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八叔、九叔被宗人府除名,十四叔被议罪状十四款,朝中上下人人噤声。听说弘晟哥哥被人构陷,革去世子名位,叔王爵位降为郡王,被皇上派去看守景陵。他临行晚上,我打点好出宫的太监小高,让他去诚王府,带出去我给叔王做的一件棉袍。晚上风露凄凄,我一直站在屋檐下,听着风吹树叶作响,直等到小令说小高回来了。他说:“格格,袍子亲手交给了王爷,王爷一直说好,他还叫奴才给您带来一包点心,您摸摸,还热乎呢”我接过锦盒,打开看,都是我在诚府最喜欢吃的。“王爷还说什么了吗?”“他只说这是格格最爱吃的,他说他没事,叫格格别害怕。”“其他没有了?”“没有了。”
那段时间我常在皇后那里看到皇上,他总是眉头深锁,某次请安后他忽然让我留下,他坐在炕上,我站在地下,他问道:“咏玉,你今年十八岁了吧?我记得你进宫两年多了。”“回皇阿玛,咏玉进宫两年九个月了。”他难得笑了笑看了看皇后,皇后娘娘柔声地说:“昨天科尔沁淖尔济贝勒,通过马大人向皇上给他的大公子提亲,淖儿济是孝惠章皇后的母家,功名显赫,那大公子小时候我也见过,长得眉清目秀。玉儿,皇上的意思是为你应允了这亲事,今儿让我给你说说。”皇上接着说:“我大清与蒙古世代姻亲,此是美事。玉儿,你意下如何?”
“皇阿玛,皇额娘,玉儿生在理亲王家,长在诚亲王府,后蒙皇阿玛赐予理亲王的恩典,接入宫中教导。生养之恩,无以为报,玉儿听皇阿玛额娘安排。”
皇上皇后都露出笑容,皇上对近侍说:“告诉内务府,封咏玉为和硕公主。”
三个月之后,婚期将近,皇上皇后来看我,我跪在地上请安后,没有起身:“皇阿玛,玉儿幼年在诚王府长大,与三叔和福晋恩情深笃,今日玉儿大喜,想要亲自叩别三叔,恳请皇阿玛让三叔返京。”
皇上听了一阵沉吟,说:“念在一家子骨肉情分上,朕答应你就是。”?
再见三叔是在宫里张灯结彩的酒席之间,他穿着暗红团花马褂,身形更加瘦削,他频频向皇上敬酒,我只看到他面色比以前更加苍白。我已经穿上了新娘的吉服,却不由地向他走去,小令拉我不住,只得跟随而来,我走到他面前,行了蹲身礼,“玉儿给叔王请安!”他放下酒杯,说:“淑公主不须多礼。你要出嫁了,三叔也没准备什么,你看,这是三叔从广济寺带来的几个荷包,你别嫌弃。”说着他擅抖着双手从衣兜里掏出三个红色的荷包,放到我手上。我轻声地说:“谢谢三叔。”他忽然咳嗽起来,我把荷包交给小令,给他拍着背,他摆摆手说:“玉儿,没事,老毛病了。”皇上见了说:“三哥,遵化路远风大,你也要多保重。”我留心看到淖尔济大人也在席间,于是跪在皇上面前说:“皇阿玛,女儿见了三叔,实在不放心三叔的病情,女儿这一去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再回京城,请皇阿玛宽限婚期,容儿在叔王面前略尽孝心,也能去的安稳。”“玉儿,你胡闹,”三叔说了我一句。我想,皇上一向以孝道治天下,此刻又不能回绝我,又不能不顾淖尔济大人的面子,这样子,他会不会让三叔从遵化回家养病呢?皇上说:“淑慎,你起来吧,婚期不能延误,我让你三伯回来就是。”我和三叔一起谢恩。
我坐在御赐的车里,任马儿一路带我远去,离生身之地越来越遥远。我将三个荷包贴身带着,一路拿出来把玩,不经意间,看到荷包里的纸条,不错,那是叔王熟悉的字迹,“放不开眼底乾坤,何必登斯楼把酒;吞得尽胸中云梦,方可对仙人吟诗”这是那《柳毅传书》中的曲词,三叔已知无力像钱塘龙王一样保护侄女,只能殷殷嘱我远离家乡要更加胸襟宽广,多多珍重自己。我看着悠长的蓝天,只盼着三叔如他的名字一样,天长地久,福祉绵长。
在塞外的日子,我放下生长的那个乾坤,吞下心中无尽的愁思,我按照皇上的嘱托,安排京城带来的铁匠、木匠、花匠在科尔沁传艺,又指导科尔沁印刷书籍,更重要的是暗中将科尔沁贝勒的动向不时在信中透露给皇上。那天,小令乐陶陶地带来一个人,我一看不禁惊喜万分,原来是诚王府做点心的徐公公,两厢问好,他说”王爷和福晋怕公主不喜欢塞外饮食,特地叫我来。”“难为你了,徐公公,叔王还好吗?”“公主,你听我说,王爷被皇上降罪八条,被囚禁在景山永安亭了,他,快不行了。王爷叫老奴来这里,是放心不下公主,叫老奴代替他陪着您,叫公主不要伤心。”我五脏如焚,泪流满面。
我连夜写奏章给皇上,不等批复,第二天就带了几个亲随套上马车回京。第三天第四天,路上忽然下起大雪,我们几个被困在了荒郊野外,我命他们弃了车,带上干粮,各自披衣上马。朔野的风雪吹在我的脸上,四肢渐渐都没有了知觉,只听见马蹄声一声一声敲在大地上,我只想回到叔王身边,赶快看到他。
到京城已是深夜,我叫他们先去淖尔济府,自己直奔景山而去,永安亭是一处禁所,守卫听见有人,喝道是谁,我就牵着马,一身风雪站在那里说:“我是淑慎公主,我要见我三叔。”守卫相互看了一眼,飞快地打千请安,“请公主移步,不经允许,不准任何人探视罪人。”“罪人?我三叔一生清白辛劳,倾尽心血编撰书籍,为我大清国留下浩浩典籍,怎可称他罪人。”我不顾他们阻拦,径直望门内走去,两个守卫捉住我的肩膀,“不得无礼”,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里,他已经步履蹒跚,头发花白,我跪下给他请安,“三叔,玉儿回来了”,他走过来,握着我的手:“玉儿,你来了,看一身都是雪花。”
禁所室内一榻一桌,桌上仅有薄薄一卷《诗品》,一灯如豆,“三叔,这么晚,你不睡,还在读书。”三叔笑着拉我坐下,“这是临来那天,我随手抽了一本带在身上的”,“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我轻声念着。
“这是悲慨。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三叔悠悠地念着。
“这是典雅。”
“是的,玉儿,你不要为三叔难过,三叔生在帝王家,一生荣华富贵,谁知天家显赫也险恶,这样的结果本也不出我意外。若有来生,玉壶买春,赏雨茅屋,也就知足了。”
“三叔,你要保重身体,总会有雨过天晴的那天。”
他笑着摇摇头:“玉儿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人总有那么一天,我虽不能认那些乌有之罪,内心其实是知足认命的,只是三叔没能保护好你,是唯一的遗憾。”
“……”
皇后求情,皇上宽宥了我擅自入京之举,还恩准我在景山陪伴侍奉了叔王三个月,从冬天到春天,我日日陪着叔王,从晨光看到晚霞,看白雪化作春水,看冻土冒出新芽,看桃红蔓上枝头,看黄莺展开新羽,落花满地、绿叶繁茂的时候,三叔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我披着风雪而来,一身白衣,捧一盏陵前的落花而去。叔王的一生犹如梅花,不趁东风势头,不与百花争妍,只与清洁的白雪结成知己,寒香许国,天地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