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准备一下吧。只这一两日间,抄家的诏书就要下了。”他坐在椅上,目光下敛着,不带悲欢的说。
抄家?在我所有的料想中,最坏也不过是罢官夺爵而已……抄家?“怎么会这样?”
“你也不必问了,去准备吧。”他的手掌撑在膝上,抓成了拳头,又松软。“是我对不起你。”
我倒笑了。“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抄就抄吧。”既是这样,也就心安了。一世的尊华只是过眼烟云,唯此刻二人的厮守才是真实的拥有。“抄完了以后,是圈禁吗?”故作轻松的问他。
他也笑了,进屋后第一次没有逃避我的眼睛。“不知道,也许是砍头吧。”
“不会的,凭什么?”我的底线就这么深,他的话令我全盘崩溃。“你……你别吓我……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我蹲下身摇着他的手臂。
他只无声,我们就这么望着,望着。望尽了秋,望穿了冬,望到结了冰的湖面,望到那深不见底的湖水。他非玩笑,我非胆怯。心底里越来越暖和,全身洋溢着互相体慰的快乐。“不会的,你是圣祖仁皇帝的儿子,不会的。”
他的头微摇着,不知是在赞叹或是在反驳,手指轻轻刮过我的脸颊,许久的抚摸。
“圈禁也不错。找个僻静的地方休息休息吧,这些年你太累着自己了……”我还在说着,想象着暮年与他沿湖徜徉的情景,竟有些按捺不住的心花怒放。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毫不留情的碾碎了我最后的希望。“别忘了我们这位当今圣上的为人哪。”于中间几字,说得最响,清亮而有力。他不服,他不服!那夜风雪中归来,他的沮丧,他的愤懑,一夜间苍老了十年。这一切才不过四年前的事,待今天,竟又重演了一出天上人间。
“我去求他!他不会不……”我的无心脱口,他的勃然大怒。
“你敢!”抚在脸颊上的手指落在了肩头,我承受着的痛告诉着我他心里的愤怒。只是这痛慢慢的减弱,换作他眼中的歉意。“是我对不起你。”又来了,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不要听这话。可他还在说着:“若不是我,你现在……”竟也说不下去了。
是啊,若不是你,我现在……所以,你就对不起我了?“母仪天下原不是我想要的。”
“可那是一个男人能送给一个女人的最好的礼物。”
我摇着头,他说错了。“如果不是这个女人真正想要的,任再贵重的东西,她也不会放在眼里;若是她想要的,如果你不给,她会自己跑过来讨。”
“什么才是你要的?”他放下了其他的一切,只于此纠缠着。
只我怎么说得出口,其实我想要的二十年前就已得到,只是我一直都不曾希罕过宝贝过它,却于这即将逝去的时候才意识到它于我的重要。
我要化作青丝与他系在一起,在最后的时刻,享受着厚积薄发一朝喷涌的爱情。用手臂将他紧紧缠绕,把头挨在他的脸边,吻上泛青的下颏、耳根、头颈……
下颏、耳根、头颈……不,不要!只是被他壮硕的身体团团罩住,任我怎么也无法逃避。他的双手在我的身体上游走,带着一个男人全部的热情迸发着,也渴望带动起我的回应。算了,迟早都是他的人。一年了,也够仁志义尽了,我认了。这也原是我同意了的,只是……事到眼前,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准备好。畏手畏脚的,不止是恐惧,更是嫌弃。由着这个讨厌的男人弄脏我的身体,我不愿意,可这是命。自他口中呼出的气息麻痹了我的神经,像是踩着绵软的云絮,身不由己的配合着他一收一吸。我是因为恐惧才会把他抱得更紧,我是因为厌恶才会咬住他的唇,我是因为哭泣才会发出呻吟……我是因为……厚重的绛色帷帘把外面的一切隔绝,我们就是天地,没有时间没有白天,滚烫的肌肤紧紧熨贴,燃烧着欲望的舌尖纠结,纠结……
十一个月后,我生了一个女婴。
“你去纳侧福晋吧。”望着他喜不自禁的看着尚未睁眼的女儿,我说。
“为什么?不。”他明白我的意思,却仍做出莫明其妙的表情。
一年后,我小产。
“你去纳侧福晋吧。”他陪在我的身边,睁着熬了一夜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我说。
“不。”仅此而已,一字否定。
四个月后,我把物色好的生辰八字放在他的面前。“我替你挑了一个。”
三个月后,又一个,也是我挑的。
她们都很好,都比我争气。有了婴儿啼声的府里登时热闹了许多,他们学会走路,他们开口说话,他把他们带到我面前叫我“额娘”。
下面的人都说我很凶,他很怕我。是吧,我是真的很凶,从不会对他笑,做出女儿家的媚态痴缠着他,只是冷漠的说着家务事,没有多一句体贴的话。反是他总时时的想到我,细枝末节,也能思虑周全。他病了,我只看看就走。我病了,他通宵衣不解带的守护。
他是外官眼中的贤王,在皇上那儿却不得信赖,他这一直为此苦恼,但从不要求我进宫替他笼络。他在朝廷上受到了排挤、在皇上那受到了申斥、在党争中落了下风、在兄弟间的勾心斗角中失了算,凡是坏消息他都不会告诉我,不想让我担心。我也强迫自己不要管他的事,甚至想在他跌跤的时候笑他,可是——我笑不出来。因为我们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对。因为我从来不敢承认的念头,我真的很怕,怕他伤心失望的神色,怕他面对我而强作的欢颜。我的心会不由自主的痛,软下来,忍不住对他说:“……你还有我。”所以我不愿看到他, 要躲开他,躲到听不到他心跳的地方,狠狠的想他坏他混蛋,摊派给他一条又一条的罪名,作贱他嘲笑他咒骂他。
我是个忍心的女人,我是。
只是若有一天,他真的退无可退了,也不会是一无所有的——还有我,至少——他还有我。
什么也不用说,只依偎着,看夕阳也缓缓的落下,余晖映得天边都泛了红光,投在我们的眼底,是洞房的喜字,是头顶的罗帕。他的双唇贴着我的头发,自上而下的温暖贯穿了我的全身。抬起眼,与他四目相接,澄净得没有一丝杂念。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为什么从前就不这样想呢?蜗角虚名,不过蝇头微利,事皆前定,谁弱谁强,何须思量。他这一生争的只是一口气,若非生在帝王家,若非从小受尽虐骂,若非是这温良恭俭,若非有这宏致雅量,又怎么会……怎么会……?竟是他的才情害了他。
我是这世上最坏最贪心最不知感恩的女人,只他才能忍受我的无情我的暴戾我的冷若冰霜。待我终于沸腾了,却也晚了,空把自己烧成灰烬,散作了一池的萍碎。可他仍会耐心的一片片殓起,拼凑着未来,叫我别厌弃。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怎么可以抛下你而苟且。带我走吧,无论天南地北阴曹人间,化成你脸上的痣化作你嘴中的齿,不能同生,但愿共死。
他哽咽了,竟也落下泪来。不要啊,不要。我伸出舌头舔着,晶莹而咸涩,于口中久久的咂着。五官相通,它们没有咽入我的喉管,而是向上喷涌,从眼眶中冒了出来,已久违的泪。我为我的哭泣而高兴,我为它的苏醒而惊喜。流吧,流个畅快,灌溉我这二十年寸草不生的荒芜的心田,虽是于事无补,却是我唯一可以做的。
相顾无言,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矜持,早已不在。
屋外。“慈宁宫的赵公公来了,说要见福晋。”一语打破了迷梦中的沉寂,从云端返落人间,才发现还有太多的绊牵。于他,于我,都是挣不开的锁链,被死死的困在里面。
我在等待他的反应。“你去见见吧。”他放开了我,说。
想是在他的怀里坐得太久了,血脉不通,我有些踉跄的走到了外面。赵公公还是象以往一向给我打着千:“给福晋请安。”他是宫里的老人,向来很懂规矩,与府里也熟,绝不是来落井下石看笑话的。
“什么事?”我无心应酬。
“奴才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接福晋和大格格进宫。”
我的心一沉,进宫?不,这不是皇后的意思,是他的。“不用了,我在这儿很好,我是不会走的。”
“可是眼下这个时候,您……”他急了。
“你不必说了。……宫里头的……好意我领了。我是不会走的。”坚决的重复着,低头望着地面的青石,一片秋叶飘到了我的脚边,在迟暮的日光下变得刺眼,极似明黄。我踩了上去,拿脚跟细细的碾碎。
“那样……就算您不肯进宫去,大格格呢?您也不为她想想?”他退了一步,仍想说服我。
我仅有的孩子,自不能无动于衷,收了脚上的力,环顾四周多已凋谢的草木。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她那里你再去问问,要留要走,都由她自己作主吧。”
“福晋,……八爷……”他哑嗓子里冒出的哭声,让我的心也直酸。
“别说了……有你这份心意就够了……宫里有什么新的消息?”
他用袖子在眼角掖了掖。“皇上已经把几位爷交刑部议罪了,另外……还给八爷、九爷都改了名,叫八爷为阿其那,九爷为塞思黑。”
我不由的倒抽了一口冷气。“你去见格格吧。”
回到屋里,他仍在原地坐着。“我都听到了。”脸上挂着嘲懑而不以为然的笑,说:“陪我去书房吧,还有好些事情要做,没多少时间了。”
我搀着他往外走时,还不忘回头看看佛龛上的菩萨。以前一直错以为它有太多的表情,才会让我看不清,一忽儿悲,一忽儿喜。其实,所有的以为都只缘于我的心情。拜了半世的菩萨,才了然什么叫作自愚。如佛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也好,也好,原是我求得不得法,不见就不见吧,见了又能如何。红尘中来,红尘中去。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也是佛说的。诸相无常,现在的结局已经足够完满,我知足了。
他拍了拍呆立的我:“走吧,天都暗了。”
是吗?瞧着从云层中钻出的最后一丝橘色的光,我仍觉耀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