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聊天,聊起二月河的《康熙大帝》,她说她的一个朋友说二月河的历史观就是村支书的水平而已。此话一时激怒了我,让我直接爆脏话,综看近几十年的历史小说领域内,能越过二月河的人,真还没有。她解释说二月河的书里有很多不合历史的地方,我说废话,人家那叫历史小说,又不是正式的历史教科书,带有小说的性质当然要有原创的东西,你看看司马迁的《史记》,那可是被我们称为正史,二十四史之首的,不是也有原创的情节吗?历史小说里,不是不能有原创,只看这个作者原创的东西符合不符合历史的痕迹。如果一个作者在自己的小说里把自己对那个时代的认识以恰当的方式表达出来,那小说就是成功的小说。不见列宁称赞《人间喜剧》比任何那个时代的历史书更真实吗?
且不说二月河在《康熙大帝》的最后一本和《雍正皇帝》的第一本通过诸子夺嫡反映出清朝自身继承制度的复杂和缺失,单就《康熙大帝》中的一个细节和一个人物我们来看看二月河对清史的熟悉程度和自己妙笔生花的原创结合得是多么严丝合缝。
《康熙大帝》的第二本主要是就平定三藩作为主线展开的,前面部分有一个情节一直以来让我记忆犹新。王辅臣离京,康熙询问其出身,表达自己对他的重视,最后以顺治所留银枪中的一支相赠,这一系列的语言和行为,将康熙这样一个少年却老成,远谋深算的皇帝写得血肉丰满,力透纸背。滴水不漏的权术谋略,将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经血冲浪的权臣枭雄感动得热泪横流,也将王辅臣逼进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恩威并施,直逼太史公史记中塑造人物的情节。虽然王辅臣最后不得已下仍然是反了,可他曾经的摇摆犹疑愧疚都和康熙此次的处理相关,一个和王辅臣仅有一面之缘的皇帝竟然能差点动摇了曾经对他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吴三桂,这个情节的塑造实在堪称经典,把康熙和王辅臣这样两大历史人物的性格都很好地把握了出来。这个情节是带有很大的小说成分,却能虚中见实,入骨三分地刻画出历史人物的真来。
再来说一个人物——周培公。历史上的周培公确实没有二月河书中的周培公这样显赫,但《清史稿》中确实记录了周培公单枪匹马进入王辅臣军营“说降”成功一事。小说对这个人物的诠释,确实和历史有很大的差异,但从这个人物身上,我们纠结的不应该是和历史是否完全相符,应该看到的是作者塑造这个人物的良苦用心。这里面,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段书生之间的对话: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也。自古以来文人志士千盼万盼圣主明君,当这样的明君终于初现端倪的时候,恰恰是一个两难的绝境。历史就是这样作弄与人,这个明君他偏偏就是异族,是灭了汉家朱明江山的满人,女真人,鞑靼人!让这些文人志士们情何以堪!是固守着华夷之分的虚无去跟名正言顺的汉人吴三桂吗?可是吴三桂偏偏又是引清军入关、彻底覆灭朱明政权的罪魁祸首,反复无常的无耻枭雄!还是跟随初露尧舜之象爱民治国的治世明君满人皇帝康熙?是重起烽烟挣拼个你死我活为他人作嫁衣裳,还是奋起而努力为天下刚刚太平不久的黎民百姓还一个安定祥和的生存空间?苦苦的挣扎里,他们痛苦地抉择着,然后义无反顾着。中国从来不缺寡廉鲜耻的文人,当然更不缺委曲求全为民请命的义士。
周培公的身上,有着汉人文士对理想明君圣主的追求,也有着无可奈何的时代的屈辱和忍耐。当他们选择了理想的时候,他们就面临着不被完全信任的深渊。毕竟清代不可更改的是满人的天下,即便是如康熙一样的明君,虽然一再声称着“满汉皆朕之臣子”“满汉一体”“满汉官员职掌相同,品级有异,应行划一”,可他仍然对汉人时时提防,比如先进的大炮类火药武器就不许绿营汉军拥有。所以周培公的结局不是历史上死于任上,而只能是书中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书中明珠的形象也和历史大相径庭,也是出于作者诠释历史的需要,落魄的满人明珠的出现,正是对时代悲剧最深刻的揭示。这个时代,是满汉两个民族的碰撞,是两种文化的冲击,是落后与先进的殊死搏斗。伍次友、周培公之类的汉人,在满人统一天下的康熙朝不再是曾经任杀任夺的贱民,因为掌握了文化而开始上升,地位逐渐威胁到曾经以为可以现世安稳一辈子的八旗普通兵民,明珠与他们的矛盾,正是清初面临的很大的现实,马上得天下,焉能马上治天下?
二月河的小说里,以自己的形式诠释着自己对于那个时代的认识,而且他的认识并不肤浅,肤浅的只是那些自己以为自己懂历史的肤浅的人罢了。鲁迅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红楼梦》……单就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留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那么看见村支书水平的历史观也就丝毫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