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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分享][转帖]末代怡贤亲王及其长子长孙的故事
祥雪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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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7-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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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转帖]末代怡贤亲王及其长子长孙的故事

这几天在网上狂搜,没想到被我搜出这么一部书来.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

看了以后,觉得它仅仅描述的是清朝末年到文革前的故事~

发现一个问题,觉得这部书的名字似乎前半部分应该改为"末代怡亲",毕竟"贤"是属于某全人同学的的~

另:最后才发现这怡亲王王府跟睿亲王王府成了亲戚?连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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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楼  发表于: 2007-08-18   
这些故事有的听说过,不过也有很多没听说过。那个标题就实在有点乌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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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若雪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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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楼  发表于: 2007-07-11   
这文貌似还在连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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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发表于: 2007-07-11   
这本书给我的第一印象也是怎么会凭空冒出“末代怡贤亲王”
应该是末代怡亲王才对。
不过现在想想,也许想借某全人之名威风一下哦~毕竟每当人们提起怡亲王,就会将之和十三同学联系起来。
实话说,怡亲王家族除了十三同学这始封祖,还有那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被慈禧这女人赐自尽的那位外,其他成员都只能算是默默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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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utou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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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楼  发表于: 2007-07-11   
搞没搞错?末代“怡贤亲王”?怡贤亲王只有一个好不好?!号称子孙连这都搞不清初,真替他们晕一个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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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发表于: 2007-07-11   

附 录:爱新觉罗宗谱和硕怡贤亲王宗族毓麒一脉排序  家谱


    爱新觉罗宗谱和硕怡贤亲王宗族毓麒一脉排序

    第八代怡贤亲王爱新觉罗•毓麒,

    生于一九零一年,光绪二十八年(1902)袭和硕怡亲王爵。卒于一九四八年,享年四十八岁。生有二子四女(“恒”字辈)_

    恒枢 —— 长子

    恒拄 —— 次子 (无嗣)

    素华 —— 长女

    素敏 —— 次女 (无嗣)

    素贞 —— 三女

    素洁 —— 四女 (幼亡)

    恒枢 (1917 —— 1979) 曾用名金克。

    15岁时随族人溥杰、溥俭、毓嶦等赴长春,在“满洲国”宫内府给溥仪当“御学生”,后返京。日本投降后,曾在《北平商业日报》任记者。1948年同李明、岳紫、王刚、张幸桥等创建北京民艺话剧团、巡演于全国各地大中城市。1956年北京民艺话剧团改名北京实验话剧团。六十年代初,该团奉调外省,先后分别更名为黑龙江省安达市话剧团、河南省郑州市话剧团。恒枢与妻子白淑慧一起,长期从事服装部门的设计、管理和兼职演员工作,未因该剧团的多次行政隶属变迁而变动。曾著有《清宫服饰》书稿,“文革”前焚毁。

    金恒枢与金寄水分别为末代怡亲王和末代睿亲王嫡长子。他们俩人的生母是一对亲姐妹。金恒枢与金寄水自幼一同玩耍、一起读私塾,常年来,交往密切、关系甚笃。

    白淑慧 (1921 —— 1999)曾用名白倩如,恒枢之妻, 中央民革成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蒙古族镶白旗人,与恒枢生有四子两女。

    生父白沛霖,清末武状元,曾任蒙藏院院长、伪国大议员,学冠汉满蒙藏。

    “启”字辈:

    启运 —— 长子

    1945年旧历5月29日生。1970起年在部队搞文艺工作。1975年起在北京某国有企业当干部。1985年起在北京某党校任理论教员。

    启平 —— 次子

    1948年旧历3月3日生。 1963年起在北京宣武区某公司工作迄今,任高级技师。

    启荣 —— 三子

    1954年11月20日生。 1983年移居香港,现任香港某商业公司经理。

    启鸣 —— 四子

    1958年5月9日生。1979年参加工作,现任北京某旅行社总经理。

    启辉 —— 长女

    1941年10月20日生。在北京某国有企业工作。病卒于2001年。

    启怀 —— 次女

    1950年11月20日生,过继给远亲张铁珍蔡小金夫妇为女。1968年插队,后任山西省神池县服务公司总经理。1989年返京,现为东城区某房管所干部。

    “燾”字辈

    燾春来——启运之子 (1976年生)

    燾鑫鑫——启鸣之子 (1983年生)

    燾 通——启荣之子 (1984年生)

    敬 锋——启怀之子 (1976年生)

    

    雅 京——启平之长女 (1973年生)

    晓 颖——启平之次女 (1979 年生)

    燾 凯——启荣之女 (1983年生)

    方 薇——启辉之女 (1970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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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发表于: 2007-07-11   

下 卷:末代怡贤亲王长孙:党校教育工作者——启运  第三章 导演梦(下)


    第三章 导演梦(下)

    高考作废了!学校停课了!不久,派驻的“工作组”因犯“镇压学生运动”的“路线错误”而撤退了!所谓的“三家村”——吴晗、邓拓、廖沫沙已被打翻在地;所谓的“四家店”——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正遭猛烈批判;整个北京瘫痪了!总而言之,“文化大革命”来了!!

    红卫兵是“文革”初期中学生自发性群众组织,最早出现于一九六六年五月份的北大附中校园和清华附中校园。因为北大和清华消息灵、反映快、最“活跃”、最“热闹”,所以影响了其附属中学的同学们。八月十八日,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首次接见红卫兵后,北京各个中学遂之“风起云涌”。我加入了北京十五中的“红旗红卫兵”。

    

    一 创建“北京学生乌兰牧骑”

    作为“在社会上混过两年”的我,校园的围墙既关不住我的人,更关不住我的心! 燃烧的艺术细胞,激昂的表现欲望,使我产生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并为之激动了许久许久:为什么不把今年参加艺术院校复试的考生组织起来?为什么不自编自演一些反映“文化大革命”的现实节目,深入各校,走向街头?

    我分头联系了“中戏”“解艺”的一些考生,大家一拍即合。开始很顺利,但随着形势的发展变化,皆因话不投机而合作不成。最终剩下的只有参加电影学院表演系复试的李永生同学和摄影系复试的王敬华同学,加上我共三名骨干。李永生是考场上结识的“新交”,王敬华是“广播函授学校”的“旧友”。我们做了大量的、艰苦的前期工作。待进入演出阶段,李永生也离开了……

    一九六六年八月三十日,“北京学生红卫兵乌兰牧骑文化大革命宣传队”宣告成立。虽说它的名字稍长、且有些重复,但我是把“乌兰牧骑”当作“专有符号”使用的。后来,它被人们简称为“北京学生乌兰牧骑”。我敢说这绝对是“文革”时期,全国范围内成立最早的一支业余文艺宣传队。我和王敬华分别担任了宣传队队长和副队长。

    宣传队的名字是我起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上半叶,中国文艺届有两个响当当的标杆,报刊杂志曾多次用大量篇幅进行报道。其一是内蒙古的乌兰牧骑(汉语意思是“红色文化工作队”),他们一般为十二人一组,常年活跃在草原上为牧民服务,以一专多能、轻便快捷见长,被誉为“马背上的剧场”。我先后三次观摩过他们的演出,印象非常深刻;其二是沈阳军区战士演出队。这个演出队的节目形式同样是短小精悍,他们雷厉风行的作风更具部队特色,《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首歌是他们最先唱响的。由“战士齐唱”到战友文工团男高音贾世骏独唱,歌曲结尾作了节奏放慢的抒情处理。这两个标杆,也许艺术上还有粗糙之处,但他们特点突出、朴实无华,反映了当时管理层所倡导的文艺服务方向。

    在我们组建宣传队和演出过程中,不断有人向我们兴师问罪。当时的情况是,只要着一身军装、佩戴红袖章,则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对任何人大喊“站住”!并勒令他回答“什么出身”?黄军装和红袖标霎时间成了“政审特派员”的身份征,比捷尔任斯基的“契卡”还厉害!坦率地说,许多“参加艺术院校复试考生”未能进入“北京学生乌兰牧骑”,概因“家庭出身”问题。能够成为我们宣传队队员的自然“血统纯正”、都是有“政审特派员”身份的“红五类”。不过这种一哄而起的“街头政审”很表面、很肤浅,因为它“不问青红皂白、比较短命,所以我管它叫“街头血统论”。

    运动初期,毛泽东主席对北京师大女附中的宋彬彬(宋要武)和北大附中的彭小蒙两同学分别有著名的谈话。这两所“附中”本来就是干部子弟云集的地方,有了毛泽东主席的关心,这两所学校及其学生在社会上地位更高了。给我留下印象极深的是以北京师大女附中高年级学生为首的几个干部子弟:那天下午,我们正在北京二十四中学“招生”,她们一行八个人风尘仆仆远道而来,麻利迅速地在院子里支好自行车以后,英姿飒爽地走了进来,先是“列行公事”地挨个儿问是不是“黑五类”。没人承认,她们这才坐下来切入正题。

    ——“你们建立这个组织谁批准的?”

    ——“毛主席!”

    ——“毛主席?什么时候?在哪儿批准的?”

    ——“八一八,在天安门城楼!”

    我们回答得如此精彩,显然出乎对方意料。看得出来,她们同样喜爱艺术。只不过是为自己没能提出“北京学生红卫兵乌兰牧骑文化大革命宣传队”这个创意、并主导这个实践活动而感到有些遗憾而已。因此,特意来看看我们“什么货色”。

    沉默了几分钟,她们互相瞅了瞅。领头的女生对我们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的根本问题是领导权问题!你们发起成立了‘乌兰牧骑’就该天然归你们领导?”

    你看你看,干部子弟学校学生的思想水平就是高! 毋容置疑,人家绝对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和她们相比,我们反倒“为艺术而艺术”了。确实,在“北京学生乌兰牧骑”的背后,还掩藏着我一个巨大的私心:开始时我所以强调“把今年参加艺术院校复试的考生组织起来”,其目的就是在业已“推迟半年”的招生工作开始时,我们这些人要“理所当然”地“杀回艺术院校”。就是说,这半年要进行艺术实践,继续增加些有利于自己筹码!

    “欢迎革命战友参加乌兰牧骑!”王敬华首先表态邀请。

    “欢迎革命战友领导乌兰牧骑!”我慌忙把“最根本的东西”还给人家。

    我们的回答抑扬顿挫,工整对仗,若配上“革命动作”一定会更象对口词表演。对这些有来头的女性革命战友,我们的确是百分之百景仰。于是,“革命战友”激起了“自己人效应”——革命战友缓和了气氛!革命战友放下了架子!革命战友满意而去!革命下级盼星星盼月亮,心系北斗,望眼欲穿!然而,不知为什么,革命上级始终没有再次莅临!

    最后,宣传队以十五中和十八中同学为主、分别有三十一中、二十六中、五十八中、六十二中、回民中学、以及良乡电校等共计二十五人入选组队。我能够记起的队员包括:魏宜琴、张薇、王立山、陆欣、白景元、张青、何四琴、赵明、刘哲、高兰、李伯承、赵玉清、隋继红、李星光等。这些同学都是他们所在学校文艺活动的骨干。凭借我是“话剧队队员”的关系,我们的“总部”设在陶然亭公园龙泉寺胡同的宣武区少年之家。

    大家热情极高,自己很快编写了一台大约一小时左右的演出节目:对口词、小合唱、表演唱、诗朗诵、三句半等。我们扯出横幅,走上街头。

    第一场演出是九月上旬,我们应邀去了东长安街北侧南河沿“欧美同学会”里院的小舞台。九月二十日上午来到天安门广场。广场人很多,许多专业团体“拉开了场子”演节目。过了一会儿,马连良先生一行人来到我们右侧表演清唱……下午和晚上,电视台对天安门的整个演出活动进行了专门报道。可能是“学生乌兰牧骑”格外特殊,因之报道篇幅较大。

    在广场演出时,还发生了一件对“北京学生乌兰牧骑”特别重要的事:由农村文化工作队调到北京人艺的著名作家刘厚明找到了我和王敬华……

    暂且打住话头!因为我知道,此刻必须解答那个困扰大家许久许久的问题了:末代怡亲王长孙,“黑五类”是也!如何竟能逃脱“照妖镜”“显微镜”的神力?如何混进了“红卫兵”组织?且听“案犯”慢慢招来——

    我事先早有准备、心里一点也不慌张。我对有关“出身成分”的政策界定进行了查阅。根据规定,以解放前三年所从事的具体工作作为确定个人成分的依据;父亲的个人成分,就是子女的家庭出身。“解放前三年”,即一九四六年。那时,金克还叫金伯英,是《商业日报》的记者。记者属于“自由职业”。至于爱新觉罗•毓麒,他曾经是“封建王公”。“曾经”就是“过去时”,而不是“现在时”、由其不代表“现在进行时”。从一九一一年民国建立那天起,他就成了“城市平民”。从“城市平民”到“自由职业者”再到“学生”,祖孙三代哪儿来的“黑五类”?!

    就我父母的实际情况来看,他们没从自己的家庭继承任何财产。其生活来源,主要是依靠自己的劳动收入。只有儿童和青少年阶段,不能自立,吃过几天剥削饭。

    当然,这只是我 “主观准备”,并没同“客观实践”去碰撞。没碰撞——漏网了!

    “摊上这种家庭真倒霉?!”

    “哼,好日子没享受一天,‘挂落儿’却没少吃!”

    ——这是末代怡亲王的五个子女、以及“蒙藏院院长”四个晚辈们的共同感慨。每当谈起家庭,他们总会耿耿于怀、愤愤不平、对那两个早已撒手人寰的剥削者所甩下的历史包袱陡生气恨!尤其对自己崎岖的生活道路倍觉不公!

    且不管这是个别的家庭遭遇,还是“剥削阶级子女”经历的普遍社会现象,仔细想想,就连“子女”都喊“冤枉”,其“子孙”当作何感想?不过,“重在表现”四个字,使我坚信事在人为!

    其实,使我“蒙混过关”的因素还有许多许多——

    民国初年,“爱新觉罗氏”纷纷改姓为金、赵、罗。但是大部分族人依然保留了自己的“字辈排序”。因此,仍然可以依照“族谱家谱”知悉其皇族身份和辈分。我父亲名字改得彻底,甚至隐匿了“恒”字辈份。除少数亲友和剧团“老同事”外,即使族人也不会从“金克”两个字联想到他是“皇族”。年长的当事人有意回避,青年的来者不了解这段历史,“红卫兵”娃娃怎么可能顺此“藤脉”摸出一茬茬、一个个“大毒瓜”?有此“能耐”者,必为族人或知情者!

    我们“启字辈”和“恒字辈”一直坚持着自我改造,与时俱进。

    早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警告发出的那一刻起,我的父辈们就开始检点自己的言行、减少彼此的来往、努力斩断与过去的精神联系、精心抹掉旧时的思想记忆!“老王爷”已经亡故,如果说金克倩如因循了“大染缸”功能,那么他们去了安达和郑州、就等于自觉自愿地把“大染缸”远远地搬出了北京,无疑在客观上造成了两个有利结局:其一是净化了“首都卫生”和“家庭环境”,把“剥削阶级家庭影响”减少到最低限度。其二是减少了“皇亲国戚”们的接触机会和聚会次数,避免了众目睽睽之下的“狼狈为奸”……

    每当听到父辈们“好日子没享受一天,‘挂落儿’却没少吃!”的牢骚时,以我为首的“左派后生”都会对他们进行诚恳的“纠正训练”。我们努力从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做起。

    我们经常“抓现行”,“活解剖”:

    ——“注意用词!别站错了立场!”

    ——“吃剥削阶级家庭饭能是‘享受’?能算‘好日子’?好坏标准是什么?”

    ——“来,咱们一起重复说三遍‘不是享受,是造孽’!预备齐!——”

    ——“不是享受,是造孽!不是享受,是造孽!不是享受,是造孽!”

    其实,“老王爷”和“蒙藏院长”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川岛芳子——金璧辉,她一九四八年因汉奸罪被民国政府处决。前面曾说到一九四一年三月川岛芳子送给末代怡亲王毓麒“玉蝈蝈”作生日礼物的事。这里,另需补叙的细节是:同年十月,我胞姐出生,川岛芳子特意送了一颗来自缅甸曼谷的“佛珠”以示祝贺。“老王爷”为感谢金璧辉和她的礼物,亲自给长孙女起名“金启辉”,命字“金曼珠”,“辉”与“珠”都打上了川岛芳子的烙印。“珠子”的爱称即缘于此!但事情至此远未完结,接下来又谈到了未来的长孙、仲孙,叔孙、季孙。川岛芳子余兴未消,指着王府内假山上那座“介”字型建筑,脱口“指派”了颇具日本特色的“小名”:“以后添阿哥,就叫大亭子、二亭子、三亭子、四亭子……一直排下去!”

    一九四五年,怡亲王长子家有了“大亭子”;一九四八年,添了“二亭子”。直到川岛芳子被正法和“老王爷”去世,虽然“亭建工程”未止,但“亭子”的称呼绝对取消了!然而,余波难尽。每当没记性的姑叔伯婶们不合时宜地喊晚辈“珠子”“亭子”时,我父母必然一脸阴沉、心绪不佳,他们不愿揭开疮疤、拨动那根极其敏感的神经!

    说起这事,似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你实在把握不好那些“知情人”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给你“端出来”,不能不叫人小心防范。防不胜防,却不能不防!

    “启子辈”小名是川岛芳子和“老王爷”一手导演的,我父母和我们没招惹谁。“老王爷”和“大汉奸”有意无意之间的一个“小礼仪”“小来往”,或说一个“小玩笑”,使我父母、我姐姐和我几乎“余悸”了大半生。说“精神摧残”“政治迫害”已经足够宽容了!我母亲曾多次后悔怡亲王府让川岛芳子无端“横插一杠子”,唉声叹气地责怪“老王爷”与“大汉奸”所演绎的这段情节。最终总要遗憾地说:“谁知道川岛芳子是大汉奸呀?……”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那个曾被写进中共党章的“接班人”,我们都曾经虔诚地祝愿他“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直到他摔死温都尔汗后,大家才忙不迭地惊呼:“谁知道他会叛国投敌呀?……”

    另外,我还有一直让许多同学羡慕地方:五年以来,我始终穿一身军装。这身正而八经的军装,是现役军官、我的远亲郭华愚叔父特意送给我的。若穿破了穿旧了,每年都能够去他那里“以旧换新”。它造成的客观效果是“家里有革命军人、老干部”。至少你不会被怀疑是“黑五类”。工农子弟即使出身好,也没地方弄这身“行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记忆最深的是,“北京学生乌兰牧骑”在南河沿“欧美同学会”的首场演出。我独唱的时候,有几个年龄不大的“政审特派员”在台下不住地喊“唱《赞歌》的那个人是黑五类,让他滚蛋!”

    我忐忑不安。几天前,我去孟鲁家,想邀请他参加“学生乌兰牧骑”。谁料想,推门一看,大吃一惊!他家被抄,屋里七零八落。经打听才知道,孟鲁的父母都被打死了!孟鲁的母亲郭文玉是东城区宽街小学的校长,孟鲁的父亲孟昭江是东城区教育局的干部。他们都有三十年以上的教龄或党龄。郭校长的罪名是“走资派”,孟干部的“罪行”是“一九五八年定为右派”。所以,在劫难逃!

    “文革”初期,打人的阵势我见过,可以用十六个字概括:一拥而上,劈头盖脸。不由分说,打死为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演唱完毕,走下舞台,来到那群“政审特派员”当中。

    “你是金启运?”那个领头人开始发问。

    “对。”

    “十五中的高三学生?”

    “不错!”

    “你好!”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我是徐卫东,地安门中学的。”

    “……?!”

    “有个上岁数的人,怀疑你跟满清皇帝有关系。所以,初中小同学憋就不住喊了几声。”

    “……?!”

    “可是,你唱完一下来,那个上岁数的人就溜了!怎么找也找不着!”

    “他是谁,叫什么,哪儿去了?”我义愤填膺、四下环顾,想找到这个欲置我于死地的人,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甭找了,他跑了,不敢当面对质,肯定胡说八道!”徐卫东停了停,接着说:“向《三家村》开火的时候,《北京日报》有一篇批判吴晗的文章是你写的吧?”

    是的,没错。“文化大革命”前夕,我的确写过一篇题为《吴晗的目的是要我们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道路》的短文。“抖落”吴晗校长在“广播函授学校开学典礼”上,有一席让学生们以瓦特、爱迪生等为榜样的讲话。

    “我是四月份写的,你怎么记得?”我终于放下了悬吊着的心。

    “当时,我在学校广播室早晨和中午每次广播三遍,连着念了三天,都快背下来了!”徐卫东以能够与我这个“大批评家”为伍而兴奋不已:“咱们既是革命知音,又是革命战友!”

    谁能想到,一篇短文竞有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神力!想当初,短文发表后,《中学生》《辅导员》等杂志的编辑纷纷去十五中找我,又是访谈,又是约稿。使我飘飘欲仙,顿生“立大地,主沉浮”之豪情!今天看来,我无疑是“踏着吴晗副市长的身躯走过来的”!顺便说一句,我今天决无“嘲笑徐卫东”之意。怪谁?谁也别怪。那时我们都年轻,如是而已!

    我这个“始作俑者”安然无恙,处于创建期间的“北京学生乌兰牧骑”才得以保全。

    说起来非常有意思,“街头血统论”仅在“破四旧”时“风靡”了一阵子,前后算起来,最多支撑了半年时间。接下来,花样经常翻新,风向不断变化。你方唱罢我登场——“风云人物”你来我往,“黑帮”“黑线”不断被“挖出”,一批又一批的“好人”“坏人”被打倒;转眼乞丐人皆谤——“红”与“黑”在交叉、汇合、换位,终于没人再明目张胆地提什么“红五类”“黑五类”了。因为,运动初期的许多响当当的“红五类”逐渐被扩大到“黑五类”队伍中去了!

    

    

    二 挺进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刘厚明代表北京人艺郑重地邀请我们参加他们剧院的演出——国庆节就要到了,突变的形势要求有责任心的艺术家和艺术团体一定要反应这个时代和时代精神!刘厚明及时发现了“北京学生红卫兵乌兰牧骑文化大革命宣传队”,他很兴奋、很激动:这是原汁原味的“红卫兵”本身、“红卫兵运动”本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部分!尽管这些孩子们的节目粗糙,艺术肤浅、但多多少少还算有那么一点点表演基础!他们身上显然具有“剧院派艺术家们”当时所不可能具有的现实内容!与其说是把这些“活报”性质的因素搬到首都剧场舞台,不如说是把北京人艺的舞台融入了社会的时代风云!当然,对“文化大革命运动”“红卫兵现象”这些“个案”有待进一步研究、认识,但“生活实践”的艺术原则永存!

    当时,另有两个艺术团体邀请我们合作。但北京人艺捷足先登,我们已经答应。

    第二天,我们一行二十五人开赴北京人艺。我们被安排在首都剧场三楼,即现在的“小剧场”住下——男生在西,女生在东,各打地铺,由厚厚的幕布遮挡,东西之间有很大的间隔距离。不用担心,既无什么“传统伤风”,更不可能发生任何“现代败俗”!当时的“红卫兵小将”,心里装的只有“无产阶级江山”!

    夜晚静悄悄,心潮逐浪高:“北京学生乌兰牧骑”的队员都是“红卫兵”,每个队员都以实际行动彰显着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和烽火硝烟的野战气息!“阶级仇”淡化了“儿女情长”;“捍卫红色政权”的“誓死精神”,使他们暂时失去了性别。且看这栖息场所,尽管是在繁华都市中心,可大家是在“社会主义正遭受空前威胁”的时候挺身而出的!最难忘,“彼得堡的最后一个夜晚是寒冷的”!最自豪,“睡在地板上,盖着父辈的大衣”!最骄傲,心头肃然升起“伟大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杨诺夫•列宁”的光辉形象!别担心,“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终将取得最后胜利!毛泽东思想永放光芒!

    为迎接建国十七周年,我们和北京人艺的演职员一起忙碌着。这是特殊情况下排演的一台特殊节目,可能也是北京人艺的演出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台“四不像”节目——

    第一部分:与“北京学生乌兰牧骑”合演的“活报剧”。

    “红卫兵”高唱“革命造反歌”,冲出学校,杀向社会。暂短的静场,“五一六通知”播放:“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接着,“破四旧,立四新”,查抄出“变天账”、发报机、星条旗……;革命群众和“红卫兵”把“地主婆”“特务”“反革命”等逐一押到舞台中央,声讨批判。“阶级异己分子”个个瑟瑟发抖;天幕用巨大的字迹打出这部分内容的主题——向旧世界宣战!这时,背景变换出红旗如潮的天安门,舞台上的“红卫兵”和“远处的百万群众”都在高呼“我们要见毛主席”!安静,停顿、停顿,《东方红》乐曲骤起,出现伟毛泽东主席着绿军装,佩戴“红卫兵”袖章,向人们挥手致意的巨幅半身照!“红卫兵”队列整齐,动作划一:“……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为大统帅,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红卫兵战士永远永远忠于您!”;革命群众上,共扭“大秧歌”。

    这部分表演气氛火爆,但绝对不细腻。

    它的脚本可能是刘厚明提供的;导戏的是修宗迪;请来了中央歌舞团的缪梦同志编舞;“五一六通知”由董行佶朗诵。“革命群众”和“阶级异己分子”都由人艺的演员扮演。能想起来的参演者有申方江、金雅琴、郭德润等;张瞳一直在后台帮我们化装。

    第二部分:“北京学生乌兰牧骑”单独表演的节目。包括对口词、三句半、小合唱等。

    这部分属纯业余水平,除那么一点“激情”外,作为上下两部分的连接和过渡,艺术生涩,节奏松垮。

    第三部分:人艺艺术家胡宗温主演的独幕剧《我看见了》。是歌颂解放军医疗队深入山村为人民群众治病,使一位老奶奶重见光明的故事。至此,整个演出才终于算“稳下来”。

    说这是“特殊情况下排演的一台特殊节目”还有一层意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以这台节目为界,此后出现了“天下大乱”。不仅人艺舞台,整个首都文艺舞台都开始了旷日持久的的“话剧艺术断层”——严格和完全意义上的“话剧艺术断层”。

    国庆节前后,不住地有观光代表来首都剧场看演出。那天演出完毕,大家齐聚台口正准备谢幕。忽然,灯光通明,一行人被工作人员引导着鱼贯走上舞台。他们都穿着工作服,头带安全帽。开始大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随着铁人王进喜和他英雄的3211钻井队出现,逐渐爆发出强劲的掌声、呼喊声!“向王铁人学习”“向王铁人致敬”响彻整个剧院。观众不肯散去,等待着王进喜讲几句话。王进喜却招呼前排观众席间的另一个人上台。这个人推让不过,只好走上舞台。大家终于发现她就是劳动模范吕玉兰。这位全国闻名的劳动模范,依然一幅农村打扮——布鞋、长裤、细方格对襟上衣,头裹一方白毛巾,斜挎军包。另有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偎依在吕玉兰身边,显然是同劳动模范一起来北京的。摄影师不失时机地进行拍照,记录这一难忘的瞬间;我们争先恐后地打开“毛主席语录”,请王进喜、吕玉兰在扉页上签字留名!此外,“北京学生乌兰牧骑”的许多队员,至今保留着这段生活的演出剧照、排练合影。不错,现在它们都是有纪念意义的“文物”了。

    第二天是掏粪工人时传祥走上舞台,重演了头天的一幕。一九六六年的十月,国家主席刘少奇还没被打倒,所以时传祥同志暂时还没被牵扯进去一起受迫害。

    一九六六年国庆节前后的北京人艺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正常的演出尚能努力维持,但相当一部分所谓“三名三高”人物,“靠边站”了。否则,“胡宗温上舞台”就不会遭到质疑。我们进驻首都剧场时,已经看见许多“偶像”拿着笤帚、抹布在打扫卫生。通过“诗刊社”和朗诵会接触的许多演员,特别是在“青年朗诵训练班”讲过课的苏民、梁菁,我一眼认出他们!可是,“泱泱话剧大哥”,“人才济济团社”!为什么国庆节的舞台上,只留下了一个“有争议”的胡宗温?

    我很熟悉董行佶。看看他此刻在干嘛,就清楚了。

    董行佶为人谦和、热情好客。我数次在我父母的工作地点与他不期而遇——白天是在二龙路三十五号,晚上大都在民主剧场。实验话剧团上上下下都亲切地叫他“小董”。他在我脑海中的第一个舞台形象是《雷雨》中的“二少爷周萍”,接下去是法国莫里哀喜剧《悭吝人》中“借给你一个早安”的阿巴公,《茶馆》中的马五爷,《胆剑篇》中的伯嚭,以及绝笔力作——影片《廖仲恺》中的主人公。

    董行佶家住史家胡同人艺宿舍楼二层约十多平米一间房,显得很拥挤。不过,在“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年代,居住拥挤是普遍现象。我参加“青年朗诵训练班结业汇报演出”时,为把《台湾,祖国的明珠!》这首诗朗诵好,特意去董行佶老师家请求辅导,竟连续好几天打扰他和他的爱人。

    董行佶在朗诵艺术上的成就,有口皆碑。他六十年代的作品《黄山松》《归来》,以情绪的饱满、节奏的鲜明、音色的古朴、韵味的醇厚,完全征服了不同年龄段的观众和听众!九十年代初,我们集体去西安旅游,竟在大雁塔下听到附近传来熟悉的吟诵——

    “一轮红日浮南海,

    万点白帆乘东风。

    白发侨胞归故里,

    船泊海滨问舵工……“。

    那声音、那节奏、那语气,完全是模仿董行佶!我怀疑自己的听力出错,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辨听下文。后来,他嗽了嗽嗓子,果然,又复制了一首——

    “好,黄山松,

    我大声为你呼好!

    谁有你挺得硬,

    扎得稳,

    站得高?!

    九万里雷霆,

    八千里风暴,

    劈不歪,

    砍不动,

    轰不倒!……”。

    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立即循声音的方向疾步而行。遗憾的是集合时间到了,只好忍痛作罢。虽然未能面见这位远方“诵友”,但朗诵艺术家深邃久远的魅力是无穷的、永恒的。

    或许仅凭实验话剧团这一点“远距离接触”,还不足以令人信服地说明董行佶对我“格外垂青”。这里,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玄机:当时,董行佶的女儿正在北京站西侧的一所幼儿园入托。而我的姐姐金启辉就在那所幼儿园实习,她恰巧是董行佶女儿的阿姨。幼儿园距离史家胡同人艺宿舍不算远,董行佶和他的夫人陈国荣常往来于宿舍与幼儿园之间接送他们的宝贝女儿。不用说,陈国荣也不是陌生人。

    有一件至今令我愧疚的事情:我从哈尔滨回北京后,长期在社会上“飘”着。我父母知道董行佶经常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做节目、与电台的人十分熟悉。于是,借来北京的机会,请“小董”帮忙,希望能引荐我去北京电台搞播音。董行佶很快搭好桥,约定了我去电台见面的时间。起初我确实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但因为下决心准备报考电影学院导演系,就把这事放下了。我父母离京许久,我也没给电台回信。后来,还是董行佶老师主动向我核实了“不打算去电台了”的决定。总之,辜负了董行佶老师的一番心意……

    “董老师!”我在首都剧场后面东墙停住,举目锁定蹲在大窗户旁边的董行佶。他也加入了“清洁工”行列,正在擦玻璃,并很快发现了我。四目相对,我轻轻说了声“谢谢”。他先是一怔,随之点头微笑,心照不宣。我去致谢的原因是:排练之初,“五一六通知”中的那段话,原本是我去录音的。然而,置身于诸多“艺术泰斗脚下”,面对“朗诵艺术家群峰”,我忽然失去了自信!怎么念都不连贯,越认真越出错。最后没办法,修宗迪只好请了董行佶来朗诵。只见他用目光略微“扫”了“扫”那段文字后马上“开念”,录制一次成功。这是继胡宗温之后,仅以声音参演的一位艺术家。

    “风暴”来临,多数艺术家们都改行做了“清洁工”。

    

    三 巡 演 大 江 南 北

    “北京学生乌兰牧骑”名声鹊起。与北京人艺同台演出使许多“艺术青年”羡慕不已;与劳动模范合影留念更令诸位“革命战友”刮目相看。四城同学慕名而来,希恳望加入。我们历经困难,已经形成了比较稳固的群体。据说,内部越团结,排外倾向越强。当时我们并没意识到自己是否排外,只是我们的节目和人员相对稳定,暂时没有“扩充”的要求——不是创建初期的“北京学生乌兰牧骑”了!镀金?洗礼?涅磐?怎么说都可以!

    “大串联”开始了。“走出去”的强烈愿望,使我们匆匆结束了与北京人艺为时两个多月的“戏缘”。由于演出需要,我们特意聘请了北京回民学院教音乐的马老师随队出行。马老师多才多艺,在宣武区教育系统小有名气。他笛子和唢呐的演奏水平极高,又拉一手姣好的手风琴。有马老师为我们伴奏演奏,我们更是名副其实的“乌兰牧骑”了。

    直奔广州。

    十一月的南国气候宜人,街头不时闪现几片翠绿,我们被安排在一个小学校住下。这里的水比较“软”,洗漱时觉得它有点“粘”。大米饭没北方“筋道”,面食大都放碱。最突出的感觉是北京的“硝烟”似乎还没吹到珠江,至少没看见街头有“大字报”,更没有成群结队的“红卫兵”小将“破四旧”。因此,我们的军装和袖标很“扎眼”、我们每个人都很“另类”。当然,也怀有几许来自首都的骄傲。

    本届广交会似乎没受影响,海珠广场仍是人群聚集的地方。广场搭建了一座舞台,只有台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的横标透露出时代气息。每天晚上人山人海,有众多的“献艺者”来此演出。所有节目都像这里的气候和水一样“温良恭俭让”:残疾军人坐着轮椅来演奏黑管、小姑娘们稚嫩的合唱、大妈大婶们热情的舞蹈……没发现专业人员上台,都是业余消闲性质。因此,我们的节目令观众“为之一振”。演出一周,吸引了许多人!

    北进上海。

    十一月末的黄浦滩头不冷不热,南京路仍有小贩手握木块敲击着木箱不停地叫卖“冰棒、冰棒、冰棒……”,直到你把它听成了“棒冰、棒冰、棒冰”。此时的大上海虽然还没有北京“热闹”,但显然比羊城多了几分“政治喧嚣”:那天,我们正看京剧《红灯记》(当时它还没有成为样板戏),突然走上两个自称“来自首都高校的人”宣布“罢演”。演员不理解,观众更不答应。于是,“演出派”和“罢演派”展开辩论。

    ——“凭什么罢演?”

    ——“文艺界黑线粗、根子深!停演才能专心致志搞文化大革命!我们首都高校造反派,有义务站出来点把火,打乱旧秩序!决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占领舞台了,必须罢演!”

    ——“你们说,今天这个舞台上谁是帝王将相、谁是才子佳人?”

    ——“今天没有,若不罢演,明天就一定会有!”

    ……

    那阵子,“罢演”是家常便饭。

    我们住在了豫园中学,被安排在“延安剧场(共舞台)”演出。我们很幸运,我们是来自首都的“红卫兵”,我们的节目充满了“革命气息”,不可能被“罢演”。

    在火车上就听说赵丹被揪了出来。造反派问赵丹为什么“迫害江青同志”,他不承认,反倒说江青“记仇”。再问他“记什么仇了”,赵丹回答“三十年代她追我,我嫌她长得不好看,没理她!”

    谁也闹不清此事真假,但“谣言”和“传谣者”的是非倾向性很明确。我们很想去电影制片厂看看,但有没去成。

    同样,上海也流传着一些关于“北京的传说”。其中最具个性的是关于“批斗侯宝林”。许多人叙述着相同的情节,并向我们求证——

    “他是自己走上批斗台的,对吧?”侯宝林还没在叙述者的叙述中“抖包袱”,叙述者自己却憋不住先乐了:“像平时演出一样,鞠躬行礼……他突然掏出一瓶臭豆腐,连汤带水从头顶浇下来,一边浇一边喊‘把侯宝林斗倒斗臭!斗倒斗臭!’……”

    看不出叙述者对被批判人物侯宝林有何“深仇大恨”。恰恰相反,更多的却是对他艺术的欣赏,欣赏相声大师与相声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精神境界!

    西征武汉。

    朔江而上,船抵南京港,夜幕降临。停靠大约一小时,许多船客赶往“总统府”,急匆匆地“转了一个圈”。当我们再次被汽笛声叫醒时,天已破晓,伟大领袖“饮了长沙水”又接着“吃鱼”“游泳”的地方到了。

    “北京学生乌兰牧骑”的袖标和行装吸引了热情的船客和市民,上岸不久我们就被簇拥到一块空地上进行了街头演出。

    我们惊动了武汉市委宣传部。上午十时许,我们被邀请到市中心的一家招待所安顿下来。一位大约三十六七岁的女性领导干部,找到我和王静华,多少有些嗔怪我们“事先不联系”,令她们“措手不及”“招待不周”云云。现在回忆起来,想必是我们“坏了规矩”!按正常运作,大凡正规艺术团体巡演,均有专人负责“外联”“打前站”,去拜会相关行政部门领导,安排目的地的活动行程。我们好像是忽略了“惯例”,其实是压根不知道这些“秩序”,完全是一群没头苍蝇!

    除睡眠时间外,女领导始终寸步不离地陪同我们。是不了解我们的政治背景、“串联使命”?还是担心我们煽风点火,到处乱窜?我们基本上没出过招待所大门,演出和观摩均有车接车送,我们甚至不知道都去了那些剧场。活动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前后六场演出,中间一次是在武汉电视台直播。

    每次开演前,我或者王静华都被邀请上台即席讲话。言词多变,但有一句话却响彻始终、掷地有声——“我们嗓子沙哑舞姿不美,但不会扭扭捏捏、酸文假作!我们不懂艺术,但我们有一颗忠于毛主席的红心!”这时髦的真情,每每会迎来经久不息的掌声。

    “要说艺术,确实……”女领导摇摇头、省略了否定的话语后接道:“不过,让文艺界都来看看也好。看什么?看的就是你们那点儿精神!学的就是你们那点儿劲头儿!”

    “让文艺界都来看看”?何德何能,如此抬爱?我们受宠若惊!

    “武汉也演过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女领导很自豪地继续对我讲:“知道我们武汉的吴雁泽吗?他唱的《赞歌》不亚于胡松华!昨天你唱《赞歌》的时候,他们剧院的人来了好多,他本人就坐在观众席!”

    无知而无畏,我当时泰然自诺。若干年后才晓得,我又一次“把自己的龌龊展览给人看”,不是展览给一般人看,而是展览给歌坛“圣人”看!

    “明后天上午准备召集些人,咱们一起开个座谈会。”女领导用征询的目光等着我和王静华回应。

    能谈出些什么呢?我、王静华、马老师三个人二十多岁,年龄最大。其余都不满二十岁,最小的才十四岁,都是孩子。我们没直接谢绝,表示了打算“上街逛逛”的意思。

    女领导想想也是,就同意了。

    我们跑着跳着去了心仪已久长江大桥……

    辗转青岛。

    几天来我周身酸懒,但始终坚持着演出。在乘船途中终于支持不住病倒了,我发着高烧,睡在旁边的马老师说“烤得慌,象挨着火炉一样”! 船一靠岸,我立刻住进了青岛市工农兵医院。经检查,我被确诊为患了“副伤寒”。

    我刚刚安顿好,突然从西侧病房跑进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一路“咯咯”笑着在我房间里穿行玩耍,围着我叫闹。她爷爷在后面紧追不舍,可他始终抓不住孙女,只好边跑边喊:“‘小死马儿’,快回来!奶奶该换药了,快回来!别跑了,你个‘小死马儿’!”

    我问病房的张护士:“什么叫‘小死马儿’?”

    张护士笑笑,热情地回答:“不是‘马儿’,是‘嫚儿’。山东人管小姑娘叫‘小嫚儿’。如果小姑娘淘气出圈,长辈就叫她‘小死嫚儿’,再加上山东口音,就成了‘小死马儿’。”

    奥,原来如此!淘气而可爱,长辈嗔怪……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入乡随俗,我体味着民风民俗,细细地咀嚼着齐鲁文化!

    从喧嚣的街道和疯狂的舞台转移到安静的医院里休息,使我有机会静下心来思考一下自北京出发以来“队里发生的事情”:

    马老师是回民,我始终没考虑到“分灶吃饭”问题;两个最小的同学长了虱子;男生的军上衣都渗出了汗碱;只有几个女生知道挤时间洗洗衣袜……

    我和王静华始终没进行工作分工,我们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节目和演出上。生活打理、后勤保障、突发情况等等基本没有安排!没有严格的整体计划,只有大概的行程路线。本来想从武汉去重庆,但由于“大串联”人员多,就临时改道来到了青岛。若计划严谨,从上海直接去青岛即可少跑许多冤枉路!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叫“管理科学”。可是,当时谁懂啊!

    我们两个高中三年级应届毕业生,带着二十三名初高中学生,没作任何必要准备,头脑一热,就踏上了“长征路”。在列车上,马老师手风琴一响,我们高唱《长征组歌》,既是演出,又是娱乐。整个车厢都与我们同唱“战士双脚走天下,四渡赤水出奇兵……”,歌声、笑声;激情、豪情,响彻大江南北、充溢黄河两岸!最值得庆幸的是当时社会治安好,根本不用担心遇到“抢劫”“绑架”“凶杀”等情况。

    离京巡演,凭什么受到热情款待?你打着“北京”旗号,且是“文革”初期,真正了解“内幕”的人不多。在某些官员眼里,“北京”差不多相当于“半个中央”。搞不清你的背景,摸不着你的来头,不仅把你当成新事物,而且一定认为你是国家“在编”的艺术团体。如果确切地知道你“北京学生乌兰牧骑”不过是一个“自发性的群众组织”,又待如何?是否有些“招摇”?但天地良心,我们主观上决无此意!

    教育局有三个代表来病房看望我,送了水果。当时不送鲜花,送花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

    不久,一个陌生女孩走进病房问:“是北京学生乌兰牧骑金队长吗?”

    “是”我应声转脸一看,立刻被下了一跳。吕苏琳?我险些喊叫出来!吕苏琳是我们宣武区少年之家舞蹈队的女同学,她长得太象她了!来人着深蓝色长裤,海蓝色长袖高领拉链运动服。瓜子脸、细眉毛、大眼睛,皮肤白皙,身材修长,梳“两把刷子”,是个颇有艺术气质的美女。我热情地招呼她:“请进!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我叫傅丽。青三中高二学生!王静华队长向你说过我的事,对吗?”

    “对,说过。”昨天我们宣传队回北京之前大家来医院看我,王静华确实说起过有个本地女生特别希望参加我们宣传队,希望一起去北京,还说她“跳舞唱歌特别好”等等。可是当时人多嘴杂,我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她第二天就来了。

    “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了?”

    “革命大串联,我和你一快儿去北京啊!”

    “和我一快儿?!……”

    “你不知道我都参加咱们乌兰牧骑演出了?”

    “确实不知道!”

    “王静华说好了告诉你,可他却……”她自言自语流露出几丝不悦,但马上“多云转晴”了:“我跳《弓舞》你看看,就算再考一次,成吧?”

    不等我表态,她就自亨着乐曲跳了起来。

    《弓舞》——舞剧影片《小刀会》片断,我太熟悉了!在北京宣武区琉璃厂文化馆我学过。这本来是一段男女双人舞,可是傅丽偏偏“独舞”。她的“大跳”“蹦子”帅极了!起得麻利,落得轻飘,我感到她空中有个“飞翔定格”。我对舞蹈一知半解,但我能分辨出“专业与业余”表现在瞬间的本质差异!我想到了该舞剧的上海原创,不自觉地拿傅丽去与扮演女主角舒巧作比较!舒巧是原汁原味的民族舞,而傅丽却掺杂了其他一些东西。

    “你是学芭蕾的吧?”她一结束,我立刻就问。

    “嘿,真行!从哪儿看出来的?”傅丽满口标准的普通话,听起来格外亲切,也使我更加认定她几乎就是吕苏琳。

    “足尖和脚脖子!你习惯直、挺、绷;所以弯、钩都不到家……”

    她见漏了底,停顿了片刻,极力弥补:“我最擅长编舞!你随便亨曲子、随便唱歌,什么都行,只要你哼出来唱出来,我马上随着你跳出来!信不信?”

    信,我当然信!只有在自己所酷爱的事业里“泡透了”的人才敢说这话!她说“已经参加了乌兰牧骑演出”,想必就是依靠了这种先天悟性和即兴灵感。否则,怎么能不排练就上台去演?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给她哼了一段旋律。

    “什么?!”她瞪大双眼看着我:“柴可夫斯基?‘四小天鹅’?你……”

    这种形势、这种场合,怀念大洋古、宣扬封资修?我也发现自己无可挽回地闯入了“禁区”,犯了弥天大罪!完全是“腐朽思想意识的大暴露”。傅丽迅速跑到窗前,隔着玻璃左右察看了一下;我则急忙开开门探出头,力图发现楼道里有没有“密探”。确实有个英俊的青年在外面背对我屋门站立着,我满腹狐疑地盯了他许久,他转身冲我友善地笑笑走开了,不像怀有恶意。

    午饭前,她回家了。“相见时难别亦难”,屋子里有点凉。我有个奇妙的感觉:傅丽带走了我房间里的全部热量!全部阳光!

    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五天,我们谈得十分投机!我了解了傅丽为舞蹈事业八年时间的艰苦追求和付出,学习与练功的矛盾、健康与疾病的搏斗,若干年前她丧失了去北京考舞蹈校的机会。她现在决心去部队文工团试试运气,部队总部多在北京,这是她想去北京的主要原因和目的。可是,文化大革命来了,文工团还招人吗?……

    相似的爱好,相似的经历,“同是天涯沦落人”!同命相连?不,是“红颜知己”!不知怎么搞的,我脑子里径直蹦跳出“人生四喜”佳境——酒后逢知己,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呸,呸,呸!什么“洞房花烛夜”,想到哪儿去了!

    次日清晨,有人敲门告诉我“傅丽今天有事,不来了”。我立刻认出他就是楼道里曾被我怀疑是“密探”的那个年轻人。他很客气,依然是那幅特别友善的微笑,临走时撂下一句话:“我叫唐璜,是傅丽的男朋友!”

    喂,明白吗?傅丽唐璜——“富丽堂煌”,天作之合!别想入非非了!

    天冷了!距离春节还有半个多月。确实想家,真该回北京了!

    没带傅丽同行,尽管她流下了伤心的泪水。理智告诉我,孤男寡女,必须避嫌!我被这事搅得心浮气躁、一路不安,缕缕思绪伴着列车轰鸣在心里翻腾——“碧云天,黄花地……唐璜是王子还是黑天鹅?他也跳芭蕾吗?……西风紧,北雁南飞……是英国诗人拜伦笔下的那个唐璜吗?……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非烟非梦,迷迷噔噔。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我被稀里糊涂地拉到了终点站。

    北京,我终于回来了!离别三个月,你好么?

    我在站前广场舒展了一下腰身,作了一个深呼吸,遥望南天,努力把那些朦胧古怪的意识归还给美丽而可爱的青岛:“傅丽呀傅丽,你个‘小死马儿’!……”

    

    四 艺 术 蒙 难 与 心 灵 困 惑

    “北京学生乌兰牧骑”回到了宣武区少年之家。演出在继续,我基本上不再去那里了。脱离我辛苦创立的宣传队,心情十分复杂:不完全是因为队里换了一些新人,也不完全是因为节目很难更新。实在是因为,历史进入公元一九六七年以来,“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铺天盖地,充斥于街头、泛滥于巷尾,几乎占领、并淹没了北京所有的演出场所!

    仿佛所有的文艺爱好者在一天清晨纷纷醒来,他们突然明白:展现自己的才华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批准,也无须专业训练,只要走上街头、占领舞台就可以尽情施展了!

    当是“山花烂漫时”?我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丛中笑”的感觉和意境!恰恰相反,油然而生的是一股巨大失落!

    原来是“一花独秀”,如今是“万紫千红”。如果“北京学生乌兰牧骑”不曾有过“龙头地位”、不曾意识到“垄断效应”,也就谈不到巨大失落!

    若演员阵容强、节目质量高,你出头露面,也令人信服!然而,且看绽放于“顶尖”的朵朵“山花”是如何上舞台“烂漫”的吧。

    ——千篇一律“摆姿势”

    ——哇哇乱叫“跺台板”

    ——普天同庆“三忠于”

    ——万民共享“四无限”

    ——且听“艺术”怎么说?或曰“艺术”说什么:

    “造他妈的反!”

    “罢他妈的官!”

    “滚他妈的蛋!”

    ……

    最“受宠”的是前排观众。他们不仅最先接受着“表演关爱”,还尽情地享受了“艺术抚摸”:强噪音的热情“洗礼”,吐沫星子的疯狂“亲吻”,灰土粉尘的忘情“拥抱”。

    一个时期来,我常常不胜清闲,惧怕安静。每当夜深人静,总有一股淡淡的哀愁暗暗袭来。那难解的心结,敲击着胸扉:

    ——白天高喊“破四旧”,晚上常对“烧书”犯嘀咕!

    ——为什么自己喜欢的诗词歌赋都是“大洋古”?

    ——那么多小说戏剧电影怎么就成了“封资修”?

    ——最疑惑,清官竟比赃官好,赃官没有迷惑性?

    ——当所有的“毒草”铲除殆尽,我们的历史岂不一片荒芜?

    以一言蔽之,“扬烟文艺”已经把人逼进难以忍受的境地!

    谁能回答:是“他妈的”被艺术了,还是艺术被“他妈的”了?

    惹不起,只好躲避。我不想人云亦云,更不愿意长期强迫自己认定“说服不了自己”的事情。确实需要静下心来,集中精力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了:文化为什么要革命?什么是文化革命?怎样去文化革命?我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老三篇》、《五篇哲学著作》,包括内部印发的那本《江青讲话》,整装出发,开始了自己探求真理的“新长征”——“精神长征”。

    书是个大问题。开列了书单,却没处借、没处买!尤其表导演专业理论出版物更不好找。高中三年,我有计划地通读了中国古典名著。不甚了了地“啃”了一气古里叶夫的《导演学基础》,知悉了爱森斯坦、黑泽明……

    书没有不能强求!既然无专业书“精读”,就想办法去“博览”群书。

    我通过“首都中学红代会”开具介绍信,以“急需批判资料”的名义,在北京旧书店联系购买了包括文学史上的一系列名著。组织对组织没的说,大力支持!反正这些“破书”都要“化纸浆”……书很便宜,象征性收费,不论新旧薄厚统统两毛钱一本。另有一套五册不在销毁之列的简装本《资本论》,我隐隐觉得它“今后用得着”,犹豫了一下,还是化五元钱买下了。我身上只有二十块钱,都买了书,共九十五册!打捆拴在自行车后衣架,虽然分量很重,但我身轻如燕。片腿“策马”回家,一路上别提心里有多舒服了!

    毛泽东主席严肃地批评了“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我发觉尤其不能“就艺术论艺术”,孤立的艺术现象解释不了尖锐的现实问题,“书径”必须拓宽!于是偷窥了政治、僭越了经济,入侵了哲学。我尽量沿着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思想成长的“理论轨迹”昂首挺进:先学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再拜谒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又硬读列昂捷夫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借助尤金、罗森塔尔的字典,写了五本厚厚的笔记……

    然后,“飞夺泸定”“再渡赤水”,折返穿梭于文学史、影剧史、文学批评史的羊肠小道。被迫访问了我国古代《文赋》、《文心雕龙》、《诗品》的作者,穿越时间隧道探望了俄罗斯的别林斯基、车而尼舍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然而,空洞的理论不能激发想象的灵感,逻辑思维要从形象思维中去印证!于是我“出差”去古希腊古罗马,了解“文艺复兴”“希腊英雄神话”等事件;再到英法两国“调研”,拜访了莎士比亚、莫里哀、巴尔扎克等名流。前后大约用了两年多时间,忙不迭地奔跑于世界各国去进行“考察”,结识了:易卜生;梅里美、拜伦、狄更斯、雨果、莫伯桑、罗曼罗兰、普希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柯夫……

    可是,我猛然惊出一身汗,冷气从脊梁骨往外冒:本来抱定与传统观念一决雌雄的坚定信念而来。可终因自己功力太浅而被对方的“吸星大法”铩羽而归、束手就擒。我恍然大悟,自己原本就是“旧文化”的“孝贤之孙”!血液中、行动上,意识里,都与“年代”格格不入。军装太单薄,袖章难遮丑——“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我“决裂”不了,更谈不到“彻底决裂”,因为我始终割不掉“旧世界”那条“输氧脐带”!

    高尔基说“每当看见书,我就象饥饿的汉子扑向了面包!”,但不知他“老高同志”下蹲、蛙跳之前,是否曾先行把根根“毒草”从“面包”里拔将出来,避免误吞误食?那样,我们无产阶级肯定会有一个身体和思想都更为健康的文学巨匠!

    迷失方向,百无聊赖,我只好埋在书堆里破罐破摔。闲暇之余,也常触景生情,吟诵、演练那熟悉的“闭口音”自我嘲弄——无父母,不孤独,五叔闭门苦读书!不读书,无出路,独住竹屋不出人!

    苦读并非永远快乐怡人,单调的生活需要调剂。要说毛泽东他老人家就是英明,他坚持“实践第一”观点,主张文艺工作者必须走出“象牙之塔”——您听听,字字珠玑、正合我意!我恢复了舞台实践,基本上成了“游走艺人”,有选择地参加其它宣传队的演出。以读书为“劳”,以演出为“逸”。劳逸结合,灵活机动,自由度高。说到这儿,您能否认“毛主席的话儿说到我们心坎里”?您能不相信《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

    “……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眼儿里头热呼呼!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呀,咪咪咪抖来来!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啊,啦抖啦抖来来!毛主席的雨露滋养了我呀哈,干起了革命我劲头儿足!”您应当知道我上舞台演出时,在那每一句唱词里倾注了多么深厚的情感、表达了多么诚挚的谢意!

    许多人像我一样,不甘寂寞。有一个宣传队我忘了它的名字,但对曾经同台演出的人员却印象深刻:李慕良的大公子李祖铭也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他的板胡独奏饶有专业水平,观众掌声不断,每每“返场”;李祖铭胞弟李祖龙唱铜锤……表演节目的还有刘宝瑞的女儿、满月萍(民族舞剧《白毛女》女主角)的妹妹、单弦演员小胡小潘、北京曲艺曲剧团的万某某等等;电影学院的柳建,中央广播文工团的琵琶演奏员冯建群、指挥兼作曲张怌基等人也都在这个阶段作着“进军专业”的准备!

    最大的亮点是有胡松华、郭兰英、刘长瑜等艺术家参演。在地质部礼堂、在展览馆剧场、在工体首体,我们曾不期而遇,先后在同一舞台表演。我不时时机地当面请教,也暗中“偷学他们东西”,来提高自己。尽管他们最初的演唱节目还仅限于“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但其意义在于“演出就是胜利”,至少观众知道了:这些艺术家“没政治问题”!

    继“文革”前《革命历史歌曲表演唱》、歌剧《江姐》之后,空政文工团又排演了歌舞写意节目《井冈山的道路》。中央直属文艺团体搞了大型的《毛主席诗词演唱会》,阵容强大,影响深远。受此启发,首都中学“红代会”也模仿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气势,自编了一台《红卫兵战歌》,我与和平门中学名叫魏安妮的女生、共同担任了全场衔接贯穿的朗诵员。另一批中学生则借地中央音乐学院,“拷贝”全部《毛主席诗词演唱会》。那个担当《水调歌头•游泳》任务的男生,总把“才饮长沙水”的“水”字唱成“甩”,就像徐春妮在“红楼梦中人”里常把“林黛玉”说成“林大玉”一样。很快由我接替了《水调歌头•游泳》的演唱。哦,徐春妮别担心,我没打算PK你!

    专业人员的亮相,缩小了业余演出的“市场”。应当说,值得尊敬的是不论专业业余演员,都随请随到不讲条件、没有报酬。

    我常想,我们这些宣传队“残喘”而“不散”的原因究何在?打发过剩的精力?坚持艺术实践?填充空虚的生活?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

    若干年后我当兵回京,“复转军人安置办公室”负责登记的一位小办事员问我“有什么特长”。我说“一直在宣传队里忙活”。

    “噢,宣传队的!”这位小办事员不加思索地给了一句判词:“——小语录,纪念章,吹拉弹唱搞对象!”

    慢道官宦出贤达,民间处处卧高人!我深深地被他精准而客观的概括所折服!没错,不少“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员,就是在那个时期找到自己的另一半的——尽管“这一半”与“另一班”不一定“白头偕老”!

    而我与吕苏琳的初恋正是伴随着导演梦一起破灭的!

我的梦想 -- 成为F1第一个女性车队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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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卷:末代怡贤亲王长孙:党校教育工作者——启运  第二章 导演梦(上)


    第二章 导演梦(上)

    我珍藏着一张北京电影学院报名号为“61011”的准考证。该证赫然盖着四个清晰的印章:两次“复试”印、报考地点(本市)印、“北京电影学院招生委员会”印。报考系别为“京导”。填写日期是1966年5月31日;考试时间是1966年6月8日。历经五年精心准备,我永远忘不了当拿到这张准考证时内心的狂跳和热血的沸腾!

    报名那天,当我交验了报考材料准备回家、已经走到校门口时,又被表演系的一个名叫徐志平学生的喊住。他说“徐庆东让你回去”。我就此知道方才用钢笔为我填写准考证的是导演系学生徐庆东。估计,他们这些即将毕业的学生是给招生工作临时帮忙、为母校尽义些务的。徐庆东问我是“应届”毕业还是“往届”毕业,我作了回答。于是,我准考证的左上角,又留下了徐庆东用铅笔写的“应届”两字。

    眼看进了门,谁料曲曲弯弯,竟是“永诀”!

    时光穿梭,往事如烟!四十一年,四十一年过去了! 那依稀的“勾栏瓦舍”,那渐隐的“优孟衣冠”……

    一 移 情 别 恋

    放弃京剧实属无奈——我已经十五岁了,没人给“说戏”、没主演过任何剧目、更没有五六出“看家戏”垫底,拿什么“走红”,奢谈什么“驰骋舞台”?大凡流派名伶,我这年龄早“出道”了。不是找不到人“学戏”,也不是没人肯“教戏”。“三年自然灾害”来了!生活物资奇缺,所有工业品、主副食品的供应定量限量。买线要线票、买布要布票,买油要油票、买粮要粮票……有人统计,全国票证大约二百多种。休言老百姓手中普遍没钱、购买力低下,就算有钱,哪儿有东西卖给你呀?老百姓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强烈感觉都是“饿”,生活的最大愿望是“大口大口地吃肥肉”!学戏不应当指望人家“尽义务”。食不果腹,人家可以尽情地享受“自由冬眠”,你凭什么突然发动一场“惊蛰之乱”?你将消耗人家多少达卡热量?又用什么方式给人家补充?

    再有,我被北京京剧团“刷下来”时,万一英、张克让等人曾来家看望我、劝慰我。这才过几天,万一英的《望儿楼》、张克让的《借东风》就赫然刊登在北京日报上,还特意写明一个是“李多奎亲授”,另一个是“马连良嫡传”。我好生嫉妒!好生羡慕!万般无奈,也只好用“酸葡萄理论”安慰自己:“反正京剧没话剧景气!”

    我意识到,爱好在悄悄转移,话剧一点点地取代着京剧。那个曾经在大陆剧场“侧幕条”旁边“检阅”《两宫垂帘》的儿童出现了新苏醒,发生了许多潜移默化的新转变。

    我曾听两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讲起他们从“死亡钢丝”走过来的情况:一个为失恋而喝下敌敌畏;一个因前途渺茫想卧轨。但他们最终活了下来,而且后来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当他们回首那段往事的时候,两个人竟发出了相同的感慨:人生之路确实横梗着许多独木桥,不过,只要你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在“单相思”中不自拔,是百分之百冒傻气!其实,移情别恋并不十分困难。在进出北京京剧团前后,都显示了我机体里的话剧基因。这些基因,似乎特意要求我、考验我,必须从京剧那里绕个弯儿再回来,话剧艺术才肯于同我握手。

    去安达前,父亲曾打长途电话诉我“遇到事,可以去哈尔滨话剧院找奚蒙和蔡宝林夫妇,他们是民艺话剧团老人”。到不是“遇到事”了,因为在哈尔滨中转时,有将近三个小时的候车时间。一方面我想浏览市容,因为竟毕第一次远行;另方面,也愿意见见曾在北京东四剧场舞台上活跃过的“唐琬和陆游”。到了剧场,正在排戏。我竟然因为看排戏而误了火车!

    一九五八年北京实验话剧团剧团招收了十多名学员,我经常见他们进行形体训练:压腿、踢腿、下腰,一招一式虽说没有京剧演员规范到位,却也仔细认真,像是那么回事。学员王金生向我学习戏曲身段总差着“范儿”,我则对他们的台词课、表演课、声乐课倍感兴趣。尤其那些绕口令,根本难不住我。后来逐渐意识到,这些东西一方面催生了我新的自信,另方面也增添了自我显示的资本:

    ——动嘴皮:妈妈骑马马,慢妈妈骂马……

    ——练舌根:牛郎年年恋刘娘,刘娘连连念牛郎……

    ——闭口音:无父母,不孤独,五叔闭门苦读书……

    ——牙尖音:史市十字街头有四十四只死石狮子……

    《名优之死》《风雪夜归人》,《秋海棠》,《再生记》等表现旧艺人生活的话剧、电影,贴近现实,贴近生活,拉近了我和戏剧电影的距离。

    北京八中距离实验话剧团团部二龙路不远,我每天步行到那里同我父母一起吃午饭。我每每被排戏的过程吸引,那是不知不觉中被“拉”过去的。记得清楚的至少有四次。前两次分别是看《阿Q正传》《突破》连排,我忘了时间,下午上课迟到了。第三次是看《夜店》,我母亲在此剧中饰演赖皮匠之妻阿满,第四次是看《秋海棠》,我母亲饰演剧中的京剧旦角。父母几次怕我“迟到”催促我离开,在兴致极佳的时候,我最不喜欢有人阻止。我干脆撒慌说“下午没课”。撒谎必定是双重的,对班主任则说自己“头痛发烧”。吸引我的不仅仅是剧情,还有舞台的指挥、调度。在这个过程中你可以知道,台词为什么应该这样说而不是那样说、角色必须站在那个位置而不是这个位置……

    有一天,所有的人都聚集在排练大厅。很安静,只听一个陌生人在讲话。好奇心驱使我凑过去看热闹。到了门口我被母亲就阻止了,她使劲向我摆手,并压低嗓门说:“梅阡正在说戏……”。我就此知道,人艺有个大导演叫梅阡。

    虽说当时没看见梅阡,但他的只言片语从窗子里飘出来我听到了——“……深入生活、观察生活、了解生活”——当然,这话不是梅阡导演首创的格言警句。但我第一次知道它,是从梅阡导演嘴里听说。后来再听再看,则都是重复和强化。

    二 处 处 新 欢

    深入生活就是深入社会,接触人。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那时结识的大抵是和年龄相仿的失学青年,他们大都是狂热的艺术追求者。我们的“小圈子”是不自觉地形成的。大家各怀“绝技”,无一技之长者往往自惭形秽,大抵在“小圈子”里呆不长就退出了。我们曾戏称自己组织了“中国的裴多菲俱乐部”……

    ——北海公园临湖的西畔,每天都可以看见一个穿风衣的中年人在“练声”。经常有一些爱好声乐的青年围上去,向他请教、要求指点。“他就是王家祥,中国歌剧院的著名歌唱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儿主动向我介绍。这个小伙儿名字叫孟鲁。他后来考取了中国音乐学院。孟鲁成了我的好友,初识的两个年头,我们朝夕相伴,形影不离。我教他“练功”,他教我“练声”。梅兰芳、俞振飞等大师素有“京昆不挡”美誉,我和孟鲁则“民(民族唱法)美(美声唱法)兼修”。日久天长,虽然远未达到专业水平,但有几首歌在“业余人群”中也算“出众”。气息的运用、共鸣的打开、意识的引领、情感的贯穿,完全是一片崭新的天地;

    ——邻居焦大爷的长子焦学中(小名大锁),考取了地质部文工团评剧剧团(后更名为勇进评剧团)。考试的前一周,他每天拉我去某演员家学《借当》唱段。唱腔平实、唱词易记:“来了定保王定安,我在南学把书念,背着老师学会耍钱。一色子输了钱八串,有法输来无法还……”。聊天过程中,还听了许多评剧界的趣闻轶事。应当说,我对评戏看法的改变就是从此开始的。以至后来饶有兴趣地欣赏了《秦香莲》、《画中人》、《无双传》、《花为媒》、《孙庞斗智》、《金沙江畔》、《向阳商店》、《夺印》等一系列经典剧目;领略了小白玉霜、喜彩莲、新凤霞、李忆兰、马泰、魏荣元等艺术家独具特色的演唱风格,为我展现了一片清澈蔚蓝的天空;

    ——好友孙永舜多才多艺,曾经同我一起追求过京剧艺术。他铜锤唱得不错,学过油画,国画根底也相当厚实。后来拜著名画家董寿平为师,目前已是事业有成的画家。在他的带动下,我们积极地看中外画展。知道了达芬奇、拉斐尔;了解了列宾、苏里科夫……

    ——赵光的父亲是唐山曲艺团唱单弦的。赵光自然为大家带来了“新鲜血液”;

    ——煤市街东口有一间临街房,无论早晚路过那里,经常能听到屋里传出极其优美的小提琴旋律。一曲《新疆之春》未完,门外已驻足多人。有人点《梁祝》,司琴人也不拒绝,他在同龄拉小提琴者中,当属佼佼者。他的大名叫雷来顺,我从众多的“驻足者”中走出,推门进了他家,就此结识了他。对艺术的爱恋与追求很快使我们成为密友,一来二往,已是无话不谈。他鬓发卷曲、不修边幅,靠近他你会闻到从鞋袜里飘送出的那股不可抗拒的咸带鱼味。我劝他注意一下“个人卫生”,他却讥笑我“不懂艺术家的浪漫”!

    雷来顺才华横溢,他很欣慰同姓乐人中出了个雷震邦。他觉得自己名字“来顺”,有些“小市民”、“格调不高”,离“乐坛圣手”太远。他喜欢古诗词《西江月》曲牌意境。所以,他起初更名为雷西江,但为了与他的同姓人比肩齐眉,最终确定叫雷震春。许你“震邦”,凭什么不许我“震春”?他瞄准了中央音乐学院的“西洋器乐系”。但六十年代上半叶,“民族化”席卷乐坛,西乐改民乐成风,艺术院校的专业也作了相应调整,他深造的机会也就显得渺茫!眼看小提琴演奏没前途,雷震春改拉了二胡。但他依然舍不得心爱的提琴,每当夜深人静,常常抚琴痛哭。不过,他终于时来运转,普及“样板戏”时,小提琴一下子成了香饽饽。雷振春被许多剧团乐队抢着要,他最终选择了北京京剧二团。

    我们这些人经常“聚会扰民”,不论节假、不分早晚,想喊就喊,想唱就唱,直把住所当公园、当剧场。开始还有街坊邻居敲门制止,或走来理论。后来他们习惯了,适应了,也就忍气吞声认命了!放到现在法制环境,肯定是“老鼠过街”,免不了法庭相见、经济赔偿。思想起来,自己真是不对。后来我当文艺兵探亲回家,曾特意去大爷大妈家逐一道歉!感谢他们对我和我朋友们的容忍再三和宽宏大量!

    六十年代,大家把我们这些失学失业的人称之为“社会青年”,这是个极其不准确的表达。难道在学在职的青年能游离于社会之外?不知道什么原因,理论与实践经常背离、且源远流长。一方面是“深入生活,深入社会”和“在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的大声疾呼;另一方面又是“唯思想单纯才接纳”的实际操作,似乎“越幼稚越好”!而“思想复杂”绝对不是什么褒义词,“社会青年”“无业游民”统统“思想复杂”。而“思想复杂的人”差不多接近乎于“不法分子”。因此,他们经常被片警和街道积极份子“另眼看待”。

    雷震春先于我荣膺“社会青年”称号,是我“前辈”。通过接触,我从未发现雷震春有过“出格”或“不轨”行为。大概是大我两岁的缘故,片警特别关心雷震春:或邀他去“所里”促膝谈心,或深入他床头问寒问暖。有一次问到“在大街上是不是追女人”时,我这位被严重伤了自尊的朋友火了:“干嘛呀,社会青年怎么啦?社会青年就不是人啦?!啊?……”

    艺术天地,

    五彩斑斓。

    人生苦旅,

    披肝沥胆!

    路啊路,你欲向何处蜿蜒?

    三 参加北京话剧电影演员青年学生朗诵训练班

    我与朗诵艺术有“特殊关系”!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由诗刊社倡导并主办的“星期朗诵会”如火如荼,场场爆满。诗人臧克家 光未燃等曾亲自登上舞台朗诵自己的新作。

    朗诵会在北京兴起,迅速波及上海、天津、广州、西安等城市。仅就北京而言,参加朗诵活动的人员和艺术团体非常广泛,涌现出一大批杰出的朗诵艺术家,如北京人艺的董行佶、 朱琳、刁光谭、英若诚、苏民、郑榕、蓝天野、梁菁、林兆华 ;中国青艺的曹伯颙、曹灿 ;中央实验话剧院的王怀文、唐济琛;中国儿艺的方掬芬、尚梦初、连德枝;中央广播文工团的殷之光、冯英杰、于孜键;北影的杨启天、秦文、于洋;八一厂的王晓棠、王心刚。外埠来京办事的著名演员也曾多次应邀参加演出。如上影的秦怡、孙道林、珠影的黎铿等。朗诵活动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艺术作品:《黄山松》《归来》《百老汇》《谢赠刀》《雷锋之歌》《知音的人》《毛主席诗词》《酱油和对虾》《北京的市场》《帽子的秘密》《木偶探海》《历史将宣判我无罪》。一九六五年诗刊社把优秀作品汇集成册,出版了《朗诵诗选》。

    朗诵活动的基调自然离不开当时“反修防修”和“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主题。作品形式不局限于诗作,还有寓言、影剧对白独白等。演出形式曾拓展为“星期朗诵演唱会”,把刘叔芳、刘秉义等歌唱家的歌声融合吸收进来。此外,还有“支持美国黑人抗暴斗争朗诵演唱会”等专题演出。北京人艺实力最强,他们曾几度密切配合形势独自举办朗诵会。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视屏技术尚不发达。许多进不了剧场的人习惯于从收音机里听“实况广播”。听京剧,你很快能区分出“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同样,从“声波”中欣赏朗诵,你一定会很快分辨出,董行佶、英若诚、曹伯颙;朱琳、赵蕴如……显然,朗诵艺术家们已经形成了各自独特的艺术风格。应当说,这是朗诵艺术趋于成熟的重要标志。

    星期朗诵会的报幕员,主要由中央电视台清纯、漂亮的播音员吕大渝担任。

    朗诵会深受大家欢迎、尤其深受青年喜爱的原因,一是原作的精湛;二是演员对内容的准确把握以及对作品的创造性再现。一曲《黄山松》,凸显了中国共产党人坚持真理、力挺修正主义大国压力的无畏品格,力透诗句,是荡气回肠的民族气节。《历史将宣判我无罪》是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的著名讲演;讽刺作品《百老汇》是原苏联诗人马亚可夫斯基名篇……

    举办朗诵会有个不成文的法则:朗诵会门票不能“海发”。“海发”会导致大量入场券落入并不喜爱、并不了解朗诵艺术人的手里。而“售票”情况会好些。但票价不宜过高。

    “粉碎四人帮”纪念周恩来逝世周年时,朗诵活动有所恢复。一首郭小川的《团泊洼》诗朗诵,使人们认识了中国煤矿文工团的瞿玄和。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殷之光先生创立了“北京朗诵艺术团”!我的朋友们都以为能看到理论研究方面的开创性建树。谁知,他们演出了“一阵子”,目前,逐渐销声匿迹。或许是有难言之隐?也未可知。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上半叶的“朗诵艺术活动”,应当是中国戏剧史重彩浓墨的一笔。朗诵艺术是话剧表演艺术的基础训练和重要分支,特别是“纪念话剧艺术百年”的时候,人们不该忘记它。我曾试图写一篇题为《浅论中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朗诵艺术活动》的文章,但不在“圈内”,不便“去动别人的奶酪”!再就是深恐自己学疏才浅,不能胜任。

    我是朗诵艺术的“超级粉丝”。

    星期朗诵会,不敢说自始至终“场场不落”,但那“切入点”绝对是早期的、特殊的:朗诵会经常在王府井中国儿童剧院举行。深秋的一天上午,我和孟鲁在剧院门口等“退票”。无意中听到诗刊社的两个人议论“事情忙,人手少”。第二天,我们俩就去甘雨胡同找到了诗刊社编辑部,表示愿意“义务帮忙”。那时,信任的建立是出奇地容易!诗刊社的邢逸梅编辑愉快地接纳了我们。每期朗诵会都要事前邀请演员,诗刊社对每位被邀请的演员会用“公缄”封入两张“赠券”和演出报酬五圆钱。我们的任务就是将装好“钱钞”和“赠券”的公缄用浆糊封好,有时也负责把“公缄”直接送到演员家里。诗刊社编辑部地处王府井,闹中取静,小院里有一棵枣树。工作之余,那个操南方口音、长一双圆眼睛的漂亮女编辑,用细竹竿把枣打下来乘在小盆子里劝大家吃,我们与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作为回报,我们以诗刊社内部人员的身份,不仅可以聆听此后举办的各期各次朗诵会,而且获得了随意出入后台资格。哇噻!和那么多大家喜欢的演员近距离接触,听他们谈话,看他们演出,请他们签名,是什么感觉?说出去肯定让人羡慕死了!

    我基本上收集齐了历次朗诵会的节目单,其中有四张写满了所有朗诵演员们的“现场签名”:苏民、董行佶、英若诚、杨启天、郑榕、殷之光、吕大渝……所有这些节目单绝对是“龙头印刷”、“历史唯一”“世界仅存”!我一直保存得好好的,可不知怎么搞的,现在居然找不着了!害得我好苦!! 是几次搬家中丢失了?决不可能!

    “别急,等着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它自己跑出来了!”妻子多次安慰我说。

    “但愿如此!”我回答。不是吗,着急管什么用?

    我是朗诵艺术的参与者。

    一九六三年五月,经教育局等部门同意,“北京市话剧电影演员青年学生朗诵训练班”成立,其考试地点和临时活动场所设在西城绒线胡同的北京三十一中。由于这个训练班的开班时间处于艺术院校招考前夕,因而吸引了大批应届、适龄青年。我和孟鲁经过“小曲折”,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了首期、也是唯一的一期学员。由名气不小的殷之光担当班主任,大家都很高兴!活跃在星期朗诵会舞台的演员很多,谁都有可能被邀请讲课,他们都是我们的辅导员。与学员见过面的辅导员包括北影的张螢、袁其莉……;学员们每周下午集中,或听辅导员讲课,或分组分头排练节目,我印象最深的有三讲

    ——苏民:《诗的形象和意境》

    ——梁菁:《寓言和讽刺作品的朗诵》

    ——殷之光:《诗是旗帜和号角》

    九月金秋,在中国儿童剧场,举行了题为《把青春献给祖国朗诵会》。这个班从成立到结业,自始至终都有记者的跟踪报道。

    训练班大约有三十来个学员。直接考入艺术院校或专业团体的有:王君正(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窦春起(新影解说员)、李刚(北京广播学院)、王本周(解放军艺术学院表演系)、张广林(北空文工团)、郭欣(健康报记者)……

    怀恋你,风华正茂的青春!

    思念你们,参与朗诵艺术实践的朋友!

    四 报考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前前后后

    我主动去恢复学生身份,完全是因为这样一件事引起的:我和孟鲁分别去报考北京艺术学院话剧表演系预科、中国音乐学院附中声乐专业,他有初中毕业证书我没有,我连报考资格也未获得。它极大地刺激了我!“被挡在门外”的滋味着实难受。北京艺术学院“大班(本科)”的学生王领、韩阳、于哲生热情帮助预科考生念朗诵、练唱歌、做小品,与系主任吴雪见面、听台词老师、那位“沙恭达罗”的饰演者——白珊——讲课。过去,我听惯了“蹭儿戏”,如今,“披着考生的外衣”在此听“蹭儿课”。所有的人听得坦荡,笑得开心。我却怀揣小兔子,随时怕被赶出来!同样是青少年,我认为自己并不笨!对读书学习也不发怵。否则,小学毕业考不上“男八中”。但是现在失学,被打入了“另册”。我不由得想起了雷震春那句话——“社会青年怎么啦?社会青年就不是人啦?!”

    长期来,父母一直希望我多念书、多学习,强烈反对我“过早地进剧团”。我压根听不进去!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知识文化的不断提高,我逐渐理解了长辈们的远见卓识和良苦用心!孟鲁的父母也重复着同样的话,这些话恰恰是我从哈尔滨返回北京时,列车启动前老爸老妈叮咛再三的——“至少读到高中毕业再考虑其他事”!“报考碰壁”算是“初次应验”了长辈们的话。

    一九六二年九月,在北京副市长吴晗的倡导下,北京广播函授学校成立,吴晗亲任校长。我成为宣武分校初中部的学生。在报考“朗诵训练班”时,我们广播函授学校的几个学生曾不被接纳,我们北出六部口横穿长安街马路,径直到教育局理论,值班人员立即请示上级,并把电话打到了考场。不到一小时,我们得到回复:立刻赶回三十一中参加考试。这是学生身份为我争取到的第一个好处;第二个好处就是“卧底诗刊社”。此是“浅尝甜头”。毫无疑问,倘若仍是“无业游民”,则断然与“两个好处”无缘!

    一九六三年,我以第一志愿考取了北京十五中。在此,我必须感谢一位“广函校友”。他是上苍派来,专门从反面激发我自尊心的。他几次用自负得可爱的语调对我说——“你也想考高中?告诉你吧,连我都考不上!”应当承认,此话持之有据,而且,当时的初中升高中已有相当难度。这位校友有初中毕业证书,他只考政治、语文、数学、外语四门课;而我却需要另外加试里历史、地理、生物、物理、化学五学科。考试的最终结果是,我考上了,他确实没考上。如果不是准备九门功课,我一定会报考男四中!虽说为了京剧,我的学业已经耽误一年,但是,我胡汉三竟毕是回来了!

    读高中的目的很明确——报考艺术院校。第一目标: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据说,该系不一定每年都招生。因此,有了“以防万一”的第二目标: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为何不报考戏剧导演?因为中央戏剧导演系的招收对象基本上是又一定经验的“在职人员”。

    我和高中同班三个同学一起参加了宣武区少年之家话剧队。此前,这个话剧队曾因排演《流水村的孩子们》而获奖。我加入时,他们正在出演刘厚明编写的《箭杆河边》,马上给我安排了B角“柱队长”。随之在“东北蹦蹦戏”(即“二人转”)《小丫抗旱》中饰演两个小丫头的爷爷;另在《消息树》中扮演特务……

    逢年过节演节目、召开宣武区中学生体育运动会,我自然都是骨干。谦虚地说,我的朗诵、唱歌、跳高,在校内有些名气,还担任了初一(6)班的文体辅导员。

    我与京剧“拜拜”了,但基本功没有丢。我凭借着它,在本区琉璃厂文化四馆舞蹈队学跳了民族舞剧《小刀会》片断,在西城区工人业余舞蹈队,跳过几天蒙族舞《欢乐的青年》。不是我格外喜欢舞蹈,而是为了在未来的考场上提高自我身价、增加艺术修养筹码!然而,舞蹈的语汇、舞蹈的节奏,确实拓展了我的视野。

    我精力旺盛,四处出击。在 “升学率竞争机制”的环境中,正常学习与业余爱好的矛盾再次显露出来:学校反复强调“必须上早自习晚自习,且迟到早退都要记考勤”。一九六二年,毛泽东严厉地批评了“现在课程多,害死人”“考试用对付敌人的办法,搞突然袭击”等现象。但一套体制的运转,不是两三句话就能扭转现状的。即使是“一句顶一万句”的毛泽东,也无可奈何。纵观四十余年后的今天,“学奴”“考奴”变本加厉,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原因,皆在于此!所以,“一阵风”过去,依然故我,并不稀奇。从读高中一年级起,特别令人烦心的就是无休止的“校会”“年级会”“班会”。我和同班另一个同学朗诵了马雅可夫斯基的《开会迷》,表示了“小小的不满”。孰料,就此惹恼了教导主任王某某,他大会小会、明里暗里,只要有机会就用严厉的措辞狠批一通:

    ——“我活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学生讽刺老师,凭这点就可以给个处分!”

    ——“不服从教学管理就别念书了!”

    ——“我请问你们是什么身份?学生?还是无业游民?”

    ——“有的人思想就是复杂,他在社会上是混过两年的!”

    有可靠消息证明,王某某也曾是艺术青年。比方说他那男高音的嗓子,他出色的交谊舞步等。但不知为什么,他对我们丝毫不予同情、不予理解,以至使我们感到屡屡被他伤害。我们年级曾排演话剧《年轻一代》,据说他抓到了我们“四个人企图谈恋爱”的证据。至于四个人是“交叉谈”“混合谈”“轮流谈”还是“分别谈”,他避而“不谈”,给同学们留下了充分发挥想象的空间。这件事他至少冤枉了我们一女两男!长期以来,中学生“谈恋爱”是违反校规的、是绝对禁止的!谁惹上这事,谁就会在同学中“臭气熏天”、没脸见人!不知什么时候,用“男女关系”“作风问题”专门去搞臭别人,逐渐演变为一种简便易行的“政治手段”。《年轻一代》随之被扼杀在摇篮里。我私下判断,王某某可能是在艺术道路的寻求过程中遇到过重大挫折,所以今天一定要拿我们出气!可是后来发现,不仅如此对待我们,他处理其他同学更“狠”。所以,“文化大革命”突发时他第一批被揪斗应当不是偶然的。小同学把两只鞋挂在他耳朵上,说他“搞破鞋”。我们觉得“有些过头”,反而生出了许多同情。

    无论如何,高中的我已经不是初中的我。即使面对一百个刘翰,为了我的北京电影学院和中央戏剧学院,决不能和王某某等师长发生冲突!

    当学习变成自觉的时候,那不仅是一种快乐,而且是人生最大的享受!我贪婪地看电影、看话剧,饥渴地阅读文艺书籍、学习艺术理论。男四中有个同学在《北京晚报》发了一篇《考场一瞥》的短文,记录了“青年朗诵训练班”招考当天的情况。当时我就想:为什么写此文的是他,而不是我?高中二年级,为庆祝“六一儿童节”,我终于在《北京文艺》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天津快板《小哥俩学理发》。王君正考取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我觉得女同学能考上,我一定也能!

    一九六六年五月三十一日,我顺利地拿到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准考证。六月八日,进入初试考场。大概是六月十五日,复试榜上出现了我的名字。然而,“文化大革命”来了。处于运动初期的社会秩序,还保持着正常节奏。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复试依然在进行,不过考官都换了现役军人。作为一项重要的变革是:所有参加复试的考生分成三组,分别进入不同的考场、与主考官一起观看每个考生表演的小品,然后即席发表自己的意见。

    小品的定义是“生活中的一件事”。最好“不说话”,高标准应当“无实物”。现在央视春晚小品,包括参加“大奖赛”的小品,严格说应当算“小戏”。称之为“小品”,其主旨可能是取其“短小精粹”之要义。如若当时就取名“小戏”,真到了舞台上恐怕演一个小时也打不住了。艺术总归要求塑造人物、情节完整。于是,原来“生活中的一件事”就发展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既然观众接受了,一个新的艺术样式也就诞生了。

    话题还是回到四十多年前的考场——我在任何考场上都有强烈的表现欲望,我对自己准备的一套东西非常自信:《唱支山歌给党听》是音乐教师王子平一字一句帮我进行“演唱整理”的;叙事诗朗诵《只因为我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是董行佶辅导的;小品《踢球去》是舒克导演看过的;形体表演则是我给满族代表载涛表演的那些组合。说得收敛些,基本上都是按“独门绝技”的要求准备的。

    如鱼得水、踌躇满志。这良好的感觉尤其表现在复试考场我的即席评论上。

    某女考生表演的小品——《地质队员》:一个挎包和一柄小探槌表现了身份。荒山野岭,艰苦前行。烈日炎炎,干渴难耐。探槌突收,惊喜发现野葡萄。伸手采摘,仔细品尝。忽然,她人不小心,滚下山坡……

    ——我的评论:艰苦环境表现出来了。但整个节目格调不高!你是因为嘴馋滚下了山坡。若是因为克服困难去寻找宝藏、并终于发现了宝矿,那么滚下山坡、牺牲自我的就意义重大了!

    某男考生表演的小品——《工地上》:脖子上搭了块白毛巾揭示了劳动者身份。无实物表演,先是推小车,装车卸载出大力;随后扛原木,哼呦哼呦流大汗。显然是夜间一个人悄悄加班。结尾是,他终于累倒在地……

    ——我的评论:你本来想表现社会主义工人阶级无私奉献的优秀品质,可是结果却恰恰相反!工人的结局是被繁重的工作累死了,至少是给累趴下了! 怎么可以让工人阶级的高大形象躺在地上?!

    ……

    够了!再说就更不谦逊了。现在看来,当时的我无疑是考场上的一条“政治恶棍”,逮谁打谁!我从来没参加过“恶棍专业训练班”,怎么会成这样?!然而,当时的场合,我出尽了风头!以致每个小品结束,大家都望着我,等着我的即席发言。

    “约你谈话了吗?”考试结束时,另一考场的考生问我。

    “没有,怎么说?”我反问道。

    “约谈话就说明二试通过,继续进行三试!”

    “真的?”

    正在狐疑犹豫,副主考走过来通知我“好好准备一下”,三天后的上午来参加“三试”,并在我准考证上再次加盖了“复试”印章。

    我以为“三试”会考影片分析,至少应当考音乐分析、美术分析。但出乎意料,主考只是问了“怎么看待《早春二月》和《林家铺子》?”说心里话,在“小圈子”里,我绝对是“非主流观点”。而且每每慷慨陈词,激昂辩论!——“好,被批判影片,我大声为你呼好……”但我深知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如若不慎,整整五年的准备就付诸东流了。我只得违心地重复了“主流观点”,而且同样慷慨激昂!

    穿军装的主考很满意,我认定自己进导演系已经十拿九稳。

    但我错了!我很快收到了一封印有“北京电影学院”字样的红头公缄。公缄是打印件。它是寄给每个复试考生的。我至今保留着,全文如下——

    金启运同学:

    最近以来,广大工农兵、广大革命干部、广大知识分子,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大闹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向一切资产阶级顽固堡垒,冲锋陷阵,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在北京电影学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斗争也是十分尖锐复杂的,全体革命师生员工正以毛泽东思想为望远镜和显微镜,向一切牛鬼蛇神猛烈开火。

    关于招生问题,我们坚决拥护中共中央和国务院改变高校招生考试办法,决定把今年的招生工作推迟半年进行,让每个革命的同学有足够的时间彻底搞好文化革命。已经参加我院复试的一律作废。现将报考材料退回,凡志愿投考艺术院校者,以后还可以按照国家的招生计划和新的招生办法,听候国家重新挑选。

    最后让我们高呼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中共文化部文化革命领导小组

    北京电影学院工作队

    1966年7月4日

    读了这信,我心里立刻搬倒了五味瓶,神差鬼使竟跑去了新街口豁口院部,找到“工作队”。试图挽回?无可挽回!我说不好哪根神经支棍儿出了问题,竟对信中的用语挑起了毛病:比如“大闹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广大知识分子”云云。“工作队”非常重视。很快,所有考生重新收到了一封信。全文如下(信中被我加粗部分是更改后的文字)——

    金启运同学:

    最近以来,广大工农兵、广大革命干部、广大革命知识分子,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高举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大旗,横扫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反共反人民的资产阶级“权威”和一切牛鬼蛇神。

    在北京电影学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斗争也是十分尖锐复杂的,全体革命师生员工正以毛泽东思想为望远镜和显微镜,向一切牛鬼蛇神猛烈开火。

    关于招生问题,我们坚决拥护中共中央和国务院改变高校招生考试办法,决定把今年的招生工作推迟半年进行,让每个革命的同学有足够的时间彻底搞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参加我院复试的一律作废。以后凡志愿报考艺术院校者,均按国家的招生计划和新的招生办法,听候国家重新挑选。

    最后让我们高呼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中共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中共文化部文化革命领导小组

    北京电影学院工作队

    1966年7月7日

    “推迟半年”,多么难熬的半年!可又有什么办法?只有等,耐心而坚决地等!

    

我的梦想 -- 成为F1第一个女性车队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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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卷:末代怡贤亲王长孙:党校教育工作者——启运   第一章 京剧迷


    下卷

    末代怡亲王长孙:党校教育工作者——启运

    写自我很难!至少有四个“自我”在“打架”:主观的我、客观的我、他人眼中的我、我认为他人眼中的我。再拓展开去:在家中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走上社会为人徒、为人友、为人师;并与前划分进行排列组合……

    我十分欣赏这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但我始终都左顾右盼,从未达到过这一高妙境界。有时探出半个身子看看,不等迈腿就赶紧撤回了“故辙”。

    我是一九四五年阳历七月末在北京东四后炒面胡同出生的。当时,我祖父毓麒依然居住在东四头条怡亲王府。虽说我父亲结婚后就和“老王爷”分居了,但他们父子从未间断过来往。后来“老王爷”添了孙女孙子,自然也享有一份天伦。和瑞福经常夸奖我说“你出生不久日本鬼子就投降了”!不敢当,实在不敢当!我哪里有那么大能耐?好像日本人横行天下,唯独怕我似的!我岂敢贪天之功,窃此伟业?若此,我提早来世八年,或许就没有了“卢沟桥事件”?再不,宁肯晚“几代、十几代,甚至几十代”以后出生,让大家说我把“世界大同”带给了人间岂不更好?

    据说,谁经常回忆过去就证明谁老了。我现在不仅回忆过去,而且还力求客观细致,如此说来确实是老了,寻老相当于找死、作死!然而,谁个不死?死又何惧?不过,“廉颇虽老,尚能饭否”?答曰:不止“大饭袋”,且添“小酒囊”!

    我以往的生活可以概括为一则顺口溜——

    京剧迷,

    导演梦,

    插队知青文艺兵。

    企业蹉跎整十年,

    书唱马列曲未终。

    

    第一章 京剧迷

    

    歌星影星的追随者自称“粉丝”“钢丝”。他们痴迷、狂热,而且年轻!

    戏迷的队伍同样痴迷、狂热,但似乎不都那么“清纯靓丽”。然而,他们一旦真地爱上了她,便是“死不改悔”的“铁杆”。京剧迷,迷京剧,绝对是终生的!

    对京剧我不敢妄称“内行”,但至少看得出舞台表演中该演员是否曾有戏曲功底。银屏上,常有扮演戏曲演员的演员、其抬手举步,怎么使劲演也不像。而台边台下“听戏者”的扮演者更无需说,尽管他闭眼屏息敲手指,可压根就没在“板”“眼”上!他那里越是摇头摆尾玩深沉,就越发地让人感到浑身不自在,就象猫爪猛挠搪瓷盆。

    京剧伴随着我渡过了少年时期。

    

    一 入 迷

    小学四年级暑假的一天上午,我在西珠市口华北戏院看了一出来自天津某剧团演出的京剧《闹天宫》。这是暑期学生专场,也是我第一次接触京剧。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扮演孙悟空的演员名字叫小盛春。孙悟空出场前,家伙点的渲染使我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孙悟空傲视群神,所向披靡的英姿,随着每个“亮相”深深印在我的心田。回家的路上和整个晚上,我不能平静,心头始终敲击着“崩,噔——仓”的节奏,眼前不断“闪回”阵阵美妙的时刻。

    仿佛是潜伏着的本能,又仿佛是期待已久的呼唤。为什么京剧一下子抓住了我?为什么这种爱恋从一开始就不是盲目的?仿佛久置的裸剑飞回了宝鞘!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阅历的增加,我逐渐意识到它和我“悲惨”的童年息息相关。弗洛伊德认为:儿童时期是每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即使远离童年之后,也不能抹煞早期影响的力量。童年的生活经验将作为一种潜意识被深埋在记忆里。

    父亲随“民艺话剧团”赴外地演出时,我还不满五岁。母亲去外地随父亲一起工作时,我也只有七岁。我们几个孩子都是姥姥带大的,都极度缺失父爱母爱。

    我小时候经常被大孩子欺负,因此,我总羡慕有哥哥的孩子:在外面受气吃亏,他依然会抖擞地撂下一句话“你等着,去叫我哥哥”!我没这个优越条件。

    ——在旧司法部街小学读二年级时,有个叫孟连成的高年级学生,经常在放学的路上揍我们。原因很简单:“欠揍”。我被揍过多次,往返上学总提心吊胆!

    路上担心,来到班里更不踏实!班长宋文祥认为自己可以任意惩罚“不守纪律的同学”,比如课上“说话”“回头”“吃零食”,“和老师耍贫嘴”,课间“顶撞班长”,课后“不做作业”等均在重惩之列。轻则“呵斥”,重则“拳脚”。冬天,他把同学的围脖当“锁链”。他最擅长的是揪住你围脖猛然往下拽!同班的胡克同学、贾万里同学被猛拽过无数次。我没有围脖,就被揪脖领子,一揪一个趔趄,一揪一个趔趄……

    ——在白塔寺宫门口小学上一年级时,我们家曾租住西四义达里勤俭巷的一间平房。我的印象中,义达里很大。当时,后院里有座被孩子们称之为“山”的高土坡。这是一片乐土,我们经常欢呼着跑上跑下,追逐嬉戏。最让我羡慕的是有好几个孩子在“山上”放飞一种称为“屁帘”的自制风筝。我很眼馋,非常希望也能放飞自己的“屁帘”!

    “屁帘”在空中对你摇头摆尾,仿佛有了灵性,下面的人感觉到它在点头、它在笑。有个“屁帘”的主人名叫“小晨”。随着“屁帘”的起伏,他慢慢地放线,许多围在旁边的大孩子不住地伸出手去拽风筝线,以帮助“屁帘”一点头一点头地飞得更高。我心理好痒痒,看着看着也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别动!”小晨怒不可遏,他不敢开罪大孩子,就把对大孩子们的火气全部撒向了我:“打你丫嗯的!”

    “我没碰着你的屁帘!”我吓了一激灵,一边争辩一边走开了。

    第二天,小晨把我憋在胡同口不由分说,当胸就是两牶。原来,我离开以后,他的“屁帘”断线跑了,我根本就没摸到风筝线,可他硬说是被我“掐断”的。我和他撕打,但他的个子高我一头,我怎么也不是他的对手,最终被暴打了一顿。

    此后,我走路十分小心,生怕碰见“仇人”。可是,越怕越有!那天在白塔寺门口,突然又发现小晨迎面走来。我急忙过了马路,跑进对面的教堂躲了起来。袁牧师正在布道,我母亲曾有暂短笃信基督的历史,因此我也有幸“临时抱神脚”。危机时刻,我会虔诚地祈祷。不过,拼命抓稻草的过程中,祷告词总是及其杂乱:“嗷,主啊主!耶和华保佑我,保佑我!嗷,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嗷,耶稣基督,别让小晨看见我!别让小晨看见我!千万千万……马太福音第三章十七节:从天上有声音说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你们要服从他……啊门!”

    ——不幸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前门外石头胡同的“大陆剧场”。那时我三岁,在高高的侧幕条边,天天目睹“怡亲王公子参加义和团被砍头”情景。每当见他五花大绑被拖下去的时候,我的心头就填满了怒火:我爸爸凭什么总是让别人砍头,为什么他不去砍别人头?即使是舞台虚拟,也大大挫伤了我的自尊!这“杀父之仇”不能不令我长期耿耿于怀,伺机图报!!

    现实“皮肉之苦”,早期“心理之痛”——“外侮”“内忧”组成了我的童年。

    我小学同学孟昭宏的父亲孟连福是武术师。他家里悬挂着吴佩孚提写的巨幅手书“国术常存”,孟昭宏经常讲起他父亲多次比武获胜的事情。可惜这些“平面”的讲述,未能点燃我的注意力。我想,如果电影《少林寺》早二十余年拍摄的话,我或许会迷上武术!但当时没有。

    迷戏的父母、票戏的姑妈、编戏导戏的伯父、拉京胡的和瑞福……家族的潜移默化形成了浓烈的外部氛围。

    正是京剧的形式和孙悟空的形象满足了我“以求一逞”的欲望、激发了我强烈的“复仇”心理,释放了我压抑着的情绪!它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身心。从此,我一发不可收拾,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京剧、扑向了京剧!武松、任堂惠、陆文龙、赵云、高宠等成了我心中的英雄、成了“自我希翼”的化身!

    我付诸实施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力图寻找“趁手”的武器。孙悟空的金箍棒当然是首选目标,我终于发现了家里那把油纸雨伞的竹伞把儿。我不顾一切地去掉了多余部分,“撤”出了属于自己的这根“定海神针”,随心所欲地狂舞起来!有一次“出手”没接着,“神针的针头”刺在右眉弓,鲜血直流,险些伤了眼睛。姥姥早就怪我“拆了”家里唯一的雨具,此刻见我“自作自受”,心疼和情急之下,三下五除二把我的金箍棒踩成了“八瓣”。不过,此时我已经具有了孙悟空的脾气,岂肯善罢甘休?我伺机卸下了板凳的一条腿,两条板凳以剩余的七条腿支撑着三块床板居然长期不倒,我确信自己不仅武艺高强,而且聪明过人!我用这条板凳腿精心“打造”了一把武松使用的朴刀。没有银粉,我就用包装香烟的银纸仔仔细细地镶裹了刀身。对此“杰作”,我十二分满意!直到读高中时,这把木刀还在。

    用以“打造”的工具因陋就简,就地取材:粗家伙是菜刀,细家伙是铅笔刀,中家伙是火通条,还有街上捡来不粗不细的小半截钢锯条。可以想象,一个“十龄童”,没人督促,没人指导,没有图纸、没有材料、用原始的工具、原始的蛮力、花费整整一天的工夫,终于如愿以偿地制造出一件心爱的兵刃,他凭的是什么?是坚定的爱恋,是无比的忠贞!想制止他,姥喽——姥姥都不行!什么也阻止不了他对“兵器”的渴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马克思说得对,“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精神的力量只能用精神去解决”。

    

    

    二 投 身

    

    一九五八年四月,我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父母带我到张鸣宇先生家认师学戏。张鸣宇是李万春先生创办“鸣春社”之“鸣”字辈高徒,以“跟头”和“短打”见长。在《古城会》中给李万春先生“拉马”,“虎跳前扑”“小翻提”又高又飘,只要一出场,每每博得阵阵喝彩。李万春公子李小春出演《武松打店》,我师傅会反串武旦孙二娘,与之“上下手”。我师傅曾挑班于山东淄博、张店一带,名气很大。“民艺话剧团”在淄博演出时,我父母结识了他。在北京,我师傅家距我家很近,就在煤市街北口一间中式楼上。所以,去我师傅家练功很方便。

    我姥爷最看不起“戏子”,到我这里全变了!“拜师”后的几天,我激动异常,觉得自己比谁都高一大截,走在大街上几乎都是跑着跳着,完全是一只从高空滑翔下来的金翅大鹏。不知为什么,我想趴在每个迎面走来的孩子耳际大喊:“孙贼(子),知道吗?我拜师学戏啦!”。看有个别不顺眼的,竟然也产生了“打你丫嗯的”念头!

    漫长的基本功训练开始了。

    “老师,我现在练功不算晚吧?”我平生第一次把左腿放在窗台上压,满怀希望地问。

    “你快十三岁了,腰腿肯定硬了,已经晚了!”师傅毫不客气地说:“来玉、来春、他们都是五六岁开始练的。”

    来玉、来春、是老师的大个公子和二公子,当时分别为九岁、七岁。我年龄和个头比他们高,但“功龄”却没他们长。那四岁的三公子张来升刚刚满地跑,竟也学着其兄长的样子比划着压腿踢腿。

    “腰腿硬了,已经晚了”,这太伤我自尊了!不过,我嘴上没说,可心里不服。坏事变好事,它从反面督促和激励了我。我要和“硬了”“晚了”死磕!在老师家里习练的项目我回家后统统再练一遍。

    “加码”绝对是自觉的

    ——系板儿带“杀腰”。除如厕外,即使晚上睡觉也不宽解。肉皮破了,忍着。结了痂,夜里咳嗽翻身不小心,“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仍然忍着!熬着!

    ——压腿。老师说每条腿压二十分钟,我压一小时,正腿、侧腿、旁腿各二十分钟!两年后,我能躺在旁腿上兼顾背诵英语单词了!

    ——踢腿。正腿、侧腿、月亮门儿,老师说共踢二百,我各踢二百。一但“干扰”“走神”错了数,统统抹掉从头计。怕什么,反正是“肉烂在了锅里”。为此,我落下了“终身残疾”:经常记不住号码、数不准数字。

    懂得“美”以后,我以“速台腿”的劲儿去踢腿,保持身体不晃动。避免由于心理支配所表现出“躬身”“塌腰”“翘下巴”等“预备范儿”。

    ——拿顶。开始只能坚持十五秒到能持续三十秒、九十秒。一年后达到十七分钟!每天,汗水顺着前额、眼窝、脖颈、下巴颏流滩了一地。

    ——下腰。手与脚的距离从两尺到一尺、到两寸,一年后能双手抓住脚脖子,并轻而易举地原地走“前桥”“后桥”。

    ——耗山膀。双腕处各挂铁锁一枚。

    也许我不是最苦的,但我坚信是十自觉分努力的!

    老天为我“看不花钱的戏”提供了便利条件。

    一九五六年北京实验话剧团成立以来,其演出场所基本固定在西珠市口的民主剧场。除了去各大单位会场礼堂演包场外,北京四九城剧场也大体都去演出过。我几乎天天随父亲去后台,日久天长,检票员都认识了我,我获得了出入民主剧场的自由。当然,我不光是为了看话剧,还要去看挂在休息室墙上那块近日演出的“剧目安排表”。把诸如“春秋京剧团”“燕鸣京剧团”“明来京剧团”“青年京剧团”等挑出来,记住它们的演出时间和剧目。

    民主剧场的检票员“老高”与我父亲关系不错。他对马路斜对面的华北戏院同行非常熟识,凭他一个字条或一句话,我就能轻松地去“白”看戏。除个别时候演河北梆子外,华北戏院差不多是个“纯京剧舞台”。

    我有个意外发现:实验话剧团如果明天在西单剧场、圆恩寺影剧院、和平里第五俱乐部等处有演出,那么你今天一定要随父母一起“参加”各部门的“装台工作”。因为,这些剧场当晚十之八九“有京剧”。“装台”一般是演出后进行,但我总是催促父亲下午就去“做准备”。这样,我又获得了不花钱看戏的机会。我把触角伸向了北京的四面八方。

    当时,各文艺团体之间经常互相观摩。我父亲曾是记者,我母亲也是戏迷,无论直接间接他们几乎能与任何文艺团体搭上关系。他们想看戏了,就等“帽戏”过后直接去后台“找人”,对方“扮着”“没扮着”都会请他们去观众席。我这个“小尾巴”就此把戏“蹭”到了武戏之外。我是从武戏“入迷”的。所以,凡姓“李”名“春”的我都佩服:李万春、李庆春、李小春;李少春、李洪春;李元春。然而,借父母光,我又欣赏了各行当各流派各名家的精彩演出:梅兰芳的《宇宙锋》、马连良的《大红袍》、谭富英的《乌盆记》、奚啸伯的《四郎探母》、赵荣琛的《荒山泪》、李宗义、高玉倩的《大探二》、小翠花先生的《红梅阁》……在父母的熏陶下,我也爱上了“文戏”!我逐渐懂得了什么是“玩意好”“身上好”“嗓子好”“扮相好”,进一步明白了什么是“棍儿好”“圈儿好”“腔儿好”“味儿浓”……

    那天,我实在忍不住戏瘾,就跑到当时营业地点还在石头胡同的大北照相馆,租了戏衣,摆了弓箭步扶刀亮相的姿势,拍了一张黄天霸剧照。一共花去了一块三毛八分钱——小学五年级时,我每月的零花钱是一块五。

    一九五八年,人民大会堂建设占地,司法部街小学拆迁,我们六年级全体并入了和平门小学。后来,我和班里喜欢京剧的四个男生李茂、樊春生、孟昭宏、彭秉林看了李元春主演的《冲霄楼》后,模仿着北宋“五鼠”义结了兄弟。

    常言道“福无单至”,练功和学习在时间的分配和安排上发生了矛盾。其本质是如何处理“主辅关系”问题,表现为我和班主任的激烈冲突!

    我非常怀念小学五年级和六年级的班主任王老师、陈老师。尽管时常因为我晚上看戏第二天上课有些犯瞌睡,但他们从不公开批评,更不干涉我对京剧的投入!以至走过来拍拍我肩说“索性就扒课桌上咪噔咪噔吧”!考中学时,除副班长考取“男四中”外,班里只有我一个人考取了“男八中”。这两所北京中学在至今也是响当当的好学校。就是说,并没因为迷恋京剧而荒废学业,我“两者兼顾”得不错。初中一年级,因为参加“十年大庆”游行、经常练队,冲突潜伏着。孰料,升到初中二年级,马上全变了!本来每天最多六节课,可是偏偏要求参加早晨和下午的自习课。这就影响了我的练功,当然还有看戏。我没提看戏,只要求班主任给我些练功时间。

    “每礼拜六允许你晚来十五分钟够了吧?”班主任刘翰格外开恩。

    “……?!”这吝啬,这外行,把我肺气炸了:“十五分钟?一百五好不好?”

    “有一百五就有二百五!”

    “哼,指不定谁二百五呢! 《大劈棺》正缺你这角色。”

    顶撞班主任固然不对,但他含沙射影骂我是“二百五”,也很难令我服气。我始终不知道刘翰查看没查看《大劈棺》这出戏,以便认识一下“二百五”这个角色。但我相信,查看或没查看,他都恨我。此后,他多次不点名地在班上批评“有个别人不务正业”,也决不是友善之举。几天后的下午自习课,冲突被推向了高潮。

    “你来得挺晚,怎么又要早走?”刘翰见我收拾书包,就来到跟前板着脸问。

    “今天师叔给我说‘起霸’,让我早点去!”

    “什么七爸八爹!你今天早退明天就别来学校上课!”

    “是么?……”我甩下一段鼻音扬长而去。

    第二天,我和刘翰闹到了校长王少勋那里。不用说,当然是我没理!我当时的感觉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若干年后我得知校长事后批评了刘翰。成年后明白了校长不能当着学生的面批评教员的道理,必须照顾教员的面子,否则班主任就没办法继续对学生进行管理了,这叫领导方法。

    校长了解情况后说“让你父亲来学校一趟”。都上中学了,又“请家长”。我说“家长不在北京”,硬拖着!其实,我此刻在焦急地等待一个消息。

    这消息终于来了——我考取了北京京剧团学员班!我逃脱了,终于从“魔掌”中逃脱了!这是一九六零年三月的一天。

    

    

    三 遭 弃

    在二十几名学员中,我属于先行进团的一批。我的工资是二十六块钱。没有任何障碍,我立刻适应了全新的生活:上午八点前后,练功、吊嗓、对词、说戏;九点正式上班,由演员队长马盛龙组织大家进行政治学习。当时主要是学习报纸上的重要文章和社论,高声朗读者经常是周和桐,有时是读一段议一段,有时是读完再议。发言最积极的是马盛龙、李毓芳、闵兆华、赵丽秋。而引起我关注的是杨少春、张少武:他们听社论、发议论,经常会把两只脚放在前面的椅背上压双腿,可谓学习练功两不误。而晚上分别再看他们的《挑滑车》《狮子楼》便更有感慨!宋丹菊扭伤了胳膊,吊着绷带还每天坚持踢“十杆枪”。

    学习和议论的内容多是时政要闻,但有时也会情不自禁地议论到剧团里的事情。比如,有些演员对李世济排演《刘三姐》表示异议,认为此戏不符合程派的艺术风格。又比如,有人提意见说某某“词儿不熟,边唱边看字幕”等等,平等的艺术气氛很浓。

    如果晚上有演出,下午一般不安排活动。

    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张君秋是并列团长,演出、开会或有其他重要事,团里有一部轿车专门负责接送。四位名家一部车,今天看来似乎有些“寒酸”。但当时是政府给名演员的特殊待遇,不是随随便便的剧团就可以配备轿车的!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演员就可以乘坐的!至少我没见行政主管厉团长和导演王雁乘坐过此车。

    迟金声骑自行车上下班;而比较“扎眼”的,当属闵兆华骑乘的那辆英国“风头牌”自行车——线闸、反光镜、速度表一应俱全。在当时的北京,这辆车应当是独一无二的。

    大约两个月后,学员们聚齐了。我能记起的有:张克让、万一英、段瑞英、詹小浦、董小仲、史金贵、孙德亭、王文祥、杨秀华、屠金凤、佟凤翔、张桂茹、刘杰、窦淑英……

    “劳动节”前的一天上午,学员班开班仪式在北京工人俱乐部二楼休息厅举行。到会的有学员家长、全体演员职员、张君秋团长和行政方面的领导。叶德林代表招生工作组,对这次招生情况作了说明和总结。随后,一些新学员在乐队的伴奏下,汇报表演了清唱等节目。

    学员的生活紧张有序,丰富有趣。

    学员宿舍安排在北京工人俱乐部后面的地下室,与演员队分开活动、执行自己独立的作息时间:早晨七点开始拿顶下腰、压腿踢腿、打把子、吊嗓子;午睡是必须的;下午讲授手、眼、身、步、法等基本知识或者外请教员讲文化课。这个班的班主任是本团老演员黄益安;后勤伙食主管是张团长的胞兄张君杰。晚上,尽可能让大家进剧场看演出。

    如若需要,团里也会给你“派活儿”

    ——马长礼和小王玉蓉主演的《智取威虎山》(前者饰杨子荣,后者饰蝴蝶迷)一剧,威虎厅前有个“小土匪”就是由学员詹小浦(名丑詹世浦之子)扮演的,其中有大段的“数板”,戏份不小;

    ——段大雄、范乃公、崔红梅等先我们一两年进团的“大学员”,经常去舞台上或“鸣锣开道”、或“二龙出水”……

    ——我在学员班个头比较高,也被派了一次活儿,当时没觉得怎么样,可是六年后却发现我参与了中国历史的一个重大事件。我进团时,马团长、裘团长主演的《海瑞罢官》已经进入“响排”阶段。其间,被剧中人徐阶之子欺压的民女一家分别由陈少霖、赵丽秋、关小燕扮演。由于这是戏剧冲突的关节点,是海瑞向徐阶“问罪”的依据,所以戏“抠”得很细。我目睹了排演的全过程,记忆犹新。《海瑞罢官》很快公演了。有一天,人手不够,马盛龙找到我说:“晚上给马先生‘站站边儿’怎么样?”。所谓“站边儿”就是“跑龙套”,我愉快地答应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上舞台!无意中,我见证了历史!

    一九六五年底,对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批判成了“文化大革命”的前奏。其实,建国后的所谓“翻案风”始于曹操,一九五八年北京人艺排演郭沫若编写的话剧《蔡文姬》,中国京剧院排演了《官渡之战》,分别对曹操这个人物作了新的艺术处理。话剧里的曹操不再是“奸雄”,京剧里的曹操脸谱上带有“微红”。后来,话剧《武松与潘金莲》也落得了有为潘金莲翻案的嫌疑……本来,从人性的角度重新审视历史,无论对曹操、对潘金莲、还是其他历史人物,只要不歪曲史实去多角度地塑造,应当是允许的,这在今天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否则,很难想象会有什么“百花齐放”的局面。但是,当时却面临很大风险。曹操和潘金莲“涉险”过关,有点“万幸”;《海瑞罢官》则因为被联系到了一九五九年的庐山会议,所以它注定要倒大霉!

    国庆节前的一个月,学员们是在北京郊区顺义县渡过的。顺义县头二营人民公社当时是北京京剧团长期“联谊”的一个“支农点”。中秋佳节,每个学员发了一块“自来红”月饼。可能是疏忽,少买了一份,张克让主动把自己的月饼让了出来。这在当时物质品供应匮乏的情况下,十分难能可贵。“克己礼让”的精神,立即在学员班弘扬。办公室的任志秋、冯幼贤也大加首肯。张克让的父亲是菜市口百货商店的售货员,可以说张克让既无来头又无背景。但他很快成了“马连良的小徒弟”,学演了《借东风》,剧照和文字介绍上了《人民画报》。这都和他本人、和他在学员班良好的开端、和组织的关怀培养有关,也和确实执行“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政策有关。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张克让无声无息了……

    过了国庆节,学员班开始精简人员。被精简的学员是由迟金声按名单逐一用电话通知家长的:“窦淑英、刘杰、董小仲、金启运……”

    天哪,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被精简!!平时没人不夸奖我腰腿好、基本功扎实——这评价我是用汗水和毅力打拼出来的!正因为这些夸奖,我自己一向飘飘然忘乎所以。这里,第一个反应不是“我怎么能离开京剧”?而是“京剧怎么能离开我,离开我京剧怎么办”?似乎没有了我,京剧是无以弥补的损失!做事没有自信不行,但自信变成了狂妄自大就走向了反面,就成了幼稚无知。正是这种无以复加的自命不凡,长期主宰着我的灵魂!后来,我对京剧的“久振不兴”曾一度“恨铁不成钢”,以至幸灾乐祸:“不景气是吗?活该!谁让你当初把我赶走的?”可以想象,这段被精简的经历对我的打击和伤害是多么具有颠覆性!及至几年后还能发现两段最能抒发我“惨遭抛弃”情感、激起我强烈思想共鸣的“台词”。其一是舞剧《白毛女》的两句伴唱唱词——“霎时间天昏地又暗,爹爹我死得惨”;其二是原苏联根据屠格涅夫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父与子》。主人公巴扎洛夫临终前说——“我死后你们将会知道,俄罗斯失去了怎样的一个人”!

    不久,眼睁睁地看着江青跳出来,先是把京剧传统的东西“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然后以“救世主”姿态来“普度”。其实,她并非“救京剧”,而是拿京剧改革当“敲门砖”,其最终目的是要当“女皇”。直到“斗私批修”中,听了毛主席“不要以为离开自己地球就不转了”的教导,才明白《国际歌》所唱的那句“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是多么正确英明!

    从天上被狠狠摔到地面,我生平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查找自己身上的原因:

    ——那晚在北京工人俱乐部演出《海瑞罢官》。中途,段大雄带着“龙套装”在楼梯铁栏杆前压左腿。我在一旁与之闲谈,为帮他压腿,我漫不经心地猛然窜坐在他腿上。他立刻尖叫一声,弯下腰不能弹动了。叫声惊动了后台,大伙弄清了怎么回事后,立刻有人“赶装”替换了他。段大雄被两人架到了陶然亭医院急诊室,检查后得知他骨折了!我伤了人,险些耽误了演出,我对此事非常懊悔。但我确实出于好意!我在师傅家和在自己家里压腿时,弟弟们经常窜上来坐我腿。多数情况下,我会主动让他们窜坐上来。时间长了,没人坐反倒不舒服。没想到,这习惯性的行为竟然惹了祸!都怪我,居然不看看段大雄那副枯瘦如柴的骨头架子!竟毕年轻不懂事,过了一阵,我自以为没事了,可是……

    ——练功不久我就让母亲缝制了两条“灯笼裤”、买了“练功鞋”。我自豪地穿着它们上学、乘车、逛街,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搞京剧艺术的”。语文老师说我“象杂技团的”,我有“被侮辱”的感觉,整整一星期都不高兴。杂技算什么!我能学杂技吗?世界上有比京剧更剧崇高的艺术吗?进了北京京剧团,我更心安理得、堂而皇之了。可有一天马盛龙说“学员上街最好别‘带相’”。我想,“带相”的不止我一人,就依然故我地没放在心上。被精简,难道是因为“带相”?!

    ——在顺义头二营劳动的那天下午,黄益安没茶叶沏茶了,问我有没有。我说有,可是我急于上厕所,回来就把这事给忘了。第二天再拿给他时,他谢绝了。我从小学六年级就在父母的影响下喜欢喝茶,尤其喜欢喝酽茶。喝茶上瘾,没茶叶的滋味我经历过。人家黄老师张一回嘴不容易。若在旧科班,徒弟没及时发现师傅没茶叶沏茶已经是大逆不道了。此时,既然师傅开了口,就应当立刻屁颠屁颠地去办才对,而我却颠屁颠屁地上了茅房。我头脑里只有自己,压根没把别人的事挂在心上!张克让在天空高挂的那块“光辉的月饼”,把我照得无地自容!

    ——每到开饭,学员王某就抢菜吃,由此得了“菜王八”外号。外号不是我起的,但我叫喊得最多。好几次,我带头强行去抚摸、并“展览”他的“王八肚”,甚至进行拍打,让大家欣赏“嘭嘭”的声音。当时,人们都起哄架秧子、前仰后合地乐,不曾有谁站出来制止;后来,才被告知很危险:“拍死了谁负责,嗯?!”

    ——西单商场对面有一家专卖“练功鞋”的门店,要凭艺术团体的介绍信才能购买。我开具的介绍信售货员忘了收,一周后我重新又购买了一双。是此不法行为东窗事发?

    ……

    越思越想,越看清自己罪恶深重;越掰越算,越觉得自己罄竹难书!许多不谨慎、不检点、以及乐极生悲的勾当,概由酷爱京剧而来,正应了那句诗“痛苦是因为太爱”!我付出了坎坷,明白了一个道理:并非你爱京剧,京剧就一定爱你。就算各方面条件好上加好,你未必能远行在希望的航道。历史和现实是社会的合力。不爱、不好,肯定不行!你爱、你好,却不一定行!推而广之,评职、晋级、调资等大凡诸事盖莫如此。什么原因?人性的修为和性格的碰撞!然而,明白是一回事,知错改错绝对是另外一回事!

    京剧团里有许多“行话”被我忘记了,但是“安眼”这个口头弹不可磨灭!研究这两个字,你便直接触摸了“圈内小文化”。“安眼”与“现眼、添睹、出丑”看似相近,实则大有不同。“现眼、添睹、出丑”主观色彩太浓,仅仅是从行为人的角度看问题!而“安眼”则比较客观,它在行为人和观察者的结合点上,把事情摆放在那里,预留了许多想象空间。比如,你把段大雄的腿坐折了,是你自己现眼、添睹、出丑,与他人何干?你以为人家爱看?笑话,人家的眼睛能听凭你调遣?可你把自己的言行当成眼睛给人家安装上,就大不一样了——你在强迫人家看,人家想不看都不行!再比如,假如你想趁警察不注意在长安街上裸奔,那看热闹的人一定十分开心,甚至为你鼓掌叫好!连你都不觉难为情,能怪别人看乐子?何况生活中也确实有一些人等着看你的乐子,难道不是这样吗?当然,如果你的本意就是要牺牲自己愉悦大众,则另当别论。如此看来,所谓“安眼”,就是无意中把自己的龌龊展示给人看。这不仅是自作自受的无奈,同时也是迂回委婉的自责。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深知自己曾不断地“安眼”、再“安眼”。成长的历史,应当是“安眼”逐渐减少的历史。

    我还获得了作为这次精简背景的迟到消息:

    据说,市属各剧团先后都招考了学员,引起许多在校生思想波动。最典型的是“个别在校生甚至旷课八百多节”。教育局对此意见很大,要求市里出面协调。

    京剧团负责任地为我同北京八中接上了关系,希望我回学校报到继续上学。不知班主任刘翰有意还是无意,他问我:“怎么现在才来办退学手续?你八个月无故不到校,去掉暑假,不算自习时间,累计缺课八百四十七节,再加今天的六节课,总共应当是……”

    北京总共有多少我这样的“个别在校生”,不知道。是巧合?但我宁肯相信自己就是那个被“广为传颂”的“著名旷课人士”。所以没被开除,仅仅是因为学校暂时还闹不清我是否有正当的理由“旷课八百多节”。有京剧团给“协调”,缺课的理由自然正当了,我避免了“被开除”恶运!我很佩服刘翰,他对班主任工作兢兢业业,对我这个学生绝对是认真负责!可以想象,他不辞辛劳,勤勤恳恳,像头二营的生产队长那样,每天“记工分”,生怕秋后分配亏待我。他确实不知道“冉阿让”逃到了北京京剧团,否则,凭他的韧劲,一定会找到剧团把人犯“缉拿归案”!

    这里,必须声明一下,我什么时候也没说人家班主任老师“不正确”“不应该”。

    

    四 痴 癫

    

    相当一个阶段,我下意识地把生活京剧化。去我母校第八中学“接关系”,乘坐七路公共汽车回家的路上,我下意识地做着“掷袖”动作、暗中敲击着“家伙点”、默念着“韵白”:“也——罢啊!仓仓令仓——看他们如此刁难于我,仓——此学就此不上也罢——才才才才才才,仓!”

    父母对我弃学的决定非常着急,但毫无办法。他们运用自己的关系千方百计地给我“搭班”。最先想到的是去拜望男旦任志秋,任志秋同我大姑、同我父亲很熟。一天早晨上班前,父亲和我,“掐着钟点”去他家“堵”到他,说明了来意。

    任志秋明确地表示:“回北京京剧团不行,搞评剧可以帮忙给问问。”

    “人家不喜欢评戏!”我不加思索地脱口回答。心里说:唱“落子?骂我是吧?! ”

    我和父亲一起找到我伯父。金寄水说自己熟悉的剧团都可以推荐,但他劝我们“稳着点好”。他透露了一个消息:“不少外省市来北京接剧团,文化局正在研究,许多京剧团得去支援外地……离开北京愿意吗?”

    他没说错,不久就有了北京京剧四团赴辽、新兴京剧团入疆、明来京剧团和新华京剧团进藏等“文化支边”举措。

    坦率讲,伯父熟悉的几个京剧团我并不十分愿意去。非是因为它们可能调往外地,而是觉得其声望、地位与北京京剧团相比有一些差距。那时,我的“心气儿”依然飘在九霄。

    “那我就去中国京剧院吧!”我丝毫不觉脸红地说。一个“不务正业”初中生,一个恶贯满盈的“臭学员”,一个被“刷下来”的“落魄”者,不称称自己的斤两!红口白牙、仿佛不是请人家“赏一碗豆汁”、希望人家“收容”。而是一名“部派院长”、众望所归地赶赴新任。此乃名副其实的“安眼”,不折不扣的“裸奔”!

    伯父告诉我,中国京剧院属文化部管,与北京没关系,他那儿熟人不多。他还说,京剧院不缺人,一般情况下不进人,进也只进中国戏曲学校的毕业生。如果五八年“老四团”不调到银川,杨秋玲、孙岳他们“新四团”会怎么安排也难说……

    我父母去东北安达了,我成了“社会青年”,但野心不死,痴情不改!

    ——我师傅的胞妹张书芳工老生行当。一九六零年秋,尚小云先生任陕西省戏校校长期间,尚先生的秘书亲自来家请她去执教。她愿意带我走,我也有些动心。但有个条件,必须征得我父母同意。可是我父母不同意。

    ——我师傅随新华京剧团援藏的消息深深刺痛了我。这回,我真地觉得京剧从此要离我远去了。师傅走了我怎办?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必须抓住!尤其是我们院子里焦大爷的二儿子焦建宇(小名二锁)刚刚考取新华京剧团,他去西藏的举动坚定了我的决心。我有做“小尾巴”的历史和经验,我先是整天在师傅家软磨硬泡,继而去他们京剧团团部(已从李铁拐斜街搬至原天坛小学)“瞄着”、又尾随到剧场、直到“散戏”,不分白昼,天天如此。我曾经自己跑到博兴胡同派出所迁户口、企图制造既成事实。但没有新华京剧团的接收函,派出所不给迁。我把户口簿揣在衣袋里,准备随时听从西藏召唤!我破釜沉舟,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我师傅胸有成竹,不与我争论。不久,我父母就从千里之外的安达市给我师傅拍来了加急电报!下午的电文是“不同意启运赴藏”,夜间的电文是“坚决不同意启运赴藏”。显然,是我师傅先行把事情告知了我父母。我已经十五岁了,仍旧一意孤行。若干年后,我才明白:我父母去了东北,我师傅不可能在未征得家长同意的情况下带我去西藏!

    与其说我师傅走了,不如说我的京剧飞了,“亚相比干”的心被挖了!孤独、苦闷,魂不守舍!完全是“被剥夺、被抢光”的感觉。

    ——面对巨大的挫折,我的“京剧一根儿筋”依然直挺挺,或者说还在进行垂死挣扎。我忽然想到了族亲载涛,我曾随父亲几次去他家。六十年代有一条从广安门到和平里的二路无轨电车线路,途中的一站就叫“涛贝勒府”,后来改作“山老胡同”(原中国建筑文工团所在地,该团后来被并入海军政治部歌舞团),即现在公交车“美术馆后街”站。解放后的贝勒府只是原宅一角,院子不大却干净整洁,三间北房前栽种着花草,有藤萝自架上垂落下来,砖石铺就的小路直抵大门。屋内不太敞亮,正堂摆放着一副他当军机大臣时的戎装照,墙上挂着一柄指挥刀。听这位“老祖”亲口说过“万春是我徒弟”。我希望他利用人大代表的影响力,给李万春写封信,我持信自己去西藏。另一方面也是想让我师傅张鸣宇明白,没有他的帮助我照样去西藏!说去找,就去找。这天上午,我来到涛贝勒府,正巧他在。这位贝勒爷,倒剪着双臂正在院子里散步。

    “老祖,求您办事来了!”我开门见山说。

    “什么事?”前辈望着我问道。

    我把拜师练功、新华京剧团调往西藏、我决心追随的经过一口气说完。我没说父母和师傅不同意我赴藏,还故意隐瞒了被北京京剧团“刷下来”的“丑事”。

    “老祖,请您一定帮忙!”我恳求着。

    “鸣宇跟头不错,可是没嗓子!”前辈好像没注意听我的述说,他沿着自己的思路,半对我半自语道。他是李万春的师父,当然可以无所顾忌地批评徒孙。

    “练功几年了,都会什么?”人大代表问。

    “练两年半了。我现在有健子小翻提、虎跳前扑、地转旋子、起霸、走边、趟马……”他一定是想看看我的功底,我也愿意显示一下,旋即如数家珍般地回答。

    “说戏没有?”

    “正准备说,他们就去西藏了!”

    “来,给我走走!”

    “走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我表演了一套能充分显示基本功的组合:“朝天凳”“三起三落”接“踹燕”“探海”“大鹏展翅”,连“铁门槛”,“亮相”收尾,一气呵成,整套动作都做完以后才把左腿放下来;

    “再走起霸看看。”

    尊人大代表之命,我又走了起霸。

    “嗯,还凑合!”

    在梨园行,“凑合”“还可以”是比较好的评价。如果你“走”得不是那么回事,人家常会用“不错不错”“好好好”来打发你赶快离开。

    “恒枢走了吗?”

    “我爸爸他们一个月前就去黑龙江安达了。”

    “启运,你这件事再好好想想!你爸爸说过——现在,京剧没话剧景气……”人大代表采取迂回的方式拒绝我。

    “……?”

    “我看看你的‘棍花儿’怎么样。”人大代表察觉了我的不快,努力转移我的视线。大家都知道涛贝勒的《安天会》誉满梨园,李万春的“猴戏”师承于他。族人借这位前辈多年“活猴”之名,背地延称之“老猴”,暗喻其“精明老练”。

    “我不太熟……不会‘棍花儿’!”意愿被阻,我没了情绪。

    “来,我教你。看着!”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从花草前抄了一截竹杆舞起来。竹杆份量轻、没弹性,不比藤棍、电镀棍。他偌大年纪,“翻腕”“转身”“端臂”虽说慢了些,但身手依然矫健。我猛然想起了华北戏院“我的京剧第一次”,想起了“小盛春”……随后,人大代表手把手让我跟他“走了两遍”,也算对得起我这晚辈后生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懂得了“换位思考”:如果你是“一族之长”,面对一个小孩子的要求,既不知道其父母的意愿,又不了解其他方面的情况,你会答应写张纸条,把他打发到遥远的西藏?然而,当时的我就那么无知任性,执迷不悟!

    ——父母无情地阻拦了我奔向西藏、奔向理想,我则采取更为残忍的回应措施:这个措施的法律术语叫“不理睬、不作为”——真巧,肯定是为了消减一下历史的沉重感,此刻,我女儿的手机彩玲唱起了“搞笑歌”。它这里似乎特意是为我当初的行为来作精妙注解的。“搞笑歌”原创曲目是刘三姐《对歌》,即大家都熟悉的“什么花开节节高喂?哎节节高!……”而新唱词是——“哎,什么电话都不接耶,哎都不接!什么短信都不写耶,哎都不写!什么亲戚都不认哪,什么情绪都没有喂!”——后两句是我即兴和之。

    我失学了,父母担心我“学坏”,可又鞭长莫及。我深知“不写信”“不接长途电话”无疑是漫长的折磨、严酷的刑罚。想到千里冰封的黑土地,想到他们奔波劳碌的一生,我心早软了,可我硬撑着不低头。生活表明,大凡摧毁了封建主义的家庭,其最终妥协者必定是父母,如今已经达到 “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阶段——爹妈围着宝贝转,唯子女马首是瞻!

    姐姐找到我,郑重地传达了来自黑土地的“投降书”:“爸妈来长途电话让我告诉你——马上买车票去安达,说已经给你找好了剧团!”

    一九六一年冬季的安达市,寒风料峭,冰雪未化。干打垒,双层窗,把室内室外阻隔成冰火两重天。粗胖长嘴的洋铁壶坐在与墙壁连成一体的火炉上咝咝作响,它吃力地喷吐着白气,像是哭泣。未具规模的市政设施,使这座城池尤像一座边塞小镇:一条马路,四条街道。地面不平,灯光不明。站在一隅,纵览全城。

    全市共有两个半艺术团体:话剧团、京剧团、油田家属业余文工团。不用说,给我找好的就是安达市京剧团。好在到达当晚就有几个折子戏上演,为我提供了了解该团的机会。坦率讲,我看过李少春的《响马传》、黄元庆的《狮子楼》、高盛麟《挑滑车》、厉慧良的《拿高登》……“胃口”很高很高。因此,很在意当晚那出《白水滩》的艺术水准。以我现今的年龄和阅历,真不想在此把人家说的一无是处。演员确实很认真,走南闯北不容易!再者,你能对人家的未来进行盖棺定论?但我当时没像“人大代表”那样表扬人家“还凑合”“还可以”,也没“含蓄”地夸奖“不错不错”“好好好”。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直奔主题,对父母表达了真实感受:“李小春的十一郎我看过七八遍……”

    然而,后来我发现,即使李小春果真在此,恐怕他的顶级表演也无人喝彩。我注意到周边的一个现象:话剧团、京剧团上座率都不高,倒是二人转“野台子”,土生土长颇受欢迎。其演出场所尽管偏僻狭小,但观众情绪十分火爆。呛人的关东烟伴随着观众大呼小叫,台上台下此起彼伏。那剧目大都是《戏牡丹》《马寡妇开店》之类。其唱词非常非常地“原生态”……

    我忽然发现自己的“京剧一根儿筋”疲软了,本能地滋生了排斥情绪。“舍我其谁耶”的豪情壮志,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作了逃兵:“漫漫的荒沙像无边的火海,我赶紧转过脸向别处走去……”

    

    ——四月一天的上午,我漫步在哈尔滨第一百货公司大楼里。不是想买东西,而是扩音器正播放着“第二十六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实况。庄则栋、李富荣、徐寅生等出色的发挥令我振奋!随安达市话剧团到省城公演《胆剑篇》已经七八天了,剧团人马临时安顿在黑龙江省评剧团。头天晚上看了“支边演员”孙毓敏的《大英杰烈》,不禁赞叹道“还得说是咱们北京的角……”!不知为什么,我强烈地思念起北京来!

    或许是父母的刻意安排,或许是实情确实如此?从到达安达那天起,就不断有人对我来安达的举动表示异议。包括剧团里的叔叔伯伯,特别是比我年龄大几岁的男女学员们——

    “到这冰天雪地来干嘛?”

    “多少人想去北京都去不了!”

    “我们是不来不行,没办法,恐怕这辈子回不了北京了!!”

    “哪儿也比不上首都好!”

    “搞艺术得看环境,你年龄不大,正是学习阶段。”

    “好好比比,是在北京有发展还是在这儿有发展?”

    “听大伙的,赶紧买车票回去吧!”

    我心眼有些活泛,但依然在作着努力:我父母通过本团同事辛静付琳夫妇,认识了哈尔滨京剧院的武生演员王清乾。王清乾热情好客,让我暂时住在了他家。他原来也在中国京剧院工作,好像是随云燕铭一起到哈尔滨工作的,他的《三岔口》曾在莫斯科世界青年联欢节拿过银质奖章。我一直等待着哈尔滨京剧院是否“进人”的消息,但始终泥牛入海。

    《胆剑篇》的演出任务结束了,安达话剧团该回安达了。一个“气泡”使我欣然同意返回北京:王清乾让我拿着他写的一封举荐信去中国京剧院找马少波院长。现在推测,这封信十之八九是应我父母之邀而写,目的是催促我回北京。信写得简短含蓄,像是“推荐”,却没出现一个有关“推荐”的词语。其全文是——

    马院长:

    您好!今有我朋友的小孩金启运前去见您,情况他自己会同您讲。我看了,启运的基本功还可以。

    祝您身体健康!

    哈尔滨京剧院 王清乾

    1961年4 月28日

    北京,我回来了!“五一节”过后一天的上午,我来到东城北池子马少波院长的住所。这位久负盛名的京剧院“掌门人”,个头不高,将校尼军上衣,黑哔叽长裤,留背头,浓眉毛,眼窝略微内陷,清瘦矍铄,很有学者风范。他看了信,我说明了情况。大概二十分钟左右,有人来访。我起身告辞,马院长让我“等机会,慢慢来”。

    我明知此事已成“死马”,但仍然愿意“当活马治”。无论如何,总算“去了中国京剧院”、面见了马院长。为深爱的京剧,我努力了,尽心了!

    一九五零年,刚过“而立之年”的爱新觉罗•恒枢为生计而离京闯荡;十一年后,他十五岁的长子因追求理想而“关外寻路”。难道这是铁定的“周期”、必经的“炼狱”?

    “怎么样,我说什么来的?还是北京好吧!”我姐姐不仅是在赞美我悬崖勒马,更多的是夸奖自己有先见之明。我去陕西戏校她不同意,我去西藏她也不同意!后来她透露,我的安达之行是她和父母商量好的。我当时年轻气盛不懂事,撞倒南墙不死心,他们企图让我“到外面转一转,看一看,就明白了”。没错,是事实教育了我!我胞姐启辉“离家出走”时年仅十三岁,奔河北,赴山东——风风雨雨两年多,谈经验、论资历皆远胜于我。哦,都有“跑外”的经历,大家彼此彼此,达成共识并不难。

    吾乎呀,仓——人生要遭多少磨难,这人儿么才能长大哟,吧哒,仓仓令仓!

我的梦想 -- 成为F1第一个女性车队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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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卷:末代怡亲王长子:文艺工作者——恒枢  第九章 北京——安达——郑州——北京


    第九章 北京——安达——郑州——北京

    一九六零年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

    ——中苏关系出现裂痕,中苏论战,社会主义阵营渐趋解体;

    ——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加强了对中国的孤立、封锁;

    ——中印边界冲突升级;

    ——蒋介石试图“反攻大陆”:

    ——中国大陆发生了持续三年的“自然灾害”;

    ——重提“阶级斗争”:

    ——意识形态领域“斗争激烈”;

    ——“文化大革命”爆发。

    ……

    本书不议论这些事件本身,但它们实实在在地影响着中国社会。考察中国公民的生活,不能忽略这个大背景。

    这个大背景也牢牢地掌控着末代怡亲王长子长孙的命运!

    

    一 北 京 —— 安 达

    一九六零年秋末,北京实验话剧团奉上级命令调往黑龙江省,更名为安达市话剧团,消息宣布时,金克和他的全家八口人一点思想准备没有。

    “文化支边”的事情并不新鲜,北京实验话剧团也不是支边的第一家。我记得此前此后,光荣支边的京剧团有好几个。根据我不完全的记忆,它们大致是:

    ——李丽芳、李鸣盛领衔的原中国京剧院四团,调往了宁夏回族自治区,更名为银川市京剧团;

    ——陆蕊芬、江世升、于鸣奎领衔的原北京新兴京剧团,调往新疆成立了乌鲁木齐市京剧团(或新疆生产建设京剧团?)

    ——吴素秋、姜铁林领衔的原北京市京剧四团,调往辽宁省,组建了沈阳京剧院;

    ——徐东明、徐东来领衔的原北京明来京剧团与原北京新华京剧团合并共赴西藏。

    ——李万春、李砚秀、领衔的原北京市新华京剧团,先赴西藏更名为拉萨市京剧团;不久又调往呼和浩特市,改名为内蒙古京剧团。

    ……

    话剧支边,北京实验话剧团是独一份!

    金克面临选择。你可以不去安达,也确实有个别青年演员“豁出去”留在了北京。但只要你不随团去安达,即属于“自动离职”。这样,工资工龄劳保医疗就全“丢了”。同时,如果谁的档案有“不服从组织调动”的记载,他今后想找一份理想的工作是非常困难的。这就是虽未写在纸上,却是潜默通行的“政治标准第一”原则。 “人才单位或部门所有制”,压根没有什么“双向选择”。特别是计划经济条件下,所能提供的就业机会少之又少,也是老一代职工大都“从一而终”的主要原因。这是当今年轻人很难想象的。金克头脑中是否也曾用一两秒钟“扫瞄”过其它出路?不晓得!他不是党员,但他知道“做党的人”“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的道理。他有过失业的痛苦,如今他人到中年,尤其不适合“另起炉灶,自谋职业”。而更重要的是,他离不开他的剧团、离不开他服装部门的工作!大家都习惯了,他自己也习惯了——说北京实验话剧团的服装部门,那是说金克;说金克,那是说北京实验话剧团的服装部门!

    去安达很快定了下来,接下来的问题是“举家离京”还是“老幼留守”?无论哪个选择,都不是理想的、都需要巨大的物质和精神的付出!贸然离京?了解当地情况吗?留下老幼,放得下这颗悬空的心吗?老人的起居健康,孩子的进步成长,无一不令人“断肠天涯”!然而,不存在两全之策,二者必居其一。我姥姥是坚定的“留京派”!她自己不去,也不希望任何人去。全家合议结果是:安达地处哈尔滨和齐齐哈尔之间,冬日冰天雪地,气候太冷,姥姥尤其不适应;子女们都在上学,教育衔接上难度大等。最后决定,金克倩如两个人先行去东北安家,老人孩子留北京看看情况再说。

    “这辈子还能再回北京吗?”我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正经受着生离死别的考验。几度悲欢离合,刚刚团聚的家又要“离散”。多少沟沟坎坎,刚刚垒起来的“窝”面临“分拆”。我父亲大半生走南闯北,他并不惧怕背井离乡。但十年前他竟必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如今他以四十三岁“高龄”去“闯关东”,尤显力不从心、捉襟见肘。十年前,他和我母亲被一个强烈的愿望支撑着——坚信一定会回到北京与家人团聚!如今,支边始终没提时间年限,并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是“去安家”。“动员大会”上所提出的确切要求是:“做安达人”。这在当时没什么不对,统统如此。不象如今对待“援藏”“援疆”干部那样,事先告诉你为期“一年”“两年”。就是说,如今支持你在边区落户,但不勉强你在边区安家。

    那个时代的人真是太伟大了!包括前面提到过的文艺团体在内,所有“戍边”“支边”的人们,太富于牺牲精神、太凸显奉献品德了! 当时,不讲什么条件,也很少有象今天那样的“优惠政策”。其实,后来极为流行的那首用新疆曲调谱写的歌曲首先应当敬献给他们。其中两句划时代的歌词是——“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里安家”。

    我父亲十五岁时只身赴长春,二十八年后与我母亲一起走大庆,心情是复杂的,善后工作是缠绵细致的。他抓紧时间和寄水、养田、瑞福、潤普、五爷、华愚等亲戚逐一话别。还分别看望了我的两个姑母素华、素贞,以及我的叔叔恒柱;而我大姑母素华突然患脑溢血去世,使我父亲非常伤感,加重了低落的情绪!我父亲赶到医院时,她已经咽气,姐弟没能说上最后一席话。此番背井离乡,说不定就是与所有亲朋好友的永诀……

    奔赴安达的日子越来越近,却还有一件急事没办完。他和我母亲一直惦记着他们的二女儿启怀。一年多以前,我和父亲曾去得胜门内泔水桥二十三号打听,后又去去派出所查找张铁珍蔡小金下落。自一九五零年启怀出生时,我父亲与她只见过短暂的一面,至今已经整整十年,女儿怎么样了?尽管过继给了别人,可她竟必是自己的亲骨肉!每当提及于此,我父亲总会潸然泪下,低声啜泣。我深深地感到了他性格中脆弱的一面,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十年前被我姥爷申斥的那一幕。

    金克同志在行动上能做到客死他乡、勇往直前;但思想上却不能死心蹋地、无怨无悔。所以他多愁善感之余,坚持说:“无论如何要见启怀一面!”

    于是,合理分工:我姥姥带着十二岁的启平、六岁的启荣、两岁的启鸣做饭看家;然后,集中优势兵力,分击合围:我和父亲一组,我母亲和我姐姐一组分头去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展转将近两个月,我们终于获得了确切消息:金启怀,十周岁,现名张英兰,分司厅小学四年级学生,居住在东城安定门外河沿××号。为避免过于唐突,我们没有直接闯入家中,而是先去了小学校。事情太凑巧了,相互“盘道”,讲明原委,那张英兰的班主任金老师,竟然是我父亲的表弟!

    “张英兰是二格格?!”金老师十分惊异,百感交集。接着,他带着我们来到操场,远远地指认。但孩子众多,难以辨清。这时,上课铃响了。我们来到一间教室门外,隔着玻璃窗,金老师指了指第三排第二个——两条短辫,白白净净的孩子——我们知道那就是大家奔波劳碌、苦苦寻找的“二格格”。只可惜,看了个侧影,也没有话语上的交流!我和我父亲都不死心,待“二格格”放学,就尾随身后,沿护城河北岸,跟踪潜行。我们目送她走进一座低矮的院落,停住脚步。我和我父亲知道,“二格格”的养父养母与我们从未某过面、互不相识,互不了解,我们不便贸然闯入。见面的恰当方式,需要和金老师再议。

    金老师得知我们的意图“不是认亲”,而仅仅是“希望单独见个面,聊几句”,于是很快了解到“二格格”单独在家的具体时间,并在中午通知了我父亲——可以在这天下午三点至五点去探望。我父亲迫不及待,未加思索,囫囵吞枣地吃了午饭,不到两点钟就赶到那座院落外面,远远的瞄着、挨着、熬着,终于等到了三点钟……

    “张英兰!”我父亲跨进院子,小心翼翼地敲敲门,静候回答。

    “找谁?”张英兰探出半个身子,把“陌生人”挡在门外。

    “你就是张英兰?”我父亲满怀深情地盯紧女儿,巴望能唤一句“启怀”。但火候未到,必须忍耐。他尽最大努力企图消除“陌生感”,希望“二格格”行个方便,能请他进屋说话:“你爸爸叫张铁珍,你妈叫蔡小金,对不对?”

    院落不大,另有三户人家。其中两户的女主人闪出来,站立在自家门口,她们并不讲话,只是好奇地观察、仔细地聆听。

    “我爸我妈不在家,上班去了……” “二格格”丝毫没有请“陌生人”进屋的意思。

    “这是你们学习小组?一共四个人哪?”我父亲向屋里看看,数数孩子的数目。他依然想“进屋里说话”,并进一步扮演着“老熟人”角色:“你在分司厅小学念书,上四年级,你们班主任是金老师!我没说错吧?”

    孰料,那“二格格”并不理会。她用极不信任、甚至充满敌意的目光打量了着面前这个满面春风的“笑面人”。旋即,转身对屋里的同学说自己“有一道算术题不会做,去问问金老师”。随后,她死死地带上屋门,一溜烟跑出院子,把“笑面人”晾晒在一旁。

    若干年后,金老师和启怀本人先后述说了“后来发生的事”。那“二格格”一口气跑到学校,喘吁吁地对班主任说:“我们家来了一个大骗子!我没见过他的面,可是我的名字、我的年龄、学校,还有我爸我妈,他都知道!金老师,大骗子就在我家,您跟我回去,咱们一块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吧!”

    金老师哭笑不得,自己就是“骗子”的后台、“骗局”的导演。指望金老师把他表哥“送到派出所”,就像把要求法办腐败分子的状子告到腐败分子本人那里一样可笑。但他还是十分认真地表扬了“二格格”的高度警惕性。

    “把生父当骗子”的事让我们全家感到懊恼、不平!何必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去找张铁珍蔡小金说明情况,难道他们连“亲骨肉见一面”的机会也不给?于是,我母亲带着我姐姐去与这位丰宁县远亲正面接触。

    张铁珍蔡小金夫妇答应了,因为没有理由不答应;然而答应是勉强的、有条件的。这些条件都体现在双方默契的远亲关系里:“二格格”应当称呼我母亲为“姨”、称呼我父亲为“姨父”,接下来,按年龄大小依次管我们五个平辈人叫“表姐”、“大表哥”、“二表哥”、“大表弟”、“二表弟”。

    见面那天选择在晚饭后。除姥姥在家照看启荣和启鸣之外,我们家其他五口人都去了张英兰家。看得出来,张铁珍蔡小金夫妇完全是“身在家中,祸从天降”的神态。十年来,他们与养女相安无事,没受任何人任何事打搅。三口人早已融为一体,他们坚信张英兰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且是唯一的“亲生”女儿!他们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在“自然灾害”肆虐的年代,他们依然让女儿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在同龄女孩子中也算得“极尽奢靡之能事”,并没“辱没”那“格格”的身份。对张铁珍蔡小金夫妇来讲,十年亲情已铸就了三口人生活的主要内容、构建了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简单说,十年亲情已不容和他人分享!!对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他们决不愿意暴露其养父养母的身份!

    “那天二姐夫来过了,是吧?”蔡小金没忘我母亲排行第二,所以称我父亲为“二姐夫”。然而,她满腹狐疑,十分担心那天是否“走漏”过什么不利的消息。

    “是来过,”我父亲很不自在,他编织着谎话,希望对方能放下心来:“在院里呆了不到五分钟,知道你们不在家我就走了。街坊们都看见了……”

    蔡小金望着女儿,希望能从她的表情中求证。

    “英兰,”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姨”为缓和气氛,走过来打圆场。她把视线转移到启怀身上:“为什么说你姨父是骗子,还让金老师把他送派出所?”

    大家笑了,但笑得很拘谨。只有启怀比较放松,看见家里来了这么多亲戚,她很兴奋。知道自己被“揭了短”,便解释道:“我们金老师说,前几天有生人闯进同学家,花言巧语骗走20斤粮票,他嘱咐我们一定小心!”

    噢,根子又在金老师,说到底还是“教育出了问题”!

    每当“亲生女儿”站出来说话,张铁珍蔡小金夫妇所显现出现的那份焦急、那份忧虑、那份无奈,真是如履薄冰。他们生怕这种“亲密接触”会招致“姨父”“姨妈”作出某种“冲动反应”。此刻的每分每秒钟,几乎都成了他们的“生死时刻”。

    我父母是通情达理的人,见了女儿的面,知道她生活得很好,了却了心愿。张铁珍蔡小金夫妇是在怡亲王长子最困难情况下伸出了援助之手,而且对启怀有十年养育之恩,爱新觉罗•恒枢没有任何理由去横刀夺爱!

    了却了心愿,在安达能够无牵无挂吗?

    

    二 安 达 —— 北 京

    安达,中国黑龙江省中部的一座小城。比邻萨尔图、海伦,南与哈尔滨、北与齐齐哈尔遥遥相望。它人口不多,却是大庆油田的指挥部所在地。

    大庆——多么响亮的名字!这里,为中国甩掉了贫油的帽子!这里,诞生了英雄铁人王进喜!这里,弘扬了中华民族的志气!这里,举起了科技兴国的大旗!这里,世界瞩目、国人振奋!谁不会唱“祖国有石油我的心里就乐开了花”?谁不知道“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

    或许是石油战线太忙的缘故,来自首都的话剧团并没引起太大的反响。我父亲一直没有弄清楚行政隶属方面的问题:说“安达市话剧团”?可它明明落户在大庆!北京实验话剧团就是冲着石油来的;说“冲着石油来的”?可它为什么不更名“大庆话剧团”?这恐怕只有当时的决策者最清楚,他们不予披露,那将永远是个谜。后来,大概是一九六五年,有个以石油工人家属为主要成员组成的“大庆文工团”曾到北京演出过。“大庆文工团”有位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名叫邹学东的导演,就是原北京实验话剧团的人。

    安达市话剧团合并了本省海伦市话剧团一部分演员。不过,安达市话剧团的寿命只有两年多。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该团两次返京排戏。

    第一次,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公演曹禺、梅阡、于是之新编的五幕话剧《胆剑篇》。写的是春秋战国之交,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重振国威的事。以史为镜,“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也算是是对“自立更生,艰苦奋斗”一种历史诠释。

    原北京实验话剧团素有反应快、紧跟政治形势的好传统,它把好传统带到了安达市话剧团。于是,雷厉风行、闻风而动。首先,由团长、导演、主演等组成的艺委会先行赴北京观摩,拍板决定排演此剧;其次,其他演员、灯光布景、服装道具等部门分批赴京看戏,全面作准备;再次,分派角色、布置各部门工作;最后,分拆合成,确定彩排和公演日程。

    《胆剑篇》安达市话剧团献给安达、萨尔图、海伦的第一出新戏!但城市小,观众少,演不了多少场,就没观众了。

    第二次,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创作新剧目《霓虹灯下的哨兵》。该剧影响大,反映强烈。趁着前线话剧团在北京的机会,安达市话剧团是“前度刘郎”。他们再次奔赴北京紧张地进行“复制”“刻录”,并融入自己的特色和风格。

    安达市话剧团的“根”在北京!北京,不仅有熟悉的观众,而且服装道具的购置、灯光布景的制作、兄弟团体的帮助都是现成的!而在安达市的“人际网”和“物流关系”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建成的。回“老家”排一出戏的时间成本、货币成本,要比在“新家”小的多!

    部队文工团主要是为“兵”服务,经营性演出很少,来京的主要目的是向首长汇报、并与同行进行交流。前线话剧团没在北京耽搁,很快走了。安达市话剧团排了《霓虹灯下的哨兵》,且了解到并无其他艺术团体在京公演此剧目,便立即决定就地公演。再者,它不像《胆剑篇》,有“人艺原版”老大哥在那里挺着,你不好意思同人家唱对台戏。

    《霓虹灯下的哨兵》在北京“老地方”——民主剧场首演了。为了“唤醒”新老观众,报纸广告在“安达市话剧团”的下面特意用括弧标注了“系原北京实验话剧团”。

    看来,在安达市工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不管是因公还是因私,能回北京就意味着家人团聚,亲友重逢。我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在京“公干”的日子很忙碌。

    值得一书的是面见“溥老祖”。“溥老祖”即末代皇帝溥仪,他高我父亲两辈、与我曾祖父辈分相同。我父母称溥仪溥杰为“大爷”“二爷”,我们“启”字辈应当有所区别。“溥老祖”之称是我们下了七路公共汽车来到政协礼堂大门口时,颇费了一番心思才决定的。称呼“仪老祖”,无异于直呼其名,恐有大不敬之嫌。其实,这个称呼并不严格。因为凡“溥”字辈都适合,比如对溥杰、溥俭、溥任等均可叫“溥老祖”。但此前,我们兄弟姐妹见到“毓”字辈长者已经统称“爷爷”了;面见“溥”字辈,乃至“载”字辈长者载涛,已经一概称“老祖”了。总之,都是“泛称”。只有“溥老祖”是“特称”。

    我父亲去香山植物园第一次拜见溥仪时,就答应带我们一起去见见这位昔日的“皇上”。时间过了许久,直到安达市话剧团这次来北京排戏,才如愿以偿。事情往往如此,身在北京时觉得随时可以去,结果一直没有去;离开北京再回来,反而能抓紧时间安排日程。若我们全家八口人蜂拥而至,难免乱哄哄。因此,只去了我父母、姐姐和我四个人。

    溥仪的居室在礼堂后院的南端东则,即整个院子的东南角,坐东朝西。拾三四级台阶而上,进门就是客厅,摆放一组沙发。里间是卧室,与外间大小基本相同。家具物件,井井有序,整个居室尽可用“简洁”两字概括。最醒目的是里外间隔断一侧的茶几上有一张溥仪和毛泽东、周恩来的全身照片,照片约四寸宽六寸长。毛泽东左侧是周恩来,右侧是溥仪,他们身后还有一些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当一九六二年四月,全国政协会议召开当天,中途休息后、重新步入会场那一刻由记者抓拍的。

    溥仪与李淑贤新婚不久,又适逢中秋。那时没有送礼的风气和习惯,我们确实是两手空空地去了,丝毫没有“孝敬”的意识。人家“皇上”什么没见过,能在乎你那点东西?还是我父亲说得对“见见面,心里有”比其它什么都重要。事实上,“皇上”也确实没在意。

    不知道是猜出还是认出,溥仪一看到我姐姐马上对我父母说:“她是珠子!”我父母连忙点头称是。“珠子”是我姐姐的小名,她出生的那几年我们家境不错,况且是怡亲王亲自给长孙女起的名字,族亲没有不晓得“珠子”的。不等溥仪往下说,我父亲就抢过话头,指着我介绍道:“启运,我大儿子。”停了停,接道:“有事您言语声,让年轻人去办!”

    溥仪一直带着那顶蓝黑色解放帽同我们叙谈,他显得很愉快、也很健谈! 但内容大体限于“如今”,他和我父亲似乎多很小心地避开“过去”的话题。比如,谈到和瑞福、耆养田,我父亲也只介绍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工作、工作得怎么样等等。

    溥仪夫人李淑贤,还不太熟悉我们全家人,她坐在一边只是微笑地点头,并不插话。

    我父亲提出下次来同“大爷”“大奶奶”合影留念的要求,溥仪夫妇答应了。

    我当时年轻不知深浅,竟然向溥仪借用他和毛泽东、周恩来的照片底版,想自己去照相馆洗印一张,以备珍藏。大概是底版在记者手里,溥仪不置可否,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我们停留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按原路返回。

    三 北 京 —— 郑 州

    郑州与安达双方如何交涉的,不清楚。只知道安达市话剧团在一九六三年上半年抵达了河南省郑州市,更名为郑州市话剧团。我父母一行人当时都在北京,没有回安达市,他们是从北京直接抵达郑州的。

    郑州市话剧团合并了郑州市文工团一部分人,先后排演了《针锋相对》《槐树庄》《阮文追》《赤道战鼓》《首战平型关》《夜海战歌》《青松岭》等剧目。他们主要活动在郑州、洛阳、开封、许昌、平顶山、安阳、焦作、兰考等地,出省演出的机会不多。不少观众认为,郑州市话剧团的演员阵容和演出水平比河南省话剧团高。

    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艺术创作的思路渐趋狭窄,“配得上时代的作品”不多,“配得上时代的好作品”更少。若出版一部被肯定的小说、或演一出受赞扬的戏剧,则舞台银幕立刻掀起“一窝蜂”现象。比如小说《苦菜花》、比如电影《千万不要忘记》、比如话剧《箭杆河边》等先后改头换面为多种艺术样式。到“文化大革命”时期,乃登峰造极。“八亿人八个样板戏”,于是各地区、各剧种、地不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全民“大演而特演”之、“大唱而特唱”之。然而,繁华的表面难以掩盖文化生活的贫瘠。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基本属于禁区。“爱情”这一所谓“永恒的主题”被贴了封条。凡有“人情味”的东西几乎都慷慨地划拨给了资产阶级意识。文化的莽原上,奔突着一群迷失方向的人们。四周杀声震天,围猎者们挥舞着“狼牙棒”,今天说你信奉“大洋古”,明天说他鼓吹“封资修”。总之,活着的和死了的作者差不多都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一霎时,人人自危,步步维艰。不是大家主观上不努力,而是效果往往与动机适得其反;不是“不想为工农兵服务”而是“不知如何才算是为工农兵服务”;不是“不原意服务”而是总说你“放毒”。即使如此,大家仍然习惯于“从自身去寻找原因”。认为是“自己思想觉悟差”“政策水平低”。然而,“吃的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只有部队艺术创作略显繁荣。如南京军区的《东进序曲》《霓虹灯下的哨兵》《针锋相对》《首战平型关》;海军总部的《甲午风云》《赤道战鼓》《夜海战歌》,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的《槐树庄》等,纵然题材甚是集中,但反映了“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方针。这也使人明白了为什么所有总部、各军兵种文工团、都隶属于 “政治部”的名下。再仔细分析,部队的优势在于有顾宝璋、所云平、沈西蒙、莫雁、李恍等一批创作上的引领人员。

    郑州市话剧团没有自己的创作队伍和创作成果,也只能像其他多数艺术团体一样,卷入“一窝蜂”蜂群中,吃别人的“剩饭”。积极性和创造性是两个不同层次的概念:积极性是创造性的基础,没有积极性就没有创造性;但创造性高于积极性,并非一切积极性都能上升到创造性。就金克的服装部门而言,没有自己的原创剧作,它因之就失去了“设计”之环节,似乎照葫芦画瓢就可以了,完全是由积极的经验惯性保持着工作的健康、正常运转。此并非说金克主观上不再想发挥创造性劳动,而是说客观环境发生了变化。小说《欧阳海之歌》“南岳枫红”一节,有一段非常优美的描写,能说明环境和思维所发生的这种具有倡导性的变化——“欧阳海冲向了飞驰的火车,此刻他想到了什么?……此刻它听到了什么?……此刻他看到了什么?”,至此作者的笔锋突然一转——“不,此刻欧阳海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听、什么也没看,因为该想的……组织上都已经替他想过了。还犹豫什么?剩下的只有自己去做了!冲上去!冲上去!”。从一九五八年“敢想敢说敢做”“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到六十年代初“什么也甭想”“组织上都替你想过了”,可能是思维方式的质变和飞跃。但是正向还是反向?很难判断。像多数人一样,金克恰恰在“两极状态”的徘徊下,实现了自我平衡。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他逐渐“顺应形势”。“为了不犯错误”,他在工作中确实是按部就班,相信“组织上都已经替他想过了”。

    一九六五年农历中秋节过后的第三天深夜,我们被公用传呼电话的街坊刘唤娣喊醒:“金启辉、金启运,长途电话!”

    坦率讲,数十年来我们椭于信函往来,电报很少打。也是当时收入水平低、通讯事业不发达的缘故,“长途电话”对普通百姓来说绝对是高消费!非遇紧急而重大事件是不会启用此“非常手段”的。为什么一定要夜间拨打长途?因为夜间收半费!

    我们意识到电话肯定来自郑州,但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一两分钟后,我们衣冠不整地来到电话机旁。我比姐姐抢先拿到话筒:“喂,我是启运!”

    “我是你爸爸,你妈就在旁边!”

    “爸,您和我妈怎么啦?”

    “想你们了!平常你最爱写信,为什么一个多月你们谁都不来信?”

    “……功课太忙,我马上就写。”

    一九六五年我正读高中二年级,那时各校各年级都咬着劲比拼升学率。一级盯一级,班主任抓得特紧,要求每个学生必须上早自习和晚自习。时间特紧,就把写信的事放下了。

    我写信的历史特别悠长。从上小学三年级开始,就由姥姥“口授”,我再命笔。我说不出一句整话,完全是配合姥姥演“双簧”:若以“淑慧恒枢”开头,则代言姥姥;若以“父母大人”开头,则代言自己。姥姥是我们写信的鼻祖,这位鼻祖既报喜又报忧,很有些“一分为二”的辩证气魄:在“淑慧恒枢”的开头后面,总要唠叨“孩子没一个听话、没一个省心”云云;而在“父母大人”接下来的部分,大多要说“请二老放心,我们特别听老师的话,也特别听姥姥的话”。这自相矛盾说法,我本能地感到不对劲!最初,我尚能俯首帖耳不走样;接下来是百般抵触不从命;最后,我自做主张不争辩,来个“反其意而用之”,统统写作“孩子没一个不听话、没一个不省心”。看来,真不该单纯地责怪我们“某些干部”!“报喜不报忧”是人的天性,有机会它就要跳出来顽强地表现一番!我“听写”的过程犹如陆地行舟,因为不会写的字实在太多太多!直到小学毕业,才算顺畅;至初中高中,应付裕如;到了写情书年龄,就饶有“情景交融”能力了。可以说,我的“文字功底”,在很大程度上仰仗于那漫长的“信史”。

    有许多表达“思念”的现成诗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遥知兄弟登高处,插遍茱萸少一人。

    明月何时有,把酒问苍天。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风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但我多是限于字面认识,对父母长途电话所表达的“思念”之情,有个不断消化和层层深入的理解过程。

    一九七二年九月,我未婚妻自北京郊区插队农村千里迢迢到我所在部队陕西宝鸡探亲。暂短的团聚,反而衬托了长期的别离。送行的时刻终于来临,火车出站了,消逝的车身,久久的怅然、通透的失落,我读懂了什么是成年!

    一九九四年八月,我和爱人去首都机场送儿子赴香港工作。随着客机的拔地而起,渐行渐远,机身隐没,先是心头坠上了一块硬硬的巨石,随即万籁意念千回百转,那是一种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经历。我终于读懂了什么是父亲、什么是家庭。

    孩子是一切,任凭天涯海角——这就是父母!这就是永恒!

    现代人是幸福的,手机一拨,漫游天下,发达的通讯缩短了别离的时空。而我和我父母的年代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信函是承载我们情感传递的主要工具。

    收信,是远在他乡的一对中年夫妇的最大企盼。他们不断掰手掐算着每天的来信时间,总是先于邮递员到达收信地点;未见来信,忧心忡忡;收到信件,才兴高采烈。

    读信,尽管总是忧思多于喜悦,但唯此才能填补精神饥渴。他们在字里行间扑捉子女们健康成长的影子,还原着每个孩子的音容笑貌,欣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写信,是身在中州的一对父母体力与智力的最大支出:为子女们的衣食住行,投入全方位的物质关爱;为子女们的品学兼优,进行多角度的精神倾注。工作繁忙,止不住写信的赤诚!身体疲惫,挡不住思念的亲情!时间紧迫,反而激发了沟通的欲望!下笔千言,却总是“忠(中)心”突出。写了再写,难尽不了情!有一腔真情实感的支撑,时间概念常被抛在脑后。噢,又写满了五页、八页!为防止因超重而退信,再加贴一倍邮资吧。

    我清楚地记得,他们来信的末尾时刻提醒的那三个字——“速回信”。自从有一次我用数学草稿纸背面写信之后,在他们的来信中永远会多加寄三四页空白信纸和回信所用的两三枚八分邮票。随着年龄的曾长,我越发地感悟到了什么是“无微不至”!

    写信和收信,成了他们工作之外的主要内容。来到河南郑州,全部生活仿佛就是为了写信收信寄信!信能提神、信能悦心、信能治病、信是养生、信是享受……不难想象“一个月没收到子女信函”该是怎么样的一种苦痛煎熬!

    

    “这个月的生活费收到了?”夜间的通话质量非常好,我父亲的声音周围都能听见。

    “收到了!旁边的留言也看见了,多寄十块钱是为了过国庆和中秋节。”我姐姐拿过话筒报平安:“我们都挺好的,您和我妈就放心吧!”

    姥姥领着睡眼惺忪的启荣和启鸣也跟了过来,五个孩子一个老人,全家到齐。

    话筒那边换了我母亲,她坚持要“听听每个人的声音”。我们都和她通了话。接下来确实没什么大事,都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什么“购货本上的白糖别忘了买”、“粮票收好别丢了”,什么 “天冷了多穿衣服”“启荣外套的尺码”“启鸣球鞋的大小”等等。

    通话结束时,仍然是那句百提不厌的叮嘱——“别忘了来信”!没错,北京和郑州之间,留给我们最强烈的记忆就是“信件”二字!

    后来,我父母意识到了一个最大的失误:五个孩子轮流通话,竟忘了旁边的姥姥!她难道不思念远方的女儿女婿?难道她不愿意问问对方再谈谈自己?她为什么不主动拿过话筒?是不会打电话,还是想说的太多?是拿不准“报喜”还是“报忧”?也许淑慧恒枢主动请她通话,这个失误就不会出现。但是,非常遗憾……也只好请她原谅了!

    然而,我家这位“写信鼻祖”却朴实得令人钦佩。她摇头笑笑:“打那么长时间得花多少钱?我就省了吧!”

    人伦天性,代代相传。“怜下”先于“敬上”,家长的襟怀总是天高地广。姥姥压根就没怪罪的意思,又何来原谅?她无时无刻不在替女儿考虑。还是那句话:孩子是一切,任凭天涯海角——这就是父母!这就是永恒!

    姥姥十七岁自口外来京,如今已经是道地的北京人,她故土难离。当初,正是她的“百般阻挠”和“顽固坚持”,我们五个孩子才保住了北京人的身份。这使我们不仅失去了充当“大庆人”的机会,也失去了做“河南人”的资格。不过,北京的家有姥姥“撑着”它才确实像个家!否则,光有五个孩子算什么?尽管姐姐和我已经成年,但竟毕只是帮衬。又是在最需要的时刻,姥姥再度担当责任。我姥爷对怡亲王公子丝毫不讲情面,我姥姥则从未和女婿红过脸。我不止一次地听父亲说自己“摊上了好岳母”!

    

    四 郑 州 —— 北 京

    在郑州工作的第三个年头、即一九六五年夏,出了个“农村遇险”事故:剧团下乡演出,在舞台与宿舍之间的必经的路途中,正在挖着深约五米、长三米的沟渠。从渠底向上到渠口砌着红砖,缝隙间裸露着“尖庄”一样刺向坑口的排排钢筋。农村没有路灯,夜晚一片漆黑。散戏后,由明处走向暗处,其光线反差对比太强!我父亲不小心踏空,整个身体一个趔趄摔进了沟里。虽有多处擦划,所幸没伤筋骨。想起排排“尖庄”,着实令人后怕!大家把他拉上来的时候,都出了一身冷汗!我父亲每每苦中自嘲、暗自庆幸——“捡回一条命”!

    他住进了河南省人民医院,一怕我们担惊受怕扛不住,二怕我们分心分神影响功课,所以没在信里透露任何消息。出院时适逢中秋佳节,思亲情感呼啸袭来,没有接到子女的来信,令他招架不住。所以,夫妇俩深夜一起去邮局拨打了那个长途电话。

    我姐姐一九*年初因患肺结核病而休学。此前,她代行着我父母的职权,协助姥姥掌管着日常家务。我现在很后悔,因为我当时是最不服从这位“准家长”的管理。经常变幻各种“妖娥子”进行刁难,把她气得吃不下、睡不着、直到捂着棉被嚎啕!不过,这反而促进了她和姥姥的联合,在她写往郑州的信中不断出现十分近似而熟悉的语句——“您这些儿子,没一个听话、没一个省心!您赶快回来管管吧,尤其老大,他是简直是西楚霸王!”。就差说“肺结核”是我给气出来的了。

    我父母怀着歉疚的心情,让我姐姐到郑州休养了一年多。我姐姐回北京后,孤独和空旷重新主宰了郑州人民公园那间宿舍小屋。只要没按时收到家信,小屋的主人就会三餐无味,坐卧不安:启辉旧病复发了,还是谁又生病了?或者出了其他事?

    我们兄弟姐妹都去过郑州,登过纪念塔,游了碧沙岗,驻足大石桥,都知道话剧团所在地人民公园那座并不宽敞的院落,都熟悉阴暗筒子房有一间狭小的住室。东边有王犇、张雨锋、陆丽珠;西边是张铁英、王刚、孟萍;斜对面是冯薇、巴耀堂夫妇。总之,大家的居住条件相差不多。但是,我父母的室内陈设当属简陋之最。是经济能力不强,还是“临时观念”穷凑合?肯定都是!他们人来到了郑州,心却一直拴在北京。

    例行体检表明,我父母都患了慢性病。我父亲被确诊为严重的高血压、高血脂、美尼尔;我母亲染上了盆腔炎、心绞痛、糖尿病……

    身体的疾病是病,心头的疾病更要命!是上苍的启迪,还是心灵的预感?大概是一九六五年末至一九六六年初,我父母获准来北京,一是办理服装部门的公事,二是持省医院证明转到友谊医院看病。“公私兼顾”之余,我们搞了一次重大的“家庭特殊行动”——彻底清查、清算、清除一切与爱新觉罗家族有关系的物品物件。

    “特殊行动”肇始于一九六零年,原北京实验话剧奔赴安达市前夕。我父亲把他那件由溥仪出钱制做的结婚礼服,拿到珠市口委托收购部换了八元钱;

    “特殊行动”的提醒因素是,我大姑母去世后,我叔叔误认为“财产凭证”落到了我父亲手里。因此,他几次醉醺醺、雄赳赳地来到我家,提出分割“王府遗产”,理由是自己“结婚等钱用”。他居然不看看自己窗外那如火如荼的“阶级斗争新动向”,真是越活越糊涂!

    “特殊行动”进行了地毯式的“清剿”。用当时的标准和今天的标准,已经很难进行价值的分析和评估。目标集中在我家的旧照片上。处理方法很简单:烧!一张不留!

    旧照片都放在我家床铺下面的两个木箱子里,摞起来有齐腰三大捆。记得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候,我帮父亲整理这些照片。他边整理边介绍照片上的这个人、这些事。再由这个人引发出与这个人有关的那个人、那些事。看旧照,说往事,就是重温历史。他沉湎讲解,不厌其烦。这使时间过得很慢,往往整理不完、延误了午饭晚饭。不过,我当时是个小学生,不太关心与己无关的事。这类照片所定格的人和事,我现在连千分之一也说不出!后来,随着“阶级斗争”的不断深入,我父亲不断淘汰它们,使之逐渐减少。看着父亲手中那些即将被毁的照片,我反倒要拿回来看看,无意中强化了注意力,使我此时此刻还能进行有限的描述。

    旧照片数量巨大,尺寸不一,内容繁杂。它几乎囊括了自照相技术进入皇宫六十多年以来,怡亲王府所有的重要人物、重要活动和重大事件。其中,夹杂着一些慈禧、光绪照片。

    大凡十寸以上照片,都有硬纸板托贴,可与现今十七寸银屏相比;中的、次中的、小的、有的带托板有的不带。托板厚度三至五毫米、质地上乘,以剪刀去游刃,难达有余。

    府内人物照片都是整身的,没有一张半身。我父亲说,照半身像绝对会被认为“不吉利”。大概是显影液的关系,长期放置已使其中不少都呈现出暗红色。

    图象内容大约有六类:

    ——被称为“影”的先人遗像。

    此不存在原照实拍,须先由画师画像,再行对画像进行照拍。“影”是极其严肃的, 上“影”属最高规制。清朝十二个皇帝,除溥仪外,都有“影”。“影者”身着朝服、正襟危坐、大同小异、基本同一。如不注意,你会误以为十来张“影”出自同一底片。定睛辨认,才能发现高矮胖瘦和身材五官、以及姿势的小有不同。

    原物毁前我尚且无缘识认具体“影人”,原物毁后更无法比对今日媒体所刊发之旧照。但可以判定两点:第一,那是包括光绪在内的以前诸位先皇之“影”。它类似盖棺定论的“标准象”,为保持形神不被歪曲,似应由朝廷统一制作而后,恩赏宗人。因此,各王府可能均有此藏;第二,作为支脉延续的供奉,那应当是第一位怡亲王允祥以来诸位袭爵者的 “留影”。各王府也应当有自己的传脉系列之“影”。

    ——河北涞水的怡亲王陵照。

    单照:至少有四座坟茔宝顶,以正面供奉居多;

    合组:神道、拱桥、配殿、林木、火神牌楼等,不一而足。远山近碑,小桥流水。郁郁葱葱中,掩映着雕栏玉砌。古道斜阳里,陡闪出绿瓦红墙。总体上烘托出宏伟、肃穆、清凉、神秘的氛围。

    此类照片尺寸划一、大小相同,都有硬纸托板“护心”。纸质装桢非常考究,想必是考虑到了长期保存的需要。它们是由特邀专业摄影师所完成的实景拍摄。

    ——府务要事,族人往来。

    此类照片最多。包括:袭爵、升迁、婚庆、生日、亡故等。照相风行皇家,大抵是在光绪年间。所以,我家照片上出现的最早人物是溥静。溥静袭爵照,我记忆不起来了。但毓麒袭爵照我印象深刻:王府正殿,八个长辈分坐两侧,着朝服按亲疏关系对应排开,中间椅子上坐的是不满两岁的末代怡亲王毓麒,着便服,戴一顶小圆帽。椅子大,人太小,周围显得空旷。由于溥静溥耀早已去世,毓麒两边分别是其兄长毓子良和毓子善。没有女眷参加。这张照片不是在乾清宫,没有皇上、没有太后,只是接到袭爵懿旨后王府里举行的活动。能否算作严格意义上的袭爵仪式,还不好说。

    恒枢两岁生日照片。约25厘米×10厘米,与毓麒袭爵照片尺寸规格完全一致。除没穿朝服、人员不一之外,其坐姿其位置都一模一样。不穿朝服的原因是,拍摄此照已是民国八年。为什么恒枢两岁时要照这张照片?因为毓麒两岁袭爵,“老王爷”不仅要纪念自己,也希望能把爵位传给长子。因此,族人都习惯于把这张照片称为“恒枢袭爵照”。据此推知,溥静袭爵照也大同小异。

    毓子良、毓子善以及其他众多族人的合影。

    三祯为溥静、溥耀、毓良出殡照,分别由十六人、八人抬着棺椁行走于府门街口。至爱亲朋送行于后。断定毓良出殡,是因为有几张是我大太太佟氏在跪祭。另有毓麒出殡留下的照片特点更突出:巨大见方的漆色棺罩;长跪不起的子女;戴孝的家族人员;连绵数里的送葬队伍……

    ——女眷

    留下照片的人诸多,都是近亲,很难逐一讲清。这里只能述其大概:窗下桌畔、座上屏前、或滞留花园、或靠近假山、或依傍亭台、或伴随牡丹。景致不错,但人物表情呆板。罩“凉板头”者居多,没有单人照,没有男性,更无男女合照,最多合影者达十余人。

    有三四帧比较珍贵的是恒枢和寄水两人生母照片。两姐妹,站则都站立,坐则都入座。寄水母亲年纪长、个子梢高、脸庞略胖。恒枢母亲中等身材,比较瘦小。几张照片年龄相貌、以及服饰几乎没有变化,估计是同一时间拍摄。说明平时不怎么来往,只是在怡亲王府“有事”时暂短聚会所“抓拍”而已。

    ——京剧名伶演出剧照

    露天带风景的,显然是入府演出。由于选角较远、可辨认文戏武戏和扎靠不扎靠,戏码只能说个大概。如《四郎探母》《古城会》《战太平》《安天会》等;许多都是名伶签名送的。比如金少山的《霸王别姬》、谭鑫培的《空城计》。尤其是被我珍藏许久都舍不得烧毁的就是李万春先生的《林冲夜奔》——皂衣轻装,弓箭步亮相。这是被设计成一张明信片的剧照,背面有李万春先生写给我当记者的父亲的赠言:金伯英先生惠存;落款:李君万春。此照,我一直保存到一九六六年五月。

    ——其他

    其一,恒枢去长春前与寄水、华禺、张士祥等七八个儿时“玩伴”的生活、娱乐照。包括寄水的弟弟妹妹们。恒枢寄水分别着吊带短裤、鼻梁架墨镜,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完全是公子哥派头。

    其二,恒枢在长春的戎装照——高筒帽子、带沿插羽毛;双排扣上衣斜挂绶带,酷似军阀张作霖的“大帅服”。

    其三,素华《贵妃醉酒》《宇宙风》《凤还巢》等剧照。

    其四,恒枢返京后与妻子淑慧照。

    启辉儿时照。

    恒枢所拍摄“老王爷”便装、骑马、玩汽车照。

    “照天烧”工作是由我实施操作的。我悄悄而坚决地,一张张、一捆捆,先撕、后剪,佯装漫不经心地投入了煤球炉。随之,看着缕缕青烟,飘然而去。对这些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称作“大毒草”“变天帐”的东西进行销毁,父亲和我前前后后忙活了二十多天……

    

    五 “ 文 革 ” 前 后

    一九六五年夏“农村遇险”的惊吓,是金克精神意志上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命捡回来,魂却丢了。他的思维时而清楚时而糊涂,头发脱落,反映迟钝,有时盯着某个地方长久地发呆,或喃喃自语。对子女对家乡的思念主宰了他,梦中惊醒和彻夜失眠成了家常便饭。剧团批准他回北京边工作边治病以后,情况大有转机。

    为了让他换换环境、散散心,我不时地陪他去串亲戚。继东单三条以后,我寄水伯父先后又换了西直门内马相胡同和崇外东打磨厂巾帽胡同两处住所。两个戏迷不谈戏,岂不憋死?但他们的谈话不如以往畅快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赶趟’了?”寄水不无自责地说。他是文化局“戏改科”成员,说自己“不赶趟”显然很无奈、且有所指。他主观上强烈地希望和主流意见一致,可事实上并不容易做到——

    一九五八年前后,京剧舞台出现许多时装戏。我们一起看了《十三陵畅想曲》和《红色卫星闹天空》回来后,大失所望。我父亲认为“不像京剧”,寄水伯父说是“生搬硬套”“话剧加唱”。虽然此话是私下说的,但后来他对自己这些“不合时宜”的言论很后悔。

    以往,他对功力不够的演员演出名家的看家戏、或者自己“比划”名家唱段的时候,总要嘲弄说“人糟蹋戏”。六十年代初,他对尚未成为“样板”的京剧《杜鹃山》发表议论说,让马连良演郑老万,裘盛戎演乌斗是“戏糟蹋人”!他对自己再次失言,倍感不安。

    “今后,咱们再不谈戏了!”寄水下了决心。

    他们的确做到了。岂止“不谈戏”,一九六六至一九七六那“火红的年代”,为了“少惹是非”,包括耆养田、何瑞福、郭华愚等“满洲国亲友”,基本是“不来往”了。虽然没“被冲击”,但大家很自觉进行自我监督,“只许自己老老实实,不许自己乱说乱动”。实在惦记对方,就急匆匆地去家里“照个面”,不敢多坐,不便吃饭,意图是看看你“出事没出事”,同时也让对方知道自己目前也暂且“平平安安”。

    

    “文化大革命”来了。按照惯例,金克立即返回郑州看看剧团有没有新安排。他发现团长王刚、主要演员李明等“三名三高”人都被揪了出来。其他“民艺”“实验”等“元老”人物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冲击”。

    金克既没挨打,又没遭批判。他一不是“当权派”;二不是“高工资名演员”;三不是健康人。年轻人、造反派知道他是爱新觉罗后人,但不知道他是末代怡亲王长子。不过,仅凭“皇族”这一点足够了。那么,又为什么没打他?道理很简单,不是不该打,而是不禁打,看他那糟糠般的身体,谁都怕举起皮带没等抽下来,他竟先行玩出个“心肌梗”。

    我母亲出身地主家庭,不比爱新觉罗好。其实,文化艺术圈里纯粹“红五类”不多。她也较早地查出多种疾病,或许同样的情况同样的原因也使她躲过了皮肉之苦。

    后来,大家都“造反”了,各种“山头”春笋般拔地而起,各“革命组织”不像运动初期那么在乎出身了,剧团里许多人包括我父母在内都被拉进了“二七公社”的“战斗队”。再后来,公检法给砸瘫痪了,武斗了,没法演戏了。没举家去郑州的人,纷纷回到了北京。北京没家的人自然乐意到首都进行“革命大串联”,我家又出现了五十年代的热闹环境。

    “看,我和你妈都是造反派!”我父亲指着左臂裹着的红袖标自豪地说。

    “进造反派组织挺不容易的!”我妈嘴角挂着几分得意附合着。

    我父母巴望参加造反派许久许久,仿佛这块红布真能遮盖末代怡亲王和蒙藏院院长,仿佛这块红布真能斩断那让人“揪心”的血统关系。此刻终于如愿以偿了,有了这个袖标,他们显得踏实。可我的感觉并不良好,总认为说不定某个时刻,爱新觉罗•毓麒和“国会议员”白沛霖先生会从那块红布下面钻出来……

    我大弟弟启平知道父亲特别想找常来常往的亲友们聊天,不来往不聊天太憋闷了!他希望父亲开心,就劝解说:“爸,去亲戚家串串门吧!”

    一九六八年我姥姥病世时,耆养田、何瑞福来我家安抚探望。晚饭时多喝了两盅,当着我们全家人,三个“满洲国战友”表演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打倒何瑞福!”何瑞福首先振臂喊道。

    ——“打倒何瑞福!”我父亲和我大姨父高举义拳跟着喊。

    ——“打倒金恒枢!”我父亲接替“领喊”旗帜。

    ——“打倒金恒枢!”另外两人帮忙“加油”。

    ——“打倒耆养田!”我大姨父抢过“接力棒”。

    ——“打倒耆养田!”三个人一起可着劲“声讨”。

    ——“誓死捍卫中央文革!”

    ——“誓死捍卫中央文革!”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万岁!”

    他们当然有充分的理由打倒自己:那么多“地富反坏右”都享受了挨批挨斗的“政治待遇”,凭什么偏偏剥夺他们这些“封建余孽”的权利?不行,这是“天大的不公”!这是无可忍受“政治歧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因此,他们必须自觉地补上“挨批斗”这一课!

    我母亲觉得他们互不见面,都能很好地自我把持,“凑在一起就可能着惹是非”。

    我弟弟启平则充满欣赏和表扬:“爸,看看您那些狐朋狗友!”

    我父母像是“候鸟”,时刻观测着郑州市话剧团的风向:时间久了、工作需要了,返回河南俩仨月;没药了、必须看病了,重新来北京,算是多面兼顾,不失安稳。

    表面的平静掩盖不住真实思想活动。恼人的疾病、喧嚣的环境、社会的走向、子女的前途、都使我父亲心情烦躁,情绪低沉。

    “我的前辈都短命……”我父亲力图破译怡亲王府的“生命密码”。他没到五十岁,提前两年“知天命”。而我姥姥的病世,更使我父亲想看看地府阎君掌管的那本“生死簿”。这些年来,他几次对我说:“你爷爷毓麒活了四十八岁,我爷爷溥耀活了四十岁,溥静死时四十二岁、载垣赐白三十九岁……第一代铁帽子王允祥也只活了四十五岁……”

    有时,他会没头没脑地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怎么给烧了?都是我‘生’我‘养’……我的骨血!”——后来我们才明白,他在心疼、在后悔烧了《清宫服饰》书稿。他头脑混乱,把“心血”说成了“骨血”。为什么大量旧照片他不心疼,唯独一部书稿牵肠挂肚?很明显,照片基本上是“过去的”“别人的”劳动成果;书稿则完全是“当下的”“自己的”心智结晶!

    “我死了你们怎么办?”“我死了你们哭不哭?”——显然,他在琢磨生命的价值,他在关心自己的家庭责任,他在思考自己的人生定位,他想到了自己的“后事”。

我的梦想 -- 成为F1第一个女性车队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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