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身后二百七十年沧桑
——访寻雍正皇朝十三爷陵
香港《信报财经月刊》2002年9月号
文/吴瑞卿(美国国务院约聘资深翻译员、专栏作家)
我的兴趣由十三爷开始:这位扭转康熙晚期国库空虚残局,奠定雍正朝厚实经济基础的理财高手,也是康乾盛世之昌背后一个关键人物,史家以至学者却少有提及:钓沉数月,我像一位故人抱不平,要争回他在历史上该有的地位。皇子身后沧桑二百七十载,我离开历史领域也有二十多年:他把我拉回历史的世界里,我像找到一个相知相识的老朋友,这难道不是缘?
去年9月,也在这样季节,骄阳似火,我和两位好友加上吾妹,跑到河北一处偏远的野地里。在一片小小的荒草地,对照我从清代县志复印下来的陵墓图、遥看远方的华表和牌楼,可以肯定就是这个地方。
我带点痴迷地寻找这位皇子,读者一定不会陌生,他就是康熙的十三子,雍正皇朝的怡亲王(胤祥)。
缘起《雍正王朝》
两、三年前,电视剧《雍正王朝》风靡中、港、台,传到美国已是晚了一年。我和外子都是念历史出身,过往的历史剧例如《还珠格格》、《康熙微服出访》等,我们通常一分钟都看不下去,因为总无法忍受史实乱改和人物的胡闹杜撰。《雍正王朝》错的地方也很多,有些更错得离谱,虚拟杜撰就更不在话下了,看剧时我们也会如刺在喉,可是却被剧情剧力所牵动,一口气看毕全剧四十多集。这是一部前所未见的高水平电视剧,制作严谨,演技非凡,剧力迫人。它吸引万千观众,就连我们边看边骂错的人也慑着了,可见功力所在。
戏剧毕竟是戏剧,尽管它比起坊间各种雍正题材的小说、电影和电视剧都较接近历史主题,但仍然不是真正的历史,可是戏剧吸引了我,放下多年研究历史的兴趣又来了,加上当时很多朋友都迷上该剧,纷纷问我:“雍正是个好皇帝吗?”“邬思道真有那么料事如神吗?”“雍正真是靠十三爷夺得帝位吗?”后来还有几个团体邀我作演讲。正因为戏剧拍得逼真,观众读者容易信以为真。我想,一套电视剧引起普通人对历史的好奇,我们有学术训练的人其实应该用之为教材,让有兴趣的人认识多一点历史。
电视剧里除了雍正皇帝,我集中三个关键人物:邬思道完全是凭空杜撰,毋须研究;张廷玉三朝元老,是雍正中晚期和乾隆初期的骨干人物,但没有什么戏剧性。比较起来,我对胤祥这个人物的兴趣就浓厚了,也实在喜欢电视剧里十三爷的角色。念书时清史本来就是学术兴趣之所在,二十多年后,我又回到史籍堆中。
理财高手,治国能臣
我跑到克莱加州大学和斯坦福大学,出差纽约也顺道到哥伦比亚大学,美国几家大学的东亚图书馆我都搜遍了,最后还回到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有论文、资料、书籍逐一追寻。我一页一页的细阅康熙和雍正朝《实录》、《东华录》、《起居注》以至各种清代笔记,可以说每一条资料都不放过。几个月下来,胤祥在我的书桌上渐渐轮廓清晰了,我对朋友开玩笑说:“对不起,历史上的十三爷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他恭谨内敛,并不是电视剧里那么潇洒风流豪侠。他可敬,却不怎样可爱!
小说、电视剧里的十三爷是协助雍正夺位的关键人物,但历史上胤祥在康熙晚年长期被圈禁,没有产生重要作用,他的影响力是在雍正登基之后。这位才干出色而低调内敛、功高得宠而不滥权的十三爷,气度和运筹帷幄的能力甚至超越雍正,这还是胤祥死后雍正自己说出来的。胤祥是雍正朝前期最具影响力的人物,皇帝对他的信任几乎是毫无保留的,家事国事,事无大小都托给他。雍正四年全盛时期,他身兼九个重要的统理职务。雍正五年,胤祥生过一场病,往后三年仍办了不少大事。史料显示,胤祥辅助雍正是真正的日夜辛劳,终于在雍正八年四十三岁的时候去世了。(胤祥去世时的正确年龄应该是四十三周岁)
胤祥在雍正朝前八年为雍正治理了多方面的棘手的大问题,其中最大功劳是理财。雍正元年胤祥开始掌管户部,那是管理国家收入开支的部门。康熙去世时国库存银只余八百多万两,雍正中叶曾多至四千多万两,几度用兵后,传到乾隆时的国库存银还有二千多万两,当中雍正前期还减免了很多浮税。这些银两小部份由雍正严厉抄家而来,但大部分是胤祥的税收调度和经济政策的结果。雍正执政只有十三年,期间西北多次用兵,国库仍有此成绩,奠定下乾隆盛世的稳固基业。若非英年早逝,在胤祥的继续辅助下,雍正皇朝应有更大的作为。
康雍乾盛世,清史研究都大量集中在康、乾朝,雍正朝往往被视为过渡。相对康熙和乾隆,雍正一向被视为刻薄寡恩,史家对雍正的正面评价不高,连雍正的政绩也得不到重视,胤祥也就更少人提及。
我在资料中埋头研究,十三爷的轮廓愈来愈清晰,我的感觉愈来愈似追寻一个很想认识的故人,为此我几度跑到北京。我跑到王府井,希望还能找到一点点怡王老府的遗痕,我跑到朝阳门北大街去找怡王新府,我跑到东单去找宁郡王府……,最后,我就想去看看他的坟!
河北涞水县访寻陵墓
我从一本讲清代王爷坟的书里,读到怡王陵墓的沧桑劫运。怡王陵在河北易县相邻的涞水县水东村,清西陵的东边,建于雍正十一年,是清代王爷陵墓中规模最宏伟的,由进口到陵墓的神道就有三里长,中有十一道汉白玉孔桥。像其他皇陵和宗室坟墓一样,清代一直由朝廷派员看守,由王府家族管理。1931年开始有人盗墓,拆去碑楼和神桥。日本侵华时被日本军队占领作军营,后来八路军又把王陵拆掉,拉走砖瓦石片作材料,直到只剩下两柱华表,一个牌坊和横倒在地下的神道墓碑。
就算不是研究历史的人,谁想像到这种苍凉景色也难免唏嘘。我的朋友作家铁凝到过那儿,深有感触,十年前就用躺下来的神道碑作背景,写了一篇著名的短篇小说《孕妇与牛》。
正因为知道怡王陵已被破坏得几乎难寻原貌,这次我去北京之前在图书馆找到一本清代的《涞水县志》,县志内有三张图,一张标出怡王陵在涞水县的位置,一张是王陵附近的地形,还有一张绘出王陵建筑布局的陵墓图。我在北京的历史系朋友租了一部小汽车,带着这张图和一张河北公路图,我们就从北京出发到河北寻访怡王陵去了。
中午前到了涞水县,公路图没有标示,只得到处停车问人。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有王爷坟,但指路都是糊里糊涂的,我们兜兜转转都无法找到王陵所在。最后经过一个派出所,年轻的公安人员心肠好,替我们找到一位懂路的老人家上了汽车领路,几分钟后就找到目的地了。
车子从公路旁一个小村落驶进去,穿插在几幢村屋之间,走的根本不是车路。转弯抹角的黄泥路没有一处平坦,像由无数泥洞连起来似的。路旁的黄泥堆得很高,路中间却陷得像道深沟,对头而来的拖拉机与我们的车得各自靠边擦身而过,拖拉机倾侧几达危险,我们只能祈祷它千万不要翻倒压下来。车子走到一处地方,路面陷得太深,轮子飞转,车却无法前行。我们只得下车减轻重量,司机试了几次,才成功地驶离那大洞。十几分钟的路程的颠簸,够把我们的骨头都弄散了。
当我远见到那座牌楼,兴奋得心要跳出来了,怡亲王陵!我们下车到了碑亭,上面草草写着“怡贤亲王墓遗址”,碑座后是一块高高耸立的神道碑,碑刻非常清晰:“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怡贤亲王神道碑”,左边还有一行满文。“忠敬诚直勤慎廉明”是皇帝在雍正四年时赐给十三爷的,雍正并且说过用此八字没有半点夸大,因为若有半点失实,后人责骂就是对不起十三弟。碑上汉文是雍正的亲书御笔,他在绢上写这十七个字,谕旨要内务府找最好的雕刻匠刻碑。
寂寞王公长埋荒草
根据资料和铁凝的小说,神道碑是早已倒下,可是现在却威严地竖立在赑赑座上。回头看见碑亭背面也有一片碑刻,上书“为先人十三王爷允祥扶立往碑”,下书:“后人美国北卡州华侨满族正黄旗叩拜”。日期为:千禧年五月初五日。这就是可以解释了。碑倒下了过半个世纪,却由移民美国的满族后裔重新扶立,王爷在天有灵,不知有何感想。陵园破坏如斯,那么高大的神道碑倒下来,还有那赑赑,竟然丝毫无损,也可说是奇迹。
从神道碑再走不远是一座高大的牌楼,三间四柱,精致的石刻也都完整无缺,牌楼前有一道宽可通两车并行的汉白玉桥,可以想像当年的威严气派。根据《涞水县志》的王陵图,这该是十一座汉白玉孔桥的第一道,也是现在唯一完整的一道桥。过了桥,我们沿着炎热的黄泥路往前行,两旁隔道有一对华表,华表没有受到破坏,在玉米田里显得有点苍凉,但更有一种慑人的气派。
华表不远一道仅存少许汉白玉的小桥,这该是第二道桥了。从这里开始,路就往玉米田中弯曲迂回,再也无法与陵园图对照了。我们没有概念三里地有多长,只好沿着泥路继续往前方的高坡走。路上问了几个农夫,他们都知道王爷坟,可是指路却是东西莫辨。我们转来转去上了小山坡,看方位应该就在附近,但还是无法找到坟的正确位置,此行来到陵园遗址也算是有收获了。这里非常干燥,连玉米的叶子都沾着黄土泥尘,大家早已汗流浃背,渴不可当,正准备往回走,我的教授朋友见不远处有一座平房建筑,建议尝试最后一问。那是一家矿场的办事处,员工说我们早已走过了头,方向也偏了。
循指点我们回头走了一小段路,从一个缺口走进玉米田,很快就找到了。二百多年附近的人民对葬在涞水的王爷非常尊敬,陵墓虽已破坏得无迹可寻,什么井亭、朝房、宫门、大殿都无迹可寻,整个陵园都成玉米田,但却留空了这一小片,任它长着杂草:老百姓是明白的。
清式皇家陵园进口是神道碑,视乎墓中人的身份地位,沿神道有碑亭和宫门,最后是享殿,也就是陈奉香烛祭品的地方,享殿后是放置棺柩的地宫。地宫都是往山里挖的,山坡顶上堆成工整的圆型,叫做宝顶,王陵宝顶通常像放大了几十倍的民间土坟(俗称“土馒头”)。我们发现荒草的前面还有一片蕃薯田,在茎长三四尺高的玉米田中像留空一道遥望牌楼的空间。荒草地和蕃薯田之间平整地有好几尺落差,对照华表、牌楼方位和陵园图,我们站立的地方是宝顶无疑,前面蕃薯田应该是享殿之所在。
我妹妹最先有所发现,一块绿色的小瓦片!拨开地上杂草,果然遍布碎瓦。手拿着小瓦片,心情兴奋激动难以形容,半年来的文献堆中钓沉,如今手触着的是那么实在的东西。我所追寻的人物,就长眠在这荒草之下。太阳开始偏西,背面远山灰濛濛的若隐若现,心情平伏下来,唏嘘感油然而生。陵墓历劫,墓中人如今何在?曾经那么显赫的一代王公,落得如此凄寂。我却在二百七十年后痴迷地追寻他的故事,千里迢迢跑到这里,算是不多见的有心人吧!
相隔二百多年
我的兴趣由十三爷开始,这位扭转康熙晚期国库空虚残局,奠定雍正朝厚实经济基础的理财高手,也是康乾盛世之昌背后一个关键人物,史家以至学者却少有提及。钓沉数月,我像一位故人抱不平,要争回他在历史上该有的地位。我回到学生时代对历史的沉迷,也发展了对清中叶政治、皇室文化以至王府建筑深入研究的浓郁兴趣,写了近十万字文史随笔的初稿。发表尚在其次,研究和写作中感受到的乐趣实在难以形容。人到中年,在繁忙的生活中,这算不算是一种人生的奢侈?一位朋友曾笑说:“你与这位十三爷是前世有缘。”皇子身后沧桑二百七十载,我离开历史领域也有二十多年,他把我拉回历史的世界里,我像找到一个相知相识的老朋友,这难道不是缘?
我在王爷坟头拾了一小片碎瓦,回家用一个锦盒珍藏着,焚过香,放在书桌上,纪念这份缘。
芳踪注:
这篇文章原来是发表在昆朋的。原录者为凯欣。这篇文章很长,我之所以把它转录过来,是因为此文作者的经历,是我们每一个喜欢十三爷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过的。我自己就曾经无数次在书店,在图书馆,在所有可能的地方苦苦寻找他留下的一丝丝痕迹。每有一点收获,都令我欣喜不已!只是我没有该文作者的条件,去亲眼看一看他长眠的地方。所以转录这篇文章,是对这一遗憾做一些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