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只是想写写敬敬临终前的那一段,想感觉一下这两口子到底是什么感情(汗,这我能感觉出来么……)
所谓脸皮厚才能学到东西,所以就初生牛犊什么也不怕地贴出来接受指教啰。
九年九月。
从畅春园的秋风中忽然跨进暖烘烘的大殿,我眼前暗黑了一黑,定一定神后捧了药碗一蹲身进了里间,早有人替我掀开了帘子,透出来的是一股凝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息和一个人时起时伏的喘息声。
我走近几步,望了望躺在炕上的人。仿佛殿外园子里一缕秋风卷着几片瑟缩的黄叶裹着扯天扯地的苦雨袭进了我的心里,那憔悴的脸,皱着的眉头,紧闭的双目,枯瘦的胳膊似乎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如同人间最贫瘠的土地,尽管还存留着对蕴育新的生命的渴望、不舍与眷恋,却实在挣扎不出丝毫的生气。
我轻轻叹了口气,将药碗放在几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满殿的宫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一切都在这冻结的沉淀中郁积。
我压低了声音唤道:“主子。”
炕上人仿佛略动了一下,却又似乎没有任何反应。我凑近一步,又道:“主子,该用药了。”
我几乎以为是时光停滞在了这可怕的静谧之中,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几个宫女开始轻轻啜泣。我正对着难耐的死一般的气息无所适从,隐隐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隔着窗子一看,慌忙拭了泪,俯在病中人的耳边道:“皇上来了。”
炕上人挣扎着睁开了了眼睛,动了动想要起来,却又无力地倒了回去。门帘一动,皇上已一步跨了进来:“皇后。”
大约才收了冷风,皇上脸色或多或少有些难看,苍白中透着虚弱,身子也微微有些颤抖。他伸出没有多少血色的手握住了皇后右手,安慰着问:“感觉好些了吗?”
谁都知道皇上这一问是多么的多余。无论皇后脸上的深深病态还是那双热切的眼睛,都明明白白地写出了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在最后时刻像普通人一样的对着世界的不舍与流连。
皇后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张了张口想要说话,泪水却已先留了下来。皇上似乎有些慌了神,慌乱地伸手抹去了皇后眼角的泪,哪知更多的泪水却涌了出来。皇上惊恐地看着皇后大颗大颗滚出的泪珠,以及荧荧的泪光下脸上同时挂着的幸福的笑容。
那湿润的笑颜令我我不禁黯然。我进宫未久,曾听姑姑、谙达们说过,皇后十多岁就做了皇上潜邸的嫡福金,几十年来从一个温柔娴淑的贤福金,到一个母仪天下的贤皇后,她就像一杯温水,冷了帮你暖身子,热了又轻轻地抚慰,恼了、气了、心里有郁积的火冲她发了,她又都默默地收了下来,哪怕是不理她了,她也可以静静地立在一旁,等着你什么时候想起她来、需要她了,再过来看她一眼。这个温婉却又刚毅的女人,伴着自己的丈夫一路走了四十年,从来没有流露过任何软弱。除了……今日。她舍不下。
我捧过药碗,想缓解一下这沉闷,皇上已一伸手接了过去,要亲手给皇后喂药。我忙扶起皇后来。皇后勉强止了泪,却直盯盯地盯着眼前这位九五之尊也是让自己寄托终生的人,仿佛一步留神这位与自己经历了一辈子风雨的人就会突然从眼前消失。
皇上在这样热忱的目光下显得有些不安,用宽慰的哄孩子似的口气劝她:“你好生休息,明儿朕再来看你。”
皇后这时也安定了下来。也许因为药效的关系,皇后的脸上竟泛上了一些红润。她定了定神说:“皇上龙体初愈,还该多歇着才是。”又向皇上身后的总管太监苏培盛吩咐说:“主子身子刚好,我又不能继续照料,你带着太监宫人们都小心服侍着。看着皇上心情不好,多开解着,也多劝着皇上些,让皇上节劳。皇上榻旁的几子上那墨烟冻鼎,不知撤下来了没有,以前就说过那颜色与周围的布置很不搭调,叫人看着不舒服。里间的帐子颜色暗了,赶紧换个新的,别净顾着偷懒没事做;还有……”
皇上打断了她。他脸上密布的凄苦中难得透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自己都成这样了,还唠叨起来,不好好歇着,什么时候学会管起朕来了?”他注视着皇后的眼神里注了些莫名的笑意,“十三第以前就总鼓捣朕的摆设,怎么你也……”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神情阴郁下来,像是想起了那最懂他的怡王,又或是他自己也感到了这样的类比很不急。他的脸色一时有些难看。
皇后也静了下来,嘴角僵着一丝笑,叹口气道:“皇上事忙,臣妾也不能送皇上了。雪鹰……”她转向我,我连忙应了。“你侍候皇上回去歇息,我这边也不缺使唤宫女,你去,就当是……就当是替我照顾皇上的。”我随着皇后的目光望去,皇上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我明白那就是允了,忙上前和苏培生一左一右地搀了他缓缓向外走去。
忽听见身后一个奇异的、潮水般袭来的声音,在人心里一阵阵翻滚。
“爷……”
回过头去,皇后泪流满面,挣扎着想要平静自己那张痛苦地扭曲的脸,用一种我从来没听见过的声音清晰地说了两个字,却已不成语调:“珍重。”
皇上呆住了。是那个叫了几十年却在他登基之后变得十分陌生的称呼伴着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大起大落在他的心头狠狠地撞了下去,散开了,又纷纷飘落,还是沉淀已久的夫妻情份在此时突然传来,唤起父子兄弟骨肉间的离离合合悲悲戚戚,我不知道。我凝视着他的脸,他神情古怪,只能知道是一种交集的情感搅得他心潮难安。他怔怔地呆立良久,有些迟滞地转过身子,僵硬地离开,在我们的搀扶下走入瑟瑟秋风。
回到养心殿时太监说四阿哥和诸大臣已经候在里面了。我们进去,殿里诸人忙俯身行礼。皇上“唔”了一声,点点头,意似免礼。他脸上又恢复了平常的那幅孤傲与庄严。
但我总觉得皇上今天神色不大对,扶着他的手只感到他一阵阵细微的颤抖,脸色也又灰又白没有血色,呼吸急促不定,生怕他又犯病,想扶他到榻上躺下。四阿哥也觉出不对,过来想要帮忙。便在此时,一个太监冲了进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是谁,只见他跪下低着头,声音颤抖:“万岁爷,皇后娘娘,崩逝了。”
我眼前一阵发黑,镇定下来时,满屋大臣都已站了起来。张廷玉跨上一步,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缓缓说道:“皇后念过天命,已非寿夭,皇上龙体初愈,千万节哀。眼下所急,是大型皇后丧礼事宜,应即知会礼部,令大行皇后尊号还请皇上示下。”皇上似乎有些迷茫地看着张廷玉,一言不发。
我只觉五脏六腑在不住地闹腾着,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想拔足回去,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想把皇上安置下来,不知怎的,心里对这位万人之上的天子有一种难以言及的感觉,仿佛有股无形的气流要把我推离他的身边。
满屋子的人神情沉痛,大臣们纷纷劝皇上节哀。皇上始终不开口说一句话,直直地盯着地面,喘息逐渐剧烈起来。
四阿哥见此情形,已是惊得不知所措,要扶着他坐下,皇上终于开口了,抖动着嘴唇:“朕要去看她,去看看……给她……含敛……”他迈了步子要走,可还没走出门,身子一软,向前摔了下去。
“汗阿玛!”
“皇上!”
几个人一拥而上,我和苏培盛还有几个人七手八脚连搀带架地将皇上扶到榻上躺下,四阿哥拭泪道:“阿玛,您身子刚好,千万节哀。皇额娘的后事儿子会多留心,您要保重,万不能再劳神了。”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大臣也是急得声音都变了,急急地道:“主子节哀。主子今儿既已亲事过大行皇后,奴才求主子这会儿就别再去了,要再伤了身子骨儿,奴才们心里可怎么过呢。”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都是恳请节哀、乞停亲往的。
我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深深的怨意。这怨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瞬间又回落下去,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来自哪里,甚至不确定它是来过还是没有。
皇上仰卧在榻上,双目微闭,脸色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四阿哥替他轻轻抚着胸口,看着他的气息逐渐平复下来,又悄悄叫人去传刘声芳进来请脉。几个大臣与四阿哥目光一撞,各自点点头,慢慢躬身却步退了出去。
皇上忽又睁开眼来,目光费力地搜寻了一下,终于停留在我身上。良久,皇上缓缓呼出一口起来,又闭上眼睛,悠着气说:“苏培盛,以后……她就留在这里侍候。”我已经,想要说话,苏公公一把揪住我,应了声“是”,我的话又滚回了肚里。
皇上大约也是累了,在宝贝勒的喃喃劝慰下,带着一脸的疲倦,终于沉沉睡去。
最懂他的人走了,最贴心的人又走了。他累极了。
皇上到底没有再去看皇后一眼。十月初三,皇上下了一道上谕:
谕大学士九卿等:皇后崩逝,朕心震悼。……今皇后自垂髫之年,奉皇考恩命作配朕躬。结缡以来,四十余载,孝顺恭敬始终一致。……自上年以来,朕躬违和,调理经年,太医皆言宜尚静摄,不可过劳。……但今皇后丧事,国家典仪虽备,而朕躬礼数未周,于理有恐未协,于情实为难忍。权横轻重之间,如何可使情理兼尽,以慰朕心。著共同定议。具奏。
诸大臣议:圣躬所关至重至大……伏查明代会典,皇后丧仪止载皇子及百官应行典礼,无亲临祭奠。若遇祭期,例可遣官致祭。伏乞停止亲往……
我一直以为这是皇帝令百官为他找的借口。
皇后临终前的日子,我一直都在她身边,皇上虽时有探视,但都随口问了两句就走了。九月二十九日那天,皇后明明已经病笃,还一定要移驻畅春园,难道这就是所谓易箦?我冷笑。感情上的东西,是可以被“谏止”的吗?
腊月里的一天,皇上写大字,要我在旁抚纸。我用镇纸轻轻镇住一角,自己按住了另一角。看着皇上刚劲凝重的字迹,我沉默良久,忽然开口:“皇上……”
皇后病弱中,说喜欢我偶尔透出的野性,我想,纵然再野,这一天也算得是我最大胆的一天了。
皇上“唔”了一声,算是理了我,用笔蘸了墨,白纸上又多了一个庄严的汉子。
我鼓起勇气又问:“皇上知道奴婢为什么叫雪鹰吗?”天,我这是在做什么!跟皇帝说这种话?
皇上似乎没见过我这样大胆的宫女,抬头用莫名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手上仍在继续。
我硬着头皮继续:“奴婢本叫雪樱,三年前入宫时皇后主子给改的,主子说,只有鹰,才能在广袤的草原上飞得很高,很远,很无羁。”
皇上目光中闪烁着冰冷的火焰:“你到底想说什么?”阴沉的声音霜冻一般向我逼来,从牙缝中送出的寒气令我几乎变得僵硬。
我忍着不去看他的脸,努力平静自己的呼吸:“熙朝名将费扬古,大漠的金戈铁马,草原的驰骋纵横,那是何等英雄,而他的女儿却一生锁在人间最深最深的角落,外表是富丽堂皇、万人中央,其中孤寂又有谁知?”忽然惊觉自己的语气太过逼人,这是什么地方,我这不是疯了么。低下头去,声音低得像要钻进地缝里去:“皇上恕罪,奴婢只是偶有感慨。”感觉自己还是说错了话,在这不需要奴仆拥有思想的地方,我有什么资格发出感慨?但一时又找不出好话来自救,只得寄望苍天,心里怦怦乱跳。
“接着说下去。”皇上低沉的声音再度传来,听不出是喜是怒。
我吸了一口气,想使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像是一个小孩子在发出埋怨,纵然不妥,比起怒斥来也算是取其轻的了:“外人看来再怎么光耀,回过头来,在自己的丈……亲人面前却总得强打起精神,背地里耗尽心血却全无人知。好容易有一次可以庆贺的机会,里里外外都替主子欢喜,可谁知皇上轻描淡写一句话,一个五十大寿说不做也就不做了。直到临终前他都不忘把自己对皇上所有的心都托给我,让我替她照顾皇上。”我眼圈泛了泛红,语速不觉已是快了起来,“您能说最后几次去看他不是因为想补偿些什么吗?皇上,您怎不想想,朝中之事有怡王为您左右臂,他去了您固然心里苦,可内眷的事呢?从头到尾劳皇上过问过吗?是谁一直默默地……”
“够了!”“啪”地一声,一端上好的徽砚从我耳边呼啸而过,碎在了地上,我的身上也绽开了朵朵墨花。我可以感到咫尺之遥的雷霆之威在风雨大作之前那股几乎要把人挤成纸片的紧张。我深吸了一口气,不敢抬头,平静地跪了下去。
看着他长袍下摆,心里不禁对自己感到一丝苦笑。我这是怎么了?只怕再没有比我更大胆的宫女了吧。看这一头鹰的下场吧。
苏培盛公公听见动静进来,吓了一跳,正要开口,皇上怒喝一声:“拉出去!抽篾条,不叫不许停!”
我静静地磕了一个头,不等苏培盛来拉,自己站起身来,想以一个高傲的形象离开这养心殿。抽篾条而已,比我预感的好多了。
“回来!”身后传来一声怒喝。我缓缓转身回去,跪了刚才的位置一言不发。这就是所谓静观天变吧。皇上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可说的。一时心情又轻松了起来。
皇上命苏培盛出去,急躁地踱着步子,忽然停了下来,略为口吃地说:“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本来我已经横了心打算硬抗到底,这句话仿佛一捧冲入我心头的沙子,搅得我心里一阵酸热难当。我抬起头来,终于正视了皇上的眼睛。那孤寂、凄凉又带着委屈的愤怒闪烁在疲累与刚毅之上的目光让我忽然清不能自已,泪水顺着脸颊流成了河。一时间眼里是漫漫长夜下那一点幽咽的烛火,空落落的大殿里只有一个人的背影弓着身子奋笔疾书,单薄的衣衫下透出的是嶙峋的瘦骨;西洋钟在嗒嗒地走着,砚里的墨慢慢减少,四下里一片寂静,直到天明。这就是高高在上的御座,它让一个个本可亲密的人如琉璃珠子一般地聚合,又恭敬地各自滑开,在孤独中沉寂,沉寂里孤独。忽又看见那一本本密密麻麻的万言朱批。
我用被水浸过一般湿漉漉的声音说:“您是一个好皇上,但……不是一个好丈夫。”
皇上怔住了。大约从没有人敢把话说得这么狂放与透彻。我眼前紧接着闪过了年妃,然后是福惠,又福惠又想到弘时。良久,皇上才有些吃力地说:“朕……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治国容易治家难,这时候在说这话是不是有些蛇足的味道?我泪眼迷蒙地看着他颓然坐回炕上。
忽然皇上站起来向外走去,我忙上前搀扶,他不知哪来这么大力气一把推开我手,我向后跌出一步,站稳了,才见皇上独自走入冰天雪地之中。那白的天,白的地,白的河山,整个世界连成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一个黑影在缓缓向远处移动。那一点点的影子在这浑然的白色里显得十分突兀,后面紧跟着留下了一排脚印,一个一个串成一条线,一点一点向远方延伸——一个人的脚印。
(全文完)
另:本文也发于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