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以后,元明之际,词渐渐衰微,及至清朝,跌宕而起,如鹰击长空,如鹤舞九天,瞬间便灿烂起来。而纳兰容若,便是这清词的浩瀚星空中最璀璨耀眼的那一颗。王国维曾这样评价过他: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将他凌驾于开宗创派的陈、朱二人之上。他确乎是有这样的魅力,让人捧起他的词来,爱不释手,流连忘返。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叫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望贫。
好一首《画堂春》,直直俘虏了我的心灵,一见钟情。开首纯用白描,毫无修饰,力透纸背。李易安在《声声慢》中起句连用七个叠词,塑造了徘徊低迷,婉转凄楚的意境,而容若却在这里阳关三叠,稀疏的线条勾勒,把“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发挥地淋漓尽致,叫你心中陡然添出无限的愁思来,解也解不了,排也排不去,仿佛“心有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相爱的一双人,若不能相守,劳雁纷飞,便纵是春满人间,春意盎然,春花灿烂,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能有你一起飞马踏花,花前月下,这人间便哪里看得到春上枝头呢?裴航于蓝桥口渴求水得遇云英,两情相悦,山盟海誓,提亲于其母,母言玉杵为聘。航终得玉杵,双双成仙。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下阕一反直抒胸臆,连连用典,含蓄郁结,缠绵悱恻中有恨有怨有无可奈何。这便是容若词的艺术风格,率真自然,委婉情深。
金缕曲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便是这首词,和容若结识,从此忘年之交,一许一生,便如他和梁汾一般。所以别人以为容若一袭青衫,情深不寿,苦楚郁郁,书生意气;我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这样一个鲜衣怒马,狂狷桀骜,义薄云天,重情重义的侠士。对门第身世的不屑,对知己的深情厚谊,那份自信,那份狂放,那份不羁,让我仿佛进入魏晋的时代,看见嵇叔夜峨冠博带,携琴而来,阮嗣宗长啸一声,青眼相加。“知己一人谁是?”他回:“但结记,来生休悔。”除却顾贞观,不做第二人想。吾深服梁汾,真个重道义,笃友情,“季子平安否”“我亦飘零久”,感动地容若潸然泪下,重重下誓:愿以十年为期,“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梁汾急言:“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容若含泪答应。果然在康熙二十九年吴汉槎终于从塞外生还,得归江南。梁汾生性耿直,明珠以下跪试探,他竟毫不犹豫,故有汉槎明珠府所见“顾梁汾为松陵才子吴汉槎屈膝处”。必是情味相投,故而知己深厚,方有“后身缘,恐结他生里”,于是有了笔记小说中容若再生而为梁汾之子的附会,我们都希望,真情总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一程山水一程歌,一更风雪一更愁。私意最爱的纳兰词,是这一首,简单的小令,以极自然的语言写景,以极真挚的笔触抒情。王国维特意强调“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便是她也。本词做于康熙二十一年,容若扈从康熙东巡,祭祀长百山的时候。一路銮驾车马迤俪而行,夜深扎营,“星影摇摇欲坠”,天上的星,和绵延山间帐篷里晕黄的灯,俯仰生姿,让雄心壮志的容若终于忍不住用如椽之笔挥洒下如此开阔辽远的意境。即使风雪中难免思乡之情,但他毕竟是白山黑水的儿郎,他的身上流淌着叶赫族沸腾的血液,在细腻文字底下,奔涌的是他“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的烈烈壮怀,即使是乡愁,亦能写得如此大气,哀而不伤,愁中有力的激荡。
意境有优美,有壮美,容若之词,随手拈来,玲珑自然,愈读愈新。叶嘉莹先生曾专门著文谈体认纳兰词的三个阶段,先是少年时纯粹的感性喜爱,然后是稍大后的反思和批判,最后是成年后重读的“即浅为深”“即浅为美”的高度评价。纳兰词,在艺术上有他独特的魅力,而纳兰容若,更是一位才华横溢,个性鲜明的伟男子,大丈夫,他的词,他的人,都需要我们用一生去解读。
最后,让我用叶芝的诗来结束: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集,慢慢读,读出你往昔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过去浓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