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八年三月初，交辉园快志堂外湖心亭
仲春时节，园中湖畔成行的柳都吐了新绿，间有几株桃树，盛开着清丽的白桃花，白瓣黄蕊，润润的含着水珠。柳叶和花瓣经风一吹，飘飘洒洒散落在湖中，配着湖水泛出的涟漪，荡荡漾漾，向地势稍低的湖心亭漂去。湖心亭是青瓦歇山双檐重顶，四根汉白玉的柱子光洁的一尘不染，被湖中一片片落花绿叶簇拥着，如同一个含蓄清柔的闺秀，风流清逸，而又娟丽自持，仿佛侧首顾人的仪态，将行将止。
湖心亭由浮桥与河岸相连，一阶一阶的青石板直通向远方，路上时而有一两个着红戴粉、提壶捧茶的宫装侍女经过，衬着这鸟语花香，更多了几分温馨活泼。湖心亭里有两个人，靠着柱子放了一把安乐椅，消瘦得有些脱形的怡王半躺在上面，穿着一身香色的宁绸长袍，因为气体清弱，腿上还盖了一层薄被。他抬着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树梢的喜鹊，不时重重的咳几声，用温热的手巾擦一把脸，本就潮红的双颊愈发显出疲惫颜色。
他对面的矮几上坐着一个淡妆的少妇，二十二三岁的模样，正在静静的抚琴而歌。显然，她并不甚懂那歌词的意味，只学着教习那样凝眉低目，发出柔顺细腻的音。
翻飞挺落叶初开，怅怏难禁独倚栏。
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
“学了这么久，还是没有尽意呵——”怡王听至此，微微摇了摇头，看向那女子。那女子赶忙停下，委屈地低了头，轻声嗫嚅道：“是奴才太笨了——”
“唔，不要紧，接着唱你的。”怡王含笑着摆手止住了她的歉意，再抬起头时，已见浮桥的另一头十几个宫监打扮的人小步快趋，簇拥着一个穿着石青色长袍的人向这边走来。
“是皇上来了，快扶我起来！”怡王有些惊讶的呼了一声，他几近挣扎的坐直了，在女子的帮助下勉强站起来，一拂微皱的袍角，忍着骨头用力时的生疼，慢慢地挪到亭边，一手扶着光滑的柱子，一手搭在女子的肩头。正当他费力时，过来的人已经走近了，把跟随的大多数宫监门留在了岸边，自己只带了两个人，大步赶到他跟前，弯腰伸手拦住他尽力屈下的身体，“费劲儿得这样还拘什么礼。”
“皇上亲驾，怎么也不——”怡王自从去冬堪陵回来病倒，就再也不能理事，只是逢上十天八天，才强打着精神去紧邻着的圆明园与皇帝相见，算是互相放心的意思。及到开了春儿，本以为能见好的身子发而越来越不济，去圆明园的当儿也就拉得越来越长。回想起来，上次见着皇帝，还是半月前，都穿着冬衣呢。他很想这几日再去一趟，不过实在是精神体力都不济，他知道，皇帝近来身子也很不爽快，若看着他病怏怏的样儿，恐怕于病也无益。可若想到今儿皇帝亲自过来，他就是再难过，也会自己拼着力气入禁园的。
“春和日朗的，听了政只想沿着福海走走，就转到你这边儿来了，也不是特意来。不过你门上的人见了要回，我懒得叫他们大张旗鼓罢。”皇帝轻快的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跟着的副总管张玉柱麻利的将一个黄缎子半旧坐垫放在亭凳上，皇帝掸衣坐下，指着怡王的安乐椅道：“你该靠着靠你的。”
“哎。”怡王有些不安的小声应了，他晓得这样很不恭敬，不过自己却没有本事逞强，，站了这一会儿，他已经觉得累极，满额角都是冷汗，双腿也在不住的打颤。只得报以愧赧的一笑，仍倚在他的原座上，静静地看了看正在要茶吃的皇帝：“皇上气色是不大好，怎么前儿听刘声芳说您膳进得不香，觉也睡不安呢？”
“闹心的事多嘛，”皇帝呷了一口茶，闷声应了，接着摊了一只胳膊皱着眉道：“你又撂挑子了，连进来一趟都不肯。”说着一扫那跪着的女子和摆着的琴，佯作了抱怨的神色道“就只在这儿红袖添香的图受用。”
“让皇上见笑了。”怡王自失的一笑，对那女子一颔首：“你去吧。”
“嗯，慢着慢着，这丫头朕好像见过吧？”皇帝却接口止住了，和气的问道：“方才听你是唱什么来着，本就会唱还是你们主子调理的？”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是雍正三年入选的秀女，满洲正蓝旗下那拉氏，蒙皇上特恩记名，指给怡亲王的。所以——奴才有幸仰见过天颜。奴才方才唱的，是怡亲王上月命奴才所学，还不熟练，有玷——万岁爷的圣聪。”女子并不怯场，答对得很是流利有礼，怡王在旁微点了点头，嘴角泛起一丝笑容。
“真是你主子调教出来的。”皇帝大笑着拍了拍巴掌，调侃着对怡王道：“原来咱们满洲旗下的还能这样？我方才远看着，还当是李卫还是李淑德给你从苏杭送来的呢。”
“哎哟哟，皇上这话真冤枉死臣了，臣可从不敢烦他们操这份儿心！”怡王连咳几声摆着手，几乎呛得说不出话来。皇帝乐不可支的探身拍了下他的手笑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能说你不成？”接着仍旧兴致不减的问那女子：“你方才弹唱什么？像是没唱完？那就再唱来听听嘛。”
“奴才——”这那拉氏有些措手不及，她不敢答应，也不敢推托，下意识地看向怡王，却是一副有些古怪的面容。皇帝却没有在意，只催着她，“只管唱，跟方才一样就好，不必怕朕。”
“嗻——”她没法子，只好挪到琴边去，却不敢坐了，直挺挺地跪在那儿，续着才被打
断了的词抚起琴来：
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
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这是——”皇帝的表情有些沉寂，半晌才呼出口气道：“是朕在潜邸的诗吧？你去随扈皇父南巡，我在京里时候写给你的？”
“正是。”怡王听着听着，眼里竟有些润了，“臣自从堪陵回来，身子就越来越坏，又不能办事，又不能时常觐见天颜，忍不住就要理一理从来的事。上个月听说皇上圣体欠安，臣近在咫尺，却不能随侍请安，实在是——”他说得忘情，几乎哽咽了，瞥见那拉氏还在那跪着，也不再请示，只摆手说了句“你退下”，待她叩头走了方道：“臣记起当年随扈皇父出巡，被强压着每日与废太子周旋，心里却只挂念着皇上，等皇上叫人送了这首诗和好些东西来，才晓得皇上也是极挂念臣的。后来臣将皇上的诗拿给法海看，他说也真亏了四贝勒待阿哥的情谊，这用意竟可与苏子瞻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并高下了。臣前些日子想着，那样不如意的时候不能和皇上相见也就罢了，如今竟为这点子犬马之疾，也不能——臣只觉得日子难捱，就叫人谱了曲子教唱，谁知她们却是全不能尽意的——臣自听说皇上欠安，就总想着，若要臣就这样熬日子，真不如将这几日残寿都献给皇上，自己顷刻就随了皇父去，只求皇上能康康健健的，也就遂心了。” 他说话时，是满心满脸的真挚，没有一丁点虚情假意的奉承。泪珠只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始终不肯留下来。一时间，他甚至觉不出本来每时都肆虐着他的骨痛。
“你呀——”皇帝本就是个喜怒行于颜色的人，哪里听得了他重病的爱弟说这个，一时只觉得心里滚烫滚烫的灼烧着，强忍了忍，还是滴下泪来，些微等了一会儿，才抽了一口气道：“哪能这么比呢，如今你我可以百无禁忌，哪像当年，说一句体己话都得背着人。”皇帝尽量作了轻巧的口气，自己用帕子揩干了泪，扔在一边，又严正道：“往后再不许说这样的昏话了。”
“为臣子者，岂能百无禁忌，” 怡王听着皇帝的安慰，并没有一丝轻松。他也不知道今儿这是怎么了，全没有往日的沉着，有些话本不该说，却又忍不住地不吐不快。他长叹了一声，脸上才恢复了旧日的神情，只是端着茶盏的手不住地抖着，显出内里极度的不安。“譬如皇上今儿这样来交辉园视疾，传出去，臣如何能担当得起。”
“这没什么。”皇帝满不在乎的一摆手，“这几步路在我不过小事，在你就太艰难了，我若不来，咱们不就真个咫尺天涯了？”
“阿哥——”怡王突然改了称呼，直叫得皇帝一愣继而又是惊喜，攒着眉盯了他半晌，怡王却垂下目去，低声道：“您别叫我为难罢。”
“嗯——你快些大安了就是了。”皇帝也知道怡王的性子，面上平和，根子上却比自己还执拗，这会儿也只好姑且应着他。
“交辉园是致病之所，臣想过些日子去西山住住，不定能好得快些。”怡王心里颤着，嘴唇紧紧抿在一处，抑着满胸膛的翻江倒海才说出这句话来，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皇帝此时若是准了这个请求，不定就是——他心里是极难受的，虽说这个主意立下好几天了，可真到临说出来时，他仍觉得自己决然舍不下这个住了多年的园子，更舍不下他的兄长。
“西山呐——”皇帝虽然不愿怡王离得太远，可“致病之所”的理由未免太充分了些，他也是信奉神佛因果之人，觉得这话无可驳斥，想了想才道：“也好，那儿安静些，不必愁每天请安探病的挤破门——不过，住些日子就早回来吧。”
“臣记着了。”怡王深深的点了点头，坐了半日，他已经很倦乏了，满头都是虚汗。皇帝也知他是不能久谈的，便站起来，又按住他道：“你歇着吧，我先回去，等你打西山回来可得自己伶手俐脚的到园子里去见朕，嗯？”
“是。”怡王强笑着应了，慢慢的，瞧着皇帝的背影离开亭子，走上浮桥，渐行渐远，他突然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袭来，忍不住用尽力气在心底里又喊了一声：“阿哥！”已经隔的老远皇帝的仿佛听到了似的，站一站，回了回头，才又接着向前走去。
“我走了——”怡王喃喃的在亭中念叨出声来，他清晰地感觉到：今天，是他和兄长的永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