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华初露之卷
第一章
一
此时已是大雍斌帝三十八年的初春,连“渡海征北”都是近七十年前的事了。战争的阴影已经渐渐从百姓的心中淡出。而由南陆蛮族建立的雍帝国,已经在近七十年的征战中统一了南陆和中州。现在在位的已经是帝国的第三位皇帝——斌帝。斌帝即位时很年轻,只有十八岁,不过那时中州的绝大部分领土已经被他的父亲——承帝打下来了。所以斌帝在登基之初比较顺利,在一位年长的哥哥的辅助下,顺利平定了中州剩余的地方,为自己的皇帝生涯写下了光彩的一笔。而且斌帝自幼聪明好学,十分勤政爱民。所以战后在政治上、民族间最敏感脆弱的一段时期也平安的渡过了,人民休息,玉宇呈祥。所以到了斌帝三十八年,社会稳定繁荣。已经有些盛世气象了。
刚过完新年便下了一场大雪,整个下京城都像盖了一层雪被。景桓早上刚用过早膳,门上的小厮便跑进来报说:“二爷府上来人了,说二爷请您过去吃酒赏雪。”景桓听了,漆黑的瞳仁闪了闪。随口吩咐道:“让他回二哥,我马上就回去。这天气跑腿的不容易,让门房多赏几个钱。”小厮答应着出去了。
老孙头儿见他要出去,赶忙张罗着要备轿子。景桓一摆手,说:“不用了,让马房备两匹马,我和阿川骑马过去。”老孙头儿道:“这么冷的天,爷要是冻着了怎么办,还是我给您弄一乘毡轿,让阿川骑马伴着。”景桓笑道:“我哪里就这么娇气了,这么好的天该当骑马看雪景。”老孙头儿只得吩咐备马,又找出一件极厚的斑斓貂毛大翻领的长皮袍给他穿上。看着捂得严严实实才放心。
景桓被这个老奴才弄得苦笑不得,这么长的袍子骑马是极其不方便,但知道他好心,只得罢了。老孙头儿又吩咐了阿川许多才送两人出去。
阿川是年轻人,天性最是自由散漫。过年这几天在府里已经憋的不行。好不容易出来,看着雪后干净辽阔的天空,长长的出了口气。
主仆二人骑着马缓缓的走着,都在享受这雪后的天气。府前一条大街上的雪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景桓摇摇头,正可惜着那雪都被扫帚污了,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转过头来问阿川:“阿川,你还记得么?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过雪的早晨,老孙头儿在门洞里发现了你。”阿川道:“怎么能忘了呢?我那天晚上跑到咱们府上门洞里睡觉,结果一夜的雪把我给埋成了个雪馒头,要不是老孙头儿发现的早,兴许我就冻死了呢。不过,要不是公子您收留了我,我可能还是得冻饿而死。”
景桓突然不说话了,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你的命是好的,还能找到个门洞避风,还能找到个依靠的地方,可是有许多人找不到啊……不就这么死了么……我也是小时候吃过苦的,最知道穷人的难处,这一场雪下来就不知要死多少人……”
阿川听了眨眨蓝色的眼睛,想不明白这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公子哥怎么就那么多哀愁,看个雪也要抒发一番,嘴里只得劝道:“公子心肠这么好,一定会受到星神的保佑。”
景桓一听笑了,“套用二哥的话说,星神的保佑连大粪都不如,大粪还可以浇庄稼呢!”说着两个人都笑了。
说笑着两人便到了二皇子的府前,门上的几个小厮早一眼看见,忙跑过来请安牵马。景桓和阿川下了马,进了府门。
二皇子府的管家滑三满脸堆笑的过来问安,说:“我们爷在后面园子里等着呢,说是今天园子里雪景好,又得了好酒,便请六爷过来乐一乐。”说着便在前面引路。景桓因为和二皇子景玄交好,已不知来过这府里多少次。便道:“你去忙吧,我自己进去找二哥。”
滑三和他也是极熟稔的,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阿川跟着景桓往里走,这座皇子府他是来过多次的。只见正院中的场子已被扫得干干净净,只是正殿殿顶上仍是白雪覆着——这正殿平常是不用的,连两边的配殿都紧锁着。穿过正院后的圆洞门便是二进院子,一趟中州式的游廊将一间正房两间耳房连成一体,阿川记得夏天的时候在这里曾挂满了一排排的鸟笼鸟架,走过的时候各色叫声交杂在一起,又是聒噪又是好听,现在不知都收到哪里去了。若是沿着游廊再往后走,过一个满月门便是内院,不过他们现在要去花园,便向右一转进了一条宽阔的夹道,沿着夹道走到底便是后花园了。
两人刚一进来,都不禁吸了一口气,园子里果然好景致!只见雪如白沙铺地,草木挂素,当中的池子微风催波,一派肃穆的感觉。虽然天气冷的厉害,但两个人心里却同时感到一丝清爽。一座观景的大厅隐约在树影中。景桓笑道:“二哥好会享福!”走过去却见观景厅上悬了一块新匾,上面镏金写着三个俊秀飞扬的大字“雪饮堂”。
可是一进去,光景就不对了,只见景玄只穿一件薄布长衫,正蹲在地上不知道干什么。景桓走过去探头一看,只见景玄面前蹲着三只肥胖的金毛大老鼠,一个个正捧着干粮渣子大嚼,腮帮子吃得鼓鼓的。突然见到有生人来,那三只老鼠就“嗖”的一下跑回了墙边的洞里。
景桓素来知道自己这个二哥最是荒唐,什么花样都能玩儿出来。却没想到他竟然在自己的花厅里养起大老鼠!景玄见他来了,笑道:“我说‘胖子’一家怎么突然跑了呢,原来是你到了。”一边说着站起身,一边提裤子、紧带子。
景桓无奈的摇摇头,雍朝皇子的家教极其严格,却不知怎么教养出这么一位来!见他青鼻涕都流出来老长,粘在两条新留的八字胡上,赶忙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又脱下自己的皮袍给他披上,说道:“二哥,这么冷的天,这厅里不生火,你还只穿个单衣,也不怕冻病了。下人们是怎么伺候的?还有,您还竟然养起了老鼠,瞧那老鼠肥的!那个毛色好的都可以做皮料了!这要让皇上知道了,又要骂你‘荒唐’了。”
景玄也不生气,嘻嘻一笑,裹了裹皮袍往桌边大椅子里一坐,说道:“又不是第一次骂了,我也无所谓了,老爷子是已经彻底放弃我了。我可不像老大和老三……”
景桓也在旁边坐了下来,看着这位大着自己十岁的二哥,虽然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仍然是一天到晚只知道斗牌逛街玩宠物,一点儿皇子的样子都没有,要是换个场合时间,谁都会以为这是个街上的泼皮无赖。斌帝在管教上花了无数心血,却怎么也改不了他这个自由散漫的性子,所以索性不管他了,只让他答应不在外面惹是生非,便封出府去养起来。
两人说着话,仆人便摆上酒菜来。景桓一看,都是一色下酒小菜:一碟比目鱼丝拌白萝卜丝,一碟时令四彩,一碟酥炸猪口条,一碟豆腐丝炒豆芽。还有一壶温酒。景玄看阿川还站在旁边,便招呼他一块儿坐下吃,说:“你小子今天可有口福了,这酒是我刚让老七弄来的……”景桓听他提到景悦,便问道:“你堂上那块新匾是不是七弟写的?”
“除了他还有谁。前两天他也是上我这里来看雪,说这么好的地方没个名字可惜了,便题了几个字,还问我好不好,我说,你二哥懂个屁,你写的肯定就是好的。”景桓和阿川听了便笑。景玄又说:“你七弟的那份风流潇洒咱们谁也比不了,他的诗书曲画现在是大大的有名,连青楼里的妓子都传:‘不爱金子爱七子’。”景桓听得一皱眉,“青楼?”“是啊。要不然这壶地道的‘醉和春’从哪里来的?”说着便给景桓倒酒。
景桓因为将自己的皮袍脱与了景玄,屋里又没生火,身上冷的不行。便赶忙喝了一口。哪里想到,那酒入口竟然一点也不辣,和自己以往喝的大不相同,便“嗯”了一声,又喝了一口。这次只是放到口中慢慢咽下,便觉得那酒口感极是细腻圆润,入口不停,四处乱滚,紧接着便香气四逸,说不得又“嗯”了一声。再喝一口,胸腹之间便升起一股温热之气,这股热气在体内慢慢散开,顷刻间便四肢百骸都暖得痒了起来,万分舒服,景桓没料到这酒效力如此迅速却又如此柔和,便又“嗯”了一声。
阿川看他喝了三杯便“嗯”了三次,很是奇怪。刚要问,景玄已在旁边笑倒了,指着景桓道:“和我第一次喝的时候一个样子!”阿川赶忙喝了,也是啧啧惊叹。没想到竟有这么好喝的酒。
景桓连喝数杯,便舒服得从骨头里发痒,兴致一下子被撩拨起来了。便问:“二哥,这酒叫什么春?七弟从哪里弄来的?”景玄得意道:“叫‘醉和春’,是京城有名的窑子里最流行的酒,比他娘的宫里的御酒好喝十万倍。”阿川也道:“要说最会享受的还是你们爷们。”
三个人边吃边谈,忽然管家滑三满脸喜气的跑进来,说道:“主子,九爷和十爷来了!”景玄一听,登时高兴的站了起来,吩咐道:“快,快领进来。”话音刚落,院子里便转进两个个头差不多的孩子来,头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皮肤黝黑,是九皇子景克,十岁;后一个却是一个小白胖墩,是十皇子景纯,九岁。
景玄最是喜欢这两个弟弟,两个孩子一进屋,便一手拉过一个揽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抱,好一阵亲热。两个孩子被他抚弄的不行,便向景桓告状说:“六哥,二哥的胡子扎人!”“六哥,二哥手上的油蹭到我的新衣服上了。”“六哥,二哥嘴里好臭……”景桓看着两个可爱的弟弟哈哈大笑。
亲热了一会儿,两人终于解放了。原来是少学里新年放假,两人便约好了来这里找二哥玩。老十翻着两个小眼睛道:“二哥,新年还没送我们礼物。”景玄道:“胡说,年前陪你们逛集子还买了一堆东西给你们,怎么又要?”老九景恪道:“那个是年前的,不算,过年时,年长的哥哥都应该送的。”景玄便问:“那大哥送的什么?”两人一听大哥,便不说话了。景桓一看便知道了原委,便问道:“是不是大哥送你们了一顿教训?”两个人便点头。老九性子直,便道:“大哥又板起脸,絮絮叨叨训了我们许多大道理。”景桓道:“他是大哥,应当如此。”老十道:“二哥就不这样。”景玄笑道:“所以你们两个便来欺负我,是不是?”景恪看到阿川,便指着问:“这是谁?”景桓道:“是我府里的,叫阿川。”两个孩子一看阿川长得即是英俊,都好奇起来,便缠着阿川要他玩耍。阿川十分为难,正不知怎么应付这两个小祖宗。景桓在旁边说道:“六哥倒是有礼物送你们,只不过在府里,我们回去取给你们好不好?”两个孩子听说有礼物,都高兴得依了。
景桓便借机带着阿川辞了出来,留他们亲兄弟三人亲热。出了府门,早有人牵过马,两人便上马回府。
景桓刚到自己府的街口,一眼瞧见自己府上几个仆役在那里张望,其中一个见景桓回来,连滚带摔的跑到马前,擦着青鼻涕说:“公子,您可回来了。宫里来人了!”景桓眉毛一颤,问:“来人?什么人?”“不知道,反正穿着宫里的服色。孙头儿正在招呼呢。我们本想去二爷府找您……”景桓不听他罗索完,便催马回至府前,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仆人,疾步走进去。
一进去便看见正殿门前站着两个人,一个身穿红色内侍服色的中年人,旁边是老孙头儿陪着。景桓一皱眉,这么冷的天不到屋里坐着喝热茶,想来必是传旨一类的要紧公事。虽然这座王府是自己父亲留下来的,可亲贵子弟不得袭爵,这正殿自己却是没资格打开使用。
他快步走上前去,老孙头儿见他回来了,心中一松。赶忙向旁边的中年人说:“我们公子回来了。”那中年人打量了景桓一回,躬身施礼道:“御前内侍副总管——常。”景桓赶忙还礼道:“见过常总管,在下景桓。有劳相等。”那常侍官微微一笑,说声客气,突然高声道:“传——皇帝口谕!”景桓听得心里一跳,赶忙跪下道:“景桓,奉玉金安!”旁边老孙头儿并几个仆从也赶忙一并跪了。只听那传谕官朗声道:“传皇帝口谕,宣景桓戌中时分在承福殿觐见——!”景桓叩头谢了恩,口谕便算是宣完了,那常副总管立刻换成一副笑脸,躬身向景桓见礼,口里道:“刚才公事在身,礼数不周,还望见谅。”景桓赶忙还礼称谢,便请他入内吃茶。
那常侍官推辞再三不过,只得依了进屋吃茶。老孙头儿赶忙叫仆人送上早就煮好了的上等茶;景桓让那常侍官坐了上首。
景桓本想问他皇帝为何会突然宣自己进宫。那常侍官何等老练精明的人,抢先说道:“六公子不要见怪,若是公子想问我皇上宣你的意图,不但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泄露半点。这是职责所在,我想公子一定明白体谅。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说与公子,皇上晚上叫进都是亲密的臣子,所以,以我这老奴才来看,多半是要事或是好事。”说罢喝了一口茶,看了景桓一眼。
景桓这里很长时间没有来过宫里的人,他倒是很感激这位侍官提点他这些。
常侍官接着道:“不是我在公子面前托大。公子虽然没有爵位,可毕竟是皇上的亲子侄,又和众位皇子交好,我们高攀还来不及,哪里敢得罪。只不过当今圣上御下极严,他老人家跟前这些侍官,如有发现结交大臣、私纳贿赂的便要当众杖杀。所以我在公子这里也不敢待久了,在下忝任副总管的差事,宫里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料理。”他语速极快的说了一大通,有呷了一口茶便起身告辞。景桓再三称谢。那常侍官道:“公子不必客气,若是皇帝属意公子,以后依靠公子的地方还多着呢!”说罢出府上马,急急地去了。
宣谕的人走了,景桓的心倒不安起来:他是斌帝的亲侄子,父亲是大雍朝赫赫有名的勇毅王,也是斌帝唯一的长兄。自从斌帝登基以来便忠心辅佐斌帝数十年,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论地位,论感情,和当今皇帝的情意没人能超过他父亲。但是在他父亲去世后,斌帝对自己却是极其冷落,既没有特旨加爵,也没有什么封赏,甚至连召见都没有一次!他虽是宗室近亲,可是没有爵位就是平民,连节日朝贺都无缘参加,所以可以说连自己叔叔的面都很少见。若说见过的话,也只是在自己父亲去世的时候,这位皇帝叔叔才来过一次,但皇帝长得什么模样却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何况自己在六岁到十二岁的时候还失踪了六年。当六年后他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从一个孩童长成一个少年了,也许是自己失踪的经历导致了皇帝对他的怀疑?可是自己的父王都没有,皇帝怎么会怀疑呢?不过幸运的是,他和皇子、公主们的关系却是极好。而景桓的年龄又和早殇的六皇子相仿,所以皇子们都把他这个近支堂兄弟视作亲兄弟一般,都叫他老六。其实皇帝的儿女也不是一母所生,所以他们不是十分介意这个。
景桓一时间也摸不着头绪,老孙头儿却已经忙了起来,又是吩咐准备澡汤,又是叫人准备礼服。景桓看着这个父亲手下使出来的老管家,想到自从父亲去世,为了节省府里的用度而裁去许多佣人,可是老孙头儿却没让自己受一点儿委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