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与台北珍藏“硃批谕旨”原稿的异同(作者:杨启樵)
我研究雍正帝已有三十多年,其实最初是从《雍正硃批谕旨》这部书着手。书名容易引起误解,“硃批”是皇帝用红色的笔在文件上作批示,“谕旨”是皇帝命令,从字面上看应是雍正用硃笔批示的谕旨集。事实不然,这是臣僚的奏折集,绝大多数折上有雍正硃批,按理说该称为“硃批奏折集”,但题名为皇帝“钦定”,孰敢进言修订?于是就变成这暧昧难解的书名。
《雍正硃批谕旨》早于乾隆初付诸剞劂,历代有不少读者,然而将它作为研究材料,集合同好会读,是日本京都大学诸君子发端的。始自1949年,每周一次,于京大的人文科学研究所举行。1966年,我也参与研读,兴趣渐浓,觉得史学大师宫崎市定先生称之为“天下第一痛快书”,不算夸张。由此引起寻源的念头,也就是想寻出《硃批谕旨》原稿,作一番对照。这批原稿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通过业师钱穆先生的斡旋,终于1969年春如愿以偿地遍读原件。在台北研究期间,收获超过当初想象,以后撰写《雍正帝及其密折制度研究》一书,主要材料即取自彼处。
自20世纪六十年代末期至八十年代中期,经常去台北取材,此后则转移到北京的第一历史档案馆。该馆藏有雍正初年的硃批文献四千多件,这是我多年来渴求的,以此与台北所藏的核对,颇有新史实发现。今将年希尧的一件为例,提出来讨论。
年希尧是雍正初年宠臣年羹尧的胞兄,《清史稿》有传,然而寥寥数行,极为简略,连官职也暧昧不清。但通过原件可以窥见他和雍正之间的密切关系。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他的奏折49件,北京也有几件。其中内容相同,只是硃批文字相异的奏折也有。比较起来,台北的文字典雅,北京的粗俗,而且有白字。显而易见,北京是原件,台北是经过润色后的修订稿。今选取其中一通,将其的背景略作说明。
雍正元年(1723)十一月十六日,年希尧上了三道奏折,皇帝阅览以后,加上硃批发给本人。其中一道奏折中夹有雍正亲笔书写的谕旨,责备年希尧处事不当。事情是这样的:康熙六十一年(1722)雍正继位,就任命年希尧为广东巡抚。赴任时,雍正最亲信的十三弟怡亲王允祥召见他,命他到任后办理几件事。第二年也就是雍正元年十一月,年希尧有事,派遣家仆到北京一行,顺便去怡亲王府报告,上年委托的事还未完成。他怕家仆记不得那么多的事,特地写了一张字条,作备忘录。没想到家仆竟然把字条也一并呈上怡亲王府。不久,这件事传到皇帝耳中,颁谕旨斥责年希尧,呈报亲王应用正式文书,今提交便条,实在“傲慢无礼”,命立刻向怡亲王道歉。
这道谕旨虽有责备,可是语气亲密,丝毫无处罚之意。因为早在雍正即位以前,两者就保持着密切关系,而且此时年希尧的妹妹当上了贵妃,对于这位“亲家”,皇帝只是略作警告而已。
原件写得很生动,称年希尧为“傻公子”,都用活泼的口语,譬如说:“他不是喜欢你的银钱的人,不要又错了呆主意”,“朕不是不看本的皇帝”等等。《硃批谕旨》出版前须修订,因有错字、俗语及不通文句。然而,因此使原件的生动和活泼消失,如同生硬、板滞的官样文章。
附带说一句,年希尧的奏折数十件,雍正时已修订誊清,准备出版,可怪的是刊本《硃批谕旨》中连一件也没有收录。同样的例子也有,比方说岳钟琪共有937件奏折,全部修订誊清完毕,刊本中一件也不载,却是为何?当留待以后探讨。
文中提及雍正手书的谕旨,用的是行书,第一历史档案馆印刷成书,不甚鲜明,此处将全文抄录一通,加上标点,以便阅读。台北故宫博物院印行的誊清本,无标点,所以也作了同样措置。最后,来作一个总结,所谓“硃批奏折”,经过我缜密地调查、研究、判定可以分为四类:那就是:
甲、原件。大约有两万多件,大部分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乙、刊本《硃批谕旨》。共有八千多件,内容大致和甲相同,但其中一部分文句略有出入。
丙、修订草稿。刊本在印刷以前,应该有一份誊清的修订草稿才能排印,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发现。
丁、有一部分“硃批奏折”已经修订、誊清,准备印刷,可是由于某种原因,刊本中未收。年希尧的就是其中的一例,这些修订稿大部分保存在台北。
1981年出版的拙作《雍正帝及其密折制度研究》中,把甲和乙作了比较,这次则把甲和丁作一比较。笔者相信丙的一部分将来也可能发现。那么甲、乙、丙、丁合起来作一个全面性的比较,极有意义。以上四点,是笔者三十余年来研究“硃批奏折”得出来的结论,今后期望能发掘出大量的史料,来证实我的推论。
雍正帝手书谕旨《藏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
字谕年希尧:你大有傻公子的秉姓(当作“性”)。自朕登基以来,怡亲王之赤心效力,公忠为国,朕待王子之殊恩,天下皆知。你岂比得别人,此等实心为朕之人,你当十分敬重才是,那里有将王谕你之事轻忽草率。不理不办犹可,岂有一启帖不呈,吩咐你家里奴才的口话,写一个帖儿送来,无知失体,骄慢不恭之甚。你若果不存私,不结交王公,不欺隐朕,就当将此事爽利不管,一面奏闻才是。当日及当面应承,又不曾奏闻,而大失王臣结交之国体,而又应(当作“隐”)瞒君之大过,甚属无知可恶。况怡王不是背朕在你这样寻常督抚前求情作威作福的人。如果他是如此等人,朕亦不如此重用。此买卖事王子原奏过交托你,朕当你自然尽心料理,不想你如此无知,笑话之甚。谕到可速速完结,在王处请无知之罪,竭力挽回。他不是喜欢你的银钱的人,不要又错了呆主意。看你这个才情,如何办一省之繁冗。前日吏部有你一件解铜胡诌之事。若如此蛮来,恃恩仗宠,恐大负朕之用汝之恩也。前日又有一奏,恐结怨于部臣之言,难道你件件乱来,只要你与朕私自办理罢,不经众议,亦无此理。当实事事留心,不可图受用,玩那公子秉性,仗皇上恩典,都使不得,把官当个苦事来作才得好。“为臣不易”四字,时刻忘不得,一句乐乎为官,恐身家之难测。凡事苦中寻苦,慎中又慎,方保全始终也。慎之。部中若有委曲你的事,如果理正,只管那(当作“拿”)本顶,朕不是不看本的不识字皇帝。若“外怕结怨部臣”一句,将无理的事密奏了,指望朕乾钢(当作“纲”)独断,莫想!有理无理,只要明白出来,朕就有主意了,糊涂事朕生平不惯。
谕旨修订誊清稿(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谕年希尧:尔年已老大,犹有童心,殊觉可笑。自朕登基以来,怡亲王之赤心效节,公忠体国,朕待王之推诚置腹,股肱寄托,天下人所共知。况尔非比他人,此等忠诚事,朕之臣当百分敬重才是,岂可将王所交之事,轻忽草率,置之不理,已属不合,而竟不具一启回复,止吩咐家奴,将口话写一说帖投递,殊为无知失体,骄慢不恭之甚。尔若果守不私交之义,尽不欺之忠,彼时即当谢绝,随一面奏闻于朕。当日既经觌面应诺,并未奏闻,则是已蹈欺隐之大咎,复重失敬王之礼,甚属无知,可恶之至。且怡亲王岂背朕、向尔等庸常督抚前请托、而作威福之人夜?如系彼等之人,朕亦岂肯如此重用。前贸易之事,王将交尔情由,久已奏明。朕谓尔定当尽心料理明白,不意尔如此怠慢,可笑之极。谕到即速行完结,向王处请无知之罪,以赎前愆。王并非希图尔馈送之人,不得错会,妄加揣量。观尔如此才情,何能办一省之繁冗。日前吏部奏尔一件解铜无理之事,亦甚属不合。悉如此恃恩倚宠而行,殊大负朕任用之恩。前又有尔一奏,恐结怨于部臣云云。若如所奏,则凡一切事只须尔与朕私相办理,不必经众议矣。有是理乎?嗣后当事事留意,不可耽于安逸,以逞尔童心。以谓仗托皇恩,不妨。此想断乎不可,须将居官当作一苦事,庶不致大谬。为臣不易四字,时刻不可去怀,否则恐身家性命祸福难测。凡事苦中寻苦,慎之又慎,方能保全始终也,慎之戒之。倘或部中驳议不公,涉于屈抑。尔若理正,只管具疏奏办,朕非不阅本章之主,自能鉴察。若云惟恐结怨部臣,数将无理之事密奏,欲望朕偏听独任,慎毋作此想。无论有理无理,但须指陈明白,朕即有乾断。若似是而非之事,朕生平不惯模糊放过也。特谕。(《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二辑,页58-59,台北故宫博物院,197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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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爱的硃批……好有人情味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