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风筝
第二天起来,雨诗听他说要出门,问道:“好容易休息几天,出去多累人啊。不如在家里好好歇歇,才叫休沐呢。”
傅恒想了想,微笑道:“我何尝不想在家?几个朋友整天说要好好聚聚,哪能不去。我走了啊,说不定还能给你带回个风筝。”说着,去前院找了桐秋,出门。
春风和煦地拂在傅恒的脸上,阳光的温度恰好,像又轻又暖的衾裘裹在身上。他看着穿着红绿衣裳的行人,看着街上卖的糖葫芦,风筝,面人儿,觉得什么都有趣,什么都让他高兴。他毕竟才十六岁,一个月里被管得紧紧的,每天入值,一点差错不得出,终于得空出来,是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嘴上不自觉就挂着傻笑。过了一会,桐秋一手提着烤鸭,一手抱着酒过来了。傅恒帮着把烤鸭和酒放到马鞍上的口袋里,翻身上了马,桐秋在前面牵着。
到了曹家门前,傅恒下马,桐秋正想叩门,却见门自己开了。
雪芹和玉林从里面出来,与傅恒他们差点撞了个满怀。四人面面相觑,还是玉林先反应过来,朝傅恒福了福,傅恒还了礼。雪芹和傅恒二人又相对行了抱拳礼。
桐秋问道:“曹先生,你们这是哪儿去呀?”
雪芹神神秘秘地从背后扯出个物件,傅恒定睛一看,竟是只风筝,这风筝跟街上卖的不一样,既不是燕子,也不是蝴蝶,上面倒是什么都没画,只是写了几行字。
“却道春光好,素衣当空舞,赤橙蓝紫中,天公可识我。”傅恒念毕,道,“雪芹真是才人,雅人!”
雪芹爽朗地笑道:“春和谬赞了,不过是瞎做着顽的。你既来了,我们一起去放风筝。”
傅恒连连答应,于是先进门拜见了马夫人,把带来的东西拿进屋,栓了马,却见桐秋没跟着往外走,问道:“怎么,你不去?”
桐秋笑道:“好六爷,我一路走得乏,可不想去放什么劳什子风筝了。”
傅恒也笑道:“那陪伯母聊聊天,好好侍候着。”
桐秋喜道:“嗳。”
黄叶村的小路很窄,只够两人并排着走。三人中雪芹今年二十三岁,个头高大,身材也壮实,便一人走在前面。后面傅恒和玉林并排走着,他俩都是十六岁,傅恒虽选了侍卫,却实在不算强壮,他比雪芹矮半头,穿一件月白色袍子,外罩紫色背心,显得清瘦挺拔。傅恒看见玉林今天穿的是件淡蓝绸衣,并不是旗袍,却是汉人的衣装,她本就腰若约素,穿上有腰身的汉装,更是卓有风致。他想打量玉林,却不敢,只直直地往前走,心里既紧张又兴奋,砰砰直跳,步子都快迈不好了。耳边时而略过一点淡淡的香气,更是让他心驰摇荡。
玉林小心翼翼地跟傅恒保持着距离。她觉得很奇怪,每当夹在这两人之间,便觉得有些慌乱。单独跟霑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都是坦然大方的。他们俩从小到大,什么事没一起经历过,什么心思没有分享过。那是一个眼神,一声叹息就能了解对方所想的默契,这默契固然由时间培育,却更是二人天生的熟悉使然。“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正是这样了。还记得刚记事的时候,第一个记得的人便是霑哥哥,记得他抱着自己,轻轻地唤:“玉儿,玉儿。”那时候她就心想,这个哥哥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呢,在哪里呢?“在梦里吧。”她问他的时候,他是这么答的。而傅恒呢?提到这个名字,她心里一阵悸动,却不愿再探究下去了。(像朱智勋,申敏儿的厨房中三人关系。)
不多时,三人来到一片胡杨林,树干笔直,不枝不蔓,树干上零星有些新长出的叶子。穿过胡杨林,是块方圆二十多亩的大草地。傅恒感到心胸一阵开阔,张开双臂,竟躺倒在草地上。雪芹见他此举,露出欣赏的笑容,也躺了下去。
“我在北京住了这许多年,竟不知道有这样一块宝地。”傅恒枕着胳膊,钦羡地说。
阳光太强,雪芹只好眯着眼,道:“北京好地方还多着呢,哪里是你能穷尽的。”
玉林腿并着,跪坐在草地上笑道:“何止呢,江宁的寺庙,苏州的园子,扬州的瘦西湖,安徽的黄山你去得了么。”
傅恒见玉林跟他说话,一阵激动,又觉得躺着太无礼,便坐起身来,目视玉林道:“可不是,还有泰山,五台山,华山,花果山,火焰山,两届山,昆仑山,蓬莱山——”
玉林见他煞有介事地扳着指头数着,越说越离谱,说到西游记,王母传说一路去了,笑得直不起腰来。
雪芹也哈哈大笑,被傅恒这么一搅,三个人心里都敞亮了起来,之前一些微妙的心思暂被抛到了脑后。
雪芹最高,所以是他拿着风筝。玉林把手里的线递给傅恒,傅恒推辞道:“你是女孩儿。你来放,等风筝掉了,我去捡。”玉林的手却不动,温言道:“你是客。再说,我前些天才放过好几次呢。”傅恒愣了一下,这表情很熟悉,他依稀记了起来,跟她九年前跟自己告别时安慰自己的神情是相似的,但听她说自己是客,心里却不是滋味。
风筝放起来了,傅恒一手握住线圈,一手轻轻地放线,时而挣一挣,雪芹和玉林在旁边一边看一边喊:“再高点,再高一点!——”一会儿功夫,风筝就远得只见得一个小白点了。三人欢呼着,草地上笑声阵阵。
傅恒始终想找个机会单独问问玉林,还记不记得自己,记不记得跟自己相处的那几个月。机会倒真找到了。
三人回到家,已快到中午,本来三人在玉林房里,雪芹正给他画风筝。马夫人从厨房走进来,给雪芹几吊钱,嘱咐雪芹去买几样菜。傅恒觉得颇不好意思,他是向来相信客走主人安的,因此到人家做客从不多留,今天却是他自己不想走,见马夫人这样,深觉得自己扰了主人,十分歉意地说:“伯母留饭已经是我打扰了,实在不用再弄许多菜。”马夫人笑着看着这个谦恭的少年,道:“好好坐会儿,待会尝尝我烧得蚕豆鸡蛋羹。”
一时间,屋里只剩这两个小人儿。玉林下炕给傅恒倒了杯茶,也不看他一眼,搁在案上,就回到炕上捏着细笔描画风筝。此刻,他们一人做在炕的一边,中间隔着几案。这炕是靠着窗的。窗户开着,阳光暖暖地照进来,院子里的柳树的绿色映进来,傅恒拿着一本书,却忍不住偷偷抬眼看玉林,她的眸子专注而平静,仿佛这世界除了她手中的笔,笔下的画再无余物。阳光照在她脸上,说不出的安宁美好。
傅恒手足无措,想问玉林,却又怕听见她说出自己不希望的答案,不问却又耐不住想知道。
傅恒思前想后,终于开口道:“你还记得我吗,林姐姐?”声音却紧张得发颤。
玉林提笔的手微微停了一下,她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玉林搁了笔,转身去掀开褥子的一角,揭开炕上的一小块木板,从里面拿出一个什么东西放在手上捧了,向傅恒伸出手去。
傅恒接过来,见是个蝈蝈笼子,他还记得当年玉林临走时哄他说,要带蝈蝈笼子给他玩。原来她竟一直记得。傅恒又惊又喜,忙将目光从蝈蝈笼子上拔出来去看玉林,却迎上玉林正看向他的含笑的眼眸。像有一股暖流堵着喉咙,傅恒只望着玉林,却说不出话来。
“玉林!”马夫人端了汤进来,唤道:“快把案子收拾一下。”
玉林慌乱地避开傅恒的眼神,应了一声,然后把案子上未画好的风筝,剪子,纸屑,画笔,墨汁,颜料一一归置好,在案上铺了布,下炕把汤端了上来。玉林又去厨房,把做好的菜端来,不一会,就满满的摆了一案子。
这时,雪芹也回来了,他卖了几只酱猪蹄,还有些干果之类。玉林也都一一摆上。
收拾停当,一家人围着炕坐了一圈。马夫人先敬傅恒道:“如今人情薄如纸,六爷却是个热心人呢,你的心意我们都领了,敬你这杯酒,道个谢罢。”
傅恒忙谦道:“伯母客气了,小侄如何当得起呢。”说罢,接了酒一饮而尽。
“我们也是世交呢。况且,”傅恒顿了顿,还是说道:“况且,玉林他们家,还有你们家的事,我伯父,我伯父也不是没有干系的。”
他说出这个话,众人皆是大惊。马夫人沈姨娘自不必说。雪芹听母亲说过马齐当年怎样和玉林祖父李煦,自己的祖父曹寅处得兄弟似的,又力劝李煦和曹寅保八阿哥,结果马齐临阵倒戈,保四阿哥登基,不但之前的旧账一笔勾消,还加官进爵,富察家族比康熙年间还煊赫。而李,曹二位原本是半路上船,却被当成八阿哥余党遭到清算。对马齐这个人雪芹向来是目之以卖友求荣之徒的。子孙为长辈文过饰非向来是惯例,傅恒却直言自己伯父有错,倒让他有些惊异。
傅恒继续说道:“当年,我伯父力保八阿哥被圣祖贬斥,隔了一个月就起复。这并不是因为圣祖宽容,而是边境与罗刹国有事,当年议定尼布楚条约的大臣们只剩下伯父一人,不得不派他去。这才复了他大学士的职分。当时伯父仍是保八阿哥的,他说,他还给曹老太爷和李老太爷写了信说了保八阿哥的事。后来,就到了康熙六十一年,圣祖临终那晚,给伯父下了两道诏书,一道是赐死,一道是由他任总理事务大臣,宣读遗诏。两道旨意都在世宗皇帝手里,世宗当着伯父的面烧了赐死的诏书,宣读第二道诏书。伯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从八爷党成了四爷党。”
“这么说,圣祖早就想立四爷?”马夫人听得恍恍惚惚,这朝廷里的争斗真是波谲云诡,让人摸不着头脑。
傅恒点点头,又说道:“后来许多事,他也是无可奈何,就这么被推上了那个位子,世人都以为他是个卖友求荣之徒。我说句遭忌讳的话,皇上的心思臣子们又能知道几分呢,互相争斗埋怨,殊不知都是皇上的棋子。”
雪芹仿佛大梦初醒,惨笑道:“生死予夺,富贵衰败还不都是皇上一句话,这世上能翻云覆雨的还有谁呢,是我悟得太晚了!”
傅恒拍了拍雪芹的肩膀,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想这就是我伯父死时的心境。我其实也有替他还情的心思。”又对马夫人笑道:“伯母刚才问我怎么现在才来,我正要说,我上个月选了侍卫,有自己的俸禄了呢。伯母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来我家,找桐秋就行。要是见外,那是就让小侄对不起父辈了。”
马夫人道:“难得你身处贵盛之时还有这样的忧患之心。不管你伯父怎样,你父亲倒实实在在对我们家有恩呢。”因说到当年李荣保赠银子送玉林母女回来,又放了雪芹父亲之事。
这倒提醒了傅恒,他问道:“玉林,你母亲呢?”却见玉林的瞳孔散了开来,放空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沈姨娘道:“舅太太她,唉,前年没了。”
傅恒心疼地看着玉林,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