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学前班                          而今迈步从头越

老四上辈子拥有的是绝对权力，也深知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但就算借给尹明一万个胆子，她也不可能帮助老四用抢班夺权来回报社会，于是她从笔杆子开始，给他买了一本《新华字典》当识字教材。以前在罐子里的时候，老四听过宣传简化汉字的广播，很是腹诽不已，现在见了字典，总算得了大批判的机会，大骂当时的决策者狗屁不通，连字都敢乱改，简直是卖祖宗。尹明好歹也是受党教育多年，很有维护党和国家形象的觉悟，当下答：“要这么说，岂不是要人人写甲骨文才算对得起祖宗？”

老四茫然，尹明想起甲骨文是晚清的时候才让老王发现的，哀叹跟这种人说话真是费力，只好再搭配个名词解释。老四无话可说，只好捧着字典翻起来。其实简体字简化得虽多，但还是有规律可循的，有的是借用原字的一部分，有的是原字的行书或草书版改头换面而成，老四瞧了一会就有了心得，所差的是实在不习惯尹明给他的笔，没法练亲笔书写。等尹明回来，老四一边勉强吃她买的鱼香肉丝（食堂大师傅一糊涂把盐搁多了，咸得俩人差点长翅膀飞出去），一边叫她去买几枝毛笔用。尹明估计，能叫他用顺手的毛笔肯定便宜不了，于是义正词严的说：“有毛笔做后备，您可就很难学会用硬笔啦，还是克服一下，困难象弹簧，你弱它就强……”

她知道这点小心眼骗不过老四，趁他还没开口赶紧转移话题：“我总把你反锁在屋里，万一有个火灾什么的岂不很危险。不如咱们设个开门暗号怎样？”

老四寻思了一会：“你们这年头的接头暗语，是不是‘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什么的？”

尹明大惊，老四解释说：“有那么十年的工夫广播里一天到晚都是这些，听得人都能倒背了。”

尹明发自内心的惊叹新社会不但能把鬼变成人，还能把一个封建鬼培训成革命样板戏专家，只是这两句知道的人太多了，最好换个知名度没这么高的。两人经商量确定，以后尹明回来先敲四下门，老四在屋里说上句：“穿越无罪，”尹明接下句：“附体有理。”然后他再把门打开。

老四觉得这很神经，尹明说他还处于不应经常见生人的特殊时期，小心无大过。此后几天，尹明每日早上去实验室给老板作牛作马，老四在屋里和硬笔书法作艰苦卓绝斗争，不知折断了多少枝铅笔写破了多少张纸，单等着吃饭时间尹明买饭回来喂他。晚上尹明也不再四处乱跑，就呆在宿舍里给他突击培训。除了办公室的电脑外，她自己有台笔记本，觉得多媒体教学可能事半功倍，于是下载了很多科教专题片秀给老四看。老四很想玩玩广播电视里近年来常说的电脑，尹明觉得他程度不够，所以暂时只让他当观众。

第一个被尹明拿来展示的是部讲中国近现代史的片子，自从嘉庆跟着老孟去投胎，老四就只能从周家的言谈话语、广播电视里零星了解世上的事情，得到的都是些支离破碎的概念，电脑又有声音又有图像，很适合给他补课。不过尹明没预防到的是，1840年后到1949年之间中国那些丢人事，太过挑战老四的承受能力。讲鸦片战争那集刚播了十分钟，他就拍了N下桌子，尹明怎么拦着也没有用。等看到慈禧太后勾引恭亲王发动政变，她那个最漂亮的大号咖啡杯很悲惨的变成了碎片。展示活动被迫中止，第二天尹明就去超市把屋里所有的日常用具都更新换代成了塑料制品。

尹明估计最安全的就是给他瞧《十万个为什么》，离历史知识越远越好，但老四怒归怒，还是坚持着想知道“那些不孝子孙”到底做了些什么。尹明考虑继续多媒体教学没准他急起来把电脑砸了，就去给他借了几本《清实录》，但只敢他看乾隆朝的，晚清那些最好等他承受能力好一点时再拿来。

没想到这也不行，老四虽然不再摔东西，可不代表他不会唠叨。比如他会很严肃的问尹明：“你知道什么样的行为很不可原谅么？”

“不知道。”

“是乱花钱！”

“……”

“你知道什么样的行为更不可原谅么？”

“……”

“把别人存的钱拿来自己花了，还要说花的好花的妙花的真有品位，这样更不可原谅！”

12．看世界                 游历新海淀

看了几天书写了几天字，老四非常气闷，尹明也觉得他这样整天窝在屋里会缺钙，万一腰酸背痛腿抽筋，还得给他买那一片顶过去五片的神药救命，太浪费钱。于是说好周末带他出门逛逛，为了防止两人走散，出门前先尹明教了他怎么用手机给自己打电话（郑泰那个烂手机再次派上用场），还给了他一张五十块的钞票。老四拿在手里折了几下，瞧瞧上面的人像，想起以前听过的新闻问：“这个就是你们朝太祖？”

“那是主席！！！！”

“他也剃了月亮门呀。就是剃的不太彻底，也没留辫子……”

“……”

尹明认为，让老四了解一下普通人的生活最好，而且她也舍不得给北京的出租车公司做贡献，所以只肯带他去挤公共汽车。两人边等车，尹明边好心的告诉老四这是高楼，那是站牌，不远处是报刊亭，那个分成好几格但所有人都是往里乱扔一气的铁箱子是分类回收垃圾桶……老四把这些东西和以前听来的印象一一对上，同时周围的人暗自指指点点，猜测尹明是不是培智学校的老师。一时汽车进站，开门跳下一个毛头小伙子，哇啦哇啦的叫：“海淀黄庄中关村，人大魏公村白石桥，全都一块钱！前门刷卡后门下车，快快！”只见刚才还零零散散等车的人“呜”的一声拥了上去。老四问：“是不是快点挤上车，就不用出车钱了？”

尹明没工夫理他，拽着就往上挤，之后的状态就像沙丁鱼进了罐头，老四觉得吐不出气来：“哎呀，……怎么这么挤！……哎呀！”熬了几站地，尹明看他真是要缺氧了，就在中关村下了车。脚一落地，老四大喘了几口气，抱怨道：“为什么不把这汽车做大一点？把人都挤成扁片有意思么？”

尹明心说就算把公共汽车做的有泰坦尼克号那么大，也能让前仆后继的北京人塞满，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首打油《鹧鸪天》很对景，当下念给他听：“铁打车厢肉作身，上班散会最艰辛，有穷弹力无穷挤，一寸空间一寸金。             头屡动，手频伸，可怜无补费精神。当时我是孙行者，变个驴皮影戏人。”

老四笑。尹明带着他东看西看，老四对眼花缭乱的数码产品没有概念，没觉出有什么了不起，只觉得这儿人太多了。他以前常听广播宣传计划生育，一夫一妻还只能生一个娃，觉得简直大逆不道：万一生的不是儿子怎么对得起祖宗！现在见了处处的人山人海，不得不承认，如果每个人都学老爷子那么能生，就连站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尹明得意的问他：“怎么样，够热闹够繁华吧！”

老四答：“还可以，就是这地方名字不好。”

“中关村怎么不好？”

“中官，不就是太监的意思么？好好的地方叫个太监村，也不嫌晦气！”

尹明不懂中官是太监这职业的古典主义称呼，继续在人群的夹缝里凌波微步式的前行，忽然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凑上前来问：“姑娘，要游戏不？”尹明摇摇头走开，没走多远，换了个男的搭茬：“同学，软件要不要？”她早就见怪不怪了，看也不看一眼继续走，结果又上来个小伙子，这次是冲着老四：“大哥，要毛片么？有码无码的都有！”

尹明仔细的对着郑泰留下那张面孔端详半天，找不出一点看A片过度的迹象，开始置疑那位卖黄盘的兄弟的眼光和职业操守。老四非常好学的问：“毛片是什么？”尹明估计照实说他又得罗嗦一天的时间批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瞎编道：“你知道钱上印的是谁么？”

“你不是说叫毛主席么。”

“对的，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影视片，就叫毛片。”

老四不信，不过也没再问下去。中午尹明带他尝了汉堡和薯条（“什么玩意，真难吃！”老四说。），再坐车去别处逛。路上，尹明告诉他，这条路两侧分布着好些高校，因此叫做学院路，但老四只对那两座一模一样隔路相对的雕像感兴趣，尹明解释说那是取了唐人诗意，所谓“相看两不厌”是也。到了商业区，小摊小店林立，两人下车，尹明买了两双袜子，想起应该给老四买件睡衣穿，叫他自己去挑。老四不屑道：“什么下等料子，经纬稀得象冷布一样！颜色也难看，红的不红绿的不绿，没有绣花没有滚边没有……”

尹明几乎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摊主的头上升腾起一团怒火。北京素来是首善之区，连卖大萝卜的都比别处有气质，万万不能得罪，她赶紧识相的抓了一件还价付钱。不过没想到的是，事后发现那件睡衣的衣角上赫然印着一只华丽丽的卡通熊，尹明扯谎说那是寓意长命百岁的吉祥图案，老四没证据揭穿她，不得已将信将疑的勉强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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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首《鹧鸪天》是启功老写的，把他的作品念给他祖爷爷听，启老的在天之灵会很高兴吧，哈哈！（也没准启老现在就在天国里亲自给祖爷爷背诗，那就说不好了。）

前几天读了一本讲北京街道胡同的书，提到中关村可能从中官村改来，因中官不雅，换了一个字。又说黄庄可能原是皇庄，地名的沿革还是很有趣的。

恶搞了一下两所名牌高校，去过学院路的应该知道吧，咔咔。

13．首都治安人人有责                    普法工作，任重道远

买完了睡衣，离学校路程已经不远，老四又对挤车深恶痛绝，于是两人干脆慢慢的往回步行。所有的东西都是尹明背着，老四空着一双手悠哉游哉，他以前出门都是前呼后拥，丫头小厮师爷侍卫开路的打旗的拎包的抱狗的……上下人等凑起来差不多是个加强营，现在只能把尹明视作临时跟班过过干瘾。沿途见到很多叽里呱啦说话的国际友人，尹明告诉老四，这是高丽朋友，熬不过家乡的泡菜酱汤，跑到中国来享受川鲁淮粤烧鸡排骨的幸福生活的，这些都归功于党的英明领导，全国人民上下一心艰苦奋斗。老四不屑道：“这有什么，我那时候也是万国来朝，个个见了我磕头行礼，连他们的国王继位都得我先点头……”

尹明任由他去长篇大论，心想你要是知道这年头闵妃都升级到明成皇后了，是不是要活活气死？她越走越累，渐渐和老四拉开一段距离，忽然一道穿着打扮很有西北风味的身影从她身边掠过，尹明手里的拎包被狠狠一拉。她一向舍命不舍财，一惊之下居然没有脱手，整个人就被往前拽了好几步，那人回头更使劲的和她对抢，两人拔起了河，尹明百忙之中大叫：“四叔快来！！！！”

照老四之前的身份地位，压根不用亲自动手打人，眼下说不得只好自力更生，不几下工夫包就又回到尹明手里。老四怒道：“在我眼皮底下抢劫，反了天了！”抡圆了就是一个大嘴巴。那位兄弟本来见事不成只想快逃，不料让他这么一打，倒打出维护职业尊严的万丈豪情来，张牙舞爪的要和老四拼命。尹明不是美国佬那样的好战分子，但此时绝无眼瞧着自己人孤军奋战的道理，手里的包顿时变做流星锤使唤。这时早有走过路过的遵纪守法群众报了警，不一会开来辆警车，尹明赶紧跳出战团，老四感觉出是衙门的人来了，也停了手，只那彪悍无敌抢包男被铐上了还在叫：“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不能侮辱我的职业！！！！！”

民警同志们经验丰富，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尹明和老四都得跟着回去做笔录。录完两人被找去谈话，一位表情慈祥的老警察真心实意的对他们俩说：“两位同学都年轻，是吧……年轻就容易犯错误，是吧……小姑娘胆子小，男孩子都有点脾气，这我都可以理解，但他抢你的包，你也不可以打他的人，是吧……遇上违法犯罪分子，你得先报警，然后等着人民警察来妥善处理，要不国家人民养着我们是白吃干饭的？你们自己把人打了，这算怎么回事？按说这是滥用私刑，可以追究刑事责任，是吧……何况人家少数民族兄弟，国家的安定团结要不要讲？国家的民族政策还要不要讲？首都的长治久安得全北京人民共同努力，你们年轻人更应该遵纪守法，是吧……什么叫四有新人？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纪律很重要，是吧……”

老四对衙门那一套熟的不能再熟，明白这番教育目的何在，可这种道理叫他不能理解：“照你那意思，他打我也得让他打，等你们来了再说？”

“打人，是非常错误的。何况是你先动的手？”

“那也是他先抢了我们的包啊！”

“他抢包我们自然处罚他，可打人嘛，你也不能欺负民族兄弟不是？”

“那他要是汉人，就可以随便打了？打人还得挑着打？”

老民警转头问尹明：“他是大学生吧？”

尹明答：“是。”“那就不奇怪了，大学里尽是这路爱认死理的人！”

尹明赶紧认罪：“警察叔叔我们错了，包被抢了也是我自己不小心，以后我改成背挎包，叫他没法下手，有本事就连我一块拽走！……那个抢包的是我们民族兄弟，也是一时糊涂才干这事的，应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绝对放心！我们马上回去好好检讨自己，以后一定老老实实遵纪守法，我兄弟年纪小不懂事，经过这回以后绝不再犯了，我回去就好好管教他，叫他知道人民警察人民爱，人民警察爱人民……”

出了门，老四憋了半天气，道：“怎么能有这样的事！搞得好像咱们错了！”

尹明说打人确实不对，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大伙都心知肚明，得饶人处且饶人，别跟别人跟自己过不去。老四哼了一声：“你认错认得倒熟，这是什么？这是贱！”

尹明答：“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

14．管不了                 文人说你是流氓，你就是吗？

尹明怀疑老四是在看书还是吃书，没过多久就把《高宗实录》全看完，叫她去换几本仁宗的来：“那小子光打小四的小报告了，他自己干的事肯定没敢老实说！”尹明发现所谓仁宗就是老百姓说的嘉庆，抑制不住的一阵狂笑。侯宝林有段《讲帝号》歪改清朝历代年号的来历，尹明把说嘉庆那部分复述了一遍，老四强忍着瞪了她一眼：“女孩子不许这样疯笑，你找个镜子来照照，自己都什么德行了！……他怎么编派我的？”

尹明心想老侯说你改诏篡位，是让人家给拥正的，这个实说了还不要了人命。老四看她犹豫，知道肯定没好话，也就不再问。尹明照他说的借了《仁宗实录》，又顺手拿了几本别的书回来给他解闷，老四先揭开一本画册：“这玩意怎么印出来的？很精美么……哎呀呀，我的行乐图……！！！！！”当下得意的指给尹明看：“画的如何，是不是出色的惊人？”

出色与否不好说，惊人倒是足够惊人，据尹明估计，在当时给一万个人看，顶多也就一两个不被吓倒的，就算放在现在，也能吓跑八千。她不知是该敬佩老四自己，还是敬佩那些曾经被他支使得团团转的画师，胡戈那点想象力和他们比，算什么啊！尤其那幅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勇往直前刺虎图，通过描绘一件杀伤力薄弱的古典流派武器和一只满脸温和微笑的老虎，充分展示了人与野生动物应和谐共处的主题；再看那幅身穿彩条慈眉善目身形舒展喂猴图，更是活画出可持续发展环保事业的美好前景。这是什么风格？这简直是后现代主义的风格啊！！！！

老四见尹明惊叹不已，非常高兴：“真看不出你这孩子还有些眼光，有前途！想当年兄弟里也就是我最形象出众了，老八他们都不敢和我一块出去，怕被比下去！老爷子就夸过……”

尹明细看了一下他那些画儿里人物的长相，觉得人不可以自恋到这个程度，但也不便多话，就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去，剩下的书老四收了慢慢细看。第二天尹明中午回来先敲门，没响应，她想会不会老四在屋里呆烦了出去遛弯，就拿钥匙开了门。刚把门推开，一个东西“呜”的一声破空飞来，正撞在她怀里，接住了一看，原来是本书，上写四个大字：《××韵事》。尹明大惊：“叔，你怎么了？”

老四压根没注意到她回来，完全自顾自的嚷嚷：“简直是文人败类！写这种败坏人名誉的东西！我哪里对不起他，要这样变着法的骂人？和妃，热河宫女……他是亲耳听了还是亲眼见了？挖空心思的写这些，不如直接就说我是荒淫无道滥杀无辜的昏君多好！这样说话不负责任的文人就该杀……”

尹明看了看作者介绍，有礼貌的提醒老四，此作者已死，有事烧纸。老四说：“死了也要开馆鞭尸！挫骨扬灰！！……”

尹明再次礼貌提醒，此人死在台湾，要想鞭他的尸，唯一办法就是紧密团结在党中央周围，尽快推进统一大业。老四恨恨不止，尹明怕他气大起来把书撕了，只得附和着把那姓高的作者骂了一顿并严辞痛斥文人的劣根性，见他稍微舒服了一点，忍不住好奇心问：“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猜小四他妈是谁啊，怎么不去猜别人呢？”

老四怒道：“还不是小四那个缺德孩子！要不是看他后来还算懂事，怎么可能传位给他！谁知道到底还是个不成器的东西，除了给我惹事、败家，什么也不会！……他小时候傻的要命，见着个女的就扑上去抱着叫娘，也不管那人是老的少的，多大年纪！王府里的丫鬟嬷嬷让他抱了个遍，连老爷子都听说了，觉得这孩子傻的有点意思，特意接进宫里调教，结果他见了老爷子那些宫女妃子照抱不误！……知道的还能同情我养了个傻儿子，不知道的可不就私下里乱猜！传来传去越来越离谱，说什么的都有，好像让他抱着叫妈的都是我女人，简直岂有此理……”

15．恼人的假期                    如此放假不如不放

尹明认为，乾隆的成长经历完全可以作为儿童励志教材使用，不过她顾不得这许多，老板那本教材的约稿已经叫她忙死，老四还不断给她出题目。因为学校里大部分人都放假回家了，食堂大师傅的手艺就更加天马行空无拘无束，老四几乎天天抱怨，叫尹明找些好点的食物回来。随着他看书进程的推进，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坏，尹明的耳根越发不得清净，每天晚上都不得不打起精神听他教训不肖子孙：“叫女人干政，他们的脑子都叫狗吃了吗？”“让洋人吓得魂不附体逃到热河去，祖宗那点胆气都到哪儿去了？”……最糟的是，北京的天气越来越闷热，老四想起以前在广播里听到的，说：“你们现在不是有种东西叫空调么？你去给我弄一个来！这天气不是要活把人热死么？以前北京绝没这么热！”

弄个空调不难，难的是弄到买空调的钱，而且宿舍里用只热得快都能把管理员招来，何况一点五匹马力的空调。尹明根据自己力所能及的能力，买了两个十五块钱的简易小电扇，一起冲着老四吹，并告诉他，依赖空调容易得空调病，不如这样自然微风吹着健康。老四试了试，对效果还算满意：“嗯，好像是不错，有点象当初在水木明瑟里弄得那个西洋装置……哎，你再弄点冰块来怎样？……太贵？你父母怎么教育你的，这么热的天吃点冰块就不应该么？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孝顺，一点也不听话……”

尹明晕死，只好答应天天给他买冰棍吃，老四舔着冰淇淋，总算暂时放过了她。尹明如释重负，和老刘老谢投入苦干了一个月，终于在八月中旬整理出一部初稿，老板大喜，马上送去出版社，许诺事成之后，给他们三百奖金加半个月假期做奖励。不料没过三天，稿子被原样退了回来，出版社编辑说他们又约到了一位院士写的同题材教材：“您这本先留着，等下期有机会我们再给您出！”尹明的导师不过是个普通研究员，吃亏在名分上，有苦也说不出，只能回来关上门跳脚大骂了一阵了事。书既出不成，尹明三人的奖金也就随风飞去无影踪，但因为导师心情不好无心工作，假期倒是照放了，老刘老谢怕老板临时改主意，在他发话的当天就收拾行李溜之大吉。尹明也想回家，无奈屋里藏着一个天字第一号不会干活只会吃饭的活宝，不得不狠心打电话告诉爹妈，说还要留下继续劳动，惹得她父母腹诽不已，从此在两位老人的字典里，老板二字等同于混蛋。

她放了假，老四有点高兴，上次出门匆匆一撇，还叫抢包的搅了兴头，这下可以叫她带路好好瞧瞧新北京。不过尹明为自己的钱包考虑，美其名曰观察社会，先只带他熟悉学校附近的环境。她用自行车载着老四去看了超市、书店、居民区、菜市场……回答了他无数问题，如是两天，老四发觉了她的小算盘：“你糊弄我？我要去以前到过的地方看看！”

尹明无奈，只好带他进城，去看伟大祖国首都的中心。公共汽车路过文津街，老四目光一闪：“这地方有点眼熟啊……”想了一会，表情黯然：“唉，十三弟……哎，养蜂夹道怎么没有了？”

见尹明不懂，老四叹口气，解释说怡亲王年轻时候惹恼了老爷子，曾经被关在这里。尹明吓了一跳：“靠，这也太狠了吧？他犯了什么错，要罚他被叮上满头包？”

“包？？！！”

“对呀，罚他去满是蜜蜂的夹道，不得被蜇死啊？”

老四心说跟这种无知孩子说话真累，只好告诉她此处前明时叫做羊房夹道，后来叫讹了，并没有蜜蜂。尹明寻思这地方大概是拆迁并入北医一院了，考虑到十三的子女夭折了好几个，他当初住过的地方能给妇幼保健工作做点贡献也是不错的。她本想打听一下十三到底为什么会被关起来，可汽车上了长安街，老四再没心思回答她的问题，只顾东张西望（尹明很怀疑他是故意的）。到了广场一下车，老四就大怒起来：“怎么能这样，拆的乱七八糟！这里的风水岂能随便乱动！……天安门上怎么挂了……”

尹明很知道在祖国的心脏大声胡说八道会是什么下场，捂着他的嘴就走，硬拖过金水桥，买了门票进劳动人民文化宫。一看见太庙里的森森古树，老四的表情顿时一变，长久积淀的复杂感情终于找到了抒发的地方：“列祖列宗啊，不孝子孙来迟了……”

尹明在一旁看着也有点伤心，身上背着国耻家仇总不是那么好受，想想老四以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现在落得和自己这号穷人一起窝在学生宿舍里忍受着食堂的腌咸菜，实在是悲凉的很。正感叹着，看见旁边有个慈祥的老大爷冲她招手，尹明好奇走过去，老大爷问她：“这位是……你家里人？”

尹明看看几乎已经声泪俱下的老四：“呃……怎么了？”

老大爷指指自己的脑袋：“姑娘，这路毛病耽误不得，该看就得送去看！”

尹明简直要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了：“……大爷，他是个演员，刚接了部古装戏，上这儿酝酿感情来着！”

16．永恒？                    总有些东西没有变

和老四相处了一段时间，尹明发现自己胡编乱造同时保持面不改色的能力急剧增强，因为她的表情真诚，老大爷居然信了她的话，临走前把老四夸奖了一番：“好孩子，有前途，要是演员都象你这样敬业，电视上也就没那么多难看的戏了。”尹明想再这样下去不知还会把什么人招来围观，于是做好做歹的把老四劝走，两人去买故宫博物院的参观票。票价六十，尹明掏出研究生证想混个半价，不料卖票的阿姨目光如炬：“那个不顶用！研究生算职工，买全票！”

尹明心说为什么工资不是按照职工的标准发，只好老实交了一百二十大元换回两张票。老四在太庙里本来非常伤心，到了午门门口，所有的家国之悲都被惊回去了：他记忆里此处是庄严肃穆，绝无闲杂人等的，现在比开了锅的粥还要热闹。他不是不知道故宫博物院早就被收归国有，可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乌泱乌泱的人，肤色长相异彩纷呈，有的带着小帽子，有的举着三角旗，所有人的共同特点就是都在努力制造噪声。因为人实在太多，尹明不得不牵着老四的衣襟以防止走散，两人被一群带着紫色小帽的人拥进检票口，又被另一群带黄色帽子的人拥过汉白玉石桥，再被一堆带着别出心裁绿帽子的洋旅游者裹挟着走过三大殿，之后人群大致分两路各奔东西六宫，稍微不那么拥挤了一点。尹明大出了一口气：“人流真是可怕！”

她说完就意识到这句话有很严重的歧义，果然引来身边不少人的注目，但老四没听懂。他对这个地方自然是非常熟悉，只是目前这种气氛，总让他觉得这里已经和原先的那个紫禁城太不一样。走到养心殿，游客们都伸头探脑的看传说中的三希堂，老四哼了一声：“小四那蠢孩子，得到点像样的东西就忙着显摆！”尹明想起东暖阁是慈禧老妖婆垂帘听政的地方，生怕再勾起他的气来，赶紧拉着老四走开。

总的来说故宫的格局并没有太大变化，走马看花的逛了一圈后，老四实在受不了吵吵闹闹的人群，两人就出了神武门。回望围绕故宫的高墙，老四长叹：“唉，老早就听说圆明园没了，所幸这个地方还在……这几个烂字是谁写的？？？！！”

尹明一瞧，告诉他那是老郭的字，此人学问甚好，只是有些人品问题，素有“政治扒手加流氓”之美誉。说着一眼看见对面的景山公园，恍惚记得门票很实惠，过去一问果然只要两元。尹明对便宜货的热情最是高涨，没注意到老四对这里不是很有兴趣的样子。景山里游人总算比故宫少些，但两人还是差点被一拨一拨的旅游团踩死。老四拉着恐高的尹明爬上万春亭，还没站稳就被几位漂亮大姑娘拦住了：“照相照相，出租龙袍、格格服，一套十块！”说着就给尹明捧上小牌楼似的头饰：“试试吧，不好看不要钱！”头饰上那朵极大且土的掉渣的粉红绢花着实把尹明吓到了，老四指着那身格格服问：“这玩意是用被面改的么？还有，龙袍怎么能随便穿！！！”回头冲着尹明：“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尹明哪儿知道是怎么回事，心想有本事你跟铁林大叔嚷嚷去。租服装的看他们俩不像主顾，转而向其他人推销。老四站定，望着紫禁城的远景久久不说话。尹明问：“叔，你怎么了？”

老四沉吟道：“几百年时间，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变过了，好像只有这万春亭上的一望还和过去一样……哎，寿皇殿怎么挪地方了？？？”两人赶紧下到后山，殿前的三座牌坊已经很有些斑驳，旁边有介绍说此处是乾隆十五年改建，老四不免又一阵郁闷。大殿正门紧闭，门前空地上倒很热闹，三个老大爷很老当益壮的抖空竹，一拨穿水红T恤衫的大妈跟着音乐一招一式的比划：“新北京，新奥运，全民健身木兰扇操……”老四大摇其头，喃喃道：“什么样子！什么样子！！”。

尹明听他唠叨过，寿皇殿相当于照片画像陈列室外加殡仪馆，大概也能搞个遗体告别、追悼会什么的，倒霉的十四在被剥夺政治权利后曾在那儿住过很久，回去的路上就大着胆子问老十四是什么样的人。老四说：“哼，这小子才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太后就是偏疼他，也不知为啥！……老太太简直把他当个宝，他小时候整天抱着他陪他玩，宠的连大名都不叫，只叫他的小名团团……”

“等等，叫他什么来着？”

“太后说，他生下来就面团团的满脸福相，所以起小名叫团团。”

尹明想，能起出如此高深莫测的名字，这位太后的品味可见一斑，老四这样的就算不被她欣赏理解，实在也没啥奇怪。她觉得这名实在好玩，随口问道：“那有叫圆圆的么？”

老四大惊：“十三弟小时候老爷子常夸他聪明伶俐，将来生活、做事，必都圆满，赐乳名圆圆……可是你怎知道的？”

尹明这下才算彻底明白，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17．逃不掉                  兜兜转转，回到原地

老四想看的绝不止故宫景山这两地，尹明估计全北京逛下来，门票是好大一笔开支，只好先拣门票便宜的瞧瞧，所以休息了一天，下一站去的是国子监。不料正赶上大修，除了字口都快风化没了的碑林什么也没看成。尹明高兴莫名，告诉老四为了迎接奥运会，北京几乎所有的古迹都忙着涂脂抹粉换新颜，去了也瞧不出什么好的来。老四也觉得天太热，后来的几天都没有再出门。可是只窝在那间小宿舍里看书、吹电扇、吃冰淇淋，又实在有些无聊，老四问她：“总不可能所有地方都在维修吧？”

尹明知道有个地方准不在维修，可全北京就这一处，她不敢带着他去看。结果老四赶在她前头说：“那个……圆明园怎样？”

圆明园不怎么样，但尹明想了想，觉得他迟早得去，拦着也没用，于是再次动用自己那辆破自行车。顺路从清华大学里过，尹明一个大姑娘载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生，引得一路众人纷纷侧目，估计明天的bbs十大必有一条属于她。本来圆明园那样又大又空的地方，骑车代步最好，无奈人家不让自行车进门，只好老实走路。幸而门票还便宜，尹明甚至非常不厚道的想，如果这儿没被烧，肯定要多交N多钱……

不过看了老四进门后的那副脸色，尹明顿时巴不得英法联军手下留情，哪怕留下一点念想也好，就算多交多少人民币她也认了。她在北京呆了好几年，到这儿来过不止一次，入党宣誓都是在那几根柱子前举的拳头，瞧着这么片连断壁残垣都没多少的地方，她也很难过。可自己国家的东西，和自己亲眼瞧着盖的东西，被人毁起来那感觉还是很不同的。老四以前在泰陵，就曾经听过护军们私下里说，洋鬼子进了北京城，一把火把圆明园烧成平地，当时是惊怒交集又没法相信。呆在老周家的时候，村里的大喇叭广播在解放后那十几二十年没少控诉帝国主义在中国犯下的罪行，两个强盗手挽手一个装满口袋一个填满箱子的故事，他也听到过很多遍了。后世子孙的庸碌无能，无所作为的百般无奈，自然是叫他心里煎熬无比，但一百年间，变化的东西又何止一个朝代的名字，几乎所有的价值观念所有的道德标准都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近二三十年，变得更叫人眼花缭乱。以前忠君爱国是要进贤良祠的，现在那叫被封建思想毒害的遗老遗少；以前君要臣死父要子亡没人敢非议，现在讲究的是个人人享有同等的生存发展权利；以前女人守节几十年能赚个贞节牌坊万人称羡，现在据尹明说，已经要跑步进入男色时代了……

这些玩意如果是猛然一股脑的端到老四眼前，他是绝接受不了的，只是他不得不困在老周家听了一百多年的家长里短，他的思想、普通人家的生活都随着时光一同流转。虽然现在他还常常瞧着很多东西不顺眼，但也不得不承认，世道在慢慢的变，现而今的人就是这样过日子。经过了这些，家国之悲已经被冲淡了很多，谁知亲眼看见万劫不复的圆明园时，还是满怀抑制不住的愤慨悲凉。尹明瞧他表情越来越不善，连个大气都不敢出，只跟在他后面慢慢前行。

一直走到福海边，水波依旧荡荡，原先那些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却是连个瓦片都找不到了。这景象更叫老四说不出话，尹明当然不敢开口，脑子里却在想这湖底上到底有没有铺上塑料防渗薄膜。呆站了一阵，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回头一瞧，是个三十多岁，打扮很体面斯文的人，但并不认识。那人一说话就把她吓了一跳：“同学，你上过保险么？……没有？那可太糟了，别以为你自己年轻身体好，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遇上刀砍斧剁，车祸坠机，买份保险总有点保障啊？……而且我们保险公司有政策，加入我们的团队，以后你每动员一个亲朋好友买保险，就给你10％的提成，他们再发展其他人，你还能提5％……”

尹明无法想象会有这么喜欢往枪口上撞的人，老四顿时恨不能把那些怨气全都招呼给他：“都是你们这些人！！！招摇撞骗言不及义，要不是你们江山怎么能如此，要不是你们这园子怎么能如此！！简直罪大恶极，祸国殃民……”

那人挨了骂，回家去总结经验，认为在圆明园这样国耻气氛浓厚的地方，人的心情比较沉重，推销计划难以成功，进而转战临近的两所高校，到大学生和老师里寻找冤大头。老四的发火无意中导致了很多人耳根不得清净，这是他料不到的，但这么一发作，他心里总算不那么难受了。尹明也怕他气出毛病来又得向医院进贡银子，吃完晚饭带他去后海散心。夏夜里伴着清风皓月，欣赏倒映在水波里的灯红酒绿，两人的心情都轻松了些。老四觉得很渴（因为食堂的菜又做咸了），支使尹明去买水，自己靠在湖边栏杆上等她。不一会尹明拿了两瓶汽水回来，瞧见一个陌生人在跟老四磨叽：“先生是外地来的吧，去我们那儿看看，小姐都可漂亮了，交完一百块服务费，想怎么耍怎么耍……”

老四不胜其烦，尹明心想对这种富有职业道德的红灯业者必得下猛药才行，过去在那人肩上一拍：“他去抱小姐了，我怎么办？”

那人愣了几秒钟，答道：“我们也有男服务生，服务费和女的一样，绝不加价！”

尹明和老四晕死，赶紧落荒而逃。

18．电视的功效                 科技一小步，生活一大步

几次出门屡遭惊险，尹明的假期也快放完了，生活又回到之前的样子。老四的重温历史计划已经攻读到抗日战争时期，每日里被他痛骂的对象由他的后世子孙转变成日本鬼子。尹明有时真诚的问他对国共两党有何看法，总是被嗤之以鼻：“哼，你小丫头懂什么，说了你也不明白。”尹明仍然是在实验室做脑力兼体力劳动，这天早上换了个氮气瓶，刚要坐下歇会，老谢从外头飞跑进来：“系里发中秋节福利啦！！大家快去搬啊！！！”尹明和老刘大喜，觉得系里总算要拔毛了，兴冲冲跑到后勤，发现所谓福利就是每人两块月饼，别说搬，一只手就拿了回来。过了几天，尹明取药品碰见隔壁办公室的硕士生陈小文，老陈说：“你听说了么，国庆节系里要发一个大福利了！”

尹明说：“大福利？什么东西？”

老陈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据我猜呀，可能是锅一类的东西。”

尹明奇怪道：“为什么猜是锅呢？”

老陈说：“嗨，昨天早上我从宿舍过来，路上瞧见系主任媳妇跟别人聊天，说她在家做饭，不小心把锅烧糊了，所以……你想啊……”

国庆节前一天，后勤科把东西发下来，果然如老陈猜的一样，是一只电锅。尹明不知给住宿舍吃食堂的学生发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只得带回来塞进床底。黄金周长假开始，她家在山东，实在不愿去挤黄金周的火车，何况还有老四这样的大包袱，所以又没有回家。本想出去逛逛，不料老四受了暑，害了热伤风。为了省几个药钱，尹明不得已动用自己的公费医疗身份，装病去医务室拿了些药来，可老四说什么也不信那西式药片的成分和桑菊饮没有两样，只愿意熬些中药汤来吃。尹明知道中药店是对半利润，且不提挂号诊脉，一副药就得些银子。她的爷爷常以儒医自命，她老爸也喜欢读两本医书学学养生之道，到她这里虽然本事不剩半分，但祖传的酸文假醋还是有的。当下找了个小中药店买了两盒藿香正气水，又抓了两味香薷青蒿，回来翻出那只锅把香薷青蒿煮出一大碗药汤，晾温了兑进藿香正气，叫老四喝了。如是两三天，可能是郑泰留下的那个身体素质不错，让她这样瞎鼓捣居然好了。尹明得意非凡，从此自称太医，被老四骂作不务正业。

每年十一长假，北京都会塞满了游客，这时上街很有被踩死的危险，于是剩下的几天尹明只呆在屋里，开始教老四用电脑上网。学习过程很不顺，老四抓鼠标总像抓着手榴弹一样，只好慢慢来。照系里惯例，每年十一后要调整工资。尹明以前的学生补助有九百多块，她跟师兄打听过，调整以后应该能有一千三，虽然还是很少，但总能把她和老四两人养活的好一些。没想到节后重新开始上班，所有的大道小道消息都在传说工资要下调，尹明一查自己的工资卡，果然这个月只发了六百多，顿时像大鼓词里唱的那样：“好一似冷水浇头怀里抱着冰”。晚上垂头丧气回到宿舍，一进门就嚷嚷：“过不下去了，不让人活了！”

老四哼道：“小丫头，没见识，什么小事就吓成这样？”尹明告诉他，系里欺压劳动人民，工资低的不够吃饭，不如两人投奔丐帮算了，没准还能混个八袋弟子什么的。老四说：“你且别发牢骚，做领导的绝不敢一下子跟这么多人作对，顶多是想吓吓你们，叫你们老老实实干活。工资肯定会涨，只是不会像你们想的那么多罢了，过几天再瞧着就是。”尹明不信，她那些同学更是人心惶惶，老刘老谢天天嚷嚷着要去主席像前给红太阳上香烧纸，拜托他保佑一下还没吃上饭的人民。十几天之后，系领导出面解释，本月工资如此之少是因为科研款项没有及时到位，之后给每人补发了四百多块。虽然加在一起还是早料想的要少，可经过这样一降复一升，全系学生感恩戴德，尹明不禁想起周哥的名句：“我们都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从此对老四崇拜至极，为表示庆祝，花了一百五十大元买了一台二手十二寸小彩电，送给老四做中秋、国庆、元旦兼春节礼物。

老四有点得意，一想到自己满怀文韬武略神机妙算，却只能猜猜这些最底层小官吏耍的不入流小手段，又有点郁闷；终于看上了闻声已久的电视，又有点高兴。自从有了电视，老四认识社会理解社会的速度突飞猛进，他对电视剧颇不屑，最爱的就是新闻频道，尹明简直不懂他怎能那样津津有味的看《新闻联播》，好像他总能从里面看出些尹明理解不了更体会不到的东西。其次是第十一套戏曲频道，周家老头非常喜欢河北梆子，老四嫌这戏乡土气息太浓，不得不忍了十几年，十年动乱那八个样板戏又太贫乏，所以看上电视之后，老四迅速变成一个骨灰级京剧迷。

尹明很怀疑，京剧天生就能对上北京人，或是更准确一点说，旗下人的胃口。她有时候也喜欢看看戏，但绝没到老四那个程度。现在她在忍受老四唠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史的同时，还能经常听见类似这样痴迷的赞叹声：“……胜素啊！！……火丁啊！！……蓉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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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胜素，张火丁和王蓉蓉都是京剧演员，舞台上的大美女，喜欢看点戏的人应该听说过吧。

19．迈向社会                    文凭不是万能的，但缺了这张纸真是难上加难

经过一段时间的不懈努力，尹明终于教会老四如何上bbs，只是他打字太慢，所以只能做看帖不回帖的猥琐人。老四呆在屋里看看电视读读书，有时候独自出门小范围内散散步，要么就和尹明来点网聊，随时随地教育她要好好学习为国作贡献。过得轻松自在其乐无穷诸事如意，食堂的饭菜咸淡不定问题就凸现出来，老四想起了那只福利大锅。他向尹明建议，可以买点油盐青肉菜，试试动手烧饭烧菜。尹明绝不相信他会掌勺，但寻思他以前见过那么多上方玉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给他买了些材料回来。谁知老四一不知菜要洗，二不知米要淘，三不知油盐酱醋怎么下锅，烧出来的东西连他自己都不敢吃。尹明知道失败是成功之母，但也不敢让他再做，可老四却不服气，一副“小样我就不信搞不定你”的跃跃欲试样子，最后尹明为了防止他再大规模糟蹋食物，不得不把电锅的电源线带到实验室锁起来了事。

老四颇没有成就感，他本来就不喜欢被一个缺心眼的小丫头养活，现在想自立的心情比当初尹明希望他滚蛋的心情还要急迫很多。他估计网上也许有招聘信息，爬上bbs迎头看见一求职帖，写道：

“名牌大学小硕，承接苦力搬运，装卸，车工，钳工，焊工，水电工，瓦工，砸墙，砌墙，筛沙，油漆，通下水道，贴瓷砖，室内装璜，Vb，C++，NET，C#，Java，j2ee， j2me，asp，delphi，汇编，PC&手机游戏开发，网络维护管理，3维建模，照片上色，平面设计，建筑效果图，flash动画，硬件设计，单片机开发，四六级替考，办证，黑枪，黑车，暗杀，洗钱，要债，割双眼皮…

　　另：本人长期代写小学生寒、暑假作业，替小学生欺负其他同学(限制5－10岁以内)，价钱好商量……”

老四一见大惊，难道现在的人必须得厉害到如此地步才能有工作做么？仔细一看原来是joke版的笑话，才放下心来。晚上尹明回来，说起此事，尹明帮他分析，他现在上街，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让人看出破绽的，但想去社会上混饭，可就没那么简单。体力劳动他是肯定不屑于做的，想干有点技术含量的脑力劳动，一要技术二要文凭三要能力。老四上上bbs聊聊qq还可以，对编程、网络技术什么的纯粹一窍不通，就算拿着郑泰那张学位证去找工作，不出半天也得让人踢回来。其实以他的文化修养，去故宫博物院做研究员都有富余，可他一没工作经验二没相应背景，就算去应聘个记者编辑，人家连大门都不会让他进。本来跨行业作业并非不可以，只是北京这地方大学生扎堆，博士的价值都已经类似于土豆，老四这样的想找份正式好工作实在是比登天还难。老四被她忽悠的不耐烦，问：“那我就一辈子出不了头了？”

尹明想了想，建议他要么去考研，要么干脆自己创业。考研需要复习，创业需要本钱，两个一时都达不到，眼前最实际的不如先找点力所能及的小活做做。两人把老四身负的技能盘算了一遍，决定从书法家教干起，尹明拟了篇简短启事发上了bbs，有没有人光顾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没想到过了几天，真的有了回音，有位先生打电话，说想让自己的女儿学学书法，报酬好商量，要求家教老师有水平人品好，最重要的是要有耐心。只是此人家在南城，离尹明学校比较远，老四觉得迈出第一步很重要，于是带上尹明给他的五十块钱和郑泰那只破手机，打点起精神去了。

他走后，尹明颇不放心，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遇上难缠的人老四那脾气未必忍得下。她以前也短期做过家教，后来在她父母严辞命令下没有做长，理由是怕她一个女孩子单身出门遇上坏人。她知道自己的样子安全得很，可老四现在的模样是人见人爱，万一碰上些心黑手狠的女色狼，或是取向特异的男色狼……她本来胆子就小，这下越琢磨越离谱，提心吊胆一整天，到晚上老四终于回来，满脸愤愤然：“太过分了，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20．教育问题                  孩子是天使，也能把教育他们的人锻炼成天使

尹明吓了一跳，但见老四也没缺胳膊少腿，估计没出什么大事，顶多是和学生家长吵起来了，赶紧劝他：“四叔别生气，慢慢说，慢慢说。”

原来那位打电话的男家长叫高学武，是什么大学的教授，早年以批判现实主义小说闻名于世，现在成了著名的索隐派《围城》研究家，主要成果就是考证出苏文纨隐喻宋美龄，赵辛楣象征傅作义，而方鸿渐在书中经历百般坎坷，人物原型正是蒋经国的私生子章孝严。此理论一出震惊天下，高教授也身价倍增。因为深爱《围城》，又希望女儿健康快乐长命百岁，就给她起名高松年，老四的工作就是教这个三岁的松松写毛笔字。

老四知道自己的学生是个小孩，但没料到会这么小。高教授和太太本来嫌他太年轻，但瞧他写了几个字，又查看过他的身份证、毕业证、学位证，对他的资格算是有了点首肯，再看他面相单纯老实，马上多了几分好感。松松本来正在捏橡皮泥，听说来了个老师，小心灵里一百个不乐意，可一看模样比娃娃还可爱的老四，顿时高兴的扑上身去：“哥哥陪我玩～～～”顺便把手上的泥抹了老四一身。高教授见女儿喜欢他，更是满意，叫老四先跟孩子培养培养感情。老四不得不耐着性子和这小女孩摆积木玩拼图，容忍她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然后拿出笔墨纸砚，和她爹妈一起教育她要认真学写字才是好孩子。松松对写字没有兴趣，倒觉得把墨汁到处泼比较有意思，老四的衣服上就又多了好些形态各异的墨点儿。高家夫妇经过观察，觉得这个小伙子出身贫寒，貌似人品不错，又有爱心，决定录用他，每周上课两次，每次两小时。因为孩子小，路又远，报酬格外优惠，每小时六十元。

说完，老四怒道：“有这么欺负人的么？她家其实就是想给孩子找个廉价保姆！我是何等人，给他个欺世盗名的文人带孩子！”

尹明想，若是请专职的书法老师，尽管水平远远比不上老四，但报酬要比这个数高很多。可北京大学生兼职作数理化家教，官价最多每小时三十五，高家不是想捧书法家，给一个二十几岁年轻人这个价钱，已经算是非常厚道。于是劝了他半天，说咱们也不是学术打假委员会的，高教授著作里写些啥与他老四有何相干。小孩子调皮一点不算毛病，他以前把三个侄女养在身边，可见是喜欢女孩子，这松松只有三岁，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再说把她教育好了，不也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么？一阵好说歹说，老四终于勉强答应下周准时去高家上班，但“士可杀不可辱”，实在忍不下去了，还是要罢工的。尹明觉得对他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总算开始走上社会，心里很痛快，就高高兴兴的去给他洗那件沾满了橡皮泥和墨汁的衣服了。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此后每次老四做家教回来，衣服都会格外难洗。虽然老四常对顽皮孩子不耐烦，但松松却很喜欢他，不管正吃着什么玩着什么，一见就往他身上扑。据尹明猜想，松松是把老四当成了一个会走会跑、会抱她陪她玩的大号娃娃。三岁的小孩学书法，自然是玩大于学，进展也缓慢得近乎于零。老四看她拿毛笔像刷子一样乱比划，气得想打人，可松松的父母就在一边瞧着，自然是打不得骂不得，只能暗自在肚子里运气。回来向尹明抱怨，尹明奇怪道：“四叔，你自己以前有过孩子，还不止一个，对教育小孩总得有点心得吧？”

老四那几个娃娃，小时候交给嬷嬷丫头们带，大了自有师傅们督导着读书，哪用得着他全天候管理，而且不要说小四小五，就是福惠也不敢往他身上乱抹东西，一起没大没小的玩就更不用想。尹明连说遗憾，她老爸没架子，最喜欢和小娃娃玩闹成一团，一直是亲戚里最受小孩欢迎的大人，对自己女儿更是从小宠到大。她给老四讲了好多她家父女之间的快乐故事，老四嘴硬，说：“长辈就得有长辈的样子，你家这叫什么？！”其实心里颇有点向往，对松松渐渐和颜悦色起来。小孩子最能体会出人的爱心，再加上老四的调教，松松慢慢开始能拿笔安安静静写上几划，但她最喜欢做的事仍然是往老四脸上涂墨汁。

高教授对老四的工作挺满意，觉得这小伙子算得老实可靠，有时高兴了就跟他聊几句，老四不喜欢他，但也不得不敷衍。工资是半个月一结，第一次拿到手，老四心里那感觉不次于捧着万两黄金，回来把人民币往尹明眼前一摔：“钱！！！”

如果杨白劳跑去找黄世仁清帐，大概就是这表情。尹明和老四处长了，知道他虽然长期吃闲饭，架子总要端足，面子总要给足，逼得她不得不把此人当祖宗一样供起来。这钱是他自己赚的，尹明哪里敢收，诚惶诚恐的说：“四叔，这是您劳动所得，当然得您老自己收着啊！”老四得意道：“算你懂事……去，把衣服给我洗了！”
说着打开电视看新闻。

尹明不敢惹他，老老实实去洗衣服，今天染上的是酸奶，据她的半专业判断，似乎是蒙牛大果粒的那种。正奋力搓着，忽听老四叫她：“闺女，快过来瞧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