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落
“皇……皇上？”承乾宫的意芬姑姑支起不太灵便的身板，手里的花壶停在半空。虽然有三十多年没见到眼前这个人了，可是鼻子骗不了人，熟悉的麝兰香气隔了时空氤氲开来，恍然如梦。
“你还在这里当差啊，朕记得当初许你出去嫁人了。”康熙的声音已经老了，这些年经历的事情仿佛全积聚在嗓子里，字句都是苍凉。
“奴婢惭愧，劳主子惦记。”意芬低头看着眼前开得绚烂的石榴花，幽幽道“奴婢答应了娘娘要照看着院子里的石榴花，说到了就要做到啊。”
“榴花……倒是很多年没有见了。”康熙撷下一朵橙色的石榴花，放在掌中端详片刻，好像想起什么来，却又一言不发，径自离开了。
他走后不久，榴花都落了，再也没开过。这一年，是康熙六十一年。
“皇玛法，这是阿玛送来的佛桑花，你快来看呀！”畅春园里姹紫嫣红，十岁的弘历牵着康熙的手兴奋地将一株佛桑花指与他看。红艳的花朵迎着薰风向他招摇，好像在窃笑他手里那朵行将枯萎的石榴花，弘历的声音还在奶声奶气地响着“阿玛说，这种花可以开很久，秋天还能跟菊花斗艳呢，玛法一定会像佛桑花那么精神的……”
“好啊，说得真好。”康熙回过神来，牵着弘历的手坐下，贵妃佟佳氏从石桥上走下来，向康熙福道“原来是万岁爷来了，臣妾还说弘历怎么一眨眼就没影了呢。”
康熙尴尬地笑了一笑，趁没人注意时把石榴花放在了一处角落。这贵妃佟佳氏虽已年过五旬，保养得倒也得当，加上她性格温和，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康熙恍然觉得她就像眼前的佛桑花，不由起了诗兴，随行太监很有眼力劲儿，马上铺纸研磨，只见康熙拿笔沉吟片刻，挥毫作道“木槿层楼号佛桑，新移远道爱芬芳。开时先占榴花艳，留日还同菊蕊香。”不知佟佳氏是不是看懂了的缘故，脸上竟泛起红晕来——此情此景，却是旧相识，恍如隔世。
“主子大喜啊。”谷音正在窗前闲看着一册《花间词》，才念道“罗幕翠帘初卷，镜中花一枝”抬头看铜镜里丫鬟意芬端着一盆枝繁绚丽的石榴花站在身后，不意见转身，书卷被帘子带进来的薰风吹乱。
“哪里来的石榴花？”谷音想起前些时与皇上说起“开箱验取石榴裙”的典故，兴奋地猛然站起来。
“是万岁爷吩咐底下人送来的。”意芬也替主子高兴，笑盈盈地把盆景放在窗台，还不忘拂去阳光掀起的尘埃“主子真是好福气。”
谷音从康熙十六年进宫做了贵妃，三年来一直承蒙圣宠，姐妹们知道是皇帝嫡亲的表妹，谁也不敢说什么。知道她身子孱弱不易有孕，康熙做主把德嫔乌雅氏生的四阿哥胤禛给她养育，也算是呵护备至了。也许就是因为一切都如意，现今年近二十的佟谷音还是一派纯真烂漫，不曾动过心机。
从那盆榴花放下来起，谷音的目光就没有再移开过，什么时候月亮爬上来，银色的光影落在花瓣上，她方觉得了。
“未结千房实,先开五月花。红绡帘户下,疑似汉时槎。.”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一双有力而温柔的臂膀揽上来，谷音的脸颊倏忽潮红，随即微笑了。
“皇上真是好雅兴。”谷音自知不能失了礼数，袅袅转过身去，低头欠了欠身。
“如花美眷，良辰美景，连平日觉得繁琐的遣词造句也容易了。”康熙牵着她的手，捋了捋她的鬓角“你不至于一直在这儿瞧花当晚膳了吧？”说得谷音好不自在。康熙吩咐侍女端上了几碟清雅小菜，二人花前月下，赏心乐事承乾宫。
“皇上，今儿又不是七夕，您怎么倒想起‘汉时槎’这样的典故来？”夜半无人，正是私语时。
“记得从前与你许诺过要‘坐看牵牛织女星’，可这些年国事家事接踵而至，朕都差点儿忘了。”康熙不过而立，做的事情却足以使那些而立之年的男儿惭愧“今天看见你在榴花前站着，宛然天河那头来的织女似的，就当是七夕可好？”
“难为皇上记得，我不过是个小女子，实在不敢奢求什么。”谷音心里听着感动，只觉得能被惦记着已经足够。
“以后，朕想看榴花，只能到你的窗前来。”康熙轻轻在她耳边说，她佯装入梦，这是她这辈子听过最美丽的一句话。
更美丽的一件事是，隔了一年，到了吃石榴的季节，谷音发觉自己腹中开始孕育新的生命了。
“不管皇上将来给她起什么名字，我都要叫她小石榴。”谷音笑着接过康熙递来的石榴籽，玛瑙般红艳剔透的果粒在纤纤玉指之间闪烁，她似乎有些不忍下口。
“小石榴？好像是女孩子的名字。”康熙最喜欢表妹一派天然，但还不忘打趣“万一是个阿哥呢？”
谷音突然收敛住笑容，康熙看见，恍然明白了，也就没有说下去，把话题岔开了。
又是一年石榴花开，谷音已经和腹中的生命说过好些话，叮嘱她来到这个世界应当懂得的一切，她相信她懂了，因为感受到了那份回应。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除了他不在身边。康熙陪太皇太后去避暑前，曾和她一起站在茜纱窗下看待放的石榴花——她懂得，她爱的人从来就不属于她一个人，他有祖母额娘，有妻妾成群，还有那么多儿女。可是她始终记得他说过，只有她能带给他家的感觉，也许是血管里那一部分相同的血液起了作用，她拥有这份独一无二。
六月十九，老天爷真的送了她一颗红扑扑的“小石榴”，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她想“你皇阿玛会给你起一个什么名字呢？”
可惜康熙收到小石榴来到人世的信息不久，就收到了她夭折的噩耗，谷音等来的并不是写着她名字的信笺，而是总管图巴带回来的谕旨“送至一洁净地火化，勿捡骨盛殓，顺其自然吧。”
“也好，质本洁来还洁去，就在宫外寻一株石榴树让她了了罢。”图巴行事前特来知会谷音，她此时还没有出月子，又兼女儿幼殇，身体更是孱弱，她嘱托意芬说了自己的意思，自己在厢房里听得真切，眼泪落下来。
“其实当初朕早给小石榴起了名字。”此后经年，佟茉愁成了贵妃的时候，有一日不知何故康熙想起她姐姐来，“叫留珠，可惜，老天爷不让朕留住她，石榴花还没结果就落了——世上好物不经留呵。”
他总觉得自己对谷音说过了，事实上，当年他什么也不能说。
“谷音，你恨我吗？”康熙二十六年冬，太皇太后病笃，康熙不顾风寒步行往宫外祈求太皇太后康复，谷音在老人床前伺候，尽心尽力，数宿未眠，正当她有些坚持不住时，太皇太后一句话使她心惊肉跳。
“老祖宗何出此言？臣妾万万不敢。”
“你是好孩子，值得玄烨喜欢。”太皇太后拉住谷音的手，温和的平复她的心情“我舍不得你做皇后，你别怪我。”
去年此时，康熙请旨立她为后，太皇太后没有答应，事情也就搁下了。她没有说话。
“你昭姐姐成皇后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命不久远，玄烨总以为是他命太硬，其实他哪里知道女人也有政治？我知道你心地好，可我必须告诉你，皇上不仅是男人，你爱的也不只是个男人，你爱的人也是天下，皇后是要母仪天下的，你还是做个女人吧。”
此后的岁月，她一直看着眼前的石榴盆栽想着这番话，花开又花落，她总觉得自己就要明白了，可是又好像不明白。
康熙二十八年，她终于得以和他携手游了一次江南，可回来后身体就不大好，太医说是受了风寒，总说调养些时候就会好。
六月中康熙决定要奉太后去畅春园，问她去不去，她推说自己身体不好，笑着回绝了。新进宫的王氏袁氏更需要他的恩宠，这是她说与他听的——更重要的是，她要在窗前看石榴花开，就好像看到她的小石榴。
七夕的傍晚，她想起康熙离开前在这里写的两首榴花诗，一时来了兴致，身体仿佛不那么乏力了，起身叫丫鬟备好笔墨纸砚，将那两首诗默了下来：
榴花
丹诚映白日，艳色喜清幽。
嫩绿疏棂外，开时傍翠楼。
盆景榴花高有数寸，开花一朵
小树枝头一点红，嫣然六月杂荷风。
攒青叶里珊瑚朵，疑是移根金碧丛。
停笔半晌，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念“未结千房实,先开五月花。红绡帘户下,疑似汉时槎”转头时一阵晕眩，此后便不省人事了。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仿佛做了一场长梦，醒来时恍如隔世。
“谷音，你是皇后了——从今天起你是朕的皇后了！”看见他的脸，她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
她赶紧闭上眼睛默念“我不要做皇后，我不要爱天下……我……我要爱玄烨……”
这句话别人都没听见，只有他听见了，这是谷音这辈子唯一一次叫他的名讳。他还听见她念“红绡帘户下,疑似汉时槎”走到窗前，榴花早谢，今日也不是七夕了，只有一样的月光。
谷音到断气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成为皇后只是一场噩梦，人生不过一梦耳。
自那年中秋写过悼诗之后，康熙不再去承乾宫了，只有意芬还照看着那盆榴花。
“玛法写的字真好看，弘历也要学！”童音惊扰了康熙的思绪，他才意识到自己呆坐了许久，忙把弘历的手握住，一笔一划教他临摹自己的字，落笔写就，才发现自己写的竟然是“榴花”。
“玛法，榴花早已落了。”
“是啊，落了……咱们写个别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