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大行
皇帝宾天的第九日,嗣君的一道严谕,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在朝野中掀起轩然大波。不多时,内务府广储司司库赵昌被抄家籍产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京城,甚有好事者,巴巴的跑到东直门,对着那个枷戴锁在此示众的糟老头子指指点点,饶有兴致的驻足观赏一番。新君初登大宝,新人事新气象,要做几件立威树德的大事,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却还从未有哪个皇帝甫一上台就拿内务府开刀的,一下子关于皇帝冷酷无情拘拿大臣的言论就甚嚣尘上。
现任总督仓场侍郎李英贵虽曾与赵昌同在内务府当差,却没什么私交,饶是如此,也不禁一诧,颇为之叹息,大有兔死狐悲之慨。他原料想着皇帝不过杀一儆百闹腾点动静出来,做做样子给世人瞧瞧,过些日子也就消停了,却不想刚刚改元不久,
雍正即下旨新设会考府,用来核查户、工二部一应奏销钱粮、米石、物价、工料等情,连几年前的旧账也捣腾出来了,凡是以贱作贵,数目不符、核查不实的,还要着原画押准许奏销的前任堂官一一赔补,就连陈元龙这样的两朝老臣,只因好好先生做惯了,凡有奏销一律大笔一挥从不驳回,是而为此也吃了不少挂落,须得一一赔补才能了局。一通审查下来,竟至狱中塞满了前朝旧臣,李英贵此时就有些坐不住了。
兼之皇帝日前特特将其叫去面谕,特别强调了“修盖仓廒,钱粮甚属紧要”,并告诫道:“若稍有负我,不但王法之不容,亦复悔之无及”,这本是皇帝要求官员谨守操守的一句寻常训语,怎奈李英贵心中有鬼,总觉得皇帝话中有话,心虚胆寒,回到家中就病倒了。他原本想着不如就这样一病不起倒也罢了,趁着现在圣眷尚好,免得带累儿孙,身后也能有些体面,故药也不吃,只糟蹋起自己的身子来,却不想就是这般也不能如意。胞弟李廷贵看望他的时候,无意间谈到有的官员因为赔补不完被逼自杀时的一句牢骚,着实令他打了个冷颤:“五公爷在世的时候尝说,若教皇上得了大位,倒不如立嘉
郡王这样天日不醒的为主,归齐大家伙儿能有个活路。我还道五公爷爱十四爷,偏心的有些过逾,再怎么说也是皇上的亲姨丈,可谁知……”,李廷贵咽了口吐沫,继续说道,“主子聪察强毅,可说实在的心地却实欠宽厚。人都被逼死了,却还是不肯放过,抄家不算,还勒令其子尽力完补,若不能完,只怕还得再赔上条性命……皇上说,这种人不过拼个一死,成全儿孙的富贵,总不能让他们如意,父债子偿,没来由便宜他们!您说皇城根那么点地方,哪家不沾个亲带个故的,还能下狠了心的催逼,总不能都跟阿贝勒似的那么没人伦,为了巴结主子恨不得把同宗的叔伯兄弟的血都填了皇上的刀口。”说的李英贵也不禁喟然一叹,撇了撇嘴,只是不言语,暗道:“呦,你什么时候这么意气用事了,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亲戚?莫不是激我把责任全担起来,你好置身事外?”廷贵只当乃兄与自己同样的心思,对阿布兰那等媚上的小人也是一脸鄙夷之色,却不知乃兄一时间转过这么多主意。英贵只双目注视着英贵,脸上涌上了一抹担忧,“哥你听说了吧,会考府那起子人也不嫌琐碎,居然连
孝惠章
皇后大丧的一应钱粮也拿出来查,这都多少年了。”英贵听闻,身子略微抖了一下,旋即恢复平常,看了看廷贵,只是沉吟不语。“若说咱们本身的那些个亏空,倒还罢了,只是若查出来这个……你说可怎么是好?!”想到那二十多万两的窟窿,廷贵言语间也失去了以往的镇定沉着。
英贵向来没有主意,在外人看来是廷贵倚靠着乃兄而活,却不知,平日里英贵全听廷贵的。这会子他肠子早就悔青了,思忖在床上,内心里不知咒骂了这个贼大胆的弟弟多少回了,百转千回间已是愤恨已极,怒骂道“这时候倒来问我如何是好,还不是你的馊主意!你有什么可担心的,经手的又不是你,倒是累了我的儿子们了!”
“哥,你说什么哪!”见到向来千依百顺的英贵突发此言,廷贵立时耷拉下脸来,“咱们可是兄弟!你也说了,这事我担心个什么呀?!你要不想保全朝儿,我立马走人,你不疼我侄子,我还疼得慌呢!”
“你……可有万全之策。”英贵狐疑的问道。
“有倒是有,我看咱们得分两步棋来走,一来哥哥你负责着京通十一仓工程,那些个奸商,你不吃他们吃谁啊?”廷贵阴鸷的一笑,又道,“二来嘛,大神咱们是请不起也拜不起的,但大神身边的小鬼也未必就成不了事,哥,你说呢?”
养心殿内。
雍正注视着跪在地上叩头谢恩的顾琮,想到自己的老师顾八代,一时间百感交集,温言道:“朕初登大宝,外间议朕过于操切,张鹏翮曾向朕谏言,‘昔日圣祖因臣为人太过耿直,恐臣得罪人而招祸,故赐臣御笔金扇一柄,以为告诫。臣愿将此扇献上,望皇上能够深体圣祖之至意。’朕看过此扇之后,不胜唏嘘,你可知道圣祖所书为何?”
“臣恭聆皇上教诲”,顾琮叩头答道,一瞬不瞬的望向皇帝略带失落伤感的双眸。
雍正自失一笑,道:“朕知你猜不出来,莫说是你,即便是朕也无法想象此语竟会出自圣祖之口。”看着顾琮略带困惑的眼神,皇帝继而一字一句,略带苦涩的解释道“圣祖所书的是‘今之为仕者,宁可得罪于朝廷,宁可得罪于小民,不可得罪于巨室大臣。得罪朝廷,尚有赦宥,得罪于小民尚可弥缝,若得罪于巨室大臣,则朝怒而夕发之。’”
顾琮知是皇帝满腹腹诽,想找人发泄排解,但涉及圣祖,非人臣所能搭腔的,故而也只能极为关注的看着皇帝,面露体谅安慰之色,却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他的确懂得怎样做一个好的倾听者。
皇帝接下来也无非老生常谈,言及自己四十五年藩邸之经历,自负自信之情溢于言表,顾琮也随声附和着。他的秉性,本来就是满腔的赤子之心,继承了乃祖顾八代之遗风,最是正直敢言,且又不阿谀媚上,故而每一句赞言,皇帝都知是出其本心,自是听得十分受用,阴霾之色一扫而空。只一点,让皇帝觉的甚是可惜,这顾琮若论勇谋极有祖风,只是对于四书五经圣人之言却半点兴趣也无,不屑寻章摘句,只耽于兵农书算之学,于仕途之事全不上心。雍正感念恩师教诲,只恩师之子全不成才,唯有这个孙子人品见识能力都是一流的,全不似乃父一派纨绔作派,再加上朝中缺乏得力的满臣,故而皇帝一心想提拔这个孩子,所以才刚即位,就借着算馆议叙之名,给了其吏部员外郎的恩典。改元之后,新设会考府,皇帝有心让其跟着乃弟怡
亲王历练历练,方又加了其会考府的差使。按理,不过具本奏谢圣恩罢了,只皇帝刚登基,前阵子事忙无暇,这些日子好容易得了空,看了奏本,便令顾琮递牌子觐见,想要点拔点拔,因为有件事让他觉的颇为头痛。
不知道是不是耽于算学之人遇事都不会绕弯,顾琮的脾气秉性有时候就跟自己的大舅子
年希尧是一模一样,雍正有意让
怡亲王照拂指点顾琮,话才刚开口,怡王就噗嗤一声笑道“皇上纵使不开口,臣也会尽量照拂着,只怕又是一个大傻公子秉性,臣亦无可奈何。总不能将他脑袋瓜子扒开,硬塞进去‘人、情、事、理’,若是调教不出来,只盼着皇上莫责臣一个教导不周之过。”皇帝只嗔道怡王太过小气,嘴上太不饶人,心里却以怡亲王之言为是,所以这才招了顾琮前来,内叙自己对其殷殷期盼之意,见顾琮颇感知遇之情,皇帝心感甚慰,拊掌大笑道,“果是有良心的。朕虽不及圣祖,然不负人三字尚可以自许。”说到这,皇帝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一黯,低声喃喃道“为官者不可得罪巨室大臣……唉……”,声音细小微不可闻,顾琮茫然的看向皇帝,皇帝只提高了声调,动情道:“朕实对不住恩师!”
“皇上!”顾琮连连叩头,疾道:“皇上对臣祖深恩厚泽,且遗惠臣之一家,皇上此语,臣祖何敢克当,臣何敢克当?”
雍正也知失态,却丝毫不觉得尴尬,只摆了摆手又道:“恩师一生品行端方、廉洁自奉,不附朋党,当索、明权势煊赫时能不依附者举朝亦不过三四人,此等风骨,尔亦当效仿。”
“是!臣必当……”(邪恶的作者按:一根筋的小铁牛,你一定会错意了……碎碎念道
十三不是权臣,不是权臣……)
“恩师不阿谀权贵,纵使为人所忌恨,亦当无碍,只可惜有子不肖,尔父顾严,尔叔顾清皆令恩师颜面无存。故尔宵小之辈,方得趁机进言,谓恩师教养不善,不当配有恩恤。”说及此,皇帝语速愈来愈快,声音也越发激动起来,“父本无过,以子责父荒谬何极!”话音未落,手便拍下了御案,震得桌上的文房四宝跳了起来,“彼时皇考圣躬违和,朕亦不愿因此而令皇考分心,况宵小之人,本意在朕,朕岂不知?这帮子‘巨室大臣’还以为奸计得逞,却不知皇考之治术,此实为保全朕之道。朕现居九五,施恩于老师,何不可予?”
“皇上……”
“但朕亦非滥赏之主,尔父顾严以恩诏赦回,唯有尔叔顾清,想你应当也已经知道了。”
见顾琮惶恐的点头,雍正遂和缓了口气道:“前年朕代圣祖盛京祭祖之时,则训谕过尔叔,望其痛改前非,孰料朕继位后,尔叔自恃圣恩,霸道横行,朕为端正盛京流俗计,岂能容得?尔叔辜负朕仁爱之至意,朕甚觉寒心。即为恩师之誉计,朕亦没有宽纵的道理,若果查实,朕必不能容此等之人留于世上。顾清一事,朕已着尹泰等迅速审结,不可袒护,否则朕连尹泰等一并责拿。”
“皇上至公至正……”
“朕并非要听此等谀词。你莫以会考府之职任甚微,而负朕任用之意。你当知朕之苦心。你只记得,莫负朕,莫负朕之恩师。朕盛年登基,用不着皇考那套治术,你须知朕之本意,无论勘察到谁,先别想着得罪不得罪人的,只凭良心,放胆去做便是了。朕绝不至为自身遗弃尔等,尔可放心就是了。”
“臣明白。臣必当尽心竭力,以臣祖为法,定不令圣主失望。”(邪恶的作者按:四哥你不会失望,但你会抓狂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