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开新文了,希望大家支持鼓励多提宝贵意见
《天暮》一直没有完结,说实话,是我实在编不下去了,汗。不过又经过一年多的专业学习,看了一些书,收到不少朋友的意见和建议,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把喜欢的东西继续下去,总要对一直追我文的筒子们有个交待,也对自己有个交待。于是,我决定,趁着放假,重新开文,当然主要写作对象还是
雍正朝的那点子事儿。最近遵照老师的指示,读了不少明清笔记,还有一些《列传》、包括制度史方面的内容,希望能把这些东西更好的运用到小说当中,是对我自己读书的另类总结,同时也帮没读过专业书籍,但对清史有兴趣的朋友掌握些有趣的知识。
不过呢,可怜的全人同学,由于我想把视野搞大一点,所以很不幸,您那个位置,不能当第一主角了,不过我相信,以我对您的偏爱,您的出镜率应该还是很高的,拜托您晚上别找我来哈!
总之呢,希望大家来看我的新文,鼓励拍转提意见皆可。本人首发稽古右文论坛,同发晋江原创网、新浪读书。版权所有,严禁抄袭。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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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古今惟一啸
第一章
康熙六十一年的腊月,京城里死气沉沉的。圣祖康熙爷宾天一个多月,没下雪的地上到处挂着白幡,让行商做工的外乡人一看,堪堪比下了雪还显冷。沿街铺面上的五彩招牌都给摘了下来,门楣尚有对联留下的残红。家里有些积蓄的,大都关门闭户不开张了,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找巡街兵丁的不痛快。
按理说,黄圈圈里的万岁爷“崩”了,和寻常百姓并没什么相干,可京城的人,仍有不少陪着摸泪的。有些阅历的老人们都教导子侄:
“先帝爷那个圣明啊!你们年轻不知道,当年闹闯王、闹三藩时候是个什么样儿!如今吃上喝上了,是托康熙爷的福咯!”
还有一起子人,专爱踅磨事儿的,往往听到这儿,就趁机向家里长辈儿打听开了:“您还记着当年顺治爷驾崩是什么样儿么?如今康熙爷大事一出就封城门,这合规矩么?我琢磨着这里边哪儿有点儿不对啊?我把兄弟的三舅在宗人府当差,听说封城门是防着十四爷,当今万岁爷这大位……”
“啪”的一个嘴巴子,“找死呢!胡沁什么!快挺你的尸去!”说话的正着挨了媳妇一巴掌,知道回了嘴晚上也没个好儿,当着人面子难过,只得骂骂咧咧走了……
有心思闲扯的还都是中产人家,真正的穷人,这会儿可难过了。如今柴米奇贵,米市大街几个卖米的铺面虽说开着,可水牌儿却是一个时辰一换,到昨儿,已经七两五一斛了。“再这样下去要饿死人了啊!”人们知道今年直隶闹了旱灾,再加上风传新皇封城,粮食运不进来,便愈发人心惶惶了。
米市大街就在菜市口边上,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但往日的喜气洋洋、生意兴隆的劲儿,今天却不见了。米铺子一个个都关了大门,只开个小窗口迎客,仍不住的换着水牌。外面等待的人流越来越躁动,有高大的汉子已经捏紧了拳头。站在店门口的伙计焦急的向南望去,他们也不明白,怎么派去买粮的人还没有回来,难道城门真的封了?米再不来,保不定这群等米下锅的人……
“八两了!”水牌再一次换了新的挂出来,一个女人尖厉的叫了一声。
“奸商!砸他的!”几个大汉再也忍不住,将米口袋往地上一摔,冲着伙计直扑上去,店门前顿时一片哭爹喊娘。
“让他们住手!大丧期间哄抢米市,反了!”正闹得凶,从东边前呼后拥着过来几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五十多岁,虽然穿着素服看不出品级,但那份官威,京城的人看得出,绝不是等闲大臣。随着他的命令,跟随的十几个兵丁大步上前拉来滚作一团的人们,压跪在马头前。
“这是国舅隆公爷!”怀抱文书的笔帖式在旁边喊了一声,两旁看热闹的百姓面面相觑,也赶忙跪了下来。
“隆公爷”即是如今的总理事务大臣、吏部尚书隆科多。他是先帝孝懿仁皇后的亲弟,身膺顾命之重,今上刚即位,便受封一等公,尊称舅舅。他原是步兵统领,按说今儿这事正该他管。可巧,几天前皇帝说他差事太多忙不过来,先把九门的差事免了吧。为这事,他可真有点赌气。“皇帝能坐稳这大位,还不就是我当这个九门提督的功劳么?上来就给我免了,您这是撇得哪门子清啊?”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的,但碰上今天这路事,他却仍忍不住要行行老权。“虽说九门提督不当了,但京城地面上的事,看你们离不离得了我!”
“这都是干什么?!要造反?兵马司的人呢?巡城御史呢?!”隆科多沉着脸,提着声音问道。
“回爷话,小的米行这些日子短货,实在卖不出……”掌柜的拨开人群跪前几步叩头说。
“这个奸商,每斛卖八两银子,南城的人家都要断炊了!”旁边的妇人摸着泪一口打断了他,引来大家连声附和。
“公爷明鉴,并不是小的故意抬价,实在是去买粮的伙计回不来,您去问问这一带的米商,如今家家断货,都是这个价钱了。”掌柜的满脸冤屈,再看看其他几个店家,也都无奈碰头应合。
“怎么回事?”隆科多一脸狐疑的坐在马上,他记得前天还在御前听户部堂官说过,今年虽是大旱,但京城的粮米还是接济得上的。
“听说城门封了,米运不进来……”下面一个声音小声嘟囔道。
“谁说的!”隆科多身子倏地一挺,马也随着嘶鸣一声。“混帐东西,今儿买不着明儿买,抢什么抢!”他赶忙压制下自己的性子,吩咐兵丁,“去!把打架的都给我拿了,交兵马司重责!告诉这街上卖米的,米价都给我按着十天前的价,谁敢多一文,都给我拿了!”
“大人英明哦!”一片赞颂声倒像是起哄,给他这各打五十大板来了个碰头彩。
养心殿是新君守灵的地方,布置得很简单,素色的屋子没有一点装饰,以合倚庐三年的古训。隆科多赶到时,其他三位总理事务王大臣已经到了,但都在外面板房里坐着,因为养心殿里的皇帝,正在召见前来吊丧的喀尔喀蒙古大喇嘛——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
总理王大臣里为首的是先帝的皇八子廉亲王
允禩,他刚从工部忙回来,验看完营造好的木器,身上还多少带了点漆味。坐在炕桌右边的怡亲王
允祥也是一脸倦色,他才从礼部看了登基大典的仪注,准备和皇帝奏报。靠窗坐的是大学士马齐,两位王爷都不说话,他也不便说,只一口一口的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窗外忙忙碌碌的太监们。
“二位爷,又出事了!”隆科多自己挑帘走了进来,朝允禩、允祥下意识一屈身便径直坐在马齐对面。
“舅舅……”两个人站起来,见他不待扶,只得又坐下。允禩有些不快,看看允祥没接话茬。
“舅舅慢说。”允祥一笑,招呼小太监给隆科多倒了杯茶。
“京城米价竟到了八两一斛,南城已经出了抢米铺的事,幸得我刚才瞧见止住了,如今这步军衙门,全是木头……”
“衮泰刚接任九门,舅舅还得多教他。”允祥这时候可不想听他撤差事的抱怨,只急着问:“怎么这么贵的米价?”
“说是外头的米运不进城来,还有胡说……”隆科多顿在那,没再说话。
“有人囤积居奇吧!”马齐放下烟咳嗽一声道。他是当过巡抚和布政司的,四个人里,也就他知道民政。
“大丧期间,什么人敢!”隆科多一拍桌子,作出义愤填膺的样,眼睛却不住地瞥允禩。他做九门提督多年,当然知道,这时候敢做这种事的,除了那几位“爷”,也难有别人。“囤米的人定在城外拦买商铺的米,我这就着人去城外,把人拿了严审!”他说着,就要招手叫人。
“隆公稍安勿躁。”马齐见炕上二人都不出声,知道他们各怀心思,忙叫住隆科多,“咱们还是先请过旨再说吧。”
“好,先请旨”两个亲王异口同声,尴尬的对视了一眼,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第二章
允禩几个进养心殿暖阁的时候,正赶上大喇嘛出来。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哭得泪流满面,让人搀架着。他和康熙帝的感情,是旁人难以理解的。他当年一句“投大皇帝”,为朝廷带来了整个外蒙古,省下大清子子孙孙多少心血钱粮。康熙帝曾与其有约,待自己七十大寿时,再与九十整寿的大喇嘛相会于京城,满、蒙、汉普天同庆,那是多么动人的场景。如今物是人非,九十岁的大喇嘛尚在,不到七十的大清皇帝却走了,实在让人情不可堪。
暖阁里的皇帝也在流泪,和大喇嘛的会面,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即位已经一个多月了,开头的兴奋劲儿渐渐退去。他知道为君难,但这些天都是想得亲娘兄弟们如何给他找麻烦,旧臣们怎样党争,怎样让他不如意这样的难。他做梦都想着尽快清理异己,尽快坐稳了江山。可今儿看见哲布尊丹巴,他跟随先父亲临战阵时那颗志雄万夫的心又被触动了。他暗咬着牙想:“朝廷里这群丑类得速速办了他们,朕得兴利除弊,朕得开万世基业,朕还有大事要办呢!”
“恭请皇上圣安!”
思绪被允禩等人的声音拉了回来,皇帝边命他们起身边道:“刚才见了哲布尊丹巴,说起皇父当年的事来,唉……”说着不住拿手帕拭着眼角。
允禩和允祥到底是康熙帝的儿子,刚才见到大喇嘛时,心里便不住地泛酸,见皇帝这样,不免悲从中来,一边起身说着“皇上节哀”,一边也陪着哽咽难忍。
“皇上……”隆科多见两人只顾哭,谁也不提抢米的茬,不由得有些发急。他很想再要回九门提督的差事,思量成败在此一举,便越前躬身道:“臣刚才在米市大街,见那的米价已经八两一斛了,百姓多有闹事抢砸米铺的。臣想着定是有人囤积粮米,居积待价。臣等刚才公议过请旨到城外查拿,不知皇上圣意。”
一句话说得另三个人都是一愣,刚才虽说议了“请旨”,但“查拿”可是你舅舅一个人的主意,怎么成了“公议”了?允禩登时拉着脸不言声,允祥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大丧大旱期间囤积粮米的,绝非寻常之人,怎么‘查拿’,臣以为还要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平抑米价,以息民怨。”
“不论什么人,一律给我拿!”一看老八不说话,皇帝就认准了这事跑不了他。即便不是他,也是他那个“九财神”。雍正帝自己当皇子时,仗着财势,当年也不是没有过与民争利。但逢灾囤积这类事,他还是自忖干不出来,因此为这事折腾起别人来,也算理直气壮。只是他有点不高兴自己的好弟弟怡亲王,怎么话说得这么含糊。
“十三弟说得是,能在这时候做这事的绝非常人。那天臣在值庐时,偶然听三哥和五哥说起粮食的买卖,臣也没当回事。不成想他们竟做出如此糊涂事来!臣没有及早奏陈,是臣之过,请皇上治罪。”允禩此时早已恨的隆科多牙痒痒,听皇帝这么说,他知道,皇帝心里一准儿对着老九。所以到不如先发制人了,拉扯他个法不治众。谅皇帝新登大宝,也不敢处置这么多兄弟。
养心殿里一阵静默。半晌,雍正帝站起来,阴气沉沉地道:“马齐传旨给户部,如今诸王阿哥大臣中有人囤积粮米,致使京粮腾贵,朕都已知悉。以后外粮运进京来,不许出城远迎,各相争买。著交该部,严行传示。倘仍蹈前辙,令该管官兵,即行缉拿!”
“嗻。”
“再有,发仓米二十万斛,平价卖给百姓!”
“嗻!”
“老八呀,你既晓得谁囤了粮食,就替朕和他们说,快把手里的粮食平价卖了。”雍正拧着眉头,强压着眼睛里的火不喷出来,“等朝廷的粮食都卖了,朕怕他们亏了老本啊!”
“遵旨。”允禩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想着老九啊老九,你不让他恨死我是不算完呐。
“奴才刚才没敢说,京城百姓还有风传因为皇上封了城门,粮食才进不来的……”允禩和马齐各去传旨,暖阁里只留下皇帝和允祥、隆科多三个人。见着刚才这架势,隆科多也知道自己鲁莽了,不好再多口,只捡着最紧要的小声奏道。
“混帐!混帐!混帐!!”皇帝气得连骂了三句外带一脚踢飞了脚踏,便坐下来一言不发。
“粮价平了,谣言自然也就没了,皇上不必忧心。至于拿人的事……是臣的不是,若是刚才在外头议的时候让舅舅把人拿了也就罢了,老八也就不会说出这话来惹皇上生这么大气。”允祥没奈何的把错往自己身上揽着,一边心里暗骂隆科多是骄纵不晓事的蠢才。
“老三、老五是什么意思?也跟着他们跑?”皇帝愤然怒道。
“也就是贪财好货吧。”允祥低声回道。
“都不是东西!”雍正皇帝厉声道,“他们还把朕当过去的‘老四’、雍亲王,就没当朕是皇帝!”
“奴才为九门提督数年,一呼可聚二万兵。诸王要敢有不臣之心,奴才愿替皇上除之!”隆科多跟着皇帝的情绪,豪气冲天的发愿,心里仍想着那个步军统领的位子。
“舅舅忠心可嘉,但朕得慢慢来,一个一个来。”此时的皇帝心思已是稍缓过来,他是个明白透了的人,只是脾气急,对看不顺眼的人,不是逼得没辙,实在装不来优容。在先朝,他是忍了几十年了,这会儿也没法子,还得再忍一时。他顿了顿,对着允祥道:“咱们手里没银子使,再有什么宏图大志也不行。你先兼一个三库的差事,等部务熟悉了,再把整个户部兼起来。”
“是,臣明白。府库充盈了,万事不难。”允祥正说着,只见外头奏事太监急呼呼跪在门槛外头:“回万岁爷,太后生气了,谁也劝不住……”
“什么事?”
“永和宫首领也没说,只说太后生气,请皇上这就过去……”
“不说就滚!”皇帝突然骂了一句,掉过头猛喝了一口水,开始乱翻着炕桌上的折子。自己思忖着又不行,只得心烦意乱的抬起头,拧眉看着允祥道:“你去一趟,瞧瞧怎么了。”见允祥张口结舌的为难样,又改口道:“要不让人叫你四嫂去一趟,反正你们不拘谁去,就说我正见外藩呢。”
第三章
其实说归说,到底,太后点着名儿要见,皇帝也不敢真的推托。这对母子从小不在一处,逢是见面就有些别扭。特别是康熙爷宾天这段日子,太后也不知听了谁的话,成天介和皇帝犯顶,竟执意不肯接受太后的名号。穷其缘由,一来是捕风捉影的听说先帝本意立她的小儿子十四阿哥允禵为嗣,今上皇帝有矫诏之嫌,老母爱幼子,自然代为气不过;二来皇帝一即位,就大封养母佟皇后的族人,把个正经亲娘到放在一边,也让她十分不快。加上皇帝也是犟脾气,母亲脸色不好看,不知亲近劝慰,反而时常躲着。每天按例请安都赶大清早,太后还没起。说声免了,磕个头就走,毫无依恋承欢之意。即便特意请安,也都和众兄弟一处,或是带着
后妃们,极少单独母子说说体己话。回想当年十四阿哥在京时,虽说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但每次相见,总是母慈子孝的情形,更让太后觉得又恨又怨。
等皇帝带着允祥到了永和宫,他的嫡福金——如今还没册立的皇后,带着妃嫔们已是来了,都脸色苍白的跪在殿外,可见是吃了闭门羹。远远瞧见皇帝过来就进去通报的小太监此时怯生生站到石阶正中,吞吞吐吐传着“懿旨”:“就叫皇帝进来,旁的人也不用候着,都回去吧!”一句话说得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他本想着太后发无名火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人一多七嘴八舌也就混过去了,没成想这次真是存心要给自己一个人脸子瞧的。
永和宫的暖阁里,热腾腾的冒着白气,宫人们都是黑袄黑裙,一个个阴沉着脸,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松仁儿、榛子。见皇帝进来,除了一个去搬个墩子放在榻前,其余的都停了手里活,默默退了下去。
“子臣请皇太后万安。”皇帝面无表情的跪了,叩一个头,便不再说话。
“还想弄一群人来糊弄我?今儿你不说清楚了,哪儿也别去!”太后哆嗦着站起来,挪了几步,一下子坐在本给皇帝预备的墩子上,脸直对着皇帝的脸。
“子臣不明白。”
“你心里明镜儿似的!”太后眼见这个冥顽不化的儿子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儿,想着小儿子此时受苦,眼泪一下子喷出来,“你已经是天子了,老十四还能碍着你什么?他回来奔丧,你竟不让他进京!”
“子臣何时不让他进京了?”皇帝诧异地一抬头,想想又是因为允禵的事引母亲发怒,十分不悦的偏了脸道。
“胡说!他这会子都过保定了,京中半点没见预备,还听说……”太后抹着眼泪,欲言又止。
“还要预备什么?他又不是得胜还朝,子臣没来由郊迎他去。”
“……”太后被他顶得一噎,随即放高了声音“那你关的什么城门?京里如今粮食都运不进来,不是为防着老十四,还是为什么?!”
一句话,皇帝直听得怒冲云霄。他本想辩驳,又觉得多余,闷声答道:“子臣并没关闭城门,粮食的事,一则今年大旱本就缺粮;二则有人故意囤积,哄抬粮价。子臣体太后爱民之心,已经下旨处置过了。”
“真的?”
“子臣不敢蒙骗太后,自取不孝之名。”
“好。”太后约略放了心,擦擦眼泪。“那你十四弟回来,能得个什么差事?”
“这……”皇帝顿了一下,他怕太后仍想要允禵再掌兵权,便含糊道:“塞外苦寒,太后又时常挂念他,子臣想,西边的事还是交给外臣们,他就不必回去了。至于做什么,子臣与老八、老十三他们商议过再来回太后。”
“皇帝说得是。”太后这才拉了一直跪着的皇帝起来,叹道:“你这个同胞阿哥知道心疼他,我也就放心了。你看你这些日子忙的,瘦得不成样。打虎还得亲兄弟,回头等老十四回来,就让他跟老八、老十三他们一处总理事务吧,也帮你分点担子。”
“总理事务?”皇帝乍一听见,真差点背过气去。转念一想,太后久居深宫,并不晓得朝廷执事,孰高孰低。若说给允禵要一个亲王爵位,也还合情,怎么开口就要他参赞大政?定是有人挑唆指使。他恨得要命,但当着母亲,也只得压一压火,冷冷地道:“这是朝廷大政,儿子还要再想想。太医院的人说,太后最近总犯痰症,该当多静养,少操心。老十四都三十多的人了,能干什么得靠他自己本事,要让外人说出他凭着太后出头的话来,他也不好看,子臣也没脸。太后放心,子臣总不亏了他就是了。”说着也不看太后的脸色,急速行了个礼,转身大步就离了暖阁。清清爽爽听见背后传来的哭声,也顾不得了。
到了阶下,看见永和宫的首领太监正跪得哆嗦,只“哼”得一声:“你们当得好差!”太监忙连叩了几个头道:“回万岁爷,是宜太妃来过了,在屋里和太后说了半天,也不让奴才们进去,奴才们还没来得及去回皇上,太后就急起来了。”
“又是她……”皇帝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思量半晌道:“下回她再来,只准在外头请安,或是和众位太妃一处请安。若是要单见太后,你们不必回报,只说太后欠安不见客就是了。”
“嗻,奴才们遵旨。”首领边听他说,边连连叩头。
“口风给朕严些,若泄露出去,叫太后知道了,你们自己瞧着办!”撂下一句话,皇帝已是拂袖而去。
第四章
眼看着年关将近,虽说在丧气,登基大典不能太隆重,但毕竟适逢改元,也要小有仪礼一番。礼部写了题本,皇帝发到议政王大臣会议上,不过是走个形式。议政王大臣会议开在中和殿西边的中左门外,虽说此时没了顺治年的绝对权力,但威风仍在,气派之大,仅次于朝仪。
天很冷,议所里因为烧着不少炭盆,倒还暖和,列坐的诸王和六部满尚书、满洲八旗都统都脱了或貂或狐的外袍,听着管理礼部的履郡王允裪讲议定的仪注。忽的一阵冷风进来,众人冻得一哆嗦,一齐回过头去。见门开了一个缝,一个司官模样的人半缩着站在外头。按理各部官员,断没有擅闯议政处的规矩。他本想叫本部的堂官出去回禀,谁知刚一露头,就引得屋里的人都往这看,只好窘迫的走进来,打着千朝上面道:“给各位爷请安。”
“做什么来了?没规矩!”被打断了话的允裪仔细一看,来人正是自己衙门的堂主事,顿觉颇没脸面,使劲挥了挥手轰人。
“必是急事才找到这儿来,十二弟叫人进来说吧。”廉亲王允禩是出了名的体恤下人,见来人一副惶恐样儿,便露出一张笑脸来,伸手要过他手里捧着的文书,顺带把自己的手炉递过去:“这个赏你暖和暖和吧。”
“谢王爷。”主事打心眼儿里感激允禩宽厚,忙跪接了。转脸对允裪道:“部里几位大人议不出名目,急请爷示下。”
“这不是十四弟的咨文吗,”没等允裪搭腔,拿着文书的允禩已是顺口说了出来,招得众多目光都聚了过来,他仍含着笑,一边把文书还给允裪,一边冲旁边眉头直皱起来的允祥道:“老十四想是该到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啊?问觐见皇上的仪注……”允裪当即翻开文书,看了看,一脸茫然地指着上头文字问堂主事,“他上回打西边回来觐见先帝的仪注你们查查不就得了,这么费劲儿。”
“十二哥糊涂了!”允祥没等他说完,就直接起身走到他旁边,拿过文书一扫,扔在桌上对众人道:“老十四好不晓事!他是回来谒见梓宫的,不是出兵得胜还朝。有什么仪注可谈?不过寻常臣子见君而已。他当了三十多年臣子,还不知见君父行什么礼吗?向礼部问这个,是什么意思?”说着又瞥了允裪一眼,“十二哥别给他糊弄了。”
“啊?”允裪一时还有点没明白过来,望着允祥直楞神。
“我看大将军王问得也不是全没道理,他在军前有功劳有苦劳,到底跟我们不一样嘛。”御前行走的贝勒满都护有些不在乎的搭了腔,他是康熙帝的亲侄子,一贯和允禩他们交厚。
“对对对,老十四不容易,应该礼部定个章程,让人迎一迎……”连康熙帝最疼的侄子裕亲王保泰也帮上了腔,紧跟着向允禩道:“不然咱们今儿也议一议这个,一并奏上去?”
“议吧议吧,大伙儿都说说……”允裪顿时觉得事儿好办了,少操自己多少心去,随即命那堂主事:“你去拿纸笔记记各位王爷大人说的。”
“他胡闹你们都陪着,连把十二哥和礼部堂官们也搭进去……”允祥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他这个神情和皇帝的极像,看得众人多少有点发毛。“依我的话,不必理他,他要真不晓得怎么见皇上,就别进城!”
一天后,允禵就到了城外。他只带了几十个王府护卫和亲兵,远远看见城门,并没有一人相迎。城外来来往往的商贾民夫像看戏一样打量着这些人,先帝驾崩二十七日后,连皇帝都释孝换素了,他们却还是披麻斩衰的打扮,满身泥土。允禵一脸的络腮胡子乱蓬蓬的,前额长出黢青的发茬,他半是急着回京,半是故意装癫卖狂,一路也不受各督抚的迎候,凡到了大城名郡,就嚎哭穿城而过,引得各处百姓议论纷纷,打听着才知道,是大将军王孝子奔丧去了。
想起一年前报捷回京,王公百官出城相迎,那是何等样的场面。如今物是人非,连先帝也西去了,允禵大有恍若隔世之感。在甘州时,他总想起九阿哥
允禟和他口说笔谈了多少次的话:“皇父必定是属意你的,到时候别忘了许你九哥一个亲王……”,可一个月前,他居然收到了新君的上谕,让他将大将军王印信交平逆将军延信署理,回京奔丧!当时的情形记忆犹新,他握着延信的手哭问先帝驾崩前的病状,也没有个所以然,情急之下,也只得简从进京。一路来,光想想先帝太后,已经情不能堪;再念及孤身回京,无异虎落平阳,此一生恐怕永无出头之日了。
负着气给礼部发了咨文,问见这个雍正新君要用什么礼仪,眼见礼部也没有理他意思,只得自己好没意思的进城去。直走到东华门,才见如今在皇帝身边专事拟旨的吏部侍郎张廷玉迎出来传谕,让他先拜梓宫,再见圣驾。
一进乾清宫里,看是允禩在等他,他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顾人多,只恨恨说了句:“你是总理事务的亲王爷了?你好尊贵!”说着一窝眼泪涌出来,蓬头垢面一下扑到梓宫前,把个赞礼官撂在一边,自顾自的痛声哀号。允禩硬撑着红一阵白一阵的脸面,在旁拉着他,一边“老十四、老十四”的叫,一边也不住的抹泪。
正哭闹得不可开交,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人簇拥着今上皇帝走了进来。允禩站起来行了礼,瞧见允禵兀自在那不理不睬的哭个没完,忙推他上前。允禵挣了搀他的手,直挺挺跪在梓宫前朝新君看去。
皇帝初还冷眼瞧着这场面,此时想想当着诸多外臣,传扬出去,毕竟朝廷没有脸面。只得叹了一声:“老十四一路受苦了,回来就好,太后和朕都盼着你回来呢……”接着向前紧走几步,去俯就允禵。身后的诸王大臣们也都忙跟过去,居长的诚亲王允祉不住的嘟囔:“这可怎么好,这怎么得了啊……”
皇帝走到跟前连叫了两声“老十四”,大殿里静得连根针掉的声音都能听见,允禩在旁边紧说:“十四弟是急痛迷心了,缓缓就好,缓缓就好。”允禵那儿仍是半个台阶不知道下僵着。站在皇帝身后的允祥只得小声命一等侍卫、理藩院尚书拉锡道:“你和老十四素来过得去,快拉他起来给皇上行礼,这样像什么话!”
拉锡无奈,众目睽睽之下,上前几步架了胳膊允禵,“大将军王该当给皇上行礼。”
“你是什么下贱东西,赶来拉扯我!”谁也没料到,允禵应声愤然起身,“豁”的一掌,直给拉锡脸颊一个正着。登时众人全愣在那儿,连皇帝也目瞪口呆。
“你疯了!”允禩一把上去拉住挥着巴掌,恨不得快贴到皇帝脸上的允禵。“还不跪下!”
“我是先帝皇子,当今皇上的亲弟!他一个奴才,凭什么拉扯我!”允禵肆无忌惮的指着傻呆呆捂着脸的拉锡大骂,随即直盯盯看着皇帝:“如今大清都成了没王法的去处了,一个下三滥的奴才也敢这样蹬鼻子上脸!若我有不是,皇上自可处分我。若我没有不是,皇上就该把拉锡正法,以重国体!”
“好,你既还认是朕的亲弟弟,那咱们家里头的事就家里头说道说道……”皇帝脸上急风骤雨了好一阵,才安稳下来,咬着牙道:“祥弟去永和宫,就说老十四到京了,请太后懿旨,见他不见。舅舅去传旨给在京的诸王阿哥,叫他们这会子都到养心殿去,朕有话要说。”
第五章
约略半个时辰,康熙帝的成年皇子,除了被幽禁的皇长子、废太子,到遵化看视陵工的皇十七子和前去永和宫的允祥外,已都被召来了养心殿。除了太监侍卫和他们兄弟,满屋止一个外姓人隆科多还在。众人心思不同,胆小的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心怀异见的则巴不得看个哈哈笑。独允禵仍执拗着不合众人站在一起,背了手大咧咧立在炕边。别人虽也都是孝子守灵,不饰衣冠,但好歹还都干净利落,只他一个滚在泥里的雄狮子一般,满脸都是黑黢黢的,胡子头发分不清爽。乍一进来的九阿哥允禟瞧他这模样,差点笑出声来,拽拽十阿哥允礻我,“咱们大将军王怎么扮上醉打山门了?”
“三哥和兄弟们不用行礼。”皇帝沉着脸,也站着。眼见众人要拜,便一把扶住允祉。看着众人迷惑的眼神,挥手斥退屋里的侍卫太监,亲自过去掩上门,迈步走到允禵身边,给他掸掸身上的灰,随即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指指炕上的御座朗声道:“今儿咱们兄弟到得齐全,舅舅也不是外人,你若不服气,又觉着自己本事得很,是君临天下的材料,拿出我矫诏的凭据来,这会子便可以坐上去!”
一句话说得众口哑然,没心思的人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盯着皇帝,身在其中的允禩几个却都极力低着头,允禟使劲舔着他干涩的嘴唇,不住地往下咽着口水,手心里已是捏出了汗。他知道皇帝说这话也就是撇撇清,允禵一兵一卒没带来,光杆一个,就是有胆往上坐,也没有坐的能耐。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真想看看允禵能硬到什么份上,皇帝又能把他这个同母的嫡亲兄弟如之何。
“奴才亲聆先帝圣训,传大位于皇上。皇上奉天承运,万姓仰戴!大将军王听皇上这话,再不认罪,就是宗室的叛逆,自绝于玉牒!”隆科多腾得跃起,打最后跪到前面来,口说手比大声道。接着几个不相干的阿哥也明白过来,纷纷跪下,十六阿哥允禄颤巍巍对允禵泣语:“十四哥该当体会汗阿玛的苦心,总是为咱们好。你就……别闹了……没的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三哥和各位兄弟评评吧。率土之宾,莫非王臣。这儿既有一位不服天条管的孙大圣,想来玉帝也坐不安生。今儿你们若说他闹得有理,我便让他闹去。不但让他闹,还成全了他的心思,让他当这个天子来!”看看还有人木呆呆站着,皇帝也依旧没动,搭在允禵肩上的手,改成握着他的胳膊,使劲往炕边一拉,差点拽了允禵一个趔趄。
“皇上是万世之主,皇上应将老十四重重治罪!”将军将到这个份上,允祉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他赶紧匍匐在地,后面允禩几个,也只有随着跪倒,嘴里呼噜呼噜的跟着允祉念叨。
“三哥说了句公道话。”皇帝这才将拉着允禵的手放开,亲手搬了个墩子,扶起允祉让他坐下,走几步自盘膝坐在炕上,命众人起来,转向允禩道:“你们既说他有罪,认我这个皇帝。老八,你倒说说他有什么罪。”
“这……”允禩早就紧张得浑身透汗,脑子里一团浆糊,这会儿兀的问到自己,张皇着实在不知说什么好,磨蹭了半天,晓得此时没人敢帮他的腔,才支吾道:“老十四临丧无状、见皇上不知礼、殴打大臣……”
“你说得这都是跟前,大伙儿刚见的。”皇帝嘲讽的一哂打断了他,猛地绷起脸,恨恨的道:“只怕他在甘州干得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连你这个要好的阿哥也不全知道!”
“我做什么了?不过是你们在京里快活,我在甘州受苦罢了,你若给我安些莫须有的罪名,我有什么法子。”允禵自揉着胳膊梗起脖子,他打心眼里看不上允禩这样软弱的性子,觉得他还不及允禟成事。他自己是大将军王,什么叫大将军王?就是开国时候的肃亲王、豫亲王,真正的满洲巴图鲁,真正的皇子阿哥,是刀架脖子也不能回头的。让人家一个亲王爵位就给哄住了甘当出气筒的,那只能是辛者库奴才做出来事。
“你在甘州是极快活的吧。”皇帝嗤笑着看看他,“强娶人家有夫之妇,恣意酗酒淫纵不说,还引河水入城结冰,博佳人一笑,是也不是?亏得你疯疾尚浅,不然真做出烽火戏诸侯的事来,皇父一世英名,都要被你扫尽了!”皇帝说得兴起,已是站了起来,踱到允祉座前俯身道:“三哥你说,若是寻常人家,出了这样不肖子弟,咱们为兄的,羞不羞,臊不臊?替他寒碜不寒碜?这事是不能拿到朝廷上说的,但就家法,依三哥说,该不该治他的罪!”
“该……”允祉刚吐了一个字,就见皇帝一转身,紧走到允禵跟前:“入藏的是延信,筹饷的是
年羹尧,你是做什么去的?你不过是到了木鲁斯,就死了几千满洲兵丁,倒毙了几千马驼牲畜。你这坐得是什么纛?立得是什么功?你给皇父上的折子,枉叫了用兵方略,堪堪的连文理都不通,平白令皇父操心着急,惹人耻笑罢了。”
皇帝滔滔不绝说得满脸燥红,越来越是兴头。允禵的短处被揭了个正着,也无言以对。隆科多在旁听着,估计时机已到,正要带头请皇帝将允禵交部议罪,听见门外头奏事太监禀道:“皇太后懿旨,大将军王既回来,也不必单见了,叫他跟着皇帝,还有兄弟们一块儿来请个安吧。”
“好啊。”皇帝嘴角微微吊起一丝不经意的笑,示意隆科多开了门,自己整整衣冠,带头往出走去。
永和宫里,太后低着头发愣,只等人回了三遍“皇上和各位王阿哥们来了”,才勉强坐起来。她当然极想单独见见心爱的幼子,可她不敢。方才允祥的话,不断在她耳边回响。
“子臣是跟着太后长大的,和老十四是一个师傅,一处念书玩起来的。太后骂子臣随着四哥作践他,子臣心里虽是一万个冤枉,也不敢驳。只是这一回,老十四真是闹腾得过了,皇上不治他的罪,实在服不了众。太后若是为他好,就再别为他难为皇上了。不然就皇上的性子,不但子臣不敢给他求情,就是太后,只怕也拗不过来。子臣替太后想,您还是别单见他的好,您待他越淡,皇上的气也就越小些……”
她虽说没念过书,可也听得出允祥话里半是劝慰,半是威胁的意思。但她也清楚,这都是实话,她的小儿子,实实在在已是大儿子板上的鱼肉,自己这个当娘的,管也管不了。只得心里流血眼中流泪,认可了允祥的话,叫允禵跟着众人一起来见。
“子臣率兄弟们恭请太后万安。”皇帝带着一干人进来时,太后一眼便看见了允禵。他走在最后,落拓的样子叫当娘的心疼地直想扑过去。眼睛随着他的行走起跪而动,却不敢跟他说一句话,见他也看着自己,忙收了泪,擦擦眼睛,命众人起身。
“后儿就是新春,可巧老十四回来,虽说不能庆贺,子臣们也当一起来给太后请安,”皇帝说得恭恭敬敬,太后听得冷冷冰冰。“还就是,子臣想,改元前请太后受尊号,移居宁寿宫,以合天下敬养之礼。”皇帝说着抬眼看看太后的脸色,他的母亲为了表示对他承袭大位的不满,竟然屡次不肯接受太后的名号,他思量着,今天倒是个不错的机会说动她。
“皇帝的孝心我领了,移宫的事,你们参酌着办吧。”太后眼睛看着小儿子,勉强点点头,强忍着哀伤道:“皇帝改元是喜事,你们都是先帝的儿子,是亲兄弟,往后要多帮衬皇帝,皇帝也要友爱兄弟们,改改你那急脾气……”
“额涅!”允禵再也忍不住情绪,大叫一声就要从人堆里窜出来,却被边上允禄死死拉住。皇帝回头冷冷的看了一眼,再朝太后看去时,年迈的老人捂着脸扭过头,低声道:“我身子不舒坦,皇帝带着阿哥们跪安吧……”
众人慢慢退出永和宫去,皇帝在宫门外对着诸王传旨:“允禵狂悖无礼,革去王爵,仍留贝子,随驾送先帝梓宫去山陵。”
第六章
元旦刚过,户部的堂司官员们就有些人心慌慌。谁都知道,今上新君最宠信的皇弟怡亲王这些天就要来视事了。部里历来是这个规矩,汉堂官不过画诺而已,真掌权的是满堂官。若满堂官中有个皇上的心腹重臣,那就更不必说,旁人自然马首是瞻,无可置喙。但这重臣往往兼差多,忙碌不见身影,所以部中必要委一两个心腹司官做事。这号司官便成了实际掌印的主儿,连侍郎们和汉尚书也不敢轻易驳回。从此差些的在部中颐指气使,好的则自可一路平步青云而去。至于宗王近枝管理部务,如今在部的人们还从未经历过,只听人说,崇德、顺治年间有这样的事。那时的尚书侍郎,全是属官一般的摆设了,司官反能借着王爷高升。有了这层想头,户部里的官们此时都前阵都忙活起来,不少打听起这位新封亲王爷的喜好来。爱听什么话?与那位大臣交好?好清静还是好热闹?细致还是粗疏?总之犄角旮旯的无所不包。不成想,全都是白费工夫。这位爷本也是先帝的爱子,疼得不成样。怎奈一废太子吃了挂落儿,二十出头起就再没在众人眼面前儿晃悠过,喜怒做派,外人一概不知,不像三爷、八爷那样让人摸得着脉。这下可难办了。为官做宰的人,最怕的不是别的,正是不知道上司爱什么厌什么。这下人们慌了神儿,也顾不得正经部务好歹了,只美了部吏们,可尽着兴儿的和外省勾结着捞些钱。
头年的漕粮又没有解够,加上前几年的积欠,足有八十多万两折色银,外加十万石粮食。漕粮的奏销归云南清吏司管,漕运总督张大有的家人每回来送咨文,找的俱是云南司掌班的书吏老葛。老葛是绍兴人,与张总督最亲信的幕友是乡邻,交谊最深,也最帮忙,所以这些年漕务上有些弄不清的事儿,都是托老葛说项打点。今儿咨文到部还是先找老葛,却没见,说是家去有点事。送信人正在门口转悠着,却被新打江南司调来的员外郎李卫瞧见,叫进屋去。
李卫才三十七,武人似的膀大腰圆,实在是部里一个异类。按理,他是捐班出身,徐州人。在部里既没有同年又少同乡,理应恭谨些才是。无奈天生一股骄气,一句话看不上,任谁的帐也不买。特特是满尚书孙查济,平三藩时的功臣,当朝少有的老资格,也不被他夹在眼里,着实顶撞过几次。同僚们都议论,怕是这次怡亲王到部,也没他什么好果子吃。
李卫进屋刚坐定,老葛便赶了来,因是老资格的书吏,又得孙尚书的倚重,心里也并没拿李卫一个年轻司官当回事,打了一个千儿便道:“李大老爷刚到本司不晓得,这是漕督张大帅家的纲纪(家仆的尊称),送的是张大帅咨部的文书。”
“我不晓得,你又怎么晓得的?”李卫横了老葛一眼,“你拆开看了?还是和谁打听了?便知是咨部的文书?怎生不是旁的?”
“回大老爷,确是咨部的文书。”家人见这李卫是个刺儿头,心里生出几分烦躁,他们这样总督的贴身奴仆,在外头是狂惯了的,若非是在部里办事,哪会把一个五品员外郎看在眼里。此时也不耐烦多说,只把文书递上去。
“去年直隶大荒,北京的米都不够吃,部里叫你们把往年积欠的银米开春儿运来,怎么不但不运积欠,反去年的也欠了两万两?”李卫见他不甚恭敬,心里更是着恼,刚看了一半便动起怒来,手点着文书,粗声大气起来。
“大老爷往小瞧,下头不是说冬天一并附运来么。”老葛还是老成,满脸堆笑探头看着文书,指指下头的文字,“如今脚价贵,过年又短人工,京里粮米够吃,咱们也得体恤点儿下头人不是。张大帅这个法子好啊,等今年冬天一并运,省人省事儿啊!”
“好个屁!哪回催不是这个推脱法子?”李卫一跺脚,张口就暴个粗,把两人吓了一跳。“他们就是侵挪亏空还不上了,当我不知道?我这会子就找部堂大人回去,看奏报上去,你们还有什么脸!”说着他拔腿便走,把个总督家人急得直跳脚。
“大老爷!大老爷息怒息怒!”老葛忙拦住他,冲那家人一递眼色,家人总没见过这样二百五司官。按理说,老葛是孙尚书都攀得上的人,他们张大帅与户部也是打了老交道的了,满部里任谁都要给几分薄面。他愣了半天才醒过闷儿来,赶紧从袖中抽出一叠银票恭敬道:“我们大帅久闻大老爷高名,未得相见,您如今新到司里不熟,往后有日子拜会呢。本司的平余银和茶饭银,一贯是我们孝敬,你去年没得着,这点儿不成敬意,算个补贴吧!”
“你们张大帅真大方,连我这后来的都有。”李卫撇撇嘴一笑,问老葛道:“你们都有?”
“都有,都有。”老葛打着哈哈,巴不得把这煞神赶紧支走。
“那部堂大人和各位大人的也都有?”
“这是旧例,都有,都有。”老葛一边已是伸了手,做出送客的动作把他往外面请,一边哈着腰笑道。
“那听说怡亲王爷要到咱们部里管事儿,不知他老人家有没有?”李卫全不理这套,反而越问越起劲儿。
“大老爷啊,您这不是难为……”老葛真拿他没了脾气,正要解释,外头咚咚咚的有人敲窗户。“李大老爷快着了,部堂大人传话,怡亲王爷就往咱们部里来了,都到前头迎候去!”
小半个时辰后,怡亲王允祥的大轿停在户部门口。轿帘一动,还没等允祥下轿,为首的满尚书孙查济、汉尚书田从典,已是拂下马蹄袖,随着堂主事一声“户部堂司各官恭请怡亲王爷万福金安!”一百多官员齐齐行下礼去。虽说按制亲王礼绝百僚,但初来乍到的允祥还是客气的满面含笑拱拱手,屈身扶起孙、田二人道:“二位大人多礼了,我年轻不经政事,皇上着我来和前辈们学习,往后还烦你们多指教。”随后伸手略让了让,自己才带头走进大堂去。孙查济因与允禩素来交好,对皇帝派来这位体己亲王来,颇为警觉,此时见允祥这样谦逊,一时有些惴惴。反是田从典,本是老成汉臣,遇此情形,到洒脱些。遂跟在后头笑躬道:“王爷太客气了,往后老臣们当唯王命是从。”
允祥进屋坐至正位,接过奉茶品了一口,方转对孙查济:“本府作王皇子时,不敢干预政事,与部中的大人官员们也不认识,如今是奉旨到部办事,也并不敢妄自尊大。各位往后与我办公事,只当是上司同僚便好,皇上最忌结党,王子大臣不得结交的圣谕,我与诸位必得仍遵才是。”孙查济正要答应,允祥手向下一按止住他,提高了声调道:“不仅与我,户部的大臣官员,若与旁的王子阿哥结交,我也是不依的。倘要被人举发了,别怨我第一个参你!”
“嗻……”孙查济听得心里一突突,赶忙颤着声音答应了。
“我也就白提个醒,料诸位也不会。”允祥转颜一笑,“别的事不说了,大人先给我引见引见各司吧……”
“不好了,出大事了!”正说话间,只见一个吏员慌慌张张跑进来,哈着大气手指着外头半天说不出话。
“怎么的了?”孙查济一见吓了一跳,看看允祥已是面色阴沉,忙两步赶上去,按着来人的肩膀让他跪了,“王爷在这儿,你跑反呢?!”
“啊……王爷?哦……回大人,宝泉局的鼓铸厅出大事了,几百个匠役们闹起来,把匠头儿打得半死,还要往街上冲呢!”吏员边嗑着头边喘着大气,手指指外头,“步军统领和兵马司的人都到了,这会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孙大人!”允祥刷的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早听说户部难弄,盘根错节事故最多,只是自己没办过政务,大岁数上说又足足小了孙、田二人一辈儿,所以本打定了主意和气为先。不料人都没认一个,就闹开了这样事情,连步军统领也招出来。如此不堪的地方,此刻不立威,往后如何是好。想到这里,顿时立起一双浓眉,目光锐利直视着孙查济,音色直穿耳膜:“这是部里送我的见面礼?还是下马威!”
“王爷息怒!老臣这就亲自去处置……”孙查济这算见识了这位亲王爷的利害,吓得身子一矮,打个千儿就要退出去办事。
“我也随大人们去见识见识吧。”允祥轻轻碰倒了手边的茶杯,“叮”的一声,随后大步走到院中,看看那群目瞪口呆的司官们,平静道:“今天头回来,就出了事故,烦各司都找个人儿随我去瞧瞧吧。”
第七章
朝廷在北京城设有两个铸币所,宝源局归工部,宝泉局归户部。宝泉局下属东西南北四作厂,都在东城的地界儿。如今闹事的是东作厂,在东四北大街,允祥带着三十多个户部官员在内城一阵急驰,满道侧目。因都穿着素服,不认识的根本瞧不出身份,中间两回有巡街的步兵营戈什哈远远要拦,只是随着允祥打马一鞭,旁边的护卫大喝一声:“是怡王爷公干!”就又一马平川了。
鼓铸厅因是朝廷铸币重地,关防极严。不论是铸造钱币还是工匠日常生活,都在一道高高的大墙内,大门上着巨锁,非有部令,谁也不准出门。工匠们由工头管辖,隶属匠籍,签有文书,文书期限未到,即便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也不得回乡团聚。平日吃喝,俱由工头供应,与外间亦不通买卖。虽是平常民人,受工头盘剥苛虐,实与奴隶无异。
允祥等人到时,平日门禁森严的鼓铸厅已是乱作一团,高墙里面,已是哗变之势,呼声动天。雪片一样的瓦砾从墙头扔出来,使得墙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步军兵丁不敢近前,只端着刀枪大声呼喝,无济于事。外头有被飞砖砸伤了的行人、兵丁,也并无大夫医治,用粗布包扎了的伤口还渗着血,口里恨恨骂个不停。最骇人的是,里头的人正在合力撞门,大铁锁一上一下七拧八歪的嘎吱作响,里头的工匠有几百人,真要是冲出来,只怕在此预备的百十号兵丁还未必抵挡得住。正不可开交时,只听一声惊呼:“有人从墙上爬出来啦!”再抬眼,就两丈高的墙头上已现出两个脑袋,一手扒着墙,一手拿着瓦砾对准了外头兵丁就砸。
“预备火铳!”新任的九门提督衮泰此时也已赶来,看见有人出来,立即招呼身后亲兵。一时亲兵架起一支铳对准墙上的人,只等主官发令。
“不得胡来!”眼见要出人命,本还在外头马上坐看的允祥大呼一声,只是人声鼎沸,最前头的衮泰并没有理会。“拦下他们!”允祥忙向后命道,可跟马后的都是户部的文官,碰见这样场面,早就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傻愣愣的不敢动弹。幸得一个人机警,纵马从允祥身后一越而过,直到衮泰面前,毫无惧色的挺身传命:“怡王爷到了,着军门不要发铳,带在外头的当事人等,即刻去见!
“不必罗嗦了,里头怎么回事?”允祥坐在马上一探身止住了急急过来行礼的衮泰,欣赏的看了一眼传命的人,而后拧着眉问。
“回王爷话,这儿的工匠们平日不能出门,一应衣食都是工头备办,工头混账,将外头一钱的物件儿卖工匠们两钱、三钱,工匠们钱不够使,没有一个不是负债累累的。前儿有一个工匠老了,文书也到了期限,只是还不清债,工头便不准他回乡,竟在厅里自尽了。他们不服就闹起来,两个工头这会子都在他们手里,连监督、库大使也给绑了。他们闹着要往出冲,奴才带得人少,正要调兵去呢。”
“这样的事只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一点也不知道?”允祥虽不是皇帝那样顶尖儿的急脾气,心里也是一股一股冒火,他转过身一把抓住侧后面孙查济的马缰绳向前一带,快七十的孙查济正愣着神儿,差点没从马上折下来。忙颤颤巍巍下了马,带着后头垂头丧气的户部官员们匍匐在地:“老朽糊涂,给王爷惹事……”口中说着,心里还真是略略的不服气,心想“自来也是这样,我一个尚书,还能管着一个鼓铸厅的事?你才吃过几碗饭,经过几件事?也就现在发发威风,说说大话。真叫你管,你能拗得过从来的习气去?不过是我今儿倒霉罢了。”
“这就是给我惹事的事?”允祥听着更是来气,知道他不服,便冷笑一声:“那如今怎么处,你是办老了差的,你说说,总不能任由着这样闹下去。”
“这些工匠们拘禁官员,群谋作乱,应叫步兵营都将他们拿了,分析主从,严加惩治!”孙查济白首一扬,他也是腥风血雨滚出来的,虽是年纪大了,也有一股狠劲儿。
“回王爷,工头张狂,勾结了监督、部吏无所不为,工匠们都是糊涂粗人,虽说违了法度,倒也可怜。”方才冲出去传命的官员此时跪出一步抬头道,他从方才允祥不准开铳便看出,这位亲王绝没打算重处闹事的工匠。
“你叫什么?哪个司的?”允祥见是他,脸色略缓了缓,翻身从马上下来,走到他跟前问道。
“卑臣云南司员外郎李卫请王爷安!”
“你怎么知道工头勾结监督的事?”
“回王爷,宝泉局监督一职例由各司司官保送,俱知是美差,没一万银子不得的。监督与工头们分肥,也是部中尽人皆知。如今出这个事,说是工头混账,根子其实还在上头,请王爷明察。”
“嗯,这半日我也就见这一个明白人吧。”允祥点点头,转对孙查济道:“既然是官逼民反,我到好意思拿受屈的苦人儿砸筏子了?烦孙大人去把大门开了,就说本府今儿到这儿,断不难为他们,好好儿把官吏们放出来,把主使的人交出来,其余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朝廷仍旧给他们吃钱粮。”
“王爷,这……”孙查济惊得直摆着手,看看墙里头沸反盈天的架势,早吓得三魂不在,七魄生烟,哪还敢去开门。到时候里头人冲出来,如何得了。
“大人不敢轻涉险地,难道要我去?”允祥脸一绷,随即正对衮泰道:“把兵丁都撤到后面去,你随我去开门,我看看户部管的人,到底有几个真敢造反的!”
看着允祥真的抬腿要往前走,户部的一群官们才醒过来,一窝蜂上去连哭带求,他们当然知道,真要是允祥亲自过去了,有半点好歹,那真是活要了他们的命了。
“王爷金尊玉贵,断不能轻身赴险。”李卫此时也忙跟这众人跪倒,边求道:“卑臣有个主意,请王爷一张用印的手谕,用箭射进去,他们若遵谕安静了,便是良民;若是仍旧搅闹,再着兵丁拿人。”
“工匠恐不识得字,也不准认得宝印。”衮泰在旁皱着眉道。
“既是监督和库大使也在里头,他们必是识得的。”李卫还要再说,允祥已是认可了这个法子,从腰间解下小印递给身边的记室(相当于秘书),令他写手谕给里头。
果然,射进去半盏茶光景,墙内便安静了。一会儿,只听里头齐齐喊起一声:“小的们冤枉,求千岁爷给小的们作主!”粗壮汉子的声音带着悲愤抽泣,让人格外辛酸。允祥此时方对着衮泰摆摆手,示意他开门。
一时间,大门开启,几百个破衣烂衫,骨瘦如柴的工匠谁也没有动,只是原地跪在院子里。大都抹着眼泪,沙哑着嗓子呜咽不成声。还有一个躺在当地,满身抽搐得痛苦不堪,衮泰认得,这是刚才爬上墙头的那位,想是摔了下去,伤了筋骨不能动弹。一个带着孝的小伙子跪在最前头,已是拿别人的破衣裳将自己绑了起来,撕心裂肺哭喊着“爹啊,你死得冤啊!”
允祥出身皇子,十几年深居简出,本也不知道什么民间疾苦,乍见此情形,心里猛地一揪,再攥攥拳头,才知道三伏天自己手心里竟全是汗。他定定神,才迈步向前走去,只走到衮泰拦住他的位置才停下。沉默半晌,指着被绑的粽子似的监督和工头道:“为官的部里要严参,不为官的交顺天府严审!”又慢慢抬了手指着那最前的小伙子:“想必这是主使领头的了?法不容情,一并交顺天府吧。至于往后么……”允祥对部务规制到底不熟,他沉吟一时,看向李卫道:“说说你的见识。”
“卑臣以为日后每月工匠食用,应由库大使向部中领取,一体发给,不由工头肆行涨价。至于工匠目前债务,应将工头一干人家产抄没代还。往后工匠家中若有大事,虽然文书期限未到,也可给假一个月,令其办完再来。”
“说得不差,你定一个章程写了我看吧。”允祥赏识的点点头,正要上马回去,李卫忽从袖子里掏出一叠银票道:“卑臣还有事请王爷示下。”
第八章
一行人又回到了户部大堂,允祥脸色铁青的捏着银票,也不落座,只踱着步子思忖。事到此,孙查济此时也横下一条心来,反正自己年高资老,量这个初掌事儿的王阿哥也不敢把自己如何。况且部中陋规,沿袭已久,法不责众,你这新官的火再旺,也不能把个户部衙门全烧了去。于是稳住气侍立座侧,不屑一顾的看着下面喋喋不休的李卫。
“据卑臣所知,户部陋规之多,实在骇人听闻。仅漕运一项,其耗外之耗,几与漕粮正项相差无几。譬如茶果银一项,仓场满汉侍郎每年各有银两千四百两,坐粮厅每人每年两千二百两,大通桥监督各五百两,笔帖式四人共一千八百两,库使各二百两,一概从漕项支取。另外仓场与部中书役,各有饭银八两。仅饭银一项,全漕共需六万两。如此耗费,徒增小民困窘,这还不算沿漕总督、粮道的私底孝敬。再者部中余平银,每年少则十余万,多则几十万,尚书侍郎各得一两万,各司司官各得数千。卑臣放肆为王爷估算,您今日一进部,便得有数万两进项了。如此种种,都是民脂民膏……”
“罢了罢了,你不必再说了,再说下去,我真要自请死罪了。”允祥初还听得惊悚,到此处反而笑了。他昨儿辗转反侧了一晚上的治平之道,敢情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想发火,也晓得没用,只好想着今天好歹识得了李卫这个明白敢言的人物,也算聊以自慰吧。于是转身坐下,向孙查济道:“老大人,他说的可对不对呢?”
“回殿下,这……这都是前明以来的沿袭,这…….这李卫后生小子,来部也不过一年多,说得虽不全错,但也忒小题大做了点儿。圣祖也圣明烛照,这些事无不洞悉,也没……”孙查济此时算是腻歪透了李卫,只挨着允祥不便发作,他到底老于宦海,顺手抄起先帝的大帽子,直接奉送给眼前这位亲王。
“清水池塘不养鱼,大伙儿都是这意思吧?”允祥暗地咬了咬牙,也无可如何。把茶盏重重一墩在几上,站起身来,“今儿也都见着了,往后俱要好生办差,再生出今日的事来,我没脸,各位也保不准没点儿什么,回头别怪我没预先嘱咐了。”说罢便昂首走向门外。
“恭送……”
“我部务不熟,”没等众人送客的话出口,允祥倏的止住脚,转身斜了孙查济一眼缓缓道:“李卫你带两个老成吏员,从明儿起,每天过午到我府里给我说道说道去。”
“卑臣遵王爷谕。”李卫心里一喜,暗庆自己一出马便合了这位管事王爷的心意,旗开得胜,一个千儿打下去,耳旁响起众人的啧啧声。
“无耻老朽!”允祥踱步出门,轿起的一刹,恨恨得骂了一句。
养心殿里,是例行的引见,新君登基,要遣官致祭五岳四海,历代帝王陵寝等等,内阁的侍读、侍讲学士们几乎倾城而出,不过白让觐见觐见,也算见识一回天颜。允祥见皇帝,自不必递牌子请见之类的繁琐,只看着里面有事,就站在殿外等候。不一时,瞧见几十个官员鱼贯而出,他也存了心思认识官员,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带领引见的吏部侍郎张廷玉问他们名姓官位。张廷玉是先前大学士张英之子,父子久侍南书房,最是好记性,随意一问,职名履历半点不差。恰其中一位,看去直有六七十岁,须发俱都花白了,精神却还矍铄。允祥有些诧异,按理内阁的侍读、侍讲学士们多是科甲新贵的进身之阶,少见这么大岁数的。便虚指了,低声向张廷玉道:“这把年岁怎么也派外差去了?”
“这是侍读学士田文镜,汉军旗的,从州县佐贰辛苦升上来,这回差使多闲人少,虽年纪大些,也只好派了他去祭告华岳。”张廷玉微躬答道。
“在旗的官还做得这样艰难,想来也是少不了毛病。”允祥想起自己方才在户部的烦恼,就对这些上了岁数的老宦们有些不悦。
“王爷明鉴,臣在阁办事时,也知这位老先生是个难办的。”张廷玉微微一笑,见众人都退出来,忙伸手一让:“王爷面圣,臣先告退了。”
“方才舅舅来说你那儿闹出事来了?”皇帝见允祥进来,边舒着方才板着的筋骨,边命他坐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怎么还亲自‘戡乱’去了?往后使不得。”
“舅舅还惦记九门的事呢?”允祥行了礼欠身坐下,“皇上没见户部那群笑面虎们,臣但分有丁点畏葸松懈,不能亲力亲为的,他们就真要当我是泥胎画像了。”他可逮着个能诉诉心肠的当儿,把一天来憋的气一五一十讲了,末了实在气不过,说了句:“虽说不聋不哑不做阿翁,皇父也真能忍了这帮混帐东西!”
“你也够能忍的!”皇帝越听越冒火,拍案起来目怒道:“换作朕,看不当场揪出几个来,革了他们顶子!还容他们几个老奴才摆资格!”
“皇上息怒,臣如今还不懂部务,说到底也得先靠他们熟手。”允祥看皇帝真发了急,忙按住劝道:“等使出了新人,再处置他们不迟。”
“什么熟手!熟手就是奸贪懒滑坏,就是良心让狗吃了!国库叫他们亏空成这个样儿,指着他们带出新人,依旧是这个德性!”皇帝愤愤然骂着,恼怒中含着轻蔑:“部务也没什么了不得,咱们几十年皇阿哥当下来,又不是长于妇人之手的汉献帝,什么风浪没经过?什么实务不曾留心?还能让他们几本帐册子唬着咯?听他们放屁,什么打前明就沿袭日久!朕全班换了他们,看谁来沿袭这些混帐规矩!”
皇帝自登大位,还没骂人骂得如此痛快过,一时兴起,立时就要传旨处分。却被允祥拦下:“老人儿们都是盘根错节,这个当口办他们,倒像是臣和他们跟逞了口舌之快似的,牵扯也太众。若要做事怕他们掣肘,不如另立一个衙门,专办亏空奏销事宜,把他们撂一边儿完事儿。”
“也罢了。”皇帝想想似也觉得有理,沉吟半晌道:“这样,你再兼一个,嗯…….就叫会考府的名义,不但户部,其余在京部院的钱粮奏销,也一体办理。六部的司员随你挑去,一定要给朕历练出几个干才来!”
“嗻。臣自当不负圣训。”允祥忙跪领了,转念一想,中枢财政由此集于一人之手,未免不妥,便又蹙眉道:“只是臣恐差事太多办理不及,不如叫舅舅也兼了这个名分吧?”
皇帝自然极知道允祥的心思,一哂:“你又乱猜疑,人多了又要掣肘。”看他仍旧跪着不起,只好道:“那随你。只是你要不能查清这乱麻团儿似的亏空,朕只有另遣人去,要再不行,那朕就亲自去查,决不饶他们这些老不羞!”
第九章
自新君始立,连接京城与西陲的兰州官道上便愈发忙活起来,平日羽书频传不说,年前大将军王允禵来京,就把沿线州府折腾得够呛。刚过了节,今上皇帝的大舅子,川陕总督年羹尧从甘州奉旨谒陵述职,把个山陕两省官员的心又提了起来。最操心的要数山西巡抚德音。晋中大旱已经一年了,太原周边府县的民人投亲的投亲,讨饭的讨饭,十室九空,地也荒了大半。可这些时日,正逢朝廷波谲云诡之时,德巡抚一双眼睛盯着京师,竟把个旱情荒歉压了下来。起初以为天旱常事,下场雨就万事大吉了。可这甘霖左等右等不来,直到新君登基,他反倒不敢上奏了,这时候报灾不是给新主子添堵么。万一钦派赈灾大臣下来,治个匿灾的罪名,恐要红顶子不保。
幸而太原乡间的被灾百姓早已跑得差不多了,官道两旁也不见什么扶老携幼的饿殍。虽时有不耐饥寒为盗为贼的,谅他们也不敢劫掠护卫森严的总督车驾。想到此,德音也约略放下点儿心来。急命人再行清理官道,不得让年总督见着一个逃荒百姓。他自己亲迎十余里,到太原城以西的驿站,等候进京的年羹尧。
当晚,外头报年总督到了。德音赶忙迎出来,一瞧,好威风排场!不说胖的,只前面几十个引马的亲兵,便与寻常督抚的不同,个个高昂着头,目光炯炯,满脸煞气,一副百战余威的架势。国丧期间,虽不便钟鸣锣响,帅纛旌旗,但其车驾之多,也足以让他艳羡乍舌了。德音知道,这年羹尧是汉军旗世家公子,进士出身,又在四川打仗剿匪的,自诩才兼文武,特是傲气。于是赶忙堆下笑脸,越过前头众多人,直到年羹尧马前,先打了个千儿又拱手道:“亮工兄一路风尘辛苦啊!”
“巡抚多礼。”年羹尧一身素服骑在马上,极高大威严,见德音殷勤,他似哂似笑的一翘嘴角,却不愿兄台老弟的套近乎,在马上微一欠身,回头吩咐一句:“给贵妃带的东西小心碰着了”,才慢慢下马,随着德音走进驿馆。两人进到正厅,又见礼客气一番,方落了座。德音偷觑着年羹尧的神色,总觉得有点不对,待献过茶,忍不住问道:“亮工兄可是鞍马辛苦累了?”
“谒见先帝梓宫怎敢言辛苦,只是本督有一事不明正想请教巡抚。”年羹尧脸色半阴沉着,饮了口茶道:“太原城外官道本督来往京城常过,最是商贾来往热闹,如今河开雁来正是农时,怎么不见百姓?”
“这……亮工兄…….”
“抚台大人!”德音心里一颤,正要解释,见外头一个贴身长随急匆匆进来,便住了口。那长随倒也知礼,先朝年羹尧磕了头,又跪禀自家主子道:“城里总兵大人差人说,京里派去祭华山的侍读田文镜田老爷被强人劫了道,亏得守备营一个千总正带着人路过,给救了下来。田老爷受惊大怒,必要亲见抚台,总兵大人没法子,只好把他送到这儿来了。”
“在哪儿呢?”德音一下慌了神儿。派祭五岳的京官,怎么也算半个钦差,竟在自己省城旁边遭了劫,这还了得!何况年羹尧此时正在,一个进京面圣,一个出京公干,碰在一处,叫他伺候哪一个才好!正没开交,外头已是乱成一团。年羹尧的亲兵们似乎和人口角起来,一声高过一声。
“什么事?”一直默坐不语的年总督此时方站起来,略微提高了嗓音向外一声,亲兵们顿时肃静下来,其中一个小步跑进来挺然跪道:“回大帅,一个老头儿自称钦差,擅闯大帅行馆,被小的们拦下,有几个跟他的兵丁不服,被小的们拿了,请大帅发落!”
“那……那就是京城的田侍读……总兵衙门护送来的……”德音的长随吓得连忙摆手,冲着自家主子急道。
“快请进来!”德音这才缓过来,一迭连声吩咐。年府的亲兵却都充耳不闻,只看着年羹尧发话。
“放他进来。”年羹尧轻蔑的看了德音一眼,低低一句,亲兵叩头出去,一时间便进来个衣冠有些歪斜的老人。
此时的场面极尴尬,年羹尧坐着,田文镜站着,都是满脸的冷傲不理人。德音这个地主也没奈何,乍着手两边看看,礼难行,话难说,一时无计可施。
“驿站是朝廷所设,我是奉旨公干;这里是山西地界,并不是年制台在川陕的私家别苑。年制台的亲兵何以称此处是制台的行馆,不让田某入内啊?田某现携有御制祭文,制台的亲兵随意阻拦撕扯,是大不敬!”田文镜倒不惧年羹尧这人人惧怕的犀利目光,率先昂然开言。
“田公啊,你看咱们虽没谋过面,今儿也算有缘,亮工兄远道而来,不知者……”德音窃看年羹尧毫无解释应付的意思,忙在旁欲打哈哈解围。正嬉笑间,却见田文镜两眼直盯过来,径冲着自己正色道:“晋中各府大旱,百姓饥寒,起而为贼为盗,竟至劫掠官员,这成事吗?!”
“田公误会,几个小毛贼让田公受惊,是我……”德音让他瞪得一愣,转过神来忙要解释,却被田文镜打断:“我等奉旨离京陛辞时,皇上尚龙颜甚悦,说山西巡抚奏省城喜降瑞雪,我等都为皇上称贺。田某一介小臣,受点子委屈也没什么,想不到抚台封疆大吏,竟然如此欺君!”
“亮工兄你看看,我好意劝解,倒成了恶人了!”德音心里哆嗦,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难堪,却还强作镇定朝年羹尧讪笑道:“亮工兄倒也帮兄弟开解开解吧。”
“呵呵。”年羹尧冷冷的一笑,谁也没理,只冲外面喊道:“驿丞在哪儿呢?”
“小的在!”驿丞此时早吓得面无人色,跌跌撞撞跑进来,看看自己巡抚,跪在哪儿不敢作声。
“按你们这儿的规矩,我与奉旨办差的田老爷,应该哪个住正房啊?”年羹尧似笑非笑问道。
“回大帅,小的这儿有正房五间,两位都可住正房。”驿丞一打愣,心想着田文镜虽然官卑,这次干得也不是什么要紧差事,可毕竟是个钦使,瞧性子又这么横,再怎么也不能少礼;可年羹尧是何等人物,多少天驿站打扫收拾,还不都是为了他,如何又肯屈尊。好在驿丞脑子鬼灵,想出这么个法子应对。
“这怕不行。”年羹尧理也不理德音,只斜了一眼田文镜道:“我自来不惯与旁人住得近。再者我随身带的,都是进奉宫中的物件,放得远了如何放心啊?”
“年制台,田某位卑,本不敢与制台争长短,只是田某钦奉圣命……”田文镜也不示弱,直看着年羹尧:“我本不该来此,只是路遇被逼为匪的灾民,实在想与德巡抚说道说道,德巡抚在这儿和制台相叙,田某也只好到此叨扰了。”
“哈哈哈哈……”年羹尧一阵狂笑,转手向德音道:“既这么着,巡抚就招呼这为落难‘钦差’吧,本督戎马数年,风餐露宿惯了,行辕设在哪都一样。就此告辞,盼着离京回程时还能与德巡抚相见吧!”说罢指着德音再对田文镜道:“我劝你一句,今儿也走吧,赶早离了山西地界儿,省得他鸩了你!哈哈哈哈!”末了吩咐外头“装车启程”,扔下目瞪口呆的德音,便自大步出去了。
“今儿这日子邪,碰见两条狗,一条疯狗,一条癞皮狗。”离开驿站的年羹尧骑在马上一纵一送的对自己的管家魏之耀道。
“爷不必跟个疯狗生气,让他咬咬那癞皮狗是真的。西边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弄这么条癞皮狗守着山西要道,只怕是不成。”魏之耀略带沉吟的赔笑着,“只是爷得小心,奴才瞧今儿这条疯狗的疯劲儿,官场朝廷上还真不多见,别让他咬着爷咯。”
“咬我?哈!”年羹尧冷哼一声,“老虎尚奈我何?何况他一条没名没姓的疯狗!”
第十章
年羹尧进京当天,皇帝就在养心殿东暖阁里单独召对。按先前的旨意,居丧期间,皇帝召见督抚,是要总理事务四位王大臣引见陪同的,可这会儿,皇帝只令廉、怡二王和隆科多、马齐四人在外间候旨,并不叫同见。
马齐自知本就是帮闲的,倒也没什么,隆科多却是第一个不高兴,前些时皇帝已是透出风来,青海的和硕特亲王罗卜藏丹津与郡王察罕丹津不合,屡有摩擦,罗卜藏丹津为人诡诈弄权,不服朝廷扶持藏人,抑制和硕特蒙古的策略,已数此寻衅,日久恐难免一战。而现在西北诸臣,以年羹尧熟悉海西地理,独有将帅之风,又是皇帝藩邸家臣,待战端起时,必然重用。到时候他内恃圣眷,外拥重兵,自己这大臣之中第一人的位子危矣!联想到皇帝到现在都推着不肯给自己一个入阁拜相作大学士的名号,等三年丧满,总理事务之职一撤,便空剩一个吏部尚书,还成什么“重臣”!他越琢磨越是来气,自己嫡亲皇舅之尊,一等公之重,拥立登位的功劳,反不及一个汉军外臣亲近,真真乾坤颠倒。想到这儿,不禁掏出袖子里的鼻烟壶使劲嗅了嗅,然后重重拍在桌上。
“皇上和年羹尧也不知说什么体己话儿呢,背着我们也就罢了,怎么连十三弟也要吃闭门羹了?破天荒头一遭儿啊!”允禩瞧见隆科多生闷气,侧脸看看旁边不说话的允祥,嗤的一笑开口道。
“八哥埋汰我呢?呵呵,皇上这是心疼咱们,你我都有足疾,在这儿歇歇不好?何必里头站规矩去。”允祥心里也是极不高兴,可他毕竟与隆科多不同。他是先帝皇子,人尽皆知的今上第一爱弟,认真和个外臣争起风吃起醋来,传出去惹人笑话不说,他自己心里都过不去的别扭。何况允禩这些话,在他眼里无异挑拨离间,若真显出不悦来,岂不叫他趁愿。
“这倒也是,”允禩最是个能忍的人,听他这样不客气,也不过一笑,转又慢条斯理的说:“我思磨着年羹尧这一来,第一件大事就是西边儿的军务。自打十四弟回来,西边儿就剩延信、年羹尧两个提的起来的。按理说延信是咱们宗室,祖宗和皇父时,凡有钦派命将,无有不用宗室的,如今十四弟的印信也是延信署理。皇上若用年羹尧为将,只怕议政王大臣会议上头不大服气啊!”允禩顿了一下,看允祥半听半不听的架势,略提了声调笑道:“只怕到时候又要劳十三弟在众人跟前周旋解说了。”
“用人命将于外是皇上的事,周旋君臣之间是宰辅的事,这是自古的道理。”允祥本不想和他多说,奈何允禩绵里藏针迫问得紧,只得回敬道:“只这宰辅如今也不是我一个,到时候八哥和舅舅、马中堂,也得费心呐。”
“只怕年羹尧早晚也要入相吧?”隆科多没工夫理会二人的心思,只自话:“一个川陕总督哪能装下这么个文武全才?王爷这宰辅之责的话,也该和他说说。”
四个人各想各的,话不投机,一时都静默下来,正沉闷间,里头掌奏事的御前太监苏培盛走出来,拿捏着声气道:“皇上口谕,总理事务王大臣们听了。”
“臣等恭聆圣训。”四个人忙站起来整冠跪了。
“皇上口谕:年羹尧方才奏说,山西太原府一带似有旱情荒歉,巡抚德音匿灾不报。着王大臣们传严旨问德音,到底有此事没有?若有,辜恩负朕,是诚何心?!若德音说没有,再传旨问内阁侍读学士田文镜,看他是何说辞。钦此。”
“嗻。”几个人听得面面相觑,不情不愿的叩了头,待苏培盛进去,隆科多率先站起来怒道:“好一个随奏即办,我们倒成了年羹尧的驿差了?”
“隆公息怒。”马齐看着允禩、允祥都有些变色,忙劝道:“这也是关系民生的大事,王爷们看是着人传口谕,还是写个片子去?”
“叫张廷玉写道旨去,就说总理事务王大臣传谕问德音的话。”允禩面无喜怒的吩咐了,看看允祥,见他点头,又无声的坐下,等了一时,实在忍不住道:“下个月奉安大典,还有工程要再验看,我现急着要到工部去,有什么事十三弟做主吧!”说罢起身便要走。
“皇上口谕……”还没等三人应声,里头苏培盛又走出来,四个人无奈再跪下,听苏培盛说:“自贝子允禵回京后,军中应另派近支王阿哥效力,朕意可着贝子允禟去。现听听廉亲王、怡亲王的意思。”
一句话出,四人全都愣在当地,允禩顶着一窝一窝的心火,手撑着地,低着头,凝眉蹙目紧咬着牙不肯言声。他恨得要死,吃人的心思都有了。九阿哥允禟是他最亲近的臂膀兄弟,此去军营,又无实权,落在年羹尧手里,与囚禁无异。上个月皇帝刚派了与他相亲的十阿哥敦郡王允礻我护送死在京师的哲布尊丹巴活佛灵柩回喀尔喀,如今还在路上磨蹭,今日皇帝突然故伎重演,意在分而治之,实在是阴损的可以。可他此时再恨,也无济于事。皇帝给他这个总理事务王的名义,恰如给烈马套上黄金鞍,想不驯服也难。只得抠着地缝在心里咒骂。
允祥此时也气得够呛,按理这样大事,皇帝总要事先和自己打个招呼议一议,怎么听他年羹尧说风便是雨,皇帝脾气虽急,却不是轻率人。若是向年市宠,这也未免太过了。想到这也不说话,竟把个苏培盛晾在当地。
“皇上问二位爷话呢……”幸得马齐敏捷,忙在后头扯了怡王衣襟小声提醒。半晌,允祥才闷声叩头道:“皇上圣明,臣亦以为是。”他一出声,隆、马也随着应诺,只剩允禩,又停了一刻,也不言语,没法子勉强磕了个头算是默认。
垂头丧气回到府邸,允禩边着人“悄悄请九爷来”,边唉声叹气走进内院正房,一头扎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又挨他训了?”廉王福金听说他回来,也不打招呼,径自挑帘走进来,坐在床前,抻着他衣袖问。福金郭洛罗氏,本是安和亲王岳乐的外孙女,郡主亲生,最是精明厉害得满京城闻名。一双丹凤眼总是挑着,音调也高高的,先帝见她第一面便道:“这丫头长得倒像是安王的亲闺女。”以先帝对岳乐的看待,听者都知道这考语不是什么好话。末了,允禩也落下个惧内的名声,朝廷内外都知道,这位福金是敢直闯八阿哥书房的,允禩子嗣稀少,也是福金苛忌妒虐的缘故。
“他要打发老九去西边儿了……”允禩有气无力的回答,声调里透着悲凉。
“你应了?”
“这是我应不应的事儿?”允禩看着福金急火火的样儿,不禁黯然一笑,“你去给老九预备点儿东西,算咱们心意。”
“窝囊死你算了!”福金腾地站起来,使劲一扯,差点没把塌边的珠帘拽下两串去。疼得搓搓手,紧指着允禩的头道:“他今儿发落了老九,明儿就轮到你了!你还这么逆来顺受的,等他赏给你鸩酒白绫的那天,你也给他谢恩不成?!”
“那你说怎么着?”允禩听惯了她的唠叨,也懒得辩解,烦躁的挥挥手,“你让我清静会儿,成不成?”
“你!”福金叫他噎得憋气,站了许久才道:“总不能这么便宜了。要走,也总得等送了先帝梓宫安奉再去吧?你说话呀!”
“说得是!”允禩此时到觉眼前一亮,翻身坐起来,“先拖下来再说!只要不和年羹尧一路,咱们沿路就有法子和他应付!”
第十一章
不多时,九贝子允禟就悄悄进了廉王府,出乎允禩的意料,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十四阿哥允禵。允禵自回京,只因听说允禩封了亲王,受命总理事务,深疑他背负前盟,屈事新君,心里这个芥蒂存下来,二人便再无来往。近来才听说,允禩在皇帝处并不得意,言谈举止动辄得咎。刚正在允禟宅子里吃酒,因允禩遣人说有急事,不堪允禟百般劝说,方肯别扭着跟到廉王府来。一进书房门,瞅着允禩一脸的愁苦像,允禵的心里便生出一股恨其不争的恼怒来,也不待让,自掇了把椅子坐在允禩对面,没好气地问道:“好我的八佛爷,你又叫阎王欺负着了?”
“老十四嘴又没把门儿的,知道八哥心烦你还呕他!”允禟自来和允禩最好,他是个有心的人,生怕允禵满身戾气再闹起来,忙挥挥手,像在自家似的,招呼着人上茶拿手巾。
“唉,怪你八哥无能啊……”允禩长叹一声,怔怔看着允禟,半晌才道:“新皇上要打发你去年羹尧军中。”
“军中?我去军中?!”允禟登时瞪大了眼睛,茶杯在手上一晃,滚水溢出来,烫得一哆嗦。“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今儿……”允禩说话时,泪水已在眼窝里打开了转儿,强抑着,咬了半天牙,“呼”的一个嘴巴扇在自己脸上,说了句:“他们羞辱我也就罢了……”便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只顺着眼角流下来。
“阿哥你真窝囊!”允禵一拳捶在桌案上,猛站起来,手指着允禩抖了半天,恨恨“唉”了一声,紧走几步一拍恍惚站着的允禟:“我去见太后!我今儿跪死在那儿,也不能让他得逞!”
“老十四回来!”允禩小跑着出去一把拽了允禵的袖子,揩泪道:“太后现在病着,你不请旨,绝见不着。就算让你见了,你说了这事儿让太后生气,他得恨死你!”
“让他恨!他当着太后的面儿杀了我,才算他的隆恩浩荡!”允禵毫无禁忌的大吼一声,便认谁也拦不住的直冲出去。
“让他去吧,死马当活马医医也好。”允禟呼着气郁郁的坐下,拿出鼻烟壶猛吸几口,回过神来:“阿哥你也甭哭,横竖咱们身在矮檐下,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的话。太后那儿咱要是指望不上,怎么办?”
“拖着,拖到皇父安奉大典,反正不能跟他年羹尧一块儿走,等你上了路,咱们再想法子。”
“新皇上要不准呢?”
“不至于吧……”
“你以为他是你!”兄弟俩正说着,只见帘一挑,廉王福金已是怒冲冲闯了进来,允禟吓了一跳,还没顾上请安,就听福金朗声道:“人善被人欺,老九甭学你八哥这窝囊样儿。回头多多的带上银子,到了西边儿,看他朝廷那些腌臜官儿,能买到咱们这儿来不能!”
第二天皇帝再见年羹尧时,怡王、隆科多,外加理藩院尚书拉锡,就都一齐在场了。怡、隆不说,拉锡是先帝旧侍卫,早先曾奉命探查黄河源流,熟悉海西地理,又是蒙古人,故在用兵一事上,深得皇帝倚重。可年羹尧偏不这样想。他在军中时曾听人说,拉锡当年上溯黄河源时,曾与青海的和硕特亲王达什巴图尔甚为相得,而达什巴图尔正是如今不安分的罗卜藏丹津之父,况拉锡又于曾经统领大军的允禵颇有交谊,故年羹尧颇恐其掣肘军务,为蒙古人说项。今日在殿中见着,才知皇帝信任其人,竟已与隆科多不相上下,便觉微有不悦。他这人喜怒,最是挂脸儿,就他一进来看拉锡的眼神,连皇帝也略瞧出些端倪来。
“你们都坐吧。”皇帝一指炕前的一溜墩子,怡王、隆科多顺理成章居于前席,拉锡是阁臣尚书,年羹尧是疆臣总督,按职分内外应当拉锡在前,拉锡知道年羹尧自视极高,此时却也谦谨,低声让了一句“年公”,自己向后坐了最末的位子。
“今儿议议军务,你们各抒己见,不要避讳。”皇帝看在眼里,心里想着大臣们和衷,也自高兴,顺手将炕桌上一封折子递给允祥,“这是察罕丹津的上书,说罗卜藏丹津狼子野心,早晚必反,请朝廷先行发大兵预备。”
“皇上初登大位,奴才以为宜静不宜动。”隆科多自是不愿年羹尧出兵立功,听皇帝问起,趁允祥翻折子的空儿,率先奏陈。
“奴才以为舅舅说得是。”拉锡见皇帝看自己,忙站起来躬身回道:“罗卜藏丹津是顾实汗嫡孙,在蒙古人里威望不比寻常。他和察罕丹津不痛快,是他们和硕特的窝里斗,朝廷插手只怕不好。到时候弄差了,怕连达赖喇嘛也要牵扯进来……”
“罗卜藏排挤察罕,是嫌朝廷封察罕为亲王,挤了他独霸青海的位子!”年羹尧没等拉锡说完,已是站了起来,昂然道:“若是朝廷置察罕之请于不顾,便是示弱于罗卜藏,长此以往,罗卜藏嚣张日甚,将置朝廷所封的青海诸王、贝勒、贝子、公于何地?待罗卜藏将其一一鲸吞,恐就要重蹈当年噶尔丹席卷漠北喀尔喀诸部的覆辙。到时候朝廷威仪何在?”
“年总督稍安。”允祥合上折子,眼见年羹尧说得激切,隆科多又站起来欲驳,看皇帝时,只见听得仔细,并无偏袒的神情,便开口向年羹尧道:“你说得不为不是,只是……呵呵,总督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朝廷现在,怕是一时拿不出钱来支应战事的。”
“养痈遗患……朝廷不该因噎废食……”大凡前方的将领,最不愿听中枢人拿着钱粮说事。毕竟自古以来,这都是辅臣掣肘军务的好借口。年羹尧朝皇帝一躬,立时就驳回了。
“国家财赋,不是一个‘噎’字可以道尽的吧?”允祥听这话,脸色不禁一沉,他是新朝新贵,别人巴结还来不及,自执政以来,尚未见有这么直冲冲顶撞自己的,何况还当着皇帝。他侧脸看看年羹尧,“如今户部存银在册的,不过八百万两,真细查起来怕还亏空了好几成。就眼前的,朝廷要赈灾,要修河工,要发俸饷,要供养八旗。先帝恩旨,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朝廷正项一文也不能多。前些年允禵出兵,大军入藏,花的银子河淌一般。现要再折腾……呵呵,皇上要一即位就开捐纳,只怕不妥。”
“怡亲王……”
“好了好了,”皇帝见年羹尧脸通红着还要再说,忙摆摆手道:“你们说的都是老成谋国之言,各自有理。你来京这一趟,青海的情形就都清楚了。你回去要预备下,一旦罗卜藏丹津反像毕露,不要措手不及。至于打不打,容朕再想想,等情势更明朗些,再定不迟。”
“嗻。”四人站起来垂手应命,隆科多斜瞟了一眼,只觉年羹尧满面的阴阴可怖。他料想,皇帝昨日招年密谈,恐以许其总督兵事,露出进军之意。今被三个近臣一说,又改了主意,引得年羹尧不快。
见皇帝无话,几个人鱼贯而退。因议得是机密,暖阁门紧闭。拉锡快走几步刚打开门,却见门口便跪着一个太监,吓了一跳。那太监跪爬几步面向皇帝,边叩头边颤着声儿:“奴才们该死,宫里出事儿了!”
“嗯?”皇帝看见有太监坏了规矩,正要发怒,听这话,不禁下了炕,锁眉死盯着他问。
“回万岁爷,奴才们拦不住,十四贝子打了顺贞门侍卫,直闯太后寝宫去了!”
第十二章
奔进永和宫的允禵此时已混不顾什么君臣礼仪,逢上挡驾的人,迎面一推一个趔趄,直进到太后寝殿里,都未容人禀报。因为皇帝特命,诸王无圣旨不得觐见太后,太后思念幼子而不能会面,又风闻皇帝苛待兄弟,便万分担忧,生起病来。此时躺在炕上,欲假寐而不能,只默默数着佛珠,暗自伤感。猛听外间嘈杂,正要坐起来问个明白,已见允禵摆着双臂大步走进来。屋里的宫女顿时吓得一片惊慌,有的捂住脸哆嗦着不敢出声,有的叫出声来,直往屏风后面躲去。允禵也不顾忌,几步走到太后床前,“嗵”地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已是声泪俱下。
“你怎么来了?瞧衣裳上脏的,快起来,让额娘瞧瞧!”太后先是一惊一恐,及至看见日思夜想的小儿子就在眼前,又觉得喜不自胜。她翻身坐起来,慈爱的抚着允禵的后背,声音颤颤巍巍的。侍女们此时也明白过来,见母子俩如此,都知趣的退了出去。
“皇帝要治儿子们于死地,儿子怕来不及和额娘诀别,不敢不大胆闯宫……”允禵看见母亲抚慰,更是情不能堪。几个月来的委屈难过,直化作万般悲愤,他膝行几步抱住太后的双腿,眼泪断线一般。“儿子听说额娘欠安,既不能见,也不能亲自伺候,儿子不孝啊!”
“皇帝又要做什么?!”太后听得一惊,边向外叫宫女“给十四爷看座”,边拉着允禵的手拍道:“别听人瞎说,你四哥虽然脾气不好,也不至于真敢害兄弟们的。”
“额娘又给他哄了!”允禵执拗着仍跪在地上,头顶在太后膝间,拧眉哽咽道,“他早就恨我们不死。上个月打发了十哥去送喀尔喀喇嘛的灵柩。一个灵柩谁送不行,非要十哥去?十哥现在张家口,说是已经病骨嶙峋了。现在又把九哥弄去西宁。额娘可晓得么,儿子当年在肃州,天寒地冻,草木全无,已不是人呆得地方了。何况西宁,更是苦寒难耐。九哥一无名分,二无兵权,让他依在年羹尧军中,这不是活要了他的命么?皇帝日日让会考府找八哥的碴儿,今儿这儿不对,明儿那儿不行,八嫂的舅家安王府也拖着不给袭爵。额娘啊,他这样一个个数着脑袋整治过来,下一个就是儿子了呀!”
太后听着,心里又急又气,因为皇帝瞒得好,她宫里的宫女太监也一句不敢多口,这些事她竟全不知情。此时看着小儿子受委屈,早心疼得五脏六腑揪在一起,边抹着涌出来的眼泪,边擦着允禵的脸道:“快别胡思乱想了。他敢挤兑老八、老九他们,有额娘在,你是委屈不了的。”
“他连额娘也敢委屈,何况是我?”允禵一下子站起来,向后退几步手指着外间,“云贵总督是个叫高其倬的,与儿子并没什么来往,不过是本章里把‘大将军王’单抬了一格。儿子在西边坐纛,本就遥制云贵。咱们大清的旧例,属员提本管王阿哥,单抬一格也是常事。不但当年带兵的豫亲王、肃亲王、康亲王、安亲王,就是现在八哥和老十三对部里的人也是这样。可他凭什么指着这点子芝麻大的事骂我专横跋扈,欺凌外官?难不成是我指使姓高的抬写的?他把个云贵总督革职留任了不说,还明发上谕寒碜我,这不是欲加之罪么!”他说着,又直绰绰跪了下去,痛哭道:“额娘越疼儿子,他就越是忌恨,不如额娘以后不疼我,倒也罢了!”
“傻孩子又说傻话……”太后刚说到这,只见外头又是一阵乱,正要问,一个宫女慌手忙脚跑进来:“回主子,皇上和怡亲王来了……”
“来就来吧,吵什么,让他们候着,没瞧我和大将军王说话儿呢。”太后一肚子气,带泪的双眼朝宫女一瞪。宫女却反常的不敢应诺,只惊怕的仍旧说道:“皇上龙颜震怒,把贞顺门拦大将军王的侍卫升了官,还说要把太
后宫里首领太监交内务府……严责不贷。”
“他好孝子!”太后听到这,已是勃然大怒,猛地一站,却觉头昏得厉害,又赶忙一扶炕桌坐下,“把帘子撂下来,让他们在外头说!”
“子臣给太后请安。”皇帝一进来看见帘内大咧咧站着的允禵,心火就旺得和吃了几根高丽老山参似的。没法子,只得长跪行礼。允祥本不想来,他是生怕皇帝当着太后和允禵闹起来,连个拉和的人也没有,也只好跟了来。
“我和十四阿哥说句体己话儿也不许了?就是不许,又碍着奴才们什么事了,犯着皇帝亲自来惩治?”太后头昏沉沉的,拿了个垫子倚着才不至萎顿。脸上滚烫的泛红,嘴里更不饶人。
“太后,”还没等皇帝开口,允祥已是抢着把话接了过去,顺手扯了扯斜前头跪着的皇帝的衣带,示意他先压压火气。“今儿老十四是过分了。他想见太后无错,错在无旨闯宫。首领太监们不阻拦,不回奏,是他们失职。亏得是老十四,要是换了居心叵测的人,这不成了前明梃击案了?再说老十四虽是太后亲生,可太后毕竟是国母,只老十四随随便便的出入,小人们不说老十四孝顺,倒要说太后偏心了。所以皇上生气,也请太后……”
“你巧言令色!”还没等允祥凝着眉措辞说完,允禵已是断喝一声,“你们心虚,怕我和额娘独见……”
“你给朕跪下!”皇帝不容他说话,抬起头来指着允禵斩钉截铁的一句。“太后跟前,朕和怡王都跪着,你站着,你还有没有半点儿规矩廉耻!”
“我……”
“好了!”太后强撑着精神打断了倔强的允禵,怜爱的看看眼睛满是血丝的小儿子,才向帘外道:“一家人,都不必跪了,你们也起来吧。”
“是……”皇帝心里的气已憋得火球一样,太后不想让允禵跪,就叫他们都起来,自己身为天子,连这样一句话都无法兑现,真是恨得无以复加。他也不说个谢字,只默默站起身来。想想实在忍不过,昂首正色道“祥弟刚才说的是怕额娘伤心的孝顺话,可也不尽是子臣的心思。子臣知道,允禵闯宫,不过是为了老九去西宁的事。他断不会为了思念额娘,只想请个安就来的。他这是陷额娘于干预国政之不义,子臣不能遂了他的愿。”
“皇帝说什么!”太后刚喘过一口气来,一听这话,立时又怒起来。刚要发火,只见一个宫女又跪在门外,一脸的茫然,只得再三压了压。“又什么事?”
“回太后,廉亲王在外头,说是奉旨来的。”
“是子臣让他来的。”皇帝冷着脸一躬。“老十四最听他的,让他来劝劝得好。”说着也不待太后答言,只叫那宫女,“让他进来说话。”
允禩自听说皇帝召他来永和宫,心里就一直打鼓,他想着是允禵闯宫的事惹恼了皇帝,可叫自己做什么呢,他也琢磨不透,情急间也不得找人商量,只好硬着头皮赶了来。一进暖阁门,见几个人这气势,心里一紧,赶忙行了礼,站在允祥旁边。
“老八你和太后说说,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是什么人,该不该我们兄弟里头一个人去送?”皇帝阴沉的回头一看,直点了允禩的名字。
“这……大喇嘛是喀尔喀第一活佛,和咱们这儿的章嘉活佛是一样的。当年多亏了他,喀尔喀内附的才顺遂。他是先头土谢图汗的亲叔父,喀尔喀四额驸的亲叔祖,皇父特别礼敬的。这次进京叩拜梓宫,痛极圆寂。按理是该隆礼相待……”允禩斟酌着句子说着,抬头看看太后,轻咳一声。
“三哥和老五有岁数了,老七腿不好,你、祥弟、老十二、老十六都是有差事的,让老十去,委屈他了还是作践他了?”皇帝说着,见允禩默然不语,又道:“他先推拖着不去,到了张家口又不请旨私自停下,奴才欺男扮霸女的。好给朝廷争面子的!”
“十弟是个没历练过的,并不是真敢抗旨,实在是……”
“你最知道他,明儿你会同宗人府,看看这事儿怎么办。总这么拖着,朝廷在喀尔喀丢不起这个人!”皇帝严厉的声音极有压迫性,说得允禩头垂得极低。皇帝不由得有些得意,又道:“老九的事朕知道你们不乐意,可军前没有王阿哥在,倒像咱们看着将士们用命,自己不肯吃苦似的,如何使得。如今兄弟们只他一个人闲着,他不去谁去。他也就听你的话,你让他速速备好了,三天后和年羹尧一起走。”
“皇上……下月先帝安奉大典……”
“不必等。”皇帝不耐烦地一摆手,只这三个字,便再不理会允禩凄惶的眼神。
“皇额娘看他还有一丝手足之情么……”允禵站在帘内,看允禩谨小慎微的受气样儿,实在忍不得,一掀帘子走出来,直站在皇帝对面,毫不示弱的梗着脖子。“皇上打算怎么铺排我,也请今儿明示!”
“你放肆!”允祥瞧这架势不对,知道允禵是拉不住的,忙斥责一句,向前几步跪了:“太后该当教导老十四,守一守君臣之礼,向皇上认罪!”
“太后教导他如何管用,必得廉亲王教导他才好!”皇帝一时怒极反笑,瞧得允禩后背一凉,忙也道:“十四弟不可如此……”见皇帝脸色愈沉,只得走上前去,拉着允禵的胳膊,强让他跪了。允禵看允禩急得那模样,也自心酸体寒,没法子,别别扭扭跪下,含糊说了句:“臣知错。”
“看看,朕说什么来着,要廉亲王教导才使得呢。”皇帝见嫡亲的弟弟待自己如寇仇,却听允禩的话,心里更不是滋味。回身看了允祥一眼,一狠心跪下,“太后安养尊体,子臣和怡王还有政务议,先跪安了。”说罢也不瞧太后脸色,向后退了几步,径直走出暖阁去。
“皇上,臣看太后身子骨儿不甚结实啊。”走到殿外,允祥从后头追上来,边走边忧心忡忡。
“净操些操不着的心!”皇帝闷声一应,一回头,脸上却又有些喜色,“好歹今儿都给他们料理出去了,也算一件小快事吧。”
第十三章
等年羹尧回程西军时,德音因为匿灾,已被革职拿问,山西巡抚和藩司都换了人。巡抚诺敏,满洲正蓝旗,皇帝顶烦的贝勒满都护属下人,本是户部一个主事,呼啦巴儿升了巡抚,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细一打听,才知其人是隆科多的邻居,舅舅力荐,皇帝特旨简任。藩司更奇,却是那个祭华山的内阁侍读学士田文镜,因举发德音有功,一举升了两司,并命专办赈灾事宜。知道了这个信儿,年羹尧心里极别扭,山西是边镇重地,中原通衢,他青海要银要粮,全须山西转运。河东巨贾们又素来熟稔军需备办,正资利用。若依着他的意思,这山西的抚、藩,当由他保荐为好。
奏对时,他当殿提了一个人,是他早年顺天乡试中榜的同年,正任内务府员外郎的西林觉罗氏鄂尔泰。这人最是干练,年逾不惑,却屡不得重用。不料皇帝一听这个名字,便抚额大呼“记起来了”。是当年在潜邸,雍亲王跑去内务府要东西,却被这小小的员外郎挡了驾,还说“皇子宜毓德春华,不宜结交外臣”。先帝甚爱子,皇阿哥们最是豪横,此人能正言如此,殊为难得。隔了这许多年,皇帝倒也忘了,经年羹尧一提,才想起来。倒觉得任职山西也委屈了人才,立时传旨,着鄂尔泰立升江苏布政使。
年羹尧接着又提了几个,皇帝都说再议,可没想到自己前脚出京,圣命后脚就下了,晋抚给了诺敏,藩司委了田文镜。诺敏不必说,是隆科多的心腹,埂在自己的咽喉要道上,真比吃了苍蝇还恶心。就是田文镜,想起来京时见他的模样,老朽不堪不说,还一副到处张嘴咬人的嘴脸,实在让人生厌。幸亏,皇帝还算允了他一个人情,升了他荐的直隶守道李维钧为巡抚。
“皇上信用总理事务王大臣也太过了,听说如今吏部司官,见了隆公,都不敢仰视?他有什么功劳?若说是勋戚,朝廷也不是他一个,怎么就威风得这样?”保定的驿馆里,年羹尧一派座主的架势,高踞正位,新上任的巡抚李维钧反小心翼翼陪侍在侧,满脸恭敬的听着他发牢骚。
“隆公在畅春园大事时不是‘口含天宪’……”外间盛传先帝驾崩,隆科多独承遗诏,传位当今,所以极受重用。李维钧是外臣汉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含糊其辞。看年羹尧一脸不屑一顾,忙转言道:“等恩公一战大捷,想来举朝都不在话下了。”
“哼,我看未必。”年羹尧轻嗤一声,“他们在朝的都不欲战,我执意要打,怕没有十二道金牌等着?”
“恩公言重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年羹尧张口就说,李维钧却不敢接,他无奈的干咳着,“恩公这次进京,圣眷优隆,是众目睽睽。特别是单独召对那回,京内外已经传遍了。如今恩公和怡王、隆公已成鼎足之势,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了。”
“鼎足之势也有个曹魏和孙、刘之分呐。”年羹尧听至此,脸上微微带了点笑意,旋又正色道:“皇上要清理亏空,怡王在京里折腾得鸡飞狗跳墙,放出话来,在京各部,连内务府也算,亏空了几十几百两就要抄家。还遍谕直省,从督抚到州县,说是这回真要动真格的,把历年积欠的亏空都要补齐,不齐的本官革职抄家,上司不得升转。他这样大手笔,放在别处还好说,放在我川陕嘛——只怕行不通。这些年兵戈不断,眼看着又要打起来,让我哪来的功夫给他算帐去?就真算起来,两省的官一个个都要罢,这不寒了将士们的心么?我可做不来。等这次回去之后,我打算上道折子,请皇上特旨免了两省的亏空,你看可行么?”
“这……”李维钧很知道年羹尧的脾气,最是争强好胜。这回在京里起兵的事没有办成,必定心存怨恨。请旨免川陕亏空,虽道理上合情,但毕竟直冲着怡王去,实在有“拼圣眷”的嫌疑。他是真心盼着年羹尧好,不免替他忧心,遂劝道:“恩公不妨先私下和怡王说说,现在情形摆在这儿,怡王若通情达理,自然替恩公请旨,似更好些。”
“那皇上赐我的奏事匣子,不成摆设了?”年羹尧毫无顾忌得摆摆手,说话间已是高兴起来,拉着李维钧笑道:“如今舍妹封了贵妃,大哥也作了粤抚,这次见家父极是高兴。你是常进京的,回头多瞧瞧老爷子,他最爱见你。你当这巡抚,须得做出两件大事来,端得要比那个诺敏强!给旁人瞧瞧,年某荐的,是何等样人!”
“维钧定当为恩公挣脸!”
京里,钦天监已经择定吉日,先帝梓宫正当发引至景陵奉安。礼部先查了旧例,援明季帝王皆不亲送梓宫,请皇帝免于亲送。皇帝自然不肯,必要亲往。发引当日,皇帝先到停灵的景山寿皇殿,刚望见殿门,便悲恸不胜,哀哀哭出声来。让左右扶掖着,进殿行了奠献礼。随来进殿的皇子诸王们也都伏地痛哭,皇帝膝行几步到梓宫前,双手攀着金丝楠木的一角,眼望着正前方康熙皇帝的御容,心里五味杂陈。殿里的哭声传至殿外,跪候起行的王公大臣侍卫们也跟着哀号起来,一波一波传开,更增人心魄中的愁绪悲感。眼看时辰已到,皇帝尚自攀恋不止,礼部尚书悄然在诚亲王允祉耳边说了句:“王爷们当劝皇上节哀”。于是众兄弟“环跪固请”再三,才把皇帝说动了,皇帝与诸王等一齐将梓宫抬到“大升辇”上,算是孝子“扶柩”,然后恭敬退后,步从梓宫出殿。
按礼部的安排,宗室亲王以下,满汉一品大臣以上在殿门外跪送;满汉二三品大臣,齐集景山东门外跪送;满汉四品官员,齐集朝阳门外跪送。跟从上陵的王公大臣,步行随驾;留京的则直陪着走到朝阳门外,再行回京。另有皇太后率领先帝的众妃嫔和今上的皇后、妃嫔们,从别道另行,先到芦殿。
内城里,一时万人空巷。八旗老少从来受朝廷厚恩,更兼有当年随先帝亲征、出巡的年老兵丁和其子弟,都久承国家升平安乐,感先帝深仁厚泽。纷纷沿街焚香拜叩,悲声不止。皇帝一身重孝,随在棺侧行走,漫街的雪白加重了他的心事。遥想当年,自己从先父车驾,围木兰、巡河甸、幸江南、征朔漠。皇父或英武雄烈,驰骤如飞;或随喜可亲,礼贤纳士;或严明睿断,威服百僚;实在令人追慕神往,不愧旷代之主。记得那年在济宁,自己与废太子、怡王三个人,承父命当着衍圣公和山东官员书写对联、扇面,博得满堂喝彩。皇父甚为欣悦,目光何其慈悦,面色何其霁朗。而至一废太子之时,皇父竟当着百官痛哭,昏厥不醒,从此病体日蹙,终致不起。想到此,皇帝不觉一阵戳神刺骨的心疼,在这巨大的楠木梓宫旁边行走,他满是高处不胜寒的悲伤。随着路边伏跪的老人们一声声“先帝爷呀!”的号哭,愈发泪流不止。
五天后,一行人到达梁各庄行宫,早被他打发来修缮陵工的十七阿哥允礼、大学士萧永藻等人在此迎候。皇帝因嫌允礼是允禩、允禵一党,也有点爱搭不理的意思,只问了问陵寝的情形就罢了。这让允礼心中大为不安。他今年才二十七岁,诸皇子党争,本轮不上他这个年轻阿哥。只因他娶的嫡妃是一等公阿灵阿的女儿,阿灵阿为辅政大臣遏必隆之子,孝昭仁皇后亲弟,极其尊贵,又是允禩一派的核心人物,所以他自个儿也就被允禵等人看作自己人,宴饮聚会凑份子而已。至先帝驾崩,他刚从府里得着信儿,急出西直门往畅春园而去,正碰见回城的隆科多。闻知竟是今上即位,他大有些出乎意料,毕竟此时允禵身膺重任,本是舆情所向的新君。允礼年轻没经过事,一时也犯了糊涂,没去畅春园迎驾,径直就回了府。让隆科多一状告到新君面前,大疑他是允禵死党,一道旨意,发到这儿察看陵工来。这些日子冥思苦想,此次趁着皇帝亲来,必得要表白了心迹才好,不然大好年华,恐怕就要一辈子辜负在这山林里了。本想讨欢心,此时见皇帝一副冷淡的模样,不禁难过起来。心事重重的退了下去,正自怨自艾的低头走路,忽觉迎面一个人走过来,朝他道:“你这垂头丧气的,是怎么了?”
第十四章
“啊?”允礼打了个愣一抬头,见允祥正皱眉看着自己,忙一个千儿打下去,说声“请兄王安”,音色竟哽咽起来。
“我远远儿的就瞧着你不对劲儿,见驾的时候触逆鳞了?”允祥虚扶了扶,觑着他面色。他们俩旧交倒还好。允祥早年受宠时,每每随康熙帝巡幸,常带着年幼的十六、十七两个阿哥。十六阿哥允禄是个贵公子性情,骑射舞乐俱是精通,只人少心智,不会办事儿。十七阿哥为人利索,倒多些个刚明决断,颇有今上皇帝的心性。因而允祥在年幼诸弟里,最重允礼。欣赏的话早先也和他四哥说过几回,只在阿灵阿的缘故,后来便隔膜了。等雍正帝即位,初听说打发允礼到陵上来,允祥也没在意,这次亲身碰见,到存了心思问问,瞧瞧他到底与允禩等人交往多深,还有没有转寰的余地了。
“兄王救我!”这一问不要紧,允礼倒像海上孤舟乍见了岸一般,双膝跪在地上,一身孝服也不怕脏,竟来了个五体投地。
“这使不得!”允祥叫他唬了一跳,急退几步,满是讶异地盯了他半天,转念倒也猜出他的心思。便展颜一笑,才俯身搀起他来,“这里人多不便说话,你晚间来见我吧。”
晚膳后允礼来见允祥,却见房中另站着一个人,和允祥年纪相仿,像是很熟惯的。允祥指着允礼对那人道:“这是十七阿哥。”那人忙跪了请安,报名自称“新任内阁学士伊都立。”
“喔,你原是内务府署理过差事的?”允礼略一过脑子,想起这人是怡王的连襟,前做过内务府堂郎中的,和诸阿哥也打过交道。忙礼敬起来,蔼声道:“有些日子不见,到面生了。”
“他阿玛是先头伊桑阿中堂,和你嫂子娘家最好的。”允祥淡然解释道:“我的二格格也指给他长公子了,还没成亲呢,这不就出‘大事’了。”看伊都立要谦逊,允祥一摆手笑谓允礼,“前些日子皇上说,‘如今局面纷乱,咱们跟前儿没有个实心实意,敢冲锋陷阵的人不成。我看你那个亲家翁不错,人伶俐,有科名,又是咱们满州世家出身,往后要他多效力才是,朕也亏待不了他。’你看皇上这话,何其贴心知意啊。”
“还真是。”允礼听得啧啧称赞。他倒有些羡慕这伊都立,伊桑阿虽有名望,却是索额图的女婿,又早亡,与今上并无好处,本该是背时的人。谁料有允祥这棵大树,如今升官不说,皇帝竟要以心腹待之,怎不令允礼这同命不同运的感慨。
“请王爷代奏,奴才必定尽心竭力以报皇恩!”伊都立伏跪在地身上也是微颤。他父亲是先朝内阁首辅,顺治九年就中了进士。自己上三旗世家,与年羹尧、张廷玉同榜举人,别人早就显赫起来,自己却至今日才得出头,何其不易啊。
“唔,兄王!”允礼听到这儿,也似恍然大悟,不顾有旁人,自也撩袍跪下,挚意道:“也请兄王代奏皇上,日后若有驱使处,允礼定竭犬马……”
“哈哈,你快起来,以后有头也到皇上跟前磕去,咱们兄弟不犯着这样客气。”允祥见他很识得时务,很是欢喜,朗笑着扶住他,“我今儿看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儿,也猜出个八九分。你就宽心吧,我下晌已经和皇上奏过了,你是年轻孟浪受人代累,并不是真和他们有什么过往。皇上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要真心效力,不必为以往的事挂心。”
“皇上和兄王的再生之恩……”允礼站在那儿,并不敢坐,两手在胸前搓着,脸上通红一团,真是千言万语也不知说什么好,叫允祥笑话了句“你怎么大姑娘上轿似的”,更觉赧颜。待允祥慢悠悠呷罢了一口茶,才又老着脸问:“不知皇上现可有效力处没有?”
“倒有一件麻烦事儿,我正和伊学庭商议。”允祥知道他急欲立功,倒也遂了心意。看了一眼恭立一旁的伊都立,自己便不再吱声。
“皇上和王爷正为十四贝子怎么安置犯难。”伊都立朝允礼一躬,“既得压制点儿他的脾气,别让他伙着廉王闹事儿,又得顾及太后。”
“不如留他在陵上!”允礼脱口而出。他心里盘算着,一则这是步狠棋,这么一来,皇帝总不会再疑自己的忠心;二来嘛,允禵若留在景陵,他自然可以回京了。
“嗯,这倒也是个法子。”允祥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只心里暗自感叹,不出皇帝所料,还是反戈一击的更厉害狠辣些啊!人心呐,是怎么话儿说的……
一通大礼下来,康熙帝的梓宫被安放于景陵隆恩殿内。皇帝意犹未尽,欲再多留几日,诸臣劝阻良久,皇帝才勉从所请,命诚亲王允祉再多留几日,自己即行回銮。回銮前,以修理陵工甚为尽心的理由,封十七阿哥允礼为郡王。紧接着,又下了一道出人意料的旨意,留贝子允禵于马兰峪,守陵思过。允禵一时间气得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在允禩的劝说下,只得依旨从事。
回到京城,皇帝在群臣的请求下开始“御门听政”,即从前明以来旧制,亲理政务。各部、寺、旗、营,及议政处之奏题从此直达御前,不再由总理事务王大臣代为批答。其御政第一天,便口谕吏部,革除从前官员亏空之后,革职留任补还的旧例。此后凡有官员亏空,一律革职,不得留任,限期之内偿还完毕,方许题请开复;若不能偿还,一律抄检家产归公。旧时积欠亦不能免,本官若已亡故,着落子弟赔补。
邸抄一经传开,官场上立刻炸了窝。大清立国八十余年,一部一司,一省一县,哪一处没有亏空?哪个官员交印时不为这亏空愁?其中确有不少贪墨肥己的,但也实在有朝廷制度所限之处。省府州县,一级一级,许多开支应酬,并不在奏销范围。何况官缺繁简不一,俸禄又薄,愈是火耗收得少的廉吏,愈难措置。先帝在位时,洞烛下情,自然也知道亏空太多了有损国用,可这毕竟是干系多少人身家的大政。朝廷拿不出正项来给官员加俸,也难把这边边角角的用钱处都估计到,有些如南巡用度之类,更是好说不好听。官员们若不亏空官项,便要苛索百姓,手心手背都是肉,圣祖仁厚大气,断不肯为益上损下之举。因此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的说说罢了,偶尔雷霆,也是就事论事,并不肯动真章。
今上皇帝可管不得这些,他自打听说户部存的库平银细查起来只八百余万,就真急起来。青海的仗他是想打的。一则罗卜藏丹津与策妄阿拉布坦勾结,终是藏地大患;二则萧墙不宁,外间多有传自己得位不正的,此时若无武功,何以立威?可国库空虚,不能为战,如何是好。
怡王在户部自是严威赫赫,可下头的老书办们都是经久了阵仗的,明面儿上怕他这个钦命总理王爷,好话说尽。可心底里,哪个不瞧他是年轻不经事的小孩子一样。没银子不办事儿的毛病,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户部的积习,地方督抚若是没孝敬“部费”,就是用处正当,账面清楚,那些个老吏们,也能给你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判个不予奏销;若是孝敬的多了,就算靡费百万,也自能把账往平里做,用印过关。等司官们拟好了奏稿,列了名,送到允祥手上时,他就是费尽了心思,横竖半点毛病挑不出来。
亏得那李卫精明,私谓怡王道:“户部陈腐因袭,恐怕一时难改。幸得现在另有会考府纠察奏销,司官书吏都是年轻新进,王爷亲选,大事可尽委之,不必理会户部这干子老人儿。至于清查部内库银亏空,若不撤了那孙查济的差,下头人总有依仗,断不会吐实。王爷若宽仁行事,不肯用杀伐手段,他们必得心存侥幸。”
允祥听他说的,也觉不差,随即上奏皇帝,命户部尚书满孙查济管理工部尚书事务,与廉亲王允禩一处厮混去;升户部汉尚书田从典为大学士,管内阁事。如此一来,户部便再无管部的尚书。怡王另请调与自己甚相得的南书房旧臣,礼部侍郎蒋廷锡为户部右侍郎,专办清理亏空事。
第十五章
“内务府郎中李英贵的家给抄了!”四五月间,这个消息,风一样传遍京城官场。怡亲王查亏空查到内务府头上,虽然之前早就放出话来,可还是让不少人觉得毛骨悚然。紧接着,苏州织造李煦革职逮问,亏空银至三十八万两,江南震动。这都是先帝最亲近的包衣家臣,风光无限的大财主,如今一个个披枷带锁,就在大街上示众,往来人等无不侧目叹息。
历来京城官署,内务府最是风气奢华,气势厉害,又都是世代办一个差事,一家一族,抱着团儿的盘根错节。如今叫外廷衙门捅了他们的马蜂窝,如何能忍得住气,都跑到管理内务府的庄亲王允禄,和两个总管常明、来保处叫苦。怎奈这三个人都是新任,无债一身轻,又没有担当,都不肯替众人出头。大伙儿一时慌了手脚,四处托人,什么宫里太监、后妃娘家、诸王门下,都钻遍了。无奈怡王那愣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没法子,虽说知道孙查济现在说话也不好使,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求到他头上去。孙尚书自己是头一个亏空大户,正和众人一拍即合,立即身先士卒,到怡王跟前摆个老资格,说什么王爷整顿国库也就罢了,皇上身边的人,不便一体处置。谁料怡王当面拉下脸来,说了一句“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就来个端茶送客,引得在场几个司官窃笑他没脸。
可这孙尚书亦不是好对付的,气啾啾从户部出来,就奔了廉王府。他如今兼着工部尚书,去找自己管部的亲王也是光明正大,不必背人。他和允禩颇有交情,允禩待人又随和,对老大臣更是客气,因此未穿公服,门上也不必递手本,就径直到了允禩内书房。
一进门,尚未叙礼,孙查济便一迭连声说:“怡王逼得大伙儿没活路了,八王爷该管管。”说罢双膝跪下去,倚老卖老的不肯起来。
“老孙你好糊涂!”允禩皱着眉来扶,见孙查济硬挺着不动,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我出头,更给你们讨嫌!”
“王爷不能见死不救!”孙查济见他故意扭过身去不理会,忍不住站起来,拿起案上一个玉如意,“当年我们都是给王爷递过这个的呀!还不是因为王爷海量宽容得人心?”他说的康熙帝一废太子之后,群臣议立储君的事。当年满朝大臣齐保允禩,这里头多是他们几个老臣串联的缘故。虽然事情未成,允禩也受了连累,但毕竟是拥戴之情,不比寻常。
允禩心里也明白,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先帝旧臣们眼巴巴望着他这个总理事务的“佛爷”帮着说句话。可大伙儿却不知道他的难处,如今他是动辄得咎,不说倒比说了更好些。想到这儿,他万般难受接过那如意撂回案上,执了孙查济的手道:“老大人们待我的情份我忘不了,可有些事我也真帮不上忙。不如老孙你列个单子,谁真补不上这个窟窿,我卖了王府庄田,也替你们还上就是了。”
“八王爷说这话,还让老奴才们说什么呢……”孙查济听得感动,替允禩想想,几乎垂下两滴浊泪来。他无奈的摆摆手,自转过身去,慢慢向外挪开了步子。
“喔,老孙呐,”允禩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几步走过去拽住他,眉眼间多出了几点神采,“老十三拿内务府开刀,早晚得折腾到老十二头上,他之前一直管着内务府啊!你不如叫那干子包衣们闹他去,反正他是个不左不右的人,弄出点儿动静来,既恶心了那二位债主子,也疑不到咱们身上来,你说呢?”
“王爷真是英明,我这就去!先放出风声,说怡王要查十二爷管内务府时候的总帐!”
十二阿哥允裪被新君封了履郡王,就有点不高兴。毕竟除了公认的允禩一党,年长的兄弟们都是亲王了。内务府给了允禄,自己分个没意思的礼部差事,却让怡王兼管外藩和属国,这不纯给架上了么。近日又听说内务府里乱了营,翻箱倒柜的淘旧账,他心里更觉得紧巴。康熙五十七年孝惠皇太后大丧是他办理的,内务府人都知道,逢上这类大事,都是好发财的勾当,里头有层层的侵挪,允裪很明白。可要论侵挪了多少,他是个没成算的人,总存了面子过得去不出差错就好的心思,到底里子怎么样,他也懒得细问。
当年在内务府得用的几个人,如今抄家的抄家,枷号的枷号,其余也有陆陆续续到他府里求情哭闹的。更有甚者,他门下人听户部透出来的信儿,会考府已经调了内务府历年的账册查看。特别是孝惠皇太后大丧的物料,听说怡王亲口说出“太贵”两个字,会考府那一干胆气儿壮心气儿高,摩拳擦掌要往上升的司官们,必得给他细究出点儿事儿来。眼见事到临头,允裪有些坐不住了。他想去问问他的岳父老泰山——总理事务大臣马齐,新君这顿杀威棒,到底要打到哪一层。
可还没等他出门儿,就又来人了。这回是会考府掌印的郎中塞愣额,为人极是精明严厉,深为怡王所倚。如今名声大噪,凡是有亏空的官儿,街上瞧见他,就跟白日遇鬼一般,调头便跑。这会子穿着公服前来,还没到门口,履郡王府的长史腿都吓软了,亲自迎出来。还没开口,塞愣额已递上一个拜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怡亲王说,明儿辰时会考府会议内务府历年亏空的事,请履王爷大驾。”
长史接了帖,请塞愣额去签押房吃茶,这塞郎中也真不怕托大,推说忙,径自走了。等拜帖递到允裪手里,一向好脾气的履郡王也不禁光火。将帖子一扔给长史,“明儿你去吧,我不去!”
“主子……这怕不合适……”长史嗫嚅半晌。他知道,允裪一是嫌会考府骄横得太过生气,二是内务府那一屁股债,他也委实心虚。可要当真不去,怡王那儿如何交待得了,还不生生的拿自己顶了雷?
“我好歹是他亲阿哥,要真心找我议事,他尊驾不该亲自来一趟?打发个奴才来,还是个势利眼的!”允裪气呼呼撇下垂头丧气的长史,末了扔下一句:“要钱没人伦的混仗世道!”
确也真不是拿大,允祥这些日子,着实累得昏天地黑抽不出空闲。户部是积弊成山,会考府是方兴未艾,可这两摊子事,他都得晚上回了府才能办理。整白日介,他都泡在养心殿。宫里太后一听说允禵被留在景陵,立刻就一病不起;外间年羹尧奏折,说罗卜藏丹津拒称朝廷所封的亲王名号,自立为汗,并约厄鲁特蒙古众台吉,在察罕托罗海会盟,其意已经是反了。察罕丹津在河州起兵与之相抗,但恐不能敌,急向朝廷求援。一内一外两件大事,汤药迭进,羽书频传,真能把人熬死。
好容易明儿有个闲儿,头天晚上又犯了火牙疼,一宿翻来倒去得睡不着。第二天起来,真是又乏又躁,没法子,还得打了轿到会考府去。他进门时,同管府务的隆科多、大学士白潢、左都御史朱轼已经到了,一溜坐在下首位上,见他来,俱都站起来,下头司官书办们齐声请安。允祥猛咳两声,示意众人免礼,强拖着倦乏的双腿走到正位坐下,便问隆科多,“舅舅请履王了没有?”
“你们谁去请的履王爷?”隆科多昨儿在内廷听允祥说今儿要请允裪来,自己当然不肯去,只随手嘱咐了跟着的笔帖式,叫一个司官去请。这会儿听允祥问,他也不知道谁去的,便向下头问去。
“回王爷、大人,是……”头里站着的塞愣额正出列一打马蹄袖要回话,下头司官们的最末,就颠颠儿跑上一个人来,抹了抹额上的汗打千儿道:“履郡王府长史请王爷安。”
“怎么,十二哥不肯赏脸啊?”允祥本就虚火上升,肝郁气结的难受,听见自己要请个人,竟转了八道弯儿还不来,不觉就脸色难看的紧。那长史本就张皇,听他这么说,竟不知如何回话才好。支吾了许久,才吐出一句:“十二爷叫奴才来会议。”
“叫你会议?你好大人物!”隆科多“哈”的一笑,不屑道:“你知道履王爷在内务府的时候亏空了多少银子?你可‘会议’得起?!”
“舅舅不必多说。”允祥止住隆科多,脸色铁青的站起来,向白潢、朱轼二人道:“我知道,外间我已经落了个刻薄名儿,只可笑,如今连十二哥这样厚道人也不肯赏我个薄面。本来今儿想请诸位议一议,这积欠的亏空,到底怎么个还法才好。既是如今这个局面,那我就不遑多让了,今儿我说个章程,就这么办了,也免得带累了你们几位的名声。”
朱轼是个忠厚君子,看他这样,着实心里不安,刚要站起来劝阻,就见允祥摆手道,“总宪有事下来说”,只好又坐回去。听允祥冲着底下司官、书办们一字一顿:
“从明儿起,先打内务府起,定四条规矩。其一,凡有亏空,抄没家产亦不能还的,令其父子兄弟帮还,不帮的,一体抄没;其二,不是父子兄弟近亲的,一律不得代赔,防着有人借机邀买人心;其三,因公挪移的,和因私侵渔的,一体追缴,免得有人借故躲赖;其四,若有抗拒不还,徒赖自戕的,是成心败坏朝廷名声,着落他们子孙,加倍赔补!”
“嗻!”下头几十号人听这杀气腾腾的话,不觉身上一振,一齐俯首应诺。
“王爷定得极妥当。”隆科多也站起来点点头,他一向当允祥是晚辈儿贵公子,这回才见了真章儿,心里暗叫“狠角色”。
允祥也不顾朱轼欲言又止的意思,起身走到汗流浃背的履王长史身边,他头疼得厉害,强忍着焦躁,压着嗓子道:“今儿的会议就这样儿,回复你主子,内务府的亏空积欠,望十二哥拿出个榜样来!”
第十六章
平日就热闹的前门大街,今日更热闹起来,沿街两侧的店铺前,都插着镶白旗纛,不知道的还以为旗营练兵打这儿过呢。旗纛下面,摆着各色木桌子,沿街头一个,上面放着文房四宝之类,什么紫檀的笔筒、钧窑的笔洗、青玉的笔架;下一个放玩器,清花香炉、景泰蓝镏金的铜佛、簪花仕女的鼻烟壶、竹雕的蝈蝈笼子,一应俱全。再往下看,什么金银首饰、东珠宝石、貂褂裘衣、金鞍紫缰、宋元珍本……俱都是内府规制品色。更奇的,最后一桌,竟是一摞房地的红契。
往来的人极多,加上事儿新鲜,连铺子的老板伙计也有放下买卖出来瞧热闹的。起初众人看着旗纛排场,还有些胆怯,不敢上前。后见一个戴着蓝翎子的人出来,旗下包衣的模样,甩着膀子说:“这都是履郡王爷府上的东西,王爷不合有了点儿积欠,少了朝廷的银子,与其等着人抄家,不如请各位财东先生们帮帮忙。东西都是好东西,货真价实,请各位上眼。”
这人是王府管当铺经营的,说话还真似个买卖人,几句话出口,两旁看热闹的哄堂大笑。这不似内城,都是营内旗兵懂规矩。这里往来凑趣的俱是南北的商贾民夫,三五里以外听说王爷卖家当,都看古迹儿一般涌来,几个胆大的,竟赶着上去问价。
这一乱,早惊动了步军衙门、兵马司和巡城御史,跑到这儿一看是这事儿,又都扎着手不敢管,只好各自回去报给上司。旁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左都御史朱轼可是明白得紧。他听南城御史说一句,就大叹一声“履王糊涂”,及至说完,自己也无可奈何,只好亲到宫门递牌子请见。
“皇上着朱大人见。”一会儿工夫,内里奏事太监传出话来。朱轼一躬,扶阶而上,才到养心殿门口,就听里面皇帝厉色的声气:“和硕特跟准噶尔真勾结起来,皇考当年入藏的大功毁于一旦,朕还有脸吗!”紧接着是怡王的应答,低沉平缓听不出内容。“什么肘腋之患,你甭托辞,先把青海的银子拿出来再说!”皇帝的调门儿更长了一长,听着是有些动怒的意思。“皇上再挤对,也得一步一步来,把朝廷大臣官员都逼得撂了挑子,总不成他年羹尧内外一肩担了!”听里头怡王的音色也高了上去,朱轼在外头一皱眉,他知道自己此时不合进去,便向后几步立在殿阶下。“我不管,既交你了就是你的事,我只跟你要库帑军需!”皇帝再负气的一声,接着帘子一响,怡王咳嗽着疾步走出来,面上带着微愠,迎面看见朱轼才定下来,说声:“总宪有事啊。”
“殿下安泰。”朱轼行了一个礼,他是理学正宗,最讲究敦睦持重,眼见着天家兄弟不顾大体的闹,实在看不过,就存了劝一劝的心思。特停一步道:“殿下庶务繁杂,更要养气制怒。”
“喔,前儿在会考府总宪就想教导我,我晓得的。”先帝的作派,优礼江南汉人,待为师友;重用满洲家臣,倚作腹心。诸王皇子无不效法,对汉大臣,特别是科名前辈,十分客气,言多敬称。允祥知道方才在御前争论的话被他听见,不觉报赧一笑,微微躬道:“我谨记就是。”
“明达莫过殿下。”朱轼略一顿,想了想,履王卖家当的事,还是先和怡王透个气才好,便道:“履郡王若有殿下这份心思,也不会闹意气闹得这么不堪。”
“出事了?”允祥一惊,看朱轼摇头嗟叹的样,就知不好。
“巡城御史报说履王和殿下怄气,在前门外卖家当还亏空呢。”朱轼“唉”了一声,他是外臣,不好说出怡王“凌人”的话来,也不便责备允裪,只打内里替先帝寒心。
“他也真不知道好歹!混添乱!”允祥恨得一跺脚,和朱轼紧说了句“皇上要震怒总宪劝着点儿”,就急匆匆赶了出去。
骑上马还没出东华门,允祥迎面就见十几个带花翎的簇拥着两骑过来,等再近些,看清楚是诚王允祉和恒王允祺。两拨的从人呼呼啦啦跪地请安,允祺是个随和人,率先下了马,面带急色走过来,问:“听说了老十二的事儿没有?皇上动怒了吧?”
“五哥安。”允祥本忙着办事,看允祺赶上前来说话,也只好下了马,趋前打了个千儿,却不肯答话。
“他是老实人,可这事儿办得也真糊涂!”允祺不是会看眉眼高低的人,只自顾自的说话。“皇上要是真动了气要处分,你可得替他解说解说……”
“我门下奴才也有好些个有亏空的,要真还不上,不定我这个当主子的,也得卖了家当给他们还。谁让咱们旗下就这个规矩呢,没有见死不救的理!”允祉却不理会这一套,策马从二人身边过去。他跟允祥很不对眼,当年他是诸兄弟里最早封王的,和废太子又好,正是春风得意。可正赶上允祥生母敏妃的丧,敏妃青春早逝,正是得宠的时候。先帝为了给爱妃充门面,特拣了三个年长皇子穿孝,其中就有允祉。允祉想着不过一个寻常妃子,也没当回事,剃头刮脸,该怎么就怎么。等到断七齐集时,叫为母守丧的允祥一眼看出来,直奏到先帝跟前。康熙帝大怒,厉责允祉不孝违旨。将允祉的王府长史杖责,允祉本人由郡王降为贝勒,令其闭门思过。从此这梁子就算结下了。允祥幼年在诸兄弟中最机敏精细、擅治事,面貌酷肖先帝,除太子外,最得圣眷。允祉与今上年纪相仿,一同就傅。允祥与四兄极好,晨夕聚处,意投情和,六艺禅机无所不谈,可一见着允祉就颇不以为然,连礼数都不甚周全。等一废太子时,允祥触怒圣颜,一蹶不振,连爵位也没有封。今上后来着人密查,颇疑允祉从中挑唆,陷害他的爱弟,因此即位后对这位亲阿哥也不甚礼敬,严办了他的坐上嘉宾陈梦雷。允祉为人,不甚懂得趋利避害,又以皇兄自居,哪里肯买这风头人的帐。他和允裪不错,今儿特拉了允祺来求情,谁料正碰上允祥在这儿。想着自己门下也多有给会考府找茬儿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鼻子里出气“哼”了几声,只坐在马上仰着头说话。
“卖家当丢的不是我的人,显是他自个儿不尊重,三哥莫要拿着不是当理说。”允祥不想和他多话,随即也上了马。
“是我拿着不是当理说,还是你拿着鸡毛当令箭?”允祉见他语气冷淡轻蔑,不由勒住马,大声质问起来,引得东华门侍卫都纷纷回头。
“什么叫鸡毛?我是奉旨清缴亏空,三哥这话大不敬了。”
“得得得,都火上房了还拌什么嘴。”允祺两臂使劲在胸前晃晃,拉住允祥的马缰绳,“老十三啊,卖你五哥个面子,甭跟糊涂人怄气,和我们一块儿面圣,替他讲个情儿吧。”
“求人不如求己,五哥该叫他自己来认罪,不然……”允祥脸绷得唬人,话音未落,就见奏事要员外郎张文斌举着一件上谕由内快步走过来,众人连忙避在一旁,张文斌目不斜视走到东华门口,朗声对一个侍卫道:“万岁爷旨意,着落步军统领衙门,将履郡王所卖的东西一律抄检归公,不得发回。该王着革去差事,闭门思过。”
侍卫跪接了上谕,一溜烟往出跑去。张文斌回转身,朝三王跪了个安,就要回命复旨。允祺一把拉住他问:“龙颜震怒没有?”张文斌面有难色,这话他不便传,说了就有“交通诸王,传递消息”之嫌,今上最忌讳。看看允祥虽不吱声,也是探问的眼神,只好小声道:“上谕是张衡臣大人持出,看张大人的脸色,似乎——不霁。”张廷玉如今每日在皇帝跟前,专事缮写上谕,圣眷愈重。他惯来是最持重的,喜怒从不形于色。要说他都挂了面相,便知皇帝的气性是何等雷霆了。一时间,允祉凝眉蹙目,允祺唉声叹气。允祥气自是消了大半,上马出宫去了。
又过了两日,圣旨再下宗人府,履郡王允裪“治事不谨,辜负朕恩”,着革去郡王,降为贝子。皇帝拿亲兄弟动了真格的,京师一片大哗,当官的边骂边自思忖,禄位禄位,随是禄在位先,但无位何言禄啊。不管怎么说,内务府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算是生生给啃下来,各官张罗着往广储司送钱去。一时送不出的,也约定了年限,以俸禄抵补。
第十七章
时近入夏,京城的各部衙门,大都开始咬着后槽牙还开了亏空,只户部尚没什么动静。一则历年积欠太多,就清查也要费不少日子;二则户部毕竟归怡王亲管,眼见皇帝打仗的心越来越盛,允祥在御前虽还不肯吐口说支持,可也得私下有所准备。因此,户部不能乱。真闹得一个个抄家罢官,谁还来办差事。
这一程子清查亏空,怡王在皇帝跟前,总是李卫李卫的说,一时皇帝就留了心。一次再说起时,皇帝突然道:“真是干才,就叫他出去历练历练吧。”允祥当然不乐意,可也不好直说,只笑着喝茶不语。皇帝知道他的心思,也笑起来,说:“我也不想拆你的台,可你看这四处漏风的屋子,总要修补。也不能楠木料子,都扎在一个台上不是?”允祥和皇帝自幼亲密无间,若无外臣,在御前也不似旁人拘谨。听皇帝这样说,他仍是不舍得放手,只一劲儿的说“户部差事难”。“是不易的,”皇帝爱才心切,自然不肯罢休,遂换了口气,“可你来应付还是绰绰有余嘛,不要过谦!”一句近似奉承的话,含着笑说,说得允祥哭笑不得,只好站起来道:“那就择日叫吏部带他引见吧。皇上看中,是他的造化,臣不能阻了人家升迁之道。”“哎,这才是为国举贤嘛。”皇帝心满意足的点点头,看怡王无奈的面色,过去一拍他肩头,“小气巴拉的!不白要你的人,这次恩科的进士,你挑一个就是了。”
“就尹继善吧!”允祥立时应声,不等皇帝应允,就跪下去谢了恩。尹继善是内阁学士尹泰之子,满州镶黄旗下章佳氏,与怡王母妃同族,二十出头,今年恩科已经高中,分发翰林院作了庶吉士。当年皇帝奉命祭盛京帝陵时,宿于回籍养病的尹泰之家。尹泰荐继善于雍亲王前,后继善来京乡试时,到王府谒见今上,颇得奖誉,也屡对怡王提及。允祥问过母家外亲,也都赞他聪敏好学,年轻有为。因此皇帝这一问,允祥立即点了尹继善的名字,又怕皇帝变了卦,便赶紧道:“臣身边正少个办理文书的人呢。”
“也罢了,反正是妃母家的人,你好生教导他吧。”这也是皇帝心想的人选,听了自然高兴,遂传旨尹继善,以庶吉士,兼为怡亲王记室。
没几日,李卫便奉旨引见,奏对十分称旨。他到户部不过也就一年多,算不上熟手,可自打怡王看中了他,凡事与他商量,部里的司官书吏们就每日拿着本司的事,来上赶着问他。这一来,什么盐政铜政、关榷茶马,就没有他不熟的了。再加上他人聪明,最会察言观色,心虽有七窍还多,却是一副直爽率真的外貌言谈,真是哪儿哪儿都对了皇帝的口味。以部郎小臣,蒙赏克食,这真是莫大的荣耀。末了,皇帝口谕,让他去云南任盐驿道,最奇的,特授他密折专奏之权。自先帝以来,密折之权,除天子近臣外,至低也是督抚将军一级,他一个道台,若公然递折宫门,传出去,未免有一省事权不能统一之讥。于是皇帝特命他:“有寻常事件,交云贵总督高其倬代递奏折;若是机密事,就差家人送折子到怡王府吧。”
一番君臣际遇,李卫真是志得意满。因要等吏部的公文,所以还得在户部盘桓几天。他一刻不肯歇,仍旧赶到部里办事,还没坐定,陕西司的员外郎布兰泰就皱着眉过来,门外喊了声“又阶公”,就挑帘进来,嘴里紧叨唠着:“有件麻烦事你看看。”这布兰泰是镶白旗下的,也自精明能干,只是本性严苛认真,孙查济素不待见他。等怡王到任,他一马当先领了清点库银的差事,每有银两入库,他必站在库门口,亲自开箱验看,一丝不苟。一次怡王巡视到库,正见他挑出一个毛病来,在训斥书吏,便十分喜欢,说他公忠勤能,不为蠹吏所欺。一本上去,由主事升了陕西司员外郎。他与李卫虽是一满一汉,却秉性最和,都是一干亏空官员们眼中的“煞星”。
“这年总督好大口气,竟要把陕西的亏空来个一风吹啊!”布兰泰手里拿着一份文书,指着上头一处对李卫道:“这是陕西布政司的咨文。可布政司哪有这胆子,必是年总督的指示,你说怎么好?”
李卫有些惊讶,各省清理亏空,这是圣谕皇皇。会考府已经把京官们翻了底朝天,督抚在京城都有专门打探消息的人,自然知道这里的厉害。这年羹尧是什么意思,是专唱对台戏来的?他拿起咨文细看了看,大体是说川陕两省多年应付西陲战事,官员疲弊不堪,目下宜抚恤不宜搜求,所以清理亏空的事,特请宽免。可这文中的口气让李卫很受不了,明明是求人的事,怎么倒说得理所应当似的。他看完了将文书扔在桌上,问布兰泰:“你们司里打算怎么拟稿回复?”
“这么大事,司里哪定得了,自然要请王命。”布兰泰摇摇头,“不过回话时,恐怕王爷要问司里的意思,所以你老弟得帮我拿个主意。”
“我看啊,这老年说得不无道理。”李卫是个不讲究礼数的人,今日又得了好圣眷,更是轻狂起来,背着人,便称呼了年羹尧一个“老年”。他也不落座,在屋里前后左右的溜达着,“陕西现在的情形,是不该督得他们太严。不过嘛——”他突然回身,见布兰泰听得点头,却突然眼睛一亮,放着熠熠的光,掇了把凳子放在布兰泰近前,坐下放道:“这不是要紧的。”
“你说你说,细着点儿说!”布兰泰见他话锋一转,更是聚精会神起来,问道:“什么是要紧的?”
“两条。”李卫比划了两个指头,又点点那咨文。“头一个,从公事上说,清理亏空,本就是千难万难的事,就看咱们孙堂官儿的情形,你就知道了。陕西是有难处,要破例。那江南就没有难处啦?先帝爷几次南巡花了多少银子哟!直隶河南就没有难处啦?他们一直水旱不断呢!湖广云贵,哪一个是没有难处的,一个个数下去,那还清什么亏空,听他们哭穷罢!”李卫说着,学了个孙查济在部里会议时抱怨自己穷困的样儿,乐得布兰泰前仰后合。
“你是说,口子开不得?”布兰泰笑了一阵,正色道。
“自然开不得。”李卫重重一拍桌子,“不然前功尽弃!”
“嗯,有理!”布兰泰点点头,“那二一个呢?”
“这还不简单!”李卫嗤的一笑,“要看老年讨不讨王爷的喜欢!”
“嗯?”布兰泰有些不解,凑近了问李卫道:“有什么风声?”
“风声自然没有,老年正是红的时候嘛。”李卫有些故作诡秘的摇摇头,“王爷体会圣心最切,哪里能他的不是。”
“老弟你快说,想急死我!”布兰泰是个急性子,忙又拉了凳子向前。
“如今老年给各部的咨文,从没有驳回的。可他这回用了陕西藩司的名义说这么大事,做什么?”李卫大咧咧坐着,看布兰泰凝神蹙目听着,得意道:“他这是试探,是怕王爷驳了他的面儿!”
“还真是……”布兰泰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又盯着李卫,等他再说。
“老兄啊,”李卫突然拉了布兰泰的手,音调放得极低,“这就是面和心不和的明证啊!”
“唔——多谢多谢!”布兰泰一下子恍然大悟,说声:“老弟高升了可要提携我”。作了个揖,揣起咨文,迈步走出屋去。
果不出李卫所料,布兰泰将咨文报上时,怡王先还强压着细看,可越往下,越是忍不住沉下脸去,及至看完,只说了句“强词夺理”,就把咨文扔还给布兰泰,命他:“拟稿,驳回他们去!”
可等驳斥陕藩的堂稿拟好上奏之后,布兰泰才知道,这回李卫是失策了。生生地,皇帝又把户部的题奏打了回来。这下,脸丢大了。邸报一出,明眼人都知道,这里头有好几层意思。最面儿上的,朝廷以内御外,重内轻外,本是理所当然。督抚和部院意见不和,通常的,圣意是要向着部院。次一等,这虽是年羹尧的意思,但毕竟是陕西藩司的咨文,比督抚题奏又差着一层。就现今说,清理亏空是既定大政,户部驳得光明正大,毫无偏私。更有一层私底的意思,怡王是皇帝的最心腹人,如今又办事艰难,驳了户部的回,就是打了怡王的脸,这不成话呀!
“王爷,皇上太偏着年羹尧了,您得说话!”怡王头天去奉旨祭关帝回来,第二天才接着户部被驳的信儿,拿着上谕,他气得都有些手抖。骑马径入宫门,在隆宗门里瞧见了刚进来的隆科多,还没等开口,隆科多已是义愤填膺的拦住了自己。
“圣心独运,我没话可说。”允祥两手一摊,自下了马往前走去,隆科多跟在后面,气鼓鼓的兀自嘟囔着:“什么喇嘛打架,蒙古人闹事,让他说得邪乎,我看他就是养寇自重……”
“皇上圣安。”进了养心殿,允祥和隆科多两个极快的行了礼,正欲说话,就见皇帝目光沉郁,指指炕桌上的奏报,吐出几个字:“河州失陷了,察罕丹津就剩了一百四十多人。”
第十八章
“罗卜藏丹津也有奏疏,说自己世受国恩,断没有谋反的心。察罕丹津出兵河州,为的是割据青海,背着朝廷自立,他与察罕相争,是为朝廷平叛。”皇帝在暖阁里慢慢踱着步子,悠悠的声音,让人有点捉摸不定。“他说的言之凿凿,不容咱们不回复。至于察罕率妻子部众向朝廷求援,朕是安置他们,还是……”他说着坐下去,指着旁边的墩子也让允祥、隆科多坐了,问道:“你们的意思呢?”
“皇上听听年羹尧怎么说吧。”允祥谢了坐,欠身微躬着说了一句,就不再言语。皇帝听他语带双关,有嗔怪之意,知道还是为陕西亏空的事,遂不悦道:“什么节骨眼儿上还闹意气!明知故问,他自然仍旧一个‘打’字”。
“如今确乎事到临头了,是当年噶尔丹与喀尔喀蒙古的覆辙,这一战恐怕难免。”允祥看皇帝真有愠色,也自知兹事体大,不是私怨赌气的时候,便转过口气来,“不过……”
“罢罢罢,朕知道,你还是那句话,没银子。”皇帝一刻不容的敲敲炕桌,“没银子就得想法子,你和朕说的,户部的亏空积欠,少说也得二三百万吧,你倒是催他们快还呐!”
“不光是银子的事。”允祥如今最听不得这两字,听了就觉得反胃。他见皇帝这样说,心里实在有些不痛快。为了打这一仗,陕西的亏空难催,就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免了,难道户部的几十年的亏空是好催的了?四哥未免太不体恤人了些。不过眼看着皇帝这些日子心焦的生了好些华发,他也着实不忍再争这口气,只好压下道:“是说罗卜藏丹津既然还肯上疏表白,朝廷就不好不教而诛。何况就年羹尧所奏的,察罕也未必是真心内附。目前看来,还是他们内讧,朝廷出兵平叛,怕有拉偏手之嫌,让人不服。”
“嗯,朕也是顾念这个。”皇帝十分赞同的点点头。和硕特蒙古国初进入青藏,其首领为顾实汗,威望最重,与朝廷也甚是和睦。康熙三十七年,先帝封顾实汗之子,罗卜藏丹津之父达什巴图尔为亲王,高于众台吉之上,这一支在和硕特中,便有了一览众山小的威势。后来朝廷大军追击准噶尔部策妄阿拉布坦,及护送达赖喇嘛入藏时,罗卜藏丹津俱立有功勋,所以不论血统抑或爵秩、名望,其在和硕特蒙古人中,非察罕丹津等人可比。朝廷若真要行征伐,不能没有说辞,更要想得到善后,不然和硕特各部,绝不能心服。
“不如先派个人去调停。”隆科多听懂了二人的意思,在旁插了句话。他不欲年氏立功,巴不得能说和好了罢兵。
“就怕贻误了战机。”皇帝略一沉吟,他很信年羹尧的治军之才,见他折子上写的头头是道,颇欲照此作为。譬如年羹尧不愿令拉锡这个蒙古人参赞军务,皇帝就真个不再与其商量。而且此一战如真的打下来,和硕特蒙古即有瓦解之势,朝廷与西藏活佛之间再无梗阻,整个青藏,亦在控御之下,这是古今罕有的大功,怎不叫人心动。想到这他又道:“那就叫常寿去一趟罗卜藏军中吧,宣示朕旨,让他们明白回奏。不过——这一次调停若是不成,你们就不要再劝啦。”常寿是兵部侍郎,朝廷派在西宁的联络大臣。此人素来不大会办事,放在那儿不过应景而已,真指望他化干戈为玉帛,那是不能的。因此皇帝这个做法,实际就是示意而以,更有堵人嘴的意思,真的想头,还是立足于战。
“皇上圣虑周详。”见皇帝成见已定,允祥也没什么话好说,只得一躬领旨。隆科多却怔怔的,常寿是他佟佳氏一族,这人几斤几两,他很清楚,皇帝的意思,显然还是要打,不过婉转些罢了。他琢磨着,心里含了妒意,竟忘了回话。
“舅舅乏了,先跪安吧。”皇帝见他失礼,也小有不快,待隆科多出去,又招呼了两个太监进来吩咐,“给怡王倒杯新进的龙井尝尝。”
“皇上……”
“你要体谅你四哥。”皇帝自揉着有些酸疼的太阳穴,边看着允祥逊谢边叹了口气:“这个关节上,我不委屈你,难道让我委屈外边儿去?”
“皇上这样说,臣如何——过意得去。”听皇帝这一句话,允祥一肚子气脑,顿时乌有了一半,他踟蹰着要跪下,见皇帝摆手,只得停住,勉强斜签着坐好。
“年羹尧那里,你让一步,听见没有。”皇帝也没有多的话,拿起桌上一张满是字的连史纸,递给允祥道:“一定得亲笔誊了。”允祥细看上头的内容,竟是皇帝代自己拟给年氏的札字,亲密细致的无以复加,顺带还解释了户部驳斥陕省免催亏空的事,说不过是为示公正,掩人耳目罢了。
“皇上,这——这叫什么事!”允祥真觉得匪夷所思,对一个汉军外臣,这样低三下四的口气,让他如何说得出?
“看朕的面子罢!”皇帝晓得他不情不愿,又拿了一个折子走过去,特意指着上头朱批道:“你念念看。”
“近日怡亲王甚怪你自春不寄一音,近日年兴与送饷部员回来,你又寄东西来问好,他才喜欢了。有便当时常问候,亦当看闲寄手札才是。他甚想念你,时时问及,你当深知他待你才是。”允祥边念着,心里很有些腻歪,不过念到最后,却极感动皇帝的苦心,也心疼兄长实在忍辱负重的不容易。遂站起来低声道:“之前是臣不懂事,让您操心了。”
“不说这话。”皇帝欣慰的一笑按住他坐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年羹尧的妹子年贵妃,如今怀胎已经六个月了。她是个秀美柔弱,知事明理的女子,书香世家,从小读着《女四书》长大,和她的二哥年羹尧比起来,性情大不相同。虽然有孕,可先帝的丧仪,她仍坚持尽礼,该跪该守的,一丝不苟。及至先帝奉安大典时,她也随着众人步行送柩到景陵,当举哀时,也要伏地痛哭不止。因为模样端庄清秀、性情和顺,又通晓文墨,贵妃很受到皇帝的宠爱,更兼如今年羹尧的缘故,愈加显得不寻常。她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夭折了两个孩子,只剩下序齿行八的阿哥福慧尚在,才只有两岁。这一次,因为过于劳累,眼看着又动了胎气,每日脸黄黄的,怎么补也补不上。太医们着忙劝她静静养胎,她虽应着,却不肯短了礼数。越是圣眷优隆,娘家兴旺,就越自小心谨慎。太后、皇后跟前,每日请安,晨昏定省,不肯一刻懈怠。
当今的皇后与年贵妃不同,是乌拉纳拉氏,满洲旧人家的武臣之女。门第虽好,却是朴质的关外品格儿,没读过书,豁达却有些粗疏的性子,倒能容人。她如今的圣眷是大不如贵妃的,一则年纪大了,色衰自然爱弛;再则娘家也不如人意,只一个兄弟五格,是个纨绔,为人有些个“着三不着两的”的糊涂,很招皇帝讨厌,袭了一个外戚侯爵,也被打发看陵去了。原来在王府作嫡妃,还要操心些府务,自当了皇后,事事都由内务府管,她反倒轻省了。太后那儿要应付的,不是皇帝教好了她说,就是贵妃替她拿主意,也不必动脑子,只日日琢磨些解闷儿的玩意儿,和身边人聊些闲话儿。
前些日子,皇后去太后宫中请安,看见一个极稀罕的玻璃插屏摆在那儿,就爱上了。回头一打听,是刚上任的广东巡抚年希尧进奉的西洋物件,皇帝孝敬了太后。这是十分罕见的东西,皇家造办处如今只能烧小物件儿的玻璃器,稍大些的,全靠粤关收的洋人的礼。就这样,也很难得。洋人千里海波运进来,大件儿的玻璃器早摔碎了,几年未必有一两件完好的贡到京城。皇后看得心里痒痒。她入住的承乾宫,有许多摆设都不合心意,她很想得一个大玻璃插屏装点,又不敢去和皇帝说,只好趁着贵妃来请安的当儿,私下道:“听说你大哥放了广东巡抚,那可真是个好去处,新鲜花样儿的玩意儿最多了。”
“家兄没有什么能耐,都是皇上的圣恩。”贵妃是冰雪聪明的人。如今皇帝治家极严,赏赐不多。新皇妃嫔们和内务府不熟,有需索也不便开口。自从她长兄当了粤抚,守着外洋来的口岸,来请托要东西的人便不在少数。若是旁人还好办,今天要是皇后亲自说出来,她便难回话了。驳回了是对皇后不恭;应承了呢,一则给兄长添事,二则口子一开,恐助长了这些人的贪心,也给兄长落下搜罗珍玩,贿赂宫廷的坏名声;更要紧的,若让皇帝知道了,就大有“内外交通”之嫌,年家风头正盛,这是犯了大忌讳的。于是只好拿话堵了皇后的嘴,说一句:“他是个出了名儿的傻公子,正经事都应付不来,不敢再分心想着玩意儿了。”
“你也太过谦了,怎么就不说他这些年长进了呢。”皇后是个直心人,仿佛没听懂她的意思,仍兴致勃勃道:“我看太后宫里那座插屏儿就选得不错,是他的孝敬吧?”
“这奴才还真不知道,想是内务府备办的。”贵妃心里暗暗叫苦,只好装个糊涂,看皇后不再言声儿,忙站起来,挺着隆起的小腹有些费劲儿的行了一个礼,就说了告辞的话。皇后本还想再问问,也就不好意思了,没心气儿地答应一声,叫身边的宫女送了贵妃出去。
“皇额娘不高兴了?”贵妃刚走,从内里暖阁转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来,出挑得瘦瘦高高的,细眉修眼,尖尖的下颏,十分秀气,却有些单薄病容,若换了男装,就跟先帝是一个模样。她是怡王的二格格,嫡妃亲生,因为今上是个“没有闺女的命”,就将她一直留在雍王府,当闺女养。先帝驾崩前没几个月,她刚被指婚了自己的姨表哥——伊都立之子福增格,有了固山格格的封号。这就麻烦了,若不指婚,今上皇帝即位,她是可以凭中宫养女的身份封和硕公主的;但指了婚,她就是“成人了”,没有了养育宫中的名分,只好委屈从她的生父爵号,进为郡主和硕格格。当然,名分归名分,和情分无干。她在皇后这里,仍然是亲生的一般,况且她的生父如今大权在握,统理宫府,旁的人也自然更有一番敬畏巴结。她的模样性格都和怡王很像,有些少年老成的意思。又爱念书,知道人情,连皇帝也分外看重,说她“敏慧”,皇后就更是把她看成自己的“女诸葛”了。
“这丫头,哪看出我不高兴了。”皇后半是嗔怪,半是慈爱的一笑,摆手叫格格坐在自己身边,问:“刚才年妃来,你怎么不出来见个礼,不怕人家说你傲气。”
“我看贵主儿身子不方便,我一来请安,她又要客气,怕累着了她。”格格抿嘴笑着编了个说辞,她本是知道皇后开口和人要东西的想法,贵妃的性情,十有八九不会同意,若当着个晚辈儿在,两人便都更没意思了。
“你个小丫头还挺会疼人的。”皇后心里仍想着那个插屏,有点心不在焉的说了一句,转念又道:“要是你公爹还在内务府任上就便当了,怎么好好的就转了外差了?”皇后说的是伊都立,在她看来,内阁学士是“外差”,哪有内务府总管这样又切近又实惠的官职好。
“哪儿有什么公爹,皇额娘!”格格臊得脸一红,她虽然指了婚,却还没有出嫁,皇后这个称呼,未免有些羞人。
“喔喔喔,是你六姨丈,看我又说错了!”皇后赶忙拍着炕沿儿改了口,满是笑意,“他转差事,是你阿玛的意思,还是皇上的?”
“这是公事,我哪儿会知道。不过我揣度着,皇父和我父王,断不会有两个意思去。总是有心用他,才肯这么着吧。”格格知道皇后的心思,问伊都立怎么不当内务府总管,也不过还是为着插屏的事儿,因此总要说开了才好,就道:“他在不在内务府都不要紧,皇额娘有什么需用,是少不了的。”
“你这孩子,念了两句书,就和她学,来堵我的嘴。”皇后听得脸一热,啐了一口。“她”自然指得是贵妃,言下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
“皇额娘冤枉我了,我怎么敢堵您。”格格坐近了拉着皇后的手,劝道:“就是贵主儿,也并不敢,她是有她的难处。她这个人您还不晓得么,最小心了。”
“好,你们都小心,就我是‘大心’的?你是谁养大的,还替她来说话,有良心没有!”
“皇额娘还真生气啦?”格格‘噗’的一笑,摇晃着皇后的臂膀,“得,那我就让您瞧瞧我有良心没有。”说着凑近皇后的耳根,悄声道:“您要的东西,我去告诉父王,给您办了不就得了。”
“你说真的?”
“不就是给广东那个年什么巡抚一封信么,贵主儿忌讳,我父王又不忌讳。”格格嘻嘻一笑,“皇额娘不生气了吧?”
“罢了,那你精着点儿,别让皇上知道!”
“就说您千秋节我父王送的礼还不行?您放一万个心!”
“小丫头——”
“主子!”母女俩正说得高兴,外头两个宫人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是本宫的人,另一个是太后宫中掌事的大宫女。太后宫里的人头上首饰全摘,跑得汗流浃背,哭得泪人儿一般,自己宫里的人张皇失措,进来跪在地上,就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你们怎么了,是皇太后……”皇后还在愣神儿,格格已是反应过来,见太后的宫人点点头,忙得一拉皇后,“皇额娘快去永和宫!”
第十九章
皇后到的时候,永和宫已经来了不少人了。本来先帝三年丧期,宫眷们就都青裙素衣,这下子,连不怎么鲜亮的钿子、耳钳、镯子也都摘了下来。一个个用手帕半遮在脸上,真想哭的因为没有喊“举哀”不敢出声;本就无干的却还装作拭泪的样,不时抽噎几下。看见皇后走来,除了先帝的妃嫔,其余人都无声的蹲身行礼。皇后也没主张,冲众人说了一声“伊立”,就走到“皇考皇贵妃”佟佳氏的面前,她是先帝孝懿皇后的亲妹妹,隆科多的亲姐姐,如今身份最尊。皇后朝她屈身一礼,喊了一声妃母,就不再说话,眼神是讨主意的意思。
“圣母皇太后崩了——”佟佳氏和大行皇太后的关系很微妙,她虽然岁数小皇太后不少,但出身在“佟半朝”家,虽未被立为皇后,却是康熙帝晚年实际的后宫主持者。今上即位,当然第一要尊奉圣母,虽也把她由佟贵妃晋尊为皇考皇贵妃,但和本来出身寒微的太后相比,却有了君臣渊薮。时常相见,礼数亦不可免,本来居上的反而屈身居下,人情上头就十分别扭难堪。眼前这个局面,她更是为难,今上是个挑剔人,自己万一身份摆不好,恐就要惹出没意思来。于是侧身避开皇后的礼,帕子擦了擦眼睛道:“我们也都是闻着信儿才来,不大清楚。皇帝在里头呢,你去劝劝圣驾节哀吧。”
“是,也请妃母们保重。”皇后人很善,想起婆母和皇帝虽有些隔膜,但待自己一直好处不少,多有垂爱,就不免难过起来,狠掉下几滴泪水,红着眼睛走进殿去。
“主子歇步。”皇后刚到暖阁边,就被如今皇帝最信服的御前太监苏培盛拦住了,暖阁门紧闭,连苏培盛都在外头,显见里面只皇帝一个人。“万岁爷想独个儿陪着太后待会儿,请主子在外头安抚各位太妃。还有……”苏培盛说着,很隐秘的向前靠了靠,“万岁爷说,一会儿十四贝子福金们进来,若有话说,要主子拿出皇后的款儿来,不要拘束妯娌面子。”
“唔——那……”皇后有些迷惑,愣住了。她一面担心皇帝,一面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是“皇后的款儿”。
“就是什么话都不要理,只说等旨意就是了。”苏培盛知道皇后为人太忠厚,没机变,忙把自己揣摩的圣意说出来,让她明白。
“我知道了。”皇后这才懂了,大约皇帝是怕允禵的福金借着大丧来走自己的门路,让允禵回京,才特意嘱咐下这几句话的。
皇帝坐在太后的遗体边已经快一个时辰了,他心里很明白,但从感情上,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有些混沌。这些天太后身子一直欠安,总喊心口疼,碰上阴雨天,或是吃得过饱些,就更是疼痛难忍。太医们开的方子,也不大管事。皇帝知道,这怨不得太医,根子还在允禵身上。可这个口,他不能松。今天,约摸等太后歇过午觉,他又来请安。不知怎么了,太后的脾气更格外大起来,直截了当的就是一句:“你放老十四回来不放?要不放,就打发我也去给先帝守灵。”
“太后!太后这样说,折死子臣了!”皇帝当即跪了下去,旁边侍候的人也跪了一片。太后开始呜呜的哭,任谁也不理,皇帝依旧犟在那儿,也不顾什么慈孝礼仪,负气的道:“太后总是叫老十四当枪使,来逼迫子臣,您可为子臣想过一点儿么?”
“我怎么不为你想,他是你亲弟弟不是?他是先帝爷用的大将军王不是?他要一点儿能耐没有,先帝爷能用他吗?先帝爷能用,你怎么不能用?你用他,不比用什么乱七八糟的外人强!”太后一贯并不是十分凌厉的人,只在这件事上,是使出了全身的精神本事来,和能言好辩的皇帝比起来,丝毫不落下风。
“先帝用他,也是勉为其难,不过坐纛而已。您当他真会打什么仗,带什么兵!”皇帝很不屑的低下头去,他颇看不上他那位同胞兄弟。为着筹划青海事宜,他特地把允禵当年在肃州时的奏折拿出来看看,越看越是鄙夷,评价只有四个字:“狗屁不通”。
“哼,既是这么容易,怎么不叫你去?”太后哪里容得别人说他的爱子没有本事,不禁讥诮一句。谁料这话真正触了自视甚高的皇帝的霉头。他想用“子臣备位储君”的话去驳,但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空口无凭。太后若真发起怒来,深究下去,又要扯出即位“正”还是“不正”的事故来,所以只好不说。心里却忍不住气,一腔怒火都奔了允禵去。遂站起来直视着太后:“额娘总以为老十四是孝顺的,子臣不孝顺么?”
“老十四本就孝顺!”太后拿着靠枕重重往地上一甩,想直斥皇帝不孝,转念又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跌坐在炕上,瞪着皇帝的眼睛一下暗淡了去,偏过头去,恨声道:“你么,你自己思量着看。”
“那子臣就封他为王,让他永守山陵,尽他一辈子的孝去!”皇帝说着,迈步就向殿外走去。
“你要干什么?!”太后心头让巨石砸了一样,眼前顿时抹黑了一大片,强撑着喊了一声,把皇帝叫住。
“回太后的话,子臣去和内阁商议,看给他个什么好封号。”皇帝驻了足,回过身子看也不看太后的跪了下去,“不知太后有什么吩咐没有,若没有,子臣办事去了。”
“你——你——”太后嗓子里像压了一团棉絮,梗着喉咙说不出话来,两手没处摆没处放的,只捏着颈上的数珠。脸色由通红变得煞白,眉眼几乎拧到了一起。宫人们全吓傻了,都趴在地上,死人一般不敢动弹,更别说抬头。太后想叫人,又叫不出声;想流泪,也流不下来。一阵天旋地转,而后听见皇帝退去的脚步声。她眼前,皇帝的人影和允禵有些像,又不很像,忽大忽小,甚至觉得颠倒,继之恍惚,然后便漆黑如夜了。
等皇帝的脚步声全然消失在永和宫,贴在地上的宫女们才一个个慢慢爬起来,惊魂未定的醒了会儿神。见太后瘫坐着不动,忙都拥过去,摩挲后背,连声呼唤,却不见动静。众人面面相觑,有胆小的,已是惶悚的抽泣出声来,任谁也不敢去试气息。半晌,一个年岁最大的,颤颤巍巍将手放在太后人中上,刚一碰触,就“哇”的大哭出声,把总管太监和两庑伺候的太医都招了进来,太医伏跪请脉,也只摇了摇头,就退到了一边。
皇帝还没上软轿,就接到了太后驾崩的信儿。他木然了,如同梦境初醒一般。等太监跪在地上请他“节哀”时,他才觉得自己此时不急、不哭,实在很不像样。于是便在脑海中,极力搜集起四十几年来母子相会的情形来。他本还有点儿犯愁,就他们母子淡漠的相处,很难让他发自内心的“尽礼”。哪知骨肉之恩,原是不禁想的,就只泛起“子欲养而亲不在”几个字的古语,便让他真心的难受。等到了床前,再看到亲娘的白发苍颜,就更是打肺筒子里冒出来的“怆然而涕下”了。
“太后思念先帝过甚,又久有心疾,臣等调护不周,请皇上赐罪。”太医院原判刘声芳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这样一讲,既替太医们开脱了罪责,也给皇帝找了台阶下,免得被人议论成逼陵母后暴崩。
“医者治病不治命,你们没有处分的事。”皇帝满意他的说法,点点头,让他们退了出去。长出了一口气,才命永和宫的总管道:“太后的事,传示各处吧。”
制度在彼,很多事是没空多想的。皇帝慢慢回过心神,看看怀表,步履沉重地走出暖阁去。苏培盛在外头正等得焦急,见他出来,忙跪下道:“外头都得着信儿了,廉亲王、怡亲王请旨,要怎样措置。”
“依礼吧,让他们看礼部的本就是。”
“嗻。”苏培盛应了一声,又放低了音道:“怡亲王密请皇上示下,丧仪要——从厚不要?还有十四贝子那儿,怎么开销。”
皇帝所说的“依礼”,自然是按《会典》中的太后丧仪办事,可《会典》本是个基准,皇帝要示孝思,应该酌量添加才对,若是不添,其实就是从简了。怡王特意一问,就是这个意思。孝子逢母丧,要守倚庐之规,是不能办事下旨的,对于允禵奔丧的事,除非事先交待,否则实难处置。
“不要太周章了——”琢磨着允祥的话,蓦的,他想起太后对他的不公和冷待,更为往后与允禵的相处烦心,一股火上来,脱口而出,转念又想起不能受人以柄的事,遂补了一句,“天热,让他交待内务府,多预备水,赏给齐集的老大臣。”
苏培盛是水晶心肝儿琉璃人儿,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刚要唯唯而退,却被皇帝叫住,道:“朕在苍震门守丧,外臣不便进来。你让怡王去找张廷玉,合拟一份太后的遗诰,嗯——”他琢磨了琢磨,心一横:“太后谦抑忧国,遗命朕不可哀戚太过,成服三日,即行听政!”
第二十章
驻遵化的马兰峪总兵范时绎最近极是繁忙,他的职责很重,京东一线,都是他的防御。近来直隶刚换了巡抚,又忙着缴还亏空,州县们都人心惶惶,有些顾脑袋顾不着腚的意思。去冬大旱,夏粮没得好收成,却又不到蠲免的地步,衙役们下来,飞鸡走狗的催迫里老乡长们督着大伙儿交皇粮。正是“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的乱仗。
打前明的役法改作了“一条鞭”,延续到今,百姓们都不必便亲服徭役。这本是好事,但要交上一定银两,以为代役之用,称役丁银。朝廷为了便利,将民户分为上、中、下三等,下等是无田穷民。无田则无粮,田赋可以不纳,但丁银却免不了。京东各县的丁、田比例不同,丁银越重的,下户人越难过。先帝当年善意,有旨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丁役银的总数定了下来,就是康熙五十年的数。可若是近些年少有添人进口的人家,就麻烦了,反要按着人多的时候纳银。这叫“子孙丁”,是儿孙辈要为人死了,名字却还在丁役册上的父祖辈交丁银的意思。如今玉田、丰润两县闹起事来,正为着两县是丁、田各半,丁银过重的缘故。少丁下户,承担不起,加上州县忙于应付催苛,本就受了旱灾的穷民们便有些不安分,为偷为盗得很多,甚至有啸聚为匪的。
范时绎职责在斯,接了巡抚李维钧的咨文,本该亲自去帮着州县们剿一剿匪。可李维钧哪里知道,皇帝早给了他密旨,一心在遵化看着允禵,哪里也去不得。范时绎无奈,只好札委玉田都司,相机处置。若匪势太汹,就再请添兵。刚处置完这事,他就接了邸报,太后驾崩!范时绎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忙派了最心腹的贴身戈什哈,急跑到景陵去,随时监视允禵动静。他自己则换了孝服,带着中军弁兵,乔装作智的慢慢往允禵的住处走,像是报丧的模样。
允禵此时不在住所,却在陵寝衙门。范时绎踅马赶到时,已听见厅内惨厉的哭声,听得糁人,可知京中的丧报已经到了。他递了手本报名入内,只见屋内摆设零乱,允禵跪地仰天,一声声“额娘”的大喊着,长号不止。同留在陵上的大学士萧永藻,和几个内大臣、散秩大臣,将允禵团团围住,有的独个儿垂泪,有的哀哀劝慰。这些前来看陵的,也俱都场面上不得志,各有一份酸楚不服气,触景生情,发抒着心里的委屈。
“贝子节哀——贝子!”范时绎进门行了礼,叫了几声,允禵也不理他,自顾自一味的哭。因与萧永藻都是汉军旗人,早年认识,便于说话,范时绎只得转道:“老中堂和各位大人也请节哀。”
“去从你营中找几匹快马,我要进京!”没等萧永藻答话,允禵忽得站起来,呼噜了一把脸上的泪,向前几步,几乎“拔”起单膝跪地的范时绎,不顾他万分惊愕,便推搡着往外走。及等一只脚跨出屋门,范时绎才拿稳了脚下的根,勉强站住,带了点“挣脱”意思的避开允禵。他是汉军第一门阀的嫡脉,祖父范文程在太祖太宗时参赞机枢,草创擘画,是本朝的“耶律楚材”。伯父范承谟平三藩时为福建总督,死节耿逆狱中,名标天下。其父范承勋,也官至两江总督。举家翎顶辉煌的大贵介,哪里受过这个,登时沉下脸来,一躬道:“贝子先歇歇气,不要失了身份。”
“我要回京奔丧。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自然说走就走。”允禵也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松了手,揉揉哭肿得眼睛,仍旧一副色厉内荏的架势,指着范时绎命道。
“时绎不知道贝子的脾气,却知道国家的法度。”范时绎暗自揣度着,允禵虽是先帝皇子,当今御弟,却是个背了时翻不了身的。自己职司在此,身份上既是“监军”,又是“看守”,从哪里说,也没有屈就的理。于是摆出上三旗贵臣的架子,一脸的公事公办,称呼里连个惯常的“爷”字也没有,只正色道:“贝子奉旨守陵,没有谕旨和部文,贝子不能私自回京。”
“你说什么?!”允禵一阵狂怒,若不是人拦着,真个要上去给范时绎一脚,他血红的双眼瞪得滚圆,几乎爆出血丝来,丧亲的悲戚和对前途的绝望化作一股桀骜恣纵的戾气,“你是什么东西!升天的是爷的亲额娘,天塌地陷爷也要回去奔丧!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死不了老子娘,不用去丁忧!”
“十四爷慎言吧——唉——”萧永藻是内阁老臣,当年看着允禵奉命出京,挥师陕甘的。如今好端端一个心高气傲的大将军王,被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还要受人看管监视,和区区总兵斗口,也实在委屈可怜。他本不想多话,既怕惹祸上身,又恐火上浇油。可此时听着允禵的话实在不中听,也只好出来说话。免得范时绎的奏折上去,告自己个不加劝阻,姑息纵容。
“贝子说时绎的话,时绎不敢驳,但请贝子不要辱及先人才是。”范时绎强压着火儿,端着不卑不亢的做派,拱手道:“依贝子说的,就算普通官员丧亲,也要先报上宪,吏部题本,才能丁忧。何况太后驾崩,是国家的大事,不是贝子的私情。贝子是何等人,能不请旨,私离山陵?贝子致圣祖先帝爷于何地?”
“范家出了你这样好子孙——真个好奴才的料!”允禵叫他气得脖埂子通红,青筋迸出,却无言以答。搓着手原地打了三个转儿,他想着,这要是在肃州军前,一定得军法办了他!可现在,是自己人在矮檐下。马兰峪总兵镇下兵额数千,还不都是看着他的“现管”。如此境遇,允禵想起身后群山叠嶂中躺着的先父康熙帝,又想起刚刚离世的亲娘,被人隔开千里的八哥、九哥、十哥,不禁百感交集,肝肠寸断的咬着嘴唇,锥心泣血的压着泪水。
“十四爷请回吧,等旨意一到,十四爷自可进京了。”范时绎看他铮铮铁骨,哀哀情断的样儿,也不免生出些同情怜悯,收了气,改了称呼,回手招呼两个亲兵:“你们着人日夜看着驿道,有旨意来时,立刻给十四爷送来,不要耽搁了。”
“不劳你费心。”允禵却不领情,一摆手,回身推开围观的众人,自进内里去。范时绎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刚要转身离去,就听见里头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额娘!”
三天之后,圣旨还是到了,不但准允禵回京叩谒太后,还顺带封了他为郡王。不过,加封的话说得很埋汰,什么“贝子允禵、原属无知狂悖,气傲心高。朕屡加训谕望其改悔,以便加恩。但恐伊终不知改,而朕必欲俟其自悔,则终身不得加恩矣。朕惟欲慰我皇妣皇太后之心,著晋封允禵为郡王。伊从此若知改悔,朕自叠沛恩泽。若怙终不悛,则国法具在,朕不得不治其罪。”这哪里是封爵恩旨,明明是数落罪责,警告恐吓之辞。一个太监不知好歹,在旁说了句贺喜晋爵的话,萧永藻、范时绎几个人眼睁睁看着,还直挨了两个大嘴巴,外带一个窝心脚。其余人吓得够呛,一句话不敢多说,垂头丧气送允禵上了路,便各自散去了。
恭送走了允禵这位瘟神,范时绎才顾得上本职正差,派人往玉田都司,查询当地的匪患。然后复详李维钧,说明之前不能亲往的缘故,并称景陵这边的大事已经办完,不日即将前去,请李抚台宽心。不料李维钧的回文却变了口气,说是两县匪患,事出有因,宜抚不宜剿。这会儿派了通永道和永平知府前往办理,不必劳烦范总镇了。范时绎到乐得轻省,他已经让允禵的事熬得灯干油尽了,哪里还有心思剿什么匪。于是客气一番,表示了“悉听尊便”的意思。
署理永平知府名叫赵国麟,康熙己丑科进士,曾在长垣知县任上,卓有清誉。此番改剿为抚,便是他的主意。等领了宪命,他便带人到了玉田,探究明白,知道是为丁银太重,吏役科索,穷人难过的缘故,自起了贤德司牧的爱民之心。和都司合计了,立刻出榜安民,声明了首恶重办,胁从不问的意思,在市井通衢,杖责了几个鱼肉乡里的衙役,一时人心大快。他又亲自捐出俸来,并挨家请缙绅富户们出资,帮受旱无力的佃户们买了秋粮的种子,温言抚慰。百姓们多通情理,本是安善良民,实出无奈,才落得不安生理,聚众为盗。渐渐的,随着秋粮播种已近,也就各自回乡去了。剩下几个匪首,都司带着官兵一擒而尽,再不消多说。
赵国麟遂往保定复命,到了抚台衙门,李维钧已经知道他此行甚为有成,十分高兴,便亲自接出仪门,执手叙了寒温,到客厅落座。及说到公事时,赵国麟缓语道:“卑府有一点愚见,想请教中丞大人。”
“仁圃不要客气,请讲,请讲。”李维钧因喜爱赵国麟才具老成,也不称呼一个寻常的“贵府”,只笑着叫他的字。
“卑府的桑梓在山东泰安府,从前朝天、崇年间,就行了‘丁随地起’之法度,很是有益于穷民。卑府的愚见,若以此办理直隶各州县的赋役,如今玉田、丰润之事,日后当能缓解。”
第二十一章
晚间,退至后宅,李维钧还在想赵国麟的话。他是浙江嘉兴人,仕宦途中,在山东莒州做过知州,这两地,凑巧也都是万历、天崇年间就开始行“摊丁入地”之法,颇有成效。所谓“摊丁入地”,与赵国麟所说的“丁随地起”乃是同意。就是将一县的丁银,摊入一县的地亩,按亩均派。如此一来,这一县的丁银,田多者多交,田少者少交,无田的穷民,便不必交了。而今玉田、丰润这样的事故,也就迎刃而解。他后来做直隶守道,又升为巡抚,见京畿附近土地兼并很重,却并不如此,使得穷民多有抗粮、抗租之举,便很欲更张之。再加上近来他的恩主年羹尧屡次写信,说皇帝初登大位,要切实行几件正事,来一扫朝堂陈腐之气。让他多加留意,使出一个雷霆手段来,令朝野侧目,为自己争辉。于是,他竟生出一个极大胆的想法来,要奏请圣命,不但直隶,连天下,也要通行“摊丁入地”之法,一改前辙。这才是迈绝前人的大手笔呢。
功也大,怨也大,出头的鸟儿祸也大。李维钧是个聪明人,左思右想,又觉得个中颇多阻碍。他一个巡抚,很难承受。最大的关节,这个法子虽有益于无地穷民,却有损于广有土地的绅衿、财主。不说乡间富户,单就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哪有几个穷家小户的,多是豪门巨室,于此大有干连。自己一个条陈上去,还不成了众矢之的?
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扰得他很难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思虑。他的夫人早亡,爱妾张氏,本是家奴之妻,因生得很有姿色,便强收为妾,随侍在任上。因又认了年羹尧的管家魏之耀作干爹,更是得脸。张氏见他夜不能寐的发愣,便披衣起身,轻轻挑起幔帐,下地拨了烛花儿,问道:“老爷怎么睡不稳了?”
“想事儿。”李维钧也趁势坐起身来,由着张氏给他捏肩捶后背。张氏的脸微侧着,在隐隐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分外撩人。那一种小家碧玉,“婢学夫人样”后的精明灵透、娇俏媚人,让李维钧看在眼里,心中两摇三荡的动起来。政务上的烦恼,俱都抛去了九霄云外。一抚她的玉臂,笑道:“你想要个一品夫人的诰命不想?”
“怎么不想!”张氏一双杏核眼,波光流转的一闪,正对着他的眼睛,看他满面笑意,便以为是玩笑话,遂别过身去,娇嗔一声:“我现在扶正老爷还怕人说三道四,又提什么一品夫人!您别拿这没影儿的话来哄人了。”
“你不信?”李维钧见她目光暗淡下来,没了方才顾盼风流的劲儿,不禁有些发急,遂双手扳过她的香肩,“我现在就有一件大事,若做成了,不愁你们没个一品夫人当!”
“老爷这话当真?”
“怎么不真!”李维钧一把握住张氏半倚在床上的纤腰,使劲儿往怀里一带,张氏便“跌”在他身上,咯咯笑个不停。随口道:“老爷要打诳语,我可记着今儿这遭儿!”
“你激我?!”李维钧手一松,略略打了个愣儿,看那靠在自己怀里的妙人儿,云鬓斜倒,乌髻摇曳,朱唇小启的样儿,不由再想,只用微抖的双手边解自家身上的扣袢,边说了一句:“管他好歹,我明儿就拜折上奏,你等着就是了……”
床第之间逞的口舌之快,虽说不能太当真,但也不好真的食言,否则就真叫枕边人看扁了。于是次日一早,李维钧就请了身边的首席幕友郭师爷来商议。郭师爷是诸暨人,六十多岁,是年羹尧之父,前任湖广巡抚年遐龄荐给他的。为人精明强干,头绪清楚,谙熟掌故人事。李维钧从地方一步步升上来,对朝中旧事并不深悉,日常多亏了郭师爷佐理,方不致有错。
花厅落座奉茶,李维钧便开门见山道:“年公屡次要我上奏几件兴利除弊的大事,近日恰觅得一件,请老夫子帮忙参酌。”
“东翁请赐教。”郭师爷见他面色严谨慎重,知道事体非小,也自凝起神来。
“老夫子知道,咱们浙省许多州县,在前朝便行了‘摊丁入地’之法,穷民少累,人口不必隐匿,朝廷征赋又也很便宜。”
“是这话,不但浙省,其他省的一些州县,也有实行的。晚生随年老中丞在湖广时,亦有所闻。”郭师爷半生在外,阅尽各地风俗政体,又很博闻强记,听李维钧说起“摊丁入地”的话,不禁侃侃而谈起来。把个万历以来哪里奉行此法,哪里有所裨益的旧事,一一罗列当前,很是周详。
“老夫子真是见多识广!”李维钧一时听得击节称赞,心里跟更多了几分坚定,见他说罢,遂略倾了上身,做出恭敬的姿势,注目问道:“维钧若是请旨,将此法奏准遍行天下,老夫子以为如何?”
“是造福生民的大功一件!”郭师爷笃定的敲了一下手中的折扇,见李维钧面露喜色,却又摇摇头道:“可东翁知道先帝在时,特为此事,就有廷争么?”
“略有耳闻,未知其详。”李维钧搜肠刮肚的想了想,恍惚听说过,略一沉吟,忙拱手道:“请老夫子明示。”
“永不加赋谕旨下后,是康熙五十五年吧,晚生正在两广杨琳制台幕馆中,恰随杨制台入京陛见。”郭师爷蹙目回忆起旧日的情形,娓娓道来:“那年御史董之燧就有题本,请先帝敕下户部,行文直省各地方官,确查各县地亩、丁银,按亩均派,行‘丁随地起’之法。先帝交部奏议,叫户部以‘变更甚巨,难以施行’的话驳诘了。有混账部员,听说是家有千顷的,特意泄露了消息出去,京官豪族们舆情汹汹,都怪董御史多事,董御史一时几乎不测啊!唉,幸而先帝圣明,以为此奏甚有可取,不妨一试。正赶上我那旧东翁杨制台当日在乾清宫入觐,就叫他先在广东试行了。”郭师爷说着,神思仿佛回去了几年前,末了目光幽暗,无奈的摆摆手,“杨制台回来说,先帝当日龙颜不霁,甚为伤怀。只是拿着户部的驳议长叹:做事难,做官难呐,宁获咎庙堂、有负百姓,也不可得罪达宦巨室啊。”
“多亏老夫子教我。”李维钧先还听得入神,后竟渗出一身透汗来。抿着嘴唇沉思了许久,仍有些不甘心,试探着问道:“看年公几次的书信,当今圣主似乎是真要兴利除弊、振作刷新的。年公是皇上藩邸旧臣,应该不会误会圣意吧。”
“年亮工自然不会错。”郭师爷因是年遐龄的幕友,看待年羹尧便如旧交晚辈,遂只称他的表字,“可东翁若是奏陈上去,皇上虽准了,却犯了众怒,成了孤臣。皇上若不得已时,效法汉景帝对晁错的法子,做出弃車之举,他年亮工远在西陲,肯保你么?保得住你么?”
“老夫子说得极是——”李维钧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已是寒了半截,只闷声道:“那依老夫子的意思,还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得好?”
“也不尽然。”郭师爷瞧他一片热碳儿似的心思,叫自己兜头一盆凉水,泼得心灰意冷,也很过意不去,忙回旋道:“东翁知道,晚生素来有些过虑的毛病,这是于国于民有利的大好事,当做的,只是不可急躁轻动就是了。”
“先生老成之言,是醍醐灌顶啊。”李维钧慨叹一声,起身在花厅里漫步良久,才开言道,“是我把情形想简单了。往后什么孤臣不孤臣的不说,仅就上奏一节,也很难办。若是直接题本,倒是光明正大,可未免太莽撞,一旦驳回,就无转还余地;若是咨文户部么,部臣拘泥成例,嫌咱们多事不说,只又恐泄露出去,落得董御史那样麻烦;若是密奏——”李维钧住了口没言声,眉头渐渐锁了起来。
“若是密奏,皇上断之不专,反而发交部议,东翁就要担一个僭越渎奏之名了。”郭师爷接口替他说了出来,很是中肯。
“是,年公多次说,户部的王爷心思重,不喜外臣自作主张。”李维钧话到嘴边还是留了情,年羹尧和他抱怨怡王刻忌揽权,远不是这么轻巧的话。
“东翁不如写信,问一问年亮工的主意,他若愿意两下呼应,那是最好的。就不呼应,他也比咱们更懂圣心。”郭师爷说着也站起来,想一想,才出了主意。
“也只好如此,今晚我就修书,急递西安。”
第二十二章
李维钧的书信到达西安时,年羹尧已经今非昔比。皇帝特旨,命驻扎甘州的大将军延信,将一切事务,俱交年羹尧办理。川陕云南的督抚提镇,及防边筹饷大臣,皆听年羹尧节制。如此一来,虽还没有授以转阃将印,但人人都能看得出,青海一旦有变,年羹尧就是理所当然的钦命大将军了。
西宁城如今很不太平,沿城周边的藏民受了罗卜藏丹津的挑唆,时有烧毁谷草,抢掠财物的。年羹尧瞅着这样的乱象,却很沉得住气,断不肯做“衅自我开”的蠢事。只是遥勒官兵,不必理睬,由着他们在城里胡闹。总归常寿在罗卜藏那里谈不拢,再一并和他们算总账罢了。
小打小闹的不在话下,他现在最烦心的却是两件事。一个是塔尔寺的大喇嘛察罕诺们汗,他在青海是“番夷信响”的黄教第一首脑,如达赖喇嘛之于卫藏一般。若是他率众从逆,则影响甚巨,全青海,甚至川、甘等地的僧人,怕都要跟着反叛。就连一心向着朝廷,甚至身为皇家額驸的青海诸王公们,也难保不会心动。二来仍旧是钱粮的事。之前他叫陕西略作试探,要求免去川陕亏空,给驳了回来,就知道户部是个铁公鸡,万万指望不上。至于怡王的私信解释和皇帝的屈意撮合,虽都是软和得发腻的话,可在他看来,却无不是笑料一样——矫揉造作,有失正道。他是个利索不喜纠缠的性子,一经此事,便再懒得和户部讨价还价,铁着心,拧着劲儿,存了“我自为之”的心思,尽力一边从川陕甘滇等处调用粮草,一边密折奏向御前,不过是打个招呼的意思,只待一个“知道了”的三字朱批即可。
年总督严威赫赫,反致书他所辖几省的督抚两司,都是称名道姓,毫无客套,与官场寻常的循循执礼,大不相同。这一作派平日招人忌恨议论,可碰到战时,却十分管用。众人见他豪横严正,都觉是圣眷优隆之故,反自小心翼翼起来,所派事项,无不唯唯听命,从紧办理。因此兵力粮饷俱都周转的十分快速,并无一点沉滞。然而用兵西陲,仅仅军需正额足备,还差得远。青海苦寒之地,军兵疲弊,转运艰难,将帅手中若不握着大把的私钱,是决不能笼络军心的。虽然他任封疆多年,火耗、节礼也有不少,可到了青海那样偏僻地方,恐怕仍不足以犒军。这着实让他为难,数日坐在总督府里,琢磨处置的法子。
正想着,外头家仆来禀,说胡方伯到了。胡方伯即是陕西布政使胡期恒,其父胡献征乃年遐龄旧交,期恒出身士大夫之家,与年羹尧总角相交,最是亲厚。但他为人正气自持,虽为年的属员,却不卑不矜,深为陕省官员所敬。听说他来,年羹尧自然不肯傲然怠慢,忙自迎出门去,见胡期恒远来屈身,忙疾走几步扶住道:“没有外人,老弟又跟我客套了!”
“我是来问公事,不敢不拜亮工大帅的虎威啊。”胡期恒一身宁绸素袍,十分端正儒雅,含笑着打趣了,一步站住,只揖了揖,便随进屋去,被年羹尧让到炕上坐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递上道:“直隶李中丞想奏请通行摊丁入地之法,要我帮忙呼应,他说另有信给亮工兄,不知道你的意思。”
“他的信我看了,说得很是,不过现在咱们做的是刀头舔血的勾当,哪有空理他这些庶务。”年羹尧漫然回应着,并不很认真。李维钧是附贡出身,学问也不很好,他历来将其看作吏干一流人物,自居恩主,呼来喝去,不如待胡期恒这样文士的尊重。
“我看这是好事嘛!不过阻碍恐怕很多,亮工兄应该帮他一帮。”胡期恒却很热络,他父祖三代都是理学正统,总要做知行合一的事,对这样有益于民的条陈,很认为应当上心力请。
“人尽皆知他是我荐的,皇上见是他奏的,又是好事,必也要给我三分薄面,不会驳的,用不着咱们多说。”年羹尧脸上满是自信,洒脱的在屋里踱着步子,粗大水亮的辫子在脑后一摆一摆,显得格外精神。见胡期恒的神情有些不以为然,就笑道:“我已给他回了信,让他不必去找户部,那都是些毫无见识之人,就知道墨守成规。与其花功夫和他们打擂台,不如直接上折子就是了。”
“喔,”胡期恒虽觉得事关重大,应当慎重行事,可看他无所谓的样子,也不宜再说什么,毕竟官品上下有别。呆呆愣了一时,却总觉心里有些放不下,才又道:“我与亮工兄是老交情了,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想你也不会怪我。我劝你一句,你再忙,皇上那儿还当小心恭敬些。今上作了四十五年臣子,最通下情,又好诛心,和先帝是不一样的。还有,你也不要总和户部较劲儿,你是要做大将军的人,气量要放大一点儿——”
“我都知道——”年羹尧本还认真听着,见他满脸恳切的还要往下絮叨,便一手从桌上抄起茶盏递到他跟前,“你歇歇气,喝口水。”看胡期恒皱着眉头闭了嘴,一副气恼的样,便两手一摊在胸前,大笑道:“元方老弟你想想,就是匹千里马,只管驱驰,却没草吃,怕也不能安分的猫儿似的。我如今恁大的军需开销,都不敢去烦他们,只是四省自筹,偶尔要些协饷。看人脸色遭人驳,却不能驳人,老弟要是受这份气,还说气量二字么?”
“你是在外的人,和枢府争长短,没有你丁点儿的好处——”
“我不稀罕他们的好处,能不给我掣肘,就是他们天高地厚。”年羹尧紧咬着一排细牙,从牙缝里透出一丝笑纹儿,马上又收了回去,随意坐下道:“不说这些,我正要找你商量些旁的。明初指挥使韦正守河州的旧事,老弟知道么?”
“记不得了,亮工兄赐教。”胡期恒叫他打断了话,本有些不悦,听他又兜的问起掌故,也不肯细想,只一拱手罢了。
“老弟知道,我从小就好时务,是一直留心兵事的。当年在翰林院,有幸读过前朝太祖皇帝的《实录》,嗯——”年羹尧说着,偏了头想一想,慢慢忆道:“明太祖拜徐达为大将军,逐王保保于临洮,又下河州,命指挥使韦正守之。这韦正可不是寻常人物啊!”年羹尧说着,感慨一声,仿佛追忆故人一般,十分亲切的语气,一改往日的神情,“河州离西宁不远,当日也是汉、蒙、吐蕃杂处之地,最是贫瘠。韦正驻守时,不但粮饷转运不灵,官兵也多有逃亡的。他当即上奏天子,令中原商贾运来粮帛,换回茶马土仪,粮帛交与卫所军士,令其自相贸易。从此商贾得利,军士富庶——《实录》上没提,但我思量着,韦指挥从中略抽几厘,大概也不缺银子花。哈哈,河州从此为乐土矣!”他说着,好一阵开怀大笑,平日那得意洋洋如斗胜了的雄鸡模样,又挂在了脸上,端起自家的茶,极有滋味的一品,问道:“元方老弟,你看咱们效法先贤如何?”
“亮工兄真是博古通今之才,荒僻之地也只有如此为好,不过设卡中饱,恐怕——”胡期恒是端正君子,素重义利之辨,先头已被年羹尧的娓娓而言带得发了思古之幽情,听至最后,又觉得所谓“抽几厘”之说,实在有些不经之谈,但也不好驳他,便止住话,是不肯轻许的意思。
“有些事要从权的,就这么定了!”年羹尧主意已定,不待胡期恒再说,已是一拍大腿站起来,“明儿就要贴出告示去,招募晋陕两省商贾去西宁!”
“大帅!”等送了胡期恒出去,年府的管家魏之耀小跑着从后面赶过来,身后跟着一个绿营把总打扮的人,灰头土脸,外甲破得稀烂,已经没了人模样。双脚还一瘸一跛的,待到跟前,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知是跪是爬,两眼怔怔看着年羹尧,是恍然隔世的神情,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是?你是西宁过来的?”年羹尧看着眼前脏乎乎、木呆呆的人,才要发怒,又倏地一振,俯身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怎么样?!”
“常寿大人被罗卜藏丹津拘禁,随去的笔帖式多尔济——自尽殉国了——”把总本还恍恍惚惚的,及至此时,才号啕大哭起来,看着年羹尧铁一样的脸,操着浓重的甘肃口音边哭边道:“小人随护常大人,被留在罗卜藏丹津营外听消息,过了五天,才知道那贼鞑子竟扣了钦差!小人连夜回城,沿路上南川申中堡、西川镇海堡、北川新城,到处都是叛军。他们驱使藏人放火,指使喇嘛作乱,烧杀抢劫奸淫妇女,离西宁城已经不到十里了——总督大人,您得救救我们常大人啊!”
“公然造逆!好——”年羹尧猛地挺直了身子,回身一拍魏之耀的胳膊,拧着眉,嘴角却忍不住露出半丝冷冷的微笑,“好大胆子的罗卜藏丹津,他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呐!”
“奴才伺候主子写折子!”魏之耀忙一躬身,就要进书房去。
“折子要写,不用你忙。”年羹尧一把拉住他,稍一沉思,“你去内宅,告诉夫人一声,连夜收拾东西,我要亲到西宁城督阵!”
“西宁如今是危城啊!塔尔寺都反了!”趴在地上把总大喊一声,一路上刀尖滚、油锅煎,想着西宁城外那腥风血雨的场景,听主帅说要亲临前敌,他还以为年羹尧没领会他方才的话。
“我不作三军表率,如何救得你们常大人。”年羹尧看他一片诚挚的神情,不禁含笑答言,随即转过身去,对魏之耀留下一句:“这是条汉子,重重赏他”,便疾步往书房去了。
第二十三章
“谕兵部,总督年羹尧既往西宁办理军务,调遣兵弁之事甚属要紧,需给大将军印,以专职掌。将延信署理的抚远大将军印命人带往西宁,交予年羹尧。”养心殿暖阁里,皇帝端坐在靠窗的炕上,边抚着炕桌上一个奏折匣子,边一脸严正的凝神说道。他眼睛有些微蹙,泛出明显的血丝,是熬了夜的缘故。匣子上的白签端正写着“太保公川陕总督臣年羹尧”几个大字,旁边散开着一摞折子,一份黄绫面的,是请安折,其余都是白皮的纸折,个顶个的厚,透过纸背的墨色中夹杂着密密麻麻的朱红行草,显见是御批过的。
炕边是礼部尚书张廷玉侍立着,他虽任职春官(礼部尚书的别称),却从不到部管事,只日日随侍帝侧,专责草诏。他为人做事有三大长处,一是记性好。每承旨时,只须一人在场,下去挥笔而就,一字不差,不待旁人提醒;二是最体圣意,文笔、翻译俱佳。皇帝所发的谕旨,不论用满语、汉语,措辞得体或是说个大概意思,他全能领会得来,谕旨草拟的文辞通畅,气势雄伟,满语也译得极恰当,再呈御览时,几乎不劳皇帝更改一字。三是性情老成谨慎,从不自恃近臣,结交权贵。他有句箴言,叫做“万言万当,不如一缄”,常被隆科多笑话“张衡臣是咂嘴儿葫芦”,却最对皇帝的脾气。因而如今除了最机宜的军务和家务,皇帝对张廷玉全不避讳,凡有谕旨,一日两见、三见,都是常事。今天卯时未到,他就被紧急召进宫的,知道是有急事要拟旨。此时听着皇帝的话,才明白西北军务是有大变了。生怕出错,一字一句细细听着,不敢有丝毫疏忽。及至说完,忙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方躬身道:“臣记下了。”
“另铸平逆将军印给延信,送往甘州,令他防守甘州延边事务。”皇帝并不看张廷玉的神情,只自沉思着凝眉道:“再敕靖逆将军富宁安,让他屯兵吐鲁番和噶斯口,断绝叛军与准噶尔联络,所有动静,听——抚远大将军措置!”这一部署是年羹尧奏折上提的,富宁安是满洲贵臣宿将,前大学士阿兰泰之子,做过吏部尚书的,与他并无统辖。他之前尚无大将军名分,不能调动富宁安所部,所以密折皇帝,请发敕旨办理。皇帝昨夜未眠,这事也颇费思量,年羹尧为防叛军进入甘肃内地,已分兵于永昌、布隆吉河防守;又在理塘、巴塘、黄胜关等地驻兵,截断叛军入藏通道。若不调富宁安之兵,则罗卜藏丹津北窜准噶尔,便与策妄阿拉布坦合股,后患无穷。若是调兵,令满洲显贵名将受汉军节制,乃是开国所未有,恐怕不但富宁安本人,即京中满臣,也难免不服,这可不是小事。辗转多时,他才定了主意。富宁安是被先帝称为“内修行笃,自立品行”的人,并不似一般贵介那样骄横,想他就算有怨气,为着大局,也不会真做出罔顾国家、将帅失和的事来。于是忙找出富宁安的请安折子,善言抚慰了好几句,又赐了先帝御用冠服给他,算是预先留作地步。
“臣明白。”张廷玉也不多话,仍旧用平缓的口气应诺,躬身等着皇帝再说。
“命四川提督岳钟琪为奋威将军,也铸给印信,叫他协理军务。”皇帝喝着茶喘了口气,他头有些发胀,却仍在不停的思索着。岳钟琪与富宁安不同,他是岳武穆后裔,将门虎子,如今才三十七岁,被年羹尧一手提拔起来,才在川陕军中,最是善战。此次大征青海,他必是先锋无疑。可昨儿下晌也到了他一封折子,他受年羹尧之命进驻四川松潘,要约定日期自南向北会剿。可他却不大乐意,军机不可逆料,请旨不必与年羹尧一同进剿,若敌情有变,可准他相机行事。皇帝洞烛人心,一看就知道他存了争功的意思,不禁暗叫麻烦。他一时晃过了叫岳钟琪对年羹尧略作牵制,以防年氏用权太专的念头,但顷刻又觉得不妥。思来想去,只好含糊批道:“朕信得你,但凡事以持重为上,西边有年羹尧、你二人,朕岂有西顾之虑?愿你等速速成功,朕喜闻捷报。”
“遵旨。”张廷玉又一长揖,看皇帝半晌无话,才道:“皇上若无旨意,臣去拟了上谕看?”
“唔——唔?你等等,容朕再想想。”皇帝顿了一下,放开盘着的两膝,偏身下炕,招呼了苏培盛进来服侍他穿上靴子,在暖阁里负着手慢慢走了两圈,抬眼看看墙上的自鸣钟,问苏培盛道:“怡王怎么还没有到?他是不是先回府了?叫人去催一催他快着。”
“主子是太着急了,昨儿宫门下了钥才着人快马去西山,现在才四个时辰,就是怡亲王接了旨也快马往回赶,这会儿怕也进不了西直门呢。”三天前,允祥奉旨去西山大觉寺给太后超度进香,法事还没有做完,皇帝这儿就来了急事,昨儿连夜命人去传,皇帝性子急得度日如年,自己围着几分折子转悠了一宿,也恨不得马上叫怡王来商议。
“喔,也是太急了些儿。”皇帝听着自失的一笑,忍不住对张廷玉道:“朕这个脾气总改不了。你先拟旨去吧,等他来了,还有事要说。”接着又转身向苏培盛:“一会儿去叫人把舅舅也找来议事。”
“嗻——”
“臣请皇上圣安。”苏培盛刚答应着转身,外头怡王已是急匆匆进来,他一身素服上头好些褶子,多少显得有些凌乱,声音中还带着微喘,与平日衣冠齐楚讲究,行止进退自如的做派大不相同,显见是一路颠簸赶来的。他本就有腿疾,骑久了马,两腿更觉得发软,叫门槛略绊了一下,也没看前头,就势行了跪安礼,差点和回身的苏培盛撞在一处。
“你还真快!辛苦辛苦!坐下说话。”皇帝见他这样狼狈,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忙摆手叫正连连谢罪的苏培盛:“要杯奶子来,吃点东西解解乏。”
“知道皇上有急务,臣把法事交待了性音大和尚,就忙着连夜赶回来。”允祥略舒了一口气,起身又打个千儿谢过,看了张廷玉一眼算是招呼,才侧身坐在炕前的墩子上。
“性音大和尚办事很体面妥贴的。”皇帝最崇佛,性音和尚是他做亲王时藩府的座上宾,常在一处谈禅,与允祥也很熟稔,如今正是钦命的大觉寺住持,也常进宫中来。不过此时他却没兴致聊禅语,看着允祥接过一碗奶酪喝完,便道:“年羹尧昨儿的折子说罗卜藏丹津已经扣了常寿,在西宁城外闹起来了。”
“好快呀——”允祥听得顿时拧了眉,心里嗵嗵地跳得极快,“他们敢扣钦使,是连虚与委蛇的功夫都不想做了?”
“嗯,是太快了些,朕还以为要到明年开春儿水草丰满了呢。”皇帝凝重沉滞的点点头,转颜又道,“昨儿夜里朕都想好了布置,方才已经和廷玉说了拟旨,一会儿再和你细说。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听听你的意思。”
“若是军需的事,皇上放心,臣一定鼎力帮他周旋。”允祥忙站起来,他虽极不喜欢年羹尧桀骜不恭,可真到战端开起的时候,还是抱定了同心协力的心思。江山是他爱新觉罗氏的江山,大敌当前,不能自乱阵脚的内耗。
“嗯,朕知道。”皇帝很信服的点点头,神情却还不甚明朗,只抿着嘴唇,从内里发出膛音:“可这是件麻烦事,要得罪人,要坏名声。”
“皇上明示。”
“年羹尧说西北四省筹措军需,外加晋、豫、直隶各省协饷,恐怕还是不够。真从国库调拨银子,国库艰难不说,转运也很麻烦。到了当地不但买不着粮食,说不定还会托的粮价腾贵。所以么——他没有明说,但意思是想请旨在川陕两省开捐纳。”
“捐纳?皇上初登大位——”
“你先听我说完再驳。”皇帝语速奇快的打断了允祥的话,“朕的意思,不但在川陕,在户部也可以开一段,交陕西司管办。以后奖赏有功,抚恤伤亡,安置蒙古藏人之类的,朝廷不能无所表示。现在的库帑不宜动,朕思量着也只好如此。”
“皇上——”看皇帝这样连珠炮似的抢着说话,允祥几乎无奈的笑出声来,正思量着怎样谏阻,却一眼看见斜后头站着的张廷玉,遂道:“开捐纳虽是户部的事,可于臣本身并没什么关碍。张衡臣是一门科甲,这个事,皇上该问问他倒是真的。
“殿下,廷玉不在其位,不敢谋其政。”凡科甲出身的,自然最厌捐班,张廷玉也不能例外。不过他看着皇帝像是主意拿定了的意思,只朝允祥一躬,不肯再开口。
“不在其位也不妨议一议,你直言不碍的。”皇帝满不在乎的一挥手,目视了张廷玉道。
“是——”张廷玉不安的轻嗽一声,硬着头皮道:“捐纳之事,于理似不太合。若是川陕一地为之,以解燃眉之急,或可从权。若着户部一体开之,怕是——”
“怕是清望们要有非议。”允祥看张廷玉说着艰难,只得一口接过去。“捐班的名声不好,部里是有名的。”
“不能一概而论嘛,那个李卫你不就说很好?他不也是捐班的。这会子他已经到云南任上,折子里面奏的也很有见识。”皇帝满不在乎的说道,他历来主张唯才是举,不大在乎官员的出身。
“臣说的不是一个两个人好不好,是说皇上初登大位,就要开——”他心里一横,直言道“就要开卖官鬻爵的例,这事有损圣名。西北的军务再要紧,也不及圣德要紧。这要是年羹尧的意思,是他太想着事功,太不为皇上的大局着想了。
“你看看,你还是和年羹尧计较,怎么回事!”皇帝听着“卖官鬻爵”几个字,只觉心里一揪,脸上一红一白的很过不去。把茶盏墩在炕桌上,不再说话。
“臣失礼了。”允祥见皇帝动了气,只好站起来掀衣跪了,心里虽十分委屈,却仍道,“不管这是年羹尧的意思不是,臣一片愚直,大战在即,不敢有意气之心,只是怕皇上的圣政授人以柄。”
“怡亲王说的是至诚之言,皇上圣鉴。”张廷玉在旁边也忙随着跪下,连连叩头。
“你们说的不为不是。”皇帝重重的吸上一口起来,脸色也渐渐缓了过来,口气却很坚决,“事情紧急,朕不能沽名钓誉,只能从权,廷玉一会儿照朕方才说的拟上谕给户部。”随后又转谓允祥:“部里正途出身的大臣官员若有异议,要替朕给他们解说明白难处,让他们勉力办事,不准应付——更不准借机谋利!”
“嗻。”允祥暗叹一声,也只好叩头领命。
第二十四章
自鸣钟“铛”的一响,已经是辰时了。天以至晚秋,加上不时吹过的北风,很有些凉意。心不在焉的皇帝一直没有说话,从窗间看辞出去的张廷玉被风吹得一打颤,缩紧了袍服,却还不肯做张皇模样,仍旧竭力步履的安详的走着,才恬然一笑回过神来,对也是一脸若有所思的允祥道:“张廷玉真是太平宰相的风格儿,张英师傅幸得令子,实在很有福气。”
“是,他那个脑子可真让人佩服,皇上玉音叠发,有时候让臣传旨,臣还真有些发怵,生怕想起上句忘了下句,比不得他记性那样好。”允祥很以为然的点点头,叫过送来新茶的小太监,从托盘上取下盖碗,亲自奉与皇帝道:“只是他这人也实在是太闷太小心了些,他心里是断不愿皇上开捐纳的,身在近密之地,怎么不肯发一谏言?忒吞吞吐吐的。勤则勤矣,能则能矣,却不是纯臣纯儒的作派。”
“都说朕好诛心之言,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帝“哈”的一笑,接过盖碗放在一边,“他是汉人嘛,又一直是南书房侍臣,自然小心。你以为是你?用人要用其长的。朕‘论朋党’的上谕是他拟的,这上头他最明白朕的心思。你那样直绰绰的说他科名世家,又问捐班的事,你让他怎样答?他是个中人,无私也有私,明知是违逆朕意,说得太直了,若是朕存一个他党同伐异的心思,你叫人家怎么好?”皇帝边说着,竟兴头爽快的大笑起来。他素来为人,最自信的,就是深能洞悉他人的心思,又敢说得通通透透。凡是说得快意的时节,便打心眼儿里高兴起来,十分自足自满,仿佛这世间之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逃不过他的头脑似的。
允祥最清楚皇帝这点异乎常人的癖好,但凡他最高兴的时候,总是又识得了人心的缘故。看他此时拿着铜胎掐丝的珐琅鼻烟壶一下下有节奏的敲着炕桌,直说得眼睛里炯炯有神,没有半点困意,不觉心里暗笑,也不肯拘束的回道:“《尚书》说:尔有嘉谋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圣贤之言凿凿,这才是做臣子的本分。譬如臣在御前与皇上放肆争论,但圣意有所定念,臣乐意不乐意,不也得去大臣们跟前做说客么。”
“哈哈,所以四哥最信得及你嘛!”皇帝一拊掌,胳膊肘恰碰在一摞折子上,上头的散落下来,露出底下几封,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在里头翻了翻,挑出一封来,边念叨着:“昨儿想了一晚上军务,竟忘了有一件要紧事和你说。反正都是做说客,你就两遭儿合并一遭儿做罢!”翻了半晌没找到,才想起是前儿睡前细琢磨过的,所以放在了御榻上,忙叫苏培盛,“去里头把李维钧的折子拿来!”
“嗻——”苏培盛悉知他的起居,忙趋进里间,拿了枕边放的一个折匣,他是略认得几个字的,看上头写着“直隶巡抚臣李维钧”,就捧出来。他原以为折子是要给怡王看的,却不想皇帝招手要了过去,亲自打开折子解说起来。这是李维钧奏请通行摊丁入地的折子,他听了年羹尧的话,折子里竟有一句“部臣只知成例,不知变通,仰祈皇上乾纲独断”的话,皇帝猛然想起,这叫允祥看了必然不快,才自己要过来,翻了翻,拿朱笔将那几个字涂了,撂在一边道:“李维钧请朕旨意,要天下通行摊丁入地之法,一县之内,计田计丁,丁银摊到田里,有田的替没田的纳丁银。他说这有益穷民,往后州县征赋纳银也更便宜。这事前两个月山东的黄炳也提过,朕嫌他是旗下公子哥儿出身的巡抚,没有理会,只叫他安生干好他山东的差事,不要无事生非,妄言渎奏。前儿又看见李维钧的折子,条分缕析得十分清楚,朕想着他是久历地方的循吏,应该是见透了民情的。不比黄炳,大概是听师爷们的撺掇,未必有什么主见。看李维钧折子里搬出康熙五十二年一个御史的话来,朕特意查了查旧档,又问了朱轼——大臣里就他是当过知县的了,他们说得也都是这个理儿。何况据朱轼说,目今直省有不少州县已经行了此法,小民很得实惠,邻近州县得也很羡慕,可见是大势所趋了。虽说三年不该改父道,可这是惠民的事,皇父当年也是忍而未决,别有一番不得已。朕要体恤民瘼,正该为皇父所不便为,不及为,何况这是李维钧提的,不比别人——”皇帝洋洋洒洒说到这儿,突然顿住了,喝了口茶,接着道:“不过这也是得罪人的事,大财东田主们自然不乐意,那个御史当年的题本就叫户部驳了回来,皇父也没有法子。所以说,你这个‘乃顺于外’的说客,这事上头也要多受点儿累,先去疏通。”
“臣明白了,这是好事,不比开捐纳,臣心甘情愿的尽力成就。”允祥竖着耳朵细细听来,及至皇帝不肯明言的地方,他晓得,事仅两个月,准李维钧而不准黄炳,也是碍着年羹尧的缘故。只是皇帝好面子,不肯直说,若说出来,倒像是特忌惮瞻顾一个臣子似的。他会意的点点头,也不肯点破,欠身道:“可这事干系又极大,仅部议恐怕不能服众,还是要廷议、朝议的吧。”
“部议你可以定夺,廷议怕有些麻烦,难保没有事情干己的出来打横炮。”皇帝略一沉思,随即释然道:“部里先议了再说,廷议朕自有办法。”
从养心殿辞出来,回到东华门对过儿的王府换了身儿衣裳,打发两口吃的,允祥就乘轿到了户部。他一宿奔波,也很倦乏,不过想着事情紧急,就顾不得歇息了。户部如今没有管事的尚书,满洲的左侍郎常驻通州仓场不在京,右侍郎是兼着三库钱局,也不常到部,所以素常跟着怡王办事的,只有左右两个汉侍郎——常熟蒋廷锡、蔚州李周望。此时天方过午,两人正在用饭,听说怡王到部里来,都觉得十分讶异,忙放下碗筷,换上公服迎出来,问安见礼。
“邸报上说殿下去西山拈香,怎么这样快——”蒋廷锡擅画,是本朝第一大家,除了本职外,时常供奉宫廷,和允祥极熟。因此开口少了很多客套,随着往签押房的路上,便探问起来由。
“是有急事才赶回来,青海的战事发了。”允祥也不相瞒,加快了步子,一脚迈进了签押房,说声“请坐”,自己先坐在正面炕上,看着两位侍郎面面相觑的惊诧,不禁一笑,放开脸上严峻的神情道:“皇上早就运筹帷幄了,不过军务机密,先前不曾泄露,你们都没有耳闻吧?”
“皇上登基之后,关防真比先时严密多了,我在内阁入值,竟也一点儿没有听人议论过!”蒋廷锡感叹一声,慨然回忆起往事来,“康熙五十七年十四贝子去打策妄阿拉布坦时,还没有派将,内阁和南书房就已经传得风生水起了,先帝屡屡禁抑,也不能止,这真是天渊之别。”
“军务嘛,就该如此,乱乱哄哄的传小话儿,传到敌军那儿,还打什么。”允祥知道,蒋廷锡是先朝侍从文臣,这样感慨,一则是钦佩当今法不传六耳的机宜慎密,二来也是悲悼内阁与南书房的落寞。这两处的奉职官员,在先帝时何等亲密荣耀,至今已被皇帝排挤得如外人一般,近臣之实全无了。允祥自己也是大起大落过,很能体会这种悲凉,却也知道这是无可言表的事,遂一个莞尔,入正题道:“我是昨儿夜里赶回来,很乏,不过还是有两件事要急着议了。咱们议过之后,再烦二位和各司筹划商酌,拟一个本来看,若是合适,不妨这两天就递上去。
蒋、李两人听着,又不由得对视一眼,这位王爷干巴利落脆的办事做派他们早有领教,不过这样急的时候也还不多,李周望是直性人,未加犹豫,便揖道:“殿下请吩咐。”
“头一件好说,皇上已经让张衡臣拟了旨给部里,为筹措军需,在川陕两省,和部里的陕西司开捐纳。等旨意一到,叫陕西司查找旧例,拟定规程上奏就是。”两位侍郎都是灿灿文苑,累家科名,允祥说这话时,故意挑了轻松的口吻,也不抬眼看着二人,只一口气说下来。说完了一停顿,再看时,二人的脸色已经都不甚好看。
“殿下应该谏一谏,皇上初登大位即开捐纳,周望以为不妥。”李周望是康熙朝礼学名臣魏象枢的弟子,康熙三十六年即中进士、入翰林,而后充考官、作学政,又任国子监祭酒,最以清贵自诩。在户部为“言利”之臣,已经觉得难受,让他议论如何安排富家子花钱买官爵的事,他如何能做得来。于是正色拱手,直看着怡王。
“是这话,军需用项,部臣可以尽力筹措,如今也不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圣旨开捐,也不经部议廷议,恐怕——”蒋廷锡很想说出“有碍圣明”的话来,可当着允祥的面,他还不敢,忍了半天,方才憋回去,坐在那儿愣愣的,也不言声。
“二位稍安勿躁。”允祥打心里不愿意清流大臣们怨恨皇帝“卖官”,可他既担了个说客的身份,不但得听着,还要代为解说。便道:“如今可不是扬孙说的,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么。咱们都是中人,库里有多少银子,两位还不清楚。清查亏空,莫说一时清不出,就是清出来了,两位看看孙查济大司农为首的那些人,是能痛痛快快填上的么?我虽不便多说,可只和二位讲一句,青海的战事,是万分紧要,不让当年先帝亲征准噶尔的。”
“殿下说亲征准部,可亲征准部的时候并没有开捐呐。”李周望是骨鲠忠良的气度,也不理会允祥的苦口婆心,尽管直言道。
“可平三藩的时候儿捐了嘛!”允祥打心里也不甚气粗仗势,便不肯拿出亲王的款儿来压服,只细心慢慢解说:“渭湄先生想想,允禵征阿拉布坦、延信入藏,几场西北的仗打下来,咱们名义上是个热火火的盛世,可府库的存项,也就和平三藩时候差不多了,哪能和征准部的时候比呢。”
“就算是有旧例,捐纳的银两也都该统一由户部办理,请旨用度,此次让川陕一隅处置,实在闻所未闻。就算部里,也要单置捐纳局筹措,没有专委陕西司的道理。”蒋廷锡自到了户部,主理清查亏空的事,他是个有心人,熟读典章,各项的旧例特别熟悉。此时说出话来,很有分量。
“这我倒没有细究过,恐怕这些规矩,皇上也不很深知。”允祥给他说得一愣,低头琢磨了一会儿,斟酌着词句道:“所以旨意下了之后,还要你们和老成知道则例的司官、吏员们再细定章程。不过扬孙说捐纳银要户部亲办,不能交川陕独办的事,我看也未必尽理。本就是给他们川陕的‘武功捐’嘛,银子就运到京来,也要再运过去,转运不便不说,还要多费好些脚价银,有好些损耗,何苦来。不如叫他们川陕自己办去吧,就地筹粮筹饷,也省了朝廷的事。”允祥嘴上说着,心里不禁暗想:皇上对年羹尧真是仁至义尽,开了损名誉的捐纳不说,还破了旧规。这样毫不吝啬的授以全权,也真算史册罕见了。
“殿下说的都是事功上的道理,周望迂腐,还是觉得——唉——若是真有旨意,臣等也不能不领。”李周望捻着半白的胡须,微微摇着头。当今的皇帝即位以来,办事爽利,动辄雷厉风行,让他十分钦服。可凡事反经从权的做法,他这正宗纯儒,又觉得不甚惬怀。怡王的言辞这样恳切,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从心里叹了口气。
“我来作保,战事一旦平息,定要罢捐的,二位放心好了。”允祥有些感激地搓了搓手,能让眼前两个人应承下捐纳的事来,也确有强人所难了。他使劲颔了晗首,算是谢过,接着又拿出李维钧的奏折来,递给蒋廷锡道:“这里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一定要办成!”
第二十五章
户部议准了李维钧摊丁入地的折子递上去,皇帝十分高兴。不过想一想,这毕竟是关系扫千年旧俗的大事,光凭户部的本章,显得不甚郑重。于是特意下旨,命六部九卿詹事科道齐集会议。历来廷臣会议,先由主稿衙门的司官书吏将稿片分送各衙门堂官,官场风气,不是本管事务,各部、寺堂官大多不愿生事得罪人,因此不过附和画诺而已。即便明知不合,也就凑合将就,不欲作仗马之鸣。除非特别存了别的心意的,才肯说一个“不”字,等着在会议上公然异议。
奏稿送到吏部,隆科多接过来只一扫,就漫不经心的递给本部的司官:“这是赋役上的事,不关咱们,我明儿有别的事,你们谁去会议,替我告个假。”
倒是一旁的右侍郎史贻直十分认真,要过稿片细细看了半晌,问来送稿来的户部书吏道:“你们部里这个奏陈,是怡王殿下和几位少司农公议的么?”
“大人明鉴,不但是公议,这稿子乃是我们王爷的亲谕,蒋大人主笔。”书吏十分仗势地答应一声,吏部虽居六部之首,可如今户部乃是怡王所隶,他们这些人的气势反在吏部之上,很是扬眉吐气,说话也少了顾忌。
史贻直“喔”了一声,也不理会他的夸耀口吻,只转对隆科多道:“卑职愚意,这是极大的一件事,天下人人有所干系。附议不附议,咱们部里都该细细商量了,由隆公亲自在廷议上说出来,才显得郑重。卑职想,这大约也是皇上部议之后还要廷议的圣心所在。”
“如今青海大闹起来,皇上哪里顾得上这些事,户部也是喝凉水剔牙缝儿——”隆科多很不以为然地一耸肩膀,余光瞧见本部司官直朝他努嘴儿,想起户部的人还在这儿,才收了那句到了嘴边儿的“多此一举”回去。没意思的一哂,向史贻直道:“既是你这么上心,你去就是了,可别多话,省得人家说咱们专擅浮躁。事儿就是那么些事儿,谁管谁招怨,不如落个轻闲,让御史们抢风头去罢!”
稿子送到工部,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孙查济如今兼着户、工两部的尚书,却只在工部才能管上事。在户部,除了叫他去问积欠亏空,其他的早已成了看客。这会儿拿着摊丁入地的奏稿,他气得满脸的肉横在一起,褶子成堆的腮帮子不住得哆嗦。管部务的廉王允禩不明就里,只好一边劝慰一边问:“平白一件公事,老孙你怎么发这么大火儿?”
“我现今就是个怂囊踹,哪儿还敢有火儿?”孙查济啾啾的嘟囔着,捻着八字胡一面粗喘着气,一面朝允禩道:“王爷许是忘了,康熙五十二年就有人张罗着闹这一出,当时我正是尚书呢。部里那时候心齐得很,全说要驳回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田无田,都是朝廷的子民,理应一体服役,怎的有田的就该着替没田的出役丁银?有田的人也是祖辈儿积德自己受累挣下的,也不是偷的抢的见不得人!”他越说越气,一把将户部的稿子抓在手里,使劲抖落着:“我如今好歹还挂着户部尚书的名头,他们竟问也不问!明儿廷议,定要提起当年的事,让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放!”
“莫气莫气——”允禩耐心听完他的牢骚,笑着从他手里去过奏稿,慢慢将折了的边角抚平了放在一边,亲自去扶了孙查济坐下:“你是有岁数的人了,别轻易动气,警惕怒伤肝!”他说着,叫来身边随侍的太监,将奏稿递过去,吩咐道:“把这个给两位汉侍郎送过去,就说明儿廷议让他们费心去听,孙大人身子骨儿欠安,就不去了。”
“我怎么不去?我得去说道说道,他们欺人太甚!”孙查济一听,立即挣蹦开允禩的胳膊站起来,耸成一根一根的花白眉毛向上一挑,不肯相让。
“老孙你兼着户部尚书,明儿反去把户部的奏议驳了,让人看你笑话么?”允禩每日挂着微笑的脸一沉,按着孙查济坐下,随即又温和起来笑道:“既是当年就议不成的事,如今就能议成了?我料仍旧还是个议不成!上头是个察察为明的,你还是避避嫌的好,等着科道们说话吧。”
与六部大员们的事不关己、因循推诿不同,都察院的御史和给事中们反而议论得十分起劲儿。清制较前明而言,御史、给事之权,已经大大缩减,风闻言事遭禁,作御史的人,也少了豁出命去挨廷杖的气节。但与其他衙门相比,这些科甲出身的盛年才俊,仍是最敢说话的。个个以天子爪牙自居,偏仗着是言官,要与宰相争是非。
御史、给事们,虽没办过民政,但大多高中金榜离乡不久,对田亩赋役的事,反比干了半辈子的老京官们熟些。自皇帝廷议的旨意一下,旗下的不相干,只是汉御史,立时就泾渭分明的分为两派。赞同的不必说,自然是痛心疾首贫民困苦,一力称道这是救民水火的善政。可那些持反意的,却有些微的不同。一些是是洞悉世情的,知道凡事兴一利必然生一弊,良法虽好,却有难以便民之处,李维钧和户部的奏议都尚嫌粗糙,应当再加补充,才能尽善尽美。一些是家里头田连阡陌的,若是真兴起摊丁入地之法,恐要多交许多丁银出来,十分心疼。更有一流人物,自谓最会揣测上意的,想着此是既已经部议准了,怎么还要发交廷议?想必是皇帝对部议不满,多拉些人进来商量,要把部议驳了的缘故?那皇帝自然是不愿变更旧法,改行摊丁了!
第二天御门听政完毕,参加廷议的大臣官员们就聚到金水桥西的议所里去。怡王本想亲去,却被皇帝拦住了。他怕怡王一到,就把风向定了,唬得群臣不敢做杖马之鸣,各抒己见。于是允祥特委了蒋廷锡代他主持。眼见会议将近,赶来的大九卿正堂却只有刑部汉尚书励廷仪和左都御史朱轼,其余各部满汉尚书,竟是各告各的假,都打发了汉侍郎过来。至于什么太常、鸿胪、光禄各寺,什么通政司、詹事府、国子监,本来也是帮闲的,随便来几个正卿、少卿,正副堂官,进了门儿都一窝蜂的请安问好儿,也不按次序落座,都自己寻着同年同乡,亲戚故旧,三五个一处闲磕牙,谈诗论文。还有两三个六十岁往上的老翰林,一劲儿谦让着往后头寻座位去,实在是想着若是一会儿会议得长,免不了要假寐,到时候万一打起鼾来,坐在后头,也略能遮掩着点儿。
这样的场景大伙儿都是经多了,谁也不以为意,年轻新进或是本性认真的官员们也只能皱皱眉头,却不敢说什么。多少年的积习如此,逢上这样人多烦冗的廷议,虽说所议的无不是大事,但真正乐意搭腔,能说上话的,也并没有几个。大多不过名分相关,凑个份子而已。今日因是户部的本管事宜,所以直等蒋廷锡站起来重重咳了几声,众人才渐渐安静下来。“要议的事项本部已经拟了稿给各位送去,既奉旨发交廷议,就请各位集思广益,不吝赐教。”蒋廷锡整肃了衣冠,先请出皇帝的上谕来读了,等众人跪叩恭听完毕,便奉于正位香案上。一切行礼如仪,各归本位后,他才一拱手,说了句例行的话,然后回身吩咐后头执笔的户部笔帖式道:“各位大人、老爷的高见卓识,务必要记清了。”
笔帖式答应了一个“是”字,在场的就没有人吱声了。不知从何时起,太平盛世,为官最讲“老成安静”四个字,凡是朝会廷议,赶着先出来说话的,若是贵胄大臣,背后总被议论专擅狂妄;若是新进小官,难免当场就给人笑话轻狂焦躁,总归是没有好听的。所以议所里此时静得出奇,只后头偶传出一两声不大不小的微鼾,惹得人掩口儿发笑,特显出“鸟鸣山更幽”的意境来。
“我先抛砖引玉吧。”等了好一会儿,在场品级最高的左都御史朱轼才轻嗖一声,缓缓开言。他曾在湖北潜江任过知县,当时就想在当地行摊丁入地之法,尚未筹划,就升调入京了,因此对这个题目十分通晓。只是他为人醇厚,因自己职高,便不欲先说,恐阻了后辈进言的锐气。直等了半晌没人说话,才开口道:“不才任知县时,拜读过本朝河南沔县曾王孙大令的《丁银宜随粮行议》,其中言及摊丁之法去三弊得三利之说,颇合地方情形,不知众位读过没有。”
“请总宪赐教。”蒋廷锡自己摇摇头,见无人答言,便朝朱轼一躬道。
“丁不随粮,有弊三焉。丁差之法,需时时查整户口,编制丁册,如今却全成虚文,不能得实,反而扰民,这是一弊;人丁死后应从册中除名,然而如今州县吏役舞弊,将富豪之家的成丁转算在贫家头上,富家担绝户之名,贫家承丁徭之实,这是二弊;贫民不堪丁银之累,或欠或逃,朝廷征赋不便,里甲委屈代赔,州县也受考成之责,此为三弊。”朱轼说着稍作停顿,蒋廷锡见下头作过州县的官员们无不点头,忙问道:“那三利呢?”
“买田则丁银增,卖田则丁银减,买卖方便,没有包赔之苦,这是一利;就丁论丁,弊端百出,照粮论丁,岁有定额,吏胥侵渔作弊之风可以一清,这是二利;丁随粮起,无地之人不必因催科而流亡,里甲不累,考成不碍,这是三利。”朱轼特向着老京官们,慢慢讲来,及至说完,方转向蒋廷锡,笃定地道:“去三弊而得三利,确是十分妥当的穷变通久之法。”
“总宪教导的极是。”蒋廷锡虽没作过外官,其父蒋伊却是当遍了道府州县的循吏,仅受父教,也绝非全不懂得民生的呆进士,听朱轼说得条条在理,也是频频点头。品味了许久,恭敬一揖,才又问众人道:“诸位的高见呢?”
“下官愚见,曾王孙的见地似略显偏狭,不足垂万世法。”
第二十六章
众人回头看去,说话的人坐在御史班中,三十五六岁年纪,又矮又瘦,目光却十分沉毅,是满脸正气的样子。他从容不迫的站起来,轻轻一抖袍角,向朱轼和蒋廷锡各一揖道:“下官放肆了。”
“是石霖啊。”朱轼闻声向下一看,见是他都察院的人,也不以为忤,看蒋廷锡的面容,像是不认识,忙笑着介绍道:“少司农不知道吧,这位谢石霖可是我们都察院的才子,刚在浙江道掌印的。”
“久仰了,请赐教。”蒋廷锡见他年纪甚轻却言谈锐利,本有些不悦,可听朱轼的话音,倒象很看重这人的意思,也就多了几分认真,在座上稍一欠身算是致意。
“不敢当,下官谢济世,浙江道监察御史。”谢御史肃然又是一躬,他刚从翰林院升到御史任上,因是头一次在廷议上说话,全仗着胆魄站起来,临发言时却不觉有些局促,使劲儿清了清嗓子方道:“方才总宪大人所引曾王孙的话,卑职以为虽然有理,却有不能尽美之处,请大人明鉴。”
“怎么说呢?”
“嗯——下官以为,摊丁入地之法虽好,但其弊有二。一是眼前之弊,一是万世之弊。”
“有些危言耸听了吧。”蒋廷锡如今虽只是侍郎,却是怡王点着名儿要去户部管办部务的,升任尚书不过早晚的事,因此凡事多以正堂自居,很肯拿主意。准行摊丁入地是户部的奏议,他自然要多方维护,听谢济世一个后生小辈如此说话,不免有些膈应,只看着朱轼的面子不便发作而已。
“不是下官危言耸听,实在是干系厉害。”谢济世却是十分骨鲠的人,不肯屈理于大臣,只昂着头道:“各地的亩制不同,地有大亩小亩之分,丁随地起,已经不公了。何况各地土质肥瘠有差,直隶多洼地、苏北多滩涂、云贵多山地、陕甘多荒漠,收成甚薄。虽家中有地数十亩,也只能糊口,并无余财。若按地派丁,此等人断不能承受,使有地穷民受无地穷民之苦累,恐非朝廷爱养民力之所愿——这是眼前之弊。”
蒋廷锡是常熟人,长在鱼米富庶之乡,所见的,凡有三五亩地,便是小康之家,若有二三十亩地,就是富户了,并无“有地穷民”之说。听谢济世所讲的贫瘠地方的情形,他虽未亲见,却觉得不无道理,遂问道:“那如何补救呢?”
“若将地亩分为上中下三等,丁银摊入上、中两等,下等不摊,则使有地穷民也得免丁银之苦。”
“有理,你们记下了。”蒋廷锡朝着执笔记录的户部笔帖式一颔首,又问:“那么万世之弊从何说起?”
“摊丁入地之法是将丁银摊入地亩,并非废止丁银,事理清楚,今人可以共知。但行之日久,恐后世不能追本溯源,反以为民间只有粮赋,而无丁银。若有言利之臣以此为由,再向百姓重征丁银,则是加赋害民之举,成万世大害!”
“这个么——”蒋廷锡看他表情严峻,语气激切,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沉吟着看看朱轼,斟酌着词句道:“这一层我没有想到,不过此议若成,必得有煌煌圣谕载于国史,立为万世之法。我朝列圣俱都敬天法祖,爱民唯恐有差,从无加赋之举。想来日后圣子神孙代代相袭,也断不能有违的。总宪您说呢?”
“少司农说得是,不至于此的。”朱轼这样讲究内圣外王的大儒们,提起“加赋”二字,总是不由自主的惊悚难堪,所以初听谢济世的话,还是生出了不少警惕。及至蒋廷锡解说完,他也觉得颇有道理,一颗心放下去,笑着向谢济世道:“石霖你忧民心切,却是过虑了。”
“少司农——”
“谢御史的高见我们都知道了,且听听别的人吧。”蒋廷锡见他还要解说,便止住了,又见都察院班中的广西道御史许容站起来,这人大伙儿却都认识,他现在会考府兼任郎中,乃是位清理亏空的主将,抄家摘顶子的急先锋。
“回蒋大人,下官也有一点愚见。”许容不似谢济世那样憨直,是个格外精明灵巧的人,说话似蹦豆儿一样。他是会考府的红人儿,每天要往户部跑两三回,称呼蒋廷锡的口气,倒像是和本部堂官说话那样既恭敬又亲近。见蒋廷锡点了头,便道:“下官也是做过知县的,因见乡间有家道中落的人,自然要卖去田地。而凡卖田地的,必先卖去好田,剩下劣田,若是摊丁入地,让这样的人家按数交纳丁银,就极困难了。再者民间卖田,多是图解一时之急,卖家为求高价,有答应替买家交纳田赋的。过后卖家一贫到底,无力取赎,传及子孙。摊丁之后,丁银若也算在卖家头上,实在是令贫者更贫。下官思量,这两处若不虑及,恐要在民间惹出许多纠纷来。”
“嗯,也记下吧。”蒋廷锡听他说完,脑子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转过弯儿来,虽觉得很有些琐碎,写在本章里不合,还是勉强朝笔帖式一示意。正欲再问旁人时,下头御史、给事中班中却都议论纷纷起来,朱轼身为都察院的长官,忙站起来:“各位有什么见地请出来说吧。”
他一句话,众人反倒不作声了,面面相觑了一时,为首的一个年长给事中方站起来躬道:“谢公和许公所议的甚为合理,下官们都十分钦服,别无异见了。”
“诸公再来拾遗补缺吧。”蒋廷锡知道群臣廷议的毛病,只要有一个站出来倡议在前的,旁人便都一窝蜂的群相附和,算是应付了事。他心里明白,皇帝主意已定,是要全准了李维钧的折子,部议之后再由廷议,也就是过场的意思。可若照谢济世、许容的话奏上去,却是半依半驳的,并不见个真章。正犯踌躇,旁边六部里几个侍郎也都站起来,他们显见是会议的不耐烦了,眼看众人都说了赞同的话,便拍打着袍子整整袖管,做出要走的样儿,向蒋廷锡道:“少司农,都乏了,今儿就这么着吧!”
“那就——散了吧,回头我叫人把会议的本章拟好了,送去给各位列名。”蒋廷锡无奈,也只好由着他们去。自己则等着笔帖式将笔记文稿整理清楚了,才亲自携了,走出议所来。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阴霾霾的,很不算小,天街上除了穿着雨服的站班侍卫,旁人都赶着跑去躲雨,显得十分冷清。天愈发冷起来,蒋廷锡没料着下雨,就只穿了一件公服,登时冻得一哆嗦。户部跟来的几个笔帖式中只有一个人带了雨服,忙拿出来盖在上谕和奏稿上头。众人心里暗暗叫苦,这雨看架势一时也停不了,若就这样从金水桥出宫门走回部里,就是铁人也得浇透了。
“蒋大人!”正没奈何,议所旁的板房里走出一个年轻人来,冲他们这头招呼。那人打着一把伞,另一只手抱着一个缎面儿包袱,却不着品官服色,只一身满洲世家子素常穿的青狐外袍。他才二十出头,面如脂玉,眉清目秀里透着一股清爽洒脱的贵公子气质,却不带一点儿高粱纨绔的风格。见户部一干人兀自站在廊下发愣,他忙紧走几步过来,朝蒋廷锡屈身道:“王爷方才见雨下得突然,恐大人和部员们没有准备,让我来送伞给您。”
“是小尹呐!”来人便是刚中了恩科进士的尹继善,满洲镶黄旗章佳氏,怡王母妃一族,被皇帝特旨叫去怡王身边办理文案的。因他年纪轻,人又俊朗风雅,谦逊多礼,如周郎一般人物,所以六部之中人见人爱,称为“小尹”。此时蒋廷锡见了他来,更是格外欢喜,忙扶起来道:“王爷想得实在周到,就是偏劳你了。”
“大人太客气了。”尹继善笑着将伞交给旁边的笔帖式,自打开包袱,里头是一件叠得齐整的石青素缎貂皮袍,一望便是宫中样式。他将袍子抖开了道:“我来的时候儿王爷正在造办处派他们的差,怕您衣裳穿得不够冻着,特叫我挑了身儿袍子给你捎来。您试试,不合身我再跟他们换去。”
“喔喔——谢王爷的赏。”蒋廷锡初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他琢磨着,从造办处拿给他的东西,算御赐的不算?可又没说奉旨,那就是当是怡王的私赠了。幸而他常为宫中作画,知道一些内府的事。如今怡王统领专办御用器物的养心殿造办处,皇帝的私事无所不管,全然把庄亲王所管的内务府架成了个跑腿儿的衙门。至于衣帽、器皿这些寻常物件儿,怡王若用造办处的东西赏人,也是不必和皇帝请示,自己足可以做主的。想起这些,蒋廷锡才思忖好了礼数,正要跪领,却被尹继善一把扶起来,笑呵呵的道:“王爷叫您不必谢,说这些日子辛苦您了,着实不落忍的。”
“远不及王爷辛苦。”蒋廷锡很是感激的一叹,在户部这些日子他便深知,若论照顾体恤下属,怡王的用心细致是绝没得说的。让人帮着穿上那皮袍,顿时一股暖意上身。尹继善又招呼了板房里几个等候着的苏拉,各拿了雨具过来分给几个笔帖式,向他们道,“王爷在隆宗门值房,我陪蒋大人过去说话,你们各位先回部里吧。”见众人应诺着离开,尹继善方亲自打了伞,搀着蒋廷锡往内廷方向走去,边躲着砖缝儿里的水坑儿边道:“才下了雨我过来,就在廊下等您的时候儿,正听见里头许侍御在高论,后头就是百官附和了,不知前头还说了什么要紧的没有,王爷说皇上这两天最挂心的就是这个事儿呢。”
“前头朱老大人,还有浙江道的谢济世也说了话。朱老自然是极力赞成的,谢、许两位么,都有些意见,特别是那位谢御史,未免太古板了些,像是说摊丁入地的弊多于利似的。”蒋廷锡回想着廷议的情形,十分不满的摇摇头,向尹继善苦笑道:“恐怕皇上看见本章,也未准高兴。”
“我之前去都察院给朱大人送会考府的档册,听下头御史们议论,都说皇上不依户部之议,而让廷臣另议,是圣心不愿变更旧法的缘故。”尹继善不论说什么,张口便是一副笑盈盈的态度,光亮的大辫子在身后随着步伐一甩一甩的,显得精气神十足,连官话也说得比旁人字正腔圆,“可他们又拿不准,不敢直接说出那个‘驳’字来。就有许侍御这样的,半好半坏的挑些琐碎毛病出来,以为既迎合了圣心,还显得懂民政。他是会考府兼差的人,也不怕王爷和户部疑他怪他,所以那一竿子人都奉他为圭臬呢。就是打心眼儿里真反对摊丁入地的大财东官儿们,虽不敢说出心里话,也都指望着拿他这些琐碎难处,盼皇上知难而退。”
“你说的极是,我竟没有悟出来!”蒋廷锡听这一席话,廷议的事还放在了一边,先就对这身边的新科进士,大大的刮目相看了。停住脚步盯着尹继善愣了半天,才又迈开步子,向前走道:“这都是些巧宦,油滑的无可救药,第一大的本事就是揣测上意。先帝其实也久知道这些弊病的,不过风俗如此,也难和他们认真。就不知道皇上看了,会做何想啊。”
第二十七章
当今的雍正皇帝却不是先皇,他是绝不容人糊弄的。廷议的本章一递上去,他就“蹿儿”了。本心是要叫廷议也痛快说一个“准”字,不想叫人错会了意,还当是讨了他的好儿。他心里大骂群臣愚不可及,苦心孤诣却来了个满拧。可天子威严,要做出光明正大的范儿来,就不能认承自己是心有定见,等着人来揣摩的。这一份儿让人满脸堆笑拍了马蹄子的难受劲儿,把他架得格外憋屈,像是心里堵着一个软绵绵、温吞吞的物件儿,又憋又痒,却没法子抓挠。及至听说六部尚书竟然没几个亲往会议的,他才算找着了出火的地方,气鼓鼓的酝酿了一个晚上,要在御门听政时给九卿们一个好看。
第二天辰时,皇帝照例在乾清门听政。一去他便沉着脸,下头站班、面奏的大臣也不知就里,只好各自加了小心。站在御座两侧的是四位总理事务王大臣,接下来便是几位内阁大学士和内阁学士,各衙门要奏事的官员排在最末,手里都拿着折本。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些天已经愈发冷了,像是入冬的兆头。人们站在潮滑的石砖上,看着一递一递往里送奏议的太监,都埋低了头,偶有一两个压不住性子,抬头偷觑一下皇帝的冷脸,便觉得彻骨一样寒。
“宗人府今儿也有本呐?”皇帝瞟了一眼奏事太监按衙门分放在御案上的本章,离得最近的事宗人府的题奏,黄绫子面儿封着,与别家不同。
“回皇上,臣衙门是回奏交办处分事件。”站在内阁官员后头的宗人府丞吴梁听见问他们的事,忙趋前出来跪禀:“廉亲王于圣祖神主升附太庙时处事乖谬,大不敬,宗人府奉旨议处,著永远停其亲王俸禄,以示惩戒。”
“喔。”皇帝听这话,低垂着的眼睑“霍”的一跳,不置可否的答应一声,嘴角半扬冷冷的看看离他最近的允禩。允禩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冷汗从脊背上一下子冒出来好几股。这是他近来最没脸的一件事,半个月前皇帝亲奉先帝和列后的神牌安放太庙,命工部在端门前安设更换朝服的帐房,他心里跟皇帝较着劲儿,哪里肯亲自去问这点小事。不想营缮司的官员们也是混账,一日拖一日,拖到没法再拖了,竟把新刷了漆的木头还没晾干就摆在端门外头。皇帝一进去,迎面差点儿没给薰出来。心里气得烈火中烧,可还得耐着性子完成大礼。当场不能怎样,过后就不饶人了。一道严旨,命廉王和工部官员在太庙前罚跪一昼夜自省。允禩本身子羸弱,又有足疾,秋风萧瑟,冷砖上跪了十二个时辰,第二天再一见,真似老了三年。更让他无地自容的,第二天进宫去谢罪,皇帝都没让他进暖阁,当着跪了一地的外省引见官员,隔着帘子只有半阴不阳的一句:“你若是顾及朕得体面,朕也自顾及你,不然就是你自找不体面了。”
光罚跪不算处分,还要下宗人府议罪。这会儿大庭广众下点出名儿来,允禩只觉得背若芒刺,勉强迈前一步跪下,嗫嚅着道:“宗人府议得极是,臣无能,办事舛错甚多,请皇上照所议赐罪。”
“你这话又错了,你若是无能,朕让你总理事务,岂不是朕无识人之明?”皇帝一副不屑的脸色,声音寡淡得怕人,也不看允禩的俯首叩头,只一边提起笔,翻开折页,蘸了些朱砂,略一思索,又撂下笔道:“当年人人都说你才具优长,是诸王子之冠,想来也是不错的。只是心不在办事上头,神仙也没法子。”
“臣——”允禩最怕的便是皇帝这一出的神情口气,他心里一万个怨愤,嘴里既不能应承,也不能驳回,嘴里诺诺叨念几句,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行了,你起来吧。”皇帝心里一阵称意,抬起头对着下头的宗人府丞道:“朕之前说过了,廉王有什么不是,你们该议你们的,朕都不予处分,这回也算了吧。”他边说着,边又提笔来,在宗人府诸王的列名下批了“允禩罚俸之处着从宽免”几个字,一摆手交给奏事太监,一看下头来的人,仍旧阴着脸,拣起一份奏议问道:“八旗衙门也有事?”
“回主子,八旗有奉旨公议事件回奏。”出来跪禀的是镶黄旗满洲都统观音保,八旗会议的事件历来由位居上三旗之首的镶黄旗满洲都统奏陈,这观音保是满洲旧族武人,才升任了都统,他原在前锋统领任上,不大要正经君前奏对的,所以说不来文绉绉的汉话,只拣着大体意思道:“奴才们奉旨会议副都统祁尔萨的折子,祁尔萨说我满洲蒙古原本风俗纯朴,谁家有父母丧事,亲友都去送粥吊祭。如今兵丁人家有个红白喜事,主子俱施恩赏赐,所以家家富裕,都要比起阔来。凡吊丧的,也不送粥了,只送猪羊菜肴,连兵丁们也都是,全不管自己有多少家产,只恐人笑话了他小气。更可气的,还有典了衣裳、赊了酒钱也要送礼的,真真跟那起子汉军们不学好。奴才们公议,祁尔萨所奏甚是,应如所请。”
“你们议得不差。”皇帝初听他说的大白话,也不以为意,最后兜的一转,又来了个官样的“应如所请”,见他梗着脖子背书一样,便忍不住一个莞尔,轻咳一声道:“我满洲旧俗最为纯朴,孝子居丧,多有饮食俱废的,亲友馈赠粥糜,是恐孝子伤身,并非设宴。如今风气日变,竞相奢华,倒把本意全都失了。”皇帝说到这儿,不经意瞥了允禩一眼,见他正愣愣的出神,想是还在琢磨方才的事,心里不禁一动,自拿了奏本走下御座,慢慢踱着,眼见到了允禩的身前,方口风一转道:“失了本意就是矫孝。先前廉亲王母妃薨逝,将近百日,仍令人扶掖行走,每行祭礼,必得焚化珍珠金银。”他说着,楞了一眼允禩半是惊惧半是尴尬的脸,也不顾及,转身允禩下手的马齐道:“当时朕深恐他哀戚过逾,至于自殒,便再三劝慰。等到事毕再看,他身子还健硕依旧,毫无减损,这也是当日人所共知的事。朕记得没错吧?”
“奴才是亲见的——”马齐原是拥立允禩的健将,今上即位才改弦更张的。虽仗着老臣身份,仍旧得居“总理”之位,但说话办事已是格外小心。见皇帝问到他,哪顾得回忆当年是否确有其事,只连连躬身应答,不敢多一句话。
“允禟、允俄、允禵三个指着馈赠粥食的话,大排筵宴,从出祭到百日,每天用猪羊二三十口,品馔奢侈已极。”皇帝却不理会马齐的唯唯之态,只冷着面孔转向众人,加重了声调:“皇考洞见其情,在诸皇子会集时屡次谕称:‘孝必本于诚心,如欲邀孝名,即属虚伪。凡为人子者不务尽敬于生前,而欲矫饰于殁后,可谓孝乎?’朕奉皇考训诲,遭皇考皇妣大丧,唯有尽礼,不敢借称尽孝,稍有矫饰之处。不但丧仪,朕平日所羞的,首数作伪矫饰以取虚名。我大清太祖太宗世祖圣祖以来,历代相继,专务诚实毫无粉饰之政。你们为臣子的,亦要恪遵制度,崇尚实行,鄙薄虚名才是。”
“臣等谨遵圣训!”众人一齐跪下顿首称是,皇帝拿着本章回到御座,批了“依议”两个字,向张廷玉道:“将朕方才的话录下来,遍谕八旗知道。”
“遵旨——”
“朕前儿发议政王大臣会议的事怎么还不见回信儿?”没等人喘一口气,皇帝便又开了言。问及议政处,自然该允禩这个名位居首的亲王回话,可方才连着两顿折辱,他又气又羞,神魂俱不在本位,只机械的随着众人起跪,皇帝后来说什么,全然没有听见,此时搂头盖脸再来,更加不知所以,张皇了半天才不得不支吾道:“臣不知皇上问的——是哪一件。”
“真是笑话!”皇帝提着丹田气嗤笑一声,“前儿发的还有哪一件?自然是八旗兵丁拴养马驼以实军需的那一件,你今儿是没睡醒么?”
“啊啊——”允禩恍然醒来,挖空了心思想着应付的话。军务上的事,皇帝从来也不问他,他也避嫌不想多管,只在议政处随着大溜列名而已。这件事交待下来他是知道的,可为什么还没有会议他却不晓得。他不由自主地将求助的目光送向对面的怡王,可也自知不会有回应,只得硬着头皮答道:“议政处尚没有会议,想是王大臣们都各自有事——”
“什么话!”皇帝一股劲儿的勃然大怒,腾地从御座上一跃而起,“你们都忙得很,廷议庶政,六部九卿忙得去不得;议军政,王大臣们也都忙得去不得!如此推诿因循,视大政如闲事,待朕躬如路人,你们还议得什么?不如全都撤了,朕一个人乾纲独断的好!”
“臣知罪——”允禩紧咬着下唇,又惯性的顿首请罪。自今上即位以来,他三日一小责,五日一大责,早已被挫磨得心灰意冷。凡说话,从没有一句对上心思,皇帝或冷言冷语,或雷霆万钧,他都习以为常了。他的生母出身微贱,自己靠着温和柔忍的性子,礼贤下士的作风,才积了这如许多的人望。他不是允禵,没有那份挺着腰杆儿硬顶的胆气。可他骨子里的韧劲儿却是任谁也比不了,你要辱便任你辱,你要骂便任你骂,总归我是自有主心骨儿罢了。
“皇上息怒——”允祥初瞧着皇帝只是要寻允禩的碴儿,还是满心沉着的不言声。及见允禩满口柴胡的言不及义,惹得皇帝连着议政王大臣一处骂,就觉带累得广了,若再不说话,恐自己脸上亦不好看。于是忙趋前一步躬道:“这事廉亲王想差了,并没有王大臣们推脱的事。是臣以为既要商议八旗兵丁拴养马驼的事,就不能不确查旧档,再作计议。所以臣前儿接了旨,就先行文兵部和八旗衙门,等他们细查明白了,再知会王大臣们会议。事儿是拖在臣这儿了,请皇上处分。”
“唔——这才可谓办事,哪里说什么处分!”皇帝的脸色立时转阴为霁,缓缓坐下,轻轻抚着自己的八字胡朝允祥温言道:“奉旨会议的事就该如此。”接着看看允禩垂头丧气的样儿,便不再理会他,又运足了气向众人道:“如今廷议也甚不成话,昨儿九卿翰詹议李维钧奏请摊丁入地的折子,说的都是些什么?全不知据理详议,依违瞻顾,皆由迎合上意起见!”他说着,拿起廷议的本章,翻开来指指末了的一句:“‘有地穷民’——有地之人尚可谓穷民吗?与‘有米饿殍’何异?!”
“臣办事失当,请皇上——”
“没有你的事。”见户部班中的蒋廷锡唬得一颤,出列就要跪伏,皇帝一挥手:“这还罢了。凡奉旨廷议,诸臣理应将所议之事预先详查,到时候方能各抒己见,公同商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每逢会议就托病告假,即便去了也是装聋作哑不发一言,听说还有假寐闲谈的!一两个科道微员说了话,旁的人就群起附和。难道说,为小臣时尚有主见,拜卿贰、等九列成了大臣,反倒没了心肝了?你们会议时推诿塞责延迟一天,内而六部八旗、外而各省,也都要延迟,日复一日,朝廷的振兴刷新之举,何事不成蹉跎!”皇帝说得口干舌燥,抓起茶盏一口喝尽了又道:“现在的六部大臣,圣祖在时,俱受深恩,全不思报效,凡事只知迎合,动辄说什么‘圣心自有深意’。朕何曾自以为是了?不过盼着诸弟各成贤王、诸臣尽作贤臣而已。往后再有会议,若是所议允当,朕不能从,你们就该面折廷争,再三执请,或是密折奏陈也不妨。凡事只论是非,不必揣度,朕自然实心纳谏。若是再按先时的混账规矩,就休怪朕折辱了你们的脸面去!”
“嗻——”众人一个个听得心旌动摇,好容易等他说完,忙都哈着腰恭敬答应。凉风一吹,各都一身冷汗。
“臣请旨,李维钧的折子是重议,还是如何处置?”见皇帝说痛快了,正有叫散的意思,允祥忙赶着问了一句。
“不必重议了,就照户部所议施行吧。”
第二十八章
京城内外人情汹汹不安之际,年羹尧已经兼程赶到西宁。这一座前明时修建的卫所兵城,此时早已焦土一片。西宁城虽仍为官兵驻守,但城内大量的蒙藏回民和喇嘛,早与城外的叛军相通,于是城外小股叛军三两千一伙,便敢深入各处隘口,轮番攻城。年羹尧因恐罗卜藏丹津探知官军虚实,并未从西安和肃州带大军前来,只有随身亲军百余人,悄然潜入西宁,用西宁城中旧有官兵,固守待援。
时近冬月,西宁当地已是天寒地冻的光景,十天里有九天都是狂风凛冽。满城的冻雪中偶露出一颗枯草的影子,就足够叫将士们惊叹上半天。敌军连攻了三日城,大约是乏了,此刻也没了动静,四城的守军们都是累极了的人,可年羹尧军令极严,这时候儿却也不敢擅自回城休息,便或倚着城墙,或靠着大炮,三三两两操着甘、凉等地的口音,闲话着家乡风土、妻儿爹娘。有的刚说上两句就酣然睡去,而更多的,是说着说着就触动乡情,呜咽出声了。
城头上,年羹尧正在漫步着巡视守卫,他身子极强壮,一身面甲便足矣御寒,不必再裹狐裘。按他素日的规矩,兵士们这样或谈或睡的懒散他是绝不能容的,可一则他今刚收到各路提镇已经按时卡断各个要道的军报十分高兴,二则也念这几日守城确是艰辛,便不再计较,甚或时而指示从人,为沉沉睡去的兵士盖上一条征袍,以免受冻。除了后头跟着的亲兵,他旁边还随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书生,却是紧缩在一层层衣帽里,一副畏寒的样儿。这是他临来西宁是胡期恒所荐的幕客,姓汪名景琪,浙江钱塘人。这位汪先生虽是少年才名,却仕途蹉跎,到康熙五十二年才中了一个举人。他为人甚是自负,自称“悠悠斯世,无一人可为友者”,可自在胡期恒家中见了年羹尧一面,便引为知己,也不避辛苦,一意要跟到西宁来。年羹尧也甚为欢喜,他们是傲在了一处的人,戎马倥偬之余,在个天高皇帝远的边城围炉饮酒,讽古骂今,也是一件快事。
“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唉,何苦来啊!”听着将士们絮絮的乡音乡情,汪景琪自被感染了,他是个多愁多病的书生,遍历南北,久客他乡,在这胡笳声声之地,难免要生出几分伤感来。叹息一声,眼圈儿也随着红了,却不敢流泪。在这极寒的地方,一汪泪水下去,便自结成了冰,让风一呲,脸上就疼如刀割一般。
“无已先生这话就差了,”年羹尧虽是文人出身,却是见惯了疆场的,见汪景琪如此,也只笑一笑道:“武皇若不开边,哪能成就咱们的千古功业呢?你随我来,也不尽是做边塞曲的吧?”
“亮工大将军呐,我说一句你莫要不爱听,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功臣多不能善终,有庸主畏惧能臣的缘故,也自是功臣杀戮太重,征发太频的冤孽报应。你看看这些人,从家里出来,必得都是‘牵衣顿足阑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惨样呢。唉,都是上苍所赐的赤子,朝廷于心何忍啊!”汪景琪说着,向前一步拉了个兵士过来打比方,那兵士才十八九岁,铁衣里的身躯结实强健,头盔下的面容却仍稚嫩青涩。他一脸木然,连日的煎熬早已红了眼,脑筋也不甚灵便,辨认了半天,才晓得面前站的竟是主帅大将军,忙拖着沉重的甲胄跪下去,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与你争这个,你们这些酸书生呵——”年羹尧知道他的倔脾气,也倒不生气,反叫那年轻的兵士抬起头来问道:“你是哪里人呐?”
“回大将军,小人是肃州人,随延信贝子入藏时留在西宁城的。”
“肃州人?祖辈就是肃州人?”年羹尧皱着眉又细看那兵士,阔面,细眼,高高的颧骨,眼眶里红红血丝后面一双褐色的眸子,是典型的蒙古人模样。但他汉话却说得极好,全没有生硬的气息。
“回大将军,小人的养父是肃州军户,小人从小儿被抱去,祖辈在哪儿,已经不知道了。”这兵士是个老实本分的小伙子,长得这样大,对自家身世早已习以为常,说起来并不觉得悲戚,平静木讷的一如常人。可他这样的神态,反叫汪景琪很是辛酸,凝眉蹙目的摇着头叹息:“为人子而不能知其父,可怜呐可怜——”
“呵!你这书呆子!”年羹尧一把拉了他向前走去,等离了那兵士稍远处才笑道:“司空图的《河湟有感》可还记得么?嗯——喔,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他双手叉腰跨步站在城头上,盔甲像生铁片一样贴在身上,把人罩住,极像一具冷峻的石雕。目光远眺到城外的冰雪中望去——在那里,隐隐还闪着叛军的旗号。他吟着这诗,也不免动了文人的心性,发出些思古之幽情来,及至念完,才回过神来,爽快地一笑向汪景琪道:“如今是‘胡儿尽作汉儿语,却向城头击胡人’。书呆子知道么?”
汪景琪看着他那副英武不失雅俊的神情,配着这风掣红旗冻不翻的情景,不觉有些怔怔的,心里直呼他是“第一名将”。见他发问,却不知意知所指,便不说话,只目中带着询问的意思看向年羹尧。
“那个肃州的兵原是蒙古人,”年羹尧“哈”的笑出声来,“大约是喀尔喀内附的时候儿流落内地的,这样人陕甘多得是,可不是胡儿作汉语么?”
“那又怎样,倒比汉人的弃儿更可悯些。”汪景琪没好气的一哂,回头望了望那兵丁,又不禁唏嘘。
“罗卜藏丹津叛逆,他的兄弟叔伯们都愿做朝廷的马前卒,到城头击‘胡人’去,这不正是我大清超迈汉唐的明证么?你们这些书呆子呵,哪里明白这些大势,只揣着些妇人之仁吧!”年羹尧说着一阵大笑,他在西北多年,早已领会了清列帝的以夷治夷之策,先帝所说的“昔秦兴土石之工,修筑长城,我朝施恩于喀尔喀,使之防备朔方,较长城更为坚固”,正是此中的精髓。譬如今日之攻罗卜藏丹津,便也是借了和硕特内讧不合的机缘,只是这些道理,是汪景琪这样的书生所不能参悟的。
“大将军,南门有百姓来求救!”正说话间,城里飞跑来两个亲军,一个千儿打下去急急禀道。
“说的什么?”年羹尧驻了足,气定神闲的问道。
“回大将军,来的是一家子藏人百姓,说是一股叛军要在南门二十里外的庄子放火,他们先听着信儿,赶来求救,请大将军派兵去庄子上接应百姓进城避难!”
“有我的帖子没有?”
“回大将军,没有。”
“又是细作,还回什么,射杀了就是。”羹尧脸陡得一沉,一挥手,两个亲兵也不再说话,只响亮的“嗻”了一声,就要下去行令。
“回来!”年羹尧又喊了一声,两个亲兵便齐刷刷转过身跪下听令。
“告诉南门将士,提起精神来,准备应付叛军!”年羹尧中气十足的声音里带着铮铮铜音,说得汪景琪一阵阵犯寒。两个亲兵又是一叩,转身快跑着下城去了。
“景琪本不敢干预大将军的军务,只是有一事实在不明。大将军怎知道南门求救的是细作?若真是百姓,射杀了,岂不有失朝廷抚恤藏民之意?”汪景琪忍了又忍,仍是禁不住说出口来,他晓得年羹尧是个令出必行说一不二的,可干系人命,他还是不免几分腐儒气,拖着厚厚的袍服一揖到底问道。
“我怎能不知道朝廷抚恤之意呢,无已兄还真把我当了杀人不眨眼将军了?”年羹尧缓过神来,露出诡秘的笑容。“像这样求救告急的,原先每天都有十几起,全说自己是附近百姓,实则良莠莫辨,里头多混了叛军的细作。这几天夜里,我已经暗地着人出城,护送了西宁城外三十里的百姓到左近各城堡里去,不愿去的,也都发了我的晓谕安抚帖子,一旦叛军掳掠,需得凭帖来投。如今西宁城外的村寨都已空了,南门外二十里的百姓,这会儿理应在南川申中堡里了,还在城下叫门,不是细作是什么?”
“亮工真是高明,料敌先机啊——”汪景琪听得兴头,也顾不得冷,拍着手大笑起来,却叫年羹尧打住了他的话,吩咐身后紧跟着的人道:“你们两个送汪先生回城,其余人随我去南门督战。”
“叛军不是已经退了——”汪景琪一惊,拉住疾步就要离开的年羹尧问道。
“细作叩门诱我开城,叛军还能远吗?”年羹尧回身一阵大笑,拍了拍汪景琪的肩头:“无已兄到书房备一盘棋,一桌酒,等我退了敌兵回去与你手谈几局!”
果不其然,等年羹尧到了南城城头,目之所及,三四千的叛军已是纵马而来。驻守南城的总兵宋可进几步迎上来,单膝礼毕,将一个藤竹的单筒千里眼(望远镜)双手奉上道:“罗卜藏丹津的兵忒是油滑,又赶着藏人来给他们打头阵,您细看看这伙儿叛军,十停里有八九停都是藏人,蒙古人都在后头,枪炮都打不着。”
“打!不论什么人,你们只管放炮狠狠地打!”年羹尧一只手紧紧攥着拳头,露出狰狞冷酷的笑容,方才和汪景琪谈诗论势时的儒雅豪放一扫而光,只剩下一身的寒气。他接过那千里眼握在手里,却也不拿起来看,只用自己的目力,瞥向远处愈来愈近的蔽日旌旗。眼看着连片的马刀的寒光就要涌到城边,他昂起头,一指宋可进手中的令旗,低沉着声道:“老规矩,敌退了数尸首,一个藏人十两银子,一个蒙古人三十两,大伙儿分。”
“嗻!”宋可进听得立时眼睛一亮,令旗高高地举起,再一落下时,几十门字母炮,几百只火铳鸟枪,数千只火箭一齐发出。霎时间,轰鸣声,撞击声,哀号声汇成一片。城下最前一排的藏人们血肉横飞的跌下马来,鲜红的血液从颈中、腹中、手足中飞溅出来,在高原刺眼的日光下一闪,立刻就冻住了,像红色的雹子一样从空中降落下去。后面的藏人见这样情形,早被吓住了,驳马就要回去,却见后面的蒙古人挥舞着马刀高声号叫着,大有退后就是一刀的架势,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向前冲去。宋可进的令旗再一起落,又是一排魁梧的“肉墙”,在厚实藏袍的包裹下,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应声坠地。
一个多时辰的反复冲杀,叛军扔下几百具缺手断足的尸首撤走了,城头上也是一片死寂,紧张到了极处的将士们颓然倒在墙边,不知是喜是悲的望向城下的累累白骨。紧接着身上一股透心凉,仰天望去,才晓得不知什么时候,天上竟又飘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来。年羹尧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冲着仍旧紧握令旗的宋可进勉强一笑道,“换班吧,叫他们回城休整待命。”
“是——”宋可进忙回过神来,打着千儿答应一声,刚要传令,只听身后不远处“啊”的一声惊叫,吓得一个激灵,转过头去看时,只见一个放炮的兵士张着嘴,满脸惊惶的盯着自己的右手。在这极寒之地,放炮的兵士需得倍加小心,若不戴上护手棉布,皮肉直接触到炮的铁膛上,便极易粘在一处。方才战事惨烈,这兵士身上虽冷,手心儿里却满都是汗,他不由自主将棉布推下去。有汗时也还罢了,及至战罢汗落,又兼下了雪,在他与众人一道发怔时,右手上的皮肉已是死死粘在铁炮镗上。他想拔,却丝毫也拔不动,再一使劲,几乎连皮都要扒下来。一股撕心裂肺的疼让他顾不得军法大叫起来,两旁的兄弟们围拢过来,看着白花花的雪片儿落在他的手上,一只粗喇喇汉子的手冻得婴儿嫩肉儿一样通红,也都无计可施。兵士的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右臂,紧咬着牙关发出揪人心弦的痛呼,让刚从战争中苏醒过来的将士们又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当中。
“怎么弄成这样——”年羹尧闻声也走过来,宋可进的兵是他部属的精锐,几乎一个兵丁他都略识得面目。他俯下身,用手微微一碰那红得发亮的手背,兵士猛地嚎叫一声,他一皱眉,慢慢将手缩回来,闷声向宋可进道:“你怎么带的兵,不按规矩来!”
“卑职知错!”宋可进最怕年羹尧,听他怪罪,唬得双膝跪下,连连谢罪。
“大将军救我——”兵士凄惨的哀求着,他们都是久从军旅的老兵,知道年羹尧杀伐虽严,却爱兵如子,不是不知体恤士卒的将军。
“没法子,再不处置就要冻掉了。”年羹尧又俯身看了看,轻轻拂去那手上布满的雪片,长叹了一声摇摇头,转过身去,从腰间拔下自己御赐的佩剑,“铛”的一声扔在地上,顿了一时,朝宋可进说了句:“去手!”便匆匆走去,及至听见后头惨绝人寰的一声大喊,才拧着眉停住步子,背着脸高声命道:“好生养伤,银子由我那儿出,为朝廷留个有用之躯!”
第二十九章
随着各路大军的就位,西宁这座危城得以固守,年羹尧腾出手来,开始向青海各处的叛军出击。罗卜藏丹津进犯南川边口的五千主力首先被击溃,紧接着大军又出北川寨口,在七家寨、莽果寺等地歼敌甚众。甘、川等地的附逆僧人,也被一一剿平,眼看着罗卜藏丹津气势日衰,和硕特蒙古内里本想跟着他捞些好处的王公们也就愈发得坐立不安。先一个挺不住的是台吉索诺木达西,开战未及两月,他便缓过神来,向朝廷上表投诚,皇帝倒也大方,既往不咎不说,还晋其爵为贝子。如此一来,青海的左右翼众多王公台吉,纷纷派了人去西宁城与年羹尧联络,自称是受了罗卜藏丹津裹挟恐吓,不得已才与朝廷为敌,年羹尧一面忙着上奏,一面派兵接应这许多的老弱残部,既防着他们诈降,又得护着他们不叫恼羞成怒的罗卜藏丹津追击。直忙活到年终,川、甘等处也纷纷报捷,王师所至,叛逆束手,附逆的各部几乎全部投附,罗卜藏丹津也极惊恐,特意派人送还了常寿要议和。表章上去,皇帝哪里肯依,只急谕年羹尧挥师西追,除恶务尽。
大军势如破竹,年羹尧在西宁城自然过得惬意。他初到西宁时上奏的折子已是发了回来,皇帝批得异常细致,密密匝匝满纸都是,至他写道:“昼则综核军务,夜则分班守城,臣之未能就枕者已十一夜矣”处,皇帝竟连批了三个“好心疼”!那份儿担忧思虑的样儿,真个跃然纸上。末了的朱批更是亲昵赞颂以致于极,竟像是是手舞足蹈时说出来的话。饶年羹尧自诩是大将风范,也不禁念出声来:
“你此番心行,朕实不知如何疼你,方有颜对天地神明也。立功不必言,正当西宁危及之时,即一折一字,恐朕心烦惊骇,委曲设法,间以闲字,尔此等用心爱我处,朕皆体到。每向怡、舅朕皆落泪告之。种种亦难书述。总之你待朕之意,朕全晓得就是矣。所以你此一番心,感邀上苍,如是应朕,方我君臣非泛泛无因而来者也,朕实庆幸之至。”
坐在一旁的汪景琪看着竭力绷着脸,却止不住溢出得意之色的年羹尧,极不屑的一哂。天愈发冷了,漫天盖地的都是雪,书房里能摆上炭盆的地方全摆上了,烤得案上的文书军报都一劲儿的发酥,他这个南来的秀才依旧畏寒如虎,紧缩在袍子里,只露出脑袋和半截手指,拎起折片的一角轻翻着。年羹尧的字体粗大工整,用墨浓厚,皇帝鲜红的行草朱批夹在行间,格外显眼。汪景琪看着,只是摇头道:“亮工你也是两榜出身,这样的话可是待士大夫之道么?”
“你也就是和我!换一个人,就你这张嘴,恐怕命都难保!”年羹尧在这远僻荒城,也只他一个挚友,便不肯计较,只点着他大笑道:“你这南蛮子哪里晓得,汉人讲究君子之交,需得正气敬礼才是待人之道;满洲却不是这样心思,若好,便好的蜜里调油。为了孝敬主子,老子娘全不认得了,那才是真忠心。我原先也是迂腐来着,当年拨给潜邸作门下,拘着那点子读书人的脸面不肯自称奴才。不料皇上竟然大怒,责我是自外本主,有心傲慢。咳,说一句背人的话,当时我还想着,雍亲王是个有大志的王子,怎么这样小气,后来慢慢的知道了性子也就好了。”
“那这又是怎么说来?” 汪景琪指着朱批中,隔上三两句墨迹便见一处鲜红的“阿弥陀佛”,嗤的一声笑:“上苍垂佑、祖宗福庇、先帝洪恩就罢了,怎么释迦也出来了,却不见至圣先师?可还有太上老君没有?”
“怎么没有!”年羹尧听他这样说,一阵前仰后合的乐极,也不在意皇帝严令,密折奏陈是法不传六耳的绝密,断不能为外人道的,极随意的从架子上抽出一个匣子来,打开了翻出一封折子,摊在汪景琪面前大笑道:“你且看看这个,若依你那个士大夫之道,这又是什么?”
汪景琪也是个狂放人,什么玉纶天音、朱笔宸翰,在他看来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物件,“跪颂捧读”全然不必,只就着年羹尧的手念那朱批:
“还有笑话,京中有一姓刘的道人,久有名的,说他几百岁寿,不可考。前者怡亲王见他,此人惯言人之前生,他说怡王前世事个道士。朕大笑说这是你们前生的缘法应如是。但只是为什么商量来与我和尚出力?王未能答。朕说,不是这样真佛、真仙、真圣人,不过是大家来为利益众生栽培自己福田,那(哪)里在色相上着脚。若是力量差些的,还得去做和尚、道士,各立门庭方使得。大家大笑一回,闲写来令你一笑。”
“罢了,这都是什么不入流的旁门左道的,岂有此理?”汪景琪看着,初也乐不可支的大笑,后竟脸色愈阴沉了下去,只捧着热滚滚的奶茶一口一口饮着。他本喝不惯这个,及等天冷得受不了了,才知道这是极好的御寒之物,蒙藏诸藩那样结实的身子都离不了的。
“你又瞎琢磨什么,每日介只和我弄深沉?”年羹尧素来把这些没来由的朱批只当笑话看,他是深知皇帝的性子,若待一个人好,必得成日说出这些板正人觉得牙碜的话来才算好,浑没有一点儿九重垂拱的威仪。自己是汉军旗人倒也不要紧,只是正经的汉人儒生,恐怕瞧不上这份儿殷勤。想来汪景琪也是这个念头,便不在意的搓搓手收了那折子道:“岳钟琪他们已经进了青海,这两天便该到了,你这呆性子可要收敛些,他是有密折之权的,你一个唐突,当心他告了你的御状去。”
“我倒怕什么,不过生来就是个弥衡杨修的命罢!”汪景琪却不领他的好心,仍旧狂狷的大咧咧道:“只是看今上赐你这几碗米汤,总不是个平和中正之人。凡爱之欲其生了,难保不转恩为仇,末了来个恨之欲其死。大将军你的性子又傲,我听说是和几位中枢都搞不来的?功臣不可为,你只别落下个周亚夫、岳武穆的就好。”
“书呆子又危言耸听了!”年羹尧听的虎目一跳,他是少年得志一顺至今,大开大阖的心性惯了,从不曾做些抽身退步的想头。左右阿谀奉承的多,并没人和他说这些不中听的话,乍闻汪景琪这一说,心头也是一寒,可转瞬又复合了。今上的帝位尚不稳当,若要整治,首当其冲的是他那帮子好兄弟,自己总是一条藤儿上的,眼看着又是一功将定乾坤,断没有这么快就翻脸的理。这话他却不便说出来,只特特笃定地道:“我与皇上,正应了那句‘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的话,你忒是多疑了。”
“回大将军,南门来报,岳将军、黄总镇、吴总镇已到城外了,请大将军的示下!”汪景琪本还要再说,见外头中军守备进来,便住了口,那守备行了一个礼,朗声报过,抬头看向年羹尧,眼睛里的话,是问要不要去迎接的意思。
“叫他们进城来,到大堂见我就是。”年羹尧却做不理会的模样,仍旧稳稳坐着。奋威将军岳钟琪和总兵黄喜林、吴正安都是他一手提拔的旧部,从川、甘两地赶来会议下一步进军方略的。这些人如私属一般,即便如今官至提镇,他也从不肯假以辞色,仍旧呼来喝去的绝无客气。虽说远道而来,他身为大将军,也断没有出迎的道理。
年羹尧所说的大堂乃是前明时西宁卫指挥使的官厅正堂,如今已作了他中军的议事厅。顶上手高几上摆了香案,供奉御制的令箭与黄绫子覆着的钦赐抚远大将军印绶。下头的虎皮交椅前是一张硕大的帅案,干净的纤尘不染,除了文房四宝、笔架镇纸外一无长物。厅中西壁绘了青藏甘川滇的山川全图,东面放了沙盘。除此之外,厅中全不摆刀剑,满厅里清清爽爽,叫外头白雪映得透亮,全不似那“白虎堂”似的神秘瘆人。岳钟琪与年羹尧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世交,曾特问过他,怎么堂堂中军,连个耀武的兵器也没有,年羹尧只一句“为将在谋不在勇”,便叫他服气了。
岳钟琪和黄喜林、吴正安三人素知道年羹尧的脾气,忙命所带的副将、参将们都去了佩剑,换上大朝面圣时才穿的朝服,翎顶补褂各自齐全,会了本在西宁的总兵宋可进等人,先到大堂候着。直等了两刻,听见外头三声炮响,十几个人一起跪了下去,又好一会儿,先见四个内廷侍卫打扮人的在前仗剑引导,年羹尧才步伐扎实的从容而来。他穿着石青色四开叉的四团龙补薰貂冬朝服,颈上挂着三盘绿松石的朝珠,腰间系着金黄带,荷包挂着鹅黄穗子,连扔给从人的亦是黄缰,除了帽顶上少了个金龙二层东珠冠外,其余的已全然是亲王服色。西北诸将进过京的不多,仅看这样穿戴,便是惊如天人了。岳钟琪自任提督,秩授一品以来,本也自矜这一身辉煌翎顶,可如今再看年羹尧的风采威仪,不觉把那争荣夸贵的心也收了几分,只低下头去领衔呼道:“奋威将军、四川提督岳钟琪率诸将请抚远大将军安!”
“都起来吧。”年羹尧走到交椅上坐下,方平抬了右手示意,脸上满是威严,一丝笑纹也没有,见众人都立定了目视着他,才板着面孔道:“这次各处守卫的也就罢了,算是没给朝廷丢人。你们该是谁的功劳我已经发文给兵部,过些日子自有答复,不必惦记着。叫你们来是议议下一步的事,罗卜藏丹津已经逃到了柴旦木,虽是困兽穷途,可毕竟还有十万兵。皇上已有旨意,除恶务尽,断不能留着他死灰复燃。我的意思,兵贵神速,不在多寡,只调甘陕两万精兵,四路分进合击,如何?”
“回大将军,卑职有一言。”岳钟琪今年才三十六岁,是举朝最年轻的提督,升迁之快世间少有,正在英气勃发的时节,他父亲岳超龙和年羹尧是莫逆之交,因此西北几省多有传他是年羹尧干儿子的。如今他官做得大了,又得皇帝青眼,见折子里常常年、岳并提,就越来越生了不甘人下的心思,急欲立功以自效。临来时,他早已想好了,年羹尧身为主帅,不能轻动,此次追击罗卜藏丹津残部的头功,自己定要亲自夺来才好。于是只等年羹尧一问,他便跨前一步朗声道:“大将军说兵贵神速,卑职以为甚是,不过调兵两万,要筹饷备办,不免要待来春。海西辽阔,敌军尚有十万,我军若分进入境,敌军四散,我军恐要顾此失彼,反而四面受敌。卑职愚意,不如趁春草未生,蒙古马兵无所供养之际,只派精兵五千,捣其不备,一举进剿柴旦木,攻陷敌穴!”
“这倒是痛快,只是太险。”站在下手的黄喜林,听他说得慷慨激昂,心里也自激切,但他是个老成细致的人,转念一想又道:“罗卜藏丹津十万人,咱们才五千,也太少了。再说从西宁到柴旦木,沿途都是和硕特的部族和喇嘛庙,一个不小心,或是泄露消息;或是这些人降了又叛阻挡大军,东美老弟,你这出攻其不备的戏可就要唱砸了!”
“是啊,这冰天大雪地里头,就算是五千兵,人要吃饭穿衣,马要草料,大漠荒原的,哪儿弄去,都备办齐整,也要有工夫了。”宋可进在边上想着,也觉得岳钟琪想得太简便,只摇着头叫难。
“小岳这个大漠里头出奇兵的法子,我瞧着不差,是个古今罕见的。”年羹尧知道岳钟琪是争功的心思,却很稀罕他的方略,并不恼他驳自己的话,只想着如何料理黄、宋二人所虑的事。沉吟半刻,拿定了主意,才又问道:“若依着小岳的话,这个兵,谁有胆去领?”
“回大将军,卑职愿亲往!”岳钟琪昂然一挺,随声应道。
“好,你回去,细拟一个章程来我看。你只管用兵,旁的军需筹备,自有我来应付,不必操心!”
第三十章 西宁周边的地界儿已没了叛军,在青海的人无不高兴,却只有九阿哥允禟一人向隅。因为皇帝来了旨意,命他接着出口往西去。没奈何,人在矮檐下,他只得带着跟随的人,将从京城携来的大笔银子,仍旧装在点心饽饽匣子里,用驴车驮了,在年羹尧的催促下,离了西宁城。青海辽阔荒僻,除了一个西宁城,其余地方,在允禟这个皇城里长大的阔阿哥看来,全跟野人呆的地方儿差不多。加上夜以继日的暴雪寒风,许多马驼都冻坏了,于是向北走了百多里,到了一个叫西大通的地方,他便再不肯走了,只说自己已是重病之身,再走便有性命之虞,摆出一幅悉听尊便的架势。年羹尧派来跟着他的人,毕竟畏他是贵胄皇弟,也不好下力气死催,只得请示上命。年羹尧此时一心筹备着进军,想着这位“九贝子”走不远,倒也易于看管,谅他才具平常,翻不起大浪来,只叫人用心监视,其余愿住在什么地方,也就由他去。
西大通本也是个没人烟的地方,只有前明的一个千户所,留下些军户们住的房子开的地,也叫前一阵子兵乱糟践得差不多了。只有一节,这里是西宁到肃州的必经之路,又驻了兵,所以年羹尧先前在晋陕两省召募的商贾,多有在此处聚集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饶是冰雪严寒,路无遗草,仍挡不住一队队的驮马载着粮食、盐巴、砖茶、布帛从东而来,沿路卖给驻扎的军营,再购了青海当地的土产药材,向东而去。允禟从来就是会做买卖的,又带了几十万的家当,所以特意选了这个地方,别有用途。
和允禟同来的是贝勒苏努的两个儿子勒什亨和乌尔陈。苏努是太祖皇帝长子褚英一支的遗脉,素来与八阿哥一党交厚,深为皇帝所忌,在他的十二个儿子里,尤厌勒什亨与乌尔陈两个,所以随便一个借口,就打发了他们与允禟同往军前。说是同往,却是不能常见,动辄都有宫中派来的人看着,体己话只好偷偷摸摸的说。及到了西大通小半个月,三人虽是比邻而居,却还没找到相聚的由头,好容易到了年底,允禟借着自己生母宜太妃的寿日,说是要遥祝,才将另两个人都请到自己居所里。他是个会享受的人,又大方,当地驻防的兵丁都愿替他效力,所以时间虽急,屋子整治的却很齐整。一个不大的花厅,收拾的四不透风的暖和,允禟坐在正位,他的两个儿子弘晸、弘暲侍立在下头,等着勒什亨两个来了,站起来,向着东边遥拜了拜,念叨些祝祷福寿的话,三个人才安稳落了座。
“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你们也跟着我受苦了。今儿是我母妃千秋,我高兴,你们也得陪着我高兴高兴。”允禟是个壮实的人,却偏要装出病怏怏的样儿,穿着厚厚的猞猁狲皮袍,持着一盏羊羔酒,待儿子搀了才慢慢站起来,却不理会勒什亨他们,只端着酒,缓步走到门口站着的两个宫中侍卫跟前,将酒塞在一个人手里:“我如今是个败兴的人,也没什么打发你们,喝了这盅儿酒,是你们赏我的脸,可成不成呢?”
“九爷这是哪儿的话,奴才们可当不起。”那侍卫红了脸,哈了腰接过酒,赶忙一饮而尽,又说了句:“谢爷赏酒”的话,不待允禟再说,便对着同伴道:“九爷是正经主子,贝勒府的二位爷待咱们兄弟都是天高地厚,既是太妃娘娘的寿日,不妨叫爷们高乐一日,兄弟你说呢?”
“正是正是,只是不知道九爷肯赏咱们兄弟一桌酒不肯。”另一个也很知趣,勒什亨的本官是领侍卫内大臣,正是二人的顶头上司,他素来待人和气,和下头人都处得好。如今倒霉了,但余恩尚在,那侍卫见他也站起来,知道同伴敢说这话,必是得了大好处的,在这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自乐意卖个人情,就也嬉笑着点了头。
“酒我早给你们预备了,都是上好的,叫我两个阿哥陪着你们一处吃去。”允禟得了计,招手叫过弘晸二人,会意地一挑眉毛:“你们陪着到西厢房好生吃几盏儿,别忘了选两个看得过的丫头服侍去,可得不醉不休!”
“得了,谢九爷赏!”两个侍卫都是三十上下年纪,挑上这破差事也不得带家眷,在西宁又赶上围城,连个母耗子也难找,一听这话,顿时都乐得眉开眼笑,打了千儿蹦跶着就随了弘晸他们去。屋子里只留下允禟三个,与他自己府里的亲近太监伺候把盏。
“九爷破费了多少,让他们这样痛快。”乌尔陈还年轻,是个绷不住话的,夹了一箸牦牛肉,眨着眼睛看看自己兄长。
允禟却也不说话,只伸了两个手指头,“吱”的吸进去一口酒,摇头道:“没戏没曲儿,这闷酒难喝啊!”
“二百两?”乌尔陈没在意的一问,边吃着道,“这地方的人唱曲儿跟狼嚎也差不多少,本要叫两个山西买卖人带的小戏子来,可想着爷还在先帝爷的热孝里呢,怕不方便。”
“瞧瞧你的好兄弟,你们家老爷子那样的手面排场,他到这样小家子气了!”允禟扑哧一乐,斜打量了乌尔陈一眼,转对勒什亨道:“二百两?二百两我这会子早叫四皇上抓回去了!”
“难道两千?忒多了些儿吧?”勒什亨听得一愣,他知道允禟是财神,挖人参、通外洋、开当铺、放印子,对属下人敲骨吸髓,无所不做的,可也没料到他竟如此的挥洒。先帝比起今上,就是个大方的了,六十整寿时大赏宗室,发到贝勒贝子一级,也不过是两千两。两个正五品的三等侍卫,又没什么外快,十年八载也挣不下这么些钱来,怪不得不怕挂累答应的利落呢。
“我是个要死的人了,留钱做什么,不如换了大伙儿高兴。”允禟幽幽的盯着满桌子的牛羊肉,也不动筷,叹了一口气,将荷包里的鼻烟壶掏出来嗅了嗅,“与其叫人这样揉搓,比拿刀子杀了我还难受。”说着又指指身后站着的两个太监:“倒是把我一个人怎么样也罢了,把我这些跟随的都带累在这里,我心上很过不去。要是把他们都叫回去过一日平安日子,我就是死也是甘心的。”
“主子没得又说这些伤心的话,奴才们哪儿是怕带累的,只是心疼主子,金枝玉叶儿,却在这里受苦。老天怎么就不长眼,给主子这样好人,摊上那么个没天良的哥子呢!”两个太监都是他最贴身的,平素里仗着允禟霸道惯了,哪里吃过这些苦,心里早就愤懑到了极处,只是不得发泄,今儿听允禟这一番话,又是感激,又是想起自己苦处。都一齐趴在地上,哭得个涕泪交流,连带的勒什亨兄弟也跟着难过,红着眼圈拿手捂着嘴,强忍着不肯放声儿。
“算了,我不过白说一句,何苦这样儿,又没人心疼。”允禟又喝了一盅酒,青海这个地方,地势高,人的五脏六腑与在平地上不同,就这酒量说,在京里是八两的量,到了这儿少说也能一斤,只是羊羔酒总带了一股腥膻味儿,允禟每喝一口,就呛得一皱眉。撂下杯子一拍勒什亨的肩头,“得了,消停会儿吧,说正事,老穆怎么还没来?”
“老穆”说的是葡国人穆景远,他本是来传教的,却进了宫廷,给先帝作通译(翻译),却和允禟最是亲近。这次允禟到西宁,他也跟了来。到了西大通,二人虽住得一墙之隔,却也是成天有人看着,不得自由来往。苏努一家子都很信洋教,勒什亨的三哥苏尔金还是受了洗的,如今途穷,再没有爵位名禄可以顾忌,勒什亨与乌尔陈两个也愈发信了西人的天主可以救他们于危难,所以特特敬重那穆景远,时常问候照顾。见允禟问,乌尔陈忙回道:“穆先生怕是有些不便,我就去迎迎他。”说着,就穿了大衣裳,带了个太监走出去,左曲右转到了院后的马厩前,正要进去,见马厩内的外墙上开了一个小窗户,后头人略使劲一推,就开了,紧接着里头一阵动静,太监紧走几步进去,从窗里拉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西洋人来,高鼻子、深眼窝,却也穿着当地人常穿的大厚袍子,脑袋身子一起捂住,几乎攒成了一团儿。
“快掸掸!”乌尔陈上去打了千儿问好儿,一边命太监给一身灰的穆景远拍着,一边道:“九爷和我六哥都等着先生呢,您快请。”说着看看周围没有闲杂人,赶紧伸手一让,三个人快步回到了花厅里。穆景远在京城呆了二十多年,汉话说得极好,见允禟在座,勒什亨已是站了起来,忙一躬道:“让九殿下久等了。”
“你这是怎么了?让风疵了还是哭过?”及坐得近了,允禟细觑了穆景远,才瞧出来,他的面色很暗,眼睛也是肿的,脸上似还有泪痕。等太监捧过餐具去,就见他只是哀叹,默默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低声道:“京城里传来的消息,我们耶稣会在福建的教友们被总督驱逐了,总督上奏了皇帝陛下,教友们从宫廷里打听到的,皇帝非常愤怒,这下可能会真的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先生是说——禁教?”勒什亨惊得一抖,直看向允禟道:“不至于吧?先帝在的时候儿多少官儿上奏要禁教,他老人家都没准,这三年不改父道的样子,总得做做吧?”
“他?先帝的儿子们都要叫他搓弄死了,还什么道不道的!”允禟没好气地一敲桌子,大咧咧向穆景远道:“你也先甭操那六国贩骆驼的闲心,他虽未准顾及先帝,可他自己平日里最信什么和尚道士的,想来也不会太难为你们传教的。倒是咱们这儿,你与我好,他是知道的,咱们若再不做个长久打算,往后的下场,只怕还及你那给赶到海里去的教友们呢——”允禟正拧着眉毛发牢骚,眼看就要扯上正题,就听外头轻轻几声叩门,里头四个人便都不作声了,等了一时,允禟朝身旁的太监递了个眼神儿,那人轻手轻脚开了门出去,只说了几句话就踅回来,又闭紧了门,将一个信囊跪呈给允禟道:“府里送来的,是八爷的信儿。”
“喔,”允禟一手接过来拆开,看里头的书信,是自己五儿子弘阳的手笔,都是些曲里拐弯儿的洋字码,便叫那太监“拿黄历去”。这正是穆景远教他的,用俄罗斯的字头改作了暗码传递消息,那“黄历”原是暗码的底本。他在这一字字的比对,另三个人只得瞧着他神情变化悬着心,等对完了,也不敢问,只见他从荷包里拿了火镰出来,将信一把火烧了,才叹息道:“老十四又给弄回景陵看坟去了;咱们八佛爷更窝囊,安王的爵叫停袭了,所有的佐领门人都拨给了老十三。”
“安王停爵?”勒什亨听这话,真比听说要禁教更吓的一激灵,想当年的安和亲王岳乐,在顺、康两朝是何等的风光,先帝都要忌惮几分,连允禩这个外孙女婿也跟着提气不少。如今儿子还有好些,却不叫袭爵,这是哪国的道理。连安王的爵位都说废就废了,那自家就更别提了,只等着皇帝一句罢了。他愈想愈觉得惊惧,忍不住问道:“廉王爷怎么不给求个情,福金是跟舅舅家长大的,也不——”
“你还不知道我那个没硬气的嫡亲好阿哥!”允禟猛地一捶桌子,一下子靠在椅背上,“他空挂了个总理事务王,除了听训挨捶,还能干什么?咱们皇上可真狠呐,把那位怡亲王封到正蓝旗去,和八哥拴了个对儿,公事私事眼儿瞪眼儿!如今安王废了,正蓝旗只他们两个王爷,好家伙,人家的佐领是他的一倍还多,这不活活儿把咱们的中军帐换成了皇帝亲辖,‘上三旗’改成‘上四旗’了!真狠呐,他可真狠——”允禟也不管勒什亨惨白的脸,兀自嘟囔着,他是明白透了皇帝的心思,只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边说了,边自觉的恐怖,贼冷的天儿,身上却一股一股的冒冷汗。猛地,他看向不停划着十字念念有词的穆景远,一把抓了他的手颤着声儿道:“如今咱们只有一条路,才能避祸,老穆你得帮我!”
“九殿下——”
“你和年羹尧是相熟的,我知道,你原替我送过他东西。我如今在这个地方儿,只有依靠着他,才不至于遭难,烦你明儿去一趟西宁,代我拜会他一遭儿。约他得了空儿,与我见一回吧!”
第三十一章
西大通虽是消息不畅,但穆景远禁教的信儿却是很准。事情的缘起在福建的福安县,本年十月,当地的几位官学生联名控县,说西洋传教士在县内大建教堂,传教惑众,败坏民风。知县是个才上任的,临来时就风闻本县的教士势大,小小一个福安,教堂竟有十五六座之多,每逢布道,男女混杂,教民被教士勒逼,不嗣父母、不奉祖宗,甚至有信教女子被妄称修女而不能婚配的。他是个循礼不悖的儒生,哪里听得这个,立即请了闽浙总督满保的宪令,清查了本县信教人众,责令自新,辖内的教堂一律改作义学、祠堂,并将所有传教士一并驱逐出境,押解去了澳门。
事情闹在一个县里,却叫总督满保上了心。他在福建多年,深感闽省地接海外,多有刁民汉奸与海上西洋人相勾结,抢掠为患、霸市欺行,惹出民怨。而凡这里头每一严审,又必有传教士们帮助联络,所以他对这些个人,也是恨得牙痒痒。接着福安知县的呈文,便起了根除此弊的念头,一封折子上去,奏请举国禁教,并将各省西洋人,除送京效力外,余都安插在澳门。
其实不只满保,就是京官们,自康熙年间罗马教皇下了不许中国教民尊孔祭祖的令后,便舆情汹汹起来,争先上疏,请先帝下旨禁教,以正国俗。先帝是个凡事手下留情的性子,虽也大怒,恨那教皇是个不晓事的,却还留了口子,下旨凡在华传教士均须领取朝廷的信票,声明永不返回欧洲,顺从中国礼仪,方可留居中国。若不如此,再加驱逐。而今上皇帝却是个杀伐决断的人,不愿理这一套折中手段。先时诸皇子争位,在京的教士们就多有掺合进来调三窝四的,譬如那个葡国的穆景远,就是最招他的厌。加之满保的折子,将那耶稣会的势力在民间如何潜滋暗长,教士们如何勾连外洋,教民们如何忘本违礼,缙绅儒生们如何群情激愤的情形条分缕析的十分清楚。皇帝遂拿定了心意,要满保把这个意思正大光明的写个题本上来,发交礼部议奏。
管理礼部事务的是允裪,他作皇子时,和宫中的传教士们也很相与得来,此时颇愿帮他们一帮。只是自从卖家当还亏空的事一出,人人都知道他是个灰头土脸不得烟儿抽的了,连礼部的司官们也捧高踩低的不肯再奉承他。接了议奏的旨意,司官拟好了一个奏稿交给他看,他一见,满纸都是附和满保的话,要将教士们全赶出去,便大大不忍起来,对着司官道:“先帝给传教士们有旨意,有信票的就可以留下,满保折子里没提,恐怕皇上也记不真了,你们得在奏稿里说一句。”司官当时答应了,等过了几日再看时,仍旧还是原样,允裪有些生气了,质问那司官为什么不改。那司官却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儿,只说:“十二爷虽是王子,可办事的道理卑职不敢屈就,便是被参丢官,也不能改动这奏稿了。”允裪原就是个怕事的人,实在气急了才作出卖家当的事来,叫皇帝降爵叱骂的一吓,更是谨慎的头上掉片叶子也要躲躲。瞧司官这样大胆,知道是皇帝已有了定见,自己怕得一乍舌,再不说话了,只略改了改文字,就递上去。不过他仍旧担心传教士们受委屈,命人透了信儿给法兰西的神父冯秉正,让他相机行事,争取在皇帝批复礼部之前,挽狂澜于即倒。
在京的传教士们可就吓坏了,幸而他们中多有人联络宫廷,知道如今皇帝唯一宠信的,只有怡亲王,怡亲王在传教士里,又最爱意大利神父
郎世宁的画。所以传教士们一处商议了,就托冯秉正、郎世宁和日耳曼的费隐神父三人到王府去,无论如何要请怡亲王上奏,请旨宽恩。
第二天卯正,三人就相约到了王府门口,天本是漆黑的,寒意袭人,因刮着不大不小的北风,所以也没有雾气,加之王府前已经几十盏宫灯挑起,倒照得十分光亮。只见府门前少说也立着三、四十个人影,服饰各异,各自小声说笑着。三个人见这情形,还离得老远就跳下马来,总是郎世宁见多识广,小声向另两个人道:“我们好像来晚了,亲王殿下该到宫里去了。”冯秉正却还不死心,仍向前走着,边走边道:“我们还是到前面去看看,有没有熟人。”
将走到灯火快照到的地方,他们就都停住了步子,这儿已经看得很清了。王府大门洞开,石阶下摆着一顶六尺多高的八人抬暖轿,金顶黄盖,红缎的轿檐,红漆贴金的轿杠。因还在丧期,又是入宫,并没有排列仪仗,只前引和后从的护卫是全数的,一共十六个人,都穿着公服戴着花翎站在马旁候命。另有轿夫和没品级的执事人等,却着了绣团狮子的绿缎衣,在灯烛的黄色光晕下显得十分鲜亮明快。看了半晌,也没见自己认识的人,郎世宁不禁有些着急,他想直绰着过去问问,却又觉得突兀,只好静下心来。不一会儿,王府的侧门又开了,走出一老一少两个人来,老的是二品武官的服色,他站在阶前尚未说话,下头窃窃私语的人们就全都肃穆起来,整整一条街上立时鸦雀无声。
“噢!那是长史大人和小尹翰林,他们认得我的!”郎世宁借着灯光,一眼看清了出来的人,高兴得低声起来,另两个人也兴奋得在胸前划着十字,用各自的母语说着“愿主保佑我们成功”的话。略静了静心,三人方整齐了衣冠走过去,长史正吩咐着别的话,倒是尹继善一眼看见了他们,没等郎世宁开口就迎上笑道:“这不是郎供奉么,这早晚怎么上这儿来?”
“元长先生,可算见到你了!”郎世宁也在京城呆了多年,早学会了礼仪称呼,直喊着尹继善的字走过去一揖,又指着冯秉正两人道:“这两位都是我的西洋教友,我们有要紧的事情,想拜见亲王殿下,元长先生能帮我们吗?”
“供奉这也怪了,”尹继善一脸的笑容可掬,只带着疑问一瞟后头的两个人,又自如地道:“你平日就在如意馆画画,有事要见我们王爷,何不在宫里说,要大早起赶到这儿来?”
“因为——”郎世宁正要说话,旁边长史也走过来,一见着他也是客气地口吻叫了一声“郎供奉”,转对尹继善道:“都预备好了,去请王爷的驾吧。”
“哈大人,我们能去——拜见殿下吗?”郎世宁听这话,忙一屈身,这长史叫哈达,本已官居都统,但因系怡王的母舅,关系近密,所以仍兼着王府长史的身份。郎世宁和他也见过几回,算是半熟。
“这可不成,我们王爷就要上朝去,误不得,你们有事晚间再说吧。”哈达也不多问,一挥手,就要抬脚往里走。郎世宁见状,也知此时只有厚着面皮央求,顾不得许多,赶紧又道:“我要说的是关系几千几万个教士生命的事,请大人一定让我们见一见亲王殿下!”
“你一个供奉画匠,有什么天大的事——”哈达叫他缠得不耐烦,正要斥责了拂袖而去,却叫尹继善拦住,拉他到一旁附耳道:“皇上昨儿恰交办了一件西洋人的事给王爷,王爷正头疼。这郎世宁是个老成人,断不至于来轻易搅闹。若是真有要紧事,耽误了倒不好。”
“也是,那你进去回一声,看王爷的尊意。”哈达身为长史,平素只管府务,怡王所办的政务他也不甚清楚,尹继善是每日陪着怡王办公事的人,虽品级低,说的话却在谱。因此点头称是,转身又走回去对郎世宁道:“你们先候着,小尹进去给你们问问。”
尹继善进去半盏茶功夫,里头走出个年轻太监来,迎面径对着哈达道:“王爷叫郎画师和同来的西洋人都进去呢。”一句话,听得郎世宁三个心里一块石头暂落了地,忙给哈达鞠了个躬,随那太监走进府去。
怡王本已穿戴停当了要出门,听见尹继善的回报,就止住了。昨儿皇帝特意说过,禁教这事,虽不大,可也不小,京城外省干系的人很多,又缠着王子们闹家务,还碍着和外洋教廷的关系。礼部是个没用的,老十二断然料理不好,所以仍要自己带着庄亲王允禄来管。他如今的事太繁了,每日从早忙到黑,很不愿再添这么个烫手的山芋,却也无奈,只得报了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的心思。今儿听说教士们郑重其事的跑来找他,也要先问问他们的口风,再做定夺。
三个教士进了屋,便学着中国人的模样跪下请安,怡王也不待他们站起来,就沉下脸去问道:“你们一大早的来找我,是请托闽督控告洋人的事吧?”郎世宁是和他久熟稔的,连画也为他作过好几幅,却从没见他这样严正过,心下立时有些慌乱,亏得冯秉正在旁叩首道:“是的,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人,希望得到殿下的庇护。”
“庇护?我倒想庇护你们,只是你们做的那些事,实在都是不可人疼的!”怡王虽面上没有动怒,音色里却加重了力量,“皇上昨儿已将你们这起子公案交了我和庄亲王办,只是我倒不大清楚你们确实的底细。”他说着自走下座来,在跪着的三人身旁负手转了一圈,因离得近,外头又安静,所以声气铮铮入耳:“但有一点我是晓得的。自打康熙三十二年你们争起礼仪来,不许我大清的教民祭孔祭祖,又兼你们的教皇胡乱干涉,一步步愈发的傲慢无礼起来,耗费了我皇父多少的心血!你们且说说,要是我大清的人到了你们西洋,偏要改了你们的祖宗成法、律条旧俗,你们到依是不依呢?中国有一句‘入乡随俗’的古话,想你们也是知道的,我满洲入主中原为君,尚且要崇中华正朔,尊孔孟之教,何况你们几个洋和尚洋道士!皇上奉法严明,绝不许这些没来由的争执再下去了。”
“殿下,现在是没有争执的,我们都在遵守大清的律法呀!”冯秉正听这话中已经满是针刺,赶忙叩头解释。
“没有争执?那福建的又是怎么回事?闽督所奏的传教士在男女混杂之处布道,不许适龄女子婚配,难道是冤枉他们了?若是冤枉了,总督去拿人,那两个主事的教士又躲什么呢?”怡王的口气十分严厉,全不是郎世宁素日所见的,他定了定心神,才回道:“那两个教士我们并不认识,我们认识的教士都有先帝所发的信票,他们都年事已高,散居在各省,殿下请看看这个”郎世宁说着,回头示意费隐将手中捧着的一纸文书交给他,怡王此时已回到座上去,侧头看看侍立在旁的尹继善,让他将那文书呈了上来。那是康熙五十年礼部奉上谕下发的部文,准许当年声称遵守大清国宪的西洋传教士仍然在华居住。怡王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有些麻烦,皇帝要驱逐所有教士的意思,毕竟和先帝的上谕有些违背,虽然心意是一脉相承,但弄不好仍会落人口实。他不自觉地一皱眉,仍将文书递给尹继善,却改作了体恤教士的神态道:“这部文的语义甚是含糊,也就在京里还管些用。地方上的外官,特别是州县,如今大多是新进的,哪里知道十几年前的例,你们若拿着这个给他们看去,断不中用。”
“殿下,”冯秉正听出怡王口气上的变化,心中不由一喜,紧接道:“我们是外国人,不大清楚朝廷各衙门的规矩。但我们的信票是先帝亲手交给的,难道还不能坦然无虑吗?”
“你们这是拿先帝压派皇上还是压派我呢?怡王听这话,心里顿时腾得其了一股火来,他近来和皇帝学的,最讨厌别人张口闭口先帝如何,倒不是他们不孝,实在是凡这样说的,大多另有居心。这会儿他也懒得朝几个洋人发怒,只看了尹继善一眼,小尹忙做出看自鸣钟的样儿,接着一躬道:“主子再不出门就要误了觐见的时辰了。”
“可不么,你早不提着我。”怡王假意的一惊,站起来抬脚就要走,出去几步才又停住了对郎世宁道:“来中国的洋人也有个三六九等,有入侍宫中办事的,有做买卖的,也有传教的,这里头还是有分别。你明儿叫在京所有的洋人都到宫里去,我抽空再和你们说。”
“殿下,如今我们这些西洋人,都是孤苦无依的孤儿,被朝廷的官员们厌倦,只能祈求皇帝陛下和您的保护,就如同我们的慈父一样!”三个人见怡王并没个准话,仍旧跪在那不动,只期期艾艾的说着好话央求。
“嗯,皇上交我的事,我自然用心,不消你们说的。”怡王笼而统之的说了一句,便端着步子走了出去,一路走一路和尹继善道:“这些洋人真是难缠。”
“主子明儿把他们安排在宫里哪一处见?”尹继善紧随着他,问了一句。
“我明儿忙得很,才没工夫理会他们,叫他们好生等上一天,先静静心再说吧!”
第三十二章 允祥受封亲王之后的新府就在王府大街东路,是内城中离宫城最近的一处宅邸,与东华门只一箭之地,举目可望。这是皇帝特旨所赐,虽然很有些招忌,但往来确实方便,省去了好些路途耽搁。所以今日虽出来的晚,到的却也不很迟。早班觐见的大臣还没有下来,他还要再去隆宗门的值房等会儿。到了景运门外,来往递送文书、传达事项的官员也多起来,今上关防甚严,原本这样场合,多有嘻哈说笑、往来打探消息的,现在全都老实安静了许多,一个个只顾埋头走路办事,不敢闲聊一句。及穿过景运门,里头却传出大声呵斥的腔调,天已经微亮了,不少苏拉笔帖式躲在暗处向里头张望着看热闹。
及走近了,允祥才瞧出那是隆科多红头涨脸的在训斥吏部的司官,那司官少说也有五十多岁了,却只低头哈腰的大气也不喘,捧着一份文书的双手抖得厉害,嘴唇翕动着却敢说一句话。
“让他们散了,堂官教训属员,有什么好看的,不成体统!”允祥看得一皱眉,先挥了挥手命人驱走看热闹的人,又小声向尹继善道:“舅舅怎么这样大火性,吏部不够他撒的,还跑到宫里撒来了?”尹继善听着只一笑算是回应,他们新科的进士去吏部领凭时都是见过隆国舅的风采的,四目无人,踞于高座,专等旁人行礼却从来不回,真格让人觉得傲慢骄横。只是怡王对隆科多的心思他尚不摸底,不好随意评论掺合。其实怡王近来也愈发觉得隆科多无礼太过,不但对群臣属僚,就是对他们兄弟,也常作出爱搭不理的样儿。先时遇见诸王皇子,尚且行个单膝跪礼,如今对自己就算客气了,也不过打个千儿请安敷衍。前儿听十七阿哥果郡王允礼说,隆科多和他当道碰见,竟只颔首为礼,还要等他起立还礼方才过去,这未免也太拿大了些,不过就是叫一声“舅舅”么。
想归想,面子上总还要拘着,站了一时觉得隆科多还没训够了人,允祥只好自走向前,轻拍了隆科多的右臂含笑着道:“舅舅为什么事这样动气?”
“王爷见笑了。”隆科多气呼呼的停了口,朝允祥稍一屈身道:“王爷瞧这些人可气不可气,糊涂不糊涂,西安知府是何等的要职,竟要题补一个家奴!还有脸拟了稿子来给我看!”
“什么家奴?”
“就是那个桑成鼎,可不是年亮工的家奴么!”隆科多“哼”的一声,朝那司官一啐:“你和怡王爷回!”
“这是——是年大将军按军功保举的——”
“军功保举也该保武职,该转到兵部去,凭什么保西安知府?朝廷名器,是叫你们拿来溜须权贵的!”隆科多听他还敢解释,更是怒火冲天,也顾不得允祥在这儿,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他心里明知年羹尧以自己家奴保举要缺,必得请过密旨,可仍忍不住要发作发作。吏部本是全由他说了算的,可如今大战一开,年羹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每给吏部一个咨文,题补的官员少则数人,多则十数人,西北四省文武官员一律出于私门,吏、兵两部竟全无干系,只像个前线的碎催似的,这如何能让心高气傲的隆公爷咽得下一口气去。
“舅舅这是何必呢——”允祥勉强的一笑,朝那司官一努嘴:“你先去吧,隆公一会儿还要面圣。”接着又拉了隆科多边向内里走边劝道:“战事要紧,舅舅不要和年亮工争这些小节,更别叫旁人瞧着咱们将相不和才好。”
“这怕不是小节!”隆科多很诧异怎么允祥这些日子嘴里的口气倒改了,一腔都是维护年羹尧的话,自己愈发连个能抱怨的知音都没有了,更是负气道:“王爷也太能忍耐了,年羹尧一会儿要免亏空,一会儿要开捐纳,又是统筹四省藩库,又是要他的儿子管理陕甘的盐、茶要务,王爷怎么就全不理会!长此下去,只有我们都辞了差,才能配得上他大将军这出将相和!”
“哎——这不是非常之时么,总以打了胜仗是根本。”听他拉扯上自己,允祥心里觉得不快,眉间一跳,淡淡的摆手笑道:“不是我和舅舅撇清,我可一点儿没有嫌着年亮工的意思哟,我巴不得他早成大功呢,舅舅莫听小人们胡吣。”一句话顶得隆科多张口结舌,拉着脸冷了场。直等着里头奏事太监出来,两人才一并走进养心殿去。
皇帝坐在暖阁里正闭目养神,他昨夜没有睡好,方才又见了一拨大臣,觉得有些累。耳朵却很灵,听见外头的脚步声,也没有睁眼,只问了一句:“是祥弟和舅舅吧?”
“是——臣等恭请圣安。”两人一前一后行了礼,才见皇帝使劲睁睁紧得有些发皱的眼睛,他的双眼有点儿微觑,蹙在漆点一样浓密的短眉下,是夜不停批落下的症候。等喝了一口酽茶,才彻底精神了,变回极爽利的样子,吩咐二人坐了,又命暖阁里侍候的太监:“你们都下去,把门带上。”等都妥当了,才从桌上拿了两份折子道:“岳钟琪他们都已经到了西宁,议了追剿的章程。年羹尧的法子略缓些,要到开春再分四路进兵柴旦木。岳钟琪的法子么,勇则勇矣,朕看着实在是有点儿悬,他竟要自带五千兵,去袭罗卜藏丹津的老巢!”皇帝说着看了允祥一眼问道:“岳钟琪是和你同岁不是?”
“大约还小几个月。”允祥欠身一答,却不知道皇帝是何意。
“年轻气盛,朕恐他争功的心太重了一点儿!”皇帝一针见血地刺到了底,转而又沉吟道:“只是士气可鼓不可泄,连年羹尧折子里也说他其志可嘉,这倒难办了。”
“奴才有一句话不知当奏不当奏——”隆科多坐在旁边,双眉皱得两道立着的黑扫帚似的,方才怡王在外头和他表白大公无私,已经让他觉得矫情,心里更对年羹尧怀了成见,此时见皇帝不说话,还当也是游疑不定呢,便要借这个机会一抒胸臆。
“舅舅怎么也学那起子酸人说这些半不拉子话?”皇帝叫隆科多说得一阵大笑,在他眼里,佟家的人都是关外朴质刚毅性情,自负少礼,平日还昂着脑袋斗鸡似的,一捧更要上天,从不会说些委婉的腔调。今儿这一句,倒像是谨慎了起来,实在不合他那直冲冲的性子。不觉想着可乐,满不在乎的盘膝上了炕道:“你直说不妨。”
“嗻。奴才这话憋在心里也有多日了,说了怕有拨弄是非的嫌疑,不过奴才受先帝顾命之重,又蒙皇上特简总理事务,自忖着又是孝康章皇后、孝懿仁皇后两家外亲,与我大清骨肉相托,同契同休,奴才——”
“得得得,舅舅今儿这是怎么的了?竟是个扭扭捏捏起来。”皇帝听他这样罗嗦,已是“扑”的笑出声来,“出你之口,入朕之耳,又有怡王在这儿,是你直言无隐,算什么搬弄是非。”
“谢皇上体恤。”隆科多话一出口,也再收不回了,只得紧了紧嗓子道:“奴才以为年羹尧实在是狂傲得太过了,西北四省地广兵多,全由他一人操持不算,还成日介和朝廷要人、要钱、要粮、要权,吏部、户部、兵部还不够围着他转的。长此下去,罗卜藏丹津剿不剿得干净还未准,吴三桂倒又养出一个来。奴才以为——皇上不得不预加防备些儿。”
“唔——”皇帝手底下把玩着一个青玉镇纸,似是而非的应了一声,顿了许久才又问道:“舅舅说该怎么防备呢?”
“奴才愚见,既然岳钟琪存了抢功的心,不如就让他们相互牵制,左不过一个汉军,一个汉人——”隆科多说到这,也真不便再深说下去,只嗽了一声,等着别人打破静默。
“似也有理啊——”皇帝眉宇间微颤了颤,放下镇纸,带笑不笑问允祥道:“你看舅舅说得如何?”
“舅舅自然是老城谋国之言,也全是为了朝廷好。”允祥站起来一躬,音色轻的仅只他三个人能听得见,他停了停,似在琢磨着自己的后话,又似在等着皇帝的话,而皇帝仿佛故意难为他似的,既不搭腔,脸上也不带出任何表情来供他揣摩,只静静等他的下文。“不过依臣之见,仅就目下,似先不必存了这个念头。皇上既已委任年羹尧,就该听他尽专阃之道,以求早日奏凯。若是现在就一味的掣肘,恐怕于兵不利。不过臣并不懂军务,仅是就臣所知而言,该如何,还要请皇上圣裁之。”
“舅舅一腔心思都是为朕好,朕心里明镜儿似的。”皇帝听着允祥婉转陈词了一番,竟是哈哈大笑起来,下炕来绕了两圈,眼见隆科多满额上渍得都是细汗,下嘴唇咬得青紫,知道他心里是紧绷着的,此时愈发觉出当帝王的妙处,即是看着臣下们争斗,自己可以左右逢源的。他步履轻快的走着,忽的打后头一拍隆科多的肩头,随说道:“不过祥弟说得也很是,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既是仗已经打到这会儿了,咱们也没了可退的路。舅舅知道,朕凡事只讲求一个不愧于心。用将而尽其能,不论仗打得如何,朕就无愧了;前方有需索,人、财、物供而不断,祥弟和舅舅自然也就无愧,咱们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年羹尧的心么——“皇帝说着,觉得身前的隆科多轻微颤了一下,不禁朝着允祥一笑道:“朕可保他无虞,舅舅信不及他们汉军旗的,总信得及朕吧?”
“皇上圣明,奴才——奴才是多心了——”隆科多惶惶恐恐的跪下,心里打着哆嗦,嘴上也结结巴巴起来,他深悔今儿脑袋一热的话多了,年羹尧毕竟是国家干城,又是皇帝宠妃的亲兄。一击不中,多半要落个“谗害”大臣,自己如何担当得起。
“凡事为朕操心,自然就要多心了,舅舅不必太在意。”皇帝此时倒像个没事人儿似的,满不在乎的挥挥手,隆科多如释重负的一叩首,说了请辞的话,忙不迭退了出去。
“舅舅的私心也太重了些儿,连这一时也容不得了?”等隆科多走了,皇帝又坐回炕边,将手里的数珠扔在桌上,向允祥道:“看来不给他们拉和拉和,怕是又要误事啊!”
“舅舅说年羹尧无礼傲慢,方才他还在景运门里骂人呢。”允祥呵呵一笑,摇了摇头。
“哼,他们呐,都是豁嘴儿吃肥肉,肥(谁)也别说肥(谁)!”皇帝冷笑一声,又转了调侃的话头道:“你怎么今儿倒海纳百川起来了?”
“不都是皇上教导之功么,”怡王无奈的一耸肩膀,“谁让大将军办得是皇上心头第一要务呢。”
“哈哈哈哈——你呀——”皇帝倚着炕桌痛笑了一场,方转了正色道:“你说的很是,这一仗若想全胜,须让年羹尧尽他的专阃之道才是。朕今儿就批给年、岳两个,追剿的方略朕全依着前方,是疾是缓,发兵派将,全听年羹尧调遣!”
又忙了一天的事,到了戌正时分,怡王才回到府里去,在门口迎着他的除了王府的属官外,还有他的连襟亲家伊都立。两人说着话才要一并进去,却叫门上的包衣总管拦了,双手捧着一个条盘跪禀道:“下晌广东年巡抚的家奴来,递上这个,说是他们年大人有回复主子的话。”
“这是什么腌臜东西?”条盘上放着张三寸来宽,半尺多长的字条,密密麻麻满是墨迹,笔走龙蛇的草字却又涂抹得不堪,怡王拎起来还没看,就已将眉头皱紧了,随手扔给身后的尹继善:“你先去分辨分辨再来回我。”说着照旧抬步往前走,顺手叫过那总管问道:“年希尧的家奴还说什么?这会儿在哪儿呢?”
“来的人年轻,也就十八九岁年纪,看着糊里糊涂的实在不体面。他只说年巡抚交代他上京来请他们老太爷的安,顺便回王爷的事儿。奴才叫他等着,防备主子回来有话问他,他也不肯,急得跟火燎了似的说还要去宫门给他们贵妃娘娘送东西,倒像是抽空儿来的样儿。”总管回的话听似平常,内里窝的却全是挑事的腔儿。伊都立走在旁边听得心里暗笑,知道来人必是分文没有孝敬门上,才招出这些来。怡王的性子,最要旁人对他讲礼数,存一个敬字在心里。什么“顺便、抽空儿”之类的说辞,在他那儿着实是字字见血的话。夜幕已重,脸色是看不清了,只听着脚下的步伐,果真是越走越快,越走越重。
“主子,年巡抚这上头说的是上回您问他要西洋玻璃插屏的事,他说这会子难得,一时办不了。”尹继善借着宫灯的光在后头看明白了纸上的原委,小跑着几步追过来,就地一打千儿紧跟着道:“不过——他这东西很蹊跷,连个穿靴戴帽的话头儿也没有,启帖不像启帖,请安片子不像请安片子,倒像是——”
“像什么?”
“倒像是怕下人忘了事儿,嘱咐他要说的口话儿似的——”尹继善嗫嚅着咕嘟了一句,他自看了那字儿时,心里就暗怨年希尧真是笨得出奇,怡王此事是受皇后之托,不能办得漂亮已经有些挂不住,却还不知赶紧恭恭敬敬的拜贴谢罪,全做出这一番蠢主意来,真格的是火上浇油。他正想着,怡王在前头的脚步已是停了,半晌没有说话,只背着手一动不动站着。
“王爷不知道,这年家兄弟俩,年亮工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尖儿,年允恭却是个不合流的昏头呆公子,成天跟洋人们厮混着倒腾些历法、算学什么的,正经为官做人的经济之道,竟是一概不会。真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不想他家的奴才也这么不着四六儿的,您跟他治气,实在不值当的——”伊都立最是个舌灿莲花的人,拿捏着分寸紧劝着,生怕怡王当场就要发作。
“我有什么生气的,我本就不该去烦他们这要供着的人嘛,都是你那个好儿媳妇儿,瞎兜揽了事儿给我添乱。”怡王在灯下一瞅伊都立和尹继善那满脸小心翼翼的样儿,寒着的脸没放下,却喷得破颜一笑。迈步再往前走时又吩咐道:“继善这会儿着人把年大中丞的这笔好字儿进呈御览,明儿再叫人去和格格说,让她往后别有的没的管闲事。”
第三十三章
三年丧期之内,皇帝首崇孝道,是不能召幸后妃的,若是一个忍不住,传出某嫔御有娠的话来,那真是贻笑大方的丑事。何况今上是个当了四十五年闲皇子的人,一朝登位,雷厉风行的只要开创局面,也顾不得许多旁的。因此一年以来,只在偶有闲暇时,传召皇后妃嫔到养心殿说说话,陪侍进膳而已。和他的先父一样,皇帝对后宫也毫无滥赏,只求上下名份合宜,决不因一时之宠而授位。他在藩邸时承有恩幸的婢妾虽然不少,但即位后受封嫔以上主位的也只有六人,不是曾有朝廷册封的嫡、侧王妃,就是已经诞育过子女的妾侍,其余诸人,仅止贵人、常在位号,外间看来,很彰显皇帝不耽颜色的令名。
有位份的人少,有才情的就更少了。皇后是满洲武将之后,少习书史,有些粗枝大叶的自不必说,其余诸妃嫔,不是满洲旧族微员之后,就是汉军旗鼓包衣之家,全都是绣花枕头稻草心儿,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只有年贵妃,出身在诗礼士人宦家,父兄都是进士出身,自幼随父任长在潇湘畔,带了南人的水润气,念过古来的圣贤篇,可以和皇帝有几分神交的意味。可她为人又最谨慎,她的二兄年羹尧越是风光,她就越是忧馋畏讥的小心,不但不与人争,反而时时谦让。半年前她怀了七个月的身子小产了,胎儿出来还是有气息的,甚至已经得了小名儿,却没有在人间多停一刻。她想起早已夭亡的一儿一女,心都要挤碎了,却还强忍着不肯大悲大恸,生怕旁人议论她轻狂矫情。皇帝和皇后都来安慰过她两次,可皇帝是极忙的,皇后又是个心大的人,过两日也就都撂开了,只把她托付给医家。丧子之痛吞噬着她羸弱的病体,加之每每担念远在荒原朔漠的兄、侄,她的日子只觉得沉重难熬,更是多愁消瘦起来。
昨儿她在广东当巡抚的大哥又给她送来了不少西洋玩器,在炕沿儿上摆了一溜。全翊坤宫的宫女和随她同住的贵人、常在们都跑过来瞧新鲜,叽叽喳喳地评点着这个灵巧、那个秀气,像几十只花喜鹊似的。她性情温和,并不怪众人失礼,却深恐丧期这样张扬不好,只大方的含笑着说:“都先回去吧,喜欢哪个记下了,一会儿叫人给你们送去慢慢儿玩儿。”话一出口,大伙儿都心花怒放的,纷纷谢过了,才各自走开,暗地里感念贵妃仁厚,体恤下情。
暖阁里又恢复了安静,随身伺候她的小宫女二妞重新点了薰香,又给手炉里添了两块碳,便巴着一双好奇的黑眸子仍盯着那琳琅满目的西洋物件儿看。她特稀罕那几匹大红羽缎的西洋布,用手抚了又抚,嘴里啧啧称赞不绝;再看旁边那个水晶满堂红的灯架,更觉华贵漂亮,口中只喊着:“主子快来瞧,这个好看!”直叫了两声,贵妃却没有应,等她回过头看去,只见贵妃怔怔出神的坐在书案前,浑然没有听见她的话。
“主子,主子?”二妞几步轻跑过来,蹲在地上晃晃贵妃的双腿,贵妃回过神来,自失的一笑,轻拍了她的脑门佯怒道:“调皮!”因贵妃原在雍王府时两个亲近的使女岁数到了,都已放出去,进宫后又重指派了新的。这二妞年纪虽小,只有十五岁,却是内务府一个笔帖式的女儿,包衣家下人中难得识几个字的女孩儿。所以最投心思,也最得怜爱,平日时常留在身边,不但近身服侍,偶尔还教上她一点文墨,以娱无聊。
“主子怎么不高兴了似的?您到看看呀,看大舅爷送来的东西,多好!宫里哪个主子有这样的大舅爷,只怕连皇后主子也没有呢——”二妞满心都是兴头,仿佛这东西倒是她哥哥得来的,一边说,一边还手舞足蹈的。
“这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夸他。”贵妃起先还笑着,听这话,却把脸慢慢沉了下来,低声道:“快把这些东西挑几件最好的,用绫子覆了,明儿早上去承乾宫请安的时候记着带去。再把那些红的粉的艳的东西都收了,大丧过去之前不许拿出来。顶顶要紧的,往后再不许说什么‘皇后主子也没有’的话,再有这话,我也不敢留你了,只说给内务府,把你退回去……”说着说着,再看二妞时,圆圆的小脸儿已经拉长了,嘴角也耷拉下去,眼圈儿都通红了。倒觉得可怜巴巴的惹人疼,不觉把心也软了下来,轻轻一叹摸摸那嫩嫩的小团脸儿道:“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妮子,张嘴就来,自己还委屈的什么似的,我还说不得你了?”
“奴才是替主子委屈么——”二妞这才破涕为笑了,掏出帕子来蘸蘸眼睛,到炕边一头收拾东西一头嘟囔着道:“就是小家小户的,也没听说娘家送东西来,不许姑奶奶在婆家高兴的。”
“你懂什么,”贵妃自在桌案上铺了笺纸,拾起紫砂笔架上的一支笔来,写了“吾兄偶斋主人台启”几个字,又放下笔道:“我大哥素来喜欢旁门左道,把这些奇技淫巧当正事做。他是一省巡抚,担了多大的干系呢,我若是一味说他这些弄得好,不是纵着他么。”她说着,心情又沉了下来。想着她的长兄年希尧,自小别有一番聪明,最好“格物致知”的“实学”,能诗善画不算,更兼医药、音韵、算学,甚至西洋各国文字,无所不知不晓,连先帝特推崇的大学问家梅文鼎也另眼相看,西洋的传教士们也都赞叹他的渊博。然而橘生淮南淮北,各有不同,不想人也是一样。他若托生在西洋人堆儿里,不定怎样的快活拔尖儿,可一进到那官家行里,真格就是个一窍不通。行事举动,总不能合乎人情事故,动辄叫下人哄骗,属官笑话。若在常人,这官不做也罢了,归田做个富家翁,乐得逍遥随性。只是他们年家如今这个情形,一个个都骑上了老虎背,确是想下也不能的。贵妃想到这儿,又叹了一声,又提笔写道:“吾兄任寄封疆,干系甚重,总当以报效圣恩为念,小心敬慎为怀。妹自备位宫廷以来——”
“主子您看外头,是不是御前来人了?”才写了两句,二妞满是喜悦的屈下身子悄声指向窗外。贵妃仰头看去,果然是,外头自己宫中的首领太监恭恭敬敬的引着养心殿的首领张玉柱已进了院子。她忙放下笔迎出去,才知是皇帝要传她到养心殿去说话。
养心殿里的皇帝刚用过晚膳,戴着熏貂台冠,穿着一身香色江绸面天马皮袍,外罩青色的绸面云豹马褂,正在运着气写端楷大字。奏事太监报说贵妃到了,他也没停笔,只说了声:“叫进来”,仍旧写着。及至贵妃请了一个双安站定了,他才头也不回的招呼道:“你快过来瞧瞧,朕的正楷可有进益没有。”
“青天白日——”贵妃走到近前,轻声念着铺纸上写的四个楷字,莞尔一笑道:“这四个难写的字凑在一处了。”
“哦?”皇帝撂下笔,转过身去看向站在侧后的贵妃,上次见还是圣祖周年忌辰行礼时,一晃一个月过去,她愈发瘦了,深蓝色的暗花青狐袍似乎挺重,显得人几乎弱不胜衣。年根儿底下,天冷得糁人,她却仍执着礼,看样子一路上是走过来的。皇帝不觉有些怜香惜玉的心疼,将手伸过去握住贵妃的手,慢慢搓着焐着,眉头却还皱着道:“怎么听着你像是话里有话的村朕呢?是哪个字写得不好?”
“奴才何敢——”贵妃心里一暖,露出腼腆娇羞的笑容,瞥了一眼旁边恭立着的大小太监们,也不便将手抽出来,只热着脸微一屈膝道:“这四个字分着写尚难,莫说合在一处了。特是这白日二字,太似太简,又无主笔,内里布白又难,皇上的御笔已经尽意了,若叫奴才写,是断写不好的。”
“原来如此啊——多承女才子的谬奖了!”皇帝一阵爽朗的笑,放开了贵妃又自坐在案边,边指了旁边的墩子命贵妃坐了边问:“这是赏给你二哥匾上的字,除了‘宸翰’外,还用哪方印好?”
“是赏奴才二哥的?”贵妃略带惶恐的站起来,敛衽低声道:“这四个字,他怕当不起。唐诗云:‘青天白日,有是清明;霽月光风,终然洒落’,可见须得至纯至诚之人方配得上。奴才二哥性情略觉骄矜,皇上当赐他几个告诫的字,勉励教训才好。”
“若无他在,青海朔漠,哪得我大清的青天白日呢,这四个字,也只他当得起的。”皇帝和气的一笑,抚了贵妃肩按她坐下,满是轻快的口气道:“他是洒脱豪迈人,到有你这么个谨谨慎慎的妹子,也真奇了。你要不放心他,自可以写家书托人捎去。朕与他若说出告诫的话来,未免让他起疑,你要劝他,他自然听的,也感你的情谊。”
“奴才不敢——”他说得轻巧,贵妃却越发惶恐起来,又站起来紧低着眉黛,眼中全是不安,甚或有些恐惧道:“他是国家大臣,如何行事为人,奴才岂能干涉一词。他若事事遵照皇上指示,自然分毫不差。奴才是已嫁之女,三从之份,只在皇上,与父兄已不相干,不过略念手足之情而已。况且奴才仅列妃位,家兄并非戚畹,皇上待他太优了,倒叫贵戚们不服,还是圣谕时常训诫的好。连奴才大家兄,亦是如此。”她说着,浑身竟颤抖起来,惶惶然几乎要跪下,却叫皇帝一把扶住,感叹道:“你真是个明白人,都是亲兄妹,却是两样人,年希尧若有你一成,也不会叫朕如此窝心生气了。”皇帝早有耳闻,贵妃平日最不愿听人吹捧年羹尧,更有“家书不发大将军”之举,今日一试,果然不虚,便觉十分称意。愈发将贵妃看作贴心人,拉她到炕桌前,打开一封折子递过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气恼道:“看看你大哥,糊涂到什么份儿上了,他就是无心之失,沾了这个‘年’字,也是有意之罪,叫朕给他说情都开不了口!”
贵妃听这话,已经吓得花容失色,不知兄长犯了何等大错,再见皇帝把折子塞到她手里,更是如遇蛇蝎似的一推,颤声道:“这奴才不能看,皇上……”
“哦哦,其实也无妨的。”皇帝一时忘情,才想起贵妃是守着宫人不得干政的祖训,自也笑起来,从折页里翻出一个破字条来,在贵妃面前抖了抖,无奈地啧啧两声:“瞧瞧,年希尧把这么个埋汰东西送到祥弟府门上去,算是将打发他的事回话了,这……叫我说他什么好!自己是糊涂官,使的奴才是糊涂奴才,这一窝子糊涂人,叫朕如何把粤省安心交给他!祥弟一句话没提,就把这个呈进来,他先时背运,受得敷衍多了,最恨旁人不把他的话往心里去,礼节上不恭敬。年……”皇帝刚想说一句“年羹尧的性子已经让他恼极了”,又恐贵妃悚切忧烦,便打住了,改口道:“年希尧那个呆脾气他又不熟,必然疑作是装傻充愣故意推诿。朕若是帮你大哥说项,倒像朕偏袒放纵他失仪,若不解说,更使不得,两下里梁子就解不开了。你说说,就这丁点儿的事儿,他也要麻烦朕替他费费神。朕这个天子,忙一日天下事,倒有小半日给他操心,成何体统!”说着皇帝将那字条放在贵妃面前:“你看看,这鬼画符似的,不定是他口里说,哪个奴才乱涂的,竟敢当正经文牍送到王府去!若是朕昔日在藩邸有这样事,就认真上奏治他个欺慢藐视,也不稀奇!”
贵妃战兢兢接过那纸来,也是细细看了。她奉侍潜邸有年,深知皇帝与怡王是真心实意的亲近,相契相投,非同凡俗。再等辩清了上头的字,她更是一惊,这索要的玻璃插屏,正是皇后先前问过她的那个,不想大哥一个疏失,竟一下得罪了两个顶顶要紧的人。她忍下一颗心,蹲身一礼正色道:“皇上该当严饬年希尧,让他向怡亲王请无知不恭之罪。”
“哎,这你就和朕想到一处去了!”皇帝笑呵呵的将贵妃搀起来道:“这样方显他是无心之失,是真心悔过。”接着他拿起那份折子,将前头的文字折过去,只露出密密匝匝几百字的朱批来指给贵妃,“这是朕字谕你大哥的话,你看看不碍的。”贵妃无奈,只好双手接过来,细读道:
“字谕年希尧:你大有傻公子的秉姓,自朕登基以来,怡亲王赤心效力,公忠为国,朕待王子之殊恩,天下皆知。你岂比得别人,此等实心为朕之人,你当十分敬重才是,哪里有将王谕你之事轻乎草率。不理不办犹可,岂有一启帖不呈,吩咐你家里奴才的口话,写一帖儿送来,不知失体,傲慢不恭之甚。你若果不存私,不结交王公,不欺隐朕,就当将此事爽利不管,一面闻奏才是。当日及当面应承,又不曾奏闻,而大失王臣交接之国体,而又隐瞒君之大过,甚属无知可恶。况怡王不是背朕在你这样寻常督抚前求情作威作福的人。如果他是如此等人,朕亦不如此重用。此买卖事王子原奏过交托你,朕当你自然尽心料理,不想你如此无知,笑话之甚。谕到可速速完结,到王处请无知之罪,竭力挽回。他不是喜欢你银钱的人,不要又错了呆主意。看你这个才情,如何办一省之繁冗。前日吏部有你一件解铜胡诌之事。若如此蛮来,恃恩仗宠,恐大负朕之用汝之恩也。前日又有一奏,“恐结怨于部臣”之言,难道你件件乱来,只要你与朕私自办理罢?!不经众议,亦无此理。当事事留心,不可图受用,玩那公子秉性,仗皇上恩典,都使不得,把官当个苦事做才得好。为臣不易”四字,时刻忘不得,一句乐乎为官,恐身家难测。凡事苦中寻苦,慎之又慎,方保全始终也。慎之。部中若有委屈你的事,如果理正,只管拿本顶,朕不是不看本不识字的皇帝。若“外怕结怨部臣”一句,将无理的事密奏了,指望朕乾纲独断,莫想!有理无理,只要明白出来,朕就有主意了,糊涂事朕生平不惯。”
“皇上这是一片佛心度他,他若是日后能得保全禄位名声,先就得拜皇上这一通教导所赐。”贵妃若有所思的喃喃细语着,皇帝却已满是欢喜的颜色,拉着有些木然的贵妃重新走回台案前,依旧对着那幅“青天白日”道:“朕写了四幅字,除了这个,还有给祥弟的‘藩式宗英’、舅舅的‘世笃忠贞’、马齐的‘朝之隽老’。朕看舅舅和马齐的用“朝乾夕惕”印,你二哥和祥弟的一并用‘为君难’吧,如今只他们俩,最能体这三个字的意思了。”
第三十四章
京城里的大几十号传教士,被怡王撂在宫中一整天,个个垂头丧气的。直到临天黑,才有人向他们通告了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皇帝已经批复了礼部地奏议,准行禁教。一时间,所有人都痛哭起来,无尽的绝望在暗夜的皇城上空蔓延。这些耶稣会士的教士们,怀揣着他们看来无尚高贵的信仰,沿着利玛窦走过的路,从欧罗巴故土九死一生来到大清,要将上帝的福音洒向东方的土地。他们最大的渴望,是塑造一位基督教君主给清廷,从汤若望之于顺治皇帝,到张诚、白晋之于先帝,他们在不断的努力,积攒一点一滴的力量,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搅进争储的漩涡中去,希图拥戴一位倾向基督教的皇子继承帝位。到今天,他们才发现自己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闽浙总督的奏折,不但将把在华数以万计的传教士赶下大海,恐怕连他们这些与皇室达官联系密切的人,也不能幸免于难。
第二天恰是西洋的三王朝圣节,教士们却不敢像往常那样齐聚,深恐大规模的聚集会引起皇帝的震怒,甚至会招致关闭教堂的旨意。他们只是三三两两的前往京中最大的教堂——蚕池口旁边的敕建北堂。这是先帝为酬庸西洋医药治好自己疟疾急症而建的,是内城唯一的布道场所。冯秉正是今天主持的神父,他站在祭台上,带领教徒们做弥撒。在念诵长长的祷词时,他突然在人群的角落里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贝勒苏努的两个儿子——已经受洗了的书尔陈和苏尔金。他们穿着普通的衣帽,没有随从,杂跪在普通百姓之中,呆在偏僻的角落里,态度却极为虔诚。冯秉正又是感动,又是忧心,等礼仪完毕之后,忙命人将他们兄弟引到僻静屋子里。这些入了教的宗室贵胄们确实变了,原先的颐指气使少了许多,换作了谦卑恭谨的仪态言辞,书尔陈拉着冯秉正恳切道:“我们阿玛终于同意见您了,烦您一会儿和巴多明神父一起到寒舍去,只有你们亲自劝说,我父亲才会同意皈依。”
劝说苏努入教长久以来是传教士们的一大愿望,他是目前最有可能被说动的高爵宗室,他的儿子中有四个都已经受洗,儿媳和孙子女也有不少已经归信。就目下而言,苏努是八、九两王的死党,教士们自己也岌岌可危,若仍在厮混在一处,恐怕更要招致圣怒。但要不去,便是信奉上帝之心不诚,传布教义之志不坚,这是远渡重洋的教士们断不肯放弃的机会。于是冯秉正也不假思量,只是说:“好的,那请你们先回去,我和巴多明神父随后就到。”
“正是正是,”书尔陈感激得搓了搓手,又嘱咐了一句“我福金不识得汉字,您去的时候记得带个国语(满文)的《圣经》本子来,她也想懂得义理呢。”随后他们悄悄地从北堂的后门溜出去,大约隔了半个时辰,冯秉正和同在北堂的法兰西神父巴多明才避开人的耳目,来到城东书尔陈的府邸,两个教士才知道,这个虔诚的皇室教徒,竟然在自己的家中修了一座小教堂。教堂外表华美,木质的构架,门窗都镀了金,涂了釉,上了漆,金碧辉煌。各个屋角上却是中式的吻兽,配在一起显得十分新巧。教堂的大门开着,共有四扇,门里门外都涂了红色的漆,光亮异常,还夹有金丝网。教堂深处,祭台后面,有一镀金的仿欧装饰屏,正中是三位一体的圣像,两边是守卫天使像,另一边是圣?约瑟夫像,都涂上了油漆。祭坛、跪凳、十字架、蜡烛、花瓶、鲜花、吊炉及其它的陈设,都是郎世宁帮助设计的,充满了欧罗巴上流社会的高雅品味。冯秉正和巴多明一路走一路赞叹着,他们向这教堂的主人称赏说,他的家现在足以与法兰西和葡萄牙人和一位亲王的宫殿媲美。
走到教堂的最尽头的一间密室里,他们看到了一个七十五六岁的老人面朝里坐着,书尔陈兄弟两个抢步上去行了礼,恭敬的道:“阿玛,两位神父来了。”
“唔,两位先生请坐。”背略有些微驼的苏努站起来,朝冯秉正两个客气的一笑,他面色严峻,眼睛里却闪着精明世故的光芒。随即吩咐儿子们:“你们先出去,我和两位先生说几句话。”
“老殿下——”冯秉正有些不知所措的坐在那儿,他本以为苏努叫他们来,是谈皈依的事,却不想气氛如此的隐晦。
“我当年扈从先帝到热河的时候见过你的,巴多明神父。”苏努一个手势打断了冯秉正的话,他的目光变得幽暗,音色充满了伤怀。他如今的境遇很不好,两个儿子被赶去青海,朝不保夕,其余的儿子也都被革了职,自己一把年纪,还要每日担惊受怕。皇帝每次骂允禩时,总不忘捎带上他。儿孙们像发疯一样信奉的上帝之教如今也被查禁了,身为宗室,弃祖宗之法而侍奉洋神仙,若是被揭出来,情形实不可想。可渐渐被儿子们带的,他也越发信这个洋人的天主了,此时当着教士们,他很是真诚的对二人道:“我是信上帝的,若天上没有这样一个神,哪能保佑我满洲这么少的人入居关内呢。你们常说上帝之意使人得救,想来我们满洲人所信的这个上天之神,也与你们所说的是一理,是能让人得救的。”他的年纪比康熙帝还要大几岁,赶上了大清草创的尾巴,又曾亲率左翼大兵,与噶尔丹在乌兰布通交过战,说起这些,他的眼睛里更散发出虔诚的光,可只一转瞬,脸色便愈发昏暗下来,避开二人热诚的眼神,转了口气道:“当今的皇上忌恨我,想必你们也知道。我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有一天没一天,也不打紧,可我的儿孙们多啊,我不能不为他们想一想。你们恐怕也听说过,我的先祖广略贝勒,本是太祖皇帝嫡出的大阿哥,功勋卓著在诸皇子之首,本是要承袭大位的,可后来也没个缘由,就给囚死了。往后我们这一支,也总是不得劲儿的,脏活累活不少干,却不叫人看得上眼。唉——谁知这是做了什么孽呢,竟是一辈辈的累及子孙。”他说到痛处,已是老泪纵横,抽泣了半晌方才止住,望着怔怔坐在那的两个教士,从袖子里掏出块帕子擦了擦脸道:“所以说啊,我可再不敢给子孙种祸了。今上是个刻毒人,一意盯着八王爷这边,鸡蛋里还要挑出骨头来。你们如今也是众矢之的,那干子满汉酸儒生,都恨死你们了。现在皇帝要禁教,不定也有你们吃了我挂落儿的缘故,咱们这些日子若是再往一处掺合,皇帝必定是要起疑的。我是一心向着上天之神的人,不过碍着这个不值一文的爵位,等过些日子风声消停了,我就跟今上请辞,把爵位给了我的大阿哥,就一身轻了,到时候再烦你们帮我入了教吧!”
“我们都明白老殿下的心意,”巴多明的眼睛里也有些红了,他们这些耶稣会士来华的教士,即便在欧罗巴,也是最虔诚的精英教徒。在他们的故土,新教正勃然而兴,罗马教廷的权威受到严重的挑战,如赤子一样真诚的信徒已经不多了,而苏努这一家人在他看来,仿佛比现在欧罗巴人更贴近上帝的心灵。他顿了一顿,在胸前划着十字架道:“老殿下放心,我会跟保禄和若望(书尔陈与苏尔金的基督教圣名)谈一谈,让他们少到北堂去。”
“听说穆景远神父在西大通已经给勒什亨和乌尔陈洗礼了,是么?”苏努满是疑惑的询问着,儿子们怕他担心,家信里都不肯说实话,但他隐隐约约仿佛是料到了,此时要向教士们来印证。
“是的,他们都取了圣命,类思和若瑟。”冯秉正也是前天才接到穆景远的信,他不但为勒什亨兄弟完成了洗礼,竟然已经在西大通建起了一座教堂。
“唉,这两个孽障啊——”苏努叹了一声,“九爷就是个贼大胆儿,再加上他们助着——唉!”他无奈地站起来,两个教士以为他累了,忙就要辞去,却被他一手拉住一个道:“我听说礼部的奏议批下来了,你们有主意没有?”见二人愁眉苦脸的摇头,方又道:“礼部这样说,决不是十二爷的心思,一定是皇上——这人憋得久了,就爱兴出事来!”他不屑的一哂,又换了认真的颜色:“所以你们一定得想法子面圣,和他直说,圣祖先帝爷是给了教士们信票的!”
“可是——陛下怎么会见我们——”
“还是去求怡亲王吧,如今皇上打心眼儿里只信他一个人的。他虽是一样的心思刻忌,但办事待人好歹委婉些儿,面儿上过得去,不像皇上那么直不楞登的。”苏努无可奈何的给二人指点着,他自己虽说前途未卜,可也真心的愿护着这群教士们平安。见二人对视一眼点了头,又想一想再补了一句:“如果实在不行,大伙儿还要给赶到澳门去,那就写信给广东巡抚年希尧吧,他是个爱你们那些新鲜玩艺儿的人,不定能在广州帮着搪塞一时。”
“多谢老殿下指教。”冯秉正两个答应着,垂头丧气地走出了书尔陈的家。他们回到教士们平时住的地方,商量着,找了几个汉语说得最好的人,又一起跑到怡王府去,这次他们得到的答复是要向皇帝上呈一份陈情奏疏,来表达他们的意愿。奏疏是由意大利传教士戴进贤领衔拟写的,他现今担任着礼部侍郎、钦天监正,也算是朝廷的职官。奏文送到王府去,又被退了回来,他们被命令带着奏文第二天再到宫中去等着。让他们不解的是,奏文的几处文字下有指甲划出的印记,久在宫中的传教士们都听人说过,这是从先帝以来批折子留记号的意思。
第二天,又等到中午,六个精通汉语的传教士才在郎世宁供职的如意画馆见到了怡王,见他是很不高兴的神色,传教士们都有些慌张,面面相觑的不敢开口。怡王喝了口茶,沉着声气道:“你们的奏疏我昨儿看过了,我画的地方,你们看过了没有?可知道有什么不妥?”见众人一起迷茫的摇着头,他轻“哼”了一声,点着郎世宁道:“那你念念那几处大伙儿再听听吧。”
“是,殿下。”郎世宁莫名的从戴进贤手里接过奏疏,打开了挑出那记号的地方,用纯正的汉语念道:“礼部就福建总督指控所做的决议规定,各省须清查持有先皇帝颁发的票的传教士,令其将票交出送还朝廷、予以作废等等。各省持有这种票的传教士不过三十人许,人们先前曾要他们答应永不返回欧洲,如今他们皆已年高体衰,怎堪经受如此艰难之旅?何况澳门非其祖国,可陛下要送他们去那里。我们深恐此消息一旦传到欧洲,人们会以为他们是因违反法律犯下大罪,所以才被逐出帝国以示惩戒的。虽说陛下不立即遣送他们,人们会认为这是陛下宽宏大量的仁慈之举,但他们会因此而更加困窘……基督教在中国传播已近二百年,其教理始终是公开的。只需看看论述基督教的书籍便可相信它不是伪教。正因为此.长期来它才在帝国得到认可并获准自由传教。它历经多次审查.人们从中从未发现有违良善政府法度之处,也从未发现不合情理之事。说我们男女不分,聚集一处,这纯属诬蔑,不屑一驳,我们的集会是无可怀疑的。然而有人却下令百姓弃绝这一宗教,违者严惩。我们合着泪水,却无法理解为何如此不幸,因为我们看到其他宗教是被允许的,信仰者也无需放弃信仰,只要不触犯政府法令即可。我们在这里犹如不幸的孤儿,只有陛下的公正才是我们的依靠,因为陛下的恩德对各国国民都是不分厚薄的。正因抱有这一信心,我们才不揣冒昧,万分谦卑地祈求陛下恩准长期在华并且有票的欧洲人留在中国。求陛下悯其年迈,准其在区区有生之年在此照看他们先辈的墓地。同时求陛下不要强迫基督徒抛弃他们信仰的宗教。我们自信,心地高贵的陛下定会赐予这一恩典.我们将永远感激。”
“好了,”怡王听到这,脸上已经露出不耐烦地样子,他摆手打断了郎世宁的话,声音严厉的对教士们道:“你们这是在驳闽督和礼部的话,在和皇上争辩打擂台呢,是不是?”
“殿下误会了,我们——”
“你们这些西洋人素来好辩,我是知道的。”怡王又一摆手,并不给几个人解说的机会,“在我大清,圣谕一出,断无朝令夕改之理。我让你们上疏,只是叫你们奏谢圣恩。皇上不是准许在京的传教士不必去澳门么?还给了直省的教士们六个月的时限,可叫他们在广州略作停留,而非全依闽督所奏的,直接押赴澳门。如此宽厚之恩,你们不该叩谢么?至于旁的,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和皇上争竞长短,若是真招惹了圣怒,连你们诸位能不能安居京城,我也不甚敢保呢。”
“可是殿下,”郎世宁还要再说,却被老辣的戴进贤拦住了,他深知,如果再坚持,真如怡王所说的,连在京的教士也被驱逐的话,那么他们有朝一日在中国重建耶稣会士的唯一希望也将破灭了。“那么——殿下能替我们给广东的年巡抚写一封信吗?否则广东的官员接到礼部的部文,仍旧会马上把教士们撵到澳门去的。”戴进贤斟酌了半晌,才把这一最后的请求勉强出口。
“我不便写这个信,你们自己给他写嘛。”提起年希尧,怡王想起前儿口话字条儿的事,不禁眉间一动,言语间已经站起来,是要走的模样。
“可年巡抚——恐怕不会信我们的话。”戴进贤几乎是拦住怡王的去路追问:“我们能在信中说,让教士们留在广州暂时避难,是陛下和殿下的——恩典吗?”他话还没有说完,怡王已经走出了屋子。
第三十五章 事情的发展比戴进贤想象得还要糟糕,圣旨和礼部的部文一发,各地尤以正途出身的地方官员响应最为迅捷。先是,一切驿站邮传不再向传教士们开放,不能自备马匹的教士们还没上官道,就统统被憎恨洋教的士绅百姓们递解送官了。在直隶,首县清苑的法国教堂被知县罚没,改做义仓。古北口边的葡萄牙教堂被驻扎兵丁抢了圣像,并当众烧毁。宣化和赵县的教堂更是被拆毁,砖土木石一体充公。至于近海的福建、广西等地,更由督抚直接下达宪命,将通省教堂俱改为义学、义仓或祠堂。最令教士们痛心的,是他们的教堂在许多省份被地方官和士绅们改建成了佛寺道观,在他们上帝是唯一之神圣的视野下,这无异于用撒旦取代了天主的神位。
虽然皇帝亦曾下过旨意,命地方上不得有苛虐教士之举,但真到了下头,又有谁去领会这个。波兰神父邦库斯基在杭州府的大街上被百姓们投来的石块砸死,平湖县的卜文气神父在县衙门前被人揪住殴伤,若非正遇上巡捕阻拦,也就一命归西了。至于山、陕两省的大主教洛里姆,叫人从传教地像押解流刑犯人一样遍身枷锁折磨到西安府,他吓得连夜跑到北京去,生恐如果从西安直接到广州,路上仍会受到这样的凌虐。
先期就在广州的传教士们给戴进贤送来了更坏的消息,广东巡抚年希尧一改昔日照拂传教士的风范,自接礼部咨文,就立即雷厉风行起来。他在粤省各府州县传下严令,并命人直接到广州各教堂向传教士宣达,到广之教士,需立即前往澳门,不得稍待推诿。至本年六七月间,粤省全境,不得再见一个耶稣会士。
北京的传教士们这下子急坏了,他们越发不知道皇帝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迷魂药,难道怡王一下子安抚他们可以在广东暂留,皇帝一下子又密令年希尧穷逐教士入海,故意唱得红白脸儿?还是怡王与皇帝本非一心,原是另作主张?抑或是年希尧忽拉巴儿改了性子,生要拿一干老熟人作伐,连圣意也不顾了?他们自己胡乱琢磨着,每日坐卧不安,惊魂不定,接着一个个教堂被砸、教士被打的消息,终于有一天,实在坐不住了,只好又给年希尧写了两封信,告诉他怡亲王曾说皇帝准许教士们留在北京和广州两地,并要年巡抚在传教士汇集广州之后,专折奏请圣意后再行发落。可信一寄出,即如石落大海,全无回音,反传来广东传教士更为急迫的呼救。
于是戴进贤与冯秉正、多巴明等人商议,与其坐以待毙,让基督教近百年来在中国的经营全部付诸东流,不如再去找怡王恳求,做最后的一搏。他们再度煞费苦心的写了封启贴,一面小心翼翼的提出怡王曾经说过的准许传教士留居广东的话,一面又解释说,从各省被逐的传教士分属欧罗巴各国,而澳门只是葡萄牙一国所管,将他国之教士逐至葡属之地,实与流落异乡无异。再者欧洲商船来华,历来只在广州靠岸,而非澳门,皇帝欲送回欧传教士从澳门归国的仁政,反而无法成行。更有一节,留京服侍宫廷的传教士,如果无人在粤维持他们与欧洲的联系,则一切奉差事项都无法顺畅办理。因此他们恳请怡亲王转奏皇帝,准许年老体衰或是不愿返欧的传教士留居广州。这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暗地的意思戴进贤等辈也自心照不宣:留在广州的教士正是为耶稣会挤开了一扇进入中国的大门,以待日后之地步。
再到王府时,他们显然地感受到怡王脸上不耐烦的神情,也没有法子,硬着头皮将启本递上去,怡王刚看了开头,就转了颜色,竟大笑起来,指着“亲王殿下向我们转传陛下的旨意,命广东巡抚年希尧如之何”一句道:“你们也太误会得厉害了!这不过是我和你们说的话,怎么就说是奉旨呢?难不成你们给年希尧去信,也是说奉旨的?那真是大笑话了!”他说得轻快,却把戴进贤几个人惊得目瞪口呆。坐在最后头的冯秉正面如土色,一边在身前轻划着十字架,一边微侧着头压低了声音用葡语向旁边的巴多明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谁在说谎?”
怡王坐在主位上,他最是个耳目灵动的人,冯秉正的小动静,他早已尽收眼底,却不肯理会,只在心里轻蔑的一哂,继续看下文字去,及至看完了,又瞧着面面相觑的传教士们,先调侃着道:“下头我说的话,可也都是我的意思,你们别又混揣度起来说是奉旨。你们也真怪了,既是来和我讨主意,怎么又错疑了我是奉旨传话的呢?若是奉旨的,你们就能这样坐着喝着茶听么?”他说着,见传教士们愈发满脸的疑惑,更笑起来,等了一时,方轻咳一声换了正经面容道:“皇上在藩邸时也是敬佛恤道之人,并非那等迂阔文人可比。我皇考当年待你们甚厚,是举国共知的事,不过你们也该晓得,大清自入主华夏,自以孔孟之教为本,其余皆是末端,皇父当年对你们的荣宠恩赏,已经落得儒生门口实了,皇上如今自当引以为戒。前些日子福建的事儿闹起来,就我知道的,少说也得有二十几份折子是参劾你们教士们在外省无法无天的,况且人家言之凿凿,所引的都是圣贤之礼,皇上初登大宝,是不便驳回的。所以依着我说呢,你们不如再向皇上进一道本吧,只说你们那个教,并不是蛊惑人心的伪教,你们这些有先帝信票的人,也并没做出有损国俗的事来。至于年希尧不许教士留居广州的事,你们只可说自己如何困窘不便,断不可出言抱怨,知道了?”
一番话说得几个传教士大感他的慈惠恩德,但一面又深为忐忑,怎的一两个月过去,之前总是冷言冷语的亲王就这样体贴起来。他们哪里晓得,皇帝刚下了禁教的严旨不久,就后悔起来。他早年在做亲王时,也和传教士们广有交往,甚至屡屡与洋商贸易,获利颇多,更深知洋务一开,自有便宜民生之处。但从顺康以来,禁海之制,乃是国策,非他所能擅改。可他心里,仍想为以后的行事留下地步,此番若真将在华的传教士全都赶到澳门去,这些人一旦回了国,必得向欧人大骂大清皇帝,这如何使得。然圣旨一出,又断无更改之理,转念一想,不如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传教士们一点教训也好。正赶上年希尧之前刚挨了瘪,也不敢碍着昔日和教士们的情面乱姑息,真正是雷厉风行了一回,来了个六亲不认。传教士们去信说皇帝和怡王叫他稍宽,可他没见着正主儿的手字,还真不敢信。他深知这些传教士在京中钻刺得厉害,达官显贵家都是脚面水儿——平淌,稍不留神,就要叫他们给糊弄了。所以一意只按公然发出来的圣旨部文办理,总是没有大错的。
眼见这些精明狡黠的洋人们真害了怕,皇帝也不必再赶尽杀绝了,他甚至大开天恩,决定给他们一个极大的脸面——养心殿召见。这与寻常在宫中遇见,或是偶然传召画个圣像、讲个历法不同,是正儿八经的觐见奏对,且是专为禁教之事。消息头一天传到传教士们的耳朵里,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苏努叫他们亲自面圣的话竟然得以应验。他们都以为是奏疏里那几句颂圣的话,或是怡王真的讲了什么情起了效用,哪里知道今上的帝王心术在他们身上,乃是拐了七八道弯儿的。
被皇帝召见的是巴多明、白晋和戴进贤三个人,奏事处的官员们将他们带到养心殿,让他们按着京官谒见的礼仪进去,一字排开跪在了东暖阁的门槛外。巴多名偷眼看去,暖阁里是庄亲王允禄、隆科多、张廷玉,以及礼部的满汉尚书侍立着,这些人他日常在宫里都是识得的。皇帝坐在炕上,看起来面色和悦,目不旁视,正拿着他们的奏疏细看。
三个人依次报了名叩安,皇帝的眼神才移到他们身上去,却转而将手上的奏疏递给庄王道:“朕已经批过了,你这会儿念给他们几个听听。”
“嗻。”庄王是康熙诸皇子里最爱和传教士打交道的,他为人和年希尧类似,也是喜好些天文历算乐理火器之事,而疏于理事精明的。皇帝龙潜时,与他也算交厚和睦,所以一登基便让他承袭了堂叔的庄亲王爵位。但却深知此人治事笨拙,易为人欺,因此并不肯在公事上器重,只叫他做些闲差。这些日子虽然受命同怡王一起张罗洋人们的事,可如何往来周旋,怡王从不和他商量,只要他列个名就好。他紧着想帮教士们的忙,却隔雾看花似的插不上手,心里很是着急,及至今儿要水落石出了,皇帝偏到指了名让他来,是因为怡王身子欠安,到汤泉休养去了。这会儿听皇帝叫,他赶忙接过奏疏,先一看下面的朱批,就觉着高兴,因心里藏不住事儿,不觉脸上的笑模样儿都带了出来,忙整整精神掩过去,板着脸拖着音念道:“王大臣等将戴进贤此疏寄递广州,着年希尧暂不必按部文将各省传教士尽逐澳门,可与驻扎广州之将军、总督、提督等公同会议。如伊等所见相同,以为洋人等留居广州并无扰碍政事,则可准其留住。及其如何安置之处,由督抚等随折奏陈。”
“陛下圣德圣恩——”巴多明几个及听到此,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已,他们万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皇帝居然肯亲口更改之前的决定。听着庄亲王朗读朱批的声音,他们仿佛真的感到了上帝的力量,如果这不是在御前,他们恐怕真的要唱起圣歌来。
“可怜见儿的,把自个儿说得凄凄惨惨,这下可安心了吧。”皇帝看着他们强忍着不肯手舞足蹈的兴奋劲儿,不免大笑起来。他早已深思熟虑过要对传教士们说什么话,此时终于到了开腔的时机。他十分沉着的呷了口茶道:“朕从即位以来,内外所共知的,无事不效法皇考为政之法。所以说,先帝既许了你们信票在大清居住,朕也自不会薄待了你们。不过福建的事,既是几个洋人搅扰百姓,冲撞国法,督抚们奏上来,朕也不能不问。这是国家大政,朕平日总是说,这会儿不是朕在藩邸作亲王的时候,凡是能私意办理。朕如今是临朝之君,必得秉公才成。依你们上疏里所说的,你们的教并不是大臣们所奏的伪教,这个朕信得及。”说至此,他突然不经意地一笑,随即提着声音一挥手:“若朕本心就信它是伪教了,把你们的教堂都拆了,人都抓了撵了,可是谁能谏阻得了的?又何待督抚们连篇累牍?还容得你们这会儿左陈情右上奏的?”他话说得厉害,直让人觉得头皮发麻,三个教士吓得连连叩头,一句话也不敢回。
“那些明里劝善劝德,按理蛊惑人心图谋造乱的才是伪教,譬如那个白莲教什么的,他们总还不至于,是不是?”他边说着边向自己的几个大臣问去,隆科多正听得有点走神,此时见皇帝看他,慌得忙点头一躬:“主子圣明烛照。”
“不是伪教不假,但也不是个忒守规矩的。朕要是这会儿派几十个僧人喇嘛到你们西洋去,一意宣讲佛里,你们听得吗?容得吗?”皇帝的口气又是一转,传教士们的心随着他的话头上下乱窜,没一刻安生,他却侃侃而谈的兴起,仍旧道:“前明万历时候你们传教的老师祖利玛窦隔着山跨着海到中华来,我大清尚不在其位,自然不管其事。不过那时候你们传教的人也少,各省都未必全有,不过是仰仗着我皇祖皇考庇佑,到我大清入主之后,才真正传开了。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你们想蒙哄朕,是断断不能的。朕心里明白得很,你们这些人千辛万苦的来,不过就是想我大清子民都信你们的教,这也是你们那个教的宗旨,是不是呢?可那就成什么话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还是率土之民莫非你们教王之臣了?!真到了那一天,我大清一旦有事,官吏百姓岂不都要惟你们之命是从了?就算朕自信朕在一日可以无事,那百年之后,你们洋船几千几万停在闽粤岸边之时,又岂有不乱之理?”皇帝说至此,几乎是声色俱厉了,戴进贤三个汗流浃背的听着,只在嘴里念叨着“不敢,不敢。”侍立的大臣们听皇帝说的日后的情势,竟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全都拧着眉,默不作声。
“我大清北有罗刹,他们往南大约就是你们欧罗巴吧?至于西边,如今有阿拉布坦,也是个不安分的,朕都不能不加防范。罗刹国王的使臣如今请在各省办他们的商行,这断不能行,皇考只准他们在土库班沁和京师互市做买卖。如今朕对你们也是一视同仁,只要你们的人不再瞎搅闹,就在广州住下去,也未有不可。不过要再有福建这样的事儿出来,莫说广州,只有我大清的寸土寸地,朕也绝不留你们!”皇帝说话的速度极快,显然是不等旁人应答的,可说到罗刹使臣时,他却忘了那请求通商之人的名讳,他特意看了巴多明一眼,当日给罗刹使臣作通译的,正是巴多明本人。
“陛下,罗刹的副使兰给向先帝请求在各省通商,先帝的旨意上说,罗刹人不该因为看到各省都有西洋人就要请求给与罗刹同样的恩典,因为各省的欧罗巴人都是教士,他们既不回故土去,也不是做买卖的,与你们不同。”
“嗯,”皇帝听着冷冷的一笑,他知道巴多明意在提醒他所举的例子不当,耶稣会士在先帝的眼里与罗刹的商人们不同,却故意不作理睬,只继续道:“罗刹人若在各省买卖,难免有扰乱法纪的事,朕若秉公惩处,他们的沙皇就又要罗嗦,难不成日后再打一仗?这断然使不!皇考当日屈尊俯就你们,闹了礼仪之争后仍准你们留居各省,不知叫儒生们添了多少议论!圣贤之法断不容改,朕之名节关乎千古,更也犯不上为了你们招些闲话出来。至于日后万世子孙如何处置,那又是他们的事,朕操不着心,就跟朕操不着当年前明万历皇帝的心一样。”他说到这儿,似乎心绪好了起来,站起来背着手在暖阁里漫步着:“朕不是故意为难你们,当年朕作皇子时,可少给你们帮忙了?不过朕今天既为天子,就只能为国家治体着想。你们问问庄王和舅舅他们,朕如今朝夕操持国事,养心殿里日夜只见诸王大臣,宫眷皇子都无暇传召,今后三年丧期之内,只怕也要日日如此。不过——等朕略安定安定,往后自然会多见你们的。”
他说着话,脸上已经满是和蔼的神情,冲着远处站着的御前太监一点头,便见那人下去一时,带着两个造办处的年轻太监端上三个条盘来,里头各放着几件火镰、荷包一类小物件,走到戴进贤等人跟前。
“朕即位后还没赏过洋人东西,今儿先偏了你们吧。”一句话出,三个人忙齐齐叩了三个头,说了一车感恩戴德的话,在太监的指引下,跪安出了养心殿。
第三十六章
皇帝准许传教士们暂居广州的信儿传到了西大通,穆景远和勒什亨兄弟可算是松了口气。相应的,允禟也自乐了,接连几个月,这三个心腹人儿都愁眉不展的一意惦记着他们的“天主圣教”,自己即便千回百转的烦恼,他们也无意理会。这下好了,一个乱子先除了去,唯剩下自己这档子事。穆景远安了心,自可去到西宁城找年羹尧说项了。
若论允禟和年羹尧的交情,说来也不算很浅,不但早就认识,若七拐八拐的,倒还算亲戚。年羹尧生在督抚之家,早早就中了进士点了翰林,是当年京城中出了尖儿的少年才俊。所以一眼就叫朝中最爱笼络士人的大学士明珠瞧上了,特将自己的孙女,即是名动京华的大才子纳兰性德的爱女聘与年羹尧为妻。而年夫人的堂弟永福,后蒙康熙帝指婚,尚娶允禟的三格格,成了和硕额驸。如此一来,若非亲妹作了雍王侧妃,则年羹尧与允禩、允禟的亲谊渊源,远比和今上来得早、来得近。再者就穆景远而言,当年在京城时,与年希尧是最好的,常在一起议论算学天文,在年府也很见过年羹尧几遭。先帝晚年,允禟几次叫穆景远向年羹尧打听西北军中的消息,加意笼络。有一回听说年羹尧特爱宫中式样的小荷包,便一次送了好几百个。而年羹尧的为人,平生最重“自家本事”四个字,绝非寻常旗下,欲靠着本家王子出头。日常里要他向雍王称一声“奴才”,他都打心眼儿里膈应。然而满洲旧俗,最重主仆名分,既被举家拨到了镶白旗雍王所管的佐领下头,他也没有法子,只得暂收起自己的名士大臣风头,和雍王的对头们也不好太多交际。
然而允禟再怎么急,也没有他去见年羹尧的道理,一则满院子的宫中侍卫看着他,二则毕竟名分所限,他一个皇阿哥,亲自拜望外臣去,也绝没这个道理。于是只好拜托穆景远跑一趟,穆神父偷跑到了西宁,先找到年羹尧的管家魏之耀——这是他当年往年府拜会年希尧时常见的一位,奉上允禟预备的一千两银子,魏之耀自然也客气地像见了老朋友似的,告诉了他一句真话——我们大将军在书房和岳东美在议大事,你要见,等过会子,我一定让你如愿。
年羹尧的书房里此时只有年、岳两个人,门紧紧的闭着,外头里外三层都是亲军把守,格外严密。再往外是几个穿甲戴盔、齐齐整整的总兵、副将,一个个钉子似的立在阶下,也都一言不发的虎着脸。隔上一两刻,总是岳钟琪亲自推开房门,走出来大喊一声:“大将军叫总兵黄喜林!”“大将军叫总兵吴正安!”“大将军叫军前效力一等侍卫达鼐!”每个人进去,不过一盏茶功夫,就都阔步走出来,丝毫不肯东张西望,多嘴多舌,只冷着一副面孔,急匆匆走出行辕的大门。
“只有这五千人,黄喜林出中路,吴正安出北路,你和达鼐出南路,他们二人是偏师,你是奇兵,直取柴旦木,这下遂你的意了?”都发派完了,年羹尧双目凝视着窗外的被扫成一堆一堆的残雪,兀自站着不动。
“全仗老师的虎威,学生不过是奉帅命差遣——”岳钟琪早就大喜过望,只是强掩着,不肯露出来。他素来也自诩是儒将,又因年羹尧喜欢士人之风,所以平日背人,总以师生相称。此时眼见一切布置妥当,皆是按自己的主张,便觉一件盖世奇功,顷刻就可成就,重拾先祖岳武穆之神威,只在旦夕而已。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年羹尧很明白他的激切,也并不屑他故作的吹捧。岳钟琪是自己一手拔擢的上将,连其令尊——前任四川提督岳超龙,也曾受过自己的相助。三十几岁的三军副帅,存了争功夸耀的心,只凭年羹尧冷眼一看,是最清楚不过的,自己当年不亦有过少年得志,天地不拘的心么。这些天琢磨着决战专委岳钟琪的事,他心里也闪过一丝的不是滋味儿,但他总是将军气量,不是那等心胸甚窄的人。又想着是自家师生,岳钟琪若是功成名就了,总也忘不了他这个恩主。何况他身为主帅,不论如何叙功,任谁也跑不到自己前头去。于是沉下了心,转过身正对着岳钟琪道:“但就我们之前常说的,这急事要缓办,才能不失于浮躁,你也别兴头的太过了,你这回,是真真要富贵‘险’中求了。”
“老师,我——”岳钟琪以为是自己露出了欢喜,引得年羹尧不快。他极窘迫的张了张口,忙又挺了挺胸脯:“老师对我父子的大恩,钟琪无论何时,断不敢忘——”
“你误会了!”年羹尧一口打断了他的表白,指着桌案前的座椅命他坐了,自己却仍绷着脸,走到舆图前,也不再就着这话头说下去,转了平日吩咐军务的口气道:“你这几千人,有两个麻烦,你可知道?”
“请大将军明训!”岳钟琪叫他兜得一问,倒有些懵懂,既而倏地站起来,朗声回道。
“一个,你得轻装简从,”年羹尧仍旧不曾看着他,只一个人用手点着舆图上柴旦木的方位,“粮草我已经备齐了,但你总不能都带去,每个人只带十天的,剩余的么——你们路上自己瞧着办。”
“卑职明白!”
“二一个,沿途不能遇阻,你路上所经的喇嘛庙,还有和硕特各部的营地,虽然名分上都归附了,可这反复无常的事,也很难保。万一泄露了消息,你这几千人,要怎么处,你可有主意?”
“这——”岳钟琪略一沉吟,他是早有谋划的,却不好僭越先说,此时听年羹尧问及,若再不答,倒似自己全无主张似的。他稍移了几步,走到年羹尧身后,仍旧笔挺挺地站着,放低了声气道:“卑职有一点愚见,不知大将军的尊意。”
“你说。”
“若遇阻碍,格杀勿论!”
“彼军势众,如何杀法?”
“先令兵士哨探,稍有异动,不由分说,直取其王公台吉大帐,纵火烧之!”
“若有蒙、藏百姓,番僧喇嘛在内呢?”
“旦夕间良莠难辨,只有一体处之。”
“咱们大清的祖训是‘北不断姻’,这里头王爷们的额驸还有好几位呢,你不怕完事了京里参你滥杀无辜?”
“大将军——”岳钟琪闻言,高大的身躯陡得一颤,呼地单膝跪了下去,“到时候唯凭老师做主!”
“哈哈哈哈——”年羹尧及说至此,不由一阵狂放的大笑,转过身去将手搭在岳钟琪的肩头重重一拍:“不如此,何以成大功!”
“老师——”
“番藏人众,连喇嘛都算上,又不是中原汉人,老实耕种,还不是一个个上马兵,下马民的?哪有真格的无辜百姓!说什么滥杀的,都是无知腐儒,不足与论!”年羹尧嗤的一哂,即刻换了满脸的杀气,右臂在身前猛得一划,“你一点儿不必顾虑,只管去端了罗卜藏丹津的老巢,余下的事全有我呢!”
“谢大将军!”岳钟琪感动异常,胸中一股无可名状的激奋之情涌动着,他笔直的站起身来,昂着脸高声道:“钟琪请立军令状,二十天内打不垮罗卜藏丹津的余部,大将军就摘了我的人头献于阙下!”
“我要你的人头干什么?我要的是罗卜藏丹津的人头!”年羹尧大声一呼,一把将自己的金牌令箭从架子上抽了出来,又缓缓地郑重放在岳钟琪手上,“你不必立什么军令状,一切前方调遣,拿着它,都可便宜行事,我只等你奏凯是了。”
“钟琪定不负大将军所期!”岳钟琪双膝着地跪接了,泪水几乎要喷出来,他猛地揩干了,深吸一口气,想站起来,身上却激动得打了一个晃。及被年羹尧一扶,才算是稳当了。二人此刻都是热血沸腾,又静静的坐了一时,才一前一后走出去,等见着外头的人,方转过神来,换了日常的颜色。边走着,年羹尧就见前头魏之耀小跑着过来,也不在意,只仍旧问着岳钟琪:“你再琢磨琢磨,前后还有什么要办得没有?”
“还有一节,”岳钟琪早就等着这一问,却不好意思的呵呵一笑,低声道:“这五千个精兵选出来,他们也都各自知道,这一去,就是九死一生几个字,也描摹不得。我思量着,还请老师在赏赐上,多体恤一点儿——”
“嗯,这不肖说的,不过现在一时恐没那么多。跟你说一句私房话,昨儿年富送来信儿,说如今青海这一线的茶马买卖不好做了,都是因为——”说到此,年羹尧本就压低了的声音更强抑着,右手食指一屈,“说是他在西大通和前来的山陕巨贾们贸易,凡有收买,都给双倍的价。呵,之前都说他是财神,又惯使钱会收买人心的,我倒是小看了他了。”
“您说是——九贝子?”岳钟琪被他说得一愣,然而他与京里的王子阿哥们素无瓜葛,惊疑之下,也自没太往心里头去,照旧想着自己出兵的事,含糊道:“只是重赏之下方见勇夫,这些跟着出兵的人,都是老师先前拿银子喂饱了的,这回若不——”
“我知道,亏了谁,也不能亏了他们。你——且容我两日,定叫他们如意的。”年羹尧深知带兵的章法,碰上这类十之八九有去无回的勾当,没有大笔的银子,是绝不能办的。这样的关节上,他也绝不能和岳钟琪哭穷,只得自己一力担下。眼见魏之耀已经到了眼前,一个千儿打下来,他方一挥手向岳钟琪道:“你回去列个单子,一个人不要落下,到时候得了银子你亲自按人头儿发,一点儿不能叫那起子混帐官弁克扣了!”
“学生明白。”岳钟琪心里高兴,也不好带出来,恭敬一礼,又冲魏之耀点头一个招呼,便大步离去了。
魏之耀的手里拿着两件东西,一个是写着“太保公抚远大将军川陕总督臣年羹尧”字签的奏折匣,另一个是封套着白绫子面的书信,及见岳钟琪走了,他才双手呈上,口称:“这是保定的急信,李中丞的贴身戈什哈送来的。”
“唔。”按例,接奉朱批是要开中门放炮跪领的,年羹尧却历来懒得应付这些虚文,只像拆阅寻常信笺似的,随意拿在手里,却还不看。点着那白绫子道:“你说给我听听,看李维钧又什么事。若还是马屁请安虚文,就不必理他。”
“是。”魏之耀答应着,随手拆开了李维钧的信,自己上下浏览一番,脸色却变得半尴不尬,斟酌着措辞道:“李中丞说他前些日子刚进京去陛见,听好些人说,隆公在宫中当着人大讲主子的不是,还说——”
“说什么?”
“说主子用军功保举老桑作西安知府,是以奴仆为官,玷污朝廷明器。还骂吏部司官依议题补,是逢迎权要——”
“什么东西!一族的裙带官!”年羹尧脸色陡得一撂,怒喝一声,“告诉李维钧,往后这些话,不用麻烦他打听,也不必来和我说!”他说着,也不看一旁诺诺连声的魏之耀,负着气从腰间掏出一串黄铜钥匙,打开手里的奏折匣子,拿出来一看,是自己所上的叩谢赏赐克食药品折,径直翻到朱批处,只看了两眼,就气得将奏折匣子狠摔向远处的积雪中。
“主子——这——这使不得!”魏之耀吓得急跑几步把匣子捡回来,看看左右无人,才放了心,拿袖子好生揩干净了上头的污物。这样举动,传出去便是大不敬的罪过,他也不知年羹尧这是怎么的了,竟会如此失态。
“你看看这个,写得是什么!一点子芝麻烂菜叶子事,还要掂多少个儿来说?我大哥不好,罢了他的官就是,只怕他这个人,也未必稀罕做什么官!这样往来折辱,算什么意思!”年羹尧连珠炮似的一番痛说,用手紧点着皇帝的朱批比给魏之耀。魏之耀忖着自家身份,本不欲看,却耐不过年羹尧直往他手里塞,只好瞥了一眼,见上头赫然写着:
“尔兄近来奏折办事又有些不妥当,况前因怡亲王奏过朕托他一事,其无礼失体胆大之甚光景,公子哥秉性又上来了,因此朕大怪他去。尔亦可将朕怪他之事得便写与他:皇上盛怒嗔怪尔,若不留心恐功名不保,不但功名不保,恐有大祸。你比不得别人,该叫他小心些好。尔兄做官声名尔亦当留心,倘有不妥你要奏在众人先才是,不可因一点私心而坏无欺待朕之大节也。”
“这是——大爷又怎么的了?”魏之耀见这话说得虽然随和,不似动怒模样,但若隐若现的总是告诫警示的口气,看得心里发毛。听年羹尧方才的话头,仿佛到没有看出来似的,嗫嚅了半晌,还是没敢直言,只跟着他主子的语意问去。
“一丁点儿的破事,说了好些遍了,当我是哪一等的闲人呢,跟他们一样,为些细枝末节计较个没完?”年羹尧火气不减,心也就没那么细了,只觉得这朱批与平日的不同,却没品嚼出来,皇帝是把那挂在笔头子上的“卿”字换成寻常的“尔”字。他愤愤然说着,虽不敢直接指摘皇帝的不是,却也嘴下不肯留情,满是鄙夷的神情像魏之耀道:“全天下只有他们兄弟好得蜜里调油,别人就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巴不得人人满心里只有主子奴才,没有父子兄弟,我自幼受圣人教诲,没见经典上倒有这么一句!士可杀不可辱,让我写信去骂我大哥,哄着旁人高兴,我的性子你知道,断断做不来!”
“可这朱谕——主子难道不用回话?”魏之耀晓得他主子的脾气,与年希尧又自兄弟情深,说出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来,也确不稀奇。然而如今京里的情形,瞧李维钧的信里,年羹尧已是得罪的人多了,若再这样不管不顾下去,如今打着仗还好说,等到战事一去——他也是读过两天书的,想到古来功臣的下场,不觉身上激灵一下,小心翼翼的提着醒。
“我这儿是大战在即,没功夫回这个话,回头把折子直接缴了吧!”
“主子——”
“真是岂有此理!”年羹尧余怒未消,一拂衣袖就要走开。却仍叫魏之耀喊住,又道:“大爷在京里的朋友穆景远先生来了,说是有事求见大将军。”
“穆景远?”年羹尧心里一动,他深知穆氏与允禟的干系深重,本不欲见。然而魏之耀口中的“大爷”二字一出,就又激起了他刚才的盛气,只稍一含糊,转口便道:“请他书房叙话吧!”
第三十七章
穆景远上次见着年羹尧,还是在康熙六十年,一别三载,早已物是人非,在相见时,都大有隔世之感。二人叙过礼,让了座,穆景远先问候道:“年老大人和允恭兄还好吗?”
“家父身子尚健,多承你惦记了。家兄么——”年羹尧满眼都是问来意的神情,心思并不在叙旧上头,听他问及,不觉扑得一笑:“你们这些洋人,怕不比我更知道他好不好?”
“唉——允恭兄现在胆子小了,怕皇帝——”穆景远很是无奈的仰起头,余光偷看着一旁气定神闲的年羹尧,在胸间划了个十字架,“一点也不顾及和耶稣会,还有我们这些老朋友的情谊。”他说着,突然很诚挚的看向年羹尧去,以一种极感激的口吻道:“不像大将军,还看着旧日的交情,顶着皇帝,允许我在青海建教堂。”
“你我谈不上什么交情吧!”年羹尧警觉地目光一跳。穆景远在他的眼皮底下传教、建教堂,他的耳目早有所知。但以年羹尧的性情,凡事举其大端而为,这样的“小节”,他不屑于劳神纠察禁忌,料是天高皇帝远,又在战时,朝廷也必然不会催着他分心。然而若说他有忤逆圣意,存了包庇耶稣会的心,则断然冤枉。更何况穆氏与允禟交厚,干系匪浅,他也是知道分寸的。此时特意板起脸来,扬着下巴道:“你们私下里的勾当,我早就密奏过了,不过要等旨意发下来,再行毁弃遣散罢。”
穆景远听这话,却也不急不恼,只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摇着头叹道:“人人都说大将军是硬汉子,原来也是怕惹事的。”说着见年羹尧嘴角微一抽搐,却仍默坐无话,便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模样,语气里微带着轻蔑:“看来九殿下顾念亲谊旧情,要将千金之体托付大将军,也是看错人的了。”
“自然是看错人了,年某是朝廷大臣,要听朝廷政令。”年羹尧听穆景远公然说出允禟来,不觉有些惊讶,狐疑的顿了半晌,才琢磨着用了公事公办的口吻回应,继而不想再和他多说,借着他起立的当儿,自端了茶盏一抿,随口道:“你要去便去,我军务在身,恕不远送了。”
“朝廷大臣没什么不得了,不得了的是藩邸旧人。”穆景远湛蓝色的眼珠显得深邃莫测,他礼貌周全的一躬,丝毫不带出一点恼恨的神色,声音沉沉稳稳,说出来的话却捅在年羹尧的心窝子里。他一向追慕自立功名的古丈夫,最不愿人说如今的位高公爵,职任专阃,是蒙裙带门下之谊所赐。他陡得大怒,一墩茶盏在案上,溅出不少水花来,也不说话,只气哼哼的背过脸去。好一会儿才指着穆景远几乎有些气急败坏道:“你这个洋说客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九殿下让我来给大将军陪不是。”穆景远恢复了平和沉静的笑容,坐回到客位木椅上去。
“哟嗬,这我可不敢当。”年羹尧耸着肩一哂,“九贝子好歹是天潢贵胄。”
“殿下挡了大将军的财路,是不得已。”穆景远不理会他的严威赫赫,仿佛自说自话似的,耷拉着眼皮道:“殿下说,往来青海的买卖人也不容易,天寒地冻的,我的钱放着也无用,不如多给他们些报偿。谁知道这么一来,倒妨碍了大将军的好买卖,所以特叫我来告罪。还有便是——殿下说,他是先帝皇子,理应赞助国事,若大将军一时银子不凑手,也请不要客气。”
“让我用九贝子的钱?哈哈哈哈——”年羹尧听到此,伏案一阵大笑,他先是笑允禟刻意营求,煞费苦心。随即想到京城中枢的抠缩模样,更是忍俊不禁——国家无钱,却要打仗,直闹到三军统帅,要跟皇帝的死对头伸手了,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九殿下是真心实意的——”穆景远见他笑得这样畅快,凡有些摸不着头脑,试探着
前倾了身子,从袖中抽出一封允禟的亲笔密信来,就要递过去。
“拿银子换命,自然是真心实意的——这我不疑——”年羹尧强抑住笑,却不接那信,一摆手示意穆景远仍将它自收了。他背转身去,目视着眼前的沙盘,将这几日的事,细细思量了。若论那个“钱”字,他是真的短了不少。朝廷让他统筹四省藩库,户部便不再拨下一两银子来,这事恼也没用,本就是他为了赌气夸的海口,说是“自能供应”。然而西北四省地居偏狭,民力最不堪用,又是连年征伐,所以他也并不敢逼得太急,恐怕激出民变来。可如今岳钟琪的精兵出动在即,大笔的犒赏一子儿也不能少,再加上自己的买卖叫允禟给“搅和”了,现银吃紧。而允禟的家底,久为他所深知,乃是举朝第一巨富——当年允禵在军前散钱收买人心,就多有依仗的。所以听了穆景远的话,他不能不动心。但这样的事,决然非同小可,若叫皇帝知道了——他脑子里急速权衡着,本有的“忠君亲上”之念,却叫方才瞧见的那段朱批扰得心烦意乱。一个闪念,竟不知不觉吐出几个字来:“过两日我去西大通看看吧——”
西宁到西大通快马只要一天光景,年羹尧仅带了魏之耀一人,扮作客商模样,悄然而至。因是寒冬,穿着大厚的皮袍子,连头带脚一齐捂了,因而守在允禟宅子里的宫中侍卫们也没有看清,只当是往来谈买卖的,收了几十两银子的门包,便放了进去。如今的允禟不比早先,被人死盯盯看着。他大笔的现银,随手打赏出去,几乎已将身边人全买了过去,不说为他效力,好歹也不肯轻易将他的所为奏报宫中。特特是他做买卖这一条,众人因都有赚头,更不管他,所以宅第周围,端的门庭若市,竟成了这荒蛮边镇的一景,往来全是山陕客商,甚或连一家妓馆都在不远处开了起来。大伙儿乐得热闹,全都各取所需。
允禟是听了穆景远的回话,是做着年羹尧要来的打算的。他平日无事,就与客商们闲聊,极尽随和可喜,所有见面的人,无不说他大方没架子,是个好相与的。消息传回去,通山陕的买卖人,都传遍了,说是皇帝最无情,把一个佛爷似的亲兄弟,发配到西大通去。这正是允禟想要的话,所以这些日子他乐得悠悠荡荡,今儿听人报说又有个客商请见,便叫领进来。等走近了,允禟却是越看越眼熟,及至对面人微笑着去了帽子打个半千儿叫声“九贝子别来无恙?”,他才恍然惊呼出声:“你是——年亮工?!”
“贝子不是要见我么。”待允禟屏退了近侍,年羹尧方大咧咧和允禟平坐在炕上,抻着自己腰间的精致荷包笑道:“这就是三年前贝子相赠的,旧交信物,诚有缘也。”
“亮工到底还想着旧交啊!”允禟拖着肥硕的身躯,站起来背着手挪了几步,感而慨之的大叹着,再转过身时,眼圈儿竟有些细微微的泛红,用手抹了抹眼角,一把握住年羹尧的右臂,哽着嗓子道:“亏得你还能来看我,就凭这份儿义气,谁若说你这天下第一硬汉子的考语是虚的,我就先不依他!”
“贝子过誉了——”年羹尧却不是来和他叙旧的,更不想理会他哭天抹泪的诉可怜,只一门心思想问银子的事,于是眼睛一瞄窗外一车车待运的货物,单刀直入道:“羹尧当着明人不说暗话,贝子前日叫穆景远去见我,所说的事,俱是当真的么?”
“自然当真——”饶是允禟见多识广,也不料年羹尧这样无遮无掩的径直问去,微微一怔,随即醒过闷儿来,连连点着头,“我这当皇子阿哥的,赞助军务,也是理所当然嘛。”
“贝子啊——赞助军务的话就不必说了吧——”年羹尧素来不喜撇清买好,巧立名目,听允禟还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不禁大笑出来,指着自己的额头道:“羹尧此来,可是冒着日后皇上知道了,性命攸关而来的,贝子有什么,要什么,还不能说一句名实相符的话吗?”
“痛快!亮工啊——你这人就是痛快!没一点鸡零狗碎的奴才腔!”允禟听得“哐”的一拍桌案,眼中透出长久不见的神采,一把拉了年羹尧,迈步走出客厅。七拐八拐走到内院西厢,里头竟传出杀鸡宰羊的声来。看着年羹尧不解,允禟小声说了句:“这是厨下。”便一推门,瞧见里头众人惊讶的行礼,忙指着再里间高声道:“我带陕西来的买卖财东见识见识咱们家藏的好酒。”说罢自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开了门,二人相偕而入将门紧紧关了。年羹尧顺势一撇,只见一个不小的屋子,四周密闭无窗,里头四周挨墙,一溜寻常人家用的木柜,上头台面上,俱都密麻麻排满了整整齐齐的大饽饽匣子,少说也有两百盒。中间地上是一坛坛的酒坛子摞着,屋里却不见香味儿。
允禟几步走过去,拣了个最低处的饽饽匣子一掀盖,压低了声气疾道:“亮工你过来看!”
“好成色!”年羹尧也跟过去,他虽知道允禟有钱,可还是颇觉讶异。映入他眼帘的是五十两一锭白花花的一匣子官铸元宝,齐刷刷的十个摆在一处,泛着银光。他不禁赞叹一声,连打开几个匣子,都是一模似样。
“这是我从京里带来的,拿驴马一匣匣驼来,不易吧!”允禟叹息了一句,又费劲儿的蹲身打开一个酒坛子,里头亦堆满了银子,只是杂色的,大小锭都有,甚至夹杂着散碎小块。“这是路上和这些日子买卖赚的,足色不足色的都有,也顾不得拾掇了。”他说着,两个手指从坛子里夹出一块二十两的银锭来,用手一掂,“唉”的一声:“人都说我爱财,到如今才知道不过是身外之物,一朝被运,屁用也没有的。”他说着,将那银子轻扔到年羹尧手上,呵呵一笑:“我知道,这阿堵物如今于你是有大用场的,你这一仗,七八成都指着它呢!我们养心殿里那位阿兄,如今当家知道柴米贵,恨不得库里只进不出才合他的心。这不就苦了你们办事的人了么,哪有既叫马儿跑,又不给草吃的道理!我这屋子里的现银,多少我也没算过,三十来万总是有的了,你就拿去吧,若嫌少,我也再没多的咯!”
“贝子也是痛快人!”年羹尧打心眼儿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欣喜,抑或懵懂、紧张,都是有的,但就那滑过的一丝感激,也不能全然说没有。他朝允禟拱了拱手,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沉吟许久,方低低地问道:“那么贝子要羹尧做什么呢?”
“嗨,我这有命无运的人,能求大将军什么呢?还能叫你领兵替我‘清君侧’?”允禟无所谓的一摆手,也不顾年羹尧听的脸色大变,仿佛是参透万物的模样,自坐在屋里备着登高儿的小凳上,“想来今上恨我,是兄弟们里头第一份儿的了,若是他打算长长久久将我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儿,我只托你年亮工——年大将军,护得我几日平安,如何?”
“贝子这样信得及我啊——”年羹尧知道是这样,心略放了下来,他思量着,仅是在西北,这样的事确乎不难。可他还不很放心允禟真正的用意,似笑非笑的试探道:“贝子不怕我侵吞了这些银子,却不守信,反借天家墙阋杀人灭口?”
“亮工你是真汉子,不是那样的人——”允禟确也不曾被他吓住,仍旧坦坦然然的,倒像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似的。
“好吧,就依贝子所说。”年羹尧凝着的眉此时旋了开来,将手中的银锭扔回坛子里,笃定的点了点头。
第三十八章
五千精兵领到了赏银,各自欢天喜地的随岳钟琪等人上了征程。他们都是甘、凉等地新募的绿营兵。专挑一等家贫穷极、后顾无忧的,每人先发了一千两银子,许得战胜之后,再凭功加赏。此地的人番夷杂处多年,本就剽悍,加上男多女少,素来无妻无业者甚众,以至有兄弟共妻之俗。所以一听说可得如此之多的银子,便都顾不得什么赴险不赴险,无不争先恐后,惟求一战下来,能发一笔大财,先得个婆娘,传宗接代了再说。
带着这一干虎狼,也不必誓师训话这些虚文,一径就像北驰去。然而一出西宁城百余里,前哨探报,深谷群山之间,便有“湟北诸寺院之母”盛名的郭隆寺(今佑宁寺)横亘路间。郭隆寺是黄教名刹,坐落于往来青藏的必经之路上,先帝崇尊藏教,郭隆寺香火一时至于极盛,大小经堂、僧舍、昂次二百多个院落,僧人数万,气势较塔尔寺更盛。三月前,郭隆寺众僧纠集万余喇嘛,汇合罗卜藏丹津叛兵抢掠、强攻西宁,被击退后依仗天险,固守寺院,仍与朝廷为敌,不肯屈就归附。
郭隆寺的所在地势极其险峻,湟水群山相护持,另有五座城堡环峙,易守难攻。岳钟琪本打算着必有一场恶战,及等到了山下,遥遥看去,不论山间堡内,却都寂静无声,只闻得寺内隐隐传出的钟声,安详平和,仿佛带着佛语纶音,弥漫在山谷之间。时而隐约有几个着红袍的僧人,出出进进,都是担水劈柴的执事,不似怀了杀气。
“小岳,你看那儿——”随岳钟琪一起进兵的是宫中派来效力学习武事的一等侍卫达鼐,对这个年轻的汉人将军,素来不屑于当作上司一样恭敬。他是正经的满洲近臣,早听见岳钟琪一意要将郭隆寺踏平了的话头,就有些不乐。满蒙本自相亲,满洲贵臣多有崇信黄教的,郭隆寺的法台章嘉活佛,更被
清帝奉为国师,在京中人望最隆。及至看到寺内平静如常,达鼐颇觉放下心来,马鞭遥指着远处一缕一缕的白烟,大松一口气地向岳钟琪道:“他们想是不知情没预备的,咱们悄悄儿绕过去吧。”
“必定是有伏兵的。”岳钟琪两腿轻夹着马肚子,在山前来回逡巡几圈。他是汉人名门之后,对这黄教喇嘛,本就觉得是虚妄之事,再兼百战鏖兵,屡屡目睹他们烧杀抢掠,毫无佛家慈悲,更是蔑视鄙夷,存了万分的戒心。又是立功心切,不愿放过一处扬武的机会,于是也不理会达鼐的说法,只回身命中军守备道:“分兵一千先行,其余排列山前,相机进剿!”
“这是章嘉大活佛的宝刹,搅扰不得!”达鼐还要再拦,岳钟琪已是纵马驰了出去,回身大喝一声:“我带人在前,若有伏兵,你们就冲上去,先夺堡垒,再攻山梁!”随来的官兵们久闻郭隆寺富庶无比,遍藏金银宝物,早就心痒难挠,只待令下,无不争先恐后。一千匹战马立时呼啸而出,踏过冻得结实的湟水,直奔郭隆寺而去。
果不出岳钟琪所料,喇嘛们的消息远比寻常蒙古王公们灵通,已经得知了清军精兵即将深入青海的信儿,所以早有布置,寺院中故作往日的宁静,堡垒中却已全是伏兵。随着清军的动静,堡垒中的喇嘛一涌而出,少说也有两三千人,俱都十分强壮,身穿僧袍,手持藏刀,呼喊着向前冲来。岳部因早有准备,又都是血勇正盛,更兼身在马上的便利,虽然人少,却占了上风,只小半个时辰,就击溃了伏兵,先占取了最外的一座堡垒。正当群情激昂,再要往里冲时,只见远处寺庙两旁的山间,忽的一片绛红色朝山前涌动过来。
“军门快看,山后的叛军!有上万人!”岳钟琪的亲兵指着那景象大喊一声。
“好个佛门圣地,摆明了是个贼窝子!”岳钟琪一带缰绳定睛看去,果然是万余个番僧挥舞着各式兵器呐喊而来,他“哈”的冷笑一声,夺过中军手中的令旗亲自猛地一挥,厉声道:“告诉兄弟们,他们人多,都是些乌合之众。大伙只管冲进寺去,按首级请功!”
岳钟琪的一声令下,后队的两千人也早按捺不住性子,顾不得达鼐的唉声叹气,都兴冲冲纵马向前。一时间,三千名绿营精锐和万余喇嘛番僧混战在一处,汉、蒙、藏各自的厮杀声震得山谷中鸟兽奔散。红色的僧袍和着红色的血肉遮暗了天空,杀得性起的清军有的跳下马来,和番僧们抱作一团,甚至滚到冰冻的河上,盔甲和袍服粘在冰上,挣脱不及,两人各挨了对方一刀在致命处,至死仍扭在一起。
正如岳钟琪所说,喇嘛们虽日常多有习武,但毕竟不是军旅,若论号令森严,进退有度,断难及清军之万一,不过凭着人多势众,一腔血气而已。时间愈久,愈觉难以支撑,死伤的人数也愈多起来。眼见红色的人潮被冲出一个口子,岳钟琪带着两三百个贴身亲军直杀出一条血路,马踏着眼前阻挡的人,血葫芦似的冲到山间的郭隆寺前。
身后,厮杀声仍旧震天彻底;眼前,却是经幡飘散,殿宇重重的黄教大寺。守着山门的百十个喇嘛被满身是血的清军们吓坏了,愣了许久,直至身边人被劈倒了好几个,才下意识的端起藏刀,对着清军的马腿挥舞起来,试图维持这圣地的尊严。然而最后的抵抗是无力的,红了眼的亲兵们一拥而上,山门前喇嘛们很快就躺倒在一节节石阶上。骑在马上的甘、凉汉人们才不在乎何谓章嘉活佛的本寺,只狂笑、嚎叫着,用马蹄踏破平日藏、蒙信众磕着长头进入的山门,在他们将军的带领下,涌进郭隆寺。将寺中凡能碰到的老弱、年幼喇嘛番僧,一并砍个干净。
“军门,咱们发财了!”一个亲兵狞笑着,抓了一把大经堂供桌上的酥油花,碾碎了。他们都知道,蒙、藏信众,崇信黄教已经到了疯痴的地步,凡家有余资,也不顾来年是否荒歉,都要送到寺院中去,倾囊而出,毫不吝啬。所以青藏虽穷,但喇嘛庙却是极富,至于郭隆寺这样的大寺,就更不必说。因而不能岳钟琪传令,几个心急的兵士已经拿刀卡了个老喇嘛的脖子,比划着逼问仓库在哪,更有扒了地上死尸的僧袍,准备用作盛装宝贝的。
“谁也不许抢东西!”岳钟琪咬了咬嘴唇,他是深知将士们的心思,也未尝不想大发一笔横财。然而重任在肩,此去柴旦木突袭罗卜藏丹津,必得轻装前行才好。于是心一横,高声喝止了摩拳擦掌的众人,严命道:“咱们不能因小失大。今天的功劳我都与你们记着,等回了西宁城大将军自然重赏!”他说着,向寺外望去,只见山间的激战还在纠缠不清,略一沉思,再看一眼宏伟华美的大经堂,转而低声对身边的亲兵道:“传令,都退出去,架柴,烧了这个贼窝——”
转瞬间,郭隆寺中火光冲天,因寺中到处是盛放酥油的大缸,所以火焰燃得异常浓烈,不一时,就遍布了整个山间。还在厮杀着的喇嘛们远远看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经书中的圣殿,自己的家园,就这样葬送在熊熊烈焰之中。涂着金粉的正殿殿顶在火中显得愈发灿烂,在强烈的日光照耀下,美得是那样夺目。无数喇嘛扔下砍出了好几个缺口的刀,趴在地上磕着五体投地的长头。清军的马蹄就势踏在他们的头上,白色的脑浆随之迸裂出来——
“小岳也太莽撞了,这,这——这回了京,可怎么交待,皇上的佛法还是章嘉活佛开蒙呢——蒙古额驸王爷们闹起来——”达鼐站在最远处看护着粮草,瞧见远处的火光,跺着脚使劲摇了摇头,连声叹息。
“老爷您看,穿红袍的都不剩什么了!”达鼐随身的一个家奴手指着山间河畔大片的战场,带着兴奋的口气呼道。
“可不么,咱们满洲人要叫人烧了堂子,萨满妈妈庙,可也还打什么仗呢。”达鼐抬眼望去,狼藉的山间红色的身影几乎全都倒在了地上,血污、僧袍、火焰,把郭隆寺变成了红的天、红的地、红的山、红的冰水——
疾行了十数日,三路兵马已近柴旦木之地,沿途将和硕特各部遗下的散兵游勇,边擒边审,探问罗卜藏丹津下落。领兵的参将、游击们撒开了花儿的在大漠里横冲直闯,先是达鼐部一昼夜疾行二百余里,斩杀敌军千余人,俘获妇孺无数;次日黄喜林、宋可进又擒了两个蒙古台吉为向导,往西北山林里猛追,差一步就撵上了落荒而逃的罗卜藏丹津,自午时至二更,纵横一百五十里,所获的马匹、羊、驼,竟可将全军骑乘俱换一遍。
连追了五天五夜,人不解带、马不卸鞍的八百里,循着沿途抓的罗卜藏丹津散落了的近身奴仆所指的方向,岳钟琪等人汇合一处到了桑托罗海地方。此时正值夜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密林,再向前便是腾格里沙地,需得三天三夜才能穿过。眼见将士们虽已人困马乏,岳钟琪却瞪着血丝充盈的双眼,兴奋得无可比拟。罗卜藏丹津已被逼到绝处,必定就藏匿在这山里。如今他水尽粮短,绝不敢逃向大漠戈壁,自寻死路。
兵士们俱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弹。吴正安斜盔外甲,一头泥半脸灰的踉跄走过来,也不顾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一屁股坐在岳钟琪跟前,喘着粗气道:“歇歇,歇到天明了再搜山吧,大伙儿都受不住了——”
“使不得,必得一鼓作气才成!”岳钟琪平日自谓年轻,对年羹尧身边一干总兵副将尚自尊敬,此时却懒得客气,一抓吴正安的肩,将他连铠甲带人一同扯了起来,像喝醉了似的,自己也是三晃两晃,待站稳了,借着月光挥手一指前面的密林:“你先带一千人进去,把岔路都堵死了,防备他逃。”
“黑灯瞎火,谁也没见过他恁个模样,活的要不来,死的可成么?”
“见人就抓,只要活的!”岳钟琪眼睛一立,拔出佩剑来戳在地上,再没二话,一抓自己的马鞍跨上马去,飞驰到就近的一个土坡上,居高看着将士们点燃了火把,三五一群走进山去。
“真他娘的晦气,找了一宿,就抓着这么几个喽罗,还俩汉奸!”天至大亮,吴正安方骂骂咧咧丛林边走到山坡上,后头跟着的兵士押着六个人,四个和硕特蒙古奴仆的打扮,另两个更齐,俱都是汉人衣装。
“将军饶了小的性命!”蒙古人倒是鲁直,梗着脖子不肯下跪,两个汉人却见机得快,一看岳钟琪的佩剑,便知不是寻常将弁,忙扑通通地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一般。
“你们是何人,罗卜藏丹津现在何处?”岳钟琪不耐烦听他们求告,一把拎起一个来,眼对着眼的急问道。
“小人们是山西的买卖人,因被罗卜藏丹津虏去——”
“别他娘的胡说八道!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老西儿!钱迷了眼,谁的银子不敢赚!还虏去?必得是偷运了内地盐茶给叛军的,人都还在他老营里!”吴正安最恨这样与和硕特勾结,两头赚的晋商,听他说话便气不打一处来,一脚猛踢在那人腰眼儿上,“你娘的还跟岳军门唧唧歪歪,快说!罗卜藏丹津逃哪儿去了!”
“岳——岳军门——”岳钟琪数年以来名镇川陕,商人们耳目灵通,自然久有所闻。此时一听,着实吓得不轻,再不敢东西南北的扯谎,只叩着头连声道:“小人们财迷心窍,不合想去赚番子们几个银子,并不是敢悖逆朝廷——”
“罗卜藏丹津在哪儿?!”岳钟琪听说没寻着正主儿,心里的一团火早已腾得老高,此时再见这两个汉奸畏畏缩缩,期期艾艾的下贱模样,更觉一股恶气直冲霄干。他拼着一身力气大吼一声,就势拔起剑来,“扑”得一声,对着最近身处被押跪在地的蒙古奴仆的心口便是一剑,直穿过去,又猛地一抽,一条蒙古汉子随即闷声倒在商人的身旁。
“将军饶命——”两个商人吓得趴在地上再不敢动弹,一个略胆大些的吭吭吃吃道:“这四个都是罗卜藏丹津的贴身家奴,我们跟着他,前天跑进这山里,呆了一日一夜,昨天前半夜,罗卜藏说听见了追兵得马蹄声,就——就带了两个人,朝大戈壁里逃了——临走,还都换了女人的衣裳——”
“追上他去!别说腾格里戈壁,就是上天入地,也得给他抓出来!”围在一旁的将弁们挥着拳舞着刀喊着,出来时精壮的将士们虽都已疲惫不堪,黑瘦的几乎认不出人来,但群情之激奋,却是前所未有。
“罢了,大漠无边,咱们又是疲弊之师,粮饷和水也济不上了,还是稳妥些,不要孤军犯险得好。”岳钟琪心里暗叹一声,虽遗憾莫及,但深知能以五千兵纵横数千里,一路袭破八万敌军,也算不负差遣了。他朝着山林的方向看了又看,仿佛要穿透它,看向那远处的戈壁。默然半晌,方低声对持着令旗的亲兵道:“大功已成,传令班师吧。”
第三十九章
清明将至,因是先帝入葬景陵后的第一个清明大祭,皇帝提早七八日,便带着近支王公、满汉大臣前往遵化,预备到了正日子,要亲行“添土”礼,以示孝思。离京前几日,皇帝便总是觉着两个眼皮轮着跳,行动坐卧都觉心神不宁,眼圈全是黑的。自从岳钟琪出兵大漠,他是掐着手指头算日子的,算来算去,终于算到了清明前。此时,对于离开京师,他满是不情不愿——人的心思就是这样,凡是心里装着事的,就不爱离开“老窝儿”,总以为守在家里会踏实些。及至临行前两天,他午夜梦回,倏尔惊醒,甚至想到万一自己离京,或有败报传来,京中会不会有变?他狠狠地咬两下嘴唇,才把这大不吉利的想头吞回肚子里。本意此行遵化,很不欲带着让他瞧见就烦心的允禩,可自打脑子里存了那个“万一”,他就决不能放心留下这个名分仅在一人之下的八佛爷留守京师空巢。只得怀着满心的不痛快,在随驾诸王的单子里头,乱涂了“廉亲王”三个不成体统的字。
銮驾到了姚家庄行在,正是未正时分,因为这是从京城到遵化途中的最后一座行宫了,所以景陵的守灵王公大臣,除了安排礼仪的,其余俱都按例在此迎驾。为首的自然是拧眉低目,还闹着别扭的允禵,他虽被封了郡王,却没有封号,一身暗花龙纹的石青色素服,站在官道的正前头。眼见前导的侍卫马头将近,随着礼部的掌仪官一声高呼,众人随风摆一样舞拜在地,允禵却愣着神儿,直到后头的大学士萧永藻重重一咳,才勉强跪了下去。
“伊立。”皇帝低沉的一抬手,也懒得和允禵多说一句话,便从他身边踱过去,径直走进行宫,等跟着的宦侍和八位后扈大臣、起居注官也走过去,才是随驾的诸王。一个个都穿着素服,看到允禵时,无不觉得尴尬,诚王允祉无奈的搓搓手,走过去正要搭讪,却叫允禵一扒拉到边上,自己走到怡王身边,也不请安问候,只昂然道:“青海的战事如何了?”
“多此一问——”怡王愣了一下,拂袖就要过去,却被允禵一把抓住袍服,厉声道:“我三格格的额驸过来请安,说年羹尧竟狂到让阿拉善的郡王额驸给他下跪,搅得内外蒙古委屈含怨!列祖列宗和皇父抚恤蒙古至诚至厚,才轮得到他今儿安稳坐在西宁城!我当年在甘州尚且不敢难为诸藩,他是什么东西——竟敢动摇我大清国本!”他在西北三年,深知用兵青藏的艰难,满、蒙、藏、汉,加上川、滇等地的大小土司,事情都是拧着麻花儿,一个弄不好,便要乱做了一团。川陕文武如年、岳等人虽然知兵,却无身份,所以先帝当年以皇子为大将军,为的不是战事,却是居中坐镇,以示朝廷抚绥边地的怀柔之心。如今年羹尧以一汉军总督,便敢对着蒙藏王公喇嘛颐指气使,这可真让允禵既怒又喜。怒的是他年羹尧骄横跋扈、不知天高地厚;喜得是长此下去,边地难免生事,满蒙必然不服,到时候皇帝就是说出大天来,还得“起复”自己这个“熟手”的天潢。
“这不是轮着你操心的事!”怡王死锁了眉头小声呵斥一句,一瞥身后都低眉顺目默不作声,却竖着耳朵听笑话的王公大臣们,只得勉强缓了口气向允禩道:“八哥说句话,叫大伙儿都散了吧,想来今儿也没有旁的事了。”
“皇上还没有叫散的旨意,我可不敢叫散,除非十三弟你来发话。”允禩脸上含着久别重逢的笑容的走过来,一面执了允禵的手,拍拍肩、掸掸土的嘘寒问暖,一面柔和轻软的顶了允祥的话。又转身向允祉道:“三哥听听,咱们兄弟,到底是一心的,老十四日夜守着皇父的山陵,还惦记着万里之外青海战事,这份儿心意,这份儿志气,不是列祖列宗的忠臣孝子,哪个能有呢?依我看,就皇父在天之灵,听了他这话,也必是大慰了。”他说得恳切,不禁想起自家境遇来。思量着几个难兄难弟们,一并是圣祖的儿子,一并心雄万夫,拼死拼活多年却落个寄人篱下,朝不保夕,便忍不住有些哽咽了。手扶着允禵的肩膀,望着早春薄雾中隐约的群山,几乎不能自已。
“可不是么——可不是么——”允祉也不知说什么好,他这人胆子不大,并不敢很附和允禩几个,招来皇帝忌恨,但能让一贯和自己不睦的允祥陷入难堪,却是十分乐为。此时心里暗笑,却还不敢带出来,只学着允禩神情,故作几声抽咽。随在后头的恒王允褀、醇王允祐,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听允禩说得动情,也不知各触了哪根心弦,也都意酸面苦起来,允祐先哭了一声“皇父”,紧接着,站在一处的六七个亲王阿哥,竟都一个接一个的莫名失了声,看得远远站着的众人不知所谓。
“你们——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允祥气得心里一拱一拱的火,阴戾的目光朝着允禩狠狠剜了过去,却也只好忍下了,冲着身后瞠目结舌的领侍卫内大臣马尔赛一摆手,“都散了!”
“诸位王爷大人,有上谕!”众人尚且怔怔的,里头几个小宦先跑出来,随后是先帝留下的四品总管太监张启麟,迈着官步,一脸的笑意。余光一扫,见诸王都各怀心思站在一处,忙小趋几步过来打个千儿咧着嘴乐开了花儿道:“各位爷大喜!抚远大将军刚递到了折子,青海大捷!”
“好!好好好——大喜大喜!”怡王听得眼光一亮,猛地一合掌,又紧握了握双手。带着胜者的得意与轻蔑瞟了允禩等人一眼,抑制不住的喜形于色,向张启麟问道:“皇上这下子可大悦了吧!要我们——要我们进去叩贺不要?”
“主子已经着张大人出来宣谕了,说要君臣同庆才好。请各位爷着大人、兵丁们一处齐集听旨。”
说话间,张廷玉已从行宫中走出来,后跟着奏事员外郎张文斌,双手举着一个素色暗龙纹的漆托盘,上放着一封奏折。随着两个人端正站在阶上,下头几十号人已经重新按班次站好,连外头已经站久了——军纪松懈,盔歪甲斜的护军、披甲们,也都得了信儿,立时井然肃穆,鸦雀无声。
“上谕——”张廷玉沉着的声音极有磁性,缓缓地发出来,略一停顿,下头从前到后,由允祉、允祺,直传向最远处的护军兵丁,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臣等恭聆圣训——”
方才张启麟话说得快,允禩、允禵都是一阵懵懂,此时才慢慢转过弯来,心里各有几千只虫在爬,满不是滋味儿。可也没法,只有附和着跪下,垂首抠着砖缝儿不语。允祥则是高兴得紧,直着双眼总看着张廷玉拿在了手里的折子,竟忘了叩头,及猛醒悟了,见左右的人都伏下身子,才恍然相随,仍忍不住微嗽着掩过笑意。
“抚远大将军川陕总督年羹尧奏报,二月初八日遣奋威将军岳钟琪率军往剿青海逆贼罗卜藏丹津,二十二日至柴旦木,得男女驼马无算,其助乱之八台吉俱已擒获。今将罗卜藏丹津之母,及贼党阿尔布坦温布等八人,及归降之盆苏克汪扎尔等四人,俱解送军前。罗卜藏丹津所余仅二百部众,无处藏匿,料不能脱。今青海部落悉经平定,实上苍垂佑,列祖列宗皇考之福庇。着将年羹尧之奏折宣示诸王大臣,以为同庆之喜。”张廷玉字正腔圆的官话娓娓道来,及至说完,将奏折一擎,算是“宣示”过了。微探了身子向为首的允祉道:“殿下有什么要回奏的吗?”
“半月克奏大功,乃自古未有之胜,皆我皇上圣德神威所致,臣等谨为皇上贺!”允祉是领惯了衔的,趁张廷玉宣旨的当儿,早就想好了说辞。此时流利得体的一叩,算是“回奏”过了。然而张廷玉却不按例回去复旨,仍站着说道:“皇上有问郡王允禵的话。”
“问我什么话——”允禵心里正气拧八拧的不痛快,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若说他不愿朝廷打胜仗,似也有些冤枉,怎得说也是国姓宗子,断没有背弃之理。此时乍听见叫他,反有些不知所措,嘟囔了一句,呆呆的看着张廷玉没动窝。等到允禩狠碰了他几碰,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一句:“允禵请皇上训谕。”
“年羹尧数月之间清剿罗卜藏丹津十数万叛军,兵锋所向,海西诸部束手,皇上问郡王,郡王自忖,同为大将军,昔日甘州坐纛之功与年羹尧孰大?再者郡王于皇上初登大宝时曾向人言,若欲令我总理事务,当将年羹尧罢去方可,试问郡王,若依你之言将年羹尧罢去,则今日大功何人可成?郡王可成否?”
“你——”张廷玉眼睑低垂着站在阶上,也不看允禵胀红出乌紫色的脸,和上头暴着的青筋。声音不带一点儿质问,却刻薄得让这行宫前的人们,不论有关无关,都打心眼儿里替允禵捏了把汗。允禵先是给激得差点儿跳起来,等听完了,却又无话可驳,只剩无限的懊恼,垂头丧气的一压脖颈,默然不语。
“郡王——”张廷玉真是个不着忙有静气的,只轻呼一声,是叫允禵必得回话的意思,却也不催促,自己稳稳站着,允禵不说话,他便也不见下文。
“臣——不能及之——”沉闷良久,允禵总憋出五个字来,刚要长抒一口气,眼前的张廷玉又开口道:“皇上再问郡王,朕方才接年羹尧奏凯之折,即问随侍之礼部、翰林院大臣官员,青海平定,勒石告祭之礼,当循何例。部臣奏说当循先帝平定吴逆、噶尔丹之例,遣官告祭天、地、宗庙、社稷、列祖列宗陵寝并奉先殿,勒石太庙、文庙。朕不敢与先帝比肩,似觉所议太过,不知郡王以为如何。”
“部臣所奏,臣以为合宜——”皇帝要将平青海比先帝的平藩、征准之役,自然意在宣示其功远迈自己当年主持的护送达赖入藏之举。方才折辱已经受了,此番也就不那么难过,不过是破罐子破摔,再叩一次首,认了怂罢了。
允禵回过了话,张廷玉的差事就算办完了,也不顾众人的目瞪口呆,仍旧端着架子捧着奏折踅回去,末了留下一句话:“皇上着总理事务二王入见。”
行宫暖阁里的皇帝刚接到战报时的兴奋劲儿已经过了,但脸上身上仍留着方才的那股志得意满。见张廷玉在前,二王在后相随着进来,也不待回了外头的情形,便从炕上一下子站起来,倒像没看见允禩这个人似的,两大步走到怡王跟前,回身扯过张廷玉还捧在手里的奏折,翻开了点着啧啧有声地摇着头:“着实不易啊,你看看,着实不易的!这大山林大戈壁里来无影去无踪的,竟是一群飞将军了!岳钟琪真乃我朝的霍去病!朕竟不知要怎么赏他们才好了!”
“功以爵赏,份所当然。”怡王在外头就想着,到不知这里面的皇帝,可要怎样个兴头法儿,此时一见,果然不出所料,真快活得孩子一样。便是当着允禩,也不做丝毫的遮掩。他自然也是欢喜的,这会儿更被皇帝的情绪感染了,遂笑道:“只是年羹尧的爵已是三等公了,若只晋为一等公,恐不足以隆封典,不如再加个世爵,凑个好事成双的吧!”
“好!”皇帝痛快得一拍桌子:“廷玉拟旨给礼部,年羹尧晋一等公,再赏一精奇尼哈番!唔,年羹尧之父年遐龄,从其子推恩,也封一等公,加太傅!”
“是。”
“岳钟琪也是个极好的——唔——授为三等公。”
“是。”
“其余诸将兵丁回了京咱们慢慢再议,必得从优褒奖才是!”皇帝深呼了一口气,刚要大笑着再说话,忽见允禩毫不相干似的站在一旁,心里一阵厌恶,立刻挂了相沉下脸去,一挑眉梢问道:“廉亲王以为如何?”
“皇上措置甚为允当——”允禩没意思的垂着头,答话时脑子里已经恍惚成一团
“你是总理事务的,怎么朝廷这样大事,倒像是全不相干似的?如此隔膜,你可还当自己是先帝皇子,朕的亲弟么?”皇帝眼睛一楞,说了句呛死人的话,也不待允禩回复,便接着换了兴冲冲的神气向怡王道:“官兵们俱要重赏,不必用他们川陕出了,直接打户部拨出些儿来吧。你回头叫部里算一算,看每个官弁兵丁都给多少是合适,奏上来,这也要从优的。”
“依臣看,倒不必按人头算来,只拨一个整数给年羹尧,算是朝廷信得及他,将如何发赏的权,也一并交了他吧,这么着恐怕反倒不易克扣。”
“好!甚好甚好,这下子好大方了!”皇帝一拊掌,指着怡王笑道:“就拨二十万去,叫年羹尧看着开发。”然后急急地转身向着张廷玉:“这两道旨意不必等回京,今儿就拟发礼部、户部,叫他们紧着办!”
“臣明白。”饶是张廷玉顶尖儿的镇静持重人,也叫他这左转右转,急急火火不停闲尔的劲儿逗得一个莞尔,忙自掩过去,一躬身应了。
“朕明儿到马兰峪,后儿就要去宝城行礼了,若将大捷这个信儿奏明了皇父,还不知他老人家得何等的欢喜呢。”一通忙碌过后,皇帝总算安静了下来,坐在炕上忽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廉王:“后儿叫简亲王祭暂安奉殿,三哥祭孝陵、老五祭孝东陵,你和老十四都随朕去亲祭景陵吧。”
第四十章
皇帝亲行先帝入葬后的第一次清明覆土礼,乃是明制所遗,然而满洲入关之初的两帝俱都是幼年承袭帝统,因此并未亲自成礼。所以立国以来,皇帝亲为,便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儿。礼部查了《会典》奏上去,却叫皇帝改了一处,再发给礼臣们看时,几位部中的学究们,都大赞皇帝仁孝通天——原来已经四十六岁的今上,竟要从宝城负土膝行到宝顶上去!
清明当日,斋戒了三天的皇帝大早换了素服,各处拈香完毕,带着群臣依礼来到明楼、宝城的石五供前。景陵高大的宝顶赫然在目,下面便是圣祖仁皇帝和四后一妃(孝诚仁皇后、孝昭仁皇后、孝懿仁皇后、雍正帝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及怡亲王的生母敬敏皇贵妃)长眠的地宫。依照制度,余下人等到此便止了步子,只皇帝带着他钦指的两个担土之人——允祥和允禵仍随着他再向前去。等过了石五供,掌管陵寝的大学士萧永藻带了两名一等侍卫早候再此,一个侍卫捧着一个素色托盘,上放着两块明黄的棉布;另一个侍卫也是同样物件,只换了四块金黄的棉布,三人身后是二十六个半篓的新土,每两篓后头又各跪着一个一等侍卫,手里各擎着一条黄色的扁担。
“依制,请皇上和二位殿下着护履,免惊祖宗仙灵。”瞧他们走进了,跪下回话的萧永藻边暗里瞟了皇帝一眼,他是老臣,皇帝年轻时候的模样也是见过的。那时节在诸皇子中,四阿哥是个顶清瘦的了,这些年人过不惑,倒发福了不少,步态也不比之前那样轻快。这景陵宝顶,从宝城上算起,少说也有六七丈,来回十三次,便将近二里地,还要负土,若真膝行下来……不过这事总轮不到他来管,不过白想想罢了。只说过自己该说的话,见皇帝点了头,即向两个侍卫挥了挥手,服侍着三人用黄布将靴底裹住,自己伏跪到一边,身后的侍卫们各担了两篓土,送至宝城底下,便退了回来。
《会典》中所载的制度,只需皇帝在宝顶正中跪候,由担土的王公将土从宝城东的石道担到宝顶上,交与皇帝行“添土”里即可。今上这跪行负土的礼,却是闻所未闻。允祥和允禵两个一前一后各担着扁担的一头,跟着皇帝半哈着腰恭恭敬敬走在宝城的石阶上,饶是二人年轻,还觉得双腿有些吃劲儿艰难,及到了宝顶的土堆下头,将两篓土俱放在一个筐内,帮着皇帝负在背上,怡王抬头看看上头顶陡的土坡,又一回望下头的群臣仰视,不禁心里大怨自个儿疏忽,深悔早没有劝住皇帝来做这样冒险伤身的事。皇帝倒还淡然,盯了一眼故作无事,内心却紧紧绷着的允禵,仗着春装尚还肥厚,慢慢匍匐在地上,背着一篓,一点一点,朝宝顶上端而去。
康熙帝本人便有足疾,若非仗着年复一年的塞外巡行、江南游幸,打磨得好身子骨儿,晚年非得落个残疾不可。皇子们这上头也有不少随了老父的,允禩和允祥都叫这顽疾折磨得经不得风雨,凡是换季变天儿,劳力太过,便煎熬得动弹不得。更重的是七阿哥淳亲王允祐,年纪轻轻就竟了跛子。倒是今上皇帝还好些,没落下这个毛病,虽说论满洲的看家本事——旗射,在兄弟里头是不行的,不但不及带过兵的大阿哥和十四阿哥,也远不及好礼嗜乐的允祉和庶务精明的允祥,但自谓腿脚儿还是不赖。如今京城内外谤言四起,多有说他不忠不孝,得位不正的。趁着青海大捷的神威,他这一番逞强耐苦,虽也有孝思之意在里头,但十有七八,也是不得以为了堵一堵众人的嘴;另也叫允禩、允禵瞧瞧,自己是何等样坚毅刚强之人,是个怎样承继先帝遗绪,别开一番天地的命世之君。
头三次添土,上来下去的到还爽利,再到第四个来回,就觉得颇费力了,大感身上的土篓愈发沉重起来。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儿虽然天公作美,还算晴着,但头两日却是下过雨的,宝顶上的土湿粘粘的,初还不觉得,过一会儿,膝盖处便觉透进了凉去,阴湿的绫面儿贴在皮肉上,更是说不出的难受。这还算能忍,及至第七八个来回,已经四十六岁的皇帝便有些受不住了,虽然作皇子藩王时恭候迎驾、祭祀行礼、拈香举哀,跪上一两个时辰也是有过,但这样爬来爬去上上下下的毕竟还是头一遭,何况年岁也着实是不饶人了。一时间,汗透重襟不说,腰腿也都酸软得厉害,身子止不住要东倒西歪起来。他是个好胜的人,虽知道大臣们遥在明楼以下伏跪着,未必看得见自己的身影,却仍旧不愿意显出太狼狈的样儿,只竭力硬撑着不肯懈怠。又挨了一时,到了第十一二个来回往后,他可真有点儿熬不住了,两膝和两肘的皮肉渗出的血渍已经透到袍服外头去,连吁吁气喘的劲儿也没有了,人向前挪一步,便要歇好几口气,从宝顶尖上退下来时,一个没弄好,几乎打了滑,滚下坡来。
“四哥啊,可别——别了,我——我替了您吧!”最后一回给他负土的时候,怡王的声儿都要急岔了,一把按住木呆呆,满脸不见阴晴的允禵还要举起篓子的双手,也不再作君臣称呼,只用自己的袖口一蘸皇帝手腕上结了痂的污血,颤颤道:“一会儿还要去祭隆恩殿呢,这样怎么得了——您的孝心皇父自有圣鉴的,天下自有公评,就不必——”
“不碍事,我知道轻重——”皇帝此时连疼也不觉着了,只是嗓子眼儿里火辣辣的,恨不得喝尽了一海酽茶去才好,他使劲紧了紧喉咙,勉力着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来,卡着音儿说出这几个字,轻轻拨开怡王抓在土篓上的手。一转脸,眼睛里却露出比素日还唬人的光,直投向允禵去,仿佛示威似的,“倒,接着倒!”虽然咕嘟了半天方说出话来,但那气势,却让允禵不由得身子一矮。他心里明镜儿似的,皇帝今日此举,实在是仗了昨儿青海大捷的势。武功方盛,孝治又隆,一点子皮肉之苦,换来举朝的震慑仰戴,虽也真够豁得出去,却自然是值得。而自己呢……允禵有些不敢想往后的事,西北一定,大用是断不能指望了,只要不赶尽杀绝……
他还在胡思乱想间,皇帝已经又背好了土篓,最后一次向宝顶上匍匐过去。那背景虽说一步三晃的不住打颤,却仍显得刚毅卓然。侧脸看看身边的怡王,正一点儿不错眼珠儿的盯着上头,允禵踟蹰的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垂头丧气的只瞄着地上,用脚磨蹭那几撮落下来的土,怀着一颗惴惴的心,百无聊赖。
“你想要说什么?”怡王看也不看他,却猜中了他的心思,寒着脸冷着声儿一问,也算是给他解了围。
“我能说什么——有什么轮得上我说——”允禵自从被撂在这不着人气的地界儿,就再不会好生说话了,凡开口,便是好话也不得好说。何况此时的心绪,实在是百味莫辨的难堪,呛着口舌回了一句,一掸身上的浮土,做了嘲讽的话头道:“我只不明白你这位总理千岁爷,怎么就任着皇上这样劳苦,你那点子群臣坊表的忠赤之心呢?”
“我虽有心劝,却也得守点规矩。我又不是皇上的一母同胞,可以倚疯撒邪,是个混不怕的。”怡王“呵”地冷笑一声,仍旧不看着允禵。
“你说我倚疯撒邪?!”
“我虽话里没说是你,可你也不妨承让了。”怡王瞥见他又要急得跳脚,不免加重了口气,眉心一蹙,转又讥诮笑道:“你若想问皇上今日之后要拿你们如何开销,直说就是了,何必转三磨四的。难不成因你我是懋勤殿里一个师傅教大的,各自最知道秉性,就不敢在我跟前儿装耿介,充豪杰了?”
“你!”允禵一下子脸憋得通红,叫他说中了心思,整来个大窝脖,支吾了半晌,才恨狠道:“我知道,你是个自恃有些本事的,后来在皇父跟前不得脸了,就忌恨我们这些得脸的。河东河西是自古的道理,如今既叫你们翻过天来,我也没有不认的道理,不过由着你们作践罢!”
“随你去怎么想,”怡王轻蔑地一翘嘴角,瞳仁像两颗褐色的珠子一样闪着灼人的光,“你若当那时候甘州坐纛是件极荣耀的好事,我也不妨和你说一句,四哥和我还真不爱见去那大风野地里喝沙子呢。”正说话间,上头添着土的皇帝似乎手臂一时难以支撑,突得身子一伏,几乎整个趴在宝顶上,怡王惊得“哎”了一声,差点就要冲过去,然而一看允禵那漠然的眼神,却又稳住了,只在心里跟着挣扎。直到远处的皇帝又慢慢直起身子来,才松了一口气,再看身旁的允禵时,那戾色就不免更加了两成,阴沉道:“不过你既知道河东河西的道理,我也就放心了,日后不论怎样,想来你也是能体谅的了。”他说着话,也不管允禵的脸色好歹,便径自走下宝城去,招呼侍卫们过来,预备掺架着已经艰辛万般的皇帝了。
添过土,还要再去隆恩殿行大祭礼,已经软成一团的皇帝哪里还能行礼,不过伏在地上,由着礼部尚书一声“举哀”,和众人一处呼天哀地罢了。等礼仪行过,他却仍旧站不起来,旁人还不觉怎么,只当天的起居注官先着起忙来,低声窃问身旁的张廷玉:“这样如何落笔呢?”张廷玉总归是最会变通的,含笑着答道:“只记诸王大臣敦请再四,上尤瞻望逾时吧。”
折腾了一天,一切礼仪总算完结了,回到行宫的皇帝虽然劳乏疲惫的无以复加,但心绪却极亢奋,一头儿由着人给他捏肩捶背,一头儿兴冲冲对在炕前指点着众人忙忙碌碌帮他拾掇擦伤的怡王道:“你知道今儿我在宝顶上和皇考他老人家奏了什么?我奏说外患既已平定,子臣再不敢姑息什么小情小义,再不敢为了那几个内忧扰碍政事,子臣今儿就是来请皇父旨意的,日后不论亲王皇子、宗室贵胄,子臣总不能容着他们胡闹,只有依律两个字。皇父若允了子臣所请,便保今日风和日朗,子臣得以行礼如仪。末了怎么着呢?你看看,天气就不必说了,就行添土礼,累是累了些,现在不也好好儿的么,可见是皇考他老人家必得洞烛了我的心思,是奏准了的!”他说得兴奋,不免比划起来,胳膊一动,两肘立刻抻得生疼,“哎哟”一声,唬得上药的太监们一下子全撒了手,趴在地上连连叩头。
“得了。”身苦心甜的皇帝大度一摆手,又抬了抬下巴命人道:“去叫伊都立递牌子来。”
“皇上有旨意臣去吩咐给他吧,您也该歇歇儿——”怡王看着皇帝一身的伤坐也坐不直,只靠在迎枕上,想着他是实在不宜见外臣的,就要止住。却不料皇帝是一点儿不怕麻烦的摇摇头:“这事朕要亲自说给他,细处你们再去商议。”
兄弟俩又说了几句体己话,外头便来人奏说兵部侍郎伊都立觐见。皇帝说了句“叫进来”,伊都立便在暖阁门槛外头先报名行了大礼,才待要进来,就见怡王亲自走到门口,道:“皇上圣体不便,你不必进内请安了,就在这儿伺候吧。”说着一挥手,除了皇帝近身的几个总管太监,其余人就都麻利儿退了出去。伊都立登时觉得事情要紧,忙机警地答了声“嗻”。一叩首,跪在门外的垫子上竖起耳朵听里头皇帝的话。
“祥弟的二格格早指了你儿子,因为皇考大事的缘故一直没成婚,这事儿朕一直惦记着呢。”皇帝却不急着入正题,反和他拉起家常来,口气极随和可亲,“那丫头是在朕潜邸长大的,朕看着跟亲闺女一样,不能晋公主,实在是名分所限,朕心里觉着亏了她了。福增格是她两姨表兄,是当年朕和祥弟都看着好,才奏明了皇考定下的,自然也与别的额驸不同。如今皇考的大丧已经过了周年,她这个在室孙女儿的孝就满了,女大不中留,皇后和怡王妃虽然舍不得,也没有耽误了她的理。朕今儿特叫你来,就是告诉你这个喜信儿,你儿子朕今儿就赏他和硕额驸的衔儿,叫钦天监择个吉日和格格完婚。嗯——”皇帝说着,瞟了一眼旁边强忍着不肯笑出声来的怡王,自己也“扑哧”一声乐出来,忙咳了咳,“只是福增格还太年轻,虽是朕的女婿,不历练历练也难大用,这样,就先赏个散秩大臣,随在朕身边行走吧。”
“皇上施恩太过了,怀恪公主的额驸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职缺呢,哪里轮得上他。”怡王听至此,倒觉得皇帝笼络得有些太过,毕竟福增格是他的女婿,十七八岁就站在职官班中,外人要议论,也不是伊都立,而是他这个岳父老泰山。他所说的怀恪公主,乃是皇帝在藩邸时的独女,如今早已玉殒了。只是皇帝对这个亲女却还不及待二格格这个养女更疼爱些,连公主的丈夫也不招待见,除了个额驸名头,并没有授职。若二格格的额驸一经尚主便有职衔,则未免太令人侧目了。
“咳,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皇帝的眼神一挑向暖阁外头,做个手势示意怡王不要再辞,嘴里更说道:“也不单为他是额驸才给这个差事,就他们家的出身尊重,是咱们满洲难得的科名清贵之族,也很配得上这个缺儿了。何况令亲翁当年在内务府,也很替咱们出过力的呀。”皇帝这几句笑话,加上方才那样的实惠,早叫外头的伊都立惶恐感激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为不敢抢了怡王的话,才没有即刻叩头谢恩。这会儿找到话缝儿,忙就地连磕了三个响头,泣声呜咽道:“奴才父子是何等人,得蒙皇上如此厚恩,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断不能报答万一的——”
“不必说什么粉身碎骨的话了,你们好好待格格,只当她是公主一样也就罢了。”皇帝笑着一句话打断了他的诚惶诚恐,转口换了严正语气道:“朕去年初叫允礻我去送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的灵柩回喀尔喀,他也不请旨,就私自停留张家口,听说还有纵使家人为非,欺辱生员的事,真是混帐以极!这事本该宗人府议罪的,朕叫给廉王去办,他们自然是互相袒护就不必说了。直拖到如今,朕看这事是不容再等了,宗人府议不好,不如你们兵部看看如何办吧。”
“嗻——”伊都立初听着有些如坠五里雾中的意思,给郡王皇弟议罪,无论如何也挨不到兵部身上,何况这趁人之危挑唆天家兄弟不和的事,实在名声大坏。可一想到方才皇帝那一番千恩万宠,他这个聪明人就乍得明白了,这个难题,无论如何他得挑在肩上咯,不然如何对得起皇帝和怡王的这份煞费苦心。想到这儿他灵机一动,赶忙一叩,干脆道:“廉亲王先前奏陈允礻我不肯出口,俱是其长史不能劝谏之过。王府长史本系武职,正当奴才部中议罪,部中不能持正秉公,只一意看宗人府之意行事,是奴才们奉职无状,请皇上赐罪。”
“嗯,你也是才到兵部的嘛,就是部臣有错,你也是无错的。”皇帝听得一阵大笑,低声向怡王说了句:“你这个亲翁好伶俐人,果然没有选错”,接着又问伊都立道:“那依你是要怎么议呢?”
“允礻我自恃郡王,一个长史,想来也并不能劝什么,所以奴才愚见,那长史其罪尚小,罪只在——”伊都立跪在暖阁外,也看不见皇帝是何颜色,只凭着估摸,就知道皇帝此番必是要重治那班不服管的兄弟的。不过十阿哥允礻我只是个帮闲,对他要使怎样的手段,伊都立也不托皇帝的底。然而为臣子的要示忠心,就只能往极严里头去说,大不了皇帝发善心,还有个“恩自上出”呢。可要说轻了,反倒十分的不好,是要叫主子起疑的。于是他定了定神,再叩朗声道:“奴才以为,其罪只在允礻我一人!”
“你这个见识倒是不错的,比宗人府的那干子人强远了。唔——那你去拟个题本,就用你们部里的印吧。朕今儿着实乏了,有什么不懂的,你问祥弟就是了。”他说着,将手一挥,一个近侍便走出去,向伊都立道:“万岁爷叫大人跪安了。”
伊都立又行了礼,擦着一脑门子汗走出去,却不敢就回下处,只在行宫外头等着。又等了一个时辰,才见怡王从里头出来,他立时迎上去,先请了安问道:“求王爷明示,这十阿哥末了儿议了罪,要用什么处分?”
“革去郡王,撤还所有佐领,没入家产,解回京师,交宗人府永远禁锢。”
“啊?这……”伊都立吓得一愣,他知道除了死罪,宗室犯禁,再没比这更重的了。
“怎么?你觉得不便?”
“不不不,奴才明白,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