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京城的冬天是一年比一年冷了,而今年我觉得算是最冷的---街道上连卖豆腐脑儿的都难得见了,玩雪的孩子也几乎不见了.
老太太毕竟上年纪了,一天凉就犯病,没日没夜地咳嗽,何况买药钱这几年越来越难得淘换,都停吃好些时日了.
我二女儿再过三天就该十六了,这些年一直跟老太太挤一屋,老太太除了她和我现在谁都不搭理了.二女儿叫灵春,弹得一手好琴.最拿手是<<佳人曲>>那歌词似乎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殊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老太太每天必听的就是这支曲子,一天不听就成宿的睡不着觉.
可巧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二这一天灵春到她姑姑家去了,那琴自是没人弹唱了,可老太太熬不住啊!拉着我的手说"子矜啊!老太婆求你给我奏上一曲吧!"
"我~~"说实话我几年没练,还真怕老太太不满意.
"子矜!求求你~~"老太太都快哭了.
"唉,我试试."我不愿老人伤心,缓缓地扶老人上床躺下,而后轻轻坐到了久违的古筝旁,弹起了那首陪伴老人度过无数 夜晚功不可抹的曲子.
曲声中,老人安详睡去了.
"嘎哒!嘎哒!~~"我寻声望去`--唉!又是那老得不行的窗子,它也算走到生命尽头了,离粉身碎骨恐怕只有一步之遥!
无奈何起身猛地把窗子一推,发出凄凉的声响,又惊地墙角的耗子"吱--"地一声惨叫.
"子矜!!"老太太只要周围一有动静就惊醒"出~~出什么事情了?"
"没~~没事儿!"我朝里屋叫一声"您安歇着!"
"你过来."老太太不知又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了.我匆匆进了屋.
"坐."老太太冲我笑笑"我跟你说会儿话."
"天色太晚~~"我迟疑着"明儿说成吗?
"唉,搁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儿."她不知怎么忽而感伤起来"没准儿明天我就不在了~~"
一听老人这么说我也止不住泪了"哎!~~您说."
她似乎是得到了一种满足,一种安逸----我突然发现老太太居然仿佛年轻了几十岁,笑着,微笑着,开始讲述她那段久远的爱情传奇.
故事的主角一个叫紫菀,自然是她自己;另一位姓龙,单名一个儿字,叫龙儿的.是谁呢?那个人又叫玄烨--此人乃当今圣上,千古一帝康熙皇上!
那个故事可真是太长了,讲得紫菀从一十六岁的花样年华转眼成了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她讲完已是十三日寅时了,天还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老太太,讲一晚上您也乏了~~"我先给老太太把枕头放下,然后搀着老太太躺下--她失明了,据她讲是十八岁的时候就这样.
她这次仿佛是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在那个近乎完美的爱情故事的笼罩下睡去,这一睡就是永远~~~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夜里是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也许是在老太太闭眼的同一时刻吧,远处畅春园里传出惊天动地的哭声,隐约地听见有人在悲痛地嚷嚷"万岁爷--驾崩了!---"
我转头望望嘴角挂着微笑的老太太,竟突然为她高兴起来.而后,我在她耳边轻声说"老太太,皇上来跟您长相厮守了~~~`您可算盼来那一天了~~~~"
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里,我却想起苏轼的名句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灵春一大早就赶着回来了"姨奶奶!春儿给您弹曲子来了!~~"
我却在屋外拦住了她"春儿,你姨奶奶跟她的爱人走了~~"
"额娘?"灵春一脸茫然地望着我"她跟谁走了?!我去找她!!"她真的急急地地冲出去.
"回来!!"我流着泪叫住她"你姨奶奶~~去了."
灵春转过头望我,刹时泪眼朦胧.
许久,她含泪进屋,坐在琴旁,唱起<<佳人曲>>.
雪,依旧下着~~~~
灵春这孩子着实跟老太太亲,披麻带孝的哭了一夜,怎么劝都不成.我不断告诉她老太太跟她爱的人去了是好事,希望女儿节哀---可劝着劝着,我的泪却再也止不住了.
皇上驾崩,举国同哀.街上更没几个人了,远处畅春园的哭声似乎一天比一天大.我们这一院子的老老小小也哭,为老太太哭.
十五日是灵春十六岁生日,去年这时候老太太还硬朗,尽管眼瞎,可还凭着印象给她绣了块手帕,鸳鸯戏水.可今年~~~唉,不说了!说了,心就隐隐作痛.
今天大伙都忙活着给老太太收拾遗物.大家正默不做声地清理呢,忽然灵春"哎哟!"叫了一声"额娘,快来看----"
我放下手头的活上前去瞧:见老太太生前最爱的樟木箱子里头整齐的码放了好几卷画轴,由于保护的细致,到现在还像是有八成新似的.
灵春拿起最上头的那卷,小心翼翼地展开.到最后我们全都呆着了-----那上头画了个女人,我觉着是我所见过的女子当中最标致的一个!杨柳眉,樱桃唇;绝妙的是那双凤仁眼,又清澈又妩媚 !等等~~~对她,我似乎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哪儿见过?再细瞧,左侧还有几行字,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殊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落款是--龙儿!再打开几幅,虽说内容不同,可落款却都是"龙儿"这个名字.
"额娘,龙儿是谁?"灵春看得糊涂.
我不禁想起那夜的故事来,手上的画卷被风吹到地上~~~
这个当儿,灵春,悦春(我大女儿)已经围在我身边,听我讲那个爱情传奇了.
在这里,我想我有必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个传奇往事---我其实只是,只是想说:那位龙公子,他是个好男人,值得老太太一爱;但他又是一个好皇上,事事有时不可两全.
我和龙儿很小就相识了.
我是一个蒙古格格的侍女,我的主子其实就是后来的宣妃.
说起来缘分这东西挺有趣儿的,康熙十六年他去科尔沁视察,恰巧遇上我.当时是在一片茫茫无际的草甸子上.
我正喂着马,就见一英俊潇洒的少年朝我走来
"姑娘,你姓甚名谁?那公子站在近处问我.我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白皙的皮肤上镶嵌着一双充满力量的慧眼---我记清了他高兴时的样子,嘴是微微向上扬的,很是天真;眉毛也跟着飞舞起来,他那个年岁真的很有魅力.看上一眼,你都能记住一辈子.
"我~~~"真的,我说不出话来了!在他之前,从没有一位男子跟我这么含情脉脉地说过话.没有,从没有过.
"姑娘,你怎么了?"他惊讶地望着我,还以为我不舒服呢"姑娘,我是不是冒失了?~~那我就走了."说罢起身要走.
"不!"我不知哪来这么大勇气,红着脸叫住那个英俊的男子"公子,我叫紫菀."
于是他转过头来了.而后,在同一片草甸子上,你总能看见一个英俊的公子牵着一位蒙古姑娘的手--他的手,握得紧紧地.
他很会写字,也会画画---在我们相知相遇的日子里,他给我画过不少墨画,每一幅上还都有一手好字,都是唐诗跟宋词.我从小跟格格一起念书,也学了不少.
可是那位龙公子毕竟不是凡人,他是真龙天子!这是他离开的前一夜告诉我的,他说他曾苦求过太皇太后要纳我为妃.可太皇太后说,他要娶的是我们家格格,不是我这个下贱的奴婢.后来我哭了,哭了三天三夜,直到他离开.
后来我的眼睛就瞎了.格格不要我了,打算扔我在草原度过余生.可我就是爱他,要到京城去---我的诚心打动了格格的奶娘,她托人送我住进了京城的一个四合院里.就是灵春的奶奶家.她奶奶宋琏是个好人,跟我始终是姐妹相称,当我告诉她我与龙公子的这段往事,她就每天问皇上何时巡街,希望我能见到他.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
唉,他即使今日见我,也不会再说"北方有佳人"了!
她讲到这里就结束了,几分钟后她就跟皇上走了---也许,皇上真的还记得她,要跟她长相守了.
倘使真是如此,那老太太也安心了
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初三,我们把老太太葬在一座京郊的孤山上,墓碑正对着景陵.
悦春嫁的是皇上的心腹近侍,叫硕哲.他们夫妇俩皇上临终前一直在他身边.在老太太墓碑前,悦春讲述了皇上临终前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
皇上一到畅春园就经常自己一人呆着,我常听见他夜里呼唤一个名字,先没注意是谁.一天夜里皇上寝宫的灯忽然亮了,并冲我微笑"悦春,进来!朕有话说."
我胆怯地进去了,皇上招呼我坐.即又从个匣子里拿出一卷画轴递给我"悦春,打开它."
于是我颤抖着展开那发黄的画轴---随着展开面积的扩大,一位手拿折扇,青丝飘逸,一脸俊气的男子清晰的展现在我眼前.画的右侧有一行娟秀的文字,写的是: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里枝.落款是"紫菀".
"紫菀~~~"我惊讶地自语"她~~她是我姨奶奶啊!~~"
"是吗?"皇上抬头仰望着苍穹,似乎是耳语般的"紫菀是朕最爱的女人."
后来他也跟我讲了同样一个故事,很长的故事.
讲完已是第二天寅时,他缓缓地走到桌边,坐下.对我说了一句很小声的话"你姨奶奶等不急了~~~"然后,渐渐的倒下去.
听完,周围的人都泣不成声了.
雨,又缠绵起来了----谁说天道无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