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入冬的第一场雪,扑扑簌簌不是很大。断断续续,却没完没了。待雪势彻底停罢,已是三天之后。
府中花园此刻真正银装素裹。树枝上积满雪花,以前波光澹澹的湖面,此刻仿若静止般光滑无痕。视线所及皆是一片雪白,这毫无生气死寂般的色彩吞噬着一切,萧条感越加猖狂。
我们相拥坐在庭边。身上银色的狐狸大氅完美的融入这和谐的画面中。四周极其安静,我们彼此都无语,谁也不愿打破彼此的宁静。伴随着凛冽的寒风,鼻尖滑过一丝馨香。是不远处的一株腊梅,满眼银白中唯一的一丝亮点。
我往他怀中缩了缩。他察觉出我的寒意,伸手替我将衣领拢了拢。我反握住他的手,还好,比我的要热。
这种天气,本该在屋内取暖的,却因他知道我喜看雪景,执意拉我出来。我知道他自小身体赢弱,其实他不该陪我放肆的。看他的面色还算正常,怀中也是温暖如春,悬着的心总算归于平静。
此刻,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在意天气环境的好坏。因为我知道,一切对于我们,都是奢侈。
你在宫里很好,皇兄会保护你的。他突然间开口,语气释然中涌过惆怅。
我不语,头在他胸前蹭了蹭,像猫一样的方式撒着娇,一直等着,他还未说完的话。
我,两个月后..去云南。
还是被他说了出来。上次是去泰宁护送喇嘛回西藏,这次是处理苗疆的事务。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皇上有那么多兄弟子侄,朝廷又有那么多肱骨大臣,为何单单要你去?我固执的像个孩子。
我清楚的知道,这是皇上对他的安排。这,是历史。可就是因为去的人是他,总也无法不让我介怀。
傻丫头,你都已经长大了,还问这样幼稚的问题?这是责任,每个皇族男子不可抛却的责任。下巴抵着我的头顶,他轻轻的说。况且....这也是我欠皇兄的。他极力放轻松,可还是被捕捉到语气中的飘渺。
莫名的泛起一阵寒意,打了个寒颤,拥着我的手紧了紧。
你并不欠皇上什么,是我欠他的。只因他当初的放手,只因他给了我一个尊贵的身份。虽然当初他的决定是为了更好的保护他的儿子,但是我真的一直在说服自己,他只是真心为我们争取到片刻温存的机会。可是这样的相守,几年才能拥有一次?
皇族的姓氏给了你们无比尊贵的身份,但也赋予你们太多太多沉重的东西。身在皇家,不是你们任何人的错。皇上,也是个可怜人罢了。穷其一生,为百姓造福,仍脱不了后世对他的误解。他只是想做的更好些,只是想用这些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可结果呢?他除了这个天下,真的,一无所有。你们的隐忍,你们的无可奈何,都只因生在帝王家。可是,所有的一切,为何却要你来背负?
心中有太多的感慨,却没有对他说。
其实,只要你跟峥儿平安,此生我已无憾。他轻轻摇着我说,就像哄着个孩子。
没有遗憾了吗?没有牵挂了吗?真的就这样容易满足?你这生的痕迹,我最清楚的明了,可是我却宁愿毫无所知。知道结果却无力改变的那份茫然无助的痛苦,无不时刻吞噬着我的内心。我没有改变它的能力,为什么还要我记得?
不要那么容易满足,你应该多要求些,恩..娇妻每妾,儿孙满堂,粮宅万顷,高官厚禄,你应该都要了来!心下凄凉,却不敢让他听出我的异样。我蛮横的娇叱着扯开话题。
他轻笑。继续摇晃着我,仿佛要哄我入睡。
峥儿,我们的峥儿,在宫里却已另一个身份扮演着另一个角色——当今圣上的小儿子。
孩子出生直至现在,皇上迟迟没有取名。对外只是说取名要慎重,实则是在等孩子的亲生父亲回来,或许也是出于对我跟他的尊重。但是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宗人府的玉碟中会挂着峥儿另一个陌生的名字。那时候,我们的峥儿,只能管另一个人叫“皇阿玛”。
这也是我跟他必须付出的代价吗?看来,皇帝的恩典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两个月后,我带着峥儿回宫,他也踏上去往苗疆的征程。
分手的时候,我们的峥儿好像也感觉到与父亲的分别,显得很是急躁,一直在我怀中哭闹不休。
他在峥儿额上印下一吻的时候,我的泪汩汩不止。
好好照顾峥儿,好好照顾自己。这次,他的吻狠狠的封住了我的唇。
再多的缠绵都有结束的一刻,即使我们有多么的不舍。
我抱着峥儿登上马车。听到随从催促的声音,我掀帘望向他。第一次见到他马背上的英姿是在什么时候?好像是在四川,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坐在马上刻意不去看我,一扬鞭,踏上了他的行程。
就这样南辕北辙终究散去吗?此刻,我已不知该如何放肆自己的哭泣。心正在一点一点的撕成碎片,每一片都没入血液中,成为全身尖利的刺痛。
依旧是清冷的天气。明天就要立春了,天却还是凄凄惨惨戚戚的。
大行皇帝驾崩的那天,我在养心殿外看到一脸憔悴的他。距现在,已经三年。养心殿外,我们相错而过,他的眼神流露出太多的东西,以至于一错而就的匆匆之间,来不及去思索什么。
我一直很庆幸大行皇帝去时,峥儿对“父亲”还没有属于他的记忆。存在这样的想法,我想我是自私的,但是我实在接受不了我们的孩子将对父亲的爱给另外一个人,即使那个人是我最最尊敬的。
大行皇帝走后那年,和亲王有意安排我们离开。我婉言谢绝,并非自己不想走,而是我清楚的知道我们都有太多的羁绊。离开这里,我们只会为彼此所累。
和亲王见无法游说于我,亲自找到他。不用多想,他跟我的态度一致。和亲王气急甚至不顾长幼尊卑在太和殿当着文武百官打了他。对于这个疯子王爷,先皇都是放任不管的,旁人更是不敢劝阻,对自己的叔王出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可是我对和亲王爷的愧疚,却更加重一层。
新皇遵从了他父亲的遗诏,封我为太妃。这尊贵的身份是他父亲保护我的方式,却可以让他名正言顺的将我禁足在后宫之中。
搬入后宫那天,新皇帝寻了个理由将他革职,停了他的俸禄。
我知道,事情再怎么隐密也是会有纰漏的。
新皇可以强压着心中的不满依旧给我和峥儿很好的照顾,已属不易。对于他的皇叔,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理由。作为皇帝,他可以不遗余力的动用手中的权利,用革职这种办法发泄自己的不满于无形。虽然这种方式有些卑鄙。
我没有怪新皇,他也是生在皇家的可怜人,也有属于自己的无可奈何。
只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他知道,我被人以保护的名义禁足于这冰冷的皇宫中,他是否还会固执的让我留在这里,这个他认为安全却时刻危机四伏的囚笼中?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为何迟迟没有你的消息?原来,我们虽不是对面隔天涯般无奈,却也是生死两茫,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了。
本以为此生我们就这样结束,我再也不会有机会跟他相见,可上天还是眷顾我的。此刻的我,正在去往他府中的路上。车子路过繁华的集市,我没有心情留意,虽然我知道,以后我出宫的机会不会很多。
峥儿没有与我同行。因为他已经长大了,他的皇兄绝不允许他背离自己的身份。
朕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将来皇阿玛应该也不会怪罪了。新皇的话犹在我耳边回荡。说话时,他就站在我面前,明晃晃的龙袍刺得我眼睛生疼。
对于我现在的身份,肯同意让我出宫来他最后一面,已经是皇帝的最大底线。而我的极限又在哪里?我来这一遭,究竟是个见证者,还是参与者?到底哪里才是我生命的起始?
茫然间,马车已经停在王府门前。
踏入二门的同时,浓重的药味伴随着明显的萧瑟气氛,扑面而来。
打开屋门,寒风紧跟着我沉重的步子进入屋子。屋内生有炭火,我却感觉这幽暗的屋子甚是冷清。
他正在熟睡。我缓缓的走过去坐在他身侧。
很久没有这样看着他,我摒弃呼吸,只静静的看着他。他的面容安详沉静,呼吸静若浮云,苍白的面颊因病情异常潮红。他的眉心微拢着,好似有什么未解的心结。
我情不自禁的探出手,轻轻的抚上他的眉心,想就这样将他心中的忧伤扫去。
他感觉出我指尖带去的冰凉,幽幽的醒来。睁开眼睛,大概没有想到看到的会是我,眼镜一窒,带着不可置信在我脸上徘徊。我还是强压住内心的情绪,只是用粲然的笑容告诉他,此刻在他身边的就是我。
他本就身体虚弱,却执意起身。我拗不过他,只得小心的扶他坐起,在他身后堆了两个软垫让他靠上。
他拉起我的手,只是静静的望着我,并不言语。我也报以微笑,静静地回视他。
许久,他忽然想起什么,指着书桌上的画轴,让我取过来。我带着疑惑打开画卷,是幅他的画像。
清秀的五官,精细的眉眼,他身着便服在书房的榻上随意而坐。画上,在他身旁还有盆植物。我认了出来,是我们以前一起养的那盆木兰。
这画是以前我托蒋大人特意画的,你带回去吧!他淡淡开口。
我不要,上面画的不好看。我将画卷好又放回去。
他还想张口,终于咽了回去,只化作清风般的一个微笑挂在唇边。
我说的是实话,传统的泼墨实在不能被现代的眼光所接受,况且宫里的画师都是千篇一律。其实,再好的画像也比不过他本人。即便不能像欣赏画像那样可以随时看到他,我也无悔。我要的只是他的健康,只有他的平安。
一直以为为你争取的已是最多,却不想,这辈子还是误了你。和亲王说的有理,我才是这世上最自私的人,不能给你幸福却连你的也一并夺走,什么都不能为你留下。他痛苦的自责道。
我从未想过他会将此亲口说出。他,可是后悔?我抬头用眼神询问他。
我并未后悔,也不怕失去什么,对于这段感情,我甘之如饴。只是对你跟峥儿确实亏欠太多,倘若有来世,我定会把今生欠你的全部补上。来生,没有妻妾,没有身份的束缚,我一定会干干净净的等着你,你就是我最大的财富...只是不知,你还会不会跟我一起走?他自嘲道。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这是那年在丰台你对我说的话,其实我一直没有对你讲,我更在乎的是后面两句。
好,下一次,下辈子我们再与子偕老。他执起我的手,眼神定定。
我哽咽到不能自已,像个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纷纷洒落到衣襟上。
他吃力的抬起手,为我拭去腮边的泪珠。我反握着他的手放在颊边,不住的点头。
我有些倦了,想睡一小会儿。你给我唱首歌吧!就是那年你在草堂唱过的那首。他不忍见我伤心,对我说。
我点头,扶他躺下。为他掖好被角,徐徐开口:
梦中醉 红尘醒
逢得异空新人喜
巫山云 不夜语
拂如翌日怀中妻
生如夏花 死若凡尘
自守孤傲几春秋
人前悲作喜
月落枕边泣
何年抱得美人夕去
幻化红尘苦亦相依
…… …… …… ……
那天,他在我的歌声中沉沉睡去。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宫的,也忘记自己是怎样缠绵病榻三天三夜。浑浑噩噩中,只是记挂着他。
如果那天我放下这个身份随他而去,是不是还可以在另一个时空里与他相遇?既然我到这儿来,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呢?也许,我们每一个不同的选择,都会成全一个不同的时空,不同的空间在同一个时间里并驾齐驱。也不必担心会改变
历史,因为不同的空间之间是不会相交的。
也许,我真该随他而去。但是,现在他又在哪一个时空等着我呢?我们会不会走散?
醒来时,峥儿红着双眼跪在我身边。
峥儿?!
是啊,还有我们的峥儿,他还那么小,在这个皇宫里,除了我,谁还能尽心尽力的爱他?照顾他?我不能再次放任自己的自私,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峥儿的。
他大殓那天,皇帝把峥儿封为亲王过继给他,为他扶灵柩。
不知道是先皇早就有过的交代还是新皇的意思,总之我很感激。不管怎样,峥儿能够以儿子的身份送他走完最后一程,也算是满足了我的遗憾。
与他在一起所有美好的回忆皆是冬季,从此,我的世界只剩下寒风萧瑟,大雪纷飞的冬季。
失去他的这一年,我二十五岁,继续在这冰冷的皇宫挥霍着这个身份剩下的生命。
…… ……
手中的杯子被人拿走,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望着眼前的男子,我一时没有缓过神儿来。
额娘又在沉思了,当心窗前久站吹坏身子。而且穆神父说过的,常喝这咖啡对身体不好,况且还是冷的。峥儿把杯子放在桌上,转身扶我坐下。
我微笑。我们的峥儿已经长大了,眉眼中清晰的印出他的影子。
那副画像一直被我放在柜子的最底层。我从未拿出来看,更没有让峥儿看过。
其实,即便没有这画像,即便我已经到了双鬓斑白,鸡皮鹤发的年纪,我仍会清晰的记起他的每一个样子。因为,他早已经刻在峥儿的身上,烙在我的心里。其实,峥儿才是他留给我最好的礼物。
对了额娘,这是穆神父托儿子带来的花种。儿子看着眼生的很,这是什么花?峥儿抬头问我。
这是曼珠沙华,又称彼岸花。一到秋天,就绽放出妖异浓艳得近于红黑色的花朵,甚是美丽。只可惜花开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所以才会叫这么悲切的名字。我向峥儿解释。
儿子觉得这样的花不吉,若额娘喜欢摆弄花草,儿子可以给额娘在园子里种牡丹,梅花,实在不行,兰花也成。
我起身将花种收好,微笑不语。
兰花,自他去世我就再也未养。种下这花,还有一个原因我没有给峥儿说。
相传,曼珠沙华只开于黄泉,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它的花香传说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
我们约好的,他会等着我的,可是我有些害怕,我怕忘川上那块三生石上没有我在这里的记忆。我怕下辈子找不到他......
所以,我向穆神父要了彼岸花的花种,我要用它的花香封存着自己的记忆。
美丽的曼珠沙华,它会在某个地方,轰轰烈烈的开着,等着我,也等着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