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是听着昆曲来到人世的。母亲碧落是江南有名的优伶,父亲亦是凭一部《长生殿》享誉苏浙——她是在戏班的小阁楼上落草的,正是父亲悲悲戚戚唱着《埋玉》里“温香抱玉须臾化,今生今世怎见他“作别贵妃杨玉环的时候。
给她取名字,父亲随口吟哦“惊破霓裳羽衣曲“,又依艺名排辈的”云“字唤她“云裳”——十四年后,她以“云裳“一名登台献唱,艳惊四座。
自从出了云裳,人们很少提碧落了。
康熙四十一年,戏班由杭赴苏,因苏州织造齐国臣久闻戏班《长生殿》的美名,特邀他们去织造府演出,说是有贵客招待,还点名让云汤唱旦角——那一年,她十六岁。
云裳坐在轿子里的时候还不是贵妃,着一件月白色的衫子,下身一条蓝色褶裙,脚上是藕色的绣花鞋,粉粉的牡丹一只一朵,艳艳地开着,一如她艳艳的薄唇。不唱曲的时候她是脂粉不施的,粉艳的唇和嫣红的颊皆是本色。她的眼是两只水水的杏,眉是一双下弦月。头发盘着,余下的编了麻花顺在背后,全是一个花季少女,没有半点贵妃的气度。
她心里是羡着杨玉环的——李隆基在江山上不能善终,可在爱情上却是独钟玉环——然而十六岁的她还不曾爱过,还是“深闺人不识”,认识她的,也只叫她“杨玉环”。
到了苏州,齐大人只安排他们在织造府安顿,说三月十八贵宾到访,吩咐他们好生演绎。
那天是黄昏了,吃过饭,上罢妆,客人已经安置下来,只待开场。
云裳也是好奇,偷偷撩了帘子看了看,只见了暗暗的烛影下,正中坐着个中年男子,着一件湖蓝色的布袍,右手里持着把合拢的扇子,向左手心轻轻怕着,仿佛已经入戏。一瞥他的脸,是瘦长且白皙的,眼睛虽然不大,可是目光如炬——她被镇着了,掩下帘,生怕他见了她。
她心里想着这先生大概心事重重,所以看着不大欣悦——她笑了,这男子的悲喜与我何干?且唱好我的戏最是要紧。
这样想着,已有人催她上台了。
是高力士;“万岁爷有旨,宣贵妃娘娘上殿!”只这一声,便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
“臣妾贵妃杨玉环见驾,愿吾皇万岁!”她袅袅婷婷地上场了,早已不是脂粉不施的云裳,凤冠霞帔,仪态万千“臣妾寒门陋质,充选掖庭,忽闻宠命有嘉,不胜陨越之惧。”她按着戏本,低头娓娓说着,背对台下——台下的男子端坐着,显不出任何哀乐,看着“贵妃”华丽的背影。
唱到“传旨摆宴”,云裳转了身,正对了看官“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她对着他了,盈盈的笑溢满了脸,漾出来,溅到他的嘴角。
她有些得意了,这么一个不苟言笑的人被她带进了戏。
不错,他真是入戏了的,不过他的戏是另一个本子。
他是爱着谷音的。谷音是他的表妹,像极了他的母亲。他母亲死在他十岁上,他不能得到母爱,就只能爱着那个同他母亲一样的女子。谷音进宫作了贵妃,可是总不能作皇后,总不能作他名正言顺的妻——他的两个皇后竟都是薄命红颜。他总疑心是自己克妻,他爱着她,于是她始终是贵妃。
他册她为贵妃的时候,南方三藩仍在作乱,并没有天宝皇帝这样纵情声色的资本,于是没有与她盟誓诉衷肠——他想她大概是知道的,即使没有金钗为信,他们也是“情似坚金”。
他看着玉环隆基在沉香亭定情“情重恩深,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永不相离。再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以为那就是自己和谷音补上了那个仪式——可是牛郎织女为证到底是不管用——该来的终究要来,戏还得照着戏本唱下去。杨妃照旧在马嵬驿自尽,谷音一样要离他而去。
他的笑纹渐渐平了,最后泪落了一脸。云裳心里惊喜起来,觉得他是为自己哭的。
戏演到此,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杨妃就是云裳,云裳也是杨妃——可她不曾预料,自己在那人眼中是另一重身份。
她爱上他了!
杨妃自缢,成了幽魂一缕,云裳心中悲凄,看着他,却见他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冷冷地看她哭——或许他已经悲戚到麻木,他懂戏,更知道人生。
他想到了谷音的死。谷音是十三年前就去了蓬莱的,当时还是30岁的光景,花容月貌还没有凋零——她的病和他母亲一样,是深闺锁出来的。他很恨,在七夕的时候守着,向她说“我若是六十年天子,你就是我六十年的妻子。”他想,皇帝的话,皇天后土总还要放在心上。然而谷音是明白的:“60年?或许和别的女子作这个约定要更好。”她没有怨气,倚在他的肩上睡过去——她睡去的前几个时辰被封作皇后,可是已经没有用了。
她入土的时候,他写诗给她,流了不少眼泪——可是现在这里唐明皇流的泪已经够了,他决心不再感怀了——说到底,也是别人的故事。
可是云裳却在热烈地恋着,向他诉了好些肺腑,甚至有心去读他心里的本子。可是全是徒劳,她最后也失落了,调里有些惘惘的幽怨。
然而戏已经要完了,蓬莱仙子重见上皇,是有些喜悦的味道了,可是她还是有些恍惚。“皇上”拉了她的手去天宫,做神仙伴侣: “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她倒是笑着下场的,可是很僵很僵,水杏眼里有满满的泪,随时都会被挤下来——她“爱”的那个戏外人,就要曲终人散了。
他走的时候,只怅恨了谷音,对齐国臣说,“那个杨妃,唱的有些情调。”
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去京城了,作了苏州巷的优伶。
她常去王府皇宫献唱——有一次为皇帝唱折子戏,看见他着一件湖蓝色的布袍,右手里持着把合拢的扇子,向左手心轻轻怕着,仿佛已经入戏。一瞥他的脸,是瘦长且白皙的,眼睛虽然不大,可是目光如炬。
她仍旧唱着,带着一种凄凉的调子,今天唱了一出《埋玉》。
她没有再看台下人的脸,云裳不是云裳,是玉环妃子,她心里除了唐明皇,再没有旁的人了。
她去献唱的次数逐渐多了,因为她越来越有了一种贵妃之气。
她不复青春。
4月13日是农历三月十八,年年他的生日,我总记得的,想到他喜欢昆曲<长生殿>,就匆匆写就了这篇小说,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见笑~
昆曲六百年中有关康熙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