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流水心事·雨轩
[1]
年老的外婆常常在折子戏的咿呀声中慢悠悠地说起,每一朵梨花皆有一段回忆,或是新蕊初绽,香飘十里,远近游人纷至沓来之时的风华绝代,抑或是深春芳菲败尽,零落成泥碾作尘时的惆怅哀惋。那些婉转千回的曲调诉说平生喜乐酸楚,仿佛被拨上了回忆的发条,终年流转在脑海里不曾停歇。
高高的天空渐渐阴沉下来,有几声闷雷自山谷的尽头滚滚而至,不一会儿就密密斜斜地落下细如棉针的春雨来,渐渐地,墓地里星星零零地多出了几把撑开的黑色雨伞,那些压抑的黑色,小小地点缀在苍凉的白色墓碑旁,如同一张纲网,死死地困住了潮湿的记忆,使那些悲伤的心灵突然迷失在黑暗之中,找不到现实的出口。
我并非喜欢将自己浸泡在永无止境的悲伤里,只是除了这一日,左绍的祭日。
因为是周年祭,所以亲戚朋友来得很齐,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他远在美国定居的父母。不用想太多,我也明白,他母亲是不愿见我的,因为一年前的这一天夜里,我的男友是因为救我爱命丧车轮的。我不会忘记她给我的那记耳光,我更不会忘记我犯下的可耻错误,如果上帝足够仁慈让左绍复活,就是让左太太把我千刀万剐,我也心甘情愿。
爱情更能承受的是生离死别,而不是猜疑和欺骗,可是当猜疑与死别同时发生的时候,这无异于灾难!
这一年过得很慢很慢,如此空虚度日只会让我更深的体会那抽丝拨茧一般的痛苦。
清晨起来打开冰箱的一刹,我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他那天在她橙汁里偷放的求婚戒指和他青涩少年般天真的笑容,他趴在我对面不露声色而又耐心地看着我一口一口吸完饮料,然后得意地看着我瞬间呆若木鸡的神情。
陪总部的责编玩实况7时我会想起他教过的打巴西的小窍门,还有我俩曾经合作用意大利打败韩国,以一个无懈可击的30:0宣告了复仇之战的绝对胜利。
从前我总是单枪匹马地搞个人英雄主义,是他一再地劝我要对团队多些信任,如果没有他多年来的默默支持,我,何雨轩也不会在时尚杂志界中混得如日中天。
但也正是因为他,我不再让别人轻易进入自己的世界,因为在那些所谓辈出的年轻才俊身上,我都无法找到左绍的影子。
我相信,没有哪个女人能在经历如此可怕的悲剧时仍能盛装出没于灯红酒绿的世界,保持迷人的微笑与高频的约会,我承认,自那以后,我的确变得挑剔了,甚至有些不可理喻。
我常常以同人女自居,在“攻”、“受”的快速判断中轻易筑起自我防备的堡垒。
可是,那些姿深腐女们还是识破了我的伪装,因为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无法淡化一个男人的影子,我仍然可以清晰地记起他笑起来的样子——唇线总是微微扬起,而眼里的温暖却能穿透最深的阴霾,而我总能在那里找到自己小小的影子,而那里仿佛就是整个世界。
可是,现在,我的世界里只有我自己孤独的存在着。
身为八零后的我并不稔知传统的祭奠方式,何况这个高级墓地是不允许香火缭绕的。等到他母亲一行走远了,我才折回来,将一把梨花束放好位置,然后准备说些什么。
可是我到底是哽咽住了。
指尖所触的是冰冷的白色石碑,那种冰冷如同隔绝一切生命的利刃。从来没有意识到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是这样短,仅仅是里外之隔。
“Hey ,绍子!”我说,“好久不见了,我很好,你好吗?”
回答我的只有淡淡空谷回音——“好吗——”
我继续说:“听着,你这可恶的家伙,如果不是很忙的话,今晚能来我的梦里吗?”
我当然知道,回答我的永远是沉默,可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相信他会收到信号并且准时赴约。
真实的结果令人喜忧参半,可喜的是我梦见了左绍,可悲的是我被塞入一张时空旅行的单程票。
[2]
在梦里,左绍笑着告诉我,只要我能找到他,并且给他戴上他送我的那枚戒指,站在梨蕊初绽的圆月之下,让月辉洒满全身,我们就可以携手回归现实。
可是,这该是多么荒诞的旅行啊!穿越三百年的时空隧道去清朝,然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也许我的确该相信这只是我臆想出来的美梦,“绍子,你别逗我了,这很显然行不通。”我如是说。
可是我的胳膊却被他拉住,“雨轩,我只是想这样时常看到你。”
我为之动容,“我也是。”可是他又说:“相信我,这是一次机会,如果不去尝试改变,你永远不知道结局将会如何。”
也许当清晨到来之时,我们又会被残忍地分开,所以我选择相信他,相信奇迹的发生,“为什么要绕那么远呢?把手伸过来,我这就给你戴上戒指。”
“不,听我说,现在的我只是个灵魂,根本戴不住戒指。不信,你可以试试!”我当然不会放弃尝试,可是效果令人担忧,最终那戒指还是滑回我的手心。
我被他牵着走到一个通向光明的出口,从这里俯视可以看到厚厚的五彩云层,我知道,这下面将是个不一样的世界。
左绍在我额上轻轻印了一吻,说:“找到我并不难,因为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只要你能看见我。”
我笑了,“你等着,我一定会逮住你的!到时候可不许耍赖哦!”
他以食指点住我的唇,说:“可你只有三次机会,如果不能找对人或是没在那一刻戴上戒指,我将会彻底从你的梦境中消失,记住,上天每给你一样恩赐必然会从你处取走另一样。任何时候都不要怨天尤人,相信自己的选择并一直坚持下去。”他迈出一步,又收回,半开玩笑地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长吁了一口气,对他笑说:“我们一起跳!”
——这就是我对那场“梦”的残存记忆,而那时的我并没太在意他说的那些话,可倒霉的是每一句都应验了。
当然,我又是足够幸运的,从超高空坠落没有与空气摩擦生火,没有摔成粉身碎骨,也没有依靠惯性继续向地壳中心运动,而是平平安安地“重新做人”——投胎到一个官宦人家的大小姐身上。
我依然叫做雨轩,可是却不再以我老何家的姓氏为前缀,我以完全失忆这样俗套的理由从丫头香尘口中套到了不少“传说”。
拜目前的“阿玛”工部右侍郎罗察大人所赐,我改头换面姓了完颜氏。
完颜本是关外地名,因以为姓,氏族散处于完颜地方。
祖上为开国大业戎马倥偬的功勋之臣不占少数,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博尔晋,建国初年,他率属下来降,起初被授为侍卫,后又领新编佐领。后随太宗征扎鲁特昂安贝勒时以三十人大败敌军,使敌军的部众全数来降。不久又因为在征讨虎尔哈及朝鲜等军事行动上屡立奇功,最终被授为都统,一等男。康熙四年八月,被当今皇帝赐谥“忠直”,树碑立传,传为后世。
这些都是前人的丰功伟业,早已盖棺论定,而后世子孙当与别说。如今的完颜氏族有聚居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则以传统渔猎耕种为生,在盛京的也有分得田产果园颇丰的,大可坐收岁利。虽说是贵族老姓,可随着博尔晋的入土为安,在中原毫无势力可言,远不及被当今皇帝康熙爷抬入上三旗的“佟半朝”与不出其左的另外二后丹阐——赫舍里氏与钮祜禄氏。所以久而久之,在京的多被排挤回老家,曾任前锋侍卫兼佐领的伯父阿柱享年不永,而堂兄章格又英年早逝,所以最终由阿玛罗察承袭骑都尉的世职一并麾下佐领。
所以我琢磨了许久,罗察在朝中单靠一己之力扛到现在确实不易。这恰恰也是他重点培养与我同“母”的嫡长哥哥罗延泰的原因。
因为是满人,所以若想做官并不需十年寒窗苦读而是直接利用贵族阶层的特权——袭世职。可是罗察好文,他不仅没因我不识清书而大加责骂而且希望哥哥通过科举的“正途”出身为将来博得声誉,当然这样的选择也有一半来自我“生母”——罗察嫡夫人李佳氏的不断施压。
骑都尉是武职出身,我的这位额娘不希望送儿子去军营受苦,也是人之常情。
敏妃丧期一过,罗察便派罗延泰将我的胞妹雨濯从舅舅,也就是苏州织造李煦府里接回京来。按序齿,雨濯当是罗察季女,次女原是侧室所出的雨汶,可惜雨汶生来羸弱,不到六岁就因出痘,医治无效而夭折了。所以雨濯便成了实际的次女。
我从未如此期待一个人的归来,早早的洗漱完毕坐在门槛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车可能驶来的方向,阿玛入值部堂,经过正门时候发现了我,就要赶我回去:“入秋早晚凉,快别待在风口上了!”
在罗察家也过了大半年的光景了,对这位临时父亲,我还是比较敬重的,不想驳他面子只好先摸回房里,等他走远了,再拉着香尘陪我接茬儿等。
古代长途客运延时现象犹为严重,我足足等到天黑才盼来雨濯。
她一下车,我就迎上去,直奔主题地问:“怎么样?有没有找到我画上的人?”
雨濯携了我手,一边往二门里走一边叹道:“二表哥派人几乎走遍南省,仍无此人消息,看来南方这一路算是绝了。”
明明知道此去希望渺茫可还是把希望留到最后,“奉天、直隶、南省都访遍了……”我喃喃道,左绍你究竟在哪里?咱们不要玩捉迷藏了,好吗?
我再一次跌入了巨大的失落之中,“格格,您多少也得用一点儿呀!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我心情糟透了根本茶饭不思,实在抵不过香尘可怜巴巴的眼神,也只好勉强扒拉几口交差了事。以手托腮,撑着桌子,我悲哀地想,如果找不到左绍,我在这里的生活又该如何继续呢?我大可凭着戒指重回现代,可那样一来,这一场穿越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绝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左绍一定不会骗我,只要留下终会有再见的那一日!
辗转反侧了一晚,我突然想起他说过的话——“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只要你能看见我。”这么一来我便圈定了搜寻范围,他一定在我能涉足的范围之内,小在罗察府中,大不出京畿之地!
也许是因为我的动作太大,很快便招来额娘的严密注视。她安排了早晚两班嬷嬷安插在我所住的院子周围,行同软禁。
日子在紧张的搜寻中变得飞快起来,一场冗梦过后,打开窗户竟然发现,腊月的飞雪覆盖了苍茫大地。
“姐,二表哥在信上说,苏州城也降了难得一见的大雪呢!他带着前来为老祖宗贺寿的曹家表弟妹们在后园子里打雪仗,玩得一身是汗,可足劲儿啦!”雨濯每收到李鼐信总是要反复读上好些遍,直到我抱头钻进被窝里,她才肯罢休。
“还有还有呢!二表哥做了七十二节蜈蚣风筝,等明年开春儿就要放飞,你替我求阿玛再送咱们去南省吧!南省风和日丽,气候怡人不正有利我哮症的静养吗?”雨濯个头比我小又生如粉琢玉雕的,抱着我胳膊一甩一甩的样子很是招人怜爱,她私下里对歆慕李鼐那小子的事实供认不讳,她也对我的心事知道一二,所以我们最是亲密不过的“姐妹”了。
我放下手中敲核桃的银制小锤,拨了个核桃仁儿喂给她吃,笑道:“你的心思我何尝不知?放心,姐姐出马,哪有阿玛转圜的余地?”我虽不是口若悬河的说客,可对付这个时代的酸腐文人倒还有几分把握,现在又仗着自己非同一般十二岁女童应有的才学,罗察只一味顺从我,宠我这个长女简直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你的心意姐姐已是了然于胸,那咱们鼐二爷呢?他可也有这心思?”我故意逗她问。
我满意地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听她说:“也谈不上什么心思不心思的,我只知道他从不敢正眼瞧我。”
“哦,那兴许是你这蛮性子耍起来把人家给欺负怕了!”我挑眉道。
雨濯蹙眉急道:“恩!怎么会怎么会呢!姐姐好坏!不跟你玩儿了!”说着扭头就要奔出房门,她跑得过急却把一个小香囊落在了地上,“丢尾巴喽!”我眼急手快,从地上拣起,在她身后大叫着。
她转回身来一看,小脸顿时红成了熟透的番茄,咬唇道:“给我,给我!”
我故意把香囊伸到她面前又在她即将拽到的时候瞬间抽回,笑道:“哎呀呀,一看就知道是苏绣的上品,还是织造局里出的缎子呢!”
正当雨濯在我眼前跳够的时候,门突然被人敲开,我和雨濯立时噤若寒蝉,收了香囊背在身后,我正色问来人:“什么事?”
来人是额娘身边的大丫头惠儿,她目不斜视道:“惠儿给大格格、二格格请安。”
过了礼,气氛稍微缓和了些,惠儿接着说明来意:“大夫人问起大格格有些日子没过堂请安了,今日想请大格格过去,娘儿俩好说说体己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