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日复一日,距离四阿哥文定之日转眼又过了一个月,虽然天气还很寒冷,可京城光秃秃的树枝上,已绽放出了柔嫩的鲜绿。三月十四日,康熙决定于四月十二日启程前往多伦诺尔举行喀尔喀蒙古会盟阅兵仪式。同日,钦天监官员上奏他们和喇嘛们反复查选皇四子的婚礼之期,在报上的数个待选时日中,皇帝选了四月十日。
太监进来禀报婚期时,胤禛正在练字,胤祥在一旁背书。他还没说话,胤祥丢下书兴致勃勃的问东问西,知道皇帝很高兴,就转头问他怎么想。“阿玛满意我也满意,别分心,继续背书。”四阿哥淡淡一句,目不斜视,提笔准备落下,胤祥大不满意哥哥敷衍自己,晃过来手肘微微一撞他的胳膊,笔一偏,好好一个字顿时成蚯蚓爬,胤禛不由吼了一声:“胤祥”。可淘气的弟弟在闯祸之后,早已一溜烟的跑远了,只留一句话在空旷室内余音缭绕。
“四哥,阿玛要考我,我先走了。”
这调皮的兄弟,胤禛愤愤的盯着一旁空落落的炕床,心绪不佳,将写坏了的纸揉成一团。苏培盛这时送上热手巾,皇四子余怒未消,瞪了不请自来的小太监一眼,苏培盛目光注视他的手,胤禛低头看,却是墨未干,污了一手。
这消息传到,费扬古一家人越发忙碌为即将出阁的苏赛准备嫁妆。这些日子,苏赛也没闲着,除了练习梳两把头,穿花盆底鞋,学习各种规矩以外,她也忙活着汉人女儿家大多精巧的一项手艺--女红,绣枕套绣手帕绣荷包,不得闲。
坐在炕上摆弄针线的时候,苏赛常常走神,想的人当然是四阿哥。虽然皇四子来过,可苏赛还是不知她的丈夫长什么样,又是什么样的人,许多人都告诉她那天来的四阿哥的样貌,每一个人眼里的胤禛都不相同。
人人都说,皇四子极好,可他对自己又是怎么个想法呢?为何见了她却不和自己打招呼,满洲女儿多豪爽,婚前与夫婿见面也寻常,他为何人都到了她身边,却还吝啬与她双目相对,苏赛心中忐忑不安。
数次询问阿玛,费扬古仅是以疼爱的目光注视女儿,笑而不语,乖巧的女儿得不到答案,免不了露出被家人宠爱的任性,埋怨的眼神委屈的瞥了父亲一眼,跺跺脚跑了。女大不中留,费扬古不禁想这孩子也是大了,可心头又有一些不舍。
在又羞又喜说不出道不明的心境中,苏赛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日八十八抬嫁妆全预备好。费扬古与夫人还是不放心,一一检视琳琅满目簇新物品。指着一个箱子,费扬古忽然皱了眉,问妻子:“‘开箱礼’只预备进奉皇上的九套衣物?进奉给皇后的女装怎么没放进去?”
“开箱礼”是满洲旧俗,嫁妆开箱之后,皇子福晋要向皇帝、皇后进奉九套衣服表示孝敬公婆之意,夫人是照贝勒之女,对此自然清楚。可如今后宫没有皇后,当然只用预备给康熙皇帝的九套衣服,夫人笑着伸指点了丈夫的额头一记,啐道:“你糊涂了吗,现在哪来皇后,何需进衣?”费扬古摇头道:“孝懿皇后与皇上情深意重,又是四殿下养母,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不过多进九套衣裳,可对皇上和四殿下却是咱们把主子娘娘放在心里,对三三也多份好感。”夫人思忖半晌,让丫头将衣裳拿来,正想放进去,忽然想起一事,迟疑道:“主子娘娘到底过去了,咱们进衣,德主子嫌我们多事怎么办?”费扬古叹息道:“我也考虑过这点,近来打听,都说四殿下与德主子不亲,殿下倒是时常回忆起主子娘娘生前言行。三三要当的是王子嫡福晋,皇上的媳妇,皇上最重孝道,咱们投殿下和皇上所喜,就是为三三好。德主子贤德慧淑,三三乖巧懂事,不妨事。”夫人还是觉得不妥,可抬头之际,丈夫已将九套女服放进箱中,只得默然不语。
没过几日,康熙令三阿哥、四阿哥搬至乾西五所,与先入住的大阿哥为邻,四阿哥因要成婚,他的皇子宫需重新藻绘粉刷布置,因此成婚之日才入住。四月九日,康熙奉皇太后从畅春园回紫禁城,这天费扬古家送妆全福人也将八十八抬嫁妆送入皇四子宫中,大到花梨紫檀木的全堂家具,小到手使匙箸,除了刀剪无不尽有。四阿哥的首领太监带人收拾了半天,阿哥们下学时分方大致理好。带着硬要跟来看热闹的胤祥,胤禛进来看视时,只见院子里满地堆着红毡覆盖的朱漆拦杆桌,门口摆着两株西府海棠盆景,皇四子认出这是御花园里也有种的“紫棉”,正是西府中的最上品,色重而多瓣。
四月是海棠花开的盛季,满树香艳。胤禛走近看,只见未开的花蕾胭脂红中透着粉,一枝上四朵七朵成簇,好似粉红与白色墨条在水中打散了,渐次晕染的花瓣中央,蕊嫩黄。
花景宛如少女芙蓉面。
“谁送来的?”他托起一枝花,低头嗅了嗅,清芳盈鼻。
“福晋家送来的嫁妆之一,说是花开的好,请四爷赏玩。”首领太监小心回道。
是合他心意,胤禛闻言轻笑:“确是好花,放寝房里吧!”
他刚说完,胤祥噗嗤笑出声道:“今日还成,要是明天便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照高烛照红妆’。”
话音才落胤禛瞥了他一眼:“前些时日你说要看东坡诗,我陪你读了几首,你就学来就打趣四哥,莫怪阿玛呼你淘气。” 说是这么说,其实也不气,胤祥面有得色:“这就是汗阿玛平日教的,学以致用。”学以致用哪是这么用的呢,胤禛懒得理他一口歪理,专注凝视盆景半晌,忽然笑了。“海棠雅号解语,好兆头。”
还没成亲呢,四哥就象自己不认识了一样,奇奇怪怪,胤祥眼珠方一转,胤禛已知他在想什么,担心十三弟又要打趣自己,此际苏培盛指着一枝花凑趣道:“四爷,既然您喜欢,日前皇上赏的巩红小花瓶和花色相配,何不剪取一枝插于瓶中,今晚置于案头把玩?”
这小子倒伶俐,知道岔开话题,胤禛使了个赞许的眼色,还是笑意满面,却摇头道:“紫棉花大,一枝未免孤单,还是花树相映的好。近看色泽好似女人颊上胭脂,难怪前人形容‘轻盈醉颊’。”好个醉颊红,说到此处,想起日前所见之人,心念一动,他对苏培盛轻声吩咐几句,声音轻的胤祥竖起耳朵也听不见,只听小太监响亮的“嗻”一声便迅速退出门外,不见踪影。
胤祥好奇,胤禛笑而不语,再问,他的四哥说:“秘密。”复问,兄长呵呵笑着敷衍他,直到十三阿哥恼怒瞪眼,才道:“我让他去找样东西。”
找什么?
胤祥从乾西五所一路问回兆祥所,直到就寝时分,追问了一晚上,皇四子嘴闭得象蚌壳,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
胤禛婚前的夜晚有梦,梦里他带着他的新娘拜见皇额娘,佟佳氏笑容依然恬淡温柔,眼神里有期许。
他的这一夜,好梦。
8
费扬古府里却是另一光景,一家人团坐吃完晚饭,父亲便让苏赛行礼。苏赛恭恭敬敬的给阿玛额娘叩头,与大哥星辉与二哥富昌见礼后,坐于母亲身边。这时幼弟五格跑来,想同以往一样坐于姐姐膝上,苏赛笑笑,抱起弟弟,夫人皱眉,让长子把五格抱下来。
五格时年三岁,喜欢黏着姐姐,吵闹不休,富昌也板起脸起身,苏赛轻声安抚弟弟,等幼弟安静下来,转头对家人道:
“五格还是不晓事的孩子,不知道以后长大了,还会不会记得曾经坐过姐姐的膝,于我,也许也是最后一次。阿玛额娘,大哥二哥,若是五格有不是,今晚也请看在女儿份上,别计较了。”
夫人闻言搂住苏赛落泪,费扬古默然半晌,摆摆手让星辉带着富昌和五格下去,又吩咐在场的仆人们都退下。哭成一团的母女俩迷惑不解,夫人边哭边骂:“老头儿,这都是三三在家的最后一晚了,你顺她的意不成吗?没见过这么狠心当人阿玛的,前几日往女儿陪嫁锡灯的油里调蜜时你怎么对我说的,‘孩子以后不是我们家的了,能时时见她也就这几日,能顺着她就顺着她’,现在反而是你说话不算话。”
费扬古苦笑,说舍得女儿叫得最响的是妻子,临到头最舍不得的也是她,好人都让她当了,那自己还能说什么,这么想,嘴上还是好声好气的解释。“我要对三三说的话,不能让别人听见。”他沉声道,苏赛抬头见阿玛神情严肃,忐忑不安。夫人没好气的戳了下丈夫脑门道:“摆出副阎王脸,也不怕吓着女儿了。”费扬古哭笑不得:“瞧你说的,我要和女儿说的是正经事,她要嫁进的可是皇家,汉人有句俗话说宫门一入深似海。我侍奉过三代皇帝,见得多了,女儿进了皇家门,就和咱们无关。”夫人怔怔不语,眼一红:“你提这些做什么,还嫌我不够伤心吗?”费扬古言语里有几分苦涩:“我是不得不提,如果现在不告诉她,是我对不起她。”苏赛道:“阿吗额娘不用担心,女儿明白。”费扬古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道:“阿玛得蒙信赖,年幼养育于内庭年长任内务府总管,接触皇家的事情多了,知道这是个可以悄无声息吃人的地方。孩子,以后立身处世为人,切记恭顺二字,不仅是对皇上对四阿哥要如此,对任何人都要和气和亲,知道吗?”
苏赛点头表示记下父亲所说的话,可又想不明白:“阿玛,宫中真这么复杂吗?”费扬古眼神一闪:“是啊,为了权力和利益,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就拿阿玛经历过的,太祖皇帝第五子莽古尔泰与太宗皇帝不睦,死后三年为人告发生前与妹莽古济、十弟的德格类怨望,莽古济和她的儿子被处死,德格类死后削爵,其子削宗藉。肃亲王豪格与多尔衮的仇怨你也听过传闻,顺治五年三月死在狱中,死因不详,其妻被多尔衮所纳。” 费扬古语气平淡,苏赛默然,又听父亲说:“既然要嫁进这个地方,就要努力做好你能做的。男人喜欢你,心在你身上,抢不走夺不去,若不在你身上,你也莫强求。孩子啊,这要靠你自己去努力,阿玛和额娘都帮不上忙,满人崇敬勇士,阿玛从小教你射箭骑马,就是要你学会勇敢,没什么过不去的坎知道吗?”
不知不觉,额娘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苏赛看着父亲鼓励的神色,母亲手中传来的温暖,十四岁的女孩儿沉思半晌后,坚定而认真的点头,掩不去稚气的脸上忽然绽开了微笑,神色波澜不惊。
“我知道。”
可这一夜她辗转反侧许久才睡着,也做了梦,梦里婚嫁,象是人们说的场景,皇四子就在她的身边,人人面目清晰可辨,惟独看不清四阿哥的脸。
次日,天刚亮时胤禛就起身往诣皇太后、皇帝行礼,苏培盛服侍他穿好蟒袍补服,皇四子小声问:“东西找到了?”苏培盛微一斜身避开旁人目光,含笑将物事呈上,胤禛不动声色收入怀中,谢氏捧着吉服冠过来,此事尽收眼底,她默默的将帽子给四阿哥戴好,而后祝福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胤禛笑了笑,谢氏看得出他很兴奋,可又努力按捺着不让自己激动,可即便如此,春意般的喜色还是在他的眼角眉梢漾了开去。
如此神色,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看在眼里,皇帝看在眼里,当长辈的没取笑晚辈,倒是不由想起了自己年少的时候,人事已非昨,可场景如此相似,心情也如此相似。
他们都给予美好的祝愿,希望胤禛一切顺利。
诣见皇太后与皇帝后,便是前往永和宫给生母德妃行礼。永和宫里,德妃安静的等儿子到来,胤禛举止得宜,德妃也很和蔼可亲,母子之间就象一碗温吞水,不冷不热。
胤禛行完礼便告退,今天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知道身后的额娘以怎样的心情注视着长子轻快飞扬的背影。
德妃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到了嘴边又觉得难以说出口。
埋在深处的记忆,她不愿想起的一些事再度浮上心头。
她的儿子,她的第一个儿子,她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好不容易才生下的第一个儿子。那时乌雅氏还只是普通宫人,她至今都记得知道自己有喜时欢悦无比的心情,她又是以怎样的期待和憧憬一日日感受腹部的隆起,等着那小小生命日复一日的长大。
可这承载着她一切希望的孩子在出生还没满月就被皇帝下旨交给贵妃佟氏抚养,乌雅氏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产下的孩子,她仅仅只见了一面就被交到了佟氏手上。接旨时乌雅氏很平静,她只是个普通宫人,宫廷制度只有嫔一级开始才能抚养皇子皇女,况且生母不能养育自己的孩子,大阿哥和三阿哥还是抚养在臣子家中,制度便是如此,无可奈何,她以为她能想开想通,她懂。四阿哥给她带来了好运,很快她晋为德嫔,又被册为德妃,而贵妃亦成为皇贵妃,这对她有好处。看在四阿哥的份上,皇贵妃待乌雅氏极好,乌雅氏又生养了许多孩子,心中更无不满,儿子始终是她的儿子,况且皇贵妃与皇上是表亲,又是后宫中位望最尊之人,这对她们母子只有好处。
乌雅氏一直这么认为,直到胤禛八岁那年。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十四日,六阿哥胤祚病故,皇帝下令装小棺,草草葬了,不封土不立碑,上植一树。六月初一康熙出巡塞外。初六,四阿哥忽患腹疾,病得厉害。四阿哥和六阿哥都是德妃所生,六阿哥病逝已令她十分悲恸,如今四阿哥也病了,忧急过度,本就患有的顽疾哮喘竟然发作,太医看视后,永和宫的首领太监请她歇息,由太监们去打探。可他们一次次回报的都不是好消息。初八日,连首领太监也派去探问,灰着脸回来说“四阿哥不好了”。乌雅氏脸色煞白,可是此时华灯初上,宫门已闭,她哭了一夜,初九日熬到宫门开,她跑去兆祥所,可胤禛不在,嬷嬷说四阿哥被皇贵妃抱去承乾宫亲自照看,她又往承乾宫赶,踩着花盆底鞋在砖路上疾走,怕自己到晚了,可又怕会亲眼见到儿子的苦状。只是想,已是泪不可抑,帕子湿了,不知浸染的是奔波出的汗还是哭出来的泪,迷茫双眼看不清路,数次跌倒,走到皇贵妃居所时,德妃也已气喘吁吁,只觉得哮喘症又要发作,可是还没见着儿子,她不能倒下,咬牙她扶着门一步步往前走。看到胤禛那一瞬,只是一眼,她的心全凉了。
她的四阿哥躺在榻上,脸色蜡白,气息奄奄。一旁佟氏哭得双眼通红,乌雅氏在门口看见儿子伸出小小的手,似乎要找什么人,她想上前,可才移了一步,皇贵妃已扑至她的儿子身边握住他的手连声哭喊:“四阿哥不要怕,会好的,一定能好的。额娘在这里,阿玛也在这里。你不是想见阿玛吗,额娘找他回来了。”这时门外传来阵阵马蹄飞驰的声响,须臾乌雅氏见身穿明黄色衣裳的身影步履匆忙进来,一双强而有力男人的手覆住了佟佳氏的手,乌雅氏顺着交缠的手痴痴向上看,赫然竟是此时应该在塞外的康熙皇帝,皇帝和皇贵妃两双手紧紧握住皇四子小小的手,乌雅氏注视这一幕,傻了。
可更让她心碎的是,她见到她忍耐着艰熬十月怀胎生出的孩子,她的四阿哥看着眼前的夫妻,此时憔悴的面容上那双被疼痛折磨的氤氲的眸子里,竟然浮出了安心的情绪,似乎有身前这一对夫妻在,他就什么也不怕。
德妃痴痴的站在门口看着她的儿子,看着他呼唤:“阿玛,额娘……”他的儿子呼唤的额娘不是她,不是她乌雅氏。
乌雅氏不记得后来她是怎么回宫的,她愣愣的给皇帝和皇贵妃请安,看着皇帝亲自诊视皇四子的病情,看着皇帝和皇贵妃一起照顾她的胤禛,承乾宫里井然有序,承乾宫里其乐融融。她才是四阿哥的亲额娘,在这里却象个外人。她痴痴的告退,她记得她又到兆祥所,看着她的六阿哥曾经住过的地方。回到永和宫,摒退太监宫女,乌雅氏一个人埋头床上呜咽,还不能哭出声音,泪水浸透了被褥。她一次次念“四阿哥是皇贵妃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反反覆覆对自己说了无数次,终于心里好过了点。
也许那日跑得太急,德妃的哮喘再度发作,病了数日,顾不上问四阿哥的消息,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连睡时都会流泪。
后来她知道四阿哥转危为安,再后来她的病好些了,首领太监对说,皇上初八日接到皇贵妃的书信,巳时回銮,疾驰一昼夜回到紫禁城亲自看护皇四子,直到四阿哥逐渐痊愈,十六日才返回塞外,首领太监恭喜她,乌雅氏淡淡的笑,仿佛日前她不曾撕心裂肺的哭过。
那时她正在喝茶,端着青花盖碗,茶水早已凉了,喝下口去极涩,就如冰瓷贴紧肌肤,沁心冷。
她对自己说,四阿哥不是她的儿子,是皇贵妃的儿子,四阿哥如何与自己无关,反反复复对自己说,渐渐的当真如此以为,渐渐心痛渐少。
天塌不下来,什么事,总会有习惯的一天。
即便她已没了儿子,她也还是要活下去。
十四阿哥胤禵是康熙二十七的新年,上天带给她的惊喜。
这小小的孩子是属于她的。
那孩子小小的手,打他出生起,她就紧紧的攥着,不松开。
后来,她每次见她的四阿哥,神色都是淡淡的,四阿哥见她,也是客气多于亲热,那是别人的儿子,她只是他名义上的妃母,她想着,不由笑了。孝懿皇后临终前将她全心呵护的孩子交给乌雅氏,她的手握着他的手,可他的手这么凉,他的神色这样惶恐,他悲痛不能自已的人,他恸哭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佟皇后。
昨日才被封为皇后的女人,气若游丝,一双眼睛却定定的只是看着自己,德妃那时忽然生起了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不答应,皇后是否不能瞑目,可是她敢想却不敢做,只是温婉点头,牵起四阿哥的手。
那些已然过去的岁月,那些已然过去的事,那些已然过去的心情,都过去了。
她还是淡淡的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那孩子,也是很客气的对待她。如今占据德妃心思的是十四阿哥,宜妃粗心,她怕照顾不好自己的孩子。皇帝来得少了,更多年轻美丽的女子来到后宫,乌雅氏心绪平和,在宫中这么多年,还有什么看不开,都只是寻常,只要她身边有她的十四阿哥,就好。
但日前惠妃那席话却让她惊觉,她的四阿哥长大了要成亲了,已经让一个女人夺走了他,现在她还要让另一个女人再夺走他吗?
乌雅氏凝视已不见四阿哥身影的前方,沉沉的叹了口气。
9
胤禛出宫前往费扬古府邸行迎娶礼,一路上所见都令他觉得愉悦,但看到岳父岳母以及舅子们见到自己便绽开欢乐的笑脸,即便努力压抑,可脸上还是觉得有些热辣辣的感觉。
还好,行完迎娶礼就回宫了,苏培盛一路不住朝他看,胤禛不耐烦,“看什么?”苏培盛机灵的道:“四爷,外边风尘大,是否洗把脸?”
胤禛诧异,却见哈哈珠子捧出一面小镜子,镜中的他耳根也染着火烧云一样的颜色,顿时啼笑皆非,不由啐道:“知道还不快送拧好的巾子上来,要凉水。”
是得降降温,这样的自己,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可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知三三预备的怎么样了?
对着镜子,脑海里勾画出那日所见优美侧影,皇四子微微一笑。
自胤禛回宫,内务府总管带着官属二十人,护军四十人护送红缎帐舆前来,八位命妇作为随从女官也来了。于费扬古而言内务府官员是他的旧识,命妇们夫人也常见,家中此时越发热闹。
屋内苏赛穿着礼服,女官已为她梳好抓髻,戴上绒花首饰。一切预备好之后,服侍她的丫头嬷嬷给她行礼,这些人都不能跟着她入宫,眼圈红了。苏赛搀扶起嬷嬷,自己也落泪。那样的地方,真是孤身一人,从此深墙高隔,若是四阿哥不喜欢自己,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想是这么想,可脸上还是浮起了笑来,和气的对嬷嬷和丫头们道:“都别哭,今天可是好日子。”她的嬷嬷拭泪笑道:“这话应该是嬷嬷说的,怎么格格倒说了。”众皆一笑。
诸如此等小事,说也说不尽,待到吉时至,女官为苏赛盖上大红绸盖头,扶她出阁升舆,女官降下帘子随从,四十对双喜字牛角灯五对火炬燃起为前导,仪仗前列,内务府总管带官属及护军前后导护,壮而无声的沿着已清好道的大路行至紫禁城外。
没人注意到费扬古府外胡同尽头,角落里无声无息的停了一辆大鞍车,纳丹珠掀起车帘,面无表情的看着人来人往,见护送皇四子福晋的队伍远去,表姐寿映拉拉表妹的袖子:“纳丹珠,我们回去吧!”纳丹珠咬了咬唇,眼里有火光:“我到底哪点不如她?”寿映不忍看她的眼睛,这对骄傲的纳丹珠来说是多大的羞辱,岳乐生前待这外孙女如珠如宝,对她比对自己这长孙女还好,这么骄傲的女孩子,可如今却被皇帝这样漠视。
苏赛坐在舆里,不知道外边的情形,只听车马行进的声音,她越来越觉得紧张。不知过了多久舆停了,女官导引她出来,总是要面对的,不要怕,这样告诉自己,苏赛深呼吸一口气,扶着女官的手慢慢下来,以她们为前引,入宫来到新房,赞事命妇已等在皇四子宫中等候。
吉时至,胤禛进屋,从赞事命妇手上接过秤杆,揭开盖头,苏赛垂眼不敢抬头,胤禛还没仔细看几眼他的新娘,才刚取下苏赛头上的绒花,赞事命妇已揭开床帷,请他们男左女右并肩坐在帐内。才刚坐好,胤禛头转向苏赛,眼前却一黑,帷幕已被拉上,什么也看不清楚,不禁皱眉:“这是做什么?”苏赛轻声回道:“是坐帐,婚仪之一。”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可距离近的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胤禛轻轻握住苏赛的手,苏赛一惊,下意识想挣脱,可他握着她的手不松,她想这人是她要同度一生的人,忐忑不安,她红着脸,微微反握住丈夫的手。
他不觉微笑,可那抹笑才挂上唇角,帷帐又已被拉开,胤禛神色顿时僵住,苏赛这时看见房中摆设的“紫棉”,烛火红艳,映花开似锦,她回头对胤禛舒眉一笑,为他所熟悉的酒窝闪动。
于是他就没了脾气,与她一起接受赞事命妇们的摆布,隔炕桌对面坐在炕上,他居左,苏赛居右。命妇倒了两杯酒进呈,他和福晋各呷一口,喝酒时,命妇便唱起合婚歌,饮了一口,命妇为他们交换酒杯又喝一口,胤禛想这大概就是“合卺礼”,而后又进了半生不熟的子孙饽饽各咬一口,吃的时候命妇含笑问:“生不生?” 胤禛也打探过婚礼的规矩,知道这话应由他答,于是响亮的回了句“生”,然而回答以后,脸上热意一阵阵翻涌,一旁太监宫女子命妇眼中含笑,此刻胤禛面红耳赤,又发不得火让人不看不笑,不自在的直视前方,却见他的小妻子低着头,颊泛霞彩。
他看得几乎出了神,还没看几眼,命妇们已扶着胤禛、苏赛到床上坐下,一一告退,并将门关上。
房中只剩小夫妻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