、恹恹病态;二者御案上又添了刚刚送到的湖北巡抚费金吾的遗折……唉,又一个才堪大用的封疆啊……杨文乾、齐苏勒……这到底是怎么了?上苍又何至于……雍正苦涩的皱皱眉,连续第三天推开了眼前午膳用的金碗。
他挥挥手止住了欲劝他进膳的总管太监苏培盛,“叫马尔赛、张、蒋!”顿了一下,“再瞧瞧刘声芳到了没有?都什么时辰了?!是好是歹,每天总要奏朕知道的才是!”
苏培盛答应着出去,刚从军需房传来了马尔赛一干人,顶头碰上急匆匆向前走的额外侍郎伊都立。
“呦,伊大人,您是打……”苏培盛边做了个要打千儿的姿势,边又抬了手含笑着朝东边儿指了指。
“不敢!”伊都立一把将他扶住,却免了一贯的亲近客套,“公公快替我奏一声,王爷叫我来回皇上的话呢。”
“敢情您是替刘大人来的?那甭回了,万岁爷叫随到随进呢,您快着吧,里边儿方才都急了呢。”瞧着伊都立慌手忙脚的往前走,苏培盛又一把拽住他:“刘大人怎么不来?难道是……要紧了?万岁爷今儿心绪可不好,您什么事儿可说缓和着些儿把……”
“哪儿……哪儿能啊……王爷吉人天相,祖荫圣庇,就是让我来奏说今儿个安康多了,请皇上放心。刘大人……岁数大了,王爷叫他歇一天呢……”伊都立一迭连声,仿佛背书一般。
“那敢情好!您快快儿的进去,我叫他们再把午膳送来,万岁爷一高兴,说不定能再用点儿……”
伊都立进了养心殿,报名行礼一跪三叩。雍正停下了与马尔赛等人的议论问道:“怎么你来了?今儿是怎么样了?”
“怡亲王谕令奴才回皇上的话,昨儿刚换的方子,一早晨就觉得很见好,皇上……皇上赏的早膳也用了……一大半。怡亲王叫奴才代请皇上圣安,请皇上节劳,请皇上宽心……”他的话越说越快,声音也越说越大,紧贴着地面的脸却始终不肯抬起来。
“阿弥陀佛!我佛到底不肯弃朕!”雍正闻言竟忽的一下站了起来,合掌默念,喜形于色。
“奴才们恭贺皇上,圣明天助!吾皇万岁、万万岁!怡亲王千秋、千千秋!”马尔赛见状率先叩贺,接下来便是满殿的颂圣之声。止张廷玉跪的离伊都立很近,便低声问了一句:“学庭大人,刘声芳是怎么说的?”问罢却一眼瞧见侧着脸看他的伊都立眼角边隐隐的泪痕,赶忙闭了嘴,随着众人干笑着。
雍正惬意的踱着步子,一眼看见苏培盛又招呼着人抬了膳桌子进来,轻快的摆摆手,“你传旨銮仪卫备驾,朕这顿饭倒是要扰他去了!谁也不得提前知会,看他还能躲着朕不能?”接着一指下头跪着的四个大臣,“一并去吧。”
圣驾出了东华门,正是午时一刻。内城全是在京衙门和王公府邸,又是大晌午的,街上格外的清静,连道也是不用清的。雍正坐在轿里,静静的,只有随驾大臣、侍卫们齐整的马蹄声在耳边,却仿佛是一颤一颤的……伊都立这个人……极精明干练的呀……这么喜人的事儿,他的声音抖什么?身体怎么也是蜷缩的?刘声芳……一向敏感的皇帝突然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中,想叫停再问,却翕动着双唇不忍出声。一霎那,他仿佛又听见新的马蹄声,遥远、急促、恍惚……他的心揪得更紧。
“昌贝子!圣驾!”雍正清晰地听到了顶马侍卫拦截来人的声音。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眼睛猛地一闭,一阵晕眩,想扶住轿柄却又一把抓空。等到他充分感到自己清醒的时候,一圈一圈的哭声,已经包围了十六人抬的大轿。抓起矮几上的玻璃鼻烟壶——他想在出轿之前重新确立圣主的威严……
“啪”的一声,轿帘儿差点儿被扯下来,一步踏出去,仿佛不认识似的盯着伏地跪哭的弘昌,白得刺眼的一身缟素……
“皇父!”弘昌膝行几步到了雍正跟前,双手呈上一份奏折匣子。
“打开……”雍正半闭着眼睛吩咐一句,颤抖的接过了不知是哪双手递来的薄薄的一份折子,猛地翻开,赫然六个近乎扭曲却又极力工整的字:节劳、息谤、用兵。
眼泪……已经打湿了墨迹,却隐约看见下面还有一行殷红的、稍稍端秀的小字,那个殷红,明明是血色……“皇上若因臣死而废此三事,唯使亲者痛,仇者快而已,皇上之圣明,必不为矣……”
“备马!”雍正突然大喊一声,右手里的鼻烟壶应声而碎,有一股殷红,汩汩而出……
第一章
(雍正七年十月十五日,距曾静投书岳钟琪案整一年)
“他还想干什么!”养心殿里暖阁里的雍正皇帝燥怒的将朱笔“啪”的拍在桌上,仰脸道冲着跪了一地的御前太监们发泄道:“整天介在朕跟前絮叨还不够!还要捅到通政司去给人家当枪使!”一叠厚厚的题本被他摊在桌上,简短的正文,一排又一排的题奏列名,为首的是他的爱弟——和硕怡亲王允祥。
“万岁爷……”总管太监苏培盛小心翼翼的打断了他的忿忿,“怡亲王和三位中堂在外头候着呢……”
“叫!”雍正撒气似的喊了一声,又指着正在设跪垫的小太监们满口阴气的说一句:“统统给朕撤了!”
“听见了?”暖隔外面的允祥冲着马尔赛三个人勉强苦笑一声,低语道:“挨骂的角儿已经定了,今儿没你们的事儿……”说罢整冠而入,三人面面相觑,也只好鱼贯相随。
“臣等恭聆皇上圣训。”允祥在前,三个人在后一字排开,长跪行礼。
“好哇!怡王的口气,张廷玉的手笔,真是珠联璧合啊!”雍正拎着奏本的一角,拖着长长的折纸在他们跪叩的地方慢慢的踱着,“怪不得六部九卿都要签供画押啊,看来朕要是再不准,怕不是要‘三木伺候’了吧?”
这话说得太重了,四个人免冠叩首,却不做一声应答。
苏培盛瞧着情势愈发不对,忙命小太监去换茶,在他看来,寒冬天品口热茶,大概是能帮皇帝消消火儿。
“怎么都不吱声啊?哼!有胆子写没胆子说话了?!啊?!”雍正将折子狠狠的扔到了允祥身前。
“皇上……”允祥跪前一步,略带颤抖的道:“汪景琪附于年案、查嗣廷附于隆案,尚可分得主次,如今皇上恕了曾静,到把个主犯换成了吕留良,谋逆案倒成了文字之祸。皇上,廷玉是掌翰林院的,皇上该问问他,《名教罪人集》在士子们嘴里是……怎么个说法……吕留良与汪景琪又是……孰重孰轻……”
“你放肆!!”先是一口讥讽的雍正突的勃然大怒,“哐”的一声将小太监举过头顶的整碗热茶一把拂到了地上,半沸的茶水丝毫不剩,全数泼到了跪得最近的允祥身上……所有人都愣住了,马尔赛顿首连声道:“皇上息怒,都是奴才们糊涂,怡亲王也是……”
允祥忍着一身的灼痛抬头看了雍正一眼,皇帝也是一脸的窘迫痛惜,连带着不知所措。他微闭了一下眼睛,拼命的咽了一口气,忽的抬头朝着那个已经吓得半死的端茶小太监厉声斥道:“混账!!你是怎么侍候的!烫着了皇上你有几颗脑袋?!”接着又转向苏培盛,“你还戳着做什么!拖他出去送敬事房!赏二十鞭子,罚一年钱粮!再不准回养心殿当差!!”
“没听见怡亲王的话么?”雍正看见苏培盛还在发愣,底气略带不足的补了一句。
“嗻……”应声之下,端茶的太监已是被连拉带拽地拖了出去。
“张廷玉拟旨!”雍正瞥了一眼俯伏于地不愿抬头的允祥,背转了身,一字一顿的说道:“宽宥曾静一案,乃诸王大臣官员等所不可赞一词者,天下后世或以为是或以为非,皆朕身任之,与臣工无与也,但朕亦再四详慎,所将谕旨俱已明晰,诸王大臣官员等不必再奏。倘各省督抚提镇有因朕宽宥曾静等复行奏请者,着通政使将本发还。”
“事关天下、事关后世、事关圣躬,臣虽万死不敢奉诏,仍请皇上……三思!慎行!”允祥猛地抬起头直视着雍正,凄凉却又笃定的口气,两只手却死死的抠着地上的砖缝。
“朕不用你遵旨,”雍正没有回头,声音较允祥更加凄凉而笃定,“你们三个去传旨吧,今天就发出去,宣谕各省!”
听着三位大学士缓缓退出的脚步声,雍正慢慢的回过身来,看着仍跪在地上,半身透湿的允祥,长呼了一口气,“去换件儿衣服吧,朕叫他们传太医去,瞧瞧烫着了没有……”
“大概以臣今日之所言所为,不拿送宗人府,就是皇上天恩了吧。”
瞧着雍正苍白的脸色,苏培盛生怕两人再起冲突,忙趋过来,满脸堆笑的想扶允祥起来,“殿下还是去换件儿衣服吧,大冷的天儿,地上凉,主子怕您冻着呢……”
允祥毫不领情地挣掉他的双手,冷冷的甩出一句:“你这多话插嘴的毛病儿到底是改得改不得了?!”
“你总该和朕说一声!”雍正仿佛没有理会苏培盛委屈求助的眼神,“几百个人的本,登邸报上的东西,你就这么被他们撺掇着胡闹!外头督抚怎么想?怡亲王起着头儿的反对朕?朕真的就是孤家寡人了?!”雍正焦躁的捶着御案。
“臣和皇上口奏、密奏,皇上不置可否,三法司、满汉大臣三上本章,皇上批驳如故!臣是不敢负皇上的,可也不忍心皇上为了无知逆贼负了圣躬自身!弄得士子含怨,流谤天下……”
“流谤?哈哈哈哈!”雍正突然大笑,“朕岂是怕流谤的?任他谤满天下,我也是全无可惧!你方才说什么?你说我是在自负?那好,李绂诬诘田文镜,我可以力排众议,为他做主。可你告诉我,万年之后,天下人群起诬诘朕的时候,谁又能给我做主呢?!我今天若不亲执史笔,只怕身后的名声下场……还及不得田文镜呢!”雍正说着,眼圈已是红了,却强忍着不肯宣泄。
“皇上……”允祥在冰凉的地砖上挪动了一下惯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膝,想站起来安慰他的兄长,却觉得浑身抖动得厉害,湿漉漉的衣服仿佛冻在了身上。
“你也是知道的,”雍正仍旧自顾自地说着,“你自己挨骂挨得还少么?又有哪回不是让我牵累的?不过只怕百年之后,你也就不用受这份儿牵累了,小人们没了顾忌,哪儿耐烦再找个替身儿呢?”
雍正说的惨淡至此,允祥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强忍着周身莫名的痛处,双手使劲撑着地面,想支持住近乎摊倒的身体。他想叫边儿上的太监扶一下自己,却不敢流露出丝毫痛苦的神色。他直起右腿,试着站了起来,刚向前迈了一步,就觉得两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倒了下去……
第二章
“王爷!!”离得最近的苏培盛惊叫一声,紧趋几步过去扶他。
“浑叫什么!”允祥挣扎得一身冷汗,却仍敏锐地发现了苏培盛情急之下的称呼错误,有气无力的斥责一句,顺便抬眼看了看雍正。
“奴才糊涂!“苏培盛吓得就势跪倒,冲着疾步走过来皇帝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哪儿那么多罗嗦的!还不传太医去!”雍正俯下身来,一脸关切,嘴上却仍不肯饶人:“跟朕较真儿的法子除了作践自己可还有别的么?旁人的台阶儿都铺得好好儿的,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闹得这样?!”
他几乎是半架着允祥走到里间的坐榻上,一边又吩咐后边跟着的太监:“拿那件儿玄狐的袍子给怡王!”
一把按住要站起来谢恩的允祥,雍正回身结果太监地来的热腾腾的奶子推到他手里,含笑道:“就是上个月吉林进来的,你不是说颜色、材质都好么?朕叫他们换了金黄的里子,今儿到合用了。”说罢也不等允祥回话,径自走了出去。
允祥换了衣服出来,已见御医刘裕铎在殿内跪候了。
“臣一点儿小疾不打紧的,皇上多少要紧的话说呢,哪儿有看大夫的道理。“允祥边看着雍正笑辞,边示意刘裕铎退下。谁料这位刘太医却是极认真的,只看了允祥一眼便朗声道:“殿下气色大觉不好,万万耽搁不得!”
“危言耸听!”允祥觑着雍正锁紧的眉头,一句话顶回来。
“去!叫跟怡王的随身太监进来回太医的话!省得他张口闭口的蒙哄朕!朕到要瞧瞧他们当着自家主子敢和朕说实话不敢!”
“臣不敢,臣遵旨……“允祥无可奈何,朝雍正一躬,欠身坐下,把左手伸给刘裕铎。
“殿下进食比往常如何?”
“一如平日。”
“这就胡说!”雍正瞥了他一眼接口道:“你昨儿晌午陪朕进膳,才用了多少?亏你还是通医理的,医者难自医的道理不懂?”他说着突然停住了口,这话实在是大不吉利……
“殿下的骨痛觉得重了么?”
“嗯,这几日阴得很,怕是湿症吧?”
“也是受了凉的缘故……”刘裕铎头也不抬,并没瞧见皇帝微变的脸色。允祥当然心知肚明,抽回手沉着声音道:“什么缘故我到不比你清楚?还不拟方子去!”
“殿下劳心劳力的太过了!”刘裕铎叩了一下头却不肯退去,接着说道:“殿下本来体弱,早年的痹症如今愈发不好,外邪侵袭经络,气血闭阻不能畅行,身体热盛,再受风寒湿邪,郁而化热,发为热痹之症。殿下若不好生将养,难保不风、寒、湿三气杂至,而后……痛厉遍身百节,乃痛痹之甚者……”
“你是刚从河南回京的吧?”允祥听着心里也觉一寒,可看着雍正越来越凝重的神气,还是满怀心事的笑问一句,说得满殿都是一愣。
“怎么语气作派到跟田文镜学的一模似样儿的?”允祥又补一句,而后自己也是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雍正笑得一下子跌坐到宝座上,哆嗦着手指着允祥前仰后合的说不出话来。笑了半日才对一脸茫然的刘裕铎挥挥手:“快下去拟方子吧,怡王拢共就瞧见过田文镜两回,每回到要头疼上三天,把朕也呕得了不得了……”
看着刘裕铎退去,雍正的眉头又渐渐皱紧了,“不然回园子多歇几日吧,自从弘暾……的事儿完了,就没停闲儿吧。”
“臣谢皇上恩典,可也断不敢为着着点儿小事而耽误了皇上的要务。大兵方出,皇上运筹决胜,要是让细务扰烦了圣心,臣罪何堪呀!再者……”允祥低头沉吟了一下,提袍角长跪道:“至于曾逆的案子,臣实在是……不能释然……”
“要论这个执拗,田文镜竟是十分里也及不得你一分的!”雍正有些气急败坏的无奈,绕着他走了两圈,“还不起来!自己的身子半点儿也不珍惜就罢了,朕的股肱腹心也被你这么放在地上冰着,你于心何安啊?!”
“皇上……”一句话说得允祥几乎坠泪,默默地站起来。
“等明年就好了,”雍正回过神来拍拍他的肩膀一笑,像是在安慰允祥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今年就是大丰之年,明年想来也是不差的,物阜民丰,大军奏凯,咱们也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到时候朕准你的假,嗯……可不是白准的,把你园子里的戏给朕预备好了,朕到要去好好乐一天。不过出了一点儿错儿朕都是不依的,要重罚……嗯……你就给朕斑衣彩戏……哈哈哈哈……”
允祥也跟着他微笑着,不过颇通医理的怡王很明白,自己能不能等到大军奏凯,实在是……
“回万岁爷,诚郡王进宫请安来了……”两个人正说着,奏事太监进来回话。
“臣告退了……”允祥第一反应就是要走。
“怕什么?他还敢活吃了你不成?”雍正轻蔑的一笑,指了指边上的墩子示意允祥坐下,微抬了一下前额道:“叫进来吧!”
第三章
瞧着允祉跪安行礼,允祥本是想站起来的,可刚一起身就看见御座上的皇帝对自己微微摇了摇头,于是心领神会的向后仰仰坐得实了,顺手端起矮几上的茶盏,慢慢地品着。雍正冷眼看允祉行完了礼,却不急着叫起,反侧身冲着允祥狡黠的一笑:“你看看,诚王比你大着多少呢?腿脚儿到这么灵便活分的,你还不讨教讨教。” “皇上教训的极是,”允祥也以一笑相回,却转脸对伏跪的允祉道:“只是诚王是连朝会都不必随班的,安富尊荣保养的好身子,岂是臣能比得了的?” 允祥和允祉本就是大不合的,上年为了旗务银子的事儿,允祥一本奏上,诚亲王降了诚郡王,副款儿就是朝会议政不得随班参行,今天一句含沙射影的扔过来,自然是捅炸了肺,只是如今以一敌二,不忍气吞声也是惘然。
“诚郡王起来吧,坐!”雍正瞥了苏培盛一眼,特意把那个“郡”字说得颇重,苏培盛赶紧朝设坐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一个本来要放在允祥对面的坐墩被向南移了移,设在了允祥座位的下首。 “谢皇上……”允祉脸涨得通红,一躬之下,满目怨毒。
“诚王有事儿么?”雍正品着茶,有一搭无一搭的问着来意。 “回皇上话,”允祉定定神,开口便是抱怨:“户部的奴才也太放肆得过头儿了,竟拿着帖子到臣家里勒索起军马来了!臣真是糊涂了,亏空不是早就还清了么?户部这个债主子,当上瘾了么?“说罢狠狠地盯了允祥一眼。 “皇上,”允祥并没接允祉的腔,而是直对雍正奏道:“上回皇上和臣说平郡王为大军西进捐了个人庄子上的五百匹马并带甲骑士,臣惭愧之至。平王身系远枝尚且如此为国分忧,臣兄弟等仰蒙圣祖、皇上大恩,岂敢后于他人,臣原以为诸王都和臣一个心思呢,就叫户部的司官们去各邸问问,省得泯了诸王报国爱主之心。谁想竟被诚王当成讨债的了,诚王误会了臣不要紧,只是凡事都自外于朝廷,可就不好了……”
“还说不是债主子?!你打发的奴才张口‘怡亲王’,闭口,‘怡亲王’,唬得我府里的长史气儿都喘不均匀了!哼,你这张利口,全天下哪儿有不知道的?言利都言出忠君报国来了!明明是强捐硬派,哈,你这回怎么不撺掇着主子开捐纳呀……”允祉本就不是恪敛之人,一肚子气恼委屈,也就顾不得时宜了。 “你只说我中饱私囊好了……”允祥双眉微蹙,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却仍转向雍正:“请皇上明鉴!” “诚郡王!”雍正一个手势止住了还要说话的允祉,半含嗔怪的对允祥道:“怡王也真是迂,清理亏空挨了那么多骂还不长记性。既然是奉旨办的事儿,何必掩了朕的意思,自己顶雷去?虽说恶不归君,可你当朕的兄弟们就都那么不知大义,不孝不忠么?真明天就叫内阁拟了上谕明发,宗室诸王贝勒一体筹进马匹披甲,送西北效力,也叫策旺看看朝廷的同仇敌忾!”
“皇上圣明,大军必旋日奏凯!!”允祥见皇帝连事儿都替自己应承了,心中感念,会意的一笑,顺口一句吉祥话忙递上去。允祉得了如此没趣儿,要发作又不甘,正待要走,见奏事太监捧着一个本章进来,跪奏道:“回万岁爷,陵寝衙门送通政司的本到了。” 雍正扫了允祉一眼,故意向允祥颔首道:“你的差事儿嘛,念来听听。”
允祥接过折本,稍加浏览,“天啊!”,他心里猛地一紧,几乎叫出来,好一阵头晕目眩过后,才略略平静。他想暗示雍正把允祉打发走再说,却见皇帝微垂着眼睑,一片悠然,全没领会他的局促不安。允祥只好合上折本,小心翼翼的道:“事体重大,还请皇上亲览吧!” “嗯?”雍正乍看允祥的神情,心里也是一惊,刚想接过来,却感到另一边允祉试探中满带着嘲讽的目光,这让他迅速联想起曾静,联想起那些出自宫廷的谣言……他顿住了。 “皇上和怡亲王有‘密务’要议,臣先告退了……”平静如水的口气,在雍正听来全是要挟和挑衅。 “陵寝的事儿有什么密务的?既是通政司送来的,就更是正大光明的了,不定还要九卿会议呢,说!”雍正心一横,转身回到御座上。
“臣死罪!”允祥无可奈何,绝望的双膝落地,叩头不止。
“到底是怎么了!!??”
“工部……督办陵寝的官员奏报……九凤朝阳山……形制虽大而未为全美……且……且……于穴中挖出……砂石……”
第四章
“砂石?!”雍正也是大惊,“你……”他刚想责备允祥几句,却一眼看见边上的允祉,立时降下了调门,“他们怎么弄的?!”
“臣糊涂昏聩,臣有负圣恩,请皇上重重治罪……”跪在那儿的允祥已是瑟缩成一团,两端皆害取其轻,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揽过所有的责任,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怡王这话说的,你是皇上亲谕的‘勤慎廉明’,哪里会昏聩糊涂了?”允祉慢条斯理的诘责着,看戏一般的瞧着此情此景。
“你以为如何?!”雍正强压着一拱一拱的火气,侧目反问。
“这……”允祉被他的目光压得一时气短,不过转念想想方才的折辱,胆气便壮了壮,“臣以为怡王的精明是不消说的,不过陵寝之大,干系千秋,要紧的是祖宗荫庇。列祖列宗要是怪罪了……再怎么精明,只怕也难寻……”
“皇上!断……断非如此啊……皇上!!”看着雍正悲愤中满是狐疑的脸,允祥浑身仿佛要炸开一般,他膝行数步到雍正跟前,猛地叩了一阵头,登时满额乌紫,全无平日的沉静稳健,泣不成声地近乎哀求:“皇上敬天法祖,万世仰赖,切不可自疑!总是奴才奉职无状,玷损圣明,千罪万罪,罪在奴才一身一体,皇上……若蒙皇上天恩,革去奴才爵秩,准奴才白身戴罪随钦差再赴京畿,寻勘万年吉地,则奴才虽死……亦无憾矣……”
“怡王还要去啊?”允祉瞧着这个煊赫至极的对头弟弟窘迫到如此,心中着实得意的紧,“最近不是身子骨儿不大好么?你又不像我,朝会都不用随班的,军务政务百事儿指望着呢……再者,就是我方才说的,勘陵这样差使儿,慧眼是小,厚福是大… …”
“你到底想说什么?!”雍正眼睁睁看着允祥的身体逐渐瘫软下去,当着允祉,却无可慰藉。
“臣不敢信口……不过是听了几句市井的议论。说当年王安石变更成法,妄谈什么”三不足”,闹得上天不容,祖宗不佑,子孙连丧,以至绝嗣……可可儿的,这几年怡王家里……唉,也是不大太平,阿哥、格格们都……”允祉突然打住了,自己也吓了一跳,知道话说得实在过头了,赶忙补了一句:“这话不过小人们的糊涂见识罢了,怡王有圣眷,自然也是有天眷的了……”
“够了!”雍正用一股从胸腔中发出的极低沉的声音,止住了允祉语无伦次的解释。
“皇上……”允祥的声音很微弱,声波中仿佛都能溢出汩汩鲜血。地砖是冰凉的,可他紧贴着地面的身体此时却是滚烫的,冷和热的胶着煎熬着躯体,却丝毫不能转移他内心半点儿的灼痛。他想抬头看一眼雍正,却既无勇气也无力量,只是勉强地睁开一直模糊的双眼。雍正就站在他面前,目之所及,唯有皇帝紫貂皮袍服的下摆。这是雍正三年万寿节他亲自进献给释服庆寿的皇帝的,当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一向挑剔的雍正对他的礼物异常满意,随即下旨换衣裳试穿。当然,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他的府里……丧信迭传……
“皇上……就准了奴才吧……”他无可辩驳解释,只能执著而坚决的重复着同一句话。
……
“快起来吧,老三已经走了……”不知什么时候,雍正俯身拉住允祥的右臂,想把他扶起来,却又止住了,“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皇上还是……定个罪吧……”
“你先起来!什么火上房的事儿,张惶得这样!”
“皇上以如此大事托付奴才,如今弄得流言四起,我……”允祥再次叩头不止。
要说雍正半点儿不怪允祥差使办得不好,到也未必,只是多了允祉这一出儿,反使皇帝半腹责备换了满腔痛惜,再说不出一句抱怨怪罪的话了。
“他那样混账没人伦的话你也当真?怎么到这样没担当起来!”
“皇上就准了吧……臣回去交待一日就走,再不为皇上选一处上吉佳壤,臣……”
“胡话!你这样身子骨儿,还想哪儿去?!”
“皇上……陵寝一日不定,诚王这样的话传出去,再加上……曾逆的事儿,皇上的圣德……皇上要么将臣治罪息妄言、以儆效尤,要么就准臣再去吧……”允祥说着,身体已全然支撑不住,下意识的扶了雍正一下。
“十三弟!!”雍正双手紧紧的抓住允祥的肩膀,似乎要稳定住他颤抖的身体。“你说说看,是那几粒砂子要紧还是朕的股肱腹心要紧?”
“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内外舆情、皇上圣名、大清皇统万世!”
“再议吧……朕调高其倬进京来……”雍正拿他执拗的弟弟毫无办法。
“军需的事儿臣交待给马尔赛还是廷玉啊?”
“再议吧……”
“嗻……臣告退了……”允祥扶着两个太监的肩膀站起来,喃喃而语。
“你替朕送怡王吧……叫他们把轿子抬进来……”雍正默默地吩咐苏培盛一句。
目送允祥离开,雍正扫视了一下整个殿宇,拿起桌上的茶杯,“哐”的一声,狠狠地砸在了允祉坐过的墩子上……
“你多劝劝皇上吧……”允祥靠在轿子外面艰难地嘱咐着苏培盛,“方才也是话赶话,没有责你的意思,你……”
“奴才是什么人,怎么敢当王爷这样的话。”苏培盛给他挑着轿帘儿,连连打躬。
“嗯。”允祥答应着转身上轿,似乎又想起来什么,停了步,“和内务府说,今儿挨打的那个奴才,赏他二十两银子吧,只是别在皇上跟前儿伺候了,免得皇上瞧见,心里……”
“嗻,奴才这就去传王爷的谕。”
看着苏培盛躬身退去,允祥颓然歪在轿子里,他长呼了一口气,隔着轿窗无力地招过随侍的太监:“叫伊都立这会儿就到府里去吧,不用再报了……”
第五章
“王爷大安!”伊都立闻信顾不得安排衙门里的差事,直趋王府,被等候的太监一径带到允祥的内室,顺势行了个跪安礼,一抬头,才看见允祥面无血色的靠在软榻上,目光支离,似乎没有看见自己。
“王爷……”伊都立又叫了一声,作了一个要叩头的姿势。
“嗯?哦,来了……”允祥回过神来,想抬一下手,却觉得重有千斤,只好微侧了一下头,“没外人不用这些规矩了,坐近些儿把……”接着又冲边上侍候的一群人道:“你们都去吧。”
“这是王爷看得起奴才了,王爷在主子跟前都是半点儿礼数不缺的,何况奴才们。”伊都立赔笑着写过,欠着身子坐在边上,因为离得近,一眼看见允祥额头上的淤紫,知道养心殿里方才必定是一场急风暴雨,心里一哆嗦,赶忙闭上了嘴,等着允祥开口再说。
“明儿你去趟诚王府,替我跟诚郡王赔个不是。”允祥双眼微闭,一脸安详,右手却紧紧抓着榻上的迎手。
“诚王?您……”
“从府里取两匣宋版书先送去,你一会儿走的时候问他们要。”
“王爷……”
“礼数上千万多恭敬些儿,他要说什么不中听的,你应着就是了。”
“……”
“你就说我身子实在不好,心火太重,言不由衷的请他别怪罪。户部哪个不知死活的敢在诚王爷跟前撒野,请他务必告诉出来,我回去严办,给三哥出气。”
“您这是何苦……”
“三哥说的那些流言,大抵不过是阿其那、塞思黑家的奴才传出去的,三哥是清贵人,哪里知道这些个。皇上最近是听见‘谣言’两个字就要震怒的,三哥把这些说出来,实在是帮皇上分良莠、清逆贼呢。皇上一向赏罚分明,诬谤祖宗、诬谤朝廷的,管他是谁呢,总要一体处置、罪无可赦。至于像三哥这样直言无隐的,皇上必是体恤爱重,想来三哥复爵的日子也是有了的。”
“嗻,奴才明白,一定把王爷的意思都说给诚王。”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伊都立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多问一句了。
“回头再拟两封信,给鄂尔泰和唐执玉,问问他们,最近可有什么难得的听闻没有。特别是唐执玉这边儿,要他多留意这点儿马兰峪,祖宗福地,一向是钟灵毓秀的,他到任一年,百事都好,只是要让他知道,百姓称赏要紧,皇上恩典要紧,列祖列宗的福庇更要紧!”
“王爷明鉴,鄂毅庵那边儿的事儿都好说,奴才给他写封私信自然明白,只是唐执玉……”伊都立斟酌着词句没敢开口。
“怎么了?”允祥睁开一直闭着的双眼问道。
“唐执玉和奴才素没什么来往,人憨直迂腐得很,又极重名声,奴才怕他……反误了主子和王爷的大事。”
“那依你看呢?”
“不如王爷换个地方吧,李卫那儿,要么西边儿?”
“……不成,非直隶不可!”允祥想了半晌,还是摇摇头,“你用我的口气……给他下谕令吧……”低沉的声音几乎不可闻。
“使不得啊王爷!万一泄漏出去……”伊都立站起来急切不已。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唐执玉说到底也是忠耿人,虽说不是至近的,皇上放他直督,恩典也是不少了,不至于分不清轻重缓急的,要真是……也就只有听天命了……”允祥幽幽的说着,好像是安慰自己,又仿佛是在暗示伊都立。
“这……不如奴才回去拟王爷的谕给他,晓以大义,再私下里写信点透了吧。”伊都立很清楚这位精明到了极处的怡亲王想要个什么答复。
“难为你这样想,比我周到。”果然,允祥满意的点了点头。
说话间,只见一个太监端着药碗在帘外跪着,没听见允祥传唤并不敢进来,伊都立忙出去接过,打发那太监走远了,才踅回来双手捧给允祥:“王爷这个病,主子要是知道了,不定多焦心呢,您万万得保重才是啊!”
“已经知道了……”允祥接过碗喝了一口,苦得一皱眉,随即撂下碗道:“说起病我差点儿忘了,你再写信给岳钟琪,问他军中可有良医没有,刘裕铎的医术他是知道的,就说我的意思,让他跟皇上要了去,给随军的官员兵丁们来疗疾吧。”
“刘裕铎是京中第一号的大夫呢,如今不正好侍候王爷的病,怎么……”
“军务大事要紧,我这个陈年痼疾,谁看还不是看呢,找个老成持重得到更妥当些。”
“主子很器重刘裕铎的,既知道了王爷的病,如何肯放人……”伊都立还是有些不甘心。
“这日子口儿,西边儿的请儿哪里有不准的?你去写就是了,我自有道理。”
“嗻……”显然,伊都立对允祥这一连串似是而非的铺排颇有些不解,可他这样的身份,只有传话的份儿,问什么、说什么,都是不能的。
“这些年也委屈你了,这么不上不下的,也不得个可心的差事。”允祥见他犹豫,话锋陡的一转,“皇上也说过要放你外任的,是我拦的,你可知道为什么?”
“奴才不敢抱怨!”伊都立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站起来躬身答道:“主子和王爷信得及奴才,留在京里,又各大事小情儿使唤着也方便,奴才受皇上大恩……”
“官儿当大了就不方便了,”允祥点点头打断了他的表白,“你我之间的干碍,内外哪儿有不知道的?皇上信我一日,自然就信你一日,这样的恩典,品秩如何还有什么打紧的?如今这个身份,我看是最恰当不过的,不论是和人说话还是上个折子,都是很便宜的。”
“王爷训诲的是……”伊都立满头雾水。
“所以,你要想解套儿发达啊……”允祥顿了一下,突然略带惨淡的一笑:“只怕要等我去服侍先帝之后了。”
“王爷!”伊都立一甩马蹄袖慌忙跪了下去,差点儿没绊倒了自己,“王爷有使役奴才处尽可吩咐,奴才竭尽犬马……”
“好!”允祥低沉而有力地应了一声,“通政司的本已经递上来了,九凤朝阳山吉地穴中挖出了砂石,你回去上个题奏,参我个奉职无状,有负圣恩吧……”
第六章
“奴才不敢!”伊都立越听越惊惶,及听到此,已是通身透汗,无可应答。
“这是大过,与其让外人发难,连累出别的事儿来,倒不如自己了结了,你难道就不愿意帮我了结?”允祥诚切的声调里还是透着一如既往的不容置疑。
“王爷绕了奴才吧……奴才要是上了这个折子,皇上那儿……”伊都立一个怕字当头,声音都带着颤。
“皇上口中不肯怪我,心里未必不怪,口中心里,只要颠倒过来,圣心可安、人心可安,我心亦可安,你这样做,是有大裨益的,你真的不肯么?”
“奴才不敢,只是以奴才愚见,王爷实在有些……过虑了。”允祥把事情因果一个字也不肯说,令旨中带出的只言片语着实难为了伊都立,知道此时才大概听出个眉目。他很知道,只要事涉皇帝、事涉舆论,这位王爷的战战兢兢往往太过。
“怎么说?”
“依皇上待王爷的情分,奴才敢保,断没人敢为了这事儿明着胡言乱语,奴才要是这时候上折子,岂不是有点儿……此地无银?”
“他们攻讦我有什么?慢说没人敢,就是真有,也是无碍的,不过是一纸上谕,罚俸训斥而已。只是如今内外舆情,大为不妥,陵寝上头出了事儿,可胡说的就更多了。皇上此时……唉,诸事烦扰,又断不肯迁过于我,长此下去,如何使得……”允祥言及此地,想象方才养心殿的种种,不禁潸然泪下。
“王爷……这样大事,您还是该跟主子奏一声的。”
“奏不奏又有什么分别?没的让皇上更作难。你回去好生想想,赶着先把前边说的办了。我这会儿头疼得厉害,什么事儿也思量不成,唉……”允祥无力的摆摆手,没等伊都立退下,就身心俱疲的闭目仰靠在榻上。
一连几天办完了交待的差使,伊都立却无丝毫轻松之感。拜折题参,事关重大,岂是能轻易决断的,自己和允祥再近,也近不过皇帝,想当个两头不落埋怨的过河卒子,何其难也!辗转反侧了几宿,他还是决定摸清了底细再说。于是乎,一大早起来就到宫里递了牌子,请旨候见。
及至见了雍正,将令他上折子参劾的事都说了,伊都立才觉得如释重负,跪在地上等着皇帝的最后决断。
雍正先是一阵惊愕,他万没想到允祥要做得如此决绝,而后又是由衷的感动和疼怜。他默默地听伊都立奏完,只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要是真敢顺着他的性子胡闹,上的哪路折子,朕也就只能拿你治罪了……”
“皇上圣明,奴才不敢!”伊都立一颗悬着的心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你跪安吧,去叫人传旨,让怡王下晌过来见朕。”
几天来,允祥一直是怀着一种戴罪之心见他的兄皇帝的,人前人后,格外恭谨小心。今日觐见也是如此,宫门口就下了轿,拖着两条生疼的腿,顶着风,一步一捱得往养心殿走,迎面瞧见张廷玉、蒋廷锡两个捧着圣旨联袂而出。
“王爷金安!”两人侧身站定了向允祥问候,因为是传旨,故而不便行礼。
“二位劳乏了。”允祥也停步客套一句,看着两人都面带喜色,便又一笑:“难不成又是赏赉的喜事儿?”
“都是托赖王爷的洪福,”张廷玉将谕旨举了举,“皇上圣恩加王爷仪仗一倍,臣和蒋相并外头几个总督们也得加赏了宫衔。”
“有这回事儿?!”允祥大吃一惊,内外大臣加宫衔的信儿,他是早就知道的,可这个仪仗……这样离谱僭越的恩典,如今这个时候……他想着就打了个寒颤。
“是皇上刚才下的旨,这会子拟了上谕叫臣等送内阁明发。”蒋廷锡接口答道。
“……我求二位一事如何?”允祥沉吟一时,突然变得极为谦恭。
“……臣不敢当。”张、蒋二人面面相觑。
“事体紧急,我这会儿就去见皇上,二位把上谕交我,我去再请一道旨回来,可成么?”
“王爷,皇上着臣等传上谕,臣等……不敢违旨啊……”显然,两个人觉得允祥的要求不仅莫名其妙,而且毫无可行。
“是……是我唐突了。”允祥茫然的又看了那张上谕一眼,顾不得腿疾之痛,快步向前走去。
“王爷……”蒋廷锡看着允祥六神无主的这样,不仅失口叫出了声,张廷玉暗暗拉了拉他的袍袖,轻轻摇了摇头。
“二位中堂!”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一句失口,走出步余的允祥突然回过身来,一脸真挚,竟是冲着两个汉大臣一躬到地。登时唬得二人将上谕一把塞到跟随的太监怀里,双双提袍跪倒,“王爷折杀臣了!”
“我断不叫二位中堂受牵连就是了……”允祥握着张廷玉的手,语近恳求。
“王爷恕臣实在不敢领命,”张廷玉被他搓磨得实在没辙了,却又委实不应他,只得看了一眼蒋廷锡道:“臣和蒋相上了岁数走得慢,王爷请了旨,要是臣等尚未出宫……”
“费心了!”允祥心领神会,感激地朝二人点点头,径直往养心殿走去。
“亏你想得出来!竟没见过你这样作践委屈自己的人!这些天还装腔作势的和朕闹生分!”允祥一进暖阁的门,先就挨了雍正的数落。
“皇上……臣是……”
“你以为伊都立也跟你那么大胆子,是事儿都干自作主张?”雍正边责备着,也不容允祥行礼,一下将他按坐在已经设好的座位上。
“这……这事儿臣一会儿再和皇上请罪,请皇上先让廷玉他们回来吧,皇上的恩典太重,臣有罪无功,受之有愧,外头人心也不服,皇……”
“哈,敢情是两边儿都有了临阵倒戈的了?朕这头竟是两个大学士啊,怎么又让你赚了去了!?”雍正看着允祥一脸的急切,扶着他的肩膀笑的打跌,招手叫过苏培盛:“去给张廷玉他们传怡亲王的话,就说我说出大天来,皇上也是不准的,叫他们别紧等着了,再等天儿都要黑了呢……”
第七章
“慢着!”允祥冲着要出去的苏培盛脱口而出,说完了才想起这是雍正的口谕,自己也吓了一跳,赶忙起身跪下请罪:“臣失口了,皇上……”
“刚刚才屈节下士呢,怎么一到朕跟前儿又成了强项令了?”雍正边摆手示意他起来边笑道:“怎么着,真是半点儿驳不得了?还为着曾静的案子和朕治气,朕的情儿都不想承了?”
“皇上把臣说的也忒放肆得过了,要让外人听见,还以为臣眼里怎么没有主子了呢!”确定了雍正的心情,允祥才笑着起来,止住了给雍正换茶的小太监,亲自端了托盘里的茶杯递上去,“臣如今是重罪之身,只等着皇上处分,哪里还敢想别的?”
“朕几时说要处分了?你自己要胡思乱想嘛!什么口中心中的,瞎揣测了朕的意思不说,还要与外人道,朕要恼也是恼你这个。”雍正说着接过茶杯,呷了一口,对着上茶的太监吩咐道:“给怡王用奶子,茶性寒的!
“谢皇上,臣这两天见好多了,不敢再劳皇上的神。”允祥忙退后两步躬身谢过,“只不知道伊都立都和皇上奏了些什么,这人真糊涂的紧,不过让他替皇上排忧,怎么到添起烦恼来了!亏得调他回京,这样人撂在外头,一省封疆,还了得了?!”允祥毫不掩饰的表示对伊都立的不满。
“朕看这人倒是聪明得很,他要是真依着你那个主意,只怕就不是现今挨你几声抱怨了。总共也没几个得用的人,还禁得住你这么挑拣?今儿你回去骂他一顿,明儿多出个关柱来,我看你怎么着!
“还是皇上圣德怜下,比臣更体恤这些奴才们些儿。上次皇上把关柱那些个混账事儿当笑话儿说给臣,臣竟恨不得四九城贴了告示辩白辩白,省得自己枉担了这个仗腰子的虚名儿,还气得什么似的。”允祥言语间探知伊都立只奏了上折子弹劾一件事,暗暗放心,只顺着雍正的话头自嘲着闲谈,寻机再入正题。
“你也是心太重了!朕要是也为了年希尧那个糊涂公子哥儿生气,到处贴告示去,全天下的城门也是贴不满的。可话说回来,如今曾静的案子朕倒是想辩白辩白了,瞧瞧你这份儿横拦竖挡的,别人也就罢了,你就不想着朕也是又气又委屈的?”
“皇上的苦衷委屈,千人万人说不知道,也没有臣说的道理,也就是为这个,陵寝这回的事儿,臣才觉得万分有负皇上,不知怎么才能赎臣的罪过才好。曾逆的事儿刚过,人心不稳,要是真再闹出什么言语来,臣死一万次,也抵不得皇上圣明有损啊!
“伊独立参你就管用了?”
“皇上治了臣的罪,自然也就堵了那起子人的嘴。”
“……”雍正看了他半天没言语。
“皇上……”
“要论这不避嫌怨上头,你倒真该学学田文镜了。”
“不是臣大胆敢驳皇上的谕,田文镜自己不避嫌怨是不假,可为着他的不避嫌怨,把皇上也放到嫌怨里头,于臣子之道,只怕也算不上极好的。”
“是!是!是!他自然不是极好的,自古而今,天下之大,能为人臣之表率者,惟吾贤弟一人而已,是吧?”
“臣不敢……”
“所以你才肯拿着纯然忠爱相要挟,伤朕的心!”
“皇上!臣万万不敢……”
“还装糊涂!你那点子心思打量我不知道么?!怡亲王听着!什么题奏参劾、夺爵治罪,朕都不准行!”
“嗻,臣遵旨。”允祥听着雍正口气如此郑重,只得再跪叩首,诺诺而已。
“我不是怪你,口中心中都不怪,只是……只是不忍看你这么作践自己,只要你信的及你四哥,外头人胡言乱语,又何必挂心呢……”
“皇上……”允祥的思维在这一刻近乎停滞,无言以对。
“跟旁人说话,三言两语,承旨而去;跟你说话,真真费心的很!”雍正半开玩笑走过来,伸手要扶允祥起来。
“皇上!那皇上可准臣再去为您勘陵么?”
“你……朕不准!高其倬已过了山东,朕这就下旨让他往直隶各处采选陵址,你安生在京城呆着养疾,每日进宫和朕酌量军务政事,出了丁点儿差错,朕惟你是问!”
“皇上真不准臣所请,皇上今日所赐之大恩,臣……亦不敢受……”
“……你可真本事啊!拿着朕的恩典和朕打擂台!!你……”雍正被他顶的又急又气。
“臣知罪,臣口不择言,可也实在是……无言可择啊。皇上眷臣之深,虽江海不足为比,皇上纵然不顾流言,也只念臣些微事主之心;纵然以臣之心卑微不必顾及,也求皇上想想那日允祉之言,免臣背负上累祖宗皇上,下及家人之恶,则臣虽万死,而不能报天恩矣!”允祥说着声泪俱下,不能仰视。
“唉……随你吧。你想去哪儿,去多久,朕都不拦着。反正军务机宜,旁人商量不得,你不怕真累着了,不怕前方受挫,就可着直隶找去……”雍正负气的坐回宝座,翻着手边的奏折,不再搭理允祥。
“臣过了冬至就走,速去速回,皇上有事,密谕臣知道,成么?”允祥见雍正到底点了头,才强撑着站起来,走到宝座边,从迎手上拿起雍正惯用的水晶眼镜,摘了明黄的封套,双手捧给假意看折的皇帝。
“不用!”雍正又好气又好笑的把奏折仍在一边,“你怎么不明儿就走啊,早早儿离了京,也没第二个人敢这么气朕的。非等天儿再冷些再走,叫唐执玉陪着你过年么?”
“皇上圣寿赶的几天斋戒里头,热闹是不能的,太清净了主子岂不委屈?礼部、内务府各有旧例安排,却未必可皇上的心不是?皇上这会子虽说瞧见臣就厌烦,臣却不敢自厌,再怎么也要陪皇上过了万寿再走,您说呢?”
“罢了,朕既说了随你,也改不得了,只好再让你气朕几天就是了……”雍正听着,心里大觉暖和熨帖,嘴上却不肯带出来,“你回去好生预备,带的东西,跟着的人,写了折子递上来,朕要亲览。”
“嗻。”
“对了,还有,四公主的事儿,丹津的谢恩折子已经到了,你给他回封信,也不必太客气了,恩威并施的才好。定亲的日子朕也问过钦天监了,腊月十一就好,你离京之前记着拨了银子赏你们家额驸爷儿俩,到了整日子记得给朕赶回来,要不然你这个当阿玛的自己心里过不去不说,丹津脸上也不好看,知道啦?”
“臣明白,皇上放心。”
第八章
晚上回府,允祥开始煞费苦心的给自己未来的亲家翁,北路大将军之一,喀尔喀亲王固伦额驸丹津多尔济写信。西北两路,北路满蒙西路汉,掌总的虽是傅尔丹、岳钟琪两个大将军,可真要论当地的人望、势力,还有地形熟悉,他的这位姐夫亲家,却是谁也比不了的。正因如此,半年前雍正第一次和他提及十六岁的四公主的婚事时,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喀尔喀世子色布腾多尔济”。可如今事到临头,允祥又有些犹豫了,皇帝说的“恩威并施”,他深以为然,原因很简单,丹津与另一位副将军。允祥早年懋勤殿的同窗策凌同为固伦额驸,但策凌所尚的纯悫公主已逝,而丹津之妻恪靖公主仍存,只此一点分量已然不同,如今再加上自己这个砝码,只怕是连他满洲的傅尔丹大将军,也都不得不侧目几分了……想到这儿,允祥不禁心中一颤,重新换了张纸,将称呼由方才的“王”,改成了现在的“尔”……居轻御重,以内制外,本就是兄长对自己的期许,打年羹尧当大将军开始,不一直就是这样么。
“王爷……福金传话说,您要得空儿,请您过去一趟。”王妃跟前的太监已经在门口站了大半个时辰,终于鼓足勇气,近来回报。
“嗯?”
“福金说……”
“哦,知道了,我一会儿去……”允祥满脑子都是西北布局,从大军将帅到川陕督抚,甚至岳钟琪当着山东巡抚的儿子,权重如何,背景怎样……他全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信总算是写完了,字斟句酌,几易其稿,允祥长呼一口气,吩咐一声:“把这个现在就送皇上御览。”
“嗻。”候在旁边的护卫应答一声,持信而去。
“王爷不去福金那儿了?”府里的总管太监张瑞眼见允祥抽出军需房的文书要看,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一句。
“啊?有事儿么?”允祥莫名而问。
“主子忘了,方才福金已经着人请了三回了,您说一会儿就去的……”
“唉……我竟糊涂到这份儿上!”允祥轻轻拍怕额头,自失的一笑,披衣走了出来。
及至快到福金住的院子,张瑞才亦步亦趋的禀到:“四公主回府了,和福金说话儿,候着王爷呢。”
“怎么不早说?!”允祥闻言颇觉惊喜。
“福金不叫奴才们说,说王爷一听公主在,必定就来,要是不说,看王爷来是不来……”
“怎么都是一副试人的架势?真是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刁难作色,全无异同!”允祥无奈的摇摇头,只觉得自家处境实在好笑。
“父王怎么把《出师表》都改了?想是诸葛亮也叫父王比下去了?”王妃和公主早就带了一屋子的人出来迎侯,四公主快走几步,福了两福,拉着她父王的袖子一口欢愉。
“哎呀呀,我说皇上怎么认定了你这个丫头,竟是连抢白人都是一样的,今儿个刚说了‘自古而今,天下之大,能为人臣之表率者,惟吾贤弟一人而已’,你就又来这么一句。怪道你回来,敢是皇上派了你这个钦差来村我的?哈哈哈哈……”允祥握着女儿的手,极少有的爽朗的笑声,仿佛与他的女儿同龄。
“王爷进屋说吧,瞧冻着了。”福金兆佳氏一如往日柔和的声音,却带了点儿冰气,借着灯细看,脸上还挂了泪痕。
“母妃和您生气呢……”公主挽着父亲,轻轻耳语,允祥摸摸她的脸颊笑了笑,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屋。
“我听内务府说,如今给你办嫁妆,宫里都忙翻了天了,外头理藩院也一劲儿的折腾,折腾出错儿来,连果亲王都带了不是,你怎么到这么清闲的跑回来,皇后那儿都说好了?”
“是皇父的特旨呢,说父王要出京办事,叫我好生陪您几天,晌午让侍卫们送我回来的。”
“晌午就回来了?怎么不早叫我去?”允祥含笑问兆佳氏。
“王爷忙啊,多少大事儿都排不上呢。在府里还请了两个时辰不来,我们还能为了这点儿小儿女事请王爷请到养心殿去?”兆佳氏的口气里,显而易见的不满。
“你要真到养心殿请去,兴许到比在府里快些,皇上一准儿把我轰回来。”
“父王,母妃说喀尔喀远得很,还打着仗呢,是么?”公主不等兆佳氏回答便插话道。
“嗯……”允祥略带歉意的点点头。
“那王爷为什么不求皇上……”福金猛地站起来,眼泪也应声而下。
“我求皇上什么?皇上到问过,京里大臣的子弟可又看得过的没有,我说皇上要肯遣我任大将军,自然就有,要是不肯,那就非丹津家不可!”
“王爷……”
允祥没有理会福金的惊诧,只是抚着公主的头,一字一顿道:就算是喀尔喀世子,想要调京,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理藩院的侍郎,蒙八旗的副都统,挂着个和硕额驸的衔儿,很有出息么?如今西北用兵,他丹津父子世受国恩,自然该竭力报效,一两年之内,大军奏凯,到时候就是凌烟阁功臣,衣锦还京,再加上他世子额驸的身份,不要说尚书都统,就是领侍卫内大臣,也不是难事。前儿皇上还说实在委屈四丫头了,跑得这么远,要给你加固伦公主的衔,我说这万万使不得,恩也没有一下施尽了的理,指望以后额驸能镇藩封、建奇功,夫荣妻贵岂不更美?
“皇上和王爷既指望额驸镇藩封,又如何说什么调京、什么都统尚书领侍卫内大臣的话?分明是哄着我们宽心罢了。”兆佳氏挑了允祥话里的错处,反唇相问。
“那是两个情形么……”允祥一阵沉默,“其实都堆在京里又有什么好,就像关……”他不失时机的打住了,“我到如今最敬重的女子,除了皇太祖母,就是荣宪二姐了,上慰天心,下抚部众,中和满蒙,难道不是极好的?”
“王爷忘了,丹津娶的公主,是宜妃母的甥女,王爷就不怕……”
“这你多虑了,四姐人还随和的,丹津他又哪里吃豹子胆去?再说,就咱们家的姑奶奶,除了皇父、皇母、父王、母妃,她可还怕过第五个人么,说是连天申那个淘气的,都能让她给欺负了,皇上还怕她到了喀尔喀,让人家说朝廷给派了个监军去……”
第九章
“父王怎么胡赖起人来!分明是五哥先招惹我的!”四公主在边上听着,先还不大明白,及至说她,不由得噘起嘴来辩解。
“瞧瞧,瞧把她厉害的,天申是长她多少岁的皇子阿哥,还惹她不起,可着喀尔喀,你还能找出委屈了咱们公主殿下的人?”允祥笑点着四公主的额头,很高兴她给自己学了个现成的例子。
“对了父王,”公主就势蹭在父亲身边,“为什么父王没外人的时候,从来只叫五哥的小名儿,却喊四哥‘四阿哥’呢?怪别扭的。”
“是么?”允祥听着皱了皱眉,他发现自己对此从无意识。
“我也没觉着,是四哥小时候问地,这几年到没提过。刚才我听父王说话,才想起来的……”
“四阿哥好细的心呐……”允祥心中一动,勉强笑了笑,“这有什么分别的,不过是他们从小叫习惯了吧。”
“两个阿哥如今都是大人了,王爷也该……”兆佳氏很能感觉出允祥的不安。
“我知道。”允祥会意的点点头,看了公主一眼,朝福金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冲着女儿笑道:“天儿不早了,你歇着去吧,明儿去瞧瞧弘晈新娶的媳妇,她阿玛现就是陕西的总督,让她给你说说西边儿的风土,到了喀尔喀,看能唬住他们一时不能。”
“王爷为了皇上,为了朝廷,真是什么都舍得了。”兆佳氏望着公主远去的背影,满是哀怨,“自己的身子也不要了,亲骨肉也不要了……”
“要不我现在派人驰驿去西边儿,堵着丹津父子入京的路,传怡王福金的话,‘尔蒙古诸部有敢进京迎娶公主者,诛无赦!’成么?”
“王爷就是会呕人的,分明是没理的话,也叫人驳不得。”饶是福金一肚子怨气,还是叫他这话说得一笑,“怪不得宫里都说,皇上离了谁都行,离了王爷三五日,必是有人倒霉的。”
“噢?还有这个话?那到算是夸我了,总比人家说,我在皇上跟前一日,必是一日有人倒霉的好。”允祥冷笑一声倚在榻上,随手把玩着炕桌上放的几支簪钗饰物,不经意道:“这是造办处的物件儿吧,也就是个中流品色,不像是娘娘那儿的,是哪个妃嫔送的?”
“王爷真好眼力,竟像是当铺里学徒出来的。”兆佳氏也回赠允祥一句,“这是熹妃和裕嫔给四丫头的,客气的很,说公主大喜,自有皇上和皇后主子安排,我们这样名分,到时候不得亲贺,一点薄礼,别笑话什么的。”
“名分?也不低了吧,如今除了皇后……”允祥抬起头,轻轻把东西放下。
“王爷也太是较真儿了,人家不过随口的谦辞,您怎么什么都能品出意思来呀。”兆佳氏觉得允祥实在有些敏感的匪夷所思。
“那也未必……她们这话怎么不跟别人说去?”允祥起身在屋里踱着,“想是方才那个什么‘三五日’的话,也是她们说的?”
“……是。”
“明儿找差不多的东西送回礼,替我谢过了。记得啊,送什么回什么,薄不得也厚不得。”
“王爷干吗不找点儿端砚湖笔什么的给两个阿哥,这么着当娘的岂不更高兴?”
“那成什么话了?!本来是你们私下见面儿交好的小意思,怎么能弄到他们头上!你没见保泰如今的情形么?!”允祥突然想起四公主刚才的话,心中顿时变得烦躁不安。
“王爷虑的……太远了吧……”兆佳氏也是一惊,“是我想左了,只想着当额娘的心思,忘了王爷的难处……”
“我如今和裕王伯父当年又是不一样的,比他更难做得多呀……”
“明儿都依王爷说的办就是了,您累了一天,就不想这些烦心事儿了吧。”兆佳氏眼看允祥又陷入一轮沉思,赶忙挥手叫人把桌上的贺礼拿开,故作轻松赔笑道:“王爷猜猜看,可知道宫里最近的新闻么?”
“嗯?难道还有你知道我不知道的‘新闻’么?”允祥体贴的收了一脸愁容,拉着福金的手半靠着,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含笑而问。
“新进了一个小刘答应,大得垂眷的事儿,王爷可知道么?”
“什么答应?还有这回事儿?皇上那儿……”允祥一下回过了精神,很是好奇,“你可见过么?汉军旗的?”
“昨儿进宫才见的,模样儿品格儿礼数都很看得过去。只听说门第差些,是内务府一个拜唐阿家的闺女,是今年才选进来的。”
“这么低啊!”允祥听着微微摇了摇头,“怪道皇上从来没说起过。”
“要不我怎么敢问王爷呢,想来您就是不知道的。”兆佳氏抿嘴笑着,颇有些得意地看着允祥。
“明儿一早传我的谕给常明,”允祥拍拍福金的手微微的直了直身子,叫过边儿上侍立的太监,“让他查查他衙门拜唐阿里头,哪个是刘答应之父,查着了名字回我知道。这两天有哪个司主事出缺儿,就把这个人带领引荐吧。”
“王爷平常……就是这么办事儿的?”兆佳氏愣愣的瞧了他半晌。
“这也算不上什么‘事儿’啊”
“娘娘那儿,您就不怕落埋怨……”
“不过一个答应嘛,差着十万八千里呢,皇上子嗣不繁,政务又忙,想抬举个人也不容易。她家里这么卑微,皇上的脾气,想开这个口可难了……”
“皇上办不了的事儿,王爷就都能替得了么?”
“能替时则替,到了我不能替时,也就自然有别人可替,若是都替不了……天意如何,就如何吧……”
第十章
冬至祭天前斋戒的头一天,一清早便是大雪纷飞,恰逢寿诞的雍正皇帝一身常服坐在斋宫里,没有朝贺的百官,没有盛大的宴席,只有一拨一拨私下叩谒请安的亲贵近臣。
“要不奴才到宫门口迎迎?”时近晌午,苏培盛看着一脸不耐烦的皇帝,小心翼翼的问。
“不用了,昨儿山西报了大雪封山,他这会儿一准儿在军需房转磨呢。”雍正不无遗憾的摇摇头。
“回万岁爷,怡亲王请见。”话音刚落,奏事太监近来跪禀一句。
“这么快就处置好了?”雍正颇为惊喜地看看左右,“快叫进来呀!”
“臣恭叩皇上圣寿圣安,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允祥一身全套的吉服冠戴,金黄色的四团正龙补服配上红宝石顶的二层金龙东珠冠,乍从雪地里进来,显得格外亮眼。
“办完了差事还不早早过来,还有工夫换了这身行头去?”雍正含笑着受了他一板一眼的三跪九叩礼,嘴上却偏偏又是嗔怪。
“今儿这场瑞雪真真是为皇上下的,漫天银装,眉寿之相,赶后儿祭天,更当时风和日丽的大晴,虽说斋戒不行大礼,臣亦当吉服以贺此嘉兆也。”
“罢了罢了,来了这么多人,就数你花样多,朕还说这一场雪,闹出多少事故来,你倒是会解说的,只是不知道谁教的你这样,满嘴里抹了蜜似的。”雍正满身通泰的站起身,走到窗口,欣喜地看着外面的雪景。
“皇上怎么忘了,皇上不但是臣的恩主,更是恩师呢,怎么到问臣是谁教的?”
“我教你这个?哈哈哈……”雍正大笑着扶起允祥,“不过有一层倒是说对了,若非朕躬教导有方,焉有我大清今日之刘晏、桑弘羊啊?”
“臣谢皇上考语,看来以后户部各官可以堪比翰詹清途了……”
“啊?”
“皆是天子门生啊。”
“咳咳咳咳……”正在喝茶的雍正猛地一阵呛咳,指着允祥半天说不出话来,苏培盛给他捶胸揉背好久才缓过劲儿来,定了定神道:“得了得了,先说了正事儿再跟你掰扯……这么个天儿,粮草运得过去么?”
“臣方才一直在军需房料理这个,”允祥听雍正一说,也是换了满脸的正色,“臣已经下谕给户部押运的司官和范毓宾,把这批粮食就地交山西藩库,着晋抚和布政司立即用它赈济当地灾民。至于前线,西路臣已发兵部火票六百里加急给岳钟琪,让他从川中调粮,暂应军需;北路么,恐怕还要蒙古那边……”
“还不写道令给你的亲家翁,让他冲喀尔喀先筹措着点儿,到时候朝廷加倍赏还给他就是了,咱们结这门亲事干什么使的?”
“皇上圣明,庙算千里!”允祥一口就把这个主意算在雍正身上,丹津多尔济到底是蒙古王,他可不像落个交通外藩的名头。
“唉,到底也不是场嘉雪,回头雪一停,路就更不好走了,军需到是能辗转得开,你这个时候去勘陵,朕怎么放心得下。”
“皇上……好事自然多磨的,有皇上圣德福佑,臣定能平安而归的,皇上若是这么不放心,臣心也不能安呐。”
“哼,反正你是铁了心要去的,朕也是白惦记……”
“皇上可折杀臣了,”允祥满面含笑的站在雍正边上,“不如臣陪皇上出去走走赏雪如何?一会儿还能多进点儿主子的寿面。”
“朕说留饭了么?你倒是不客气的,看朕一会儿收罢了礼,怎么赶你出去的……”雍正被他搓弄着站起身,披上太监递过来的外氅,同允祥一前一后除了大殿,边赏着雪景边向御花园踱去,苏培盛带着一群人,茶具手炉拿了个圈,亦步亦趋的跟在他们后面。
“对了,前儿你干的好事,都闹了笑话了呢,还不给朕从实招来。”雍正惬意地听着脚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声响,显得格外轻松。
“皇上这是从何说起啊?”
“常明带着新选的司官引见,朕看茶饭房的那个主事,实在不成器,见了朕吓得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朕问怎么选了这么个废物东西,常明也是支支吾吾的说个不清,气得朕连老十六一并训了一通,及至后来才听海望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把朕乐得不成。可怜常明那个奴才,当着跪了一地的人,哪还敢说出‘怡亲王’三个字来,白白挨了朕一顿骂。”
“皇上那么至公无私的,没的说了也让皇上难办,臣就大胆做主了。”
“人你都没见过,就往实缺上放,又都是些全无用处的东西。内务府从老十六起个个都是没主意没担待的,难道是事儿都要你一个人管着?”
“不过就是赏他一个出身名分嘛,皇上日后也好预留地步不是,谁还能指望他办什么要紧的事儿。再者,内务府的这些个缺儿,都是贴身伺候皇上的差事,人太精明了臣还不放心呢,只要忠心上头不差,蠢笨些也无妨,臣多顾着些皇上身边的事儿就是了,还只怕皇上嫌臣聒噪的麻烦呢。”
“好没良心的话,真还不是怕你累着么,你爱用这些蠢东西用就是了,朕不过问一句,哪里就招来你这一车子不领情的混帐话。”雍正回身笑斥了允祥一句,顺手帮他整了整有点儿歪斜的出锋披褂。
“皇上愈发把臣说的大逆不道的了,臣叫皇上吓得回数多了还不碍的,回头皇上说顺了口,说到外头哪个大臣身上,再吓死个一两个的,岂不成了天下奇闻了?”
“外头大臣有你这样跟朕斗口拌嘴,半点儿亏儿都不肯吃的?”雍正说着放慢了脚步,“走了半日,腿上有不受用么?咱们那边儿亭子上坐会儿吧。”
“谢皇上垂爱,臣陪皇上散散,心怡则体轻,一点儿犬马之疾,自然也就不治而愈了。”
“行啦,看你还要嘴硬到什么时候。”雍正转身朝后面尾巴一样跟着的人摆了摆手,苏培盛一干立时一溜小跑到亭子里面拾掇东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