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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储
十月头上,康熙就离宫移驾畅春园,后又驻跸南苑,宫里宫外的看着,倒也都消停了不少。虽说经九月底胤禟、胤禵几个那一闹,直把康熙气的几要犯了旧病,可除了当时在气头上责胤禵的那二十板子,事后对几人也没有再加惩处。胤禛好几回籍着给德妃请安的时机,单寻下机会,找胤禵很是说了些个劝诫的话,谁知胤禵半点不买账,每每都叫他不软不硬地给顶了回来,胤禛转念想想康熙既不在宫里,阿哥们不奉召又轻易不得见,料应出不得什么事,也就懒得再跟他计较。
胤禵骨子里本是个骄矜的性儿,那日在康熙面前就抵死强抗,万分的不惧,哪里还能事后在胤禛面前犯了怂?不过当日见康熙雷霆震怒之下就抽了刀子出来,他其实心里也是起了一哆嗦,不过仗着皇父素来爱重一个兄弟情义,自己又是有骨气的人,只嘴上还犟着罢了。胤禵虽然明面儿上顶了胤禛的训诫,可那些告警的话还是实实在在的着落到了心里,是以胤禟几次相邀,他都只推说居宫养伤,不敢再大剌剌明火执仗地跑去同胤禟搞那些个密议情事。
而宗人府既没有再得到严令索拿胤禩,雅尔江阿对康熙先头的旨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囫囵揭了过去。谁知过了半月,雅尔江阿刚把裹在脑袋上装病的巾子扯下来,一口气还没松匀乎,三阿哥胤祉那里又揭出一件惊天巨案来。据胤祉奏称:一个喇嘛名叫巴汉格隆的,原是他牧马场上的,素日医人医马都通些看治之道,后来不知怎的被大阿哥知晓此人,派侍卫色楞、雅突两个唤了去几次,此后他那里的两个喇嘛明佳噶卜楚、马星噶卜楚便同巴汉格隆常有往来,尽是谈论些巫卜之术,却不避人。既是不避人,原也不觉又什么大碍,只近些日子忽觉的奇,三人在京里呆了也有十余年,都是通国语、汉话的,但每谈论起魇咒之术必使的是藏话,牧马场的奴才有通晓的,报了管事,胤祉这方觉得不安,才明白奏与康熙知道。
康熙原就疑心废太子邪祟附体,颠倒昏聩丧了心智,才致种种行状悖乱。时圣驾在南苑行猎,听了胤祉所奏,震怒之下立旨一等侍卫拉锡索拿三喇嘛、直府侍卫及涉案诸人,又命刑部侍郎满都即刻查审,三日报结。案子起先没过宗人府,可刑部报到康熙处的案情着实骇人,巴汉格隆等供,是直郡王胤禔欲诅咒废太子,令其等用巫术魇镇是实,侍卫拿人时,又在诚郡王牧马场中就地掘出埋藏魇镇物件十余 处,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在。
康熙又命显亲王衍璜会同宗人府彻查,大阿哥本就押在宗人府,照例刑部没有干预之权,遂移了卷宗过来。冬月里头连着几日拿人夜审,雅尔江阿真觉有些头疼脑热的,可越查事儿越捅出来的多,参与魇咒废太子一事的还不止那几人,喇嘛鄂克绰特巴已在直郡王府拿获,喇嘛扎什盆苏克罗布藏扎什在逃,另还查出数年之前的一节,大阿哥门人苏齐从毓庆宫太监杨得志处诓得了太子的贴身之物,俟后又往西边儿的宗累格隆陶州,引诱该州呼图克图在藏地阴行魇咒,随行的王府典仪布彦图知情欲行出首,大阿哥又命苏齐将布彦图就地灭了口。一些曾遭太子无故责罚人等,旬月伤重身死,原是坐了太子的罪过,审结下来,却是大阿哥着侍卫雅突等阴谋杀害,更有皇太子暴戾之流言,皆是其令人传于外省、藩国……,也脱不了几位皇子的干系。一桩接一桩,竹筒倒豆子一般地查出来,雅尔江阿焦头烂额,这会子真是连装病的心思都没了,念起自家阿玛简修亲王雅布任宗令时的清贵,当真是长叹了一口气。
又是小半月过去,接连传出消息,先是康熙从南苑突然回宫,当日便召见了形同软禁的八阿哥胤禩,随后又召见了废太子胤礽,令其从上驷院移居咸安宫,后是明发上谕,大阿哥胤禔由宗人府议罪革爵圈禁,一时间,京里波澜骤起。
屋子里的下人都退了去,佟国维卧在病榻上,一边看着邸抄,一边听着隆科多将近日时闻一一详述,面上只一副沉思之色。隆科多说了有近两个时辰,口干舌燥的,佟国维一声没吭,这叫他好生纳闷,不由道:“不是,阿玛您这犯不上呵,究竟为了什么这是,儿子随扈出去才一个来月,您老就病成这样儿,哪能呢?”佟国维正想着,听了这句,脸色陡地一撂就要训斥,隆科多赶紧接了句:“您别动气,我这不纳着闷儿呢么,可阿玛您要有什么主张,好歹说给儿子知道,心里头也备个底儿不是?大阿哥作孽是没救了,瞧着那就是跟太祖朝的褚英一样儿的地步,八爷那里看着,主子反倒像是有高举轻放的意思,您这时候装病躲个什么啊?”
“装病只是避人?”佟国维兀地一问,倒叫隆科多愣了一愣,琢磨了一发,还是不解,“阿玛的意思是……”佟国维搁下手中的邸抄,斥道:“半点不长进!要我说,前两年革了你的副都统,一点不冤!办大事沉不住气,用不得心,见天儿的躁性,你还指望有什么前程?”说着,又看了一眼隆科多,“是到议储的时候了,你说与我听听,什么叫做主子对八爷那头高举轻放?”
隆科多目中一闪,干脆将椅子挪近了些:“大阿哥被圈,镶蓝旗的佐领都叫撤了,一半给了他长子弘昱,一半给了十四爷。听说当初要治八爷罪的时候儿,十四爷几个死保八爷还冲撞了皇上,可也没见说皇上要怎么十四爷不是,且不论十四爷还是个没封爵开府的阿哥,这么着就分给佐领属人不合规矩,单冲赏佐领这件事儿讲,可见那位爷还是得皇上圣眷的。”隆科多想了想,又道:“还有一宗,儿子随扈,圣驾自打到南苑就一直抱病,二十三早上忽见旨意说是回宫,可皇上那天在乾清宫前后脚一共就见了两人,一位二爷,一位八爷,这说明什么?如今八贝勒府门口的侍卫跟护军都撤了,儿子是觉得,皇上这明摆着是宽宥的意思。”
佟国维冷冷一笑驳道:“岂止宽宥,怕不多时就要复爵了。这一个个宗室都只是知情不举,末了革爵撤差罚俸,哪个是得了大罪,桩桩件件单只是大阿哥一人之过,你信?那要只大阿哥一个谋通首尾,又怎会蠢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拿自己的罪过去皇上处给八阿哥上眼药?你别忘了,张明德一案,是温达担纲掌纛的,要没有皇上的授意保全,他不可能、也不敢会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领衔出这么一份任人说不通的题奏。”
隆科多闻言,一拍大腿:“着啊!阿玛说的是。”跟着又觉不对,小声探问道,“阿玛如今,可是转了心念?但是议储却是轻易碰不得,劳之辩这事上,皇上那儿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儿的没有优恤老臣啊。”
屋门外,佟府老管家在外隔着窗子,恭声禀道:“主子,马尔齐哈递了手本,候在花厅,说是想一瞧公爷的病症。还请主子示下,见是不见……。”
“马尔齐哈?”隆科多侧过脸,大起狐疑。
佟国维看也没看隆科多,径自打榻上起了身,朝外头缓缓吩咐道:“引到二厅奉茶,就说我午歇未醒,请他多候小半个时辰。”见门外应了声下去,佟国维提也不提这茬,只是讲些别的,直弄的隆科多好生纳罕,憋足了劲儿才要开口,又听佟国维道:“主子这不是苛,是诛心呵,也是做给我们这些人看的。主子存恤老臣不假,但那是以宽仁待一份忠心,倘要失了这桩,就是自蹈死地!劳之辨年届七十的人了,不想还能生出这般妄念。”
说到这里,佟国维面上已是带出一分鄙夷,手指着邸报上的日子,朝隆科多道:“闻着些信儿,就迫不及待地蹿出来保奏废太子,大献殷勤,不是想揽个拥立之功是什么?明面儿上言辞煌煌,暗地里谋算自家前程,一点没品格气度的人,真要有这么份报效的心,早前儿干什么去了?你说皇上回宫就召了废太子,那左不过就是七八日前传出的消息,大阿哥叫圈又是这两日的事儿,废太子的一班旧人只怕也都起了念想。咱们这位主上是何等人,圣明洞鉴,还瞧不出臣子们的这点子心思?拿他杀鸡骇猴,警诫这一班人罢了。”
听了佟国维这一番话,隆科多不禁大为受教,欣然笑道:“端的是阿玛看的透彻!要照儿子说,这位副总宪大人好歹到了那岁数儿,罢官归里,省得再整日介操那份闲心,也算主子给他的恩典了”,又顿了顿,“嘿,就是到了刑部那四十板子下去,还不得一时三刻魂归故里了?”
“主子还能真要了他的性命?”佟国维斜了隆科多一眼,淡淡道:“再说,刑部张鹏翮又不是个不通机变之人,断不会办这种糊涂差使,劳之辨虽是个无关紧要的,但要因此得罪了一船子东宫旧人,却是不美。”
隆科多见自家老爷子说到这里,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哪像有病的模样儿,就想起那位还候在中厅等着给“看治”的马尔齐哈,只觉好笑,就便趁着趟儿问道:“那阿玛就籍着这个‘病’,请了八爷的人来,先探探风儿口?可那个马尔齐哈不是个实心人,因了通晓医道,在各府里头都有来往,一脚踩仨船,咱可信不及呵!阿玛,儿子总觉得这么着,他不是个细致事儿……。”隆科多满心只余顾虑,哪想,却只招来佟国维没来由的一问:“你随扈这些时日,马齐进园子的时候儿可多?”
隆科多不免更是纳罕,但还是往细了说道:“张、陈、李(张玉书、陈廷敬、李光地)三位都是汉官,票签部院的题本便有许多不便宜,又都是上了年岁的,温中堂新进,如今内阁里头是马中堂掌总,一直都在宫里,去园子的时日少。倒是主子回宫后,为着劳之辨的事递牌子请见过几回,但看如今这情形,像是没能请下恩免的旨意来。不过这事还真不禁想的,主子打回銮后,召见几位大学士的时候儿确是少了。”
佟国维原阖着目,倏忽张开了,细细一沉思,心中已有定计,挥手打发了隆科多下去:“马尔齐哈怎么码子事儿你甭管,对八爷那头我自有道理,你也无须掺和,当好你的差使便是。只是往后遇着四阿哥处,更要执着些恭敬。”隆科多有些愕然,刚想张口发问,却被佟国维伸手阻了,只得轻声道:“儿子谨记。”
胤禩府内,人人面上带了几分喜气,脚步也轻快了不少,不为别的,今儿府外的兵丁都散了,夫人吩咐赏下,府里面不管小子丫头,有一个算一个,每个人二两银子,若是担着差使的头面管事,更是一人十两,顶了足足两个月的月例!内园子里还摆了酒,九爷十爷此刻就在内里和自家主子炙鹿尾行着酒令。上好的三十年状元红,取了盐渍梅子放进去,拿热水温了,一壶壶送进去。
胤礻我用小刀切下一片焦黄的鹿尾,放入嘴中细细品着,不由赞道:“八哥府里的厨子不错,这烤的外香里嫩,味儿正,不比九哥那儿的差。”胤禩哂笑,道:“都说十弟的嘴刁,而今看着不过也就是半瓶醋,真吃不出么?这不就是九弟府上山东厨子手笔?”胤禟亦是一笑道:“八哥此番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是如此,做弟弟的也得多少表示些个。这厨子就送与八哥了。往后,用得着他的地方可多,若是弟弟没说错,过上几日,只怕八哥这边就得是门庭若市。”胤禩把酒盅往桌上放了,默了一会,方有些黯然道:“九弟说这话,可就是在村我了。自我奉旨见驾之后,府外的禁卫是散了,可这个跟头我也是栽倒家了。皇父之处,虽说面上是信了我,怕是心里依旧猜疑的深,连了郭络罗氏也无辜受我牵连……。”听了这话,胤礻我面上也浮起一阵阴霾,愤愤道:“亲事当初就是皇阿玛给指的,若是安王府不显赫,八嫂不贤,为甚么要指给八哥?眼下又桩桩件件翻起了旧账,到底八哥还是不是皇阿玛的儿子?”
胤礻我此说,自有由头。自那一日胤禩被禁之后,康熙又见了几个内大臣,于是便渐渐传出些话来,全是埋汰胤禩妻族的。这两天胤禩才辗转知道,后便一直郁郁寡欢。说甚么胤禩的嫡福晋郭络罗氏是安郡王岳乐之女所出,平日里嫉妒行恶,根本论不及贤德二字,胤禩无嗣便是受制于其;甚么安王的几个儿子马尔浑、景熙、吴尔占,也都是些不知礼数恭敬的,对郭络罗氏更是疏于教训;更有甚么岳乐是因了谄媚辅政大臣才得的亲王爵,安王福晋又系索额图之妹,还是世祖皇帝时记名女子的话……话里头真真个是论定了安王一族的肆意妄为,无德无行。
虽说都知道因着废太子事,康熙对胤禩有诸多不满,在那当口上约也是信口而至,可也用不着如此辱及安亲王一脉和郭络罗氏罢?与朝臣一番话,连儿子媳妇善妒没有子嗣都拿出来说事,也不嫌寒碜?末了居然还牵扯了索额图进来。安王与索额图如何且不说,这两人早就死得透透的了。胤禩与索额图水火不容可是人尽皆知的事。当年索额图问罪,正是胤禩刑讯,还为此事和废太子结下仇怨,康熙岂有不知之理?
一旁胤禟却是想得深些。早先康熙还是看重安王一脉,安王岳乐去世后,三个儿子袭了郡王爵,宗室之内,除了礼亲王一族,便数得着是圣眷深厚了。可康熙二十九年前后,岳乐因事追降郡王,继而除马尔浑还袭着郡王爵外,蕴端、景熙两人都被降至国公,安王一族声势已远不如前。而郭络罗氏在三十三年指配胤禩,自当不是为了让胤禩能有妻族依靠。现而今又扯出些陈年旧事,康熙到底存了什么心思?轻轻摇了摇头,勉力一笑,道:“八哥想得太多了。都是气头上,话赶话的,皇阿玛若是不待见八哥,如今怕是八哥还在宗人府和老十三为伍呢。再者,皇阿玛不也说了,再不提旧事,显见着是要为自己找个台阶,更别说还把老大的佐领赏了一半给十四弟。人谁不知,十四弟凭什么受赏,不就是帮八哥说话么!如今这些子风声一起,八哥可是人心所向。朝廷内不说,揆叙、王鸿绪早就以八哥你马首是瞻,连着马齐,近两年不也对八哥交口称赞?江南那边的士子,哪个提起八哥不称一声贤王?现今胤礽倒了,储位空悬,照着我说,除了八哥,哪个有这般名望贤德能坐得稳这个位置?”胤礻我也是没口子的称是,直说的胤禩面色转霁,团团敬了二人一盅,道:“说些丧气话,哥哥我当自罚一杯……。“话音还未落,就见一人高声笑道:“这香气引得弟弟馋虫大发,可还有剩的么,小弟我可是得仔细补补。”见是胤祯,胤礻我大乐:“当真讲究吃哪儿补哪儿,十四弟,仔细长出条细肥尾巴来…”
夤夜,四贝勒府。乌喇那拉氏拉着兆佳氏坐了炕沿边,一手握了她右手,一面嗔怪着:“不过是举手之劳,弟妹何须如此,生生折了我的寿!”兆佳氏拿帕子轻轻拭了拭泪,道:“若不是嫂子四伯帮手,只怕我家爷生辰那日连碗寿面都吃不着。”想着胤祥的一脸病容颓气,又是眼圈一红。乌喇那拉氏心里也是一酸,劝慰道:“我家爷和十三叔自幼亲近,有什么能帮的,自是不在话下,说什么谢不谢的,反而见外。你也别心思太重,眼门下十三叔还能指望的不就是你么?若是你好好的,他在宗人府里也能稍微宽点心不是。”听得兆佳氏不住点头。
自打兆佳氏配与胤祥这几年,日子过得像是蜜里调油,胤祥又惯知心疼人,何曾让她受过丁点委屈?因着胤祥平时为人爽气,又得着圣眷,各位母妃处也是得人高看一眼,宫人太监哪个不尽着心思伺候。如今,胤祥身陷囹圄,虽说供应未减,冷脸子却见了不少,难得在宫内遇着其他妯娌,也是淡淡几句就似避瘟神一般避开了去。兆佳氏素来也是心气高的,索性一个人躲在南三所的屋里不出门。这一个多月间,也就只有乌喇那拉氏借着进宫问德妃娘娘安的机会拉着她开解几句。上月底,眼瞅着胤祥的生辰将至,兆佳氏再也坐不住,烦着平日里有些交情的苏拉太监寻到了在内务府当差的娘家兄弟伊都立,托他带了句话给乌喇那拉氏,请胤禛一定安排着在十月初一让自己与胤祥见上一面,好让自己能带一碗寿面给胤祥过寿。
乌喇那拉氏虽说有心援手,打头里却也不敢对着伊都立就立时应承下来,只说会尽力而为。她素是知理的,从不替胤禛揽事,生怕在那当口上再给胤禛惹些是非,话不说满,便是给自家留了几分余地。到了晚间,乌喇那拉才小心翼翼地捡着词句与胤禛说了,胤禛听了并没二话,第二日大早便进了宫去,晚上才归府,问他结果,只说了两字:“允了。”后来乌喇那拉氏从胤禛随身的太监秦顺处才知道,胤禛为了这两字,生生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若不是秦顺在马车里为胤禛揉开了血脉,怕是走路也没那么便利。
许是为胤禛所动,康熙特许兆佳氏于胤祥生辰之时在宗人府里陪胤祥一日,口谕传到阿哥所,兆佳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拿了足足一百两的银封赏了传谕的小太监。到了正日子,兆佳氏又好好地为自己扮上了妆容,寻了一身素雅的旗装穿了,只配了耳珠和绒花,略想了下,又套了副玉镯,使人预备下了要用的物事,套得了车,从神武门出往宗人府去。
胤禛早已等在了宗人府二堂内,知兆佳氏来了,便让人引了兆佳氏入内。见了胤禛,兆佳氏趋前,蹲身低低一福,轻声道:“给四伯见安。”胤禛点了点头,手一虚扶,道:“弟妹安。”稍一犹豫,又道:“别怪四哥罗嗦,还是得预先嘱咐你几句。这几日十三弟腿脚不便,心绪也不佳,脾气燥了些…。”兆佳氏听得眼眶一紧,强自一笑,道:“四伯的话,我都记下了。烦请四伯让我借此处灶上一用,为我家爷下一碗寿面。”胤禛暗自叹了口气,让秦顺指引着兆佳氏去了后衙内的小厨房。那里早已收拾妥当,灶上起了火,闲杂人等也都打发了出去。兆佳氏让随身伺候的丫头将带来的紫泥小砂锅搁在一旁的小炉上,不一会的功夫,厨内便漾出了缕缕香气。这是兆佳氏炖了一宿的云腿鸡汤,胤祥往日就最爱这一口。
胤禛一人与堂上侯着,随手拿起一只扁长匣子,这是他特意为胤祥备下的。自打胤祥患了腿疾,他便四处托人与关外寻来上好的虎骨炼了虎骨膏,此物最是对症,眼下正好得用。正摩挲着匣面,一位相熟的空房司官匆匆入内打了个千,道:“四爷,您快去瞧瞧吧,十三爷正跟这儿置气,谁劝都不听。下官们无奈,只得劳动四爷您了。”胤禛一愣,将匣子重又放回怀内,跟着司官匆匆来到关押胤祥的屋外。才到门口,就听一声瓷器碎裂之音,继而便听胤祥吼道:“混蛋奴才,爷就算是被圈了,也是皇阿哥,你拿这猪狗不食的东西来搪塞爷么?”
胤禛蹙紧了眉头,将门推开入内,清咳了一声,声中带了些责怪:“十三弟!”胤祥闻声一怔,侧转了头去,见是胤禛,先是有些讪讪,收了声儿不再言语,继而眼眶泛红,后又垂下头去。胤禛挥手让一旁的司官和送饭食来的差役退了,这才走到胤祥身边,缓声道:“祥弟,什么事只管同四哥说,至于和这些子办差的撒火?”胤祥看着面前的一盘子饽饽,半晌,才闷闷地说了一句:“四哥,我知道犯不着和他们置气,可你看看,后晌饭就只送了这个,再不济我也是当朝阿哥呵,轮到这些奴才如此糟践么?”话音越说越低:“若是往常,我才不和他们计较这些,可今儿,今儿是我的生辰……。”
胤禛在一侧挨着胤祥坐了,不紧不慢道:“若是旁的,我断不会让祥弟你受了半点委屈去,独独这一桩,十三弟怪错人了,是我吩咐他们今儿就送些饽饽来的。”“四哥你?”胤祥愣了,满面的不解地看著胤禛。胤禛淡淡一笑,道:“不过是让你垫巴点,免得来了正席面,你没肚子受用。”胤祥正纳罕间,便听得门外有女子哽咽唤了一声:“爷…”抬眼望去,正与兆佳氏四目相接,霎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兆佳氏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胤祥,她几乎不敢置信,面前的胤祥面色黯淡,颊上深深凹陷了下去,人也瘦得有些脱形,额上虽然像是新近剃过泛着青,可发辫却有些凌乱。这还是往时那个倜傥洒脱的十三爷么?兆佳氏端着面的双手不由颤抖了起来,满溢着的汤水堪堪就要撒落,还好一旁的胤禛见了,径直接了过去,将碗置于胤祥面前,又从怀内将装了虎骨膏的匣子掏出,放了一旁,笑道:“我给十三弟贺寿了,只不过这个哏结儿上,我也不能不识趣,省得祥弟后脚便怨了我去,你与弟妹好生说些体己罢。”在胤祥肩上拍了拍,便起身离去。
面前的云腿鸡汤面热气氲氲,雾气之中,胤祥却将双手拢了遮住了脸孔,良久,似有一滴什么从指缝之间滑落,跌入碗内。兆佳氏再也按捺不住,如小鹿一般撞入了胤祥怀里,双手在胤祥额上摩挲,饮泣着唤了一声“爷”,泪珠更是一串串挂下,直至过了许久,胤祥才撤开了手,托起了兆佳氏的下颔,这时神色已平静如常,微微一笑道:“你若再给这汤里加料,爷这碗寿面怕就咸得吃不得了。”兆佳氏这才醒了神,再一看,汤已然冷了,面早涨得不成样子,当下泪又要涌出:“这可怎么好,汤头是昨儿炖了一宿才得的…。”胤祥像是回复了些往日的样子,一甩发辫,带了一分调侃道:“不碍,爷这在意的不是面,是你这份心思。左右一会儿面吃不得,换了吃你也成。”兆佳氏本是梨花带雨,被胤祥这么一说,收了泪,面上也羞出了两朵红云,轻轻推了推胤祥,嗔怪了一句:“就只欺负妾,再难吃,爷也得尝尝妾的心意。”嘴上说着,手上用箸为胤祥夹了几根面送入口中……
乾清宫东暖阁外。
马齐看了一眼李德全,蹙了眉问道:“主子何时叫进?”李德全只赔了笑,躬着身子道:“中堂且安心等着,牌子已经递进去了,等主子见了李大人,便当翻中堂的牌子了。”侧身又为马齐置了一盏茶。马齐看了看一旁的西洋座钟,李光地入内已有一时两刻了,怎么至今还未见出?他一个致仕之人,究竟是何等政事,值得康熙如此垂顾?
马齐在外心急火燎,李光地在东暖之内也是坐立不安,康熙适才每一句话都似有深意,可他偏就一句茬儿都不能接。这些事哪是他一个汉臣能质喙的?宦海沉浮几十年,圣眷不断,他如今又以大学士之尊荣养,若是还有一桩事是挂心的,那便是终考命这三个字。若是卷进了这立储的风波里,哪里还能全身而退?康熙的意思,李光地侍在君侧久矣,自然是心知肚明,可二阿哥胤礽非人君之选,这一回的帐殿夜警,更是在康熙心间扎了一根刺,假以时日,难保没有二废之举。更不需说,目下朝野之内,八阿哥名声远播,倘这议储的旨意一下,怕就是众望所归。可康熙这位主子又岂能容得出如此一个人皆言贤的皇太子?太子身在储位便如此得人望,将至九五至尊的皇帝于何地?然而,若二阿哥及八阿哥皆不成事,那么后继之君又是哪个?这一注下得不好,便是对子孙遗祸匪浅。李光地思来想去,他宁可不要这拥立之功,也断断不能置李氏一族于危局之内。
康熙见一旁沉思不语的李光地,略有不豫,摆了摆手,道:“你且去罢,你要好生体会朕心,朕过几日便驱驾畅春园,届时自有旨意。”李光地如蒙大赦一般,行了跪安之礼,匆匆退去。李德全端了一碗热奶子,晋至康熙面前道:“主子,这天齁冷齁冷的,喝些先暖暖身子,殿里的熏笼还得再加两个…”絮叨地说了两句,见康熙面上沉了,才讪讪道:“马齐还候在外面,主子可要传见?”康熙沉吟了少倾,方有些疲惫般道:“叫进罢。”
马齐入内,正要请安,康熙抬手叫免了,指了身旁的毡垫道:“近前来”马齐依言近身跪了。康熙看着马齐身后稍有斑白的发辫,颇有些感慨:“朕记得你年纪与朕相当,快耳顺之龄了?”马齐跪直了身子,笑答道:“是,奴才今年五十有七。”“唔”康熙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一番马齐道:“前番看你身子骨还硬朗,怎么如今看着倒有几分羸弱?”“这…?”马齐犹自一愣,很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明自己身板打熬的结实,康熙何来如此一论?却又不便分说,只得含糊支吾道:“约是奴才近日有些疲累了,显得瘦些。”康熙淡淡一笑,道:“前几日,朕在翰林院考较那些翰林的窗课,倒有几个不错,几时将那几个调来朕的南书房行走当差。若能有三两个历练的出来,也能给你、佟国维、张玉书分担些个。”马齐应了,又将随身带来的匣子开了,从内里拿出一份题本,道:“禀主子,西边似乎不大太平,拉藏汗未上奏朝廷,便在拉萨袭杀五世活佛的摄政桑结嘉错,如今又欲另立活佛。”康熙顿时黑了面孔,拿出题本,匆匆看毕,只从紧闭的齿间透出森冷几字:“狼子野心!”
巳正二刻,隆科多刚打值上下来,就听见自家阿玛递牌子进宫的消息,心里左右觉得不踏实,正想去央了哪位换个班,也方便听些个昭仁殿那边的声儿,转念记起这两日佟国维的嘱咐,又忙不迭的往和硕温宪公主府寻舜安颜去了。
隆科多忧心的,实是佟国维的这“病情”。在隆科多看来,自家阿玛深谋远虑的一个人,满朝都不及的,绝少办糊涂事儿,况佟家一门累受皇恩,世代勋戚相继的显贵,是最最不肯行差踏错的人家儿,怎么今次的功夫做的这么浅?任人看的出来,这病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前后才不过三五日,可家人到外间都是传远了佟公爷这病极重的,前几日听鄂伦岱的意思,竟是弄得连八阿哥也知晓了。今日要叫康熙见了,自然知道这分明是半点没影儿的事,万一生起佟家的疑心可怎么是好?
隆科多这头忧的心焦,昭仁殿里却显着他这份心担的多余。康熙这两日心情稍好,这会儿已更了常服,红绒结顶下一身石青色团龙褂,靠在明黄南绣的迎手坐褥上,看佟国维精神矍铄,并不以为忤,反笑着对佟国维道:“你的病好了?哪里来的杏林国手,不妨也荐了给朕。”佟国维端坐在紫檀木绣墩上,朝前一欠身,赧然回道:“回主子实话,奴才身子骨儿还利索,这病只是心病罢了。奴才是什么人,主子圣鉴的再不能透了,这一点小思虑,哪里还瞒的过主子。”
康熙看了一眼佟国维,道:“是为了二阿哥的事吧?”
康熙所言正中心怀,佟国维不由悚然一惊,忙道:“奴才不敢瞒主子,是有这个缘故在里头,可也不单是这个。奴才早先那话,奏给主子之前想过再四,既奏上来了,圣断如何就本不是奴才这个身份所能虑的及的,只是听闻主子圣躬违和,身子比刚回銮时候又见不豫,奴才自以为是因了那道折子,这才心忧难宁,每日佛前祝祷,惟愿主子万寿无疆。今日蒙主子传召,方知主子圣体康泰,奴才要伺候主子,哪里还敢再病着。”
康熙听了,微微一笑,“你这话说的愈发像明珠了啊!”
康熙看着下首铜火盆,稍一停,目光转向旁边的佟国维,跟着道:“朕病多是心气郁滞所致,与你所奏无甚么干系,不必往心里去。朕如今解了二阿哥的禁,令其安养于咸安宫中,每召见于其,方觉顺畅好些。至于是否明旨赦他,还未定。”
佟国维听康熙说的平和,却多半是不可转的意思,想了想道:“奴才知道主子定了主意,可奴才还是想同主子说句不当说的……奴才前头上的折子,不在应对二阿哥如何措置,而是为主子着虑,便是到了如今,奴才也还是这话。主子治事四十年精明,是断无错误的,只是二阿哥之事于圣躬关系甚大,主子若是思度着日后易于措置,奴才请主子速赐睿断;若是……若是难于措置,也请主子速赐睿断。”说着,佟国维颤巍巍地离座径自跪了,在脚踏跟前叩下首去:“总之,请主子按原定旨意熟虑施行即是。
康熙听了李光地的话在先,又决然处置了大阿哥在后,这会子便是早消了要杀废太子的心思,现下听得佟国维又扯出这一茬儿来,自然就有些不悦,淡了语气道,“什么了不得的事?太子虽废,朕还他个阿哥的名位还是可以的,更何况这两日朕瞧他神智清醒,行事也有章法了些,再不是那癫狂昏聩的模样儿。你定要朕按前时的意思办,就不怕担个逆乱的罪名?”
佟国维听出康熙话里的气性,今儿来前本就下了定意要促成此事的,是以也不惧着,只是回道:“奴才是为主子后头行事着想,不避及这个。主子家事也是国事,储位虚悬,主子总是要从阿哥中挑出一人嗣承大统的,除非主子复立二阿哥,否则主子万年之后,储君又当与二阿哥如何自处?主子神功圣德,若因嗣君之事未能竞业,岂不为永世惜憾?奴才这里说句大不敬的话,‘废太子’三字,总是于主子英明有所损碍……奴才的心里话说了主子知道,便是立办了奴才悖乱,那也是甘愿的。”
这话说的很透,听得康熙也是深省,以帝王之尊论及的父子之情,同别的相较又孰重几分?康熙一面想着,一面将炕桌上摆着把玩的紫檀木镶金字嵌玉如意已是竖了起来,眼神凝锐地扫过来,打断了佟国维还要再说的话:“打断了佟国维还要再说的话:“你进宫一趟不容易,总不要教人觉着是特特来给朕奏这些话的,什么措置,今后都不要再奏了。二阿哥之疾尚需观看些时日,皇太子之位,朕观诸阿哥里头也并没有合适之人,改日不妨叫你们都议一议,就畅春园罢。”
十一月十四日,康熙在畅春园行大朝会,召满汉文武诸大臣齐集。胤禛这一日早早的就进了园子在箭厅之中候着,虽外头罩了件石青元狐皮的风毛大氅,可也经不住一路从京里驰来,冬寒刺骨的,现时身上还是觉得有些酸僵。彼时官员到的不多,大都是各部院的司官,见了胤禛便赶近前来请安,胤禛只是略略颔首回了礼,单蹙着眉头琢磨今日该如何应对。
今日所议之事,朝里是早传了风声出来的,只这两日的动静儿是越发闹的沸反盈天,往各府里来往走动的人也越发见勤快。康熙将储位人选交给大臣们去议,满洲贵胄人家是不消说的,自是上劲儿的很,一个拥立之功不就攥在自个儿手心里么?就连一干子汉臣,也半点不当天子家事,全然视作大清万年体统的国事来操办,今上首倡满汉一家,如今可是见了真章,折片都备好了多日,单等旨意一下,就署了心中那位的名字呈上去。
胤禛冷眼瞧着满朝上下的热乎劲儿,倒也生不出看热闹的心思,就只为着胤祥那一宗,心思更沉重了些。自那日见了胤祥的样子,又想及康熙的态度,他心里便着实堵着犯疼,不论今次废太子能否有复立的可能,于开释胤祥都是没有助益的,但看今日皇父心境如何,瞅着空子便要求一求这个事。
就在胤禛走神当间,到的人似又多了些,各照典仪,着朝服分班立定。胤禛以贝勒品秩立在前头,看的清楚:公、侯、伯、内大臣、都统、精奇尼哈番、大学士、六部尚书、左都御史一众列头班;护军统领、副都统、前锋统领、侍郎、阿思哈尼哈番、步军总尉、大九卿一众列二班;再有一等侍卫、护卫、参领、阿达哈哈番、步军副尉、小九卿、郎中的列三班。
平日宫中常朝,少不得有些告病告假的,今日到园子里却是来的齐,真个翎顶辉煌。只畅春园不比宫内规矩严整,更少了纠仪官盯着,是以都不拘本位站着,越次拱揖、低声寒暄的倒也不妨。胤禛目光又朝外扫了一圈,殿外,佩刀侍卫成两列雁翅排开,内大臣、散秩大臣在前,豹尾班执枪侍卫二十人钉子一般扎在丹墀上,但看这阵仗,今日常朝康熙必是要升座的了。
身边的三阿哥胤祉也到的早,见胤禛正瞧的出神,便拿手肘轻碰了他一下儿,阴着调子:“我怎么觉着,今儿个最是得意的要数老九了啊?这还不定是个什么形呢,眼里没人的东西!”自打牧马场喇嘛那事儿,他被迫钻了胤禩的套子,到了算支应了八阿哥他们,还活生生砸了老大最后一块砖,如今又看皇父的态度,竟满是个保全之意的,刑部同宗人府,也只单拿了胤禔、张明德两个顶罪再不往深处追究,后还复了胤禩的贝勒爵位。现如今,满京里传扬的都是储君要着落在这位身上,如此一来,将他三贝勒置于何地?论长论贤论爵位,怎么还不该自己……胤祉但凡见着胤禩胤禟几个,就满心的不愉快,嘴上也自然不留半点情分余地。
胤禛见胤祉说的不象,正要搭腔,却自觉有一道目光正注视着自己,恰是立在马齐身侧的佟国维,说不出是股子什么意味。佟国维一见胤禛目光与自己的撞上,忙垂了眼睑,侧过脸与马齐攀谈起来。佟国维这两年颇显老态,行事却愈发地怪异,与八阿哥那头走的近不说,偏又与自己这头疏远的近似刻意起来,胤禛不由蹙了眉,看了阵子也不知是什么端倪,心里也不免存了疑惑。待要再说,又见胤祺胤祐、胤礻我胤祯两两联袂而来,胤禛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低声劝了几句。
除了胤禛,一道留意这边的还有胤禩,因见佟国维、马齐二人不知说着什么,频频点头,而马齐面色似又有些凝重,胤禩只当是佟国维同这个要紧人物预通消息,只不知马齐呆会儿做何计较,倒是担着心很有些不安,又虑及佟家的地位并佟国维在朝里的人望威信,这才稍顺了意,待温达、陈廷敬到了二人左近,方转看向揆叙那边几人,对胤祉的嫉忿,全然不知。
“八哥你看,皇阿玛他老人家到底要干什么?”胤禟偏首凑上来,声音摆明有些吃惊怨愤。“怎么了?”胤禩不明所以,朝殿门口望去,并未见着什么,就只是全副子朝褂的达尔汉亲王额驸班第进来,笑着奇道:“达尔汉亲王身份贵重,你哪里是头回见他,今日这等要紧事……”正说着,不妨瞟见班第身边两人一前一后的过来,胤禩不由也吃了一惊:“娄征额?”
“今儿就是皇阿玛有翻旧账的意思,爷们也不能让这个奴才犯浑!”胤礻我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胤禩身边,分明也是瞧见了的,立时抽开胤禩的手,抬脚就要过去。阿灵阿刚随一众大臣进来,远远听了,忙一把扯下身上氅袍,快步走来,低喝一声:“不可莽撞!”三人抬头看时,阿灵阿已到了近前,俯身冲胤禩胤禟行了个礼,方拱手劝道:“十爷留步,皇上适才召见娄征额,令其也会同大臣们举议。断不是几位爷们想的,不可胡来。”
阿灵阿是本朝先头四大辅政大臣遏必隆的第五子,孝昭皇后的弟弟,温僖贵妃的兄长,算起来还是十阿哥正经的舅舅。钮祜禄氏正经的满洲贵胄、皇亲国戚,真论起来,佟家也比不上他的身份贵重。阿灵阿如今担着领侍卫内大臣、理藩院尚书的差事,不比一般儿的权重,刚觐见康熙下来,是知道因由的,况素日心气甚高,从不将这些皇阿哥当天人一般供的,话里头自然管不得担待这许多规矩:“娄征额是伺候皇上的老人了,皇上施了三十几年的恩义,这些新满洲侍卫没有不实诚的,大阿哥找上他们图谋,真格儿是浑身冒傻气。这样的人,拢过来、找麻烦都不成事,单撂着就是了,皇上又没有为难的意思,爷们难不成还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横生枝节?”
胤禩原就没意思在个侍卫身上纠缠,听了阿灵阿所言,知道再没折腾出旧事来的风险,议储之事必胜券在握的,乍惊乍喜之下,还是郑重道:“正是的,舅舅所言极是。”孝昭皇后名分上也是诸阿哥之母,胤禩几个又与胤礻我相与甚厚,也就随了这么叫,胤禩从来礼贤下士,声名在外惯了,自己人面前也算不得纡尊降贵,就更不在意这个。
阿灵阿却是不好大剌剌受了,还了一揖,又状似不经意地朝佟国维那头一瞥,跟着道:“方叫了起,旁的都还好,今日必要议储君人选的,并无变故,只一样有些费解,皇上有谕是不让马齐预于此事,却不知圣意为何。前头分几次传见了些大臣们,也大都有谕,大约说的便是此事。”
“先见了几次大臣?怎么,皇阿玛今日不升殿?”胤禩先是想着马齐的事,听到这里,沉吟一阵,不觉问道。
阿灵阿摇了摇头,同几人对视了一眼,道:“皇上是在澹宁居叫的起,今日不升殿了,这里只是按班坐次,说是让议出条陈来递进去,约莫一会儿就要有太监来传旨。不过如此一来,倒方便我们行事,八旗都统那边,鄂伦岱得了我的吩咐,俱已嘱咐齐备,揆叙并那一众翰林,料也应无大关碍。八爷放心,大事可成!”
胤禩听得不免动意,喜自心来。忽地又念起一人,忙问胤禟道:“怎么不见王鸿绪?
胤禩几个正四下里张望寻人间,孰不知王鸿绪单拣了人后,密令两个心腹门生同鄂伦岱、揆叙互通消息,在下头很是出了把大力气。一时,先到殿中的各部院尚书、侍郎,科道翰林,并八旗都统、副都统们,都见全了其中一人掌心所书的一个“八”字。这当中,许多人都是预备借胤禩之力的,又早就同王鸿绪等人往来,堪合了意见,大都纷纷在佟国维、阿灵阿出具的折子上列名,后头不知究竟的司官属吏们,也都随了在本部堂官的名字后头。
当中虽有些不肯轻易落名的,奏本传到眼前,却也未敢立时否决,只是虚应着。按照朝制,列名会题的奏本,臣工如是有另存见地,则须重缮本子进奏。可这究竟是公议之事,倘若真进了折子,不说逆了佟、遏两府的意,就是众目睽睽之下,也犯了自外于百官的大忌。况又系储位的敏感之事,或有往成了看,希冀前程腾达的;或有往败了看,思量法不责众的,谁肯单做了那出头的椽子,招风的树?谁知这么一来,竟是结成了满朝公议之势,真格儿的是把几位大学士空悬着架了起来,毫不知情,大出阿灵阿和佟国维意料之外。
陈廷敬平素端方稳重,行止俱是官仪楷正的一人,这会子愣是急得原地打了一转,刚一抬首,便见殿外进来一众官员,为首之人着红宝石顶戴,一身半新的貂镶补服,上头缀着仙鹤补子,清癯的面容略显瘦些。“素存呵!你怎么才来?快着罢。”陈廷敬一见张玉书,立时紧迎了上去。二人久在机枢,同居辅相之位二十余年,相得益彰,更是满朝誉重的,张玉书鲜见陈廷敬这副样子,不由诧异相询道:“陈相,何事……?”还不待他问明,已是被陈廷敬攥住了袖子,快步同至马齐面前,温达见着,也越众而出迎了过来,拱手道:“张相。”
张玉书俟一站定,环顾一眼周遭,方觉有异,平日常朝皆是按各官品秩,分班内外列坐,各行奏销部务,除堂官外,各部院司员非有会奏公本,或引本部条陈进奏不得入殿。今日却是众臣齐集,鹄立殿中,倒显得一个熙熙攘攘,马齐等几个俨然站在领首之位。张玉书忙问道:“马相,何故召集众臣?”
马齐本就是一脑门子官司,这会子见张玉书问起,苦叹一般道:“张相来的迟,陈相是见了的,我这正等二位来拿个主意。适才,皇上使梁九功传谕,命众臣于诸阿哥中推举可为皇太子之人,这如何使得?我等身为人臣,岂有妄言主上之理,无奈逊辞再四,皇上皆不准。如今梁九功、李玉两个在殿内立候,看圣意,是定要我等今日议了人选不可。”马齐飞快地瞟了眼左首内大臣班中,前后站了一处的佟国维、阿灵阿,对视一眼温达,沉了眉头对张玉书道:“众议只是一人,现今单等内阁会衔,进呈御览。”
“所举为谁?”这个结果,显然令张玉书吃了一惊,急忙问道。
“贝勒胤禩。”
“这……”张玉书暗里转觑一眼,见四下里,群臣目光不一会子便若有似无地涌向那位,九阿哥、十阿哥并十四阿哥几个,譬如众星拱月一般地立着,当中那位更是气定神闲,夷然自若。看了一时,似从群臣神色之中看出什么端倪,张玉书的面孔不禁也沉了下去,转对马齐:“这是要……”话说了半截,硬是生咽了那个“行逼迫之事”,张玉书眉头深锁,相顾陈廷敬一眼。
陈廷敬原就看了多时,面有难色,这时间似听着几人,又似在研磨自个儿心事。连日以来,他们这几个久在君侧侍奉之人,多少都能猜出几分风向,与那些个热络不经事的官员不同,当间利害轻重是想在头里的,断不能首肯‘天子无家事、社稷从民心’一般的小儿言论,如何肯轻易造次。虽说这议储之事是康熙发议下来,可究竟上边儿本心为何,到底揣摩不透,不是心里有了人选不敢议,而是根本就不愿去议这个。更何况,汉臣为官,讲究个居朝清正毅立,天子民生两重,职在枢辅,谏议动静都是与国同戚,又没有八旗里一家一族的干系,对这事儿,打根子上就生不起下臣们那一番拥立幸进的兴头来。是以他们这些个股肱重臣,饶是一个个博学经济的硕儒,庶务处置起来从来变化尽通的,如今大约也都只剩下苦恼愁闷了。
抬头碰上张玉书递来的目光,陈廷敬当即会意,近前一步,把话推了开去:“有宗室亲贵并旗下勋戚们在列,我与素存俱是汉臣,此事上实无置喙的余地,内阁是否领这个衔奏上去,还得马相来拿主意。”
“我的陈相啊,你让我……”马齐一跺脚,“哎!如此,顺势而为罢,且看主子如何定夺便是。”说着,看了眼又欲来催的梁九功,朝阿灵阿走了过去。
畅春园东路,绕过丁香长堤左岸,临近重檐楹宇处,便是澹宁居。康熙坐在明黄缎铺就的楠木暖榻上,看过那份形同‘逼宫’的列名题奏,深深皱着眉头,唇角早已抿刻成了一线。
梁九功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回着二次传谕的情形:“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奉旨传谕,一个字儿都不敢易的……‘立皇太子之事关系甚大,尔等各宜尽心详议,八阿哥未曾更事,近又罹罪,且其母家亦甚微贱,尔等再思之’,奴才传了万岁爷旨意,诸位大人们齐齐的跪奏不敢议,阿哥们也都跪了候旨……”才说完,康熙跟着就是冷笑出声,显见是强抑下怒意的讥诮,李玉随梁九功跪在边上,唬的身子也是跟着一伏,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喘。
康熙着实是教这些个臣子气极,当首的就是一个佟国维、马齐这般至近之人,连着想起两人几回进奏,恳切说起之事因,大觉讽刺,冷刻道:“哼,不敢议?你再去传朕口谕,朕既令尔等举荐,岂可因八阿哥一人之罪而废?着诸大臣俱免题奏,各书所举皇子之名于纸,尾署姓名。”
康熙四十八年正月,上苍一连厚赐了三场大雪,把个京城里里外外地裹了层素净装扮。元旦的喜气还未散去,裹絮一般的雪花又落在了各家门口的楹联上,不消半日,就化作了坚冷透亮冰凌子。内城往来巡弋的兵丁,除了步军巡捕五营的,还有打护军营里出来的虎贲,一队队严整刚肃,自是气象不同。
就连前来朝贡的朝鲜国使臣闵敦厚,也不禁感慕起这天朝上国的恢宏壮阔来:“宗主国的气度自是不凡呐,小臣这次朝觐,有幸得见天子升平之都,黎庶富足,方知古记里对中国绝无半分的虚辞夸炫,小臣回朝后,自然尽数报与昌德宫(时朝鲜肃宗李焞在位)知道,想显宗大王(肃宗之父)时,这等盛世景象,成均馆的牒录里都是不曾有的。呵呵,这京城的雪中景致,比汉阳的到底不同啊……”天出奇的冷,闵敦厚一身方心曲领的湛青罗衣,白袜皂履地站在会同馆门口,双手拢在袖中,深呵了一口气,遥望着远处隐隐可见的大清门楼墙,对陪同在侧的礼部郎中道了这一句。这次来朝,闵敦厚也从多位官员处得知了皇太子胤礽行将复立的消息,他并不曾见过这位皇太子,但是朝鲜国中关于大清皇储暴戾失德的流言,却是有所耳闻。莫非同朝鲜国中一样,也是党争之祸?
闵敦厚口中的‘天朝气度’,礼部郎中却是知道。去岁末,众臣奉旨推举皇太子,本议了是八阿哥胤禩,却叫皇上给驳了,不了了之,后头大臣们又拉了达尔汉亲王领衔,保荐废太子复位,题奏又叫留中,也是没个下文。打那之后,京师关防戒备严了不止一倍,不然就指着步军统领衙门的那些个老爷们,巡街倒有这么勤快?想到这里,却是不便多说,只略略敷衍着,侧过身子抬手一让,笑道:“呵呵,是啊,闵大人请……”
雪还在下着,乾清宫内正当听政之时,风雨欲来之势压得无一人能透过气儿来。都说是瑞雪兆丰年,可这有哪有半星儿的好兆头?一众文武大臣,都跟外头乾清门内列着班,今日叫进面奏的,都是当日举荐八阿哥胤禩为皇太子的,上至大学士下至各部属吏,无一不是背上冷汗涔涔,人人心里皆知,迟了两月,真真是个清算的日子到了。尤其跟前头站着的几位领侍卫内大臣,最是满心慌着,自觉身子骨发颤,并不是因了殿中掉根针儿都能听见的寂静,而是康熙锐利的目光毫无遮挡,冷冷地直掠在他们身上。
康熙没有出声问政,便个个都格外小心鹄立,没有敢冒尖的,还是马齐率先打破了怕人的沉闷,捧着一叠折本,出班跪奏道:“回主子,奴才这里题的是新补内阁学士的几人,请……”康熙似乎就等着这一句,接茬打断道:“你不必奏。”马齐一愣,只得噤声叩了头,当下便从心里渗出一股子寒意来。近两月来,他但凡见驾,康熙那里都只是一副冷淡的颜色,再无一句往日亲近体恤的话,若不是碰上要紧政务,挡了牌子都是有的。马齐后才明白之前康熙说他身子骨‘羸弱’是怎么个意思,偏自己一时领会不得,还在八阿哥一事上领了内阁整个儿的会衔题奏,只是事已至此,如今再深悔也来不及了。
康熙阴着脸色,扫了一眼退入班中的马齐,跟着就是在群臣听来的金石之音:“今日不议庶政务,只厘清一桩事体。”康熙已由李德全伺候着,打御座上站起,负手身后道:“去年冬,朕躬违和,命尔等于诸阿哥中保奏可为储贰之人,尔等何以独独保奏胤禩?胤禩获罪于朕,身撄缧绁,且母家又甚微贱,又岂可立为皇太子!况胤禩乃胤禔之党,早相邀结,胤禔曾奏言,请立胤禩为皇太子,伊当辅之,可见伊等结党潜谋,早定于平日!”一阵阵冷斥掷出来,群臣皆跪伏当场,地上铮亮的金砖映着每个人,都是青寒一片的面无血色。“其日先举胤禩者为谁,尔等各据实陈奏。”康熙末了霍然一句,震得众人心弦急颤不止。
“你是领侍卫内大臣,朝议之时是何情景,你说与朕听。”问的是跪在最前边的领侍卫内大臣巴浑德,阿灵阿如今奉旨于天坛祈谷,自然是他首当其冲。
“回,回主子话……当日奴才等奏称,立皇太子事关系重大,奴才等阿敢保举。后梁九功、李玉入殿传旨,奴才等奉主子谕‘尔等在行间俱能效死,今正为朕效死之日,各举所议之人,不可稍有隐讳。’这才各出文武分两班序坐,众大臣欲保八阿哥,奴才遂共同入奏,并无首先发言之人。”巴浑德当日应了阿灵阿,实为顶积极一人,这会子见康熙问到自己,心虚的紧,忙忙地一叩首,将自己撇清了去。
“回,回主子话……当日奴才等奏称,立皇太子事关系重大,奴才等阿敢保举。后梁九功、李玉入殿传旨,奴才等奉主子谕‘尔等在行间俱能效死,今正为朕效死之日,各举所议之人,不可稍有隐讳。’这才各出文武分两班序坐,众大臣欲保八阿哥,奴才遂共同入奏,并无首先发言之人。”巴浑德当日应了阿灵阿,实为顶积极一人,这会子见康熙问到自己,心虚的紧,忙忙地一叩首,将自己撇清了去。
巴浑德此话一出,听得康熙一阵冷笑,“无人出首?尔等所举皆同,便是大可疑之处!此间内外,必有倡首之人,尔等作速详查举奏。”这是要立查奏禀了,今日这一关不知要如何才能过去?巴浑德早已汗湿重衣,当即叩了个头,同几位领侍卫内大臣率先引了武官出去。马齐跪在内阁官员班首,勉强抬起头看了康熙一眼,面上带着些黯然,也叩了头出去。
查了约有半个时辰,一众大臣又趋步进了殿来,齐齐跪了。巴浑德离丹墀最近,跪前一步,硬着头皮奏道:“禀主子,适才奴才等集坐一处,一一查问得详细,实系共同保奏,并无,并无倡首之人。”
“坡尔盆!”康熙全然不理会他这话,更信不及,面上不见一丝表情,径直点到了这位一等公正黄旗蒙古都统,领侍卫内大臣的头上。
“奴才等查问得,同……”
“你就是这么欺君的?!”突然一句,也不知康熙是对着谁说的,殿中众人皆是心中一凛。坡尔盆亦是满心的惊惧,估摸着大半冲自个儿而来的,他是揆叙之兄性德的岳父,同纳兰氏自然有扯不清的关系,保荐八阿哥这事儿上也少不得出了把力,只是如今虽不肯得罪一党的同僚,可也架不住康熙这般雷霆万钧的威势,急忙改了口:“统共奴才这一班领侍卫内大臣中,是巴浑德先发言。”
“尚之隆!”坡尔盆话音刚落,康熙冰冷的声音又砸在了殿中,竟是又点了另一位和硕额驸领侍卫内大臣,看这架势,真个是无一人能跑脱。尚之隆是平南王尚可喜的第七子,早在顺治初年便尚了和硕和顺公主,只是受三藩家族里拖累,虽受康熙恩信,在京里也须得如履薄冰,丝毫不敢行差踏错,当日之事他也是悔的,如今康熙见问,不开销在自己身上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再有隐瞒,顺着坡尔盆的话便说了:“回皇上话,臣等保奏胤禩,巴浑德发言在先是实。”
“主子,奴才万死……”巴浑德跪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的吐了这四字出来,此时他几乎是鼻尖上都沁出了汗珠。这罪名众口一辞的着落在自己身上,偏又不能说出实情,把个佟国维、阿灵阿推在头里,谢罪不是奏辩亦不是,更何况康熙先头问了两遭儿,更坐实了一个‘欺君罔上’,不管哪样,真有些个自蹈死地的意味了。
保荐胤禩为皇太子,连着两月来都是深扎在康熙心里的一根刺,八阿哥势大,竟是举朝邀结人心,这远远出康熙的预料,如此看来,谋害皇太子胤礽怕不是水到渠成之事了?更让他惊惧的是,佟国维、马齐二人,素日倚重为股肱,何曾想过其等罔顾恩义,在此一节上竟屡屡试探自己心意,甚或做的还是个暗喻众臣的角色,委实可恶!可恨!揪出一个巴浑德,不过马前卒子一般的人,远不是康熙今日这番清算所要的结果,既动了干戈,势必要个水落石出。“再查!”康熙一拍御案,紧蹙着眉头道了一声,立起身便往殿后去。
“请主子息怒……”马齐见今日听政情形,康熙大有不查出计议之人不罢休的态势,可满朝大臣十有七八都是列署姓名了的,真要追究起来,有几个能置身事外?再者,马齐心里对这般处置也颇有微词,当日群臣切辞再四,康熙都是严词不准,既是命众臣举议,如今真议了人选出来,又逆着康熙心意了,便要责了一众之罪么?且不论八阿哥一党是否有所图谋,大臣里总归是清白者居多,要是真因此坐了党同之罪,岂非是滥行牵涉,于康熙圣名也是有碍。马齐正想到这里,见康熙回步走了自己面前,于是忙跪叩道:“奴才窃以为,此事令大臣骤加查审,或有委情冤错在内的,一时也难以查明。如此一来,只恐干连甚广,有违夙日主子仁恤臣工之意。还请主子……”
康熙面色铁青,还带着一丝讥讽的嘲笑,看了一眼马齐,一腔冷冷的调子,将他未完的话堵了回去:“荒谬!此间还有冤错的?你奏这些,又欲为什么人打算呐?”康熙稍一顿,“朕知道了,此事必舅舅佟国维,大学士马齐以当举胤禩默喻于尔等,尔等乃畏惧伊等,方依其立议。”
“主子……”马齐听了康熙这刻薄的话,这会子只觉满心凄惶,又心乱如麻,脸色惨白着,顿首道:“当日议立,奴才只是从众议领衔题奏,并未参与此事。奴才奉主子圣谕,令奴才毋得干预,是以奴才当即避去,先时诸臣所议为谁,奴才实不知。”
康熙登时哂笑出声,也不再看马齐,又是一眼扫向群臣道:“朕素知马齐谬乱,是以不使之干预此事,然其朕但加究问,必然发露,潜谋者到底为谁,尔等务行详究举奏。朕至晚朝,必究其根源!”说罢,拂袖而去,毫无转圜的话,令人人心中皆是一骇。
众臣又是两出两进,里头面奏的自是承雷霆君恩,一劲儿的胆寒跪候,可出来传谕的太监不是严词申饬,就是一律只宣谕四字‘再行查奏’。外头站班的也好不到哪儿去,上了岁数儿的,尽觉着身子是裹在冷风里了,站的久了,腿肚子直是转筋。终是巴浑德抗不住严诘重压,鼓起一股子勇略,愣是把这些火栗子悉数推在了汉大臣身上。这却苦了汉臣之首,文华殿大学士张玉书,本就是年届乞骸骨归乡之人了,如何又有他的甚么事?尽管说不得当日情形,然照拂汉臣却是本责,只说是列坐于后者俱举出胤禩,是以共同保之,并无倡首之人。
满臣攀扯汉臣,汉臣又是个打太极的模样,这令康熙益发失了耐心。将近戌时,康熙召群臣入觐升殿,只是盯着张玉书一人,究问其因何保荐胤禩,张玉书不得已,只得从实回奏,康熙一边听着张玉书的奏恳,一边神色显得愈发阴郁,“回皇上话,当日满汉诸臣奉旨齐集,马齐、温达到在臣先,臣问二人何故召集诸臣。马齐告知臣,皇上命于诸阿哥中举荐可为皇太子者,臣又问所举为谁,马齐言众意欲举胤禩,其后众人俱举胤禩,臣等因亦同行保奏。”
果不其然,张玉书话甫一完,康熙当即勃然生怒,目中射出寒凛凛的光芒,立身而起,断然道:“此事明系马齐暗中喻众!”康熙背着手,在丹墀上来回走了两遭儿,猛地一转身,指着马齐恨恨道,“你还有何话可说?!如此大事,你尚能阴怀私意,枉负朕躬予你数十年君臣恩遇!尔等谋立胤禩,是欲结恩于胤禩,乃为日后图谋专擅,恣肆妄行之计可是?
这就是问罪了,还是论的首罪。众目睽睽之下,康熙予这样的厉辞诘罪,马齐遽然间只觉轰然一震,脑海中混沌一片,惊惧中只还残余着片许清明,当下除了顶戴,额头在金砖上叩得砰砰作响,哆嗦着嘴唇:“奴才岂敢……”马齐连连重叩了几个头,额间已显出血红,血气上涌,就连胸腔子里也几要透出血来,脸色却是青白交替,艰难暗哑着道:“奴才忝居内阁数载,实实庸劣无知,自愧不堪此任,不敢乞恩,听凭主子从重治罪,但奴才素无朋比怀私之事,这一点,还求主子明鉴……”马齐朝前膝行了一步,已是跪于班外,伏泣恳奏道:“其日,张玉书问奴才何故召集诸臣?奴才答主子命于诸阿哥内举可为皇太子者,为此召集。张玉书又问奴才所举为谁?奴才答尚未定,只告知其闻得众人中有欲举八阿哥者,张玉书系奴才等同僚,一处办事之人,彼既有问臣不得不答,但奴才并未尝有使其保奏八阿哥胤禩之意……”
“你奏的好!你若无谋荐胤禩之意,何以这上头,头一个就落了你马齐?!”原本康熙不让马齐预与此事,就是怕他搅了进去,事后难于独善其身,孰料竟是错看了他,背地里做些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会子康熙是震怒已极,粗重地喘了口气,在御案上摸索一阵,抖着手擎起那份保荐胤禩的题本,指着正右边列第一的具名,愤然朝马齐摔了下去,怒斥道,“还提什么共同保荐,朕问你,举朝上下,由你马齐列了名的东西,是你从众议,还是众议从你?!”
“皇上……”马齐直挺挺地长跪在地上,脸色愈发煞白,目视着因掷下时用力过猛,而撕扯出几道裂纹的折本,痛苦而沉重地涌出两行泪水来,心中惟余悲切愤懑。倒并非一整日下来康熙的数度折辱嘲讽,而是他自觉苦心孤诣的屡屡欲奏请留废太子一命,康熙何曾不知,但从不予言说一二的机会,内阁里头又刻意冷淡自己,竟是为了这个不成?列名保荐八阿哥之事,细想想也知并没来由的,何以就如此认定,听不进自己半分辩言?尚有这些委曲在内,数十年的君臣恩遇,主仆情分便也是一朝落了殆尽。
乾清宫正殿里,只余下康熙靴声橐橐,并震怒的回响,不一时,马齐耳中又传来好一番痛斥:“马齐之祖哈什屯,原系正蓝旗贝勒德格类属下之人,因陷害本旗贝勒,方投入上三旗。试问其族中,可有一人身历戎行而效死者……”神思一晃,又是一句入得耳中,“马齐起自微贱,历升至大学士,毫不知感恩,其处心设虑,无耻无情但务贪得。朕知之已久,早欲斥之,乃潜窥朕意而蓄此心,殊为可恶……”
“圣明无过于吾皇,皇上所言,自是金科玉律,是杀是剐抑或族诛,奴才并富察氏一族领罪便是。”罪不及祖,何以要如此羞辱呵……马齐心中极是气苦,腔子里只觉得一阵血气翻涌,这几句竟是脱口而出,也顾不得眼前发黑,重重叩了首便起身欲出。“马齐!”康熙先是一愣,既而气得浑身一颤,黑着脸大声喝道。是时,群臣也是一阵骚动哗然,左近的张玉书更惊得面色煞白,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忙立起扯住他的袖笼,“马齐,不可失仪!”马齐肃容看了眼康熙,也不曾言语,一甩袖子挣脱了张玉书,便就这般出的乾清宫殿门,只剩下身后瞠目结舌的众臣,和康熙冷峻如寒霜一般的面容。
自年羹尧任着侍讲以来,康熙三日两头地传召,明眼人谁个不知,这便是圣眷优渥。待一任满了,一个卓异是必然跑不脱的,升上两级,在京可就九卿,在外,就有资格为一方臬司,甚至一跃而代藩台也未可知。年羹尧自恃才高,并不把区区三品看在眼里,他坚信,以己之力,必有以后飞黄腾达的一日,因而格外注重所谓的修为气度,无论大情小事,面上也只是淡淡,可如今,前几日揆叙的那一封信札便搅得他心思不宁地如同扎了根刺一般,眉头自然而然地蹙了起来。
揆叙之信说来倒也简单,无他,相约一同保奏八阿哥胤禩。他当时心头一热便立时应了。拥立之功,合着任谁都难以拒绝不是?熬资历固然拜相可成,只是那时他少不得已是知天命之龄,若是在议储之时上对了船,至多十年光景,便可期一个中堂之称!再者,八阿哥是人心之所向,满朝文武,有七成都看好他是继嗣之君,皇上选嗣,总得顺应民心不是?更而况,八阿哥明里暗里数次示好,他又岂能坐视不顾?他万万不曾想到,朝会之上,本要随着佟国维、马齐、揆叙一并出列保举的,可回顾之间正巧看见了四阿哥那双冰冷的眼睛,自己禁不住的打了个寒战,这一步竟堪堪地没有迈出来。幸好这递进去御前的保举单子并未有署名。继而,康熙于不动声色之间二次要诸官员署名举荐,他便意识到事有不妙,借了尿遁避而不言。果不其然,一场雷霆之怒,八阿哥灰头土脸,彻底断了储君指望,马齐下狱,佟国维夺爵,阿灵阿、揆叙只待秋后算账,自己却逃过这一劫。可要命的是,揆叙手里,可是握着自己回过去的一封书信,内里不乏有向八阿哥输诚之意,这可怎生是好?念及此处,年羹尧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寒光中透出些杀意来。可转瞬一念,却是自失一哂。就算纳兰家失势,岂是自己这个从四品的侍讲学士能撼动的?
正愁闷之间,年六进得屋来,躬下身子,喊了一声“爷”。年羹尧多少有些不耐,冷冷道:“若是客,爷今儿心绪不佳,一概不见。”年六将腰躬得又深了三分,道:“回爷的话,宫里来人了,有旨意。”“嗯?”年羹尧一惊,顿时有些慌神,难不成是东窗事发了?勉力定了定神,问道:“传旨的是谁?有几个人?”年六见自己二爷面上变色,也不敢怠慢,答道:“是位不认识的公公,没有旁的人了。年羹尧这才稍稍放下了些心,急道:”开中门设香案借旨,给爷更衣!”
来的竟是魏珠,也难怪年六不识得,以魏珠的身份,竟来年宅传旨,着实也让年羹尧讶异。待年羹尧跪定,魏珠背北面南立定,微微一笑,道:“圣谕:今命简镶白旗汉军下,湖南巡抚年遐龄女年氏,侍皇四子多罗贝勒胤禛为侧夫人,着按制备典。年氏一族,俱入镶白旗汉军下,自成一佐领,钦此!”
“这…”年羹尧一愣,“公公,这赐婚抬旗之诏是颁予年某的么?”魏珠见失了规矩,低声提醒道:“大人,还是先谢恩罢。”“是是”年羹尧感激地望了魏珠一眼,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接下了圣旨。魏珠含笑道:“年学士,这份旨意可是一份魏珠来府上宣读,一份已送往湖北令尊之处,皇上待年家之恩真是天高地厚。”年羹尧压下一肚子心事,把魏珠迎上内堂,分宾主坐了,使人奉了茶,又递上了一个银封,笑道:“还望公公笑纳。”魏珠倒也没有客气,伸手接过,放于袖笼之中,道:“若是旁的事宣旨,倒也不好受了年学士的礼,今儿可是大喜事,咱家也沾些喜气,就不和学士客套了。”年羹尧有心打探一二,便斟酌了词句,道:“想小妹姿色皆是中平,原想着,得蒙留牌配与宗室已是上上大善,如今却蒙皇上圣恩赐婚于四爷为侧,年某与父亲长兄皆是感恩戴德。”魏珠只是笑,道:“学士未免过谦了?令妹容颜咱家可是有幸在大选之日见过,便说是沉鱼落雁也不为过,堪为本次秀女之首。前几日,还听得惠主子有意要为八爷说项,将令妹配了给八爷,却没想今儿主子就下了旨意,却是配了四爷,还得了全族抬旗的彩头。咱家多句嘴,如此圣眷,年学士日后必得大用。日后,还靠年学士照拂咱家一二。”虽说魏珠的话里满是奉承结交之意,年羹尧心里立时却是“咯噔”一声,直至亲自把魏珠送出了府,还是一肚子的计较。
惠妃看中自家妹子配于八阿哥,自然其中有八阿哥的算计,可皇上偏就点了四阿哥这鸳鸯谱,难道只是因为自家这一支奉得是四阿哥的本主?还是虑及瑾柔自幼有几年寄住在四阿哥府上,如今许配算是便宜,抑或是另有计较?更蹊跷的是,竟是除了本支以外将合族之人隶于四阿哥旗下,这真真是绝了年家的后路。康熙在现如今议储这个哏节上如此安排,究竟是为了什么?年羹尧沉下眼帘,心中暗思。四阿哥目下不显山不露水,自然不是储君热门,但却是最四平八稳的一个,便是八阿哥,见了四阿哥也是恭谨的很。既如此,为四阿哥以后添上年家这个臂助,莫非是为了制衡以后的太子么?若是如此…,年羹尧唇上浮出一丝笑意,依着康熙的性子,加恩几个年长皇子自是必然,四阿哥今已是贝勒,一个王爵该是指日可待,那么自家妹子便是王侧妃,年家自此以后,再不是个寻常官宦之家,也算得是皇亲国戚,只不过今后,可就真是一团乱局了。
“年六?”年羹尧唤了一声。年六颠颠儿地跑了过来,一矮身子:“爷您吩咐,奴才听着呢。”“嗯,”年羹尧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去西库,备四色礼,莫要忘了那尊湖北送来的黄玉佛像,其余的三样,典雅素朴些的就好。再把马给爷备了,爷要去四阿哥府上。”
尘埃落定
康熙四十八年二月,康熙遣官祭告天地、宗庙、社稷,复立胤礽为皇太子,又以大学士温达、李光地为使,持节授胤礽册宝,至此,传扬于外的议储之事终于尘埃落定。只是这二月早春的暖意并不怎能温暖人心,佟国维罢爵闭门思过,其孙舜安彦革去和硕额驸,马齐及其弟马武,马荣保革职下狱议罪,几个领头推举胤禩的汉臣如王鸿绪、李振裕、蔡升元、杨瑄等皆是原品休致。最冤枉的要数护军统领赵赖,革职,交该管王令入辛者库当下贱差使,罪名却是稀奇的紧,推举太子时称病不到…。一众人等,黜的黜,关的关,着实是一片凄风惨雨。有人悲,自然也有人得了彩头。三阿哥胤祉晋诚亲王,四阿哥胤禛晋雍亲王,五阿哥胤祺晋恒亲王,七阿哥胤祐晋淳郡王,十阿哥胤礻我晋敦郡王,连着九阿哥,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都晋了贝子。只八阿哥胤禩虽复了贝勒,却是告病不起。
望着面前左手边朱漆条盘之上簇新的四团龙补服,和右手边那顶上衔红宝石顶,镶了十颗东珠的冬朝冠,胤禛却不似府内旁人一般笑颜逐开,而是淡淡吩咐道:“若是有人上门道贺的,礼物可收,一律加一成回礼。若是十四爷来,请他入内说话,其他人等,便说本王身体不适,谢客便是。”撂下一句话,便回转入内院而去。
乌喇纳喇氏早在内侯着,她亦是同时得了亲王正妃的金册,正被李氏,宋氏,钮钴禄氏,耿氏簇拥着道贺,众女叽叽喳喳个不停,笑做了一起。李氏看着案上供奉的金册最是眼热。
阖府之中,遍数众人,除了福晋,还有哪个诞下过阿哥?虽说弘昐未能站下,可她身边还有弘时,弘昀两个,弘时更是如今王府的大阿哥。日后若是乌喇纳喇氏再没有嫡出之子,那这王爵便自然是李氏之子承嗣。就算乌喇纳喇是嫡母,可母以子贵,自己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如若乌喇纳喇氏走在前面,扶正的除了自己还能有第二个?这本来的如意算盘眼下遇到桩麻烦事,皇上年前钦封了年氏为侧,虽说年氏看着柔弱,不似个能生养之人,可架不住万一。她家世好,身份又高,若是她也生了儿子,其子地位自然越过弘时去。如此看来,自己只有一计可行,得紧着些巴结着福晋,若能得福晋之助,在自家爷面前撞个木钟,上折子请册自己为侧妃,那局面自又是不同。
想到此节上,李氏更添了几分笑,道:“姐姐,今儿是喜庆之日,妹妹特意在厨下做了几味精致小菜,给爷和姐姐庆贺。知道姐姐只惯喝些梅子酒,府库里虽有,却不是最好的,妹妹我去年四月下就自己腌泡了一小坛,姐姐回头可一定要赏脸尝尝?”乌喇纳喇氏笑道:“难为你如此费心,这梅子酒也是咱爷也是极爱的。”一旁宋氏打趣道:“李姐姐好是偏心,几时也没看到为妹妹们张罗这些?”李氏面孔稍有涨红,嗔怪地轻啐了一口,道:“就你说嘴,甚么时候亏待了你了?日日价跑到我那儿蹭点心饽饽的又是哪个小蹄子?”宋氏笑道:“姐姐这话妹妹可应不得,那是给爷特意做的素饽饽,爷最恶浪费,妹妹是沾了爷的便宜,又帮了姐姐把剩下的饽饽用了,让姐姐你是两头落好。”
甫进入内堂的胤禛恰巧听得这一句,笑道:“是哪个两头落好?”众人闻着,才稍收了声,由乌喇纳喇带了,向胤禛一福,齐声:“王爷金安。”胤禛现实哑然,继而哂笑着道:“又不是在人前,这么齐整,可是在村爷呢?”众人只是笑,李氏还待说话,只见胤禛坐了堂上,缓声道:“我与福晋有些话说,你们且自去安置,过两日自去寻你们说话。”众人不免有些怏怏,尤其是李氏,一双眸子像是要滴出些水来。只众人都知道胤禛的脾性,也不敢多留,一一辞了去。
乌喇纳喇氏嗔道:“爷便是这般不解风情,难得大家夥一道喜庆乐呵一回,看您这一来,好生让妹妹们扫兴不是?”胤禛淡淡一笑,道:“寻你是有正经事。再过几日,便是年氏过门的日子,既是皇阿玛赐婚,又碍着亮工一家,总得办得风光些。”乌喇那拉氏略扬了扬眉,做出副薄怒的样儿:“秋月,哦,现在应该唤她的大字瑾柔了。她自小就跟在妾身边,妾待她如亲妹子一般,难不成这会子妾还会薄待了她?还是,王爷信不过妾这当家的本事?”胤禛起身,近前两步,环着她腰,笑道:“福晋莫拿我寻开心,我信不过人,还能信不过你去?不过是我平素里都不耐大肆操办,这次却是要破了例了,因着才特地和你说一声。”乌喇那拉氏一笑,斜倚在他肩头道:“爷的心思,妾体会得。自打那日亮工过府送上了嫁妆单子,妾就想着,瑾柔入府,不能等同他人,一切细务,早也备下了。爷是任事不管的,此刻才想着来问,前些时候妾让爷过目聘礼单子的时候爷可还记得说了什么?‘府里福晋掌总,你看着拿捏就好。’”胤禛一怔,笑道:“原来却在这里堵着爷?如今便你这伶牙俐齿的劲儿,爷可说不过你。”乌喇那拉氏正待在说,便听堂外秦顺传报:“主子,十三爷来了,在花厅侯着。”
“十三弟?”胤禛既惊且喜,攥着乌喇那拉的手儿便快步冲了出去,直到乌喇那拉氏下意识低低呼了一句痛之后,胤禛才有些歉意,缓了步子,放开了手,还未开口,乌喇那拉氏早是善解人意,道:“爷自先去,十三叔这个时辰到,怕是还没用饭,妾去嘱咐小厨房做些易克化的就来。”言罢还贴心为胤禛整了整衣领。胤禛飞快在乌喇那拉氏面上一啄,已过了而立之年的他便如同小孩子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奔了出去。倒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吻,让乌喇那拉氏在秦顺面前面儿红了个透。
匆匆入得花厅,看着椅上端坐着的胤祥,胤禛脚步顿住,一时间万语千言,张开了嘴,只化作一句:“没事了就好”。胤祥也已站起身来,半晌,近前紧紧行了一个抱肩礼,嘴唇翕动着,似有些鼻音:“弟弟请四哥安!”
重重拍着胤祥的肩头,胤禛久悬心头的一块巨石才算是落了地。“皇阿玛今儿赦了你?”“是”胤祥唇角上带了一些讥诮。“今儿晌午,遣了个蓝翎子侍卫往宗人府宣口谕赦的。”迎着胤禛探究的目光,胤祥笑中苦涩更浓:“囚与赦,都是一句说辞皆无。只让我在南三闭门读书思过。口谕之中倒是另有一个恩典,小弟我也快要开府了。”“那敢情好啊。”胤禛见胤祥沉闷,本想说些恭喜的话,只看看胤祥的面色,生生地顿住了:“皇阿玛他不会…。”“呵”胤祥长长吁了口气,“没有封爵,依旧是平头阿哥一个,内务府拨银六万,在内城里选址建府。”胤禛倒吸了一口气,年过二十岁的皇子,连十四阿哥这一回都封了固山贝子,往时最受康熙喜爱的胤祥却是两手空空,连皇子分府的例银都少了七成,真真是被打入了另册。
见胤祥有些站立不稳,胤禛忙扶着他坐了,关切道:“腿上还是不得劲?”胤祥拍了拍膝上,摇了摇头道:“已是好得多了,说来多亏四哥送的虎骨膏。这几日不大疼了,只还有些别扭。”胤祥望了自己的腿,却是瞒过了今日下午那一幕。
赦出宗人府后,胤祥原是先回了宫里,换洗了一番,便要去乾清请见谢恩,过毓庆宫时门口却正巧遇着复立甫久的太子。一愣之后,胤祥艰难地请了个千安,胤礽神色复杂地深深看着胤祥,似乎有一刻想要伸手扶起他,却又缩了回去,末了只叹了口气道:“十三弟还好?起身说话罢。”“谢过太子爷。”胤祥缓缓立起身来,抱拳道:“臣弟险些忘了恭喜太子爷复登储位。”“哦…。”胤礽却似被这话烫了一般,忙道:“同喜同…,哦,不。”意识到不对,胤礽立时转了话锋:“十三弟这是去…?”“臣弟去向皇阿玛谢恩。”胤祥淡淡道。
“是,当去,当去。”胤礽忙道,犹豫了一下,又道:“几次想央着皇阿玛开恩赦了十三弟,却又怕…怕让十三弟的处境更难,你,不会怪二哥罢?”胤祥抿紧了唇,瞬即躬下了身子,并没有让胤礽看到他的表情,低声道:“太子爷能想着为臣弟求情,臣弟已是极为感念,哪有再怪太子爷的道理?”太子闻言似乎有些释然,这才略带了分笑意,道:“十三弟果然还是原来的十三弟,洒脱!让二哥徒生羡慕。”轻拍了拍胤祥的肩头,又道:“有些事,莫只看眼前,眼光放长远些个,但凡有二哥在,只要你往后向原先一般待我,二哥现在就能应了你,你往后的出息决计不止一个固山贝子。”胤祥面上印出些阴霾之色,身子躬得更弯了些:“臣弟谢过太子爷教诲。”太子笑着点了点头,用手一让,示意胤祥先行,胤祥却执意退后了大半步,太子满意地又是一笑,先行了一步,两人一前一后入得乾清宫内。
李德全见太子和胤祥联袂而至,神色稍有些不自然,紧走了两步,恭敬打了个千,道:“奴才请太子安,十三阿哥安。”太子对李德全往时勾连八阿哥之事也是有所耳闻,便有些不咸不淡,道:“当不得李总管的安。还请总管禀明皇阿玛,儿臣等,哦,儿臣胤礽请见圣驾。”斜睨着特别留意着胤祥。胤祥却似没有听到一般,一撩袍服,跪于庭中,道:“儿臣皇十三子胤祥,为谢恩事请见皇阿玛。”李德全听了太子之言,面上登时便是一僵,好容易才挤出些笑道:“太子折杀奴才了,奴才这边去主子那儿通传。”后退了两步,背了身去,脸上已是霜寒一片,只走过胤祥身边时,多少有些怜悯地看了胤祥一眼。
康熙蹙了眉头,看着面前理藩院送上的折子,手中的朱砂笔重重在拉藏汗三字上划了一道,鲜红的墨迹落在雪白的纸面上,显得分外刺目。便在此时,李德全推开了殿门,躬身禀道:“主子,太子与十三阿哥请见,还请主子示下。”康熙一手轻轻地揉动着太阳穴,轻轻嗯了一声:“传胤礽进来罢。胤祥…,他心气既高,让他跪侯着凉一凉。”李德全曲膝领命,心里却是暗自叹了口气。十三阿哥瞧着来的时候腿脚就有些不便利,这数九寒天的,在院子里跪侯,天家父子,造孽呵。
太子入内,胤祥直挺挺的跪着,看着面前那一方石板,跪了小一刻,膝上先是觉得冰冷,继而像是如同千万根细针不断探刺一般,痛得彻骨,身上的青狐褂子愈来愈沉,几乎就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禁于宗人府三余月,面上原就惨白,此刻更是白的煞人。
康熙与太子一面说着拉藏汗的事,一面不知何故,总觉得有些心思不宁,本来端坐案后,不知不觉间起身,又走到了炕沿边,挨着小杌子坐了,眼睛似随意般向院内一瞟,却正望着胤祥沉静的面容,登时心内一阵烦躁,强自按捺了,招呼胤礽也升了炕坐了。说了没几句,又是半侧转了身子,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曾经心爱的儿子,看着他的身子向前晃了一下,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既有一丝恚怒,似乎还有些…。不,这等孽子,朕怜惜他做甚?想及于此,康熙突如其来冷冷便是一句:“如今竟是连规矩都不晓得了。”这一句出口,倒把一旁的太子骇了一跳,急忙离座跪了,请罪道:“儿臣万死,皇阿玛恕罪。”“哦”康熙这才回过神来,面上缓了颜色道:“朕不是说你,是想及那拉藏汗之事,颇为烦心。他擅自绞杀桑杰嘉措,端得是忘了规矩。”“是,是”胤礽心一阵急跳,却是不敢起身,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皇阿玛勿需过虑,眼下拉藏汗还对朝廷有臣服之心,儿臣以为,严旨训斥也便是了。”看了看康熙的面色,又踌躇着加了一句:“再不然,派陕甘驻军入藏警戒也无不可…。”康熙看着面前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太子,颇有几分失望,面上却并不带出来,伸手虚扶了,仍旧让他坐下,眼角却又一次投向了外面还跪着的胤祥。一个懦弱的皇太子,一个犟头倔脑的十三儿,诶……,康熙在心底里面低低地叹了口气。
又说了一番抚慰的话,才让太子退下了。康熙拨弄着手边那一小盅热奶子,一言不发。李德全有心提醒,却又不敢,主奴二人一时间竟是谁也不发声音。直到自鸣钟敲响了两点,见康熙眉头一动,李德全才近前了两步,不着痕迹道:“主子,未时两刻了,今儿御膳房备下的芸豆馅艾窝窝不坏,要不要奴才给您晋一些用着?”“芸豆馅么?”康熙唇角稍弯过一点弧度,不由想起了旧事。往时这可不就是胤祥最爱用的点心?以往元日的时候,让胤祥替自己写福字赐给大臣,自己总要让御膳房特意备下些个,那时的胤祥用的真香…。念及此处,突然回过味儿来,责备地看了李德全一眼:“做什么,为胤祥撞木钟么,上回的教训可是没记牢?”李德全一凛,讪讪跪了,在自己颊上批了两下:“奴才知罪。”康熙见状,寥落地摆了摆手,道:“罢了,朕不罪你。你去传朕口谕,朕不见他,让他在院内谢恩便是。艾窝窝…,晚间的时候,让膳房给他送去。不准说是朕赐的。”“嗻”李德全这才松了口气,起身传谕而去。康熙随手抄起一本书,读了几句,全然不知滋味,微微侧首,正看见胤祥有些发蒙似的叩了三个头,蹒跚着爬起,定了一会,又蹒跚地离去。康熙只觉胸内发闷,掷下手中之书,书面上正写着两字:《孝经》。
二月十一,雍王府。胤禛看着面前的礼单,又瞧瞧那一百二十八抬嫁奁,登时眉头便蹙了,阴着脸儿问长史傅尔丹道:“傅公,这是哪家的规矩?”傅尔丹是费英东的曾孙,镶黄旗的贵胄,又袭着三等公。康熙遣了他来做雍王府长史,胤禛从来对他敬着几分,客气有加,这回却着实是恼了,也顾不得这是府内管事的该管,径直便发作了来。傅尔丹自是无奈,脸上也是一丝好声气都无,道:“王爷,今儿一大早年家便送了来,按说他在京这么许久,规矩该懂。下官…下官也没想到年家来这么一出呵?”胤禛一摆手,冷冷道:“他年二爷倒是阔绰,可是爷我不稀罕,也消受不起!你这就让人把这些统统都退了回去。”傅尔丹有些起急,连忙劝道:“王爷暂且息怒,虽说年家规矩有差,毕竟这是皇上指婚,年家小姐又是王侧妃,还得稍存体面才是。”胤禛正要驳了,身后传来乌喇那拉氏的声音:“王爷,可愿听妾说上一句?”随着声,乌喇那拉氏缓步而出。傅尔丹连忙见了礼道:“请福晋金安。”乌喇那拉却是不敢受全礼,傅尔丹毕竟与自己的阿玛曾是同僚,自己幼时也曾上自家府里来,便侧身半避过了,道:“傅公客气了。”稍做示意,随后便走到胤禛身旁,面上带了些笑意,对着胤禛道:“王爷,可否让妾撞个木钟?年家妹妹的嫁妆,爷便赏收了罢。”胤禛被她弄得一哂,语带嗔意道:“这会子倒是显得爷多事了,爷这算是为谁操得闲心?”乌喇那拉氏面上稍稍一红,低声道:“爷,傅公可还在呢。”傅尔丹自是识相的,向着胤禛一抱拳,悄悄退了开去。
看胤禛还是面有不豫之色,乌喇那拉氏又半做玩笑半做认真地劝道:“爷是为了妾着想,妾哪有不知道的。只爷不必拘泥这些个。今日不同往时,妾当年入配的光景,爷还没封爵,再者爷又不尚奢靡的,故而妾的家里才备了一百二十八抬嫁奁,寻的也不过是些当用之物,搁到今时,这些子物事,妾自己看着也觉得寒酸了些。而今爷新晋亲王,年家妹子是皇上亲指的侧妃,年家又是爷的门人,总不好太随意了,想来存了要为爷挣些体面的心思。难不成五日之后会宴之时,让一众宗亲们觉得爷克俭得过了,看了雍亲王爷笑话去?”一番话说得胤禛带了些许慨叹,揽过她肩头道:“爷娶得了你,真就是造化了。你只为别人想,只别为着所谓大妇气度委屈了自己。”直把乌喇那拉氏听得心内一暖。正说着,胤禛突如想得一事,禁不住一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想来还真是这个道理。十三弟平日就说我抠嗦,一概奢华不沾,连园子里也是清汤寡水一般的景儿,不正好配着你这位只陪嫁了合用之物的福晋?”乌喇那拉氏佯做着恼,本想粉拳轻轻给这口不择言的夫君一下,却又顾忌地看看四周边,最后只剜了胤禛一眼罢了。胤禛被她的娇嗔姿态引得一笑,拉着她在堂上坐了,眼光掠过案上那张礼单,稍一沉吟,道:“虽说你所言有理,只也不好就这么惯着年家。这事传了出去,旁人只怕有的好嚼舌根。亮工既是自家人,就更得管束得严些,瞧着皇阿玛近些时候的意思,很快便要外放他的,万不能在这些子小节之事上出了差池。等会爷就劳动傅公去年家一次,捡贵重的退回二十四抬罢。”言罢,看着乌喇那拉氏,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芸娘觉得如何?”乌喇那拉氏浅浅一笑,道:“爷发了话,妾还有什么可说。这事牵着正事,自不是妾能多口的。等年家妹子过了门,爷可得多陪着些,嫁奁的事多少已驳了年家的面儿,再冷落了瑾柔,妾可不依。”直说得胤禛一阵笑:“瑾柔这丫头倒让你养的活脱脱像自家的妹子一般,打从前你就护着她,眼看着真成了一家人了,爷哪就会欺负了她去?”两人便说笑了一通,直至日头西落,方去了乌喇那拉氏房内用下晌饭。
二月十六,雍亲王府银安殿。这纳侧的席面,可是把傅尔丹忙得如飞起来一般。何曾想到来了这么些子人?帖子按着胤禛的意思,不过就是散给了本支近支的宗室弟兄,旁的是一个都没请。约莫算了,有个五六桌便就是了,可偏偏涌进来这么大一群,有宗亲,有民爵,有部院官员,还有封疆在京述职的,真是透着邪性,偏生都打着贺喜的招牌,伸手不打笑面人,让傅尔丹这久经场面的贵胄也犯了难。正皱眉间,有眼尖的管事偷偷拉了一把:“傅爷,裕亲王爷来了,您先去迎迎?”傅尔丹一抬头,果然见了保泰的杏黄轿子停了,轿子压了下来,保泰从其间而出,却并不急着过来,而像还候着什么人,果然,隔了不多会,后面又来了数乘,却是贝勒满都护,还有贝子苏努。保泰还好说,虽大了胤禛些个,往时却向胤禛学经书算法,也算亲厚,满都护虽是常宁之子,平时却与胤禛并无太多交往,苏努更是从没登过胤禛府里的门。傅尔丹心中有些生疑,步子却不敢停,急急迎上前去,致了礼。保泰一手虚扶了:“今儿老四的喜庆日子,咱们几个可都是凑热闹来的。讨杯儿喜酒总该当的吧?”正说话间,又来了一等公鄂伦岱,阿灵阿之子一等侍卫阿尔松阿两人,几人照了面谈笑着直往银安殿里面去。傅尔丹心内疑窦更甚,深深瞧了他们背影一眼,再转头却迎上了一双带了些愤愤的眸子,见了此人,傅尔丹登时一愣,继而几步赶了过去,打了千下来,道:“给二阿哥请安。”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太子第二子,亦是嫡长子的时年十五岁的弘皙。
弘皙轻哼了一声,硬是看着傅尔丹行了全礼,这才道:“快晌午时皇玛法招我阿玛议事,阿玛着实抽不出空来,特特遣我来此给雍叔王贺礼。”着意看了看四周边停得车驾,语气之中颇有些讥讽,又道:“雍叔王今儿府里面还真是热闹的紧。都说八贝勒人望最好,依着我看,亦不过是如此了罢?还是雍叔王能耐,经此一场,不仅得了亲王爵,又得了皇玛法圣眷。”傅尔丹听罢,却只是不咸不淡的一句:“雍王爷不过是给本支里的诸位爷们散了帖子,可王爷纳侧,是皇上谕旨亲赐,太子爷不也遣了二阿哥您来贺?二阿哥还请入府就席,您金枝玉叶的,站在这当间儿,要是让雍王爷见了,倒要怪奴才这儿不懂规矩。”直说得弘皙一噎,冷哼了一声,将礼单丢给傅尔丹,径直往银安殿而去。
银安殿内,都是本近支的宗亲,按着各人的长幼爵位,早已纷纷坐定了。除了已被圈禁的大阿哥胤禔,还有告病的八阿哥胤禩外,陆陆续续竟都来了。三阿哥诚亲王胤祉坐了右侧首席,一旁熏笼暖洋洋的,让他额上隐隐见了些汗,拿起一旁的茶盅,呷了一口,又笑着与一旁的五阿哥恒亲王胤祺攀谈几句,正说着,恰见了胤禟、胤礻我与保泰谈笑风生,眸子中闪过一线阴霾,拍了拍胤祺的肩头:“五弟呵,同是一母同胞,九弟偏就与你生生两个性子。”胤祺是个老实人,闻言不过一笑道:“我素来喜静,九弟却是喜动,习性天成,倒也勉强不来。”胤禟此时也看到了胤祺,几步踱将过来,却不搭理胤祉,只冲着胤祺作势打了个千礼,道:“五哥金安!前几日董鄂氏进宫陪额娘说话,额娘还与她念叨我那侄儿弘昇,满口子赞他聪颖,小小年纪,就知书达礼,礼义廉耻,更是学得精当,颇有乃父之风,可比那些满口子掉书袋的人强得太多。”胤祺听着话味不对,侧首正又看着胤祉渐黑的面孔,急忙打了圆场,道:“弘昇这不肖子,旁的人不知,你还不晓得?正经事一桩都不成,不就有些嘴皮子功夫能哄着额娘开心?”胤祉听了,面色愈加不善,故作混不在意,只低低嘟囔了一句:“老四忒也怠慢,都这个时辰了,偏怎么就不见他这新官人的踪影?”
胤禛这会子却在花厅之内,一旁陪着的正是十三阿哥胤祥。胤禛观胤祥嘴里虽拣着喜庆的词句说,面上倒始终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儿,强颜欢笑的,便轻轻碰了一下他,随手递过一本册子,道:“你瞧瞧,这是我府里誊写的礼单,看出什么了?” 胤祥接过,匆匆看了几眼,便蹙了眉头,“这又是哪个小人的手笔?!”阖上单子,看着胤禛,眉头上颇有些着急上火的味道:“四哥,今儿这事,我觉着有些不对味儿,来了这么些个人,这礼单却是薄的蹊跷。瞧着单子上面,惯常与四哥您没有交道的也来了不少,宗室便罢了,官员里面十停也到了七八。难不成是做给皇阿玛看得?自家栽了跟头,倒把四哥您架在火上烤?”胤禛淡淡一笑:“还是十三弟看得清明呵,想来不过是有人想借着今儿的喜事把水再搅浑些个。”胤祥陡然之间火气迸发,手掌在案几之上重重一击,道:“卑劣!这算什么,这起子人,可曾还顾及一分半点兄弟手足之情?眼看着四哥得了王爵,便暗里行些鬼蜮伎俩算计四哥,但凡有些胆气,明着来啊?”胤禛见胤祥眼内都爆出些血丝来,知又勾起他那些伤心事,忙道:“十三弟,同小人置气,不值!咱岂能与他们一般格局?既是知了这个中原委,水来土掩也便是了。”一面让人叫来了傅尔丹,在他耳旁低低嘱咐了几句,然后扯着胤祥往外走,一面温言道:“走走,今儿是你四哥我的喜日子,陪我好好喝上几杯去,莫要让人说你四哥这主人家没了礼数。”
傅尔丹授命,匆匆向四九城里的几家上好鲁菜馆子订来了百来个食盒,又照着胤禛的安排在每个食盒下层放好了银封,这才让府里面的小厮将一应物事送去了东西两个侧厅之内。看着满满一屋子鹄立侯着吃席的官员,傅尔丹当间立定,四周里团团一揖,道:“诸位,雍王爷托我在此与诸位说几句,诸位前来拜贺,这份心意雍亲王爷领了。不过今儿不是衙门封印休沐的日子,诸位食君之禄,要是因着雍王爷纳侧妃事耽搁了公务,反而不美,王爷亦是愧疚。特让我为每一位道贺的同僚备下食盒子,按着诸位的贺仪,雍王爷也都在食盒子中准备了一份回礼。如此安排,既是全了诸位公心,又不废大伙儿的美意。请!”一声令下,小厮们便往众人手里塞食盒子,由不得再说什么,便看得傅尔丹转手拿起一盏茶,端端就送客赶人了!
银安殿内,胤禛这个正主儿刚一进来,众人已是离奇,便听得贺声此起彼伏:“四哥,大喜呵!”“雍王兄,今儿可是小登科,您可得多和我喝几盅!”胤禛应了这头应那头,正有些疲于应酬,便听得一旁有人阴阳怪气来了一句:“诶,我说是谁穿这么一身晃眼的衣服,本还当是哪位小弟弟,原来是十三弟么,怎么,寒碜咱们这些做哥哥的不是?到底还是皇阿哥的衣服体面啊,你看,你四哥的喜日子,这四团龙的亲王礼服都生生让你给比下去了。”胤祉本就与胤祥不对付,当年若不是胤祥上了那道参自己居丧不谨的折子,自己哪会被革了郡王爵,成了诸兄弟的笑柄?这一回帐殿夜警,还不晓得胤祥究竟是个什么角儿呢,敢情太子倒是复了位,胤祥这个虾兵蟹将却没捞着什么好,这叫什么,天理报应!此刻,寻个由头便炸了刺儿。
此语一出,饶是胤禛再好的气性,也让这句话弄得沉下了脸子,转身一看,不正是诚亲王胤祉?再看看胤祥,看着自己那身金黄色的皇子礼服,面上已是煞白。还是胤祺这个和事佬,赶紧拉了胤祉道:“三哥,你可不能逃酒令呵,这对子就算再难,以三哥的才情,那还不是举手拈来?”推着胤祉便往席面上走。
胤禛本欲发作,瞟了一眼左近正打算看热闹的胤禟、胤礻我,终是压了火气下来,只满腹寻思着话儿想安抚胤祥,这边胤祥已是先开了口:“四哥,是小弟想的不周全,原本想着四哥纳侧婚典,该当穿得庄重些,却叫人拿着说嘴,让四哥为难了。”至言末,面容已是复常,仔细看去,只微微带着一丝落寞。听他如此般说,胤禛只攥紧了他手,低低在他耳侧道:“我有何为难处?长远些看,有些事,日子久了才见分晓。”胤祥淡淡一笑:“弟弟省得。四哥便去忙罢,我适才见着亮工了,寻他说会子话,待在这儿气闷。”略一颔首,便往下首席面走去。
阿尔松阿此刻正扯着年羹尧打趣:“今儿是雍王爷的大喜日子,自然是他的东道。小年,这可也是你家喜事,你嫁妹子,来,这几杯酒怎么也不能就这么让你这大舅哥逃了去。”言罢,一满盅已是送了过来。阿尔松阿向来是一副贵介子弟派头,几时正眼瞧过年羹尧,如今这般和煦做派,真真算是日头西升了,直弄得年羹尧也是稍有一怔,只是凭下意识接过了酒盅。鄂伦岱笑着一举杯,朝着年羹尧一让,道:“论起来,咱们还连着亲不是?说句僭越的话,平时四爷见了我,还尊一声‘舅舅’,你妹子既然嫁了四爷,少不得也得按着这辈份,亮工呵,照着这一头算起来,难不成你还得让我敬你?”年羹尧不得已,举起了杯儿,道:“佟公爷,少公爷,可当不得二位这一敬,没得让羹尧折了寿?” 团团一敬之后,径直饮了。鄂伦岱笑意渐浓,欲再劝,便听得一旁一个声音道:“你等若是再劝酒,明儿亮工御前当值可就失仪了。”随着话音,胤祥踱至桌旁,鄂伦岱只是一拱手,叫了声:“十三爷。” 阿尔松阿略躬了躬身,似乎是要请安的模样,却迟迟未再动作,胤祥像是并不在意,随意挥了挥手,道:“得了罢,和我玩这套虚文?”指着鄂伦岱,似笑非笑着,语气中带着些戏谑道:“舅舅,四哥府上今儿宾朋满座,傅尔丹两脚生风都忙不过来。也真是奇了呵,往日没丁点交情的也往府里面凑。我是闲人一个,帮着傅尔丹料理典仪的事儿,看到舅舅这张礼单,还真是犯了嘀咕。四哥可是孝懿仁皇后正经的儿子,照着舅舅刚才的说辞, 算是亲外甥了罢,舅舅这礼么,呵呵……。”这话一出,倒是让鄂伦岱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红脸。他礼单之上,只有区区八百两银子,按说确实薄了些,真论起来,这便是失礼。因着佟皇后的事,佟家与胤禛一向走的近,便是早几年间,鄂伦岱自己对胤禛也是亲厚的紧,可近些年,早先显山露水的胤禛沉寂了下来,而起先根本不起眼的胤禩倒是异军突起,朝野之中哪一个不夸他是人君之选的?更而况,胤禟老早就放出话风来,日后必有厚报。自己一门双公,虽说已是荣宠之极,别的再无所求,不过就是求个子孙之福而已,难免此俗,因而存了个世袭罔替的盼头。真要是有了拥立的不世之功,世袭罔替应不是难事罢?额仑岱暗自想着,看了一眼胤祥,不大自然的一笑。胤祥可是保着太子才吃了挂落的,和胤禩这一边算是政敌。眼下太子复立,虽说胤禩小有搓磨,可康熙不很快就复了他的爵位?保举胤禩的诸臣,至多也就是致仕的处分,难说不是康熙念着仁孝皇后和太子的权益之举。可太子真是个能坐龙椅的主儿么?嫌隙既起,余下的,无非就是康熙的耐心而已了。依着自己对康熙的了解,若是五载之内,太子还是储君,那就抉了自己这双眸子去!
念及此处,鄂伦岱轻咳了一声,道:“十三爷取笑了。礼轻情意重,四爷是何等人,怎么会在乎这些?”阿尔松阿本来就是来裹乱的,最好闹腾点事出来,生生搅了这宴才好,此刻一旁不阴不阳的加了一句:“咱们家大府大,本来就是寅吃卯粮,哪儿及得上您十三爷,天潢贵胄,凭空就能得了宗人府六万两银子。您手笔大,可不能让咱们送了这礼,明儿都去当铺淘换银子不是?再者说了,雍王爷这主家都没说什么,您跳将出来这算是哪档子事?”胤祥的眼睛略略眯缝了起来,这正是胤祥爆发的前兆。饶是年羹尧素来胆大,此刻也是手心出汗。有心说和两句,可谁的来头都比他大,掂量着一番竟是说不出口。
此时,旁侧传来重重一声冷哼,七阿哥淳郡王胤祐拨开几人,向胤祥微一颔首,继而开了口。他虽说平日寡言少语,可眼瞧着这边闹得越发的不成话,胤祥被人如此挤兑,再下去必是生生弄砸了胤禛的喜典:“阿尔松阿,你放肆!敢冲着皇阿哥这般说话儿,可是做了几年一等侍卫就涨了气焰?甭说是你,便是你阿玛,你玛法,都没这么跋扈!还不给十三爷赔罪?”原先胤祐领过镶黄旗营,阿尔松阿正在营中随行参赞,此刻胤祐端出往时掌营都统的架势来,阿尔松阿只得悻悻闭了嘴,却还是叉着手,丝毫没有陪情的意思。原本凑在胤祐身边说话的弘皙此时也开了口:“弘皙来给叔王贺喜,不想竟见了一出魑魅魍魉的把戏。赶明儿说给皇玛法当个乐子也不坏。”照他本意,胤禛不过纳侧,居然还弄得如此人声鼎沸,实在招摇的紧,若是有人闹上一闹,弄胤禛一个没脸,那便是最好不过。可胤祥…,这可是一众阿哥之中,真正肯为了自己阿玛的一位,若在此间让胤禩一党当着自己的面儿就如此消遣,传将出去,没得寒了人心。念及此地,弘皙眉心一皱,自己阿玛旁的不说,单是这待人一道,实在是…,胤祥被圈,竟能一言不发,这不是白白把胤祥往旁人那边推?诶,子不言父过。弘皙不免有些懊恼。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年羹尧,又道:“这年头,奴才们不省事,真以为自己是贵胄了,如此言语无当,还知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天下?”一番指桑骂槐,鄂伦岱和阿尔松阿面上变了颜色,便是胤祐也觉得弘皙有些太过。胤祥微微一笑,唇角透着些讥诮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讥讽得并不是吃憋的鄂伦岱和阿尔松阿,正是他自己。曾几何时,皇十三子,胤祥,居然沦落到要让人同情的地步了?
胤祥与阿尔松阿等人起龌龊之时,胤禛却是被保泰扯到了一旁。保泰往时在上书房时窗课之上反不及年纪稍小的诸位皇阿哥,康熙念着福全,自然对保泰更留心些,这才特地命胤禛时时提点保泰。仗着这一份交情,保泰倒似比胤禛那班皇兄弟更透出了几分“亲近”。三杯酒连珠一般送到了胤禛手中,大笑道:“该当为四弟好生贺贺!不是三喜临门又是什么?”捋着左手的扳指,逐个数将起来,声儿越发高了:“一则四弟晋了亲王,二则,四弟一向得皇父圣心,目下新得了镶白旗佐领,论佐领数,皇子中也算是头一份。三则么,四弟小登科,娶了湖抚的女公子,舅哥儿又正得着圣宠,可喜可贺啊!”胤禛不为人觉察地稍蹙了眉头,继而笑道:“裕王兄莫不是想多让我喝几杯儿,便可着劲儿地村我?胤禛几斤几两,你我这般兄弟自幼便在一道,王兄还不知道么,皇父更是洞若烛火。不过担着些琐碎差使,为皇父,太子效命罢了。”一旁胤禟噗嗤一声笑将出来,险些呛了酒,道:“四哥就算做了亲王,依旧还是这副脾性。就不能和兄弟们说句实心的话,惯一如履薄冰的调儿,我说四哥呵,您在自己个这银安殿里也小心的忒过了罢?”胤禛淡淡一笑,却是不接这一茬儿,只递了个眼色给傅尔丹,傅尔丹急忙行将过来,稍一躬身道:“王爷,吉时已到,请王爷入内殿行合卺礼。”胤禛将手中一杯一饮而尽,面上带出了三分酒意,团团一揖:“诸位兄弟,胤禛告罪了。九弟方才说的极是,既是在我自家府里,便形骸放肆一回。胤禛小登科去也!”此言一出,倒叫胤禟登时一噎,悻悻将手中杯儿顿在了案上。
及至礼毕,职事者尽退,胤禛推开年氏房门,近前将炕上的一堆枣儿,桂圆等撸至一旁炕角处,坐了,右手拿着金称杆将年氏盖头挑开,对着年氏,不由得哑然失笑。她还是前几年那个朝夕与对的小丫头,虽是个灵秀的美人胚子,眉眼之间却还是未曾长开,青涩得紧。眼下更是两颊羞红,两眼低垂着不敢视人,蜷着双腿,跪坐在炕上。稍稍颤抖的睫毛,互相绞着的双手,无不揭示着她的紧张。胤禛轻握了她手,柔声道:“瑾柔,虽说今儿要成礼,爷却不想如此便行事,你还小,足算不过十二岁,瞧你身子,看着又柔弱,且在府里先安养着,往后日子还长,再过两年…。”年氏皓齿紧紧咬着下唇,面色亦是转了苍白,鼓足了勇气,怯怯问道:“四爷…,爷可是嫌了…妾。”“混说些什么?”胤禛轻斥了一句,见瑾柔身子一颤,忙安抚道:“你自幼便在爷府里,何曾有人嫌了你去?”随即一笑,又道:“有些陪嫁嬷嬷的话,你不听也罢。爷若真不待见你,此刻便不与你说这许多。你身子底儿薄,亮工粗心,这两年也没帮你好生补养,爷若今夜要了你,才是真的不怜惜。”指了指枕下稍稍露出的一方白丝帕,道:“至于这个,爷已安排妥当了,今晚上你好生歇了,明日一早,与爷及福晋一道去拜谢皇阿玛与额娘。”在她额上轻轻一啄,不由她再说,便合衣睡下。
第二日晨间,胤禛便与乌喇那拉氏及年氏一道进宫谢恩。看着太监们引领两人往永和宫而去,胤禛将怀内抄录的礼单取出,唇角讥诮一笑,自往东暖阁。康熙正斜依在小杌子上,拨弄着手里的一只西洋八音盒,见着胤禛,笑着叫罢了礼,指了近前让坐了,道:“朕让魏珠与你说了,在院里谢恩便是,此时过去永和,正能赶着与你那两个媳妇一起见你额娘。怎么,偏生要见朕?”胤禛面露无可奈何,道:“皇阿玛,儿子是实实没了法子,若是皇阿玛撒手不管儿子,只怕儿子阖府上下穷得连这夏都过不去了。”康熙先是一怔,盯着胤禛看了一发,继而笑骂道:“却在朕这里做戏哭穷?!你领着亲王俸,还有朕赐你的皇庄,每年少说也有十万两的出息,至于这般不济?旁的不说,朕可知道你昨儿宴席人声鼎沸,想来贺仪亦是不少罢?倒来这儿哭穷,仔细朕治你一个欺君。”胤禛面露几分尴尬,道:“儿臣岂敢欺瞒?儿臣所愁之事便是这贺仪。皇阿玛明鉴,走礼需往来,可儿臣将俸禄全还了走礼都还欠些。儿臣又不能公然蠹坏国法,敛财行私。思来想去,只好厚颜来请皇阿玛的恩典。”康熙玩味地看着胤禛,直看得胤禛有些不自在,方道:“你统共收了多少礼,要还礼还到这个地步?”胤禛忙起身递了礼单与顾问行,“这是儿臣门上收的礼单,恭呈皇阿玛御览。”偷觑了一眼康熙,便又做了一脸苦相,“大臣们的礼,儿子为着体面昨儿个当场回了,这账上就去了大半,剩余还有宗室和兄弟们的,儿臣就四下里腾挪移转,可也再没法子照应到的。瞧皇阿玛今儿高兴,这才抖了胆子,管皇阿玛拆借来了。”
康熙瞟了两眼礼单,面色渐渐凝重起来,薄薄几张纸,竟看了一刻不止,好容易放下了,神情也带了些讥诮之意,一如刚才的胤禛,道:“好一出戏,做给谁看,给朕么?!”手掌一落,‘啪’一声击于案上。胤禛一凛,不敢再坐,撩起袍服跪于当地。“十停之中,八停都是保举胤禩之人。还有这几个,秦道然、何图不正是胤禟的门人?朕闻说前些日子他二人为了弘暲的三朝便送了近万两的礼金,端得大方的紧。昨儿也是好手笔,一百两,倒好意思送得出手?”康熙起身,快步走了两个来回。“胤禩、胤禟的算盘打的真好,怕至清无鱼,想法不责众?笑话,朕还没糊涂到这般地步…。”话音戛然而止,颇有深意回首看了看挺直了身子跪着的胤禛,稍一顿,道:“若是谁将朕看成可欺之君,可瞒之父,当着朕面再做些个不上台面的把戏,朕绝不轻纵。”胤禛心中一凛,叩下头去,谢罪道:“儿臣知错受教了。”
康熙复升了炕,指了礼单,道:“你既已开府,你的家事,便再叫屈,朕亦懒得过问。”看了一眼胤禛,面上总算又带了些霁色,道:“还跪着做什么?便是跪上一日,银子朕这儿也没有。”胤禛赧颜立起身来,道:“是,皇阿玛教训,儿臣牢记于心。儿臣这便告退了。”康熙却招手让他近前,道:“且慢,朕还有个差事给你…。”
胤禛携了圣谕到达刑部时,已是日晏,恰逢内衙传了梆点声出来。京内各公廨规矩,均以梆鼓声为作息例制,晚间散班与早间当班,梆鼓俱同,每日自申时起传头梆七下,寓‘为君难为臣不易’之意,间隔半个时辰传二梆五下,寓‘臣事君以忠’之意,此时书吏将派发各处的公文号簿收回,全部送交签押房,各官点验文书完毕后,才可出衙,待夜间上了门禁,更鼓值守分明,任何人便不得随意进出了。
胤禛一边翻身下马,一边仔 细听着,梆声共敲了三下,便知这传的是寓“清、慎、勤”之意的第三梆,正到刑部衙门散班的时候儿。胤禛赶在西华门下钥前出的宫,身边只带了宝柱一人,也无半点仪仗护卫,就两人两骑的直奔刑部。外头的兵丁远远瞧见,还道是哪个部院的传事官,近前一看,却是一身石青五爪四团金龙的正经亲王披挂,当下里愣过神来,立时扎了个千,道了句“王爷金安”,等胤禛“嗯”了声,便一溜儿飞奔进去传报了。
胤禛将鞭缰丢给宝柱,一挽马蹄箭袖,便脚步未停地直入内衙,刚到仪门下,正遇着急忙迎出来的刑部汉尚书张鹏翮。张鹏翮尚在签押房内坐堂,闻着信儿,便即刻搁下手头的宗卷赶了过来,刚要行参礼,却被胤禛抬手挡了,张鹏翮只得朝胤禛躬身一个长揖,“见过王爷”,又见胤禛此来急色匆匆,身后并无仪驾,忙肃了神色问道:“四爷赶在这会子来,是有旨意?”胤禛微点了点头,正容道:“刚接的差使,但不是给运青你的,先引我去刑部狱,咱们边走边说。”张鹏翮沉容应了声,侧身一让,在胤禛身旁引着一道而行。
胤禛满心只是想着一会儿对马齐该如何调处,适才自接了旨,胤禛当场也很是揣度了一番康熙在此事上的心思,故而借了机会为马齐说项,只是刚奏了胤禩、胤禟两个的把戏,引得康熙恼怒,却也不敢太过言深,但瞧康熙对马齐的意思,虽是稍缓了心意的,可并未松口,而此事又不便太过交通刑部,毕竟在这个哏节儿上,传到康熙耳朵里,恐犯了忌讳就更加不得转圜。
走了一时,直待穿过二堂,胤禛这才开口问道:“这些时日,皇上可有旨意下给马齐?”迈过门槛,转见张鹏翮望了自己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儿,自知也是为难于他,便又是亲缓又是正言地补了句道,“论说,这事儿我是要避嫌疑,但我既是管部的阿哥,也当得问上一问。若是在皇上那里真担了不是,怪罪下来,胤禛绝不牵连于你。”
这话听得张鹏翮心里一阵翻腾,忙拱手道,“四爷言重了。这倒不曾有,虽连日有旨下到刑部,却并无经涉马齐的。月前一干拿问人等,上谕里头都是著刑部严行拘禁、审鞫速奏的,本月初三日诸王大臣奉旨会集定谳,后康亲王覆奏上去,旬日下来,刑部至今未得圣意。”张鹏翮说着说着就见踟躇,全不是往日处事的刚健,“四爷今日,若不是来传皇上的处置旨意,只审问情由……”二人本是一并走的,这话末了,张鹏翮竟站下步子,对着胤禛深深一揖,“臣这里,恳请四爷在御前代为缓颊一二。”
胤禛也驻了步子,转过身来:“我听说,昔时在这秋官任前,运青同马齐有隙?”这话问得张鹏翮面上一赧,有些尴尬道:“臣总不是那个意气之争的年纪了。臣同马齐秉性不合,政见不一,脾性摆着也是委实难看对眼,当年在河道任上,臣这自负超拔的性子,与马齐真个是两相怨嫌的,虽有御前诟詈之事,却不致因此抹煞了马齐之能。更而况,如今马齐是一族坐罪待决,就除了已蒙恩赦的马思喀,也还有马武等并其子嗣数十人,这要真过臣的手,心内委实不忍呵。”
见胤禛并不言语,只是背着手在身后,面色也沉了几分,张鹏翮不免心中起了急,诚切着语气又道:“臣同四爷说句实心话——臣是汉官,于此事上更知晓厉害轻重,自知身份上,没有这样儿轻易说话的余地,可臣并非是怕因直陈担了干系才畏葸怯缩,将这撞木钟的事尽往了四爷您这儿推,只臣职在法司,此案偏又担待在刑部,皇上面前,如何还能言语一句呢?”
扶起张鹏翮,又默了少时,胤禛方是正色一颔首。张鹏翮这番话虽未说的尽透,却是再不能笃重的了,胤禛敬重其操节之余,不免还是能感到他那一重物伤其类的心怀。只胤禛却不便对张鹏翮多说什么,见他又是深深一拱手,单是将手让了一让:“走吧。”
出了刑部南门,再走不远便到了羁押人犯的刑部狱。自刑部狱各往南北,便是通向大理寺同都察院衙门的大道,此刻也同净了街一般地听不见一丝儿喧杂。狱所四周墙垣高筑,遍植荆棘,又有外头的旗下禁卒笔直杵在当地,极是门禁森严。狱门上首,一只青面虎头獠牙的狴犴石刻赫然在立,端的是凛凛肃杀。穿过狱神庙,天边最后的一缕金乌也渐近晦暗,星星点点地压在狱所南面外间一排板屋的瓦沿上,显得那仅靠几根条木支起的窗棱子格外破败。
“啷当”一声,狱卒小心地打开了监号的门,又在墙托子里添上了油灯,冲着这位王爷打下个千,恭敬利索地退了出去。他面上是恭敬,可看看候在外边儿的本部上宪,那心里头瞧热闹的滋味儿就更紧着些儿了,自打知道里头锁的是什么人,他就没少冲一干弟兄吹嘘这差使得的金贵,偏着今儿怪,不叫提人去大堂倒罢,竟还是位亲王爷到这种地方儿来,想着想着,不由咂摸起了嘴巴。
“四爷?”马齐一身灰色的絮衣卧在里面,额上长出寸许花发,颧骨也因面容瘦减而凸显了出来,被两条粗重的锁链子禁锢着,气色很不好。见来人是胤禛,马齐多少有些吃惊,继而也就复了常态,扶了墙挣扎着就要起身。胤禛抬手一挡,示意马齐不要给自己见礼,又略微打量了一眼这方寸,屋内尚算干净,除了壁角的一榻厚草垫子,以及墙根儿上充作桌案的半张木条,就再无一物,二三月在外边本是早春,里头却很是阴冷。
胤禛心知这已是刑部厚待了,暗暗叹了口气,肃声道:“有旨,问马齐。”
马齐身子一震,就势屈膝跪了,抬头望了眼胤禛,颤着唇,嗫嚅了一时,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叩了个头,“罪臣……恭聆圣训。”
与马齐目光对上,胤禛心中难免叹惜,眼中不由流露出复杂神色。一则马齐可谓是股肱重臣,实不忍见其如此;二则便是胤禛心里隐隐觉着,或是因自己凭空牵累了他,只又说不出情由来。细究起来,对于当日保举胤禩的大臣,只要不是首倡者,康熙都就此揭过,连罚俸的处置也无。于其首倡者,也未大肆惩处,且不论有显爵高位在身的宗室亲贵,革爵罢官算挡了一下儿,就是一干子掺和进来令康熙生厌的汉臣,如王鸿绪、李振裕等,顶多也就是令其休致回籍。
康熙素来优恤老臣,凭一个‘仁恕’二字,过往宽罪保全的就不计其数,但今次独独是对马齐有贰,隔三岔五的又是严旨申饬,又是著王大臣速审九卿会议,竟是真应那日殿上马齐的一句气话,办了他一族之罪。胤禛颇知马齐之性,早年在左都御史任上就刚正不阿,这些年进辅枢机虽愈见敦雅,笃实敏捷在外,然内里却极是直方,断不肯折了气节的。拂袖离殿的第二日,马齐就上了谢罪的折子,却只得康熙一哂,反命刑部又给他加了条锁链。胤禛拣了几次机会向康熙进言,终是康熙的性子难易,可再想下来,原就罪不在马齐,若再要他屈了心肠向康熙乞命,又如何是他肯做的?如此一来,君臣二人便似杠上了一般,康熙平添气恼,只恐迁延日久,马齐的性命也是危殆。
下晌在乾清宫,胤禛又为着马齐之事,造膝陈请了两个多时辰,才求得康熙一句“且观他如何回话”。虽是三句问话,可自谋荐胤禩的居心始,到责其御前失仪的大不敬,最后更连着一句诛心之问,全然是痛诘的口气,马齐必难回奏到康熙心意里去。如何是好?这四字在胤禛心里打了个翻覆,既挣了这个转圜的机会,总不要白白错失了才好……
“朕连日气忿成疾,晚膳不御,晨餐亦所进甚少。你如今尚心怀怨恨?”胤禛一横心,极沉缓平静地问了这头一句出口,却是倒着个儿、拆了句的传着皇父口谕。
马齐伏在地上,本是抱定了不欲再做剖辩的主意,左右是上谕申斥罢了,冷不防倒是一句这个,又是这样柔远绥怀的语气,马齐只将眼前的四阿哥当作了康熙,再没硬抗的底气,心里头尽是五味杂陈了,满心满口地涌着酸楚,不禁潸然泪下:“臣罪当死,如何还能怨恚于主子?主忧臣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受怎么发落都是该当,奴才罪尤之身,累主子圣躬不豫,实是万死莫赎……”
“朕因你效力年久,又是担纲领挈的枢臣,动静皆牵扯甚巨,朕之初心,俟你年老之期恩荣休致,方是朕保全之意。”胤禛手背在身后,原是紧攥着的,这会子见马齐触动衷肠,方搁下心,手也略略松了松,将康熙的原本刻薄严诘的话,又是作了简和的语气道成温旨一般,“你竟当殿身作威势,拂袖而出,是故欲使朕气忿?如此擅做威福,举朝寒心殊甚,当真与你有什么益处?”
“奴才万当不起主子这样说……”马齐哽咽了一声,他性子固然坚刚,当日殿上气恼之下是顾不得什么后果,下了大狱又被一道道的旨意磋磨得灰心失意,身家尽听天命便是,只是有了前头的心境,这一通责备反能听出怀柔之意来,现时竟悔出十分的罪,脑子里稍冲淡了些苦闷伤恸,复了几分清明,重重地叩了头道,“奴才何来的甚么威势,全因当日事务重大,心中惊惧莫名,情切之下并不知作何举动。禁所思之,亦是惶栗无措,又知没那样的资格同主子递折子,此心此节不敢欺隐。凡种种谬乱处,概蒙主子优容至今,又仰赖主子恩恤眷顾,皇恩格外深厚,犬马难报,奴才这身骨头里的气性,如今看来竟是不值一分的了,全然愧负这番恩典……主子责奴才有何益处,奴才实不知如何回……”
“你行殊为可恨!并佟国维、胤禔等邀结朋党,倡首谋立八阿哥胤禩,迫朕立得胤禩,届时胤禔方好大肆其志,又不知将做何行事,朕前拘执皇太子,乃是其获罪于朕,又岂是因欲立八阿哥之故?胤禩乃缧绁罪人,其母又系贱族,今你等诸臣扶同偏徇,保奏其为皇太子,不知何意,倘立得胤禩,以其庸劣无知,则在尔等掌握中,便可行多方欺弄?朕听政四十九年,包容之处甚多,莫非便以朕为可欺之主,妄做假言实心爱戴朕躬,又从何见地?朕天性不嗜刑威,然如此似你等居心者不诛,又将诛谁?”胤禛见此已是有了八九成把握,论定这回是暂救了马齐一命,再去康熙前说项也有了些把握,便一口气把剩下未尽的口谕全说了出来,饶是如此,说到后句,还是心中一凛,略有迟疑地放缓了语调,又着意看了眼马齐的意态。
“这……”马齐闻言至此,虽不觉气苦,却是深感无力的紧,沉重地阖上眼睑一瞬,方伏奏道:“奴才只一言,此事上奴才确无与佟国维谋立之情,又何尝要与八阿哥有什么交通呢。主子若定了奴才谋逆,奴才一人即刻领罪,也不敢再求主子宽宥。”说着,面上带了丝痛苦,后话竟是噎在嗓子眼儿,绵软出不得口,“奴才妻子外族,实是受奴才牵累,当日妄言致祸才……”
提及佟国维并交通皇子,胤禛猛觉心头一跳,直感背脊上惊出了一身冷汗。扶了马齐起身,却是有些心不在焉。马齐一句无心之言,倒是使得萦绕他心间这些日子的迷雾渐渐散开。稍有斟酌,胤禛便又加问了一句:“你当日列名举荐……。”见马齐面上苦涩更甚,胤禛忙道:“哦,这非是皇上所问,不过是本王有些纳罕,若是你有隐情,我亦可在皇上面前为你分说一二,若是有所不便,不答亦可。”马齐惨然一笑,道:“容奴才说句题外不当说的,联名题奏确是本朝一弊。但凡有朝中重臣具题,余下的官员便是依样画瓢,根本不知所奏之事为何。若是不列名,便要另缮奏本进呈,况本部所奏有限,画题的本章又多是事不关己,是以朝中官员鲜少有干犯之行的。举荐八阿哥的题本,奴才见着之时,众人皆以列名,奴才忝为枢臣,诶……,总之是奴才的罪过,但有四爷这句话,奴才已是极领四爷的情了。”及至此刻,胤禛已是全然明白,便捡着词句宽慰了马齐一番,这才离去。
乾清宫东暖阁。康熙晚膳罢,李德全才吩咐人撤了膳桌下去,就有小太监恭敬呈了赍牌上来。李德全伺候在侧,一面替康熙拾掇着炕桌上的折本,一面暗暗留神康熙的动作。康熙盘膝坐在炕里,就便随手搁了银盘上,撸过横向一溜的嫔妃名牌,正拣了一只要翻,突又撂下了收回手来,“怎么没见卫氏的?”那小太监想是头回当差,高举托盘跪在当下,抖抖嗦嗦地,半晌一句回不出来。
李德全见势忙应过声来,躬低了身子,小心翼翼道:“回主子话,良主儿打上月就病着,如今身子虚着且见不得风,太医院同敬事房都回过主子的。”说完,狠剜了一眼这个没半分机灵劲儿的小太监。
“还病着呢?”康熙半是自言自语地问了声,没等李德全回话,就趿了靴欲站起身来,“朕去瞧瞧她。”李德全不妨康熙竟要亲去探视,忙跪了近前,麻利伺候康熙穿上了石青缎子小靴,又一通手忙脚乱地招呼人去取大衣裳来。堪堪才走了暖阁里进“抑斋”的匾下头,康熙便是一摆手,“叫顾问行进来伺候,你上永寿宫去知会一声。还有,她身子不好,再叫风吹了,记着叫她不必出外头来迎。”
良妃原属满洲正黄旗包衣下,是隶于辛者库的罪籍,随其父内管领阿布鼐在宫内当差。在满处是王公格格、丹阐贵戚的后宫里头,这样儿的出身实在是下贱的紧,本没有入侍宫中的资格,所幸诞下了八阿哥胤禩,又因时为懿贵妃的孝懿皇后劝谏,许得康熙松口,方得了个宫人的名份。良妃模样儿在后宫里颇为出挑,兼之侍上恭谨、待下温和,从无与人争意拌气儿的事,人前有了委屈也只是往肚里咽的,为着这份儿柔婉的性子,康熙极爱见她,一个家世又不值当什么,哪里妨碍圣眷了,故在康熙三十九年腊月大封后宫时,随着佟贵妃的典仪一道晋了嫔位,四十年又晋了妃,虽不及“荣惠德宜”这样的雅贵,但总是抬了身份,正经的一宫妃主子。若没有胤禩的这番事故,凭白地,也绝然扯不出“母家微贱”的说辞来。
良妃虽出身下贱,却实是心性儿极韧、心气儿极高的一人,朝廷里的动静儿只言片语地传到耳朵里,只道儿子是因自己才得的罪戾,又加之皇帝当朝这样的揎弃自己,哪里丝毫见往日情分的?是以她面上虽没什么,只心里头一俟想及便越发地揪心难受,恨自个儿处还要多些,饮食也随着骤减了下来,每夜教泪水洇透了帕子才累歇下,连着几日下来,跟着就精神恹恹地缠绵病榻了。
永寿宫位于乾清宫正西面,紧挨着养心殿,并不很远。康熙打隆福门出来,转过宫道,一眼就瞧见永寿门外立着一干子人。良妃白着脸,执拗地由宫人搀着,迎候在西一长街上,永寿宫首领太监躬着身子背住风口,犹自苦了脸,提着声气儿劝她:“我的好主子,您就快进去罢,这夹道上尽是灌冷风的地界儿,避都没法儿避,再着了寒可不是玩的,您就不虑着奴才的性命,也担待些儿自个儿的身子不是?”说着,不住地递眼色给李德全,求他一个支应。
李德全原也是劝了无果,这会子着急忙慌地扎着手,左右乱转了一时,见良妃只是噤着声不应,又不甘心地劝道,“良主儿,主子有旨意不叫出来,是真忧心您的身子,哪能挑这个礼儿呢?要不这么着,待圣驾来了,奴才再伺候您出……”转身一错眼,正见康熙下了隆福门台阶过这边来,忙又迎上去,一溜小跑跪了近前,苦着脸小声儿告罪道,“万岁爷,奴才该死,没劝住良主儿……”
康熙蹙了眉头,正要问话,就听得一声儿“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安。”细气儿温静地请安,待看过时,良妃正跪在永寿门前,一身绣着暗菊片金团花纹的石青灰鼠皮外褂,里面衬了件半新的深藕荷色狐肷褶子,袖口上压出半长的玄色风毛,头上梳着大髻,单一件雪青绒花为饰,素净的面上极少血色,身量单薄柔弱的,便好似承不住这两件儿衣裳一般。康熙见着不免有些心疼,快着近前两步,亲扶了良妃起身,“你这是何苦?非要难为自个儿,朕的旨意也不作数了,外头冷,进去说话儿罢。”良妃指尖碰触上康熙时,就是一阵轻颤,心中虽暖了一时,却随即又泛上苦涩畏惧的意思来,绞了绞手中帕子,默默地随了康熙进门。
“朕来时问过李德聪,说你是肝郁又着风寒,似还有些痰饮之相。朕方子也看了,开的是益气、清肺而兼缓肝的,里头有熊胆、乌犀角两味主药尤好。你自己平日也须注重些,肝气积阻于心,总是思虑劳倦着,想着些有的没的事儿,于你可并无益处。”康熙坐了前殿正座,看了眼立在下首良妃苍白的脸颊,不由得,心下生出几分歉意,遂一意缓作了关切的语调问起来。
良妃本是个心细的女子,这会子听出弦外之音来,挣开两旁搀她的宫女,向着上首柔柔弱弱地端正一肃,面上无一丝表情,只是淡着声儿回道:“总是臣妾的罪过,令皇上扰心了。”话虽一句,心里头却颇为酸涩,透着欲亲近又不能的悲戚,眼底也落下几许恍惚。
“怎么又有你的干系?才说的,就不知道体会朕意。”康熙冲良妃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来坐了,又略一停,透出些怜惜意思来,“唔,今儿奴才们递牌子,朕瞧了没你的名儿,估摸着你还没尽好,这就来看看,哪成想你病的这么重。要说风寒也不是什么大症候,用了药,心思宽些便能指着好了,前头宜妃几个也得过,不出一月都尽愈了。你身子弱,这一遭儿许是要到夏天方能好透,先用着药,回头若是不好,再看是不是让林国康过来。”
“臣妾是卑贱人,怎么敢比宜主儿,更不敢劳烦林院使。”良妃缓缓行了榻侧,却是没坐,只侍立在一旁,低着眉眼,跟那院子里的松针子一般没个波澜,极是平静淡然地回了一声。
“朕自觉还是个能开解人的,你怎么就是……”听这话不得意,还透着自怨自艾的味道,康熙原要再宽解个一二,不想一眼瞧见良妃的神色,不由住了,蓦地冷了面,“你在怨朕?”
“臣妾不敢。”这一问揪起良妃心间猛一阵疼痛,便是康熙先头几句温存的话,也消减不得,只是静静地跪了下去,喘息声透着她的艰难。“为了八阿哥?”康熙愤然一起身,径直问道。“……”良妃自觉康熙那斜刺里穿来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着,张了张嘴唇,可那沁透了骨子里的心痛,又不知该如何说,单是半晌的默然无语。
康熙背了手,在殿中踱了两步,烦躁中一抬头,直指着上书“令仪淑德”的御笔斥道:“你日日见着这匾,怎么就不学学这上头的字!原以为你知道什么是分寸进退……”
“臣妾为人母,断不能这样儿的违着心意……”良妃一狠心,悲戚着道,“违着心意学了惠妃,惠主子求皇上治大阿哥的罪,是识得大体不假,可臣妾没有这样的见识,禩儿总是臣妾的儿子,只求皇上降罪臣妾一人,宽恕了八阿哥。”满心里噎着黄连,便是稍一用力就能掐出苦水儿来,伤到极处,只是恨不出、怨不出,泪水早从眼角淌下,在面颊之上滚滚而落,惟独闻不见一丝儿的哭音。
“住口!”康熙一声断喝,恰一个太医院的小太监进来送药,“哐当”一声,叫吓得立时就摔了碗,忙不迭地跪了当下只是磕头如捣蒜。“朕念你是病的糊涂了,不拿后宫干政来治你的罪,你要是成日介想着这些,这药也就不必吃了。”康熙抬脚出殿门时,又停下步子,愤愤看了眼失神无措的良妃,冲着应声赶进来的李德全吩咐一句,特是说给良妃听:“去内阁传旨,鄂尔多斯多罗郡王松阿喇布丧仪,着贝勒胤禩办理,另带侍卫往送梓宫。”
时值五月仲夏,胤祥所居的“惠迪吉”外是满目澄碧,清凉习习,紧邻热河行宫三十六胜景之一的“暖流暄波”。这一处位于行宫北面的院落颇为规整,南临水道,北倚宫城垣墙,又取正西、西北两向峭壁的揽怀之势,是极清幽僻静的所在。远处翠峦掩映,遥遥可见依山而筑的翠云亭,亭后山崖上所镌遒劲的“云岩”二字,正为康熙御笔所书。
室内的陈设也颇有品格,西间是十二开扇的雕花木格子轩窗,正中一架紫檀边座嵌鸡翅木的山水围屏;东间里头设了一张楠木腿儿的嵌花石漆心坐榻,左右各设一件宣窑的青花白地双管观音瓶和东青釉竹叶瓷笔筒。胤祥腰上束了条鹅黄忠孝带,一身烟白织锦的宁绸长袍,灰亮的色泽益发显得人清瘦,眉骨更为突出。
自四月底,康熙率皇太子胤礽、皇三子和硕诚亲王胤祉、皇四子和硕雍亲王胤禛、皇七子多罗淳郡王胤祐、皇八子多罗贝勒胤禩、皇十三子胤祥、皇十五子胤禑、皇十六子胤禄巡幸木兰行围,胤祥随驾至热河行宫已近月余,蒙皇父赐了这一处做了起居之所,除却典仪常礼,每日便是闭门不出,就连近身伺候的奴才,整日也难听得一句言语吩咐,心绪上任人都看得出是失意之至了。
坐在榻上默了小刻,胤祥方才侧过脸来,将面前的东西推了回去,蹙着眉头道:“四哥您也甭蒙我,现而今连每日请安都只是让院里叩头,哪里还能赏下物件儿来?这不合规矩,皇阿玛赏赐的东西,哪有赠人的道理,旁人得着欢喜还来不及,四哥您倒是念着弟弟我,可我如何又能安心受了,再说……”跟着胤祥眼底映下些自嘲,眸光又黯了几分,低低一叹,“我总是失了圣眷的,有没有,又什么打紧?”偏开目光看向院中时,甚为落寞,鼻息间几见酸涩,“照理,往年这避暑香珠在端阳前后,皇阿玛就该赐下的……”
宫中惯例,每到端阳节前,内务府照例制下一批紫金锭、蟾酥锭、离宫锭、盐水锭分发各宫、各府用以祛除暑气,这类锭子药平时便搁在随身的荷包、香袋里,以备不时之需,而香珠手串则是由名贵木材或是香料特制而成,再由康熙赏赐给宗室、重臣,无论皇亲宗室或是文武官员,都以能得此物为荣。胤祥所说的避暑香珠,原就是胤禛日前在烟波致爽殿侍驾时得的赏赐。康熙知胤禛笃佛,方才特赐了这件黄花梨所制,佛珠并佛头上都镌有经文的御用香珠与他。见十三这些日子愁闷,胤禛来时便想着用这法儿宽慰胤祥,没成想却是又招了他伤心。
“十三弟……”胤禛轻唤了声,见胤祥一脸的痛苦之色,便没能再劝下去,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去握紧了他,又将那串明黄绦子的香珠按进他手心里,方才沉沉道了:“这叫什么话?皇阿玛虽不愿见你,怕是心里也未必好受,总是二十多年的父子情分摆着,怎么就这般自个儿见弃起自个儿来?这是皇阿玛入夏以来日不离身的,你若信我一分,就留下。哦,我那又新得了些虎骨膏,回头着人送来,照应好自个儿的身子!”说完,也不待胤祥应,起身抬脚就出了屋门。
胤禛强忍着腰上的剧痛,快步出了“惠迪吉门”,直转过两道宫门,才缓了步子停下来,靠湖边的一块磐石坐着。许是在里头撑的久了,出来只一泄劲儿,额上立时就渗出冷汗来,脸色也跟着变得煞白。苏培盛头回伺候着胤禛出来,从没瞧过这光景儿,当下骇得手足无措,抖抖嗦嗦地扶着胤禛的腿,一迭声儿地劝着:“主子万别再走了,两处都还伤着呢,您就允了奴才去请太医吧,再不歇歇也成啊。临出京,福晋吩咐奴才们千万伺候好您,可这……”“刚就在门口儿能歇么!”胤禛指着苏培盛,不耐烦地斥了一句,打断道,“他这两日愈发消沉,那样儿的身子了又不知道爱惜,我如何放的下心来?记着,爷的伤不准叫你十三爷知道……”按着腰下,虚着气儿才摆手止了苏培盛,一抬头,正见一名御前侍卫急火火地来寻人,看见胤禛,打老远就地一千儿,“有旨,召皇四子胤禛万壑松风见驾。”
“惠迪吉”距“万壑松风”有段路程,胤禛不敢怠慢,一路上咬紧牙关,待疾步赶到时也已近薄暮了。万壑松风主殿有五楹,前殿临湖,宽檐高间,特为夏日凉风送爽。胤禛穿过桥畔的晴碧亭,规矩候在殿侧绿荫半掩的的假山石下,四周尽是参天古木环列,壑虚风渡,松涛阵阵,不一时,便有顾问行出来传康熙口谕,引着胤禛往南面的颐和书屋来。
泛着红紫色光亮的紫檀硬木雕漆大案上,康熙正挥毫泼墨,下笔开阖之间,落落流畅。李德全端着暖砚伺候在一旁,再看案前的生宣,素纸上已然显出“云卷千峰色,泉和万籁吟”一联来。“罢了。”康熙接过李德全递来的冷巾,随意在手上一拭,走到胤禛跟前,摆手叫了起,“朕听德楞泰说,你前儿堕了马,要不要紧?”胤禛心中一暖,随了康熙的步子,躬身回道:“谢皇阿玛关爱,已教太医瞧过了,将养两日便好了,并没有大碍。那日纵马去原上,不想一时跑发了性子,这才不慎摔了下来,总是儿子骑术不精。”
康熙闻言,一颔首“嗯”了一声,“朕刚又接到佟国维的请安折子,朕看了,与其说请安,不如说是请罪。朕叫他随扈,不是叫他学了高江村,朕不是好谄之主,亦不须他那些荒诞不实之言来欺朕。万寿无疆,朕思自五帝以至今日,尚未及万载,朕何敢侈望及此?想他此前既有祈望朕躬易于措处之言,倘若俟后他能笃念朕躬,思及你等阿哥皆是朕的儿子,一体看视,不有所依附而陷害其余,便是朕躬易于措处之要务了。朕将其所言示之众大臣,便是要他端正了心思,不是要办他的罪过,你就把朕这些话告诉他,真是越老越是糊涂!”康熙眉头又蹙紧了些,“虚奏什么惶惧之心,就看在皇后面儿上,朕也不愿失了与他的这番君臣恩遇。”
“嗻”,胤禛略一躬身,他的面孔在窗棂透入的夕阳之下有些晦暗不明,诚如他目下的心情。康熙独独要他来传这个旨意,到底有什么意味?任谁都看得清明,佟国维是力保胤禩的,难道康熙疑心他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不成……可佟国维,他会这么做么?
康熙也并没看胤禛,径自坐了明黄江绸坐褥上,手中拿了把棕竹骨黑面扇,抵在榻沿儿边,跟着又道,“后日围场秋狝,你回去预备一下儿。对了,早晨胤祉来请安,朕听说胤祥如今连屋子都出不得了?真若不好,你就传话给他不必去了。”
“没这样儿的事!”听及此,胤禛心中更是起了急,也不及想便脱口而出。意识到失仪了,忙跪了当下,“儿臣有一事,要跟皇阿玛请罪。”“嗯?”
胤禛俯身叩了个头,望向康熙时,眼中满是恳求之意,“儿臣适才去瞧了十三弟,胤祥身子尚好,蒙皇阿玛赐了个安静院落,每日只是潜心读书。儿臣擅自将皇阿玛所赐香珠私赠了胤祥,未经请旨,还请皇阿玛治罪。”
“跪安罢。”康熙胸中一阵翻腾,看了胤禛半晌,转过身摆了摆手,竟是什么也没说,看着胤禛腿脚不利索的出了殿门,无奈摇摇头,轻哼一声,“真正是一对儿的难兄难弟!”
胤禛打佟国维处出来时,晚风吹在身上竟比了入秋的寒意来,他满脑子里都凝着沉重,佟国维的话好似霹雳一般刺在心间,着实令他惊悸不已又豁亮非常。尽管起先多少有所猜度,可真听了这些个隐秘,那股子一齐涌上的思虑,种种如惊疑、惶惧、愤恚、希冀、怨悔,又岂是佟国维一个“兵行险招”能概全的?
“佟公,你这是……?”胤禛看了案上一碟子澄青的鲜李子,并未取用,只满眼疑惑的看向端正坐着,仍在艰难誊写奏折的佟国维。
“总是奴才侍君不诚……”佟国维一叹,方搁下笔,将李子推了胤禛面前,又替胤禛斟了一杯茶,便低垂了目光,倚在圈椅内再不言声。经此一事之后,精神头儿便也如他自己所奏,日渐颓唐,只是如今看着,他鬓角的花发已近全白,依稀难见多少灰意,仿佛又老了些年岁。
胤禛凝着不解的目光,随手拿了一只青李端看着,良久,方艰难问了一句:“眼下这局面,佟公又是何苦来哉?”佟国维迎着胤禛目光,微微一哂,突兀地打了一句机锋:“无的之矢何往?”胤禛初还不明,蓦地,脑海中激出电光火石一瞬,抚案失声道,“佟公之意莫不是……树他为的?”
一字字道了,胤禛心中一紧,乍然间想及这个,便有几分暗悔又有几分试探,只是正见佟国维似含了欣慰地望着他,眉头愈发紧蹙了。就真有此事,那么佟国维树“的”意欲何为?八阿哥先头势大,争储之心亦是火热,如今经此一“树”,引众人推崇,却是尤遭康熙忌讳,恶了圣心,反与储位渐行渐远。佟国维若真存了此心,是要为自己谋除胤禩这一障碍么?可自己如何又在了那风口浪尖儿上?这些年的蛰伏,修佛养心,强自按捺着性子,便是最亲近的胤祥看他,也觉储位与他是半点没影子的事儿,而今佟国维却生生扯了自己的干系进去……如是想着,语气间也不自觉带出薄怒来,“佟公玩笑了,究竟怎么回事,这可有不敬之嫌。”
佟国维见胤禛同他认真计较起来,便好似意料之中一般,面上并无多少波澜,在椅上颤巍巍地半倾了身子,缓缓道,“四爷能做如此想,问出这一句来,便也算奴才不为己甚了。”话锋一转,跟着就是一问,“这几年,四爷可曾疑了奴才?”见胤禛只是沉着脸子默不言声,又是一问,“四爷颇通《晋书》,这‘过江之鲫’……呵呵,也将奴才算做了那些江北人物中的一条罢?”
“佟公……”这几问极是诛心,甚或还有些托大,胤禛面上便不大好看。此一事上,他虽大略觉出些端倪,却极不悦佟国维如此擅做主张,兼又想通晓个中关节,故而出口一声便止了,只沉着眉头望了佟国维。
“奴才确向八爷输诚,也有逢迎报效的言语,四爷所闻都是实。”佟国维的目光落在那白瓷碟子上,这一刻,他目中的光芒并不与他老态相符,反是有几分神采奕奕,“一力倡首举荐八阿哥,是背弃了懿皇后所嘱,可于四爷,奴才却并未辜恩毁诺。这一局,是奴才拿自己的身家同皇上赌了一次,可巧,奴才赌赢了。”
说到此间,佟国维登时想及康熙那一番颇有警诫意味的谕旨,一时百感交集。拥立之功于人臣而言,无疑都是莫大的荣贵祈盼和毕生成就,除了一家一族的光耀权势,这其间还蕴含着一份治平经世的抱负,谁又能说,诸王百官们都是无知以动妄念?他佟国维也是一样,佟氏一族的恩厚,一己之身的得失,在这样的诱惑面前,都足以令他尽数相舍,康熙的疲惫与痛心他何尝不懂,可眼前的,正是他一力要推上储位执掌神器之人,为此,他并不惜这一身一命。
拭去眼角的艰涩,佟国维继续道,“四爷当知一句,扬汤止沸,莫如去薪;于皇上而言,则是溃痈虽痛,胜于养毒。四爷这些年的作为,奴才都瞧在眼里,只再如何的韬光养晦,仍不免受人疑忌。皇上那里,众位阿哥爷那里,可能少得了么?”
“溃痈虽痛,胜于养毒”,这八个字入耳,便在胤禛心中久久盘桓难去。他喃喃地重复念了声儿,蓦然抬了头,看着眼前这位年已迟暮的公戚,油然生出敬服之意来,虽经搓磨,可揣摩康熙心意的敏锐深慎,怕是朝中无出其右的了,而他望向自己的,那是一种殷殷深切的目光,寄望了肺腑之厚。胤禛翕张了唇还未开言,就又听得佟国维道,“观诸皇子中,惟四爷有长才锐意,但在圣驾面前,潜藏则亏,崭露则讳,措置不当反易招惹祸事,太子如此,八爷也是如此,奴才惟其行此非常之法,方能为四爷避祸啊……
胤禛有些语塞,内里翻覆的很,只是嗓眼儿里噎着复杂,虽有感动却又分外的难说出话儿来,迎着胤禛诚肃的目光,佟国维微微挪动了下身子,“皇上对太子的情分,是优容一回便少一分,帐殿夜警是个意外,可不论是否有人陷害太子,既能到废位的地步儿,总是太子将皇上对仁皇后的情分消磨殆尽了。这一回复位,满朝文武都认为皇上是舍不下同太子的父子情分,怕连八爷也要如此认为,但依奴才之见,皇上却决然不是这么个主意。八阿哥此番势大,已然失了为人臣子的本份,断不能交予社稷的,其余阿哥又在良莠未辨之间,更而况,皇上是何等样英睿明断之主,何尝能见得下面大臣行结党图谋这等阴私苟且之事,不过是取个折衷,为稳住局面的权宜之法罢了。此时复立太子,便是警诫众臣,大清江山,决断惟在一人。他日,太子若再出一事,可就难说……”
胤禛凝神听了,略略颔了首,不觉就要站起身,向佟国维一揖,不料却被佟国维一倾身按住了箭袖,“此一事上,奴才原是有愧疚的,这样的手段,本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事,马齐在主子那里挨的处分……哎,一意的兵行险招,却使他做了池鱼之殃,四爷若能在君前缓和一二便好。”
“胤禛省得。”
“四爷请回罢,罪臣的折子烦请四爷上呈主子,主子训诲,奴才万不能忘。”苍老的声音,在这一处小院儿里远扬了去。
连日的放晴爽朗,把行宫中因着数日大雨而攒下的郁闷扫了个精透。澄湖之东金山岛上,是一座面南而矗,面阔三楹、进深两间的峨峨大殿,正中御笔题额‘天宇咸畅’。这一处居高临下,遇上这样晴空万里的好日子,俯瞰湖山洲岛、鸟飞鱼跃,又加之登临之人心境也是豁然,便别是领略一番壮丽辽阔,辉煌灿烂的景致。爬山廊中,胤禛跟在康熙身后,顾问行同几名侍卫小心的随在后边,照应着各自的差使。
胤禛接了一份折子,轻声念了起来,“惟臣等所虑者,皇父圣躬,自今春始复万安。此次雨水泛涨,为下人忧劳,今天既晴明,皇父又游览胜景,好生保养圣躬,欲瞻仰天颜光泽……”康熙走了一时有些微喘,此刻扶了廊柱停下,接过顾问行递来的千里眼,对着远处的川流回转,道“晴明二字,这个不错,要是天不作美,朕也没有这样的福分。”胤禛收起折子搀了康熙一把,笑道,“三哥同弟弟们奏的是,圣躬颐和,也是儿子们的福分。”
行宫中以山川、湖池、苑囿、草场、宫殿分格局自成片段,意味呼应,单是康熙宸翰亲书过题额、楹联的胜景便比比皆是,只是看的出来,五月中这场大雨致使两岸水势泛滥,却因最后的‘来也忽焉,去也忽焉’,让来时意趣寥寥的康熙如今颇为愉悦畅怀。
顾问行安了坐褥在廊下栏沿儿上,伺候着康熙坐了。“朕不过是写明情状交他们去看,皇太后那里奏一奏也就是了,倒惹出这么一堆折子来。”康熙笑哂了一句,指了胤禛,“十四日水势可畏,你是在的,行宫东门对岸六百余人,眼看殒命不能营救,朕令你去使御舟自上河口而下救人,却是水流湍急,单靠岸一样就有倾覆之危,你差使办得也敏达,朕却不便为这个赏你。”康熙扫了眼折面,交给顾问行,又是一拍膝盖,呵呵笑道,“朕是花甲天子,行事措置必审而再三,断没有随性之举,这些个谏议姑妄听之罢,也懒得去说他们。当时救人使不上劲儿,朕心如何能不着急?”
“儿子自觉就是个沾福沾光的,这览胜看景儿、游山玩水的好处,也只在皇阿玛羽翼下得了罢。”胤禛应和着一笑,“总赖皇阿玛圣德高厚,洪仁为念,体上天佑民眷顾之恩,堪称福祉祥瑞,也才有大臣们这样的赞奇不已。就是皇阿玛如此恤民拳拳,苛于己身,前番要换了儿子回京,怕也是要同三哥一样的忧心。”
康熙似被扯出了意兴来,面上更是见了欢喜的颜色,“福祉可论,祥瑞却不及。朕在黄幄前设案供香,跪于泥泞地,向上天虔诚祈祷,故水降四尺,众人之心方稍宽些。此后雨停见晴,十五十六两日,水降一丈一尺,东岸人众皆俟得救,此非朕之本领,实是蒙上天眷佑,朕遂有此联绵。祥瑞之说倒也多,不过因势利导,未必有多少真章,在朕看来,实不及佑民的福祉,朕记得,原先对于成龙所奏的‘嘉禾’也是此说……”
话正说到一半儿,一个三等侍卫打马赶了过来,在远处利落地扎了个千,像是有事的模样。跟后边伺候的顾问行见着,赶忙过去低语了两声,就见忙忙地赶了过来,怀里还抱个奏折匣子,跪了呈给康熙,“万岁爷,京里的折子。”胤禛见状,知趣地躬身避了一旁,康熙犹自笑着,一边拿出奏折,一边阖上匣子丢给顾问行,只随口道了声“喔,胤祉的”就拆看起来,但看了不过一小刻,脸色瞬时阴了,只看了眼还立在一侧的胤禛,“你先去罢,朕有些不适。”没头没脑一句,弄得胤禛丝毫不得要领,虑着康熙的身子,胤禛正要说些保重的话,只见康熙摆了摆手,不得已,讪讪地行了跪安礼。
正回到下处,胤禛正为那份奏折纳闷,就见秦顺儿赶着出来递上封东西,一看原来是仓津的寄字儿,“人还在么?”胤禛接过信也没看,步子没停地一径往里走,只是问道。“奴才让来人跟门房里候着。六额驸家下的,说是他们主子交代,若不便去行宫那边,先来这里见主子。“嗯”“旁的也没什么,只是,只是带着孝呢……”秦顺儿小跑了跟上,追着胤禛的脚步,不安地又补上一句。
胤禛猛地一个停步,擎着那薄薄的一张纸,立时想起适才康熙的神色来。几行蒙古文大意便是和硕温恪公主殁了,说是已报了宫里知道。想来适才的奏折便是说的此事了,胤祥同温恪一母同胞,如今这样可要如何说呵……胤禛呆了一刻,吩咐道“把那人打发回去,就说我知道了。叫宝柱进行宫一趟,去请十三爷过府来吃杯酒,他要不肯来,就让宝柱给他二十两银子,就说是爷说的,劳动他大驾,车马费我这儿出。”一席话听得秦顺儿只是憋了笑,但看胤禛脸色却是不敢造次。
胤禛让人在厅中备下四色菜,另有一碟子云腿馅儿府点心,再一壶马奶子酒,单候着胤祥。“怎么,这会子舍得来了?刚还琢磨着,再要请不到,不介我还打算着叫秦顺儿再给你送些路费去。”
“四哥您这不挤兑人么,哪儿能啊,不过是这些日子懒怠得动罢。”胤祥进来见过礼,方挨着胤禛坐了,瞄了眼桌上菜品,又嗅了酒香,方笑了笑打趣道,“哟,都是好东西,正巧,弟弟身上可揣着饭食银两,要不,今儿就在四哥您这开销了?”
“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去见见皇阿玛他老人家?”胤禛抬手替胤祥倒了一杯酒,目光定在他的面上,迟疑着道。
“我——”
“温恪殁了……刚仓津使人递的消息,带着孝进宫不便宜,送到我这儿了。”胤禛从袖子里抽出信笺来,递到胤祥手中,沉着声劝道,“今儿我见了,打接着京里的折子就心重了,皇阿玛身子不比早年,最经不得这些事儿。你同温恪都是敏妃母所出,在阿哥公主里头,也是得皇阿玛宠爱,你去的勤些,这时候儿皇阿玛定愿意见你的,你量着些说话,啊?”
“唔?唔……”胤祥微红的眼框里尽是复杂,端起杯来满饮了一口,生咽了一腔悲戚进去,目光凝在杯口,应了也没应的,只同胤禛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这马奶子酒不错,我记得亮工挺爱这一口儿,说来打四哥你纳了年氏进门后,我还就没见着他,如今都是怎么个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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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河行宫,月色江声之内,静寄山房之中,水面波光盈盈,把初夏那星点的暑意都荡涤的一丝不剩,胤禩凭窗望去,却是心头火旺,一阵阵燥热的紧。来行宫月余,除了随众列班,康熙竟一次也没有单独传召于他,众位随驾的皇阿哥,除了深遭厌弃,病仄仄的老十三胤祥,哪个不是见天得见圣颜?难不成原本以为储君在握的自己,竟也落到了胤祥的地步了…心一乱,想得不免越发多了,便看着这处所,胤禩都觉得康熙似有深意无穷。
月色江声门殿外的支柱,看上去歪斜欲倒,全无一点皇家风范。当初被指了这处,胤禩见了亦是意外,后来问过才晓得,建此殿时,竟全然是出于康熙的授意,意寓“上梁不正下梁歪”,用以警戒臣工。如今胤禩在这屋子里,当真就是一天也没有安眠过,常常一闭着眼便是梦魇,满耳听着得都是康熙让人心惊肉跳的责问之声。
念及于此,胤禩皱了皱眉头,身上的中衣此时又让汗浸得湿涩得紧,黏在身上极为不适,便开口唤外厢的管事太监阎进:“去给爷再取一身衣服来。”阎进本就走了过来,闻声紧了步子,掀开竹帘,先是打了一个千,道:“嗻,奴才这就去。爷唤的巧,奴才适才也正要向主子回事,姚子孝递了禀帖,要求见主子。“唔”胤禩稍有些意外,“姚子孝不好好伺候在九爷身边,钻到行宫这边做什么?”阎进刚敲了姚子孝一笔百两银票的竹杠,自然吃人嘴软,便笑道:“约是受九爷的差使来给主子请安的。九爷最怕暑热,若不是奉着皇命留守不便宜出京,此时一准儿和主子一道观景纳凉。”见着胤禩稍舒了眉头,又多了几句嘴道:“国难思良将,板荡见忠臣。见眼下光景,宫里好些原本围着主子转的势利小人都避着走,奴才忒瞧不上他们。想在京之时,十四爷还好些,九爷是任着旁人什么闲言闲语,自己个儿便冒着风险,青衣小帽的也要来见主子爷,让主子宽心…。”原本胤禩还带着些笑意听,到此一节,却是变了颜色,一个漏风巴掌便甩了过去:“碎嘴的狗奴才,眼下这是什么地界?再不着边际地乱说话,仔细爷把你活烹了。滚去把姚子孝叫进来!”阎进捂着立时肿起的半边脸,悻悻退下。
不多时,姚子孝便入内,恭敬打了袖子请安,道:“奴才请八爷金安。”胤禩稍一颔首:“你家九爷还好?”既未叫起,姚子孝虽略有意外,却也不敢便这么大剌剌的起身,道:“是,我家主子安康,让奴才代问八爷好。”胤禩淡淡一笑道:“唔,劳他挂念了。”瞟了一眼姚子孝,心不在焉道:“还杵在地上做甚么?”姚子孝陪着笑起身,道:“我家主子让奴才给八爷捎来两斤上好的高丽参。八爷您知道,我家主子顶不耐热的,太医给看了,说有阳虚的症结,让奴才们收罗些高丽参,温补之用,吃了最是妥帖。我家主子让奴才出京前特意嘱咐了,八爷似有些症候,特地在府里内库选了几株大的给八爷送来。”胤禩木着面孔道:“承你家主子情了。”稍又蹙了蹙眉头,道:“你这番出京,不是光给爷送参罢?”姚子孝略有几分不自然,道:“八爷这话儿问的,奴才还能有什么旁的差使?”胤禩轻哼了一声:“再过个把月,便是关外收参的季节,爷说的没错?”见姚子孝面上尴尬,胤禩又道:“借着给爷送参办差使为你家九爷做营生,从根上论,你算个忠心为主的奴才。”姚子孝听着,心内正有所释然之际,便听胤禩的声陡然拔高了几度:“可是你昏聩!这种事,是你家主子一个皇阿哥能掺和的?这银子烫手呵,祖宗家法,一个不仔细,圈禁都是轻的!三官保也是,他就不为自家的闺女,我的弟妹着想?偏生还要相帮老九。你在他身边伺候着,也不知道劝谏几句!”劈头盖脸的一顿,直骂得姚子孝噤若寒蝉,呆立当地。胤禩愤愤拍了案上,又道:“你家主子平素里做些寻常买卖也便罢了,当铺,饭庄,在京城、盛京、江南几十处的铺子,就算有御史参奏,至多也只落个‘与民争利’,其他兄弟们也不是人人都干净,法不责众,皇上未必会拿他如何,可这桩事但凡被人揭了出来,你家主子能落什么好?!”姚子孝面上诺诺应着,内里却甚为自己的主子不忿,连带还有些鄙夷胤禩。
他人兴许不知,姚子孝在八府九府之间往来的频繁,最知道个中奥妙。胤禩看着光鲜,众望所归。可这名声其中,不少都是靠他主子胤禟用白花花的银子堆起来的。旁的不说,胤禩在江南才子心中名声甚好,是礼敬圣贤的王子,知书达礼的贵胄,可这名儿是怎么得来的?在江南,市价不过千两的宋版书,胤禩却肯出三倍于市的价钱,引得一众人等感念之余,于是大江南北传了回千金购骨的故事。可这近十万两的购书银子从何而来,不正是胤禟诸多买卖的贡献?现而今,胤禩一面吃着拿着,一面竟还好意思吐这个槽?姚子孝心理立时就冒出句坊间市井里的话儿来:又想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姚子孝心里诟病,面上却是恭谨有加,待胤禩教训的够了,这才更躬低了些身子,道:“八爷,我家主子在奴才临来时着意嘱咐了,这回来热河行宫,八爷开销势必是大的。九爷让奴才特地带了三万两银子请八爷赏用。”饶是胤禩久经场面,刚才斥责过,眼下这一叠南北通兑的龙头票就放在眼前,面皮上也不免一红,掩饰地咳了两声,一指身旁案几,道:“放那里罢,这些子阿堵物,这光景了还能派什么用?九弟也真是费心了……。”
姚子孝将银票轻轻放在案上,从怀内又抽出一封信函,递于胤禩:“八爷,我家主子让奴才给您的信,是宫内的消息。”胤禩点了点头,拆开只看了一眼,面色大变,信很短,不过九字,却是让胤禩看得心若刀绞:“良母妃不豫,拒用药石。”
这几日,天儿邪性似的热,催得蝉儿的鸣声亦是四下里纷纷而起,扰人的紧。康熙年岁渐长,困头儿短,午后必得稍有三刻小憩,可这蝉儿却扰得康熙心绪不宁,接连着两日没法子午歇,安坐着也有一阵阵心悸,单苏合香便用了小一瓶。
知道康熙不耐烦蝉鸣,粘杆处的太监们顶着烈日四处里奔忙着在树杈枝尖上粘蝉,却是顾得上这一头,顾不得那边。天晓得这时节,哪里来的这么多虫儿个顶个叫得欢畅。顾问行急得辫稍上都快滴出汗来,压低了声儿教训粘杆处的管事太监:“主子那边刚歇下,还不麻利儿地把那些劳什子玩意给收拾了?回头吵着主子,可有你们好瞧的。”抬手刚抹了一把汗,却不晓得看到了什么,冷冷瞥了一眼管事太监身旁,又道:“林公公,您的谱儿快赶上主子们了,怪不得差事做成这模样。”甩下脸子便走。管事太监这才注意到,身旁自己的徒弟着实是殷勤过了头,正捧着冒着白气的冰手巾往自己身旁凑,当即便白了脸,一脚踹在他胯骨上,骂道:“小兔崽子,什么眼力见儿,看今儿不揍死你!”骂着还不解气,再想加上两下,脚才刚刚抬起来,只闻身后有人断喝一声:“大胆奴才,皇上面前还敢逞凶?”听这声倒也熟,不是别个,正是如今康熙身边得用的二等侍卫德庆。管事太监吓得腿肚子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接着便是后脖领子一紧,被人拎了起来按住跪在地上。他在宫里当差几十年,哪能不知道规矩,眼下被安了御前逞凶的罪过,杖毙都成了求而不得的痛快死法。当下里再也憋不住,一股热流从裆间涌出。
德庆看着他那副怂包像,嫌恶地皱了皱眉头,转向康熙道:“如何处置,请主子示下。”康熙亦是眉头蹙了,淡淡吩咐了声:“内务府的差使愈发不成样子,交给胤禛处置罢。朕烦闷的紧,园子里走走,疏散些个,旁人不须跟着,便你与顾问行两个伺候着便是。”几名侍卫将管事太监拖了下去,只留下地上的一滩水渍。
天气暑热,内务府紧着往各院里送冰盆,惠迪吉之内也送了几只。胤祥自从得了腿疾,倒有些畏寒不避热,屋内坐得一发,只觉着膝上隐隐作痛,起了身走到院子之内,让炙热的阳光烤在身上,胤祥反而有了一丝暖意。望着院门之外,胤祥稍一犹豫之后,终是走了出去。
行至濠濮间想,胤祥额角上终于略有些微汗,便在一旁的石墩上坐了小憩,从腰间的扇套中拿出柄折扇,正准备扇了驱赶暑气,眼神不经意间落在了扇面之上,不免有些神伤。往年随驾热河,康熙时常着胤祉,胤禛,胤祥替他写了扇面赐予诸臣工,胤祥的字很得康熙笔力精髓,常常一写便是几十个扇面,康熙每每都是笑吟吟地看了,转而再赏自己一柄御笔亲书的扇子,可如今…,胤祥自失地摇了摇头。
眼神转了开去,不多一会,又落在亭两侧的楹联之上康熙的题诗上:“茂林临止水,间想托身安。飞跃禽鱼静,深情欲状难。”稍读之下,胤祥便知此诗典出庄子,咂摸着期间寓意,苦笑一声,随口便吟出了个中一句‘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唔,毋宁其死为留骨而贵,而将曳尾于涂中?”突然背后传来一问,让胤祥有些猝不及防,听语意,其中似还有几分不豫之意。“皇,皇阿玛。”看清了身后来人,胤祥双膝一曲,打下了袖子,深深请下安去。康熙看着面颊都瘦削地几乎陷下去的胤祥,心头一瞬间稍有一软,旋即却又被莫名的怒气充盈,在石墩上坐了,语气冰冷,又带了些嘲弄道:“当日你欺瞒了朕躬,不就是存了留骨而贵的念想?研习老庄之道,心必要静如止水,可依着朕看,你的心太热了,怕是习无所成。”闻此圣训,胤祥伏在地上,只觉得一颗心立时沉到了谷底,他勉力抑制自己的身子不要发抖,免得再君前失仪,双手死死抠在走道的石缝中,青筋都爆了出来,仿佛抠得越用力,心内的寒气便可以减少一分。因为便在那一刻,他仿佛置身冰窟之内,全身上下感觉不到一丝儿的热乎气。
半响,胤祥方才开了口,语气平淡,平淡地仿似全无一丝生气:“儿臣领受皇阿玛教训。”额头重重叩在地上,只一下,额上已见了青红。如此之下,康熙更觉胤祥是梗着气性同自己硬抗,自是无名火更甚,忿然一指胤祥,又收回手来,立身而起,冰冷的话里满是揶揄道:“莫非你道朕是瞎了聋了。你哪回领的不是朕的教训,哪回又是记牢了在心里的?你究竟有没有领受教训,天知,地知,你知,朕也知!朕不欲在人前拆你的颜面,你也当给自己存些体面。” 康熙一边说着,一边话里更是透着刻薄,“不要指着四阿哥为你说项,就愈发的存了妄念,这点子上头,同太子学的也无二致。朕是可欺之主,可瞒之父?!”
“皇阿玛,儿子没有!”胤祥几乎是吼了出口,他长身而跪,直直盯着康熙,一瞬也不瞬。这辰光,他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悲愤之余,只是任凭面上泪水顺着面颊淌下,“儿子兴许在皇阿玛眼里是个不孝之子,不忠之臣,可儿子这颗心,唯天可鉴!”胤祥吼出的这几句,便如同围猎之时受伤猎物发出的悲鸣,不仅让康熙心内为之一震,便是德庆和顾问行也是骇了一跳。一时间,连蝉鸣也停了,四下里一片寂静。
顾问行不安地看了看康熙的面色,满脸都是局促,小声提醒着:“十三阿哥!”可胤祥仿似没有听见一般,只是看着康熙,眼神中透出的东西让康熙的心陡然一阵刺痛。他看着面前直挺挺跪着的儿子,又移到胤祥的膝盖上,轻轻叹了口气,侧身对德庆道:“去把十三阿哥扶起来,他腿上不爽利,送他回去歇着罢。”身回了过来,嘴上吩咐,眼神却有些避着踉跄着正起身的胤祥,道:“朕知道你随了胤禛念佛,明儿若是便宜,替朕为温恪念一回大悲心陀罗尼经。”言罢,康熙原本挺直的腰似乎有些佝偻,顾问行连忙扶住了他,定了定神,康熙淡淡道:“朕有些乏了,回去罢。” 胤祥满心里揪着生疼,猛一抬头,那恋恋难舍又尽是悲戚的眸子中,单映着康熙略躬的背影,已经西斜的日头之下,便只余这对天家父子的落寞心哀了。
康熙四十八年九月。因着皇太后寿辰在即,钦命一旬后返京。
既要回銮,事无巨细,全赖礼部、内务府操持。众人便忙得如车轱辘轮转一般。这一日,胤禛安顿罢了内务府的差使,刚回院,秦顺便急急迎了上来,打了千儿,禀道:“主子爷,年羹尧在堂上已经侯主子多时了。年…年大人都换了红顶子了?”眼中满是欣羡之色。“亮工到了?”胤禛露出笑意,随手着把大帽子递给了秦顺,一面往堂上走着,一面道:“心痒了罢,那是亮工的福分。”
年羹尧闻声早已迎了出来,隔着几丈,便扎扎实实请了个安礼:“奴才请王爷安。”胤禛几步上前,扶了,上下打量了番,和煦笑道:“果然,这起花珊瑚顶子,锦鸡补服就是看着比之前金青石雪雁的精神得多。前些日见了擢升的旨意,很为你高兴。今儿陛见必是顺当?”年羹尧连忙摆手道:“王爷玩笑了。奴才这点儿微末本事,得王爷皇上器重,如今更是超擢。陛见之时,皇上既有勉励,少不得也有些教训,奴才心里越想便越发没了章法,惶恐的紧。奴才今儿来,一则谢主子恩典,二则便是赴任之前,请主子训示一二。省得奴才日后办差行差踏错,辜负了皇上厚恩,也折了主子的面儿。”
“唔,”胤禛拍了拍他肩上,示意两人返堂上坐了,方道:“你年少得志,以而立之龄而就封疆,着实算是异数。早先我怕你顺风顺水之余,太过心高气傲,反倒不美。如今多少人都看着,少不得有些人也存了看笑话的念头。你既现今知道惶恐,便是心内还清明警醒,我对你的担心便能少上几分。”“是,奴才心里明白的很。奴才得此抚位,全凭皇上与主子栽培。”年羹尧侧身坐了,恭谨的紧,甚至看着有些局促。“呵呵”胤禛见状笑道:“少和爷说这些缺盐少油的对付话儿。你简在帝心不是一两日了。你素习兵事,于政务亦有心得。居官川地,如何行抚绥苗民之策,再便是前些日子,罗布藏丹津裹乱,想必你在内阁行走,亦是心知肚明。御前伺候时皇上亦少不得考较过罢?”
年羹尧稍稍放松了些,他本性里就是张扬的人,由从四品学士进从二品川抚,年羹尧心里只有四个字,春风得意。他自比有管鲍之才,如今晋升不过水到渠成之事,可那日路遇胤禟,听了他几句不咸不淡姻亲门人的“闲言碎语”,心内便如同扎了根刺一般。想着赴热河领命谢恩,于胤禛处则是能避就避。不为别的,就让人看看,他年羹尧岂是那种仰着四王爷得圣眷的裙带官?可自打昨儿收到父亲年遐龄的信,如同在火热的心上兜头浇了一桶凉水。年遐龄对自家年二的脾性心知肚明,信中之意便是殷殷叮嘱年羹尧,切切不可做无根之萍,万不能与胤禛生分了。旁的不说,全族都在胤禛的镶白旗治下,又有年瑾柔为胤禛侧福晋,岂是撇便能撇的清的?皇上此番命就川,固然是因着政事,难保不是在皇阿哥中伏下一笔云云。若是年羹尧自外于胤禛,胤禛这儿不必言,只怕康熙那儿先就有雷霆之怒。
年羹尧自王府婚典之后,没未拜望胤禛,既知失礼,内里便存了忐忑。眼下观胤禛面上,却未见不霁之色,心下稍放,便也随着胤禛话意说笑了番。论及年羹尧的差使,胤禛顺带提及目下各地督抚,道:“皇上还是极看重满洲旧人,汉军亦是皇上分外倚重的。新晋两江总督便是一例,噶礼确是位能臣…。”提到噶礼,年羹尧不由露出些讥诮的笑意,见胤禛露出些探究之色,忙解释道:“主子明鉴。噶礼这人,许是个干吏,确也是个钻营之徒,旁的不提,晋抚任上,噶礼疏言,‘原任工部尚书杨义、身故无嗣、亦无同宗应继之人承分家产,请将杨义遗产照例入官内。’想杨怡昔年奉差之时,并无犯过,今因其无嗣即将家产入官,如此建议,不过借他人之花,献于皇上这尊佛!倘若皇上真纳此言,又岂是待大臣之道?没得寒了臣子们的心,反陷皇上于不义。噶礼如此行为,真真是个佞献主上之徒!且奴才听江西道监察御史说,噶礼在晋抚任上,仗着圣眷隆重,只一味跋扈,凡丁点的事,如与他建议略略有异,他便绝计容不得。”“唔?”胤禛做出些诧异之色,他对噶礼之事,并不意外,且不说上世的记忆,便这一世,零星听得的关于噶礼的传闻,也让他对这位康熙眼中的满洲干员没有丝毫好感。看胤禛虽有探究,却并未有恚怒颜色,年羹尧自忖,胤禛必是信了自己之言,故而将话说得更透了几分,道:“江苏这两年官场积弊甚重,民风不古,盗案频发,吏部已上了折子,奏请张孝先由福建任调江苏巡抚。孝先这人,主子您是知道的,耿介廉明的紧。若与噶礼一道,只怕两江便是个针尖麦芒的格局。”胤禛只笑着听,间而颔首,却并不置可否,末了,淡淡嘱咐年羹尧道:“亮工,再有两月你就要赴任蜀中,记得常常来封家书,聊解你妹子思兄之情。蜀中自古出才子,若有些轶闻趣事,也好叫你主子笑笑。”年羹尧连忙应了,倏的想起些事,便从怀内抽出一本集子,递给胤禛,道:“前些日子,翰林编修,哦,就是新科榜眼戴名世印了一本集子,奴才读了,觉得不错。记得主子最喜读书的,便想着晋给主子。”“既是亮工褒赞,此人文字必是极好的。”胤禛随手接过,刚看到封皮上集子的名字,却不由的一愣,脱口而出道:“南山集?戴名世?”年羹尧略有意外,道:“正是,主子识得他么?”胤禛缓缓摇了摇头,道:“琼林宴上打过个照面,不算识得。”心底却暗暗叹了口气,将文集置于案上,再不看一眼。因着这薄薄一本册子,只怕一场血雨腥风即将来临了。
胤禛刚向康熙回了差事,甫出了乾清门,才出了没两步,就打身后听见一声极亲热的唤,“四弟,哪儿去?”胤禛回头一看,红绒结顶下一身香色江绸长袍的,不是太子又是哪个。自太子复立后,年头上出巡畿甸,到这次木兰秋狝,康熙都是头一个点了胤礽随扈,这便是与原先的不同处。太子不比旁的皇阿哥,别个点了名的随扈或期一份荣宠,可放了他身上却是未必,早些年逢着御驾亲征、南巡,委以太子监国,透着实是圣眷二字,反观如今,只怕说“防范”二字才是真。此刻回了京,虽不是须臾不离的侍驾,一日之内却总也要见个两回的。
“臣弟见过太子爷。”胤禛忙执下礼去,却被太子一把扶住,又拍了拍他,竟是半推着胤禛边走边道,“诶,跟这儿道上见的什么礼,走走,我有话同你讲。”胤禛往日奉差,在宫里面见着太子多是板着面孔,甚少见他今日这般畅快,不觉心中莫名,更是存了疑窦,及到了太子的毓庆宫,胤禛正要朝胤礽一拱手,就被胤礽一把按在了酸枝木造的圈椅上,又递过一杯茶来,亲切道,“四弟啊,在我这儿你就松便些,又不是跟皇阿玛那儿要立着规矩。”无法,胤禛只得一壁接了,一壁随了他转过身来,望着上首正要落座的胤礽道,“哦,谢过太子爷。今日可是有哪处差使的缘故,寻了臣弟来训诲?”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我这儿刚接了下头的折子,凡事先有个预备,赶明儿也好回皇阿玛。”胤礽对着茶杯吹了口浮叶,抬头看了眼胤禛,不紧不慢的问了句,“四弟原先也该管过阵子刑部的,你看张鹏翮这个人怎么样?办差如何?”胤禛搁了茶在手边,欠身道,“张运青颇有正名,又素清廉,虽不是刑名出身,事情却办的极妥,河工上的成就且不说,调任刑部两年,也颇多建树。如今人在户部,只不知太子爷提的是哪一桩差使?”
“我就这么一问。两江总督噶礼参江苏布政使宜思恭的贪弊案,近来报到了刑部,我这儿也看了,内阁票拟呈到东暖阁,却叫皇阿玛给驳了,看意思是要派人下去,我瞧着张鹏翮尚可,你是该管刑部的,既也说他好,那就预备跟皇阿玛那儿荐他了。回头皇阿玛要问起来,你也可举些详细事体来说说,啊?”
胤禛眉头微蹙了蹙,这事委实蹊跷的紧,张鹏翮并非刑名出身,如今又是理着户部的差,宜思恭不过就是个二品的藩司,就便是与督抚有了牵扯,要查贪弊,也断断轮不到他去,再者太子与张鹏翮素无牵涉,单看今日这问便就知晓,如何会来这么一出?况太子这般作派,字字句句的牵引着,路数亦是定下了,绝然不是征询自己的意见,倒像是已做好了成算,特特要自己附和来的。胤禛如是想着,开口便辞道,“臣弟觉着这恐怕有些不妥,太子爷……”
胤礽微微一笑,拿手一挡,一起子话就给堵了回去,“诶,你甭谢我,该当为国举贤的时候,就不要虑着物议了,内举不避亲么,是个人才也不能叫屈咯。照我看,去两江这趟差使,必得要个持心坚正的人来办才好,就同你说的一样儿么,张鹏翮清正端方,是个极妥当的人选。”说罢,又言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胤禛,惬气地一阖茶盖儿,“再说,就你我间的兄弟情分,互相帮衬一下儿,算得了什么?就好比今儿,眼下我这个太子但凡遇着些事儿,要能议到个共见,不教人给驳了,怕靠的也就是这点子情分了。”
胤礽如今虽复了储君名位,日子却过的并不顺遂,实在是一个“窘迫”也不为过的。成日介在康熙面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不算,手里的权力更是少之又少,没有一桩不得“恭请圣裁”的,哪比得从前是随口许个话儿就有人当金谕去办的?再有那一干子党附胤禩之人,冷眼瞧去尽是些无君无父的,甚还很有些自己往日看重,逢了这样的关节却是“背主求荣”的。他自觉经了这一番大挫,乃是正应了那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思及皇父训教,也很悔往昔一些浮躁行止,识人知人总不能及皇父,面上作态更是输了老八的,一俟想及胤禩先是同大阿哥一道设计谋刺自己,后又闹出举朝保荐之事,便打心里头觉得耻怍,又觉自个儿太过仁厚,教人随意拿捏,方才有今日之败。是以他更想修些深沉性子出来,好些事听了见了,再不同往昔形于颜色,只暗自纳了心中,只欲待得时机行一二雷霆手段,好教这起子人看看,于乃父面前,他这个储君非是暗弱不肖之人。
说给胤禛的,便就这般半是自嘲半是敲打的话,而胤禛这里,却是再明白没有的了,当下站起身来朝太子恭敬一躬,仔细斟酌了,话里带话着道:“太子爷言重了,臣弟自幼受教,心中谨着的便是一个臣子本份。承望太子爷厚意照拂,臣弟哪有不感戴的,总是不敢为着有了过从的人,因私废公,虽说兄弟情分,可到底还是君臣大义为先。若是有个不妥处,招致舆情累及太子,臣弟可不是罪莫大焉?”话虽如此,心里却极腻味胤礽这等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并没有康熙的气度、睿智,同臣子间的恩信,反要作驾驭之态,真真是有些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味道。
“是这个话。日久见人心,板荡识诚臣,眼见兄弟里头尽是那起子伪心伪面的人了,也就是你同十三弟有如此忠纯。来日,我断不能教你们受委屈的。”胤礽听得这话,却只明白了一层,不禁有些感慨唏嘘,起身扶过胤禛,点点头,口气颇为近密道,“你且宽心,张鹏翮那头,不过就是我在皇阿玛跟前递句话儿的事儿。”
“……那,臣弟便谢过太子。”胤禛无奈一笑,随口应了一声。照这个说辞,倒成了是他要张鹏翮去的两江,胤禛有些哭笑不得,又琢磨着太子此番定要张鹏翮前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关节。莫非是为了他保奏马齐的后账?运青啊运青,胤禛心念着张鹏翮的名字,不免为他担起忧来。两江可不是个清静地方,真要是贪蔽大案,宜思恭一个藩司,又能有多大能耐,苏杭两地历年财赋,有几任是能全身事外的?忽地,胤禛心中一紧,他想起一个人来……
胤禛当日所想并不差,这个中关碍,现今便在东暖阁中得了验证。夏过入秋以来,康熙的精神便不如之前时那般振奋,整个儿烦扰的事儿多了,也就不觉嫌,一桩桩的看着都只越发淡然。
就好比这场对朝臣不啻惊涛骇浪的议储风波,康熙旧事重提,也只是随心一句,轻缓的语气听不出半点责问之意,“王鸿绪他们全心的热乎劲儿,你怎么就是不置一辞呢?”饶是如此,也教颇得圣眷的李光地心头骤起波澜。
挨着康熙御座,李光地斜签着身子坐小杌子上,起先原陪着康熙讲些性理之学,蓦然这一问,就转了这上头来,他一时想不及言辞,且惊且惧,正错愕着,不妨顾问行随着香片又递过来一碟黄澄澄晶润的马蹄糕,赶忙双手接了,犹若惶恐地一躬身,朝康熙奏谢道,“谢皇上。”
那寿纹印花马蹄糕衬着绿瓷碟子份外好看,却并不敢就吃了,略一斟酌,“呃,前次皇上问臣,太子的病况可是因了魇物凭附,心智混乱异于常人又当如何区处?臣回奏皇上,说是理应徐徐调治,方为天下之福。这话,臣并未告知他人……”
“歪了,左边偏个一分,再往上抬个两寸。看给你们总管累的!”康熙看着顾问行正憋了气儿,比划着手势,指挥小太监们把一副董其昌的山水挂上墙,左右就是不敢出声,忍不住笑道。
“嗻,奴才是够笨的……”,唬的顾问行吓了一跳,忙就地一千儿,赔了笑冲着这边儿应一声,又赶着让小太监们照康熙的意思挂正了。
康熙看了点点头,将手里的《周敦颐集》搁回身后第二层的多宝格里,摆手命人退了,这才对李光地道,“你这个话,朕是信的。一个“诚”,一个“密”,你最是能够当得。”
听了康熙首肯,李光地这方抬头,小心看了一眼康熙,“记得臣随众人一道举荐八阿哥,皇上责臣,何以尽忘前言,遽然改口与众同议?臣赧颜无以对。臣实觉人臣妄议建储大事,乃越分之举,却又不免落于从众之举,总是存有一番私心,是臣糊涂了。假使如今皇上令臣荐一州县官员,臣据贤当即刻举之;若是一方面大员,臣郑重虑及而后举之,倘皇上使臣举一阁部重臣,则臣踌躇再三不敢举之,此为名份之故,臣如何敢僭越。储位之事,惟宜天心独断,臣又何敢擅做一辞?”
“呵呵,你这个比方哪……”康熙细一品择,带出些笑来,一指李光地,“唔,朕这便就有一个缺,你现给朕举荐一个来?不是台阁大员,也不是什么州官县吏,怎么想怎么说,就听个你的意思。”说着,在身旁的一摞奏折堆里,把噶礼参宜思恭贪墨的内阁批本翻了出来。
“两江的案子,皇上不是定了张鹏翮和噶敏图下去?”李光地很是有些奇怪。前两日内阁刚拟的议,江苏布政使宜思恭就地革职,内阁学士噶敏图前往同漕运总督桑额严提究拟具奏。在他想来,这不过就是一个满汉督抚不和引出的事儿,只是为着这次是总督噶礼严参的,才弄得康熙亲自过问。
案子本身没什么,各省贪墨弊案并不鲜见,尤其是苏杭那富足之所,各级只要用心查,就没有查不出的弊政,更何况是那过手都沾银末儿的江苏藩司?
噶礼出自满洲正红旗下,老姓儿董鄂氏,是前头裕宪亲王福全的表兄弟,又是督抚里头康熙最为宠信的几个之一,从山西任上转到两江来,处处无不透着圣眷,康熙那头见了噶礼的参劾,自然是龙颜大怒,严命彻查。
为了迎合圣意,李光地这头又让内阁拟了江苏巡抚于准解任,福建巡抚张伯行调补的议,不料最后发还内阁的批本上赫然是‘著户部尚书张鹏翮会同噶敏图前往办理’,这让他颇具莫名。
“张鹏翮去两江,是太子力荐的,说是甚么四阿哥也说他好。”康熙一阵哂笑,面上虽不是阴霾,眉头却隐隐蹙了,
“他若果真是为国荐材,就说是自己的主意也不妨,凭白扯上旁人,就出了事也没人替他担待。两江究竟牵碍着他甚么,也值得他这样儿的费精神?”
闻说是太子举荐,李光地当即就是一个心惊,还不及想,眼瞅着康熙这厢就要骂起太子来,李光地更是接不得茬儿,又生怕康熙左一个太子,右一个荐举的再说到旧事上,李光地不能也不敢再沉着声儿不吭气,
忙接过话儿来,“依着臣看,太子这回荐了运青也是不差的。臣同运青同朝为官几十年,又有同年之谊,私交虽不多,却是深知他为人的,最是刚直清正不过,断不会辜恩……”
“朕倒不是说他,两江这里唱的是什么戏?一个总督,一个巡抚,呵!原还同你们几个议着蠲免康熙五十年的天下钱粮,现今倒腾出这样的事来教朝廷没脸,那朕也不得不警诫一下这起子国蠹。
噶礼朕还是知道秉性的,这奴才虽在小节上不检,忠恳是绝不虚的。”似看出李光地面上的一瞬尴尬,康熙满是慨然地一句,“你做直抚的时候,同满督处着,可也有这么难么?”
康熙这一句不打紧,倒把李光地猛骇了一下,盯着自个儿的补服下摆,小心拣着言辞回了,“这……倒是没有这样的事。呃,臣这里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觑见康熙微微颔首,李光地心下略微计较定了,便道,
“皇上可还记得一个叫方昀的?康熙四十一年臣做直抚的时候,皇上把他从德州同知任上调了到直隶来,是个干吏,照臣看,还应数当日在德州,北溟(陈鹏年字)的历练之功。”
旁敲侧击的一句话,一半是为了开脱自己,一半也是为了张鹏翮,他早是位列台阁,康熙总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他做直抚的事,加之前些时候得了方昀为陈鹏年向他请托的书信,今日在这里又听了康熙的话,两江这趟水他估摸着十成十是同太子有关。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康熙的脸色瞬时阴冷了下来,“方昀?”但也只默了一刻,便复了常色,恰顾问行捧了几幅书画进来,招手命他过来,对李光地道,“呵,没得想这些烦心,这里有幅米芾的字你拿去,过两日临得了给朕瞧瞧。--------------------------------
督抚之争
入夜已深,初冬之际,已是很有些寒意了,月光照映下,只有风声掠过褪尽了枯叶的枝杈,在寂寂夜色中,将这临江控淮的金陵城衬得愈发静谧。两江总督府的后书房里,噶礼看着很有些个心绪不宁,提笔在纸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又胡乱一涂,随手揉成了团扔在一旁,拧着眉头问,“这都几更天了,人还没回来?”伺候在一旁的是个唤作齐泰的小厮,家生儿的奴才,年岁不大,却极得噶礼信用,见问忙躬了身应和着回道,“主子且再耐一发,原得了信儿说是今儿个到,现路上也还太平着,料不至出差错的,要不奴才就去打发人看看?”
“得得,算了!”噶礼一摆手,没好气的打断了他的话,在屋内大步踱了几个圈,又一把抄起案上凉透了的福建大红袍,一径灌进干涩的嗓眼儿里去,跟着吩咐道,“你去门口守着,来了再回我。”
待漏了四更,刚生出些睡意,便见着齐泰三步并做两步的将人从角门引至书房来,噶礼听见动静,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怎么回事儿,误了这些时候!”噶礼急忙接过其带回的太子书信,却是不耐烦见那赍折家人一脸苦相的就欲辩解,压着声儿狠斥道,“爷没功夫听你放屁,那位怎么说的,一字一句给爷回清楚。”
“回爷的话,奴才没见着太子爷,是宫里一位公公出来传的信儿,并没说什么,只吩咐奴才这信要紧,行事务要当心。”那家人就地磕了个头,惴惴道。
“滚吧!齐泰你盯着,明儿辰时叫从大门进来交奏折匣子,吩咐下去,照规矩接旨。”皱着眉头几句打发了那家人,又听见在院外被齐泰提溜着好一通训,待声儿走远了,噶礼用指甲迅速挑开火漆,细细通读了一遍,又拿开灯罩,卷成筒搁里头燃了,抖了抖扔在地上,看着渐渐化作灰烬的书信,噶礼的脑海里只映出四个字——“一箭双雕”。
孙楚楼是南京城内蜚声南北的第一名楼,因西晋时孙楚流寓金陵,宴饮赋诗会宾于楼而得名,堪为六朝胜迹,又兼其近揽秦淮、远携莫愁,西眺白鹭洲,在城西的一众酒肆中最为壮阔弘俊。这飞角崇楼、画栋流檐,古来便是文客士子、官宦商贾络绎不绝之处,幸赖当今治下的盛世清平,此处更是尽纳江南风雅其中。当厅门楣上,映目的是一幅极大气洒然的联,“定知公等非凡客,要是人间第一流。”,进门朝上第二层,正中一架乌漆大插屏,所镌便是李白的《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一诗了,“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忽忆绣衣人,乘船往石头。草裹乌纱巾,倒披紫绮裘。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酒客十数公,崩腾醉中流。”
二层台楼南面,临江一僻静的雅间外,立着几个一身朴素蓝夹袄装扮,小厮模样的人,虽不见半点言语,但看格调却实与寻常人异。而此刻内里对酌的,正是本省抚藩二宪——新从福建任上调补江苏巡抚的张伯行,与署理江苏布政使任的苏州知府陈鹏年。
一俟到了南京,待交割完印务,办得关防后,张伯行便前往总督署参见制宪,一番交谈下来,虽觉噶礼总脱不得满洲大员习气,不过还风度宽泰,尽管心中各有所忌,但两相面上乍处着倒颇为和乐。第二日,张伯行便在本衙受了藩、臬、盐、粮、道等各主官的参礼,一番例行训辞,略略议些公务后也就散了班,照他自己想来,这六朝金粉,堆金砌玉的江南财赋重地,要一杆子撸清庶政绝非朝夕之功。
按说今日这一席怎么也轮不着他这个上宪做东,只他本是个慷慨豪矜之人,公务之外名份尊卑并不放在心上,又难得看见这般对脾胃之人,尤以陈鹏年这样素传清正之名于朝的,故而晌午婉辞了江苏一众下官设的接风排宴,索性也未改换地方,张伯行便在此地邀了陈鹏年小酌一番,也算做是给陈鹏年回江宁别样的程仪。当下擎了壶,自斟了一杯杜康佳酿,豫地乡酒醇厚的滋味拱得他颜色愈发的好,“北溟老弟,你真是将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官箴做足了,便我听见的,可都是百姓们的赞颂不绝。别的不说,单将这‘求通民情,愿闻己过’八字刻于府治之门,就是超拔气魄,断非寻常矫饰官员所能为也!”
陈鹏年性虽刚正,却并不善言辞,骤闻这些赞语,尚不能同张伯行一般的随意大气,面上微红,固是谦辞道,“承抚台谬赞了。读书时有圣贤所教,居官时又得皇上垂训,皆是务以生民百姓为重,诚为下官本份。若是尸位素餐,便是翎顶补服下的良心,也过不去的,届乞骸骨之年,又凭何以慰得平生呢。”
“好一个慰得平生!正是此说,实教我敬服的很!”张伯行一个击节,朗声爽利笑过,又是与陈鹏年碰了一杯,颇带几分调侃颜色,“我倒几分好奇,据闻,百姓非愿官称你为‘知府大人’,便都只喊‘陈公’,可有此事?”
陈鹏年随而又稍露了些赧色出来,“呃,百姓们赞的,怕也是不通规矩的多些,乡野间妄传的虚名,本作不得准,沽名而往的事,倒叫大人见笑。”
“哈哈,你也谦的太过。我这个上官虽是新任,却不是不知下情之人,苏州府严滥差,戒奢侈,驱流娼,惩赌徒、讼师、拳勇、匪类,籍其民,朔望令至乡约所跪而听讲,民风为之一变,兼又视事未一月,决遗滞狱三百余案,革除钱粮耗羡……”张伯行正说的兴起,忽又想起了什么,住了话一时,复又笑笑,看了陈鹏年道,“为百姓固是好,可随着性子办差的,多半要生事。多闻噶礼赋性贪忌,于你怕有关碍的吧?往后你既任藩司,处置上头总不免要牵扯的广些……哦,我知你是不惧这个的,可若再是蹈了阿山旧辙,总为不美。”
一席话尽透着关怀之意,这便是他居官数十载未曾有过的知遇之恩,陈鹏年多承感佩,诚挚的目光中,一腔胸臆尽入了肺腑,“多谢,多谢大人赐教。”陈鹏年一拱手,就要起身郑重揖下,却被张伯行一把按住了,打趣道,“行了,我今日有言在先,你若再回武英殿修书去,本府可不放人。”
“唔,说到京里,钦差再有半月也该到南京了……”张伯行目光稍有凝滞,眉棱现出些坚刚来。
陈鹏年只道张伯行是问及宜思恭的案子,当下里一定神,朗声直言了多日的疑虑,“此案搁在两江办怕并不容易,就这几日下官在任所知江苏藩库之情,依着下官浅见,江苏布政使任上本就有钱粮积欠,多少是奏销未靖,多少是亏空挪借,都尚待查明,若是空口定一个数目,再借着核查贪墨的幌子一笔勾清,下官恐其当间还有私弊。加之此事噶制台并未查明便行参劾,朝廷骤然依议派钦差下来,未免有失兼听之妥。”
言不及义,张伯行不免摇了摇头,微叹了一口气,“你所知还是甚少啊。”
“怎么?”
“我说与你听罢。”看一眼这位全不通官场世故的陈藩台,张伯行也欲同他说些情理,遂略略轻咳了一声,“邸报也见了,你是知道的,今次钦差以户部张鹏翮为首,会同噶敏图、桑额一同前来办理。漕督桑额年事已高,虽管着两江漕运,但也不会同地方压的太过,都是老封疆了,又怎会同苏省官员真起龃龉?噶敏图不过一个做得煌煌文章的满洲锦绣人,又及不上董鄂世胄,哪里真起什么作用,惟运青兄我是深知的,清介刚达一人,极恶贪恶官员,凭十数年府藩而至督抚封疆的任下来,这点子地方事故真要处置,怕也是甚属容易,断不会留半分情面。”
张伯行更又想着张鹏翮将至,心中倒有些翘首期盼的念头,双手扶着膝盖,半是述旧情一般地,对着陈鹏年感谓道,“我同雨亭老弟(蒋陈锡字,时任山东巡抚)便多承运青荐用之情。尚记得康熙四十年,皇上曾有上谕‘张鹏翮、李光地皆不轻于荐人,惟恐荐后或有不法之故,故甚郑重之。’呵呵,非是我自矜,非与运青兄脾性相投不能如此,只如今看来,他这份‘惠民以利’的心肠,处境却未必佳,先是驳了皇上蠲免天下钱粮的旨,百姓可未必领他的情,如今怎么又担待起这么个差使来……”张伯行一拍大腿,徒然生出几分怅怅情怀,“哎!窃不为其取。”俄而又看见陈鹏年在侧,不由解嘲一语道,“运青性理撰述称著,笔法苍古,手书颇为精妙,北溟老弟你亦是工书之人……唔,你们两位还真颇有缘法,不单如此,就连钱粮计较也是一般的,我是臬司出身,不通这钱粮一道,只是我想着,凡这名讳应了一个‘传扶摇而上九万里’的气势升腾,总都不免要来个‘水击三千里’的同河道纠结整饬一番,而后乃‘背负青天,今将图南’,倒也真是妙事。”
“这……”陈鹏年一噎,明知张伯行调侃的话,此刻也是听懂了的。减免地丁钱粮一事,早已是传遍了苏省,虽他也觉张鹏翮于此天下大利之事上做梗颇不合情理,但此刻听来,倒觉是他先时浅薄了,又仿佛觉得张伯行在说宜思恭一事,更加不明白,不免一拱手又问了,诚恳非常道,“孝先……大人可否教我?我实不明如今这局面,就任苏州知府仅不过半年,已是深知地方百姓重赋,朝廷但能推恩蠲免总是好的,张司农好歹也在苏省抚牧一方过,不会不知田产日少而丁银日增的通弊罢,何以又要两下里不得人心?再者,听大人适才的意思,是觉宜思恭一案繁难?可大人恐有不知之处,如今连着江苏粮道任上都有亏空,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有什么难于措置……。”
张伯行爽飒为人,又一口一个北溟老弟的唤,待陈鹏年极为亲切,难得这么一个投心对味的上官,陈鹏年自也乐意与他亲近,只是要他喊一个‘孝先兄’很不容易,一来恐僭越职分太不恭敬,二来又怕将来熟络落了人谄谀的口实,这才两个字出口,就又换作了‘大人’,再他本不是健谈善言的敏变人,更做不出花团锦绣的嘴上文章,面上还剩着进退尴尬,抚着及襟的髯须,别别扭扭地喊出这一称谓来,把个张伯行直听得强忍了笑,虚指着他打断道,“你啊你,只喊我孝先兄便又何妨?听听,倒喊出个‘孝先老大人’的意思来,好嚒!你我不过一点子私谊,君子之交耳,凭什么旗下大员、耳目私人的底下去具折参奏,我也不惧他。”
噶礼自是陈鹏年历来看不对眼的,只这一句话,把江苏地面上两个有密折陈奏之权的人物都包揽进去了,张伯行说的是畅快不羁,陈鹏年听来却觉有些个不恭敬,心赞张伯行气节之余,这里不免也要为曹寅说一个‘情’,当日在德州为阿山、太子所忌,命悬一线,固然是方昀豁出性命叩阍陈情,在康熙面前替自己回寰,可也是多承曹寅援手之义的。再自他到了这江南地界,便同曹寅有些公务往来,知其为人,更见明了康熙对曹氏的恩信,是以生怕张、曹二人生出什么嫌隙来,当即举杯笑道,“江宁那一位风骨颇高,不至于的,时候长了孝先兄便能见出来了,小弟这里自罚一杯。”
“地丁钱粮的事,你待运青来了,自可去问他,这种术业专攻的事儿,我可同你说不着。我说的是于准,其祖于北溟(北溟,于准之祖父于成龙字)的家风尚在,就能掉价儿的去支使宜思恭、贾朴捞银子?再说了,你且想想看……”张伯行在二人间先指了陈鹏年,又指了自己,“若是你我不合,互相掣肘,你这个署理的可能长久咯?”
“这,怕是绝不能的……”
“于准自康熙四十四年任的苏抚,到如今也有五年余了,且不说时年阿山尚在,就是邵穆布起任两江总督的三年间,也只督抚相安无事,怎么噶礼一到,不出半年就出了这样的事?宜思恭一个藩司,贾朴一个粮道,怕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你且想是不是罢。再者,官场节礼、火耗贴用乃是常情,前头宋荤就没有么,我在福建也不能免俗,呵,我且观这江苏的舆情如何。”
陈鹏年这方知张伯行见地,正说间,楼下猛一阵雷鸣喝彩,开唱的正是《桃花扇》首出《听稗》,“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因是坐在此间,陈鹏年也自生出一句慧性言语来,当下笑道,“小弟是这么想,如孙子荆这样枕流漱石的总是世外之人罢,我等入世的凡人,能成就修治之功也可了。曹棟亭早有言说,但有抚台如此,苏省官员,总都要是‘才藻卓绝,豪迈不群’ 的了。”
康熙四十八年腊月十七日,钦差审事尚书张鹏翮、内阁学士噶敏图一行抵达两江,船泊镇江码头。码头上俱都已洒扫整肃,备着一列雁翅排开的全副钦差仪仗,以两江总督噶礼、江苏巡抚张伯行为首,早早率江苏阖省州县以上文武官员齐集,迎于江岸。江南的冬日可不比江北,便是再冷也是干脆爽利,这里教昨日后半夜的一场凄风冷雨飘打下来,道上的碎冰碴子犹在,踩着厚底朝靴接尽地气儿不算,如今一个个的又得站班列候,尽领江风荡涤意味,那湿冷的寒气就跟活脱脱冒冰水儿似的,吹在补服上是沁得骨头生疼。
今上南巡已届六次,天子巡狩,历来就多有殊恩于江苏的,单是最后头站着些个知县、守备里头,也大有赶着康熙四十六年恭逢盛事的官员,如今见了这般仪仗,自是不觉什么,只是自己随了跟督府兵卫似的站着,周身上下冻的难受,就不禁腹诽起来:或有觉着噶制台怕不是心虚的紧,不然也忒在意这位了一些儿;或也有觉得能令其如此待见的钦差,定非寻常,还不知这位尚书张大人是怎么个刚厉严肃的角儿,此番携圣命而来督查两江,怕不得再有多少红蓝顶子落马。
噶礼如此做派,张鹏翮在船内早有随行的侍卫打过前站禀报回来,确令他有些意料之外,不免心中犯了疑。初下得船来,张鹏翮红顶暖帽,一身的镶貂仙鹤补服颇彰气度,脚步一顿,当即便见噶礼等齐刷刷打袖跪地,北向望阙叩首,山呼道:“奴才(臣)等,恭请圣安。”
“圣躬安。”张鹏翮与噶敏图一道背南而立,并受了江苏众官员的礼,而后目光居高临下地一径扫过众人,待礼毕后,方一脸矜严肃容的朗声宣谕道:“朕闻江南盗案有八百余起。著将朕旨转谕江南总督、巡抚,从速审完此八百余案。人命关系重大,总之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凡为督抚者,俱当体此语以行事。”
“皇上好生殊恩与天地齐,奴才等谨遵圣训。”噶礼跪前一步,又是恭敬三叩首。张鹏翮这方扶了噶礼起身,又虚扶了一把其身旁的张伯行,“噶制台请起,列位请起。”复同噶敏图相顾一眼,朝二人笑道,“呵呵,今日这样的礼敬周全,噶制台、张中丞太与鹏翮情面了,不敢当啊。”“诶,这是说哪里话?张大人如今是再勘故郡,我等生怕尽不到地主之谊怠慢了,更别说运青如今钦差巡驾,这话我哪里当的起?哈哈,来来来,请……”一来一去,前边张鹏翮同噶礼一阵说笑,后头噶敏图自也寻了张伯行说话。四人亲近热络的出了码头,上了各自车驾,一众官员中,自有官署在南京的随行出城,余者皆各回公署,午后方才散了去。
进了南京城,张鹏翮并未立就钦差行辕,而是径直随噶礼去了两江总督府。总督府中门大开,连着几声炮响过后,将张鹏翮迎进了大门。总督府是四合的格局,从中路而行,过照壁、辕门、广场、仪门,便是督署大堂,抱厦五间面阔七间的规制,灰瓦硬山顶单层双檐,很是恢宏。让了张鹏翮坐于上首,奉茶寒暄毕,噶礼自袖中抽出一卷纸来,边打开边道:“晨间在码头上,我等恭聆圣训,这个江宁盗匪一案上,我必尽速拿获。呵呵,再不然,一个渎职的处分是跑不了的了。只运青此来,皇上可在宜思恭贪墨一案上,有所训谕?”
铺着红底福纹毡毯的厅中暖煦非常,与外间气候大不同,坐在椅上的张鹏翮将头顶暖帽取下,搁在手边,抬手一让噶敏图,和声笑道,“这倒不曾有,皇上旨意,我与敏图原就是督办而来,总是查了再讲,再有便是河工上的巡防查勘,并未有单独旨意。倒是制台这里题参在先,又照遵旨意先行查核,如今可有什么眉目了?”
噶礼这厢只是摇头笑笑,起身把方才那卷纸递予张鹏翮,回了座上,不紧不慢道:“哦,这些我都已具折奏了皇上知道。宜思恭任内,江苏藩库钱粮共亏空四十六万一千两有零,这是已查实了的,至于藩库、粮道、河工上头的出入明细,也不急在今日这一时,容后我再找人细细缓缓地同你回就是。”钦差奉旨查案,照规矩原就是督责地方查清因由,报明详细,再行奏闻天听,拟议处置。现如今竟是总督直将两江情形上奏,事先更无知会,倒将正经钦差撇在一旁,落了个干净,纵然噶礼同康熙再亲厚,这也分明是逾矩越权的事,更别说张鹏翮此次南来,领着审事尚书的衔,专为办理此事,如此一来,纵然不下十分颜面也有九分,面上是无论如何也不好看的。留意着见张鹏翮眉头略皱了皱,噶礼又端起茶来,打了个哈哈,道,“说到此处,或还有些不便讲明之处,倒与运青有些关碍……我是个明快人,不揣冒昧,这里若说些事故,合着也只是同你二位商议的意思,并无别个。喏,赶巧孝先也在,就与我做个见证——”
“啊,好……”张伯行陪在下首侧座上,这场合上自不会主动开言,不妨噶礼一时点了自己的名出来,只得应喏一声便静观其变了。噶礼这么大剌剌的将钦差包揽进去,也未免太过张致,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果不其然,先时还可,待到此话一出,就连噶敏图也搁了茶盏,颜色为之一变,复杂地望一眼侧旁之人,张鹏翮总是宦海沉浮多年之人,并不在意噶礼这般矜伐托大,当即端然一撩茶盖,不过淡淡一句,“噶制台此话怎讲?”
“数日前,总督衙门与江苏布政使司衙门的移文,陈鹏年无故不奉宪令,又无禀帖说明因由,后我这才接了淮安驿的牒呈,算日子,应是恰逢运青驻跸淮安的时候,不知可见着这位陈藩台没有?”噶礼谦敬的口气,但分明透一股子咄咄逼人的味道来。
一席话,说的张鹏翮更蹙了眉头,陈鹏年至淮安确有其事,正是他着人去传来见的。张陈份属房师门生之谊,张鹏翮历来知晓陈鹏年同噶礼颇为不合,苏州知府任上就同噶礼屡生龃龉,只因此案中于准同陈鹏年信用近密,故而一来也是劝言,再又是审明详细的想头。只他本就同陈鹏年有私谊,此事做下来十分不合规矩,却不想如何被噶礼侦知,他总不会信其说辞,知晓的如此巧合又如此确切,非耳目传报不能如此。是以当下里,张鹏翮极是尴尬愠恼,干笑两声掩饰着,这般情形,便是说是与不是都不恰当的。
噶礼见张鹏翮此状,面上绝见不出称意的模样来,膝上拊掌只做了无奈,转对张伯行道,“孝先这里,应没有差遣于他罢?”又谓然长声一叹,“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极不喜陈鹏年为人,目无上宪,恣意妄为,苏省官员若都如此效仿,只怕皇上也要责我忝位总督,不能为两省率范。”
“并无此事。”张伯行闻说噶礼之言,此时心里正横着气儿,登觉没个替陈鹏年遮掩一二的必要,只座上一欠身,冷了调子,答的毫无迟疑。他虽与张陈二人各有情分际遇不同,又很觉贴心知意,彼此敬服,只实是在听了噶礼所言的这事上头,极恼这两个,尤以陈鹏年为甚。以他自觉同张陈的近密,多少也该先行知会一声,如何能想到枉自‘一厢情愿’了,二人私晤,将噶礼同他一齐的排了外边,消息点滴不露,这是怎么个意思?又视他张某人为何等人?当日在孙楚楼,真正是白费了精神同他陈鹏年的一番推心致意、雅重相劝,他倒好,从头到尾一个字儿没提,究竟是防着他张伯行还是心思缜密?可他陈鹏年若真是个心思缜密的,又怎会如自己所闻,落下个半点人情不晓、世故不通的声名?听言陈鹏年谒见噶礼时,生挂着一副不屑之情,倨傲不行全礼,愣在这种不着调的事儿上与噶礼结下了梁子。现如今,陈鹏年也不过视他张伯行的一腔拳拳信用之情等同草芥罢!
常言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无怪他能招得先头阿山、现时噶礼这般怨嫌。如今噶礼当着钦差又挑出这等下人颜面的事来,虽是延着旗下大员一贯的豪矜做派,可也未必不是对陈鹏年厌恶已极而使的绊子。张鹏翮这事做的实是糊涂,一念之间虑的差了不说,还被噶礼捉了现行儿。碍着张鹏翮往昔与自己的举授之情,他自不好非议,然对陈鹏年,真是恨不能提溜了出来,叫他自个儿把这事仔细分辨分辨。也难为了他陈鹏年,在苏省官员里头竟真不白担了这样‘榆木疙瘩’、‘讨嫌人物’的名头。张伯行这一时半会的,心气儿多少顺不了,正冷眼旁观着,倒是一旁的噶敏图见势不对,瞟了一眼张鹏翮手中的呈单,忙呵呵一笑,拉和着解起僵局来:“诶,总不急在这一时嘛,前任苏抚经手的这些详细回头再看,届时也须得张中丞这里从旁协办才好。”
“下官随候差遣,自当竭力。”见张伯行一拱手,噶敏图看看这头的张鹏翮,又看看那头的噶礼,边磕着手里的白瓷茶盏沿儿,边抬头笑道,“这龙井好啊,只有在江南的地界儿上,才能尝着点正宗味儿……一路而来,得见江南民生富裕,又兼河工奏绩,水势安澜,正可谓二位相佐治理之功了。呵呵,再有今岁江浙蠲免钱粮八百万两,朝廷自明岁起,分三年免除天下地丁钱粮,最迟康熙五十二年,两江百姓便不须完纳了,皇上殊恩泽被,运青所奏亦是居功至伟啊。”
“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噶礼面上仅淡淡一笑,也不再坚持前态,回顾一眼张伯行,端起茶来,冲噶敏图做了个‘请’的动作,方道,“运青总不愧是在此地任过浙抚、总督的人,通达省情,邸报我同孝先都见了,敬佩的紧。只是通省官员里头,却未必人人都明白运青的苦心。总有一二个不明事理的,职在重任,却将运青老成谋国之算,视作推卸户部失悉下情的守成之见。”噶礼又转作了无奈,指指脑袋,苦笑道,“这里转不灵光的,我等就是身为上官,凡事措置起来也是颇为不易,自有我等的难处。”
“哦?”
“诶,说道说道罢了,我又岂会真同这些人一般见识,运青不恼便好……”
噶敏图显然没料及噶礼话锋转向,不明所以地又跟上问了一声,“还有这等为难事?”
“实在不值一听的。”任是噶敏图再问,噶礼就只是摇头摆手,断不肯再说了。正朝张伯行递去探询的目光,待听得侧旁一声,却是张鹏翮接了话茬道,“此事我是知晓的,原是立场不同,见识各异。陈鹏年所见,止在百姓身上,虑的是江淮百姓贡赋之重,地丁份额与应纳钱粮不均,非除弊不能惠民,也太激切了些儿。”
张鹏翮虽是汉臣,却是在朝中颇以风骨称名誉外的。且不说宦海沉浮多年,就是所膺京职,也将个高正大气的部堂之风修炼的纯熟,哪里能一再受噶礼挤兑,两句将陈鹏年之名直言点了出来,倒是噶礼闻言,面色稍有一僵。抚了抚胸前朝珠,张鹏翮面上只一派的端然,唯是两道眉棱透出些刚毅来:“皇上亦曾有圣谕,‘本朝自统一区宇以来,于今六十七八年矣。百姓俱享太平,生育日以繁庶,户口虽增而土田并无所增,分一人之产共数家之用,其谋生焉能给足?孟子曰,无恒产者无恒心,不可不为筹之也。朕意欲将康熙四十九年应徵钱粮,预配各省用度为之抵算,至五十年,将天下应徵钱粮一概蠲免,如近省有支用之事,则以户部库银给发应用。’这固然是皇上的浩荡隆恩,可话虽如此,总不能于国情有碍。若是骤将康熙五十年天下地丁钱粮一概蠲免,止存额徵盐课关税六百万两,但所存之数绝不足用,又势必另发帑银以济之,届时若行加赋之议,则江淮各省首当其冲!若是斟酌而行,各地配搭蠲免,不使库帑缺用之时再行增赋之举,万民方才能俱沾实惠。不过作此想的,怕也未必就陈鹏年一人,只恐如此一来,各省各道上的奏销,怕就不能浑水摸鱼的打乱仗了。哦,江苏若是通省持驳议,我自不敢隐了,当同皇上去奏闻此事。”
“诶,大人误会了……”最后一句,说的毫不留情面,轮着身为一省父母的张伯行也有些面上挂不住,瞅了一眼噶礼,忙站起来就要打圆场。
“闻弦音而知雅意,不妨事的。闻得近来苏州府盗案猖獗,可能同我二人说说……?”
康熙四十九年二月,江宁织造府内庭院。
李煦身着黑貂褂子,双手拢着袖子中,挨着熏笼旁坐着,却还是觉得冷,不由稍带了些埋怨道:“子清,知道你有棟亭之爱,可也得分个时令不是?”郎舅二人相叙,自然早把从人打发了去。曹寅微微一笑,为李煦亲自把盏,道:“残梅可赏,温酒可酌,不亦乐乎?这可是三十年的状元红,我让人特意加了些酸梅嫩姜。此酒只得金陵有,旭东不可不尝。”李煦无奈,举杯轻抿了一口,道:“便只你还有此等闲情逸致。我从苏州巴巴地赶来江宁,是来找你讨个章程,可不是来陪你小酌怡情。”
看曹寅依旧一副淡笑模样,李煦把杯儿放在石台面上,面上带了几分阴郁,道:“子清呵子清,早年你侍卫处出身,也算半个武人罢,我偏生不信,噶礼如此咄咄逼人,你就生生忍了去?”李煦此一说,并非全然是刻意撩拨曹寅的气性。便在几个月前,噶礼甫授两江总督,便上折参劾曹寅李煦任两淮盐运巡查使期间,致两淮盐课数年亏空总计达三百万之巨,言之凿凿,一笔一笔记得极为分明,显见得是处心积虑之作。虽然此折康熙批得婉转,言“皇太子,诸阿哥用曹寅、李煦等银甚多,朕知之甚悉,曹寅、李煦亦没有办法”字样,可朝野之间难免物议沸扬,连得江南也不乏有人与市井之间昂然骂指二人为国蠹者。然而,李煦宦海几十年,还有什么看不清的?噶礼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晋抚任上起码添上了百万的家底,此刻居然还妄托公心而非议他人贪渎?更为甚者,噶礼还指使街头无赖光棍于闹市之地毁谤他二人,继而再假托民意,以为参劾之资。真真可笑可耻之至!
李煦念及此处,不由火气又添了一分,蹙着眉头,道:“你素来是谨慎太过,这事一出,主子不是在折子御批为你我分说了?何必顾忌那许多,还特地使人带信到苏州,嘱咐着盐务之事不妨略与人方便。到如今,你我尚有二百余万的亏空,别人不知也便罢了,这些个亏空,不都是主子南巡的花销?单我苏州一库便是近百万两,再不指着盐课,你我两家何来活路?”
曹寅默默收了笑意,自斟自饮了一杯,体尝着醇香之后的那一点甘苦,缓缓才道:“主子是古来英明之圣主,岂能不知噶礼之意?而主子御批,字字都为体恤你我竭心尽力做皇家犬马之微劳,也是为着祖上积下那些功德。”李煦虽然心中焦躁,于曹寅话内之意,却是一点即明:“主子知道噶礼觊觎两淮盐课的心思,却未曾留中了他的参劾…”随即面上浮起些颓然之色,道:“主子是个念旧情的,噶礼既是正黄旗勋臣之后,亦与我两一样,沾着嬷嬷的余荫。诶…。”曹寅又饮了一杯,从袖笼之中拿出一道密折,递给李煦,道:“这是我一月前递上去的晴雨折子,主子御批,你看看。”李煦双手接过,却略有迟疑,道:“这…成么?”曹寅摆了摆手,道:“与你也甚有干系,但看无妨。”李煦展开一看,却是眼角渐渐润湿了:“知道了,两淮弊情多端,亏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少倾,李煦现出几分喜色,道:“主子终还是信得过咱们,仍使我等在两淮盐务上,实在是天恩浩荡。”曹寅却是想得更深了几分,稍有犹豫想说道些什么,却只在心底里一声叹息。
曹寅是康熙奶兄弟,又是伴读,几十载陪王伴驾,早已对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知之甚深。康熙若无所疑,何以坐视噶礼伸手盐务?御批之内,所指之弊情多端,固可指私盐泛滥,却也是当头棒喝!曹寅自问扪心无愧,可他却断不敢担保面前这位舅爷亦如是。康熙四十年前,皇太子从江宁织造、苏州织造处索要银两共计八万余,康熙下旨内务府追查,曹寅即刻便密折奏与了康熙,可李煦却是为太子讳,好生吃了一通排头方才道出了实情。其后,太子被废,李煦与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来往甚密,旁的不说,单是昆曲班子便往两位阿哥府里送了不止三四遭,用得自然都是盐课税银。
此刻,曹寅见李煦望着御批越发显得欣喜的面孔,既大觉无奈,却又有些嫌恶。如今眼见着京里那头越发的热闹,李煦便打起了多结善缘多烧灶的念想,太子处,八阿哥处,两头都紧着巴结,指着将来必得有一位能念他的好儿。如今看来,李煦陷得是愈来愈深了。可康熙岂是个好相瞒的主子?江南之地,又岂是只有自己和李煦两人是他的耳目呵!单一个致仕的王鸿绪,便是曹寅知道同样有密奏之权而又与李煦有隙之人。李煦之父,曾就广东巡抚的李士祯,便是因时任左都御史的王鸿绪的参奏而遭夺职解任,虽说王鸿绪自己也是党附胤禩的,可不见得就不能抽冷子给李煦上些眼药呵。
曹寅自己待人高义,素有文名,加上在江宁经营已久,很得江南文人之心。翰林清流如王鸿绪、韩菼、徐乾学等,或是曾与江苏巡牧一方的宋荦、施世伦,乃至虽为白身却声名远扬的方苞等,皆与其交情深厚,常把酒唱和诗文。这起子人,虽说彼此政见不同,可到得曹寅的棟亭来,都是一派和煦。王鸿绪更时常以文寄于曹寅之处。可王鸿绪交好曹寅,未必就能因着李煦与曹寅有郎舅之亲,放得过李煦。李煦在苏州为太子、胤禩、胤禟买戏班、女孩子大张旗鼓,而王鸿绪便在娄县,相隔不过数百里而已,但凡稍有留心,哪有不知的道理?
曹寅正寻思着话儿劝解李煦,不料李煦先开了口:“有桩事,好教子清知道,以免日后为难。前个月,我递了密折,参劾王鸿绪与伊兄王九龄处探听宫禁之事,无中做有,摇惑人心。”言罢,把誊抄过的密折递给了面露些许惊异的曹寅,折内写道:“臣打听得王鸿绪每云:”我京中时常有密信来,东宫目下虽然复位,圣心犹在未顶。如此妄谈,惑乱人心。臣感戴圣恩,谨遵谕旨,据闻复奏。而王鸿绪门生故旧,处处有人,即今江苏新抚臣张伯行,亦鸿绪门生,且四布有人,又善于探听。伏乞万岁将臣此折与前次 臣煦亲手所书折子,同毁不存,以免祸患,则身家保全,皆出于万岁恩赐也。至于前所奏程兆鳞、范溥,其两人亦每每乱言东宫虽复,将来恐也难定,理合一并复奏以闻。”曹寅读罢,重重一跺脚,道:“你糊涂呵!王季友(王鸿绪字)的事不消说,王氏一门,圣眷犹隆,未必是你这一折便参的倒,那督抚之争,又岂是你该掺和的么?”见李煦还有些不以为然之色,饶是曹寅脾气再好,也难免沉下面孔道:“我今儿酒沉了,须得歇息,给旭东告罪了!”不顾李煦难堪之色,立时便起身离去。[ 此帖被andyray58在2011-03-16 17:34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