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流传着这么一句俗话叫“冬有三天雪,人道十年丰。”可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康熙四十年冬天的雪比往年都要少。李鼐在信里担忧地提到,北方这样少雪,来年恐会有蝗灾。
到了年底封了印,阿玛和哥哥也都能闲下来和家人团聚在一起。嫂嫂瓜尔佳氏原是该在三十八年闰七月就嫁进我们家来的,可不巧竟赶上了皇帝的敏妃薨逝,按例要停数月丝竹嫁娶事宜,只好耽搁了些日子。值得高兴的事,兄嫂感情融洽,半年前刚给我添了个水灵灵的小侄女儿,阿码爱若至宝,倒是额娘略有失望。这不由的让我想起了在现代的双胞胎哥哥,也不知道他过得可好。
年初一大早赶在寅时三刻前,阿玛就与哥哥穿戴整齐一人一轿进宫朝贺去了,据说这是每年必行的规矩,上至诸王大臣下至文武百官都要请早给皇帝恭贺新年。
之后的几天都是亲戚间的串门见礼,我也跟着额娘嫂子见识了不少风云人物。初四这天,额娘领着我去拜会了马尔汉府上,据说马尔汉是灭藩的大功臣,自三十八年起迁左都御史。再迁兵部尚书,如今又充经筵讲官、议政大臣。为人谨慎谦卑从不恃功而骄,加之年事已高,皇帝对他老人家很是敬重。他膝下儿女众多,原配夫人去世多年之后,便又续娶了我的三姑母完颜氏为继夫人。我这才知道,原来我还有一个长我两岁的表姐,也是马尔汉大人第七个女儿,唤作“敏柔”。
宴席散场,便要拉我上街溜达,旗下的女儿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出门时只要有家人跟着就行了。敏柔并不高兴人们叫她的小字,因为“敏”字刚好沾了皇帝庶妃章佳氏的谥,总觉得晦气,“轩妹妹,你只管叫我‘小柔’便好!可是记住了?”她笑着拉起我的手问。
“记住了!可是——”我故意拉长声音
“可是什么?”她睁着凝水的双眸看着我。
我不感保证确切性,但似乎听盖子以前提起过,便道:“可是这里面未免也太巧了吧?你名字里的字竟和十三阿哥的母妃谥相重,会不会将来惹出什么佳话来?比如下个月选秀就被万岁爷作配给……”
“你这小东西竟是满嘴胡沁!案板的黄瓜!找拍啊你?”说着就作势当街拍我脑袋。
我本能地抱住头,求饶道:“好姐姐饶命!要知道这里可是京城,随便一脚都能踩死一个贵戚来着,要是你这泼皮相被那些个公子哥们看见了恐怕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她一脸臊红,只好怯怯地收了手,嘀咕道:“看回去怎么收拾你这小蹄子!”
沿着马尔汉府的后门大街一路逛着竟转进一个热闹的大集市,大概是大年下的,人们都在家中团圆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热闹,可是行商坐贾叫卖声不断。小柔极喜欢玉钗钿子一类的饰品,引得丫头喜福和两个小厮屁颠屁颠地跟着钻摊子逛铺子,没多久我竟与她走散了,好在我这人一惯方向感好,如果实在找不到她,自己也是能摸回府的,想到这里就夹着香尘的胳膊逛自己的。
沿路的商人所卖的东西都是民间产的小手工制品,虽然比阿玛自造办处带回的样品玩意儿做工略显粗糙,可却很有趣味。
我和香尘进了一家名为“石意浓”的玉牌店铺,不大的正堂子里有七八个蒙古人拥挤在里面四下里好奇地张望,还时不时地用蒙语大说大笑,放浪形骸。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原先在里面挑玉石的买主都陆陆续续地擦着我们肩膀跑了出来,店家抄手,来回踱步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本不以为然,只是隐隐感到一丝儿冷气儿从四周包来,没错是兵器的寒气,看来应是跟着蒙古某部进京新年朝贺的王公贵族的侍卫。
香尘扯了扯我宽大的氅衣袖子,战战兢兢地小声提议:“格格,咱们还是走吧!”
“也好!”和这么多彪悍的蒙古男人共处一室,心里不塌实。
“我说,格格您别走啊!您是小店的老主顾了呀!赏个脸儿吧!这些个蒙古大爷挺和气的,不防事的!”店家哀求着,“不防事的!真不防事的!”
他这么一喊倒引得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地往我这里看来。
走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进去,“可巧儿了,昨儿小的刚收了批明代陆子岗的牌片儿,要不您进来看看?”店家说话间就利索地从柜子里捧上一堆锦盒,趁着打开的工夫顺带着捎上句低声的抱怨:“姥姥!瞧见那位大爷了么?就知道占着茅坑不拉屎,没子儿就甭杵在这儿,坏爷的生意!”
我按他眼神所指,小心翼翼地往右边飞快地瞥了一眼,却有一贵族模样的男子在饶有兴趣地把玩着几个玉镯和扳指。只是这一眼没看太仔细,也许是职业病又犯了,对于好看的东西或人总喜欢仔细打量,直到看到审美疲劳才肯罢休,于是又偷偷多瞄了几眼。
这个男子约摸而立之龄,身材魁梧健壮,身着肥大的蒙古袍,袍子是用大红底亮金色云卷纹饰的棉布制成的,罕见的华丽,高领、右衽,袍子的边沿、袖口、领口又以绸缎花边和貂鼠毛为饰。腰上紧紧地扎着几道宽边虾青色绸缎腰带,上面还挂着蒙古刀、火镰和烟荷包,真是怎么看怎么精悍潇洒。
我的偷窥行为也许是被他察觉了,于是也抬起头来看我,眉心微蹙,一双炯炯星目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地在我的脸上来回游曳。
我就这么与他对视着竟然脸不红、心不跳的,真是越活越厚脸皮了。
只听香尘低声叹道:“世间竟有这样英俊潇洒的男子!奇了!”
虽有面若冠玉之容却剑眉直扫入鬓。我很诧异,不是说蒙古人天天日晒雨淋,应该皮肤粗糙才对啊!
“格格?”店家小声问我,“这组‘龙凤呈祥’、‘喜上眉梢’和‘福自天来’您到底要是不要?
“要……当然要啦,怎么着我也等了大半年了。怎么卖的?”我问
“嘿嘿!得这个数儿——”说着就用手比画个六来。
我问:“六十两?”已经是底价了,一品京师武职岁俸才拿一百八十两。我阿玛一年的俸禄也只比这个价多小几十两。当然有舅舅和姨夫这几年给的红包,到底还出得了手。
他神秘地摇了摇头,“您是常客,也就不跟您兜弯儿了——六百两保底!少一个子儿都悬!”
我笑,“您逗我玩儿的吧?”
店家酸溜溜地说:“嘿,瞧您说的,小的哪儿敢呐?这么着吧,大过年的讨个吉利就五百八十八两吧!‘我发发’!这回咱可是说好了的,您也瞧见了,我这可是上坟的羊,豁出去啦!连老本都不要喽!”
“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当我不懂行情?把我当猴儿耍呢!我拉起香尘,大声说:“丫头!咱们上别处看看!”故意大声对香尘道:“别瞧那小子手头攒了些个稀罕玩意儿,不也是转了几手的二等货还拿出来臭显摆。人家看得起让他出个价儿吧,还就当真以为自己是几斤几两的,还摇头摆尾,爱理不理的,真是前门楼子搭脚手――好大的架子!”
“格格别生气啊!有话好好说嘛!被急着走啊!”店家大声喊我。
其实这是我讨价还价的一惯伎俩,他既然还要留我八成还能再砍下来。可就在这时小柔兴致勃勃地找来了,“妹子,快跟姐姐回去,我今儿得了件儿宝贝,回去给你瞧!”
“知道了,就来!”我回道
“这么多够不够?”那个蒙古贵族突然从怀里甩出一包金锞子。
店家俩眼儿都直了,取了一个咬在齿间,赞道:“够了够了!这可是地地道道的金子啊!”
我瞧他那得意样儿,就顺便替他发了通内心感想,讽刺道:“真是皇上家的祠堂,太——妙!”冷哼一声儿就走了。
走出去好远,突然有个蒙古侍卫从我们身后跑来,堵在我面前,不由分说就把一包东西硬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们王爷送你的!请姑娘务必收下,否则我就活不了了!”我费了老大劲才能勉强听懂他蹩脚的汉语。
我犹疑了一下,“这……好,我收下便是。”见他给了东西还不走,便问:“还有事吗?”
侍卫说:“我们王爷想请教格格闺名,哪一旗的?父亲又是谁?”
小柔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对侍卫正色道:“这样恐怕不妥吧,我妹子已是待选的秀女。你们王爷要是真有这份儿心意也该到时候亲自去向皇上提,方合了规矩。”
“是吗?哼!这位姑娘不愿说,我们王爷自然也有办法知道。”顿了一下,“想知道我们王爷是谁吗?连你们的皇帝老儿都怕他三分呢!”
小柔怒道:“放肆!是谁给了你这狗胆这样称呼万岁?不要脑袋了吗?”
这倒是奇了,居然也有康熙怕的蒙古王爷,难道是太后的亲戚?
他倒是一脸的嚣张,“猜不到吧?说出来吓死你们!”他突然低头附到我耳边,用细弱蚊蝇地声音告诉我:“我们王爷就是……”
我皱眉在脑海里翻腾了好久,努力回想康熙朝的战争史……我虽然没怎么听说过这个王爷的大名儿却不可能不知道他效忠的部落以及他所谓的大汗堂兄……想到这里,心里一阵恐慌,要不是小柔扶着,差点儿就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这样的人物,康熙果然惹不起,更别说我了!
“可是听清楚了?姑娘还是好自为之吧!”我木然地站在原地只愣愣地看着侍卫讪笑着扬长而去。
他竟然就立在人群之中,隔着来来往往的人流,遥遥地凝视着我,那双迷人的眼眸依旧似笑非笑,似怒非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