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桑柔坐在桌前,看法海挥毫出这些苍凉迥劲的字眼,一时无话。她往常所知的那些,不过是山河壮丽或者儿女情长,一点硝烟都不曾沾惹,今日突然遇上这样浓墨重彩的壮烈,她不知所措。
“打仗一定会有人死吧——大家都是有家有亲人的,死了一定会让人伤心——为什么还要打呢?”法海还来不及开口,桑柔已经在一旁幽幽怨怨。
“以后你长大了就明白了——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法海笑了,带着寒气地微笑,看着自己写下的诗句。
庚午年六月二十二,康熙帝决定于七月初六出京亲征噶尔丹。
“阿玛。”现在已是暑热天气了,法海着一袭米色麻衫,手执荷塘诗扇闲步亭廊,不想迎面撞见父亲国舅佟国纲。法海低着头规矩无情地问好,不看也知道自己面前横着一张臭脸。
“哦?这么久不见,才知道原来我也有这样一个儿子。”佟国纲自幼跋扈,当近三十年国舅更使他的嚣气理直气壮了几分,粗壮高大的身躯障住法海的眼,冷冰冰的话语架在法海的心上。法海把头更低了几分,索性让父亲看尽自己的卑微。
“你不是要考功名吗?不去读那些之乎者也,却有工夫在这里放野眼。”佟国纲说得轻松,总不是望子成龙的口气“倒是你阿玛我,”他又换回居高轻蔑的语气“要建功立业去了,不多时噶尔丹那厮便在我刀下屁滚尿流,便是当今圣上怕也让我三分——你纵当了状元,也比了你老子半点光彩!”意犹未尽地甩甩衣袖,佟国纲直直地从法海跟前过了。法海仍旧卑微着——卑微地想起自己不久前过世的卑微的母亲。
“真的……要打仗了?”忧郁的童声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的卑微。他抬头转身,看到桑柔红扑扑的圆脸上嵌着的泪盈盈的瞳。他蹲下来,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我们,我们的阿玛,要上战场了。”
“古来……古来征战……”桑柔啜泣着,没有念完——她感到一只纤长有力的手握住了她,一个坚定的语气告诉她,我们,会赢的。
七月初六,迎着窗前热烈的阳光,在上课的他们听到了从窗前隐约传来的号角,重叠着桑柔一句一句的“敕勒川,阴山下——风吹草低现牛羊。”
达达的马蹄声踏过桑柔的梦境,白马上那个穿黄铠甲的人没有看她一眼就远去了,留她在原地落泪——醒来下着大雨,瓢泼到窗上——没有牛郎,也没有织女。
但今天还是七夕。
“外祖母万福。”这日刮起萧索的秋风,茉愁冰凉的手指嵌在桑柔右手的间隙里,感到了透心的寒意,这声问安的温度也不过在这份寒意的范围里。
抬头看着额涅,还是一样忧心的表情,从阿玛走后就没有离开过她脸上的那份深色——今天竟然还顺下泪来“快到我这儿来!”茉愁手际的凉意忽然抽出了一部份,然而原有的那些瞬间扩散进更强烈的凉意中去了。
桑柔俯在赫舍里氏膝前,听得清外祖母轻捋自己头发的声音。当她的感官里闯入了一滴温泪,她猛然抬头,颤颤地问了一句“阿玛……是不是……”
省略了许多关键的字眼,可茉愁同时也会意了,用眸子锁住了母亲的泪眼。听到的,确是赫舍里氏口中的轻描淡写“皇上马上回京……茉愁,你带格格回屋吧,我乏了。”
此时皇上的确在回京的路上,不过并不像桑柔坐在书桌旁想入非非的那样是凯旋——行军到博洛和屯,不料康熙一时高热不退,病里心心念念全是视若掌珍的太子。不日太子与三阿哥一同奉诏驰往营前。康熙并没有如愿从太子脸上收获十二年前自己的那份忧心忡忡。一时心凉了大半截,气喘不止中指着太子低垂麻木的脑门嚎啕出“逆子”的话来,唬得众人匍匐 倒地山呼息怒;三阿哥年方十四,哪里经得起阿玛这般雷霆,早已跪在床前,任汗和泪一泡一泡地撒;太子听凭父皇骂自己,说他没有忠爱君父之念,也没有使他生了流泪的想法,只是跪着,头上劈下来一句,他低下一寸头去——知道不能再往下埋了的时候,康熙喊道“你……你给朕滚回去!”这话像是他的救星,使他心里安泰了起来,嘴里恭卑地遵了命。
太子前脚走,康熙的銮舆就在后面病歪歪地跟着了。
这一切法海是听了风声的,可是她不感兴趣,只顾继续过家家似的跟桑柔格格讲“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但他更知道她的心根本不在他摆在跟前的壶里,煮着一盅没有茶叶的水也没有意思。胡乱对付道“你回去吧,今天完了。”
桑柔的意识这时候全回到这张书桌前来了,但是拥挤地簇在“回家”两个字上——“我……我可以回宫了?”
法海哭笑不得,牵起她的手道“来来来,我带你回茉愁姨娘那里去罢,回头你发痴不见了人,我可真真是死罪!”桑柔对再玩笑的话也不留心了,脱了法海的手道别便走——说起来,这还是他的言语第一次吃了她的“闭门羹”。
那日回屋,桑柔一时悒郁,发起莫名的烧来,宫里的那位主子仍旧病怏怏得叫佟府上下提心,寄居府上的主子更添了他们许多愁烦。到了八月,赫舍里氏上表宫中,太后意旨一下,嬷嬷婆子们抬着桑柔回宫去了,表中提及愿茉愁悉心照料的事,太后也一概允了。府里大多知道这应允里的深意,本该难过的脸也不那么难看了。
法海那次以后也没再见了桑柔,送归那天也没有露脸,真的像他父亲说的那般读那些之乎者也去了。然而这份心静两天就被佟国纲的阵亡搅乱了。八月初一乌兰布通一役打得惨烈,偏偏这佟国舅一股子蛮力正愁无处宣泄,不顾弟弟劝阻冲进噶尔丹的驼阵。枪林弹雨,淋着谁就是谁,飞炮迎上国舅怒不可遏的脸,鲜血瞬间覆盖了两颊的杀气。佟国维眼见着兄弟血淋淋地从马骑上跌落进泡子河,蓝水浸成红水,佟国维的老泪被浸出来,嘴里拼了命地喊冲,一列列战马踏过红蓝相间的河水,无情得吓了噶尔丹的魂魄。
得了阿玛阵亡的消息,法海放了手中的万卷书,披一身麻,带了孝在国纲府上迎了父亲的灵柩,外人看了都道他是个孝子。他的兄长鄂伦岱被皇上从广东副督统任上召回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弟弟把父亲的牌位与法海的生母——一个刚去世不久的婢妾摆在一起,顿时横冲直撞进去,指着法海的鼻子破口大骂,带着满语的口水滔滔地迎上来,法海的头始终昂着,一言不发,待兄长上前拿下母亲的牌位,他才上去跟他扭打起来,却也还是一言不发。法海毕竟是书生,跟武夫无法抗衡,最终败下阵来。他也不慌乱,从地上站起来,整理了衣裳,捧回母亲的灵位大步走出了父亲的家。
桑柔在景仁宫里和茉愁养病,佟府的哀乐隔着红色的宫墙,传到她们耳朵也变了调子,辽远得很了。桑柔病得迷离的时候看到一位头发依稀灰黑的妇人坐在她床前,身旁跟着个跟她一般大的女孩子,可是她一直叫唤着的阿玛始终没有出现——在她的脑子里,阿玛是个骗子,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
半个月以后桑柔病愈了,只留了一点憔悴在脸上。这已经是九月里了,月亮比较圆的一个夜里,桑柔坐在凉亭下的石桌旁看姨娘借着油灯与清辉绣花,月色与灯影印出茉愁面部的轮廓。是玲珑的鹅蛋脸,提针的玉腕忽上忽下,迎上月光的时候若有若无——桑柔想起母亲的手,恍如隔世起来。
“皇上……万福。”罗绮摩擦的声响唤桑柔回到了眼前的情境里,她怅然的脸迎上了久违的阿玛,眼睛里流出憔悴的泪,至于礼数,则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康熙坐到茉愁的位上,茉愁拿着绣活陪侍一旁,把自己的礼数做到最足,连桑柔没尽的那份也算进去了。桑柔走到他身边,跪在他身前啜泣,他搂过桑柔的头,将她枕在自己膝上——“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是他自己说的,女儿已经没了母亲,总要在自己膝下得到一丝欢愉罢。
“她的病无碍了罢?”康熙的声音里仍然还有伤寒的影子,茉愁答了是,奉上宫娥端来的茶水,没瞧眼前人一眼。
“阿玛,桑柔不在身边,您怎么瘦了……”康熙守着桑柔入睡,却猛然听见这句,心下凄惶,眼前顿时全是之前太子那副无义样,嘴中却只说了句“别多想了,快睡罢!”然而桑柔遵旨闭了眼,他独自一人回去,路上踏着碎碎的月影,那日的情形还在心里支离破碎地摆着,每一片都是心上的冰渣。
回到乾清宫,几案上的烛台跳跃着橘色的光火,和这丝暖意一起印在康熙眼眸中的,是数行已然凝固了的欢乐——江宁驻跸皇太子启至请安,兼报读完四书。先贤有庭训,所闻在诗礼。虽然国与家,为学无二理。昨者来江东,相距三千里。迢遥蓟北云,念之不能已。凌晨发邮筒,开缄字满纸。语语皆天真,读书毕四子。龆年识进修,兹意良足喜。还宜曰就将,无令有间止。大禹惜寸阴,今当重分晷。披卷慕古人,即事探奥旨。久久悦汝心,自得刍豢美。算起来,这份成功与自豪感距今已有七个年头了。七年前他坐在与今日相似的烛光下,看着十岁的稚子写来的问候,一句“启奏父皇,儿已在安达指点下读毕四书”最让他快慰;然而这份快乐仅仅维持了六年的温度。今日他坐在这里,陌生地抚摩着桌前这张宣纸,眯起眼睛,吃力地认着这上面的每一个字,一个一个字地念着,“美”字出口,双目迷离。
“也许……也许……他不过是一时糊涂?他心里……也还是有我这个父亲的罢……”他自言自语着,想到太子十岁上憨厚可鞠的模样,想起今日小女在床前的那份认真的担忧,最终是微笑了——太监奉了茶来,啜一口,心上的冰渣逐渐消失不见了,满心都是对子女的怜爱。
“桑柔是好女儿,她回来了。”这样想着,批奏章时贴在窗前的明月光刹时柔和了起来。
附识:这是我目前创作的小说《公主琵琶》里的一章。今年的公历12月28日是农历十一月十三,是康熙逝世287年的忌日,我今年暑假以来一直在潜心写作公主琵琶,故事也许是假的,可是情意的确是真的。我塑造的康熙,应该是我认为的那个康熙,我以这章作为这一年、这一学期创作的尾巴,谨以缅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