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新年
这天是腊月三十,晚上就要除夕了。过年用的东西都准备停当,两个嫂子两个侄儿并妹妹,还有大大小小的丫头婆子都欢欢喜喜地迎接新年。傅恒虽想去看看玉林,三十儿却断没有出门会友的理,想着玉林他们不知道怎么过年的,忽又回想起那天傍晚自己离开曹家时从堂屋里透出窗花的一点微弱却温馨的灯光,一家几口人围坐在炕上,天南海北地聊着,随意吃点心磕瓜子喝甜酒,听了笑话,就笑歪在亲人身上,懒懒地不起身,多好呢。心下不禁有些温暖和酸涩。
“六哥,六哥?”萍萍大喇喇地跨进房门,一下子从后面扑到傅恒身上,环着他的脖子。
傅恒正怅怅着,被她一搅,吓了一跳,身上也不自觉地颤了一下。他也不回头看萍萍,笑道:“这谁家的野丫头,跟个小子似的。”
萍萍浑不在意,得意地撇撇嘴角道:“还说我像个小子呢,我看你倒像个丫头,大年下的,在屋子里闷坐着。走,堆雪人去。”
傅恒自失地笑笑,心想,没的去羡慕人家的温馨,倒不如好好在家里过个年。因跟雨诗说了,便要拉着萍萍出去。
“急什么呢,把大氅披上,”雨诗抖开抱在臂弯的野鸭毛大氅,细细替他穿戴,又是伸伸整齐,又是不紧不松地系好,收拾停当了,才微笑道:“去吧,仔细别冻了手。”
萍萍早等不及了,见雨诗终于弄好了,笑了笑,特特转到她身后,踮起脚,手张成喇叭状,鬼灵精怪地在雨诗耳边说了什么。只见雨诗大雪天里脸骤得红了,低着头,嗔道:“还是主子呢,尽拿人家取笑。”
傅恒不明所以,问道:“她跟你说了什么?”雨诗抬头瞧了傅恒一眼,脸一红,又低了头去,走到一边绣花了。
院子里的雪已经被家下的丫头婆子们扫了去,傅恒叹息了声,话还没出口,萍萍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傅恒任由萍萍拉着自己跑了一进又一进,萍萍终于停了下来,站在一边直喘气。
“真是个神仙样的地方!”傅恒不由惊叹。这里是承恩公府的后花园,傅恒不是没来过,可今日看来却别是不同。中间的水潭已经结冰,冰上又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这里的雪是没有人践踏的,像一块皎洁的羊脂玉。水潭周围是一片梅花林,雪白的枝干上结着淡黄的小花,傅恒不禁凑近一株梅花,嗅了嗅,那香气淡淡的,冬天闻着有些清冷,但他觉得宁可冷些,这样的香还是好的。就像,玉林。
想起玉林,傅恒从心里笑了起来,可不是像她么。素色的衫子,不施粉黛的脸,淡淡地却充满安定的眸子,还有那句清冷安静的“合欢花酿的甜酒,不醉人的”,直直地印到他心底去。
傅恒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周遭。可在身边的萍萍看来,她的六哥今天可真怪,怅怅地立着,黑曜石般的眸子雾蒙蒙地,像是在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他在想什么呢,萍萍是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过了会,傅恒回过神来,见萍萍眨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他,不禁好笑,道:“想什么呢?”
萍萍带着疑惑的神色道:“我瞧你呆呆地站了半天,六哥,你是在想阿玛额娘吗?”
傅恒的心里生疼了一下。他的额娘生了萍萍后就难产去世了,那年他两岁,才刚学会叫“额娘”不久,尚未记事,只模糊记得屋子里忽然变得雪白雪白的,还来了一群喇嘛念念有词,可又记不得这情形真是自己记得的,还是别人后来告诉他他才知道的。六年后,阿玛去世,他八岁。前来吊唁的官员不计其数,门外是乌压压一片绿轿子,院子里乌压压一片红顶子。他那时已渐渐懂事,知道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并不是跟阿玛有交情,而是来巴结伯父的。
他的两个哥哥本来就跟他相差近二十岁,如同两辈人,大哥整日间只知道斗鸡走狗,不沾家的。二哥从小习武,立志在战场上挣出功名,正在西北大营。两个姐姐倒是从小带他的,长姐如母,他对姐姐是依恋的,可还是不得不分开。且大姐嫁进了皇宫,二姐又跟着姐夫在甘肃,想常去看看也不能。现如今,说到底他身边真正的亲人倒只有萍萍一个了。
傅恒看着萍萍被冻得红扑扑的小脸蛋,心疼地问:“冷不冷?”说罢,伸出手去晤。
萍萍被他弄得有些痒,格格地笑道:“本来不冷的,你一晤,倒冷了。”
傅恒也笑了起来,他可不是傻了,自己的手也冰凉冰凉的,不比萍萍的脸暖和呢。
萍萍不理他,掀开他的大氅,就往里钻,傅恒配合地把她围在里面,任由萍萍软软的脸蛋在自己身上蹭,过了会,萍萍伸出头发乱乱的小脑袋,仰着头嬉笑道:“这里才暖和呢。”
傅恒低头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清亮的眸子,发自内心的如花笑颜——心里觉得无比的安宁,他想,有这样一个自己牵挂的人在身边,什么样的风雪都不会怕的吧。此刻,他理解了玉林眼里的安宁,可想到玉林牵挂的人却是雪芹,傅恒心里一阵微微的苦涩。
曹府里,却是另一番光景。那日,桐秋走后,当晚便下了大雪,第二天一大早,一家子都早早的起了,马夫人和沈姨娘到厨房去张罗着包包子,做馒头,拌饺馅,虽是清贫了,总也要备足整个年下的主食。雪芹在堂屋里写春联,玉林一边跟他一起拟春联,一边剪窗花,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棠村里外帮不上忙,觉得没趣儿,嚷嚷要看雪景,便爬上炕去把窗子朝外开了,又用窗台上的积雪攒雪球玩,攒了一个便从窗里掷出去,他年轻的小伙子,正是有力气的晨光,那雪球被他一掷老远,竟越过了院墙,棠村不禁得意。这么攒来攒去,窗台上的雪被他弄了个干净,他便坐着看雪景,过了一会,头伸得有些累,便扭扭脖子,伸伸腰,却见有张纸紧贴在窗台上。他凑过去看看,惊得大叫道:“天哪!”
雪芹正在运笔书写,被他一惊,手一抖,一个“六”字写了一半,硬生生被扭成了“之”字,笑道:“哎,我的功夫不到家,又写坏了。”
玉林听了抿着嘴直笑,却低着头没停下手里的活计,道:“棠哥总是一惊一乍的。”
棠村用手把银票仔细从窗台上揭了,下了炕,递给雪芹道:“看看这是什么。”
四张隆兴钱庄的银票,五十两即兑!
“哪来的这是?”玉林惊道。
“窗台底下。”棠村说着,用手指指。
雪芹怔了怔,颓然坐下,道:“我知道了。”
棠村却是不解,疑惑地看着他。
“自从家里坏了事,从前的亲朋故旧鲜有上门的,就连那年我去姑姑家都吃了闭门羹。”雪芹叹息道:“去年以来,到过这儿的,还有谁呢?”
玉林早已明白,眼里迷茫了一阵,见雪芹看着她,忙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继续剪窗花。
棠村若有所悟道:“是那个傅六爷?”
雪芹颔首道:“必是他知道我脸皮薄,不愿意受他的馈赠,才这么做的。”
一屋子三个人都静静的。棠村看他俩神色不同寻常,有些疑惑,问道:“那,这银票怎么办?”
雪芹惨然笑道:“身为曹家的长子,却不能让全家温饱,我真恨不能挖个洞钻进去——”
“霑哥哥,你别,”玉林忙截断他的话,急切的说。本想说“你别这样说自己,你永远是我心里最好的”。因见棠村在,生生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雪芹看了看棠村,继续道:“傅六爷这样做,可见他并不是贵人发善心似的施舍,而是急我们所难。他心里恐怕是真拿我当平辈人待的。我们并不是不需要钱。太矫情倒没意思了。棠村,你拿了这钱去把玉林的首饰赎出来。剩下的也能应个急呢。”
棠村应了声,起身就要走。玉林拦了他,对雪芹道:“不要他的银票,我不要赎什么首饰。”
“那可是你的嫁妆!”雪芹刚才的从容一扫而尽,大声喝道,声音颤颤的,竟有些变了声调。
厨房里马夫人和沈姨娘猛地听到这一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忙把饺子馅盖上,急急地跑进屋子。却见屋里三人各是一般情状:雪芹直直地站着,身体有些颤抖,右手握着拳支在桌子上,腮帮子鼓鼓的;玉林低着头坐在椅子上,手交叠握着,几分淡然几分冷然;棠村却是一头雾水,无所适从,见母亲和伯母进来,像看见救兵似的,指着手里的银票道:“二位太太来的正好,您们看看可怎么办吧。”便将拾到银票的经过及可能是傅恒所为的推测给两个女人说了一通。
说毕,沈姨娘喜得合着掌道:“这傅六爷真是个善心人呢。那回来这儿,我就说,生得那样的人物,跟观音身边的童子似的,这可不是散福来了?”
“是了。他拿这二百两银子也不容易的,难得的是这份心。”马夫人说着,见众人有些不解,继续道:“他家里的情形我还知道些。他虽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弟弟,公府里的少爷,却不掌家里的钱的。李荣保去世后,是长子傅文管家,那傅大爷被老爷子宠坏了,衙内一流的人物。二爷二十几岁就离了家,去了西北军营。家里的钱是大太太和二太太管着。要说官中的银子也有三分之一是六爷的,因他是个未婚配的小爷,自然跟着哥嫂过,钱也都攥在哥嫂手里。大爷在外头花天酒地,银子花得水流似的。这小爷每个月却是死死的二十两月例银子。”
这一层却是雪芹没想到的,他以为富察家正是京里炙手可热的贵家,内有皇后护持,外有将军挣功,且祖上又是两朝的宰相,富贵荣华都远超自己家当年,拿出二百两银子对于他不过是九牛一毛,却没想到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即使家里再有钱也是做不了主的。自己刚才嘴上说他是把自己当平辈朋友,急人所难,其实心里还是不痛快,生怕自己拿了他的银子被他看轻。嘴上说要把银子留下,不收是矫情,其实是宁可自己可能被人看轻也要把玉林的嫁妆赎回来。听到母亲这一番解说,倒觉着自己有些小心眼了。
玉林静静地听着,脸有些发烧。说不上为什么,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马夫人看看雪芹笑道:“娘知道你的性子。日后出息了,把钱还给人家便是。别多心了。”
雪芹道:“是。”
晚饭后,雪芹到玉林屋里去送火炉。见她正在看书,雪芹把炉子放下后,说道:“明天我去,把首饰赎回来。”
玉林像没听见似的,只盯着书,还故意翻了页。
雪芹见她不理自己,还是白天那句,语气却温和了许多:“那是你的嫁妆。”
玉林放下书,直直地盯着雪芹,道:“霑哥哥,老祖宗走的时候我虽小,可我也知道她老人家是把我许给霑哥哥你的。我如今没有了嫁妆,你就不要我了不成?”
玉林和雪芹的婚事是曹老夫人临死前定下的,当时老夫人问了二人的母亲马夫人和杨氏,又让雪芹搀着玉林在老夫人床前拜了拜,老夫人嘱咐把她头上的首饰不要收殓,留给玉林当嫁妆。几年来,这件事大家一直心照不宣。雪芹虽然心里喜欢玉林,却一直以为玉林当时年纪小,不知道这件事,故从没跟她提起过,只想着在一起一日就是好的,却不想她今日竟这样坦然说了出来,雪芹有些措不及防,答非所问:“那也是老祖宗的东西。”
玉林道:“我知道。可现如今银子比首饰有用,都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守着个金钗做什么?我想老祖宗是断不会怪罪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