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封青海大捷的奏报,便让皇帝的心气儿全不与旧日同了。那点子小心谨慎,日夜思虑尽都除去,剩下的净是杀伐决断,立志刷新。祭过了景陵回到京中,先又找茬子在大朝上痛骂了允禩一顿,然后也再不容让,旨下户部、会考府,严追直省各布政司的藩库亏空,若再有恣意推诿包庇者,就真要拿着督抚来开销了。
旨意传到开封,就难坏了河南巡抚石文焯。他是汉军开国大门阀石家的后人,仗着家世坐到巡抚位上,却凡事最没主张。河南地方穷,总归是非旱即涝,又有条年年闹灾的黄河,整日价让他烦心。所以新君即位这一年多来,他虽秉承圣旨,勉力催追,可力量偏是不足,就布政司藩库的亏空,也还有十五六万,抄了好些个人家,也再没处发落去,为此不知在奏折里挨了皇帝多少骂,要不是祖宗留下这个响当当的“石”字护佑着,依今上的脾气,他这个巡抚之职有的没的,只怕也很难说。往北瞧一瞧,邻省山西的境况比他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这两省的亏空数原是差不多的,可自打诺敏到了山西巡抚任上,这情形便大有不同。一年多来,人家山西不哼不哈,亏空早已经填满了,要依着他的师爷们说,必得是从百姓手里硬派了钱来。可冷眼看看又似不像,若是通省的民间乱派,怎得一点民变也没有激起来?人家倒还富富裕裕的协济了川陕战事些军饷?总是老西儿们做买卖的有钱吧——他心里暗想着,大有不服——无奈皇帝已是给他指派跟诺敏相处最好的山西布政使田文镜来给他做藩司——这哪里是寻常调动,显见是嫌他办事不力,给弄了个现成的师傅来。
这会儿严催的谕旨又下,石文焯更坐不住了,那几个师爷他都商量遍了,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硬着头皮叫人去请新任布政使田文镜。这田文镜他是久闻大名了,敢跟年羹尧掰扯,又把前任晋抚德音拉下马的倔老头子,跟诺敏真是一对儿的杠头,怪不得相与得好。石文焯因不喜诺敏,自也很不耐烦这田某人,更嫌他一到河南就要生事:黄河大堤在许多州县处年久失修,百姓只当是官家事,朝廷又没拨下专款来,石文焯成日忙得脚丫子朝天,也没顾得多问。可这田文镜自二月间下车伊始,就越过巡抚擅自发令,密折奏请官府拨银,百姓派夫,修缮大坝。他定的规矩,按照地亩,每一顷半或二顷出夫一人,缙绅一体当差,不得推诿。然而粗观河南全省,有一顷半或二顷田的人家,十有八九都是缙绅。这就触了众怒了,不少州县的文武生员,多有隔三差五去衙门揭帖控告的,说田藩台此令,是有违朝廷爱养士人之挚意。更有河南籍的在任官,专门给石文焯写了信来质问,到叫他说说,这自古的中州之地,是不是特意的要给“四民之首”们难堪。
亏得石文倬是个脾性好的,换个火爆些儿的巡抚,早就要参田文镜个目无上宪、任性妄为。然而这会儿遇到难事儿,还要有商有量才是,石文焯千不念完不念,总念两个人都是汉军旗外放出来的,也只好放低了身段,出了巡抚辕门迎着田文镜,联袂入了花厅,相见行礼奉茶客套一番,石巡抚便拿了抄着谕旨的邸报和户部的部文愁眉苦脸朝对坐的人一揖:“清理亏空这事儿催得越发紧了,如今就到眼面前儿了,该怎么复旨,还请抑光兄教我。”
“抚台大人若要问我,文镜只好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按理说,为官一任,自该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儿。文镜既当了这河南的藩司,就应辅佐您石中丞造福中州之地,这是义不容辞的事。所以并不是文镜仍旧恋着与诺中丞的旧交,只夸山西的法子如何好,实在出以公心,这清理亏空的事,还望中丞也照着他们山西的方儿,抓抓咱们河南的药。”自接了石文焯相请的帖子,田文镜的心里便明镜儿似的,知道这位没主意的巡抚定是要问亏空的事。临来前,身边的幕友师爷们都劝他,莫要总在新上官面前提旧上官,这是极惹忌讳的。他也是为官一辈子的人了,自然知道大伙儿说的很是人情,可以他的脾气,既是公事,便顾不得你心里欢喜不欢喜,总要照直了说好办事。因此这一进门儿,也不看石文焯的脸色,仍旧一股脑赞了山西诺敏的好儿,等话说完了,反而一双满是褶子的眼睛直瞪瞪盯着人家,等他的下文。
“这——”石文焯叫他憋得愣了半晌,一时竟没醒过闷儿来——他俩人谁是巡抚,谁是藩司?若只听这口气,倒像那田文镜是个上官似的。只这石文焯毕竟是个老于宦海的,心里虽运着气,却仍不忘自家本意,平和了平和气息,又笑呵呵道:“抑光兄说得极是,若论现今这些督抚里头,除了年大将军,也只有诺公是最精明能干的了,先前又得抑光兄扶持,所以就清理亏空这件事,办得极合天心。文焯不才,实在不知道其中的端倪,抑光兄教了我,也不负皇上调抑光兄来河南的拳拳圣心呐。”
“只有用火耗归公抵补一法!”田文镜也不谦逊,将茶杯子一把按在桌上,朗声回道。
“怎——怎么个火耗归公抵补?”听田文镜说得如此坦然,石文焯不禁浑身一颤。这火耗本是一等陋规,自前明一条鞭法后,凡属国家租税,俱都改征了银两,而民间的散碎银子化作官锭,其中有所损耗的,便称作火耗,需向百姓摊派。而地方州县官员每借火耗名色,多收多敛,甚至有一两银子加到四五钱的。火耗不入正供,不解国库,州县凭此得利不说,更向督抚藩臬道府等上司贿赂,是为“节礼”。如此上下相习,迁延日久,虽名为弊陋,实则人人如此,概莫能外。便是最清最廉的州县,只因官俸微薄,难以供养家人幕客,也不能于火耗上头分文不取,只要体念民艰,不肯大征大敛,即是百姓的福分,能被奉做清官。而督抚大员,也断没有不受节礼的,若能不以节礼多寡升降褒贬属员,就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这都是宦途的常情,平日无人不知的,却因不是那等公明正道的好事,士大夫又素来有个不“言利”的讲究,所以总不肯直白白说出来。更有一干扭扭捏捏的,虽然一文银子也不曾少拿,但只听见人说“火耗”两个字,便如百日见鬼一般,兜头就跑。至于田文镜这样敞亮的,石文焯可真是从未见着。
“去年八九月,一头是户部急催着添亏空,一头是年大将军急督着要协饷,我和诺公给逼得没辙,山西也是个刚过了大旱的,再不能从百姓嘴里夺食吃,也就只好想出这个法子来。山西全省各州县一年的耗羡是四十万,诺公一头儿密奏了,一头儿全要过来,和他们州县说了,你们倒是要保银子还是保顶子?若哪个说要保银子,这各自的火耗就请拿回去,可也别说我作封疆的不为大伙儿着想,到时候一体都参了,只有罢官抄家一条路可走。若说要保顶子,便是体恤我在朝廷里的颜面,我自也感恩不尽,节礼必不再需索诸位的,只将这四十万两,充作库帑,损了我们一点儿,却是上补国课,下安黎民。若是有富余,大伙儿再可分一些,充作‘养廉’之用,化私为公,何乐而不为?”田文镜学着诺敏的口气,除了自己一楞一楞的眼睛翻着,又加了些满洲人的骄横气,真是怎么看怎么刻薄到家了。
石文焯打心眼儿里哀叹自己怎么就求到这么个人头上去,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那奏上去主子可准了没有?山西的群僚又是怎个说法?”
“皇上圣明烛照,如此妙法,自然没有不准的。”田文镜颇为得意地一点头,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显见这里头定然是有他的主张。“至于晋省臣僚么,肥缺州县们自然心里不乐,背地里有说诺公是个与属员争利的,可作督抚的,又哪有叫属员牵着鼻子的道理——”他说到这儿,眼睛微微一翻,轻瞟了瞟石文焯,倒仿佛这“牵鼻子”的话就是说给这位没成算的巡抚听的。
“真的奏准了?”石文焯得了这个主意,心里只剩下“高兴”两个字,山西的亏空就他估摸,虽比河南略多些,可大体也不过二十万,通省的养廉银四十万,都弄到巡抚衙门去,除了添亏空的那些,岂不还有一半,就都在巡抚手里把着了?原先这笔银子是自下而上,先经州县,过了几道手,才在逢年过节,落在自家手里些;如今若依诺敏这个主意,可不是弄了个自上而下的,倒由督抚们掌着这个不是藩库的银库么!想着这些,他自然心里乐开了花,只是唯恐皇帝不能答应,上了折子去就是一顿排揎。他们石家是天子近臣,最知道先帝的脾气,是断不肯亲担了这“加赋”的坏名声,至于今上,他也拿不大准,听田文镜说竟是奏准了的,还有些将信将疑,遂信口问道:“皇上的登基诏里还有火耗断不能加的话,如今要准了火耗归公的请,那不是——”他一门心思都是自己的事,好悬没说出皇帝“自打嘴巴”的话来,吓得一激灵,忙噎回去,佯装着喝茶,偷觑着田文镜的神情。
“皇上是何等英睿之主,自然是只求实,不务虚的,不比那干子无用书生,只知道一头儿苛索,一头儿撇清!”田文镜从揭了德音的锅,便由个侍读学士,跳着脚儿的升到一省方面大员,活了六十岁,为官三十载,再没有这样的知遇之恩,所以对皇帝的感激崇敬,全然出自肺腑,决不是言辞所能表尽的。平日里但凡和人提到今上,那挚切的神情自不必提,虽只远远陛见过一回,却比那日日随驾的人还显得心里热络,仿佛神交一般。此时见石文焯不信皇帝能允他们的请,几乎要发起怒来,倒像他自个儿的居心行事被人误解了似的。可还未等他急,外头一个石家的奴仆便急匆匆跑进来,就地打了个张口禀道:“开归道陈老爷的家人急奉了陈老爷的命赶来,说是来不及修书,只为——”他进来时只听内堂管事说里头有客,因事情急,却也不曾留意,此时忽一抬头,才瞧见是田文镜在座,顿时脸色青黑下去,支支吾吾的,一句话不敢再说。
“是——是怎么了?”石文焯极尴尬的站起来,换了旁人,此时看着巡抚为难,总是要请辞的,只这田文镜,特特是个戆人,也不说话,只由着那家人上上下下打量他,却还稳稳坐着,直待石文焯无奈说了句:“若是公事,田方伯也不是外人,你且说罢。”
“说是——说是学政张大人在封丘督学时惹了大气,一怒之下,已经——已经回开封来了——”
“为什么生气,哪个惹了张大人了?!”石文焯刚坐稳了,一听这话,登时唬得又弹起来,这一任的河南学政不是旁人,正是皇帝身边大红的张廷玉亲弟张廷璐,张廷玉眼见是要入阁拜相的人,他巴结尚且不及,反倒叫人家的至亲兄弟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儿上受了委屈,这如何承受得起。
“是为着——”那家人说至此,又向田文镜看去,却禁不住自家主人一个劲儿的催促,只好叩头道:“是为着封丘县的士子们合着伙儿的往张大人处递了匿名帖,控告封丘知县,违背朝廷优免绅衿之成法,逼迫生员上堤修河。他们说下月正逢院试,本是书生争先以供朝廷驱策之时,怎奈如今是斯文扫地,无以复加,他们不堪再为四民表率,日后更不敢做国家栋梁,所以今番一县童生,就不——不能赴考了——”
“罢——罢考?!”石文焯乍一听,手直抚向额前,亏那家人见机得快,一把将他扶住,不然竟是要跌到了。慢慢坐在交椅上,嘴唇翕动着,手哆嗦了指着田文镜,半晌才颤道:“抑光啊,你可太操切咯——”
“这些书生好没胆气,如何只告知县,怎得不来告我?!”田文镜的做派却与石文焯不同,虽先也是惊诧,继而大怒起来,“哐”的一拍桌案,那一缕白须猛飘上去,声调高得吓人。
“可你说这——如何是好?若是真出了罢考的事——”
“院试是张大人的事,自然由他处置,至于童生搅闹么,文镜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就上折子请旨办理。只是万一有变,需请中丞将巡抚衙门的中军游击营调几个人借我一用。”
“好——好好”石文焯恨不得早把这事推了不管,也不问田文镜是要怎样奏法,只说是他一力揽过去最好,便是得罪了张廷璐,也全不干自己的事。他忙点着头,就要端茶送客,却叫田文镜又一把拉住问道:“那耗羡归公的事呢?”
“哦哦——这事我来奏请吧。”石文焯略一思想,知道这是必准的,也就诺诺应了。
第四十二章
开封城到了明清时,虽没了宋金帝都的名号,难与那《清明上河图》中的盛况相较,但论起繁华,总也冠绝中原。仲春时节,正是花红柳绿,出了巡抚衙门隔上一条街,便是城中最热闹的所在,商号林立,往来的人不说摩肩接踵,也总能担得起熙熙攘攘这几个字。可此时,坐在四人抬官轿里的田文镜却一点也没有流连市井的心思。他自诩是个精明能干的循吏,操守更是清廉,可这辈子偏偏一蹉跎就是六十年。这大半生中,他时常哀叹自己的命是何等的不济。论门第,是汉军下五旗的寻常人家,满洲人看不上,汉人士子们看不上,年羹尧、石文焯这样的汉军门阀子弟自然也是个看不上。论出身,汉人讲究科甲正途,旗下讲究翻译制科,他却弄了个监生,若不细打听,还当是花钱捐来的。再论起家官,更是个中书翰林不靠边儿,侍卫部郎够不上,特特的连个州县也不足,竟从福建长乐县丞入了仕。几下子里合在一处,便凑成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履历。加上他性子严毅,遇事好较真儿,所以总不得上司的喜欢,又没有同年师友、亲朋故旧的帮衬,竟养成了个孤僻别扭的性子。久而久之,凡遇上事,便往往独持己见,故意与旁人相左。荒废了几十年,一朝被新君赏识,又遇见诺敏这样相投的上司,田文镜本以为此番能来个夙志得伸,可没想到却是一旨吏部接奉上谕的部文,将他调到河南来。石文焯是个无用的人,虽待人厚道,凡事不与他争,却总不如诺敏那般雷厉风行。这也罢了,最可恨的是河南这一杆子科甲官,打张廷璐算起,到按察使张保、开归道陈时夏,再到下头的州县们,为了衿绅当差修河堤的事,就成日介与他为梗。他早听说,张廷璐巡视开封府属各州县的官学时,但凡遇到秀才们抗粮生事的,无不包揽庇护,甚至听见他们遥指着自己怒骂,也不为喝止,反责管领衙役们严苛。他越想越气,先头在内阁任侍读时,他对张氏兄弟便很瞧不过眼,特是张廷玉,不过舞文弄墨一巧宦尔,莫说纯然忠爱之心,便是于国家大政,也从来不置一词,怎得就能平步青云到要入阁拜相的地步了?他心下越琢磨,脚下就用了力道,一踏轿底,口中也不由自主地蹦出一句:“转轿——”
“老爷要往哪儿去?”跟轿的家仆一阵纳闷儿,眼瞧这大晌午的到了饭口,不回衙门,怎么还有拜客的道理?心想着不敢言声儿,只让轿夫停下步子,跳下马在轿帘外头躬身问道。
“去——学政衙门。”家仆这一声问,田文镜心下也有些后悔,不过话既出口,依他的脾气,自然不能转寰,只有顺势而为。
清承明制,各省学政例由皇帝钦点,选内阁翰詹进士出身者为之,专督一省学务。其人本身品秩未必尊崇,譬如张廷璐,不过是南书房侍讲,四品而已,但既点了学差,便清贵非常,一省之中,与巡抚同列,位在布按两司之上。因此田文镜本品虽高,若到了学政衙门,却要执个见上官的礼,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叫人递了手本,仍旧坐在轿子里等着。他这番做派,早惹得一应门上守卫窃窃私语——自打他们张学台上了任,因为京里张尚书的缘故,开封城大小官员,连上石抚台,凡来拜望,没有不毕恭毕敬的,怎得这人就敢如此拿大起来?不过来的总归是藩台,门上也不能太过难为,只有拉着一张脸走进去,不一会儿,便是张学政迈着官步迎了出来。
张廷璐和乃兄长得有七分像,都是儒雅沉稳的风度气派,让人一望就能生出几分亲切来。虽有四十不到年纪,可保养的十分好,看着不过三十出头,与银发苍然,满面沟壑的田文镜一比,俨然差了辈分的人。他因是江南豪族,相府公子,练就的循循有度,虽然一万个不待见这田文镜,却仍有十分的礼貌,端正正站在阶前,看着来人从轿中走出,也不说话,直等他极不情愿的打了个躬,说声:“大人安好。”自己才笑着回揖道:“方伯有事赐教叫廷璐过府便是,怎么就亲自来了。”
“不敢当,大人是上官。”田文镜最不耐烦这等虚与委蛇,迈步随着进了花厅,尚未落坐,便急道:“听说封邱的生童们往大人的行辕递了揭帖,要罢考?”
“方伯消息好快呵。”饶是张廷璐好涵养,也忍不住被他这话问得拱起火来。心里暗道:“事情是你惹出来的,搅得我的本管出了乱子,我还没找你没兴师问罪,你倒寻上门来了!”只面上还能把持得住,也不多话,转而招手叫了家仆来向田文镜笑道:“我刚到任,石抚台就向我说信阳的毛尖是极好,也相赠过几斤上品,惜乎我是个没口福的,着实不惯,还总惦记着鄙乡的六安茶。不知方伯是爱哪一味?好叫他们预备。”
“请便。”田文镜并不理会这等客套,一挥手,见那家仆悻悻然下去,又正色道:“既是他们这样放肆,大人如何处置法?”
“不过一个揭帖,又未见真章,何来的处置?我不过批发了开归道,叫他好生劝喻罢了。”张廷璐及听到此,忍不住也沉下脸来,甩出一句话,见田文镜当下便恼得站起来,不禁一哂道:“方伯佐理石抚台清理亏欠还不够忙,如何管起考试的事来了?”
“罢考事关甚巨,又是因我叫士绅一体当差而起,我怎能不问?”田文镜怒得满屋打了两个转,一把推开进来奉茶的仆役,高声向稳稳坐着的张廷璐道:“大人见了那逆帖,就该饬令州县严行查拿,如何这般放纵了他们,国宪何在!”
“因个匿了名的揭帖就惊扰书院,廷璐受圣人教诲多年,不敢羞辱斯文!”张廷璐一阵光火也站了起来,他是康熙五十七年的榜眼,自高中鼎甲便入翰林、侍南书房,一路花团锦簇而来,竟没见过田文镜这样不知好歹的人,若非是要学着乃兄大臣风范,真恨不得立时就赶了他出去。不过强耐着,压声解说道:“何况事体未明,方伯怎就见得那揭帖必是生童们所写?若是无赖光棍故意陷害呢?依我之见,还是安静措置得好。”
“树欲静而风不止!”田文镜朗然昂首道:“大人未作过地方官,如何知道这些人的混帐!平日勾结官司、包揽词讼,无所不为!朝廷发拨正项钱粮修整大堤,为的是保夏汛无虞,不过叫他们地多的出些差役,就敢如此搅闹,还说得什么国家栋梁,堪堪就是斯文败类,如何宽得?!”
“朝廷优免衿生,自有制度,本就不该派他们的差。上行而下效,现任官孟浪了,也怨不得后辈搅闹。”张廷璐听他这话,竟是怒极反笑起来,一弹袍角悠然坐下,冷眼看着田文镜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样儿,又幽幽讥道:“方伯说我没做过地方官,确乎不错,可若说我不知衿生们是怎样情形,倒真有些个委屈。寒族中不说生员,便是进士举人,倒也略有几个,廷璐不才,自是这样一路过来。可惜跃了龙门即授编修,未曾经过外任,不及方伯出身佐贰(府州县的副职称为佐贰官,田文镜出仕为长乐县丞,即为县佐贰。明清时之佐贰官几无升迁之途,乃为读书人所不耻。),见多识广。”
“你——”这一句“佐贰”,真是戳到田文镜的心窝子里,他平生最恨的,也不过就是这两个字,此时听见,直气得浑身哆嗦起来,心里头咬碎了牙,指着张廷璐半晌,才勉一拱手,说声“告辞”,便拂袖而出。
“不送。”张廷璐面无颜色的端起茶盏阴声道,见他走远了,方恨恨念叨了一句:“自取其辱!”
“老爷!老爷哪儿去!”也不管什么礼数高低,田文镜自顾自的捏着拳头闯出学政衙门去,也忘了自己是坐轿来的,只一味往外大步疾行,混不像六十多岁的人。直看得自家长随们瞠目结舌,半晌才醒过闷儿来,紧追着在后头喊了几声儿,才将他叫住,懵头懵脑的坐回轿子里,好喘了几口恶气,方平息了,接着又一股火儿顶上来,厉声道:“去臬司衙门!”
“老爷还是先用饭吧——”家仆见他气色忒是不善,也不敢多话,只哈着腰说了半句,就见他一把将轿帘子甩下去。吓得人一乍舌,只好使了眼色给轿夫,都饿着肚子,又往城南的按察使张保处去。
这张保也是进士出身,由都察院监察御史到河南臬司来的,又怎能和田文镜是一路。不过按察使到底下布政一级,张保也无张廷璐那样显赫门第,只好做出谦逊之态应付,听他说了来由,便满脸讶异的张大了口,“罢考?河南士风素来醇厚,哪里能有这样的事?”
“烦劳廉访饬命封邱县,将擅造揭帖者查拿严审,再与文镜会衔上奏。”
“这——”张保心里大为不愿,却也觉犯不上开罪了这个盛气凌人的同僚,忙笑呵呵道:“学务是张宝臣大人的奉差,咱们不便越俎代庖吧?莫说未必就这样邪乎——士子们十年寒窗,哪有不愿进学的?就是真出了事,也该张大人和石中丞列名奏陈才是啊。”
“廉访啊!这——这如何能等得了出事!”田文镜叫他这一番温吞水的话憋得直跺脚,愤然捶着桌几道:“廉访职在一省刑名,若真出了事,廉访脸上还有丁点儿光彩么!?”
“田公——”张保见他这样无礼,心中自也起了厌烦,起身长长一揖,说一句:“我只管人命盗案,余事非我职掌。”就坐在那儿,再不肯言声儿了。田文镜无奈,只好臊眉耷眼离了臬司衙门,打轿回到自己官署的内宅,也不用饭,直奔书房去,拿起笔想要写奏折,愣呆呆枯坐了半个时辰,却一个字也不能落笔。于是扔了文墨,一头倒在榻上,灰心丧气的辗转了许久,想着自己连日的苦处,不觉已是泪湿满襟。
一连二十来天,开封临近各州县不断有生员们控告县衙,不肯上河出役的信儿报来,从石文焯、张廷璐,到一干文武官员,全都不作声想,仿佛在看田文镜一个人的笑话儿似的。田文镜初还生气过问,末了也懒得再说,只放下心思,等着月底的封邱院试,看能不能见了真章。
依制,童生们若要进学为府州县学生员(秀才),需经县试、府试、院试三关,县试、府试自有知县、知府主持,到了院试,便是本省学政亲为。封邱是开封府署的大县,十分富庶,读书之人颇多,该应考的自然也不少。张廷璐此时心里也难免有些惴惴不安,童生们因为派役闹事,丢的自然是田文镜的脸,可若真要弄出个院试罢考来,也总归叫他这个学政颜面无光。因此他临去前,特问过开归道陈时夏,封邱如今的情势到底是怎样。陈时夏也是支支吾吾,只说前些日子生员王逊、武生范瑚,将厉行田文镜缙绅派役的封邱知县唐绥祖拦在当街,要他废了按田出夫之政。唐知县是个全不信邪的,只命衙役将拦截的人赶开,大方方走过去,一时间封邱的豪富缙绅们群情激愤,直等开封知府赶了去,才不闹了。张廷璐愈听愈是含糊,到了封邱一夜未眠,次日大早,红着双眼睛到了县学。
眼见考试的时辰将至,考棚里却还不见多少人来,只有偶然进来的几个,张廷璐远远看去,还都是面色苍白,似有胆怯之状。这下子他可真急坏了,和陈时夏商量过了,一边拿过名册翻来覆去的看,一边叫过邱封知县道:“烦贵县叫衙役到县城的士子们家里,还有客栈里去催一催,若——若真出了事故,咱们俱都担待不起啊——”
“大人不可,”唐知县为人也是骨鲠硬朗一派,进来行了恭敬廷参礼,听张廷璐如此说,却是一幅不敢苟同的口气道:“从来考试,也没有官家去央求童生的规矩,大人身份清贵,岂能行如此之事?卑职以为,若真出了罢考的事,便是童生们目无国法,自绝于士林,大人惟有持正严追,惩办首恶,才是道理。”
“你说的也不为不是,可这——”张廷璐自为官以来,绝没碰过这样要命的事。他紧锁眉头踱着步子,也说不出一句驳这知县的话来,无奈摆手叫唐绥祖下去,只和陈时夏两个大眼瞪着小眼,听凭天命而以。
“回张大人,时辰到了——”不一时,县学的教谕(县学学官)满面忐忑走进来,还未行礼,便叫陈时夏一把拉起来,急问道:“来了多少人?”
“文武童生,只有二十三个——”
“这——这如何是好——”及到此时,张廷璐那世家榜眼的架势早丢到黄河里头去,搓着手不住地叹息,却半点法子也是没有。陈时夏总比他略好些,颤着声儿道:“不然就这些个人,先考吧。其余的——”
“大人,大人!”还没等张廷璐点头,外头呼天喊地紧跑了两个封邱县的衙役来,不待他问,就一个头磕在地上,指着考棚方向疾道:“大人快去瞧瞧,可是不得了了!前儿拦我们唐老爷的武生员范瑚带着二十几个人冲进考棚去,大骂应考的人背信弃义,是田藩台、唐老爷的门下走狗,将那童生们的考卷,都当众撕了,一个也没剩!”
“混帐!真是混帐——”张廷璐颓然瘫回到椅子上,嘴里只念叨着这两句话。
第四十三章
罢考的事闹出来第三天,田文镜收到了皇帝给他的朱批。黄河修堤按田亩派役的事他一个多月前交给的巡抚石文焯,石文焯也没当回事,耽搁了十来天,才和自己的折子一并凑齐了,交给家奴驿递出去,所以直到这会子才又转回他手里。摆香案、开中门、鸣炮叩首完毕,拿着这叠不算厚的折子回了内宅书房,田文镜的心只觉是在满胸膛里滚,颤巍巍翻到朱批处时,居然下意识的闭了下双目,心也差点没噎在嗓子眼儿里去。定了好一会儿神,他才敢望向那朱批,见上头鲜红的笔墨赫然写着:
“此奏详悉,朕怀慰矣。但小民无知,凡有此等借力之事,当伸名(申明)利害:将往古旧制,本朝恩泽、原系暂用不得已等处,皆令愚民明白知道,则此等怨声自息矣,不然小民只管目前,去岁的事就(又)怎记了?愚民晓得什么古今之事,就中再有几刁顽不安分祸乱人心的秀、监将小作大,疑弄愚顽,大概此等之论皆由此而起也,地方上凡有更张用民力处,总预先告示令众百姓知道了,则此等人之恶念无法可施也。”
看着这几句话,田文镜顿时连魂飞魄散的劲儿都没了,心里暗说了十几遍“完了”,就颓然跌在座椅中。依朱批里皇帝的意思,对绅士派役之举,还是要稳重从事,循循诱之,以息怨止谤。可这会儿呢,连罢考的事都闹了出来,再加上这河南一省官员的群起而攻,自己这个操切苛虐的罪名,还怕坐不实么?他越想越觉心寒意怯,手脚冰凉的呆坐了半晌,才深呼了一口气,敲敲案几。见他的贴身老仆走进来,方吩咐道:“去把姑老爷请来,说我有要事。”
“姑老爷”乃是田文镜的女婿崔彗,田文镜一生无子,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他自赴河南任,就特请了旨调正在湖南任县丞的大女婿来帮他,权当是最亲信的幕客,凡是与他商量。这会子头都想破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叫了女婿来,一并计议计议。
崔彗也知自己的老泰山这些日子是油煎火烤得焦心,到了书房里大气也不敢喘一喘,轻轻行了礼,就侍立在一旁。等田文镜说了句“你坐吧”,才斜欠着坐在客位上,惴惴道:“岳父叫小婿来何事?”
“石抚的折子已经上去了,张宝臣仍旧做他们的滥好人,两肩膀一溜,全批给了陈时夏。听人说,陈时夏弄了几个罢考的书生到封邱县衙门,也不坐堂,竟都拉到后宅去,一口一个年兄,哀求着他们赴考。他们哪还认得‘王法’两个字?只认得这些年兄年弟——这些混帐行子!”他恨恨地说着,手掌猛地一击桌案,笔砚、茶盏一个个跳将上去,连水都溢出了半碗,接着便自己重重咳起来。
“岳父息怒——”崔彗叫他吓得一哆嗦,忙站起来,先给他摩挲了胸口,又走过去拂了两把桌案,小心道:“石抚台上折子,没请岳父列名?”
“他请我列我也不与他列,事到如今,我只有单上折子。”田文镜呷了口茶压压气,执拗得一仰头,转而又“唉”了一声,默然不语。
“岳父是恐天威难测?”
“听说去年的恩科,张家又一下子中了两个,一个还是传胪(张廷玉之弟张廷珩中雍正元年恩科二甲第一名,雅称传胪,另有一弟廷瑑中二甲第十五名),这朝廷的功名,都叫他家包去也就罢了;石抚的儿子石礼哈才三十出头,也仗着家底儿升了贵州威宁镇总兵,皇上那儿——”田文镜难受的用手猛箍了箍前额,他一想到这些,就更能感到自己是何等的孤立无援,何等的危机四伏。
“岳父也不必太在意这些,依小婿看——皇上虽待张大人兄弟甚厚,可待岳父也不薄啊,何况皇上是刚毅之人,未必就能叫人左右了。譬如我常听人说,像直隶李维钧中丞,因为奏请摊丁入地的事,上上下下有多少人怨恨他,可这会子不还是坐得稳稳的,自然是皇上肯保他这个孤臣。岳父——”
“你说得很是!”崔彗本也是没头脑的虚安慰他,可几句话出来,却叫田文镜找到了灵丹妙药似的,一口接过话茬来:“诺公曾与我说过,当今天子断不是从众之人,你若当真是众口交赞,到难免一个柔善不力,取悦于人的考语。若是——”他说着,竟高兴得一拍大腿站起来,大声道:“你去取奏折匣子,我这就写折子。他们倚仗科名,包庇同类,我自是个忠君公立的心思,怕他们何来!”
想到这儿,他一时间气血上涌,立时坐回案前,也不知哪来的文采,笔不加点的写过了折子,就拿给崔彗看。崔彗接过,只见上头赫然写道:“学臣张廷璐,平素凡遇劣绅抗粮生事,每多庇护。案发之后始终亦无一言严饬,只将匿名呈状,批发开归道查复,并令代为劝谕考试……开归道陈时夏,竟不坐堂讯问,将诸生传至内衙书堂,称为年兄,央其赴考……按察使张宝,将罢考之事,置若罔闻,惟称只管人命盗案,余则非我执掌……”一篇折子写得洋洋洒洒,竟将半个省的大员俱告了一遍,总算还给石文焯留了些颜面,没有一并排揎进去。
崔彗毕竟经历得少,看田文镜这样不留余地,心里着实有些惊惧。觑着他长出一口恶气似的神色试探道:“这——恐怕牵扯太众了吧?”
“若是人少,又何来‘党同’之说?你还是年轻啊——”田文镜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负着手在地上转了两圈,然后突地猛一拍前额:“对!我得给怡亲王写个请安的启帖!”
“岳父虽是汉军正蓝旗下的,可却是公中佐领,并不在怡亲王府属,往日又无来往,贸然请安——”崔彗这一时已经教他一出一出摆弄得头昏脑胀,听见他又兴出新主意来,更是纳闷儿,思量着分寸低声劝道:“岳父既要做孤臣,何不就做个到底的。这要叫人知道了,说出交通诸王的话来,那可是犯了大忌讳的——”
“怡亲王与寻常不同。”田文镜一摆手,也不再解说,又坐回案前去,边执了笔边念叨着:“我虽不是王府属下,但同在一旗,论制度论风俗,都有半主之份,如何能不请安——”
不出田文镜所料,这一封折子上去,果然撩拨得皇帝龙颜大怒,立批道:“先将为首者出其不意,拿禁省城,候遣部臣前往审理,如情真当罪,必将一二渠魁正法示儆。”不出三日,京中的刑部尚书阿尔松阿便启程来豫,一应事体查明之后,即将带头闹事的文生员王逊、武生员范瑚在开封城立斩。更令田文镜欣喜的,是皇帝竟附带着将学政张廷璐革职,开归道陈时夏革职留任,巡抚石文焯也被一番痛斥。
这一来不要紧,田文镜的名声,却从河南一路臭到了京城。不说别人,只张廷璐和陈时夏的同年们,就都打心眼里厌透了他。连带着旁的正途出身的人,提起他来,也是没有好话的。这当中更不必说张廷玉,他们桐城张氏自先帝时,由张英入相为大学士而始,就是满门翰林,举朝侧目。从先帝到今上,几十年来,连句重话也是少有的。如今张廷玉雏凤清于老凤声,比乃父的圣眷更多了一个好字,眼见是要旺上加旺了,谁知一个不留心,竟把个三公子折在那田文镜手里,叫皇帝一痛狠骂革了职,真真是将脸都丢尽了。饶张廷玉是个最喜怒有恒,不动声色的,这些日子也免不了显出些郁结来。他如今兼了翰林院掌院的差,常见那些翰林们。一见面,自然少不了人和他抱怨田文镜,他虽碍于职分,不便随着众人一并骂,但也着实做不出大度开解的样来。
皇帝这些天的气性也很不顺,一来,他觉得山西和河南提的耗羡归公的法子很好,发交了廷议,却叫人家一二三条的驳了回来;二来是年羹尧,忒是个不像话了,只为了早先户部没有拨给他银子的事,竟然赌起气来,这回朝廷痛快拨了二十万犒赏银两,他竟回奏说川陕四省的银子足够了,不知怎么户部又拨了银子来,这会子仗已经打完,实在是不必的。话说得委婉,却是将皇帝的心意视如敝屣的意思,更给了户部一个响亮亮的大耳光。怡王为这事气得在养心殿和皇帝甩出“逾纵逾骄,逾骄逾纵”的话来,又生生告了三天的假,皇帝却半句也回不出来,只有自己火气烧得心尖儿疼。于是一连几日脸拉得老长,听政见人一点儿好气儿也没有。
今日御门过后,特又留了吏部和户部的人,非要把这三件事一并说道说道才好。他先扯了廷议驳火耗归公的折子问道:“廷议上是谁驳了这件事?”
“是臣的愚意。”异口同声的两个人应了,见是吏部尚书朱轼与吏部侍郎沈近思,皇帝登时带着怒气无奈的一笑——这是两个正经儒臣了,对他们,皇帝是不便随着性子撒脾气的。
“怎么说?”
“回皇上,火耗本是陋规,今将陋规与正项钱粮一同征解到省,实在不是善法。今日正项之外又添正项,则难保明日耗羡之外不添耗羡,此为加赋之举,可开万世之弊。”见朱轼尚在迟疑措辞,沈近思已是叩首说了出来,然而一张口就是“万世之弊”的话,顿叫皇帝十二分的不受用。只唬着脸讥道:“朕记着你是做过州县的,想必是当年一汪清水似的,没有收过火耗咯?”
“臣是收过的,天下州县,无人不收,不收不足以养妻儿。”沈近思到是很沉得住气,语气十分恭敬,话却答得不卑不亢。
“这么说还是为了一己之私的?”皇帝被他的大实话顶得一噎气,声音愈加严厉起来:“你们折子里说,耗羡是州县应得之物,督抚不应与属官争利。怕与那‘万世之弊’比一比,这才是你们的真心话罢?既都是一等不应得的民脂民膏,你们又如何说得这样正大光明的?”
“皇上诛心之论责得甚是,然而妻儿家口州县不能不养,不养便是绝了人伦——”
“胡言乱语!”皇帝猛听了这句话,竟一下子从炕上站起来,气涌到心口,手指着沈近思哆嗦着,直向旁人看道:“你们瞧瞧他说得这话,竟是朕要逼得州县官们绝了人伦!”
话赶话到这个地步,任谁也不知说什么好,各自怔了半晌,怡王才一躬解围道:“皇上息怒,廷议所奏固然有见浅之处,总也不无道理。皇考在时,屡屡以不能加赋为念,户部亦驳过督抚咨请提解火耗的回。既这一遭的耗羡归公之请是山西诺敏率先奏的,不如就将廷议的折子发给他,再看他如何说法。如此大事,一议不成也在情理之中,若能两议三议,本就是朝廷的爱民之心了。”
“唔,依你的话。廷议的折子朕一字不批,仍旧发交山西。”皇帝闷声应了,他亦知道沈近思的为人,最是耿直,那样拌嘴似的回话,不过脾性如此,并非存心不恭。见下头大臣们都是一脸的惊惧不自在,自己也只得收收脾气,转圜过这一处去,拿起石文焯奏请耗羡归公的折子,似自言自语的道:“若说诺敏有这样的见识朕到很信得及,若说石文焯也有,那真格的是乾坤颠倒了,不但是他,物以类聚,就他那起子混账师爷们,自然也是个没有。他这个折子里的话,再没有别人,必得是田文镜教他说的。”
本是顺口说的调和之语,谁知话一出口,底下七八个人,竟是连个吭声的也没有。皇帝叫他们安静得也语塞起来,一时间冷了场,皇帝才恍然明白,如今这田文镜三个字,乃是众人的忌讳,谁也不愿给他凑趣搭腔的。这么想着,不由得又冷下脸来,用手一指后头几个科甲汉大臣,看着隆科多阴沉道:“他们几个不待见田文镜就罢了,怎么舅舅也不说话?”
“回皇上,奴才——”隆科多让他问得一愣,他与田文镜并无什么首尾,只是风闻着此人做事,是个全不在谱的,所以心里也自然没有好评。此时见皇帝点到自家头上,觉得好没意思,只好勉强道:“奴才原不认得此人,只听见舆情说他不好,不敢妄断。然而想来,总不能是众人都错,只他一个对的。”
“舅舅倒也是不打诳语的——”皇帝冷笑一声,又看了看头紧低着的张廷玉,“朕用人向来不问虚名,只重实绩。这会子罢考的事田文镜办得利落,黄河今年又度汛安稳,朕看此人,果然是个有力量有本事的。河南人多事繁,石文焯性子过于柔善,不堪所任。着他调补甘肃巡抚,河南巡抚开缺,就叫田文镜接任吧。”
又是一时无声,吏部满汉两个尚书隆科多与朱轼对望一眼,竟谁也没有说话。直等皇帝拧着眉站起来,才齐声低道:“臣领旨。”
存了满心的不痛快,几个人前后出了养心殿。怡王是有旨可以在宫中乘轿的,所以对沈近思略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往自己的仪从处去,远远瞧见尹继善持着一个匣子等他,便走过去问道:“是哪一个要转递的折子到了?”
“不是奏折,是——”尹继善微笑着打了个千儿,等怡王躬身坐进轿中,方双手呈上那匣子道:“是——河南田方伯给王爷请安的片子。”
“给我请安?他给我请得哪门子安?”怡王一听是田文镜,眉头已经皱成了一团,他也是打心眼儿里恼这个多是多非,没事寻事的老头子。思量着他如今成了众矢之的,却要到自己头上求门路,更是一阵阵的厌恶,随口道:“他是方面大臣,这样没头没脑的来‘结交’我,是何居心?”
“他是——是王爷本旗的人呢,虽说不是府属,请安似也不为过的。”尹继善仍旧笑着,他这人生得白皙少须,丰颐大口,清声远扬,慈眉秀目,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和颜悦色的,但凡与他说话,便极难生得起气来。
“哦?我旗里还有这一路神仙?”怡王无奈地摇摇头,他所在的正蓝三旗,不知是怎么了,如今竟是人才辈出起来。恰那诺敏正是满洲旗下的,却不合隶在皇帝十分不喜的贝勒满都护府属,旗人旧规,视本主与君上无异。皇帝爱惜诺敏之才,不容他屈居在对头之下,商之于怡王。怡王亦极重诺敏,赞他为满洲能吏第一,很欲收归本府。可这诺敏有个奇处,为政极会变通,百事百灵,到了为人时,却成了个戆直的傻子。皇帝直给了他七八条朱批,叫他凡事向怡王商议请教,多多问安,以为日后转换佐领府主留下地步。然而诺敏不知是太过小心,抑或是不肯背弃旧主,每每在这个话头上千推百让,含糊其辞,总称为大臣者不敢结交亲王。他话说在礼法上,无一句可以指摘,把个皇帝和怡王弄得急不得恼不得,只好将这事放了下来。爱惜的人另有主意,这会儿却弄个万人嫌的田文镜出来,到很肯毛遂自荐,真叫人没法子。怡王心里别扭,也不接那匣子,只向尹继善道:“就是我旗里的,也没有乱请安的道理,不必与他遣来的人多说,退回去就是了。”
“王爷,田文镜现在的圣眷总是极好的,他这样没头没脑送来这个,怕不是领了旨的?王爷不如先看一看罢,或者向皇上问一声?”尹继善是个精细人,在旁温声又提了一醒。
“不必了——”怡王有些不耐烦地示意太监撂下了轿帘,边闷声道:“这样酷吏似的悻进,我就不信他能忒长远咯!”
第四十四章
廷议驳回耗羡归公之请的本章发到了太原府,是布政使高成龄先接的,一看里头的话,顿时冷汗直渍出来。揣着这叠文书并一个惴惴难安的心,他打轿便奔了巡抚衙门去。诺敏这人虽然办事爽利,却是个外圆内方的性子,待人很随和。不论与田文镜这样的戆人,抑或寻常平和官员,都处得十分好,让底下人打心眼儿里敬服。高成龄是从按察使任上转升过来了,两人搭档了这一年多,各觉着分外投缘,凡事都好商议,没有一点抚、藩之间常有的别扭。这会子接了这个信儿,他再没有二想,只知两人是一条藤上的俩蚱蜢,这耗羡之事,干系重大,弄不好,就是个天怒人怨的下梢。
到了巡抚衙门,迎出来的却是诺敏的首席幕宾王师爷,说诺中丞正在会客,见的是太原知府金珙。高成龄知道,这金珙向来是诺敏所赏识的,也没在意,便随着王师爷走进去。到了花厅前,已见诺敏带着金珙站在阶下等他,忙行了一礼问声:“中丞大人安好”,就急急掏出那本章来,未及落座,就呈上道:“廷议严驳了咱们的回,皇上一字没批,就发回来了,大人——”
“我已经知道了——”诺敏有些沉重的点了点头,也不急着回高成龄的话,只一手拨拉着几上的盖碗儿,操着字正腔圆的京腔目视下手坐得笔直的金珙:“震方啊,话我已经说得透不透的了,再说句不该说的,你这回进京陛见,总是——唉,咱们同事一场,一贯是最能和衷的,你的脾气我也知道,公私分明得紧,可你看如今——”他向来说话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作派,今儿却拿捏得十分难受,说着说着,眼圈儿竟然有些红了,皱了半晌眉,才抑住要涌出的感慨来。
“中丞——”金珙也是个极明敏利落的,汉军镶白旗下人,却长在山东,四十几岁年纪,十分强干正气。他是诺敏一手拔擢起来的人,又给了卓异的考语,特意上了荐章。此次轮着觐见,若是升了官,诺敏便是他的恩主。他亦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见诺敏这样难过,自己心下也很不安,站起来低眉道:“现今中丞是有难处的时候,卑职身为属官,本不该再叫大人为难。可卑职的愚见,财在上不如在下,州县是亲民之官,宁可使其多留有余,督抚——实在不应争利。即便发与养廉银子,今日虽然勉强说是足了,可日后,必然有不足之时。到时候耗羡业已归公,州县们也只有两条路好走,非是耗外加耗再行苛索百姓,即是挪借库银又致亏空,中丞啊——”他说着,竟撩袍跪了下去,音色微颤,嗓子里哽着气道:“中丞待卑职的情分,是再不必说的,卑职对中丞,也绝没有自外的心思。可这回进京面圣,皇上若问及卑职对此事之想,卑职也只能从实以对,不敢因是中丞的属官,就曲意承志。中丞若能明鉴卑职的心思,卑职再无可说;若是——若是中丞恐皇上或是舆情责怪:‘你山西自己的官员都是个另有异见,怎得还敢妄言渎请?’那卑职只求中丞上一道折子,说是看错了那金珙,他本是个不堪大任的,就不叫卑职此番入觐,卑职也是心甘情愿,感念中丞成全之恩的。”
他说得极是恳切,眼泪几乎坠了下来,一丝矫揉造作都不见。高成龄听到此时也已明白了,这金珙虽然深得诺敏的赏识,政见却不一样,是太原城里头一个反对耗羡归公的人,只怕此次进京,也要力陈其弊。想想诺敏与自己如今的处境,已经得罪了天下的州县官不说,连内阁廷议也多有反感,哪里还禁得住本省的官员再来掣肘。他一时有些着恼,冷眼瞧着跪在那儿的金珙,只不吭声。
诺敏也是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叹了两声,方站起来,趋前将金珙扶起来,拭干了自己溢出来的泪水,转向高成龄道:“我是户部的笔帖式出身,干惯了文法吏的差事,虽说看遍了文书,可念过的经典实在不多,不比你们正途出身。不过有一句圣人语录,说是‘君子和而不同’,我却是深知的。想来这会子我和震方,就算了和而不同了?”他说着,不禁一个莞尔,紧接着拍了拍金珙的肩膀:“你是个前途无量的,这回进京,若能高升,日后恐就难在一处了。到时候总别忘了咱们同僚一场,有书信什么的,常来常往吧!”
“大人——”金珙此刻感激地竟不知作何言语才好,踟蹰了半晌,又是长长一揖,才告辞走了出去。
厅中仅剩下诺、高二人,一阵静默,高成龄才又拿出那本章递给诺敏,诺敏一边接了翻看,一边闷声道:“昨儿我已接了怡王爷和隆公两封快马送来的信,说是廷议驳了咱们的回,让咱们再作道理,总归皇上是向着咱们的。夜间我在床上折了一宿的饼,先和我这儿的老先生们商议了商议,还未及和你说呢。”
“怡亲王和隆公爷?”高成龄有些惊喜的站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方才诺敏说已经知道了,他虽有些疑惑,却也能了然。总归督抚们在京中都有家人师爷,随时帮着打听朝里的信儿。何况诺敏本就是满洲大族那拉氏,亲友众多,其父还任着副都统,能先得着些信儿,确是不奇。而此时听见竟是两位总理事务王大臣专门来的信,他可真有些喜出望外了。略一思量,诺敏在京中与隆科多乃是近邻,又是他的荐主,这会子帮个大忙,倒也合情。难得的是怡王,竟然亲自帮他们“传递消息”!他想着,不由得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七八分,虽知道诺敏必不愿说,还是忍不住问道:“中丞如今和怡亲王亦有往来了?”
“并没有什么——我虽和怡王爷同旗,可是另有本主的,我们旗下人——嗯——”诺敏面容微微有些僵,轻轻一咳,避开高成龄热切的目光,岔开了话头道:“我昨儿和老先生们商量着,既说皇上还是向着咱们的,这篇与廷臣打擂台的折子,便还是你来写了递上去,更妥贴些,你看如何?”
“好,关系钱粮的事,成龄义不容辞!”高成龄心里托了底,答应得十分痛快,喜形于色了许久,方拱手道:“只是还请中丞拿个章程出来。”
“唔。”诺敏略一沉吟,边蹙眉想着,边用手比道:“这折子里,总要讲出三层意思来。头一个,这州县官私征火耗,为的是弥补正俸不足,上司没火耗,却不能空着肚子办事,必得要向州县需索四时节礼,这一并也是要从火耗上出的。所以与其叫上司勒索属员,拿人家手短,日后不敢管事,倒不如将全省的火耗叫督抚收了,再给属员们发下养廉银去。这二一个么,如今州县们贪得无厌,火耗有加至五六钱的,实在逼得百姓没有活路。若是耗羡提解省府,则必有一定之数,州县多收亦属无益,自然是可以解民困的。三一个么,就这本章上九卿们所议的,纯是取悦州县,沽名钓誉之举,于国于民,绝无丝毫实用之功。”他说至此,方长出了一口气,看高成龄连连点头,自己却身子向椅子里头一躺,一丝敏达的劲儿也不见了,只是喃喃道:“咱们这回得罪的人多了,高兄啊,我看你也是要预备下的——”
“中丞——”高成龄心绪本好了许多,叫他一句话说得身上一激灵,怔怔的好一阵子,方说道:“中丞该与怡亲王——”
“结交诸王,弄不好,倒比得罪了州县更险——”诺敏一个绝然的手势打断了他,凝目道:“往后这话不必再说了。”
高成龄的折子递到京城,皇帝看过,真真是定了心意,欲照此为之。然而下到廷议,却仍不能叫他如愿,偏偏是七嘴八舌的,又多了几番争论,搅得这急性子的天子愈发的不能耐烦。偏生这个时候,户部费了吃奶的劲儿,可算把自打康熙三十一年以来的亏空一笔笔都算得清爽了,这几十年来千百个堂司官员,竟竟把个户部三库,生生积欠下了银二百五十余万,钱九千余串。
同是亏空,若说是各省布政司藩库的,皇帝知道了,虽说也是恼恨,却绝没有户部亏空这样骇他的听闻。想想这眼皮子底下的官儿们,成日介只瞧着恭恭敬敬,勤勤恳恳的,所谓“敬聆圣训”之时,哪个不是如沐春风,醍醐灌顶的恳切模样,不成想私底下竟都是如此龌龊不堪。他一时怒极,恨不得登时将那还任着户部尚书的孙查济下到狱里去判个斩监候。且不说活着的前几任户部尚书,仅说户部银库的司官,按制度全是满员,在京官里除了内务府,最是肥缺。这会子都是得信儿极快的,霎时间就要炸窝。孙查济是个首当其冲的,自打他兼了工部的差事,虽还挂了户部的名儿,却极少再登户部的门。这会子倒好,自这两百多万的细目清出来,怡王竟是隔天就派人“请”他过去,时而巧言慰兮,时而厉色恫兮,颠来倒去逼问的不过四个字——如何开销。事到如今,他只成了风箱里的耗子,唯有坐着卖老,跪着哭穷,便是有钱,也决不能说出一个“赔”来。若是叫这历任的官儿们知道了,是打他这儿吐得口儿,那这一把老骨头,真格的是要叫人拿吐沫淹死了。
孙查济这样咬定了牙根的法子,起初叫怡王着实着恼,他原想用这孙查济作一把鸟铳使,拿他这老的大的,去打打那一竿子少的小的。谁想那孙查济竟是个狐狸托生的,油盐不进不说,还时不常捎带着,话里话外露出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气性来。开始叫他激的,恨不能立即使出摘顶子抄家的雷霆手段来。渐渐的,怡王倒想明白了,如今皇帝大位方坐了一年多,真把个历任户部堂司官员全逼到绝处,国库未必有补,人却是得罪的老了。旁的差事俱都撂在一边儿,由朝到暮,使出全挂子本事,豁出一应的名声脸面去,只与他们纠缠,怕还不能利落。与其如此,倒不如——略宽一宽吧。他自己思磨着,却半点风声也不敢露,一则皇帝是块爆碳,为这事,已经三番两次发下狠话来,说要严办。二则亏空这事,便是用刀尖子顶着,还是个难追,哪里再禁得起传出从缓的信儿去。
踌躇了四五日,他才亲自召了户部银库的四个司官:郎中双鼎、寿柱,员外郎布兰泰、恭格到他的王府去,一并商量如何折奏的事。四人行过礼,在下头一字排开站了,却都是个没话。好一会儿,布兰泰方瞥了一眼怡王座侧侍立的尹继善,有些怯怯道:“这事着实太大,司里没得王爷的钧谕,不敢拟稿。”自李卫放了外任后,他算是户部最红的司官了,承意办事不必说,是个痛快麻利的,也有股子狠劲儿,可主张却远不及李卫那样明白。
“依着圣意,自然是要严追了,追也是你们去追,怎么个追法,该当先说说你们的主意。”怡王的口气十分随和,真是个探讨意见的架势。
“这——只有还像去年会考府追各部和内务府那么个追法,定个时限,若能完最好,若不能完,也只有着落他们家产弥补。”
“怕是没有这样好的事了——”怡王紧了紧眉头,无奈的把弄着案上的珐琅玩器,“户部和内务府到底不同,内务府的钱粮虽也不少,可到底只是宫中这一项,人员么,也都是上三旗的包衣。催得紧了,顶不济是我那没脸的十二哥去前门大街卖卖家当,不然就是茶饭房那起子奴才偷偷拿了宫中的东西去换几个银子,也不过如此了。可户部到底不同,干系着多少国计民生呢。如今又是自家催自家,有多少现任官混在里头,不说别人,就你们几位——”他说着,呵呵一笑看向下头:“你们几位就全是一身轻便的么?”
“奴才们糊涂,奴才们知罪——”几个都是满洲旗下,此刻已全作了主奴称呼,各自唬得够呛,一齐跪下去,连声谢罪。
“罢了,这也说不上罪与不罪。”怡王摆手命他们起身,自己也一阵感叹道:“我之前作皇子,不曾办过庶务,不知办庶务的难。如今这一年,才晓得‘当家不易’这四个字,竟字字不是虚文。亏空这事,固有他们贪墨不法,侵吞挪移的混帐处,却也不能一概而论的。皇上急于刷新的圣意我是深能体会,可这也断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先头我听咱们蒋大人说,他父亲当年做地方官,有急事缓办,缓事急办的箴言,细思量着,这可真是至理了。我虽经历得少,可也知道,这真到办事上头,绝不是官大爵高名分重就好使唤的,所以就清理亏空这档子,皇上虽然催得急,我却是不敢急的。急则生乱,若真乱起来,才真是辜负了皇上的圣恩呢。”
一席话说得几个人都大宽了心,一迭连声地说了敬服的话,便搜肠刮肚的想着,如何出个迎合他这番话的主意。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到热闹起来,怡王只细细静听,待他们都说完了,自己侧身看看恭立在旁的尹继善,笑问道:“小尹这些事也是全晓得的,说说你的主意。”
“奴才想着,户部的亏空,不如也用诺敏的法子好些。”
“哦?是怎么说?”
“户部的部费名目向来繁多,各部是十分眼热的,王爷自管部就说要革除,碍着大伙儿俸禄实在微薄,才体恤着留到现在。如今余平银是逢千抽十,茶饭银依着官品各有等次,仓场漕项更是专有陋规。这些个名目,于百姓说来,不过是耗上之耗罢了,不如学了诺敏的法子,一并归了公,专抵这些积欠亏空,待亏空填清了,再渐次革除——”
“你们这就回部里,照继善的说法,拟一份奏稿我看,稿子里加这么几句——”不待尹继善说完,怡王便站了起来,指着下头四个人,走出来慢慢踱着步子,略一沉吟,即道:“其不照着落数目认赔并分厘不认赔之人,臣熟思之,必如孙查济辈,系在旗满洲,即将伊等从重治罪,亦无稍补于亏空钱粮之分厘。臣等每日收放出入钱粮甚属繁冗,更无暇于伊等分析。”
“嗻,奴才明白。”四个人领了命,便离了王府去,只剩下怡王笑对尹继善道:“你倒是真晓得我的心思呵。”
“王爷是一片普渡众生之意,况且,如今的情形,也只好如此。”
“我只怕皇上的性子上来——”怡王轻摇了摇头,微笑着的面目上带了点儿忧心忡忡。
“王爷只说这不过是将诺敏的法子套在户部身上,皇上如今是力持耗羡归公之说的,哪有单准地方,不准户部的道理。”
“你呀你,年纪轻轻,真是圆滑得紧,往后外任,必得派你去江南!”怡王一阵大笑点着他,此时已是放下了心,只说道:“等他们的稿子拟好,你替我看过了用印,明儿就递进去。此事若成了,倒要记你五分的功劳,到时候就将蒋扬孙与郎世宁一处新作的画儿赏了你罢!”
第四十五章
户部三库这件折子奏上去,没到一个时辰,奏事员外郎张文斌就拿着加了朱批的折子匆匆赶到议政处。里头正开议政王大臣会议,几十个人拿着年羹尧递来的《青海善后事宜十三条》,及《约禁青海十二款》七嘴八舌争个不停。几位蒙古额驸大臣,只都枯坐着垂头丧气不言声,两下里争得急了,裕亲王保泰已是拍着桌子站起来厉声道:“太苛太虐了!朝廷所派的笔帖式,若是传上谕,要和硕特亲郡王跪接也就罢了,怎得寻常相见,竟要行宾主平礼?还有约禁喇嘛庙,每寺只许三百人,这一条要是准了,我管保喀尔喀和内扎萨克也是不能应的!”
“三哥你别急嘛,慢慢儿坐下说。”见他嚷嚷得厉害,允禩忙站起来将他拉住了,这保泰是康熙帝的爱侄,皇兄裕宪亲王福全的三子,因从小长在宫中,与诸皇子都作兄弟称呼。特是允禩,当年曾极力巴结他那伯父,以求在先帝之前美言,所以与保泰的情分,也是个最好的。这会儿笑呵呵边劝慰着边作出回忆旧事的样,说道:“当年裕王伯父他老人家作钦命大将军征准噶尔时,可是从不苛待蒙古人的,他老人家是何等尊贵身份,尚且那样随和,如今年亮工啊——”他说着,笑眼一瞟旁座的怡王,又转了腔道:“不过此一时非彼一时,将在外,青海是怎么个情形,自然知道的比咱们清楚,我看到不如依了他的话,可能更妥当些,至于内外蒙古扎萨克们么——都是久受皇父大恩的了,想来也能体谅着些儿,老十三你说呢?”
“嗯。”怡王不置可否的答应一声,他当着人,是不肯派年羹尧一句不是的,听允禩话里话外的扣儿,也懒得解说,只朝着众人道:“我看处置叛部,奖赏有功,编配佐领扎萨克,增设驻军营镇,抚绥西藏喇嘛,在陕甘修城防边这几条都是极有理的。至于礼仪么,不过细务,等内外扎萨克们进京时再议再商量也好——”他正说着,身后一个太监悄然绕过来,低声附耳一句:“万岁爷跟前的张老爷送了要紧的朱批来给主子瞧。”便呈了那折子过来,他一怔,边接过了,边装作无事的样儿笑谓保泰:“三哥你说是不是呢?”
话说到这儿,叫允禩劝坐下了的保泰又来了劲儿,咋咋呼呼地嚷嚷起来,怡王却一句也不听他说,只翻开折子,一看那狂草笔画的满文朱批,心里先就一颤。草草一阅,竟有好些字连他也认不清晰,再细细读去,才能辨出那通篇圈点都错了位的朱笔来。
“欠朕二三百万两银子,尚欲奏请欲以将来余平饭银分十五年陆续代为完补耶?历年经手俱有堂司官员,此时若不彻查追补,便宜了事,任意侵渔之徒得保清誉脱身事外,简直没有王法了!有是理乎!至于交与孙查济后,该管大臣、司官历年亏空如何补齐偿还?如若不还,愿领何罪?惟此二途,令择其一,将此向伊等宣谕清楚了,该当作何处置,再行上奏!”
“真是麻烦——”怡王心里暗自一沉,只好先合上折子揶在袖里,耐着性子等会议完了,冲闲磕着牙往外散去的诸王大臣们招呼一声,自己就直奔养心殿去。殿里这会子吏部正带着引见官员,又等了一炷香功夫,里头才完了事,怡王一只脚刚迈进暖阁的门槛,就听见迎头一声断喝:“你好大方!观音下凡符水一点,竟是大鬼也救,小鬼儿也救了!”
“皇上——唔——”怡王听这一声炸雷,微屈着准备行礼的左膝不自主往下一压,生生硌在青砖上,疼得一激凌,却一咬牙忍住了,右腿一并跪下去。他虽年轻,却是沉沉浮浮了几次,平素自期亦自诩的,便是“临时不苟,处变不惊”八个字,因而虽听得皇帝责难,却能仍作日常的声气,平和道:“皇上圣安。”
“你到底是怎么个想头?这样宽纵起来!”皇帝气哼哼一指旁边的墩子,示意怡王坐了,一边仍旧拉着脸,拳头捶在炕沿上,“说什么十五年陆续完补,你之前递过的折子,可还记得么?上头说的什么?说康熙六十一年初有户部的那些龌龊官儿们朝银库滥支滥领,立下的字据,到康熙六十四年,三年还清。你也是知道的,朕当时看那个折子,心里是何等凄惶难受,竟是几夜都睡不安稳。皇父他老人家,何曾又有六十四年了?他老人家那般宽厚仁德,只惯得这天下的官儿们都是无法无天,浑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欠债还钱理所当然的事,竟也闹出康熙六十四年这样的话来。朕与他老家的福气是不能比的,你到说说看,你弄这个十五年陆续完结,且不说依他们那个拖延法,必定完结不了。就是真完结了,到了第十五年头上,若是重作了这‘康熙六十四年’的故态,我的贤弟啊,你又情何以堪?”皇帝说着,由疾言厉色,眼光一阵阵昏暗下来,末了竟是十二分的伤感,神情也有些恍然不定。
“皇上这话,叫臣——叫臣如何回呢——”怡王先叫他一顿抢白的无言以对,等略定了定神,才觉得此言虽是有情,然而细究起来,却很无理。亏空还得还不得,能还多少,乃是一件千丝万缕,繁而又繁的事,怎是一句“情何以堪”就能定夺的?然而这话却不能出口,只好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如今查出这几十年户部的亏空,竟有二百六十万两之巨,是臣当初也不曾想到的。皇上生气,要叫他们倾家荡产追赔,也是理所当然。臣这一年多在户部和三库办事,不说日日俱到,总也是八九不离十,就连各省的税银入库,臣也曾亲视过几回,自谓这里头的门道也都知道些儿了。皇上,水至清则无鱼——”
“胡说八道!”怡王话尚未完,只听“哐啷”一声,皇帝手边最近的一支红湘妃竹镶象牙的狼毫笔,便直掼到远处的青花大瓶上去,淡雅的蓝釉桃蝠纹色上,立时染上重重一记朱砂,旁边侍立着的小太监本正犯困,吓得好悬一嗓子叫出来,懵懂了半晌,才知这笔不是冲着自己而来的,忙跪伏在地上,不知捡与不捡,怎个是好。
“这样自古以来赃官墨吏蒙哄世人的话,你竟也拿到养心殿里来和朕说!”皇帝是真气极了,站起身猛搓了两下手,殿中的近侍们都琢磨着,如今儿对面坐着的这位不是怡亲王,以皇帝这样的怒气,恐怕就要直接交部议处了。
“皇上是求治之心太切了,用法就稍觉严厉。”怡王见此情形,也就只有离座跪了,免冠叩了一个头,却不说谢罪的话,只接口道:“臣说水至清则无鱼,不是为墨吏们开脱,臣是先帝皇子,与国同休之体,与皇上同契之情,又何必为了袒护几个大臣官员,而视祖宗江山为隔膜?臣的意思,是说户部这汪水,再怎么粉饰,也堪堪是个混而又混的,里头的鱼虾多得了,却是鱼各有鱼途,虾各有虾径。这几十年的亏空若认真补起来,历任堂司官员,是一个也脱不了身的。可譬如张伯行这样皇父口谕的‘天下清官第一’,也任了两年多户部侍郎,这会子他七十多了,若叫他一并认赔,赔不出便抄家,皇父和皇上的体面致于何地?”
“哦,照你这么说,落下亏空的人倒是有体面的,朕若是叫他们欠债还钱,不但自己没体面,倒是连带皇父也要没体面了?”皇帝火算是按下去不少,气却顶上来,负手在暖隔里转了两转,停在怡王身侧,哼一声道:“你一贯说话,都是全天下最有理的,这会子说的,又是哪家的道理?”
“张伯行这样的,也就罢了,该体恤加恩的,料皇上也自然体恤加恩。”怡王却不接他的话茬,仍旧是一叩,照着自己的心思说下去:“至于孙查济这一路,满洲世勋里头的滚刀肉,倚老卖老全挂子本事,平日里摆阔撒银子,满八旗都知道他是大司农,财神爷赵公明转世。可真要抄了他的家,敢保就是和李煦他们一样,内里是全空的。皇上,这样的人,正是老八他们的巡海夜叉马前卒,皇上不接着虚用他,叫他去得罪几个人,替老八招些怨,反要为了几个原本抄不出的银子把这杆子老人儿都弄尽了,去担个苛待旧臣的名声,四哥——”怡王说着话,脸色已是难看得紧。他的腿疾很重,落下了膝鹤风的病根儿,平素除了祭祀、大朝没有法子,余者入宫便殿奏对,几乎都只行一个请安的常礼,就优容赐坐了,极少长跪逾时。这会儿正是五月盛夏时节,这青砖地上跪了一刻钟,加上心里又焦急烦躁,双腿早已疼得刺骨。略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再抬头看看满身戾气的皇帝,他真是十二分的忧心,叫了一声家常的称呼,又补道:“若是这样的大鱼大虾管不得他们,真和那亏空了几十两几百两的司官们较真儿,又不定人都死了,还要去挨个着落子孙,糟蹋工夫,耽搁了正经大事不说,还叫人满京城满天下议论皇上刻薄,部臣言利不知轻重官体——臣看到不如旧人旧法,新人新法,从此厘定新制,革除陋规——”
“不准。”皇帝听怡王苦口婆心说了这一大车的话,也觉颇有道理,怡王先前的折子里早将这户部的亏欠官们分了个三六九等,户部的职官不比内务府,是包衣们世代奉差的,家资累积下来,着实不少。他们不过几年一任,自康熙三十年至今,涉及人员实在庞巨。譬如现今在外任正得用的,诺敏、李卫这样,也曾是户部司官,难不成任内若有亏空,也要革职赔补?又有早年的户部官员已死,子弟都任了封疆大臣,难道追赔时,也要当真和他们分斤掰两?至于那些旗下勋贵大爷们,又连着朝中局势,更不便逼迫太过。想到这儿,他心里倒也平和了不少,可乍听见那“刻薄”两个字,不由得又赌上气来,“哼”得一声,便拂袖而去,离了暖阁,气呼呼坐到外间正殿宝座上去。
“皇上!”怡王自谓是一片血诚,本指望着金石为开,却叫他晾在当地,心下也不禁恼了几分,心一横,两手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来,跟着也走到正殿去,在宝座前狠狠一甩马蹄袖又跪叩道:“臣愚顿,请皇上明训。”
“没什么可明训的,只有一句话,朕既已担了这个刻薄的话,就一发要落个实给他们瞧,省得枉担了虚名儿!”他说着,眼睛里都是较劲儿的神气,一掌拍宝座的迎手上。
“皇上能不体贴办事的人,臣实在不能。”怡王一点不肯示弱,当即话锋不留地顶回来,“臣这一年多已经担了刻薄寡恩的名儿,是无碍的,只是如今户部的大臣,像廷锡他们,明明是循雅持重的儒臣,这一通催追下来,到都换了田文镜那样的名声,人家担待不起。”
“你——你哪学来的沽名钓誉!”
“臣自己犯不上沽名钓誉,实在是替皇上着急。各部院都知道,如今老八在工部,凡有得罪人的事,只叫皇上藩邸的旧人主事金昆去出头,他说的对了,是廉亲王办事办得好;说得不对,众人却不说廉亲王办错了,只说是皇上藩邸旧人的脸面,虽错了也不敢驳。工部的事这就都妥了,老八自己也乐得叫人称颂。自来都说老八人望好,皇上瞧不上他,说他只会买哄人心,办事一点儿不成。臣今儿放肆进言,他这人办事确实不成,可若论会做人,会趋利避害、借情做势,皇上还真是——不能及之。他这头儿拿着皇上藩邸旧人做伐,皇上却放着孙查济不用,让真该办事的大臣去得罪人,这一条儿,臣实在为皇上不取——”
“你说够了没有?你倒真是——直言不讳!”皇帝一路听,一路在正殿里气得背着手儿转了好几圈儿的磨。允禩这一遭儿的心术手段,他之前还真不曾耳闻。先是一阵厌恶,慢慢地就琢磨起如何想法子当众揭了他的底去。可怡王这话倒地说得太直太锐,他脸面上是绝承受不住的,听罢了眼睛一楞,重重一啐道:“只是你也忒小瞧了朕,朕是一国之君,凡事自然只有秉承大公,依你这么说,倒像是要我去和他老八争人望,弄心思了?朕不稀的!”
“皇上连地方藩库亏空,都欲按诺敏的法子用耗羡填补,如何就不准户部的余平银垫补?!”
“部臣朝夕亲聆皇父训诲,还敢如此,罪加外官一等!何况你倒看看哪个省的藩库亏空又有二百五六十万那样多!”
“皇上去年应过臣,一旦户部的亏空细目查出来,准臣便宜处置!”
“朕这会子改主意了!”皇帝身子向后一倾,靠在宝座上,话说到此,情形已是大白了,皇帝虽然性急,却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精明人,知道怡王所说的,乃是变通求全之法,与早先诺敏等人所奏的,本有异曲同工之效。然而为君一年,他早已叫人恭维惯了,这样直绰绰的拌起嘴来,叫他真格的服软儿,定是不能。略一思想,他眼睛一眯,脸上竟闪出一丝狡黠的笑来,却依然正颜厉色道:“仍照前旨,三年之内全部清缴完毕!”
“臣——”怡王满嘴里就像堵了个滚热饽饽,本脱口就想说出一个“臣没这个本事,不能奉诏”来,可脑子里一冷,总是忍了回去,愣了半晌,跟着一个头沉沉叩在地上,改口幽幽地道:“臣知错了。”
“哦?你何错之有啊?”皇帝正掰扯得兴起,忽见他就地转了个弯儿,反倒惶惑起来,声调一低一柔,倒显得自己有些心虚了。
“臣公事上不错,错在不该和皇上顶撞——”怡王胸口气得一阵阵发麻,脸色沉得一潭黑水似的,只脆生生说了这句话,一刻不再等,只就地叩了一个头,挣扎着站起身来,半躬着向后退了几步,转身就出了养心殿。里头皇帝叫他堵得一怔一怔的,半晌才向苏培盛道:“老十三还说年羹尧,你瞧瞧他,朕说一句,倒有八百六十句候着,就配不上那句‘逾骄逾纵,逾纵逾骄’了?”
“万岁爷这可就有点儿冤枉怡亲王了,奴才虽听不懂,可也晓得怡亲王真格是为主子操心,不过是口气直了些儿,也是不跟主子见外的意思呗。”苏培盛脸上陪着笑纹儿,心里却知道皇帝此时不过置气,是不动真性的,所以自个儿,亦不过顺着他心思解说。
“嗯,他是个心思细密会转弯儿的。”皇帝噗地一笑,自己摆着手悠哉游哉踱回冬暖阁去,边说道:“不过归根到底,仍旧是皇父的儿子,朕的兄弟,法海的学生——那个窜上来的性子,绷是绷不住的。”
心里说了几十遍“四哥没来由强词夺理”,出了养心殿的怡王更觉双腿疼的滚过钉板似的,自己一手扶了殿外头的大铜缸,一手招呼了个小太监说声:“去内阁请蒋大人到隆宗门值房见我。”
隆宗门值房到养心殿不过有几十步路,这会儿叫怡王走起来,却觉得十分艰难。好容易挪蹭到了,便一下子瘫坐到炕上,兀自气恼劳乏得满眼泛黑星,等了一盏茶功夫,才见窗外蒋廷锡急匆匆过来,提着声调叫一声:“请扬孙公进来说话。”
“殿下安好。”蒋廷锡进来先行了礼,却不见怡王来扶,一抬头,瞧他脸上满是忧倦之色,又听方才那太监说,怡王爷刚入觐下来,便心中一沉,不敢再说什么,自按时常的规矩坐在对面椅上。
“皇上刚驳了咱们的回了,龙颜震怒,把我好一顿数落。”怡王勉强的一笑,从袖中抽出那折子来,交与太监递给蒋廷锡,“不过我想着,这回处置户部的事,总不能如去年会考府整治内务府和其余部院那样莽撞。先就是如今的司官,都是我细细换过的了,何必都叫他们又弄得人人喊打去。再就是扬孙公你,我一早和皇上说的,就是想请你长长久久的帮帮我,绝不是当那三天两早晨的差,若真又闹得满京城鸡犬不宁的,你是汉臣硕儒,这‘言利苛虐’的名声如何担得起?”
“殿下这样体恤,廷锡和部员们自然感激不尽——”蒋廷锡先听见皇帝震怒,很觉得后脊背一阵发凉,深恐如此一来,自己又不免要去当那讨债鬼的班头。及听见怡王的话,心里虽很熨帖,却仍旧不能欢颜,只沉沉道:“可既有旨意了,总不能——”
“不妨的,万事我来担待。”怡王重重吐了一口气,凝眉道:“不过外头要做出严加催追的样子来,能追出的就追,追不出的,仍旧用余平银去补吧。”
“这——使得么——”
“皇上心里头总是明白咱们的苦心的,就这么着吧!”
第四十六章
虽说暗地里存着一个用余平银垫补亏空的主意,可既然奉有严旨,户部上下,仍得做出紧锣密鼓催追的样来。一时间,大小司官、老少书吏们,一齐扒拉起算盘珠子,连账本清册,带银两制钱,又是一通人仰马翻。怡王自入春以来,就总觉小有不爽,但先有青海战事,再有耗羡之议,又忙着清理亏空,竟全是他的事,时时也躲闪不开,他不过仗着年轻,也不在意。直到如今,小病到拖得有些重了。左膝肿得老高,浑身只觉倦乏,更兼时常头晕低热,看不得文书卷宗,本就瘦削的身子,愈发清弱起来。他恐皇帝挂念,本不欲说,想借故躲懒歇几天也就罢了。可这会子刚拌过嘴,若真拿旁的缘由去告假,倒像故意躲着皇帝似的,弄不好反要闹出误会来。只好照实叫王府长史奏过了,由着皇帝派了太医院使刘声芳过来诊脉。
刘太医开了方子前脚走,后脚又来了奉命问安的皇五子弘昼。皇帝子嗣不少,长成的却不多,如今活着的只有四子。居长的是藩邸的侧福金,如今的齐妃李氏所生,名唤弘时,如今已经二十二岁了,虽分了属人,却极不得皇帝的喜爱,撂在一边,并不与弟弟们一起读书,大有不管不顾的意思。往后便是弘历与弘昼,都是藩邸侍妾的庶出,相差三个月,这会儿还不足十四。弘历是个少年老成的稳重孩子,虽然生母钮祜禄氏位份不显,却是先帝十分看重的一个皇孙,在今上即位前,已经留在宫中教导了一年多。这弘昼与乃兄相比,就逊色了不少,到今日仍是一副活泼好动的孩子气,却不似弘历那样谨慎矜持,倒更讨人喜欢些。最幼的是年贵妃所生的小阿哥,尚未按排行取大名,只有一个小名叫作福慧,子以母贵,爱屋及乌,他年纪虽只有四岁,却是最受宠爱的,凡有赏赐物件,竟堪堪的超过他的三个兄长去。
这会子皇帝偏打发了弘昼来探病请安,是特有一个缘故。只因康熙五十八年时,弘昼曾得了一场大病,几乎不治。那时节福慧尚未出生,雍亲王子嗣单薄,正是分外焦急。几次寻医问药不成,眼看即是危在旦夕,亏了他的十三弟寻得一个极灵的方子来,救得八岁的弘昼脱险。从此弘昼便依雍亲王之命,尊叔父为父,以报再生之恩。及至雍王入承大统,弘昼虽成了皇子,仍旧称呼不改,礼仪如前。所以一时听说怡王欠安,皇帝便特命五阿哥前来,也是特让他显出格外亲近尊崇之意。
与弘昼同来的还有怡王自己的幺女三格格,她是个才十岁不到的小姑娘,也是从小跟着四伯母长大的。与她二姊的端庄体贴不同,这倒是个真真的满洲厉害丫头。旗下人因要选秀,所以最重未出嫁的闺女,兄嫂都要尊称一声姑奶奶,女孩子不似汉家那般腼腆,最贴切的一句京城俗谚,只说是:鸡不啼,狗不咬,十八岁的姑娘满街跑。帝胄本枝虽没有选秀的事,但多有要下降蒙古,代父兄怀柔四方的,所以自关外起,至康熙皇帝诸公主,也都特意养的娇贵挺拔,不让须眉。这小格格如今以亲王嫡女抚育中宫,日后必然是要封公主的,所以宫人们只按皇女的序齿,尊称为四公主,这会儿也是奉皇后之命,和弘昼一起来问父亲的病。
兄妹俩一路进得王府来,路上又碰见归宁侍疾的二格格,一并进了怡王的正寝,只觉药香缭绕,仆婢们进进出出的目接不暇。行礼问候晓得并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操劳太过,便都放了心。他们一来,立时就热闹了,四公主几步蹿到炕上去和她阿玛并坐了,吵嚷着要这吃那吃起来。
“没样儿的疯丫头,往后嫁不出去!”弘昼被人抢了位子,心里老大的不乐意,臊眉耷眼坐在侧面儿交椅上,冲着怡王撒娇儿抱怨道:“王父不知道,她在皇母跟前就成日介抓我们的尖儿,要我们的强呢!”
“嗯,是忒不成话了——”怡王是久没有这样天伦之乐的悠闲了,周身的痛处顿觉好了五分,边亲自剥了两个广东入贡的荔枝递给弘昼,边侧过头去佯恼向幼女道:“现在人人见了我,没有不说你厉害的。往后你的婆家,一定要远远儿的找一个,万万不能叫人知道是我的闺女,只说是皇上的亲生,怕还像些。”
“二姐姐,王父嫌弃我——”一句话说出来,四公主的小脸儿上到很有些挂不住了,两个嘴角儿一瘪,声音顿时就嘤嘤咛咛的,一点儿那刁蛮的劲儿都没了,一包儿泪挂在睫下,从炕上三挪两挪下来,蹭到二格格座边,委屈靠上来,仿佛受了多大冤枉似的。
“没有的事儿!”二格格忙笑着掏出帕子来给她擦擦脸,一边儿瞪了弘昼一眼,谑道:“一点儿当阿哥的样儿没有,净知道欺负妹妹,还出息的学了告状了!”
“哎哟嗬我的公主殿下,愚兄错了还不成!”弘昼一直当二格格是亲姐姐一般,见她发了话奚落,只得无奈地站起来打了两个到地的躬,一时逗的满屋子的主子奴才都笑起来,怡王恐弘昼不好意思,忙摆摆手笑着岔开话道:“开春儿内务府刚选了宫女子,听说也分了你几个,可有瞧得过去的么?你也到岁数了,该先选两个格格放着,总不成直等到大婚去。”
“王父还说呢,”弘昼一听这话,顿时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本想着,内务府下头的人丁总比潜邸的包衣多多了,女孩子也必定能好些,可这一选我才晓得,竟全不是那么回子事!”
“不能吧,想是老五你太挑拣得过了。”二格格瞧他那皱眉簇眼的样儿,直忍不住掩口格格笑起来,“皇父如今忙得脚不点地,自然没功夫亲自阅看,想来是张总管他们帮着拿的主意,难道一个都不入你的眼?”
“二姐姐你不知道,”弘昼啧啧地撮着牙花子,倒是小孩儿家作了大人的模样,转向怡王道:“王父您是没亲眼瞧见那些个人,个子没有三块儿豆腐高,还生生叫猫叼了一块儿去;那个脸呐,不是那么长,就是那么大,要不就是门掩了似的——竟都是长得——唉,都长夹生了,真该回回锅儿去!”
话方出口,二格格已是一口茶呛在嗓子眼儿里,通红着脸,指着弘昼,笑也笑不出,咳也咳不出的难受,强忍着不肯失了仪态,叫个使女在旁边捶了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恨恨冲着弘昼笑骂道:“好你个老五促狭精,你到说说,耿母嫔是何等厚道祥和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么张阴损刻薄不饶人的嘴来!你倒有哪点儿随了她呢?”
“五哥随了皇父呗。”四公主总插不上话,正没趣儿地要跟嬷嬷小宫女们玩儿去,乍听见这话,就顺势一接,却一下子将怡王逗得连腰也直不起来了,一径笑得眼泪止不住流出来。他起先听弘昼说的那话,还只是忍俊不禁,却仍要端着长辈的架子,这会儿听了四公主的童言无忌,便再也忍不得,大笑着前仰后合道:“说得好说得好,天申(弘昼的乳名)这张利嘴,必是有一个随的了!”
几个小辈儿的都知道他是说皇帝,心里虽一万分的同意,却不敢太放肆了,只都紧着嗓子眼儿笑起来,特特是弘昼,平日里叫他的严父训斥责骂惯了,这会子好容易找到缝儿,虽忍着不接茬儿,却憋得青筋都要绷出来,心里暗道:“我王父真是神仙。”
大家正其乐融融的说话,外头一个回事的中年太监赶着进来禀道:“养心殿来了人传万岁爷的话,问主子这会子身子骨儿如何,若是还去得,就请进宫一趟;若不能,也就罢了。”
“嗯,叫外头备轿。”怡王略一打愣,即刻吩咐了那太监出去,转而无奈的笑对弘昼道:“瞧见没有,劳碌命,一刻歇不得,你也和我一块儿回宫去吧。”
“皇父不是说,不能就罢了么。”弘昼腆着脸凑过去,拉着怡王的胳膊道:“您就回说这会子还头疼,怕君前失仪还不成么。久没见您了,好容易逮着空出来给您请安,您就舍得这么会儿就把我赶回上书房去么。”
“不知道上进的东西,你当我能和你似的,成日介躲赖图受用,朝廷上这么些事儿可谁替皇上操心呢?”怡王喷得一笑,一巴掌轻轻拍在弘昼脑袋上:“你是没赶上个厉害师傅,换了我当年,讲经典章句的是法海,讲算学的是你皇父,就连教骑射的,也是圣祖仁皇帝跟前经过战阵的一等侍卫,旁边还有老十四、小裕王他们日日比着,哪敢有一点儿懈怠。开春儿陪着圣祖巡视永定河工,在冰碴儿里趟着,冻得骨头生疼;秋天到木兰去哨鹿,又是什么正经的豺狼虎豹没碰见过,哪像如今你们这皇子当的轻省儿,不过在宫中读读书,去南海子练练假招子的骑射,竟是还想偷懒儿!”他边说,边由着侍婢太监们伺候更衣,看弘昼眼睛滴溜溜转着,便道:“又想着什么呢?我可说错你了?”
“王父说木兰秋围,我还没去过呢,这会子也有六月了,王父怎么不请皇父带我们北狩去?”
“你就琢磨着玩儿罢,现在哪有那个功夫。”怡王叫他说得心里一动,大凡满洲人,特特是康熙帝的诸位年长皇子们,无不对纵马塞上,挽弓走狗有着骨子里的偏嗜,就如当年的康熙皇帝,晚年在京中,不是这病就是那病,腿也不得劲儿,笔也提不动,然而一到围场,却是个老当益壮,百病全消了。不过依着如今的情形,朝局尚且不稳,除了不得已去祭陵,皇帝是断不愿意离京的。想到此,怡王也只得摇摇头,待收拾停当了,放吩咐弘昼几个道:“你们既不愿意回宫,就在我这儿用了晚膳走吧。”说罢自己一挥手,带着随身的太监往宫中去。
养心殿东暖阁中此时又在引见官员。怡王进去行过礼,随着皇帝一声:“你先坐着”,便坐在墩子上,看那下头跪着的两个人。一个正在回话的,就仰脸跪在炕沿儿前头,五十出头模样,瞧着有些面善,似是个京官。后头两步开外,还有一个稍年轻些,因是伏跪着,尚看不清脸面。一头儿听着皇帝问那年长官员的话,知道他原是吏科给事中,唤作王承烈的,眼下听着,像是要放外任的。一头儿苏培盛轻步躬身过来,将一张朱笔批过的引见单子呈给他,边悄声指着那后头跪的官员道:“万岁爷叫您瞧瞧这个。”
“唔。”怡王微点了点头,接过来看那引见单上写着:郭珙,复姓金,镶白旗汉军郭秉恭佐领下监生,年四十九岁。康熙二十三年五月内,云南军前捐纳知县;五十七年正月内,陕西湖运捐升知府;离任候补。元年四月内,升任山西太原府知府,巡抚诺敏保举。他心里有些疑惑,瞧这履历,也不觉怎么稀罕,如何定要拉着自己来见呢。他边琢磨着,边听旁边皇帝与那王承烈先讲究些性理学问,倒说得兴起,陡然转了话头道:“湖北粮道出缺,朕要放你出去。”
王承烈一听,十分的懵然不知所措,忙叩头道:“臣本翰林出身,十余年总是闭门教书,一毫外事不晓,倘不能胜任,岂不上负皇上天高地厚之恩?”
“哎——这世上又哪有先学养子而后嫁的!”皇帝满不在意的一挥手笑道:“外边的事要紧,需得正经人,朕才能放心。”
“臣……”
“你且记着,凡为臣,不但不可好利,亦不可好名。名之与利,虽清浊不同,但总是私心。若自己矫情不要钱,专要形容别人要钱,亦非善与人同之意。”皇帝不待他接口,换了正色嘱咐一番,见他连连奏说“明白了”,方命人赏了两盘乳饼、油糕,叫他出去。转头来见怡王一脸的疑惑,不觉一笑,指着他招手向那远处跪着的人道:“这是怡亲王,你还没见过吧?”
“奴才太原知府金珙请……”
“唔……不可不可,你是小臣不知规矩,皇上跟前,这个礼使不得。”怡王见他挪动着双膝转向自己,竟要叩头问安,忙摆摆手拦住了,又向皇帝道:“他既是诺敏荐来的人,必定是好的了。”
“嗯,朕看是个好的。”皇帝有些意味不明的点点头,却问金珙道:“就你方才说的,将耗羡之银,于养廉之外,多留公费,以为州县庶务之济,朕以为很是,日后必与廷臣再议。不过朕到不明白了,你既与诺敏意见不一,又是这样大事,怎得他还荐了你来?他就不怕你在朕跟前派他的不是?你又不怕和朕说了耗羡归公的不妥,朕回头朱批里告诉了诺敏,你再回去山西难做人么?”
“回皇上,奴才进京陛见前,已经方才那番话和巡抚说了,巡抚说,荐与不荐奴才,本不在此一事,是看在奴才素日勤劳公事,操守尚好的缘故上。至于耗羡之议,兴一利自然生一弊,利弊相乘,乃是万事之必由,巡抚说是利大于弊,奴才说是弊大于利,尽皆出以公心,成与不成,惟在皇上英断,非奴才等所敢妄行期冀。圣人说君子和而不同,奴才和巡抚虽都学问不济,却知道这里头的深意,乃是上司属僚虚怀共事,敬诚奉君的根本。”
“倒真难得你们都有这个见识。”皇帝很是赏识的点点头,略一斟酌,便道:“既如此,你且先回山西去,仍作太原知府,且别急,等帮着诺敏安顿好了,朕自然升你的官。”
“奴才是何等人,竟蒙皇上如此恩厚……”金珙一听这话,不免感激得五体投地,重重叩了几下头,方退下去。此时怡王方明白了,皇帝叫自己来瞧这一番上下同心,和而不同的戏码,原是为了那日争执变色的事。此时想想,不觉到真有些愧悔,忙站起来躬道:“前儿臣是忒不晓事了,竟当殿和皇上放肆。竟真真尚不及这些外官们明白,请皇上赐罪。”
“难为你还知道,忒是不易。”皇帝哼地一声,气算是消尽了,转又换了关切的神色道:“身子骨儿打紧不打紧?”
“劳皇上操心惦记着,总不过仍是那点子旧疾,没大碍的。”
“唔,那便好。”皇帝细打量了打量他,想来也是确不甚要紧,便又皱起眉道:“那天议政王大臣会议,好些人觉得年羹尧的条陈里待蒙古人过苛了,是么?”
“是,不但旁人,就臣也觉着,是略苛了一点儿。”怡王点点头,思量着道:“前些日子翁牛特八额驸给臣写过一封信来,隐隐约约的,也是这路话,总不过是抱怨年羹尧搅扰喇嘛庙之类的事罢。就在京八旗中,也偶尔听见人议论,说皇上太重汉军汉臣,轻满洲蒙古,不及先帝那样体恤加恩内外扎萨克,如同家人父子一般……”
“朕何时轻满洲蒙古了?必定又是老八他们到处胡说八道!”皇帝听得一瞪眼,嗓门儿立时提得老高。
“皇上并没有亲女嫁到蒙古去,臣也没有,老九老十四他们倒是有好几位,自然名头叫得响些,难怪人说。”怡王说到这儿,突然想起方才弘昼说木兰秋围的话来,又道:“况且皇上改元已经两年了,也并没有准备驾幸承德的意思,与先帝在时比起来,未免叫他们觉得受了冷落。”
“婚都是皇父指的,又不是咱们的首尾。”皇帝无可奈何的一叹,在暖阁中转了好几个圈方道:“这倒真不是小事,朕实实的疏忽了。木兰朕现在确没有心思去,这么着,你就代朕去一趟吧,顺便也养养你的病。唔……所有的皇子都去,庄亲王也去。”
第四十七章
诸皇子随怡亲王、庄亲王木兰秋狩,大会蒙古王公的旨意传到上书房,弘昼也顾不得几位师傅还在,竟乐得一蹦三尺高,当着一众叔叔兄弟,立时拍着胸脯夸口,说此乃是自家的主意,瞧我小五爷,可是个有面子的罢!当下散了学,他便央求了好几拨人,出得宫去帮忙打点打点钦天监,算得好日子,能早一天,可千万别晚一天咯。他兴头了一整宿,选好弓,备齐了箭,次一日却得了个恼人的信儿——山西布政使高成龄再奏耗羡归公的折子,又叫九卿会议驳了回来,这下子麻烦了,皇帝非别着这个劲儿,定了七月初六,要在乾清门听政之后“叫大起”,亲自去和内阁九卿詹事科道们掰扯。如此一来,怡王是断断走不脱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累了一众摩拳擦掌的诸皇子和亲贵侍卫们,眼见着这初秋时节,天高云淡的清爽气,都白高兴一场。
往日的御门听政,俱都是轮班奏事,轮不着的部院自可不来。待初六这一天,可真热闹了,总理事务王大臣,内阁大学士、学士,大小九卿,并几十个翰詹科道,还有外省入京陛见的四品以上官员,全都集在乾清门外,与太和殿大朝的规模竟也不差什么。
皇帝坐在宝座上,瞧着底下这群黑压压的人,心里早已打好了主意。若是先帝,廷议三议五议仍不能决的事,便是他打心眼儿里认可,八九成也要俯从众意。总是想着,凡事细究起来,若是办事的人不能倾心信服,就是天子乾纲独断了,又待怎样?总要大伙儿都瞧着好的,才能日常里一件件办去,若是生搬硬派,貌承心违,反要添出许多弊端来。今上的心思却很不同。他自谓是当了四十五年臣子,人情世故见得多了,并不比诸臣的识见经历少了丁点儿,况且如今身为君主,又能超脱于名利之外,所以观人临事,自然分外透彻。他虽嘴上不敢说,心里却常想着,先父原不过是八岁登基的天子,久居人上,被下头人的弯弯绕哄骗了,实在难免,即便当得起“天纵神武”,却难符那“圣明烛照”。所以这等兴利除弊的事,也只有他方能做得出,办得成。就譬如今日,他本已让张廷玉拟好了上谕,原想着交内阁明发也就罢了。可越琢磨,就越觉得必得亲自和一干持异见的人,公对公的说开了,才算痛快。
一时见诸臣都站班大礼完毕,皇帝便举了九卿会议新递的本章,温声道:“这回所议的,又是谁的主意?”
若说是御前奏对,问及意见,倒颇有人肯应声。可到了这几百号人的所在,即使再敢直言的,也都觉出脊背生风来。静默移时,汉尚书班中居首的朱轼方缓步走出来,微颤着轻拂了袖管跪道:“是臣的主张。”
“唔。”皇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稍待一刻,都察院班中的几个年轻御史,见总宪大人这样坦率,也自壮了胆,都纷纷出列跪了,奏道:“臣亦是如此主张。”
“言者无罪,朕是早就说过的。”皇帝一挥手,命众人仍旧回班,自放开声气道:“就今日议事,若有说辞,也不妨与朕当廷争论。能如此,方是直言无隐,表里如一的纯臣。”
“臣等明白。”众人随着他的话一躬,乾清门外立时一片微嗽不闻的安静。几个近臣昨儿在养心殿是听他发作过了的,不想此时到换了和颜霁色。然而总都摸透了他的脾性,是个三伏天儿的风雨,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的,自也就不甚在意。
“高成龄奏请提解火耗的事,朕叫你们平心静气秉公会议,前儿递上本来朕看,虽算得上平心静气,但见识实在浅薄,与朕意不合。”话说着,皇帝的目光便看向朱轼去,见他脸一下子通红开来,也觉话说得颇重,失了礼敬大臣之道,不觉一顿,改了就事论事的口吻道:“若论州县的火耗银两,原非国家正项钱粮。只为一省的公费用度,并官员养廉,才不得不弄出这一项来,倒不是个能拿到大庭广众下说的事,这你们该比朕更清楚些儿。朕为天下之主,自是乐见天下州县丝毫不取于百姓的,不过势所不能罢了。可如今举国之中,你们也都瞧见了,州县横征加派,亏空国帑,竟有数百万之巨!根由何在啊?州县征收火耗,分送上司,种种馈送,名目极多。上司日用之资惟以州县是赖,对州县之贪婪者,又岂能依律查参而不瞻徇回护?国家吏治之弊,由此而生,长此以往,如何使得?依朕之意,与其令州县存火耗以养上司,倒不如令上司提解火耗以养州县,方是整顿之道!”
“大哉皇言,臣……心悦诚服。”朱轼见皇帝眼睁睁瞧着自己,忙站了出来,满是心事躬身道:“臣素性不敏,然一片愚拙……”
“卿乃老成忠厚君子,虽久历外官,但论事必不存私,自是出以公心。这一节,朕是深知的。所以今日有言,自可当众从容讲来,若可取,朕自然察纳……不过……”皇帝见朱轼闻此已是双腿膝地就要开言,便一个手势止住了,提足了精气神儿朗声道:“若是今日辩不过朕,日后便不可再生异见,如何?”
“臣——遵旨。”
“好,诸王大臣俱都是见证!”皇帝斩钉截铁接过话来,又站起来看向远处的科道班行,高抬了右臂指向前道:“你们也俱当如此,公事自应公议了,若是今日俱称服膺朕训,背后再窃窃私语嚼舌去,休怪朕治你们党同伐异,扰乱政事!”
“是——”众人叫他说得一凛,各怀心思的躬下身去。瞬时又安静了,只听朱轼一个人平和温厚的声气,不温不火,不卑不亢道:“臣出身寒素,从知县历任巡抚,故而略知民艰。若将耗羡之银俱解布政司藩库,便又与正项无异,须得多发民力脚夫,往来甚属烦费,一丝一毫俱是民脂民膏。况且一至藩库,若再行动用,又需咨请户部,按核奏销,层层阻碍,报销甚难,地方公费仍将不敷,岂不有失皇上便宜地方之圣意?臣愚意,不如提解火耗之初,将州县应得之数,并州县公费,听其扣存,不必解而复拨,再费周章。”
“嗯——”皇帝边饮着茶,边细细听着他说,及至听完,方撂下杯子,站起来慢踱了步子。他是个最好辩的人,平素所忌讳的,并不是大臣心存异议,只在旁人不肯与他一句诚心诚意地真话。若有人愿与他当面锣对面鼓的说理,他反倒觉得痛快,断不因自己是君王,就觉失了尊贵。这会儿听朱轼的言语,他也并不以为忤,倒想着是甚好的,算给了他个显摆见识的良机。想到这儿,他不禁一笑,扫视了众人沉声道:“前儿诺敏荐的太原知府金珙引见,也是这个说法。朕初听着是有理的,不过再思量思量,倒觉着有些见小不见大的毛病了。”他说着,摆手命朱轼起身站归本班,又接着道:“如今州县征收钱粮,皆是百姓自封投柜,其拆封起解之时,同城官员公同验看,分毫不能入私囊。州县皆知若征重耗,枉增民怨恶评,却无益于己,尚肯额外多征乎?若将州县应得之数扣下,则无耻墨吏,势必额外多征,私收巧取,累及小民。这里头的出出进进,岂不较往来脚力民夫之数更多?况且直省督抚皆朕亲选,贤愚贪廉朕心自有定见,若督抚操守不清,妄行加征耗羡,则必定难逃朕之洞察!若付与州县么,则朕恐各督抚分辨下属之见识,未必能如朕一般。至于奏销按核么……”皇帝说着,轻瞟了一旁的怡亲王一眼:“朕早就有言在先,耗羡绝非国家正项钱粮,地方若要用作公费,该督抚密折奏请即可,不必咨文户部!”
“此乃皇上通权达变,廓清吏治之法,并非朝廷加赋扰民之弊。日后若有督抚不明圣意,将耗羡作正项钱粮咨部,臣等必严行驳回。”怡王应声一躬,附和了皇帝的说法。
“甚是。”皇帝这厢点了点头,转又向朱轼道:“卿尚有可言么?”
“臣——”朱轼听着他款款而谈,倒有些语塞,虽胸中尚存不少疑虑,却一时难以措辞,想着一成定议,万难更改,便仍不甘道:“兹事体大,不如先下山西试行,再从长计议。”
“哎——天下事,惟有可行与不可行两端而已,如以为可行,自然便行天下,使万民同享恩惠;若不可行,又何必试行于山西?”皇帝自觉话已说尽,此时换了一副“朕意已定,势在必行”的作派,不容朱轼再说,只提了声调向众人道:“诸王大臣可有再奏的?”
“皇上圣见明敏,至矣尽矣,臣等谨遵圣训。”话已至此,后列的御史给事们,自然再不敢多言,略一停顿,四位总理事务王大臣已是出班领衔跪了,一通颂声赞毕,这件干系万千官员,亿兆百姓的大事便如此定了下来。
七夕过后,转眼就是芋兰盆节,钦天监奉旨拟了宜出行的日子,正是七月十七最好。所以这一个芋兰盆节,宫中过得尤其畅快,皇帝命造办处赏下莲花灯与羊角灯,一干有体面的近支阿哥便都进去谢恩。怡王的长子贝子弘昌不但得了双份儿的赏,又接了一个美差——叫他去上驷院,同内务府总管来保一处,多挑几十匹御用的好马,备着王阿哥们围猎用。来保是个最善相马的,却自负这个绝招儿,任人不肯传授。年轻的贵胄王子们秉承父祖骑射之好,也都把这一桩当作个极雅的本事,却总不得要领。弘昌得了这个偷艺的良机,自是心里欢喜,兴冲冲离了养心殿,就带两个小太监往上驷院去。刚走到景运门,便听后头有个人尖声尖气,“昌大爷,昌大爷”的叫他,一回头,见身后来来往往的官员宦侍之中,有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太监正打背阴儿处小跑过来,离着三五步的间隔就地打了个千儿,“我们三爷请昌大爷说话儿。”
“三哥找我?”弘昌一眼瞧出来,这是皇三子弘时打小儿的哈哈珠子,因在弋阳腔里串花旦是个最好的,所以他兄弟一处给人家取了个戏子似的名儿,就叫文旦。弘昌与弘时年纪相仿,本是一处玩儿闹大的,又都是庶出长子,心境最合,情谊也最恰。这文旦也是弘昌早先常见的,原本是个满脸喜兴气儿,最能讨人欢心的巧仆,可这会儿怎么看,怎么是满身的不自在,请安行礼也不似往常那样脆生,声音里仿佛带了哭腔儿。他想着就觉不对,可也知此处人来人往的,不是问话所在,便低问道:“叫我这会子到阿哥所去?我这儿刚接了差事呢!”
“三爷这会子在西华门呢,没在阿哥所……”文旦嗫嚅着瘪了嘴,好像满心的不是滋味儿,却不敢说出来,只左右瞧着过往的人,愈发小心翼翼道:“若不是犯了难事儿,也不敢惊动爷……”
“罢了罢了,西华门就西华门罢!”弘昌一听这话,再也抹不开说一个“不”字儿,只好吩咐了自己的太监:“你去和来大人回一声儿,就说王爷叫我呢,请他先挑了马吧!”说完便只带了一个随身的奴才,跟着文旦一路向西踅去,边走边忍不住犯起那贵介脾气来,直抱怨道:“三哥如今当了皇长子,果然是会使唤人了,这大老远的,还叫跑到西华门去!宫里又骑不得马,这不活活儿叫人溜断了腿儿么!”
“您老当着我们爷,可万别说什么皇长子的话,没得又勾起伤心的事儿。”渐渐到了没人的去处,文旦的胆子才稍壮起来,他因知道弘昌与弘时素来是极好的,也就少了忌讳,口气里委屈带着愤然,呵着身子半是引路,半是和弘昌道:“就好比今儿个,万岁爷赏下的节灯,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玩意儿,可到底也太……太不公了……”他说着,猛地煽了自家右颊一个大嘴巴,吞声泣着,倒叫弘昌心里一怜,也不忍和他计较这大不敬的话,不过自己装作没听见似的不支一声,由着他接着道:“若论宫中,只有年贵主儿得了,这也没什么,是独一份儿的,别人吃不起那个心。可论外头,竟又是除了我们爷,旁的爷们都得了的!您说这——唉!如今阿哥所里各位爷自然都张挂了出来,算是皇恩浩荡,只我们眼巴巴看着,福金在屋子里委屈得直哭,小阿哥小格格听见娘哭,自然也是个哭。您说这阿哥所,可叫人怎么呆呢!只有出来找个没人的去处,自个儿静静心罢!”他越说着,心里越是个难过,竟忍不住愈发哭出声儿来。弘昌亦无可安慰,不过一叹气道:“你这话和旁人说,自然是个不明白的,只和我说,却是个同病相怜的。”
“爷如今托着怡王爷的福,已经是贝子爷了,何等荣耀来着……”
“咳,我们府上的事儿,你这奴才又哪里知道了。”弘昌眼瞧着说过了头儿,忙把话岔开了,仍照了他原意道:“我说的是我王父当年——唉,他老人家一废太子之前,又是何等荣耀来着,说句该割舌头的话,论圣眷,就是皇父也怕有三分不及。可后来怎么着了,一废太子之后,我王父分府之前,我们在阿哥所里,不也是和三哥如今的情形是一样的?那时候我也是记事儿了的,唉……”他说着,也难免忆起旧日的艰难,不觉心下煎熬起来,边在脚下加快了步子,边勉强笑道:“可你看我王父这会子的风采,可知这人呐,总归是河东河西的难讲呢!”他是个心细的人,及说到这儿,赶忙回头向那替他提着御赐莲花灯的太监道:“你拿着这东西先回府吧,别再叫三哥看了堵心。”
两人一路说着话儿,就近了西华门。这西华门日常,只供入宫的王妃公主们命妇们出入,此时大晌午的,自是一个人也没有。两人找了半晌,却不见弘时的人影儿,遥遥瞧见门上挺胸叠肚的侍卫,却不便赶着去问,白白叫人起疑,又不能喊,只有慢慢在墙瓦殿宇间找寻。
“昌哥儿——”随着一阵无力的轻呼,弘昌惊得猛一回头,只见他身后的墙垣下,弘时穿着一身暗灰的宁绸袍子,褐迹斑斑的石青马褂,正蹲在那儿,周遭并没有一个仆从,手里提一个青花酒壶,面色惨淡,双目无光,满颊都是泪痕。文旦见着此景,不由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到了弘时跟前,一把扶住他主人,颤巍巍哭道:“爷这是何苦呢,这样作践自己个儿,您老可是金枝玉叶儿啊……”
“三哥你这是……哎呀!你这是作什么呢!后儿就要秋围去了,你这个样儿,可不找着皇父生气呢么……小文子还愣什么神儿,还不伺候你主子。哎……三哥你怎么……”弘昌叫他唬得满脸煞白,忙扎着手要去搀他,却叫弘时一把抓住手腕子,面色霎时扭曲得半点人样儿不见,只愣愣的,嘴唇翕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秋围是你们的事儿,我没这个福气……”弘时呆了许久,才吐出这一句话来。
“你这是癔症了还是怎么着,我王父早说了,所有皇子都去,他老人家说的还有个不准的?”弘昌本叫他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一听这话,到放下心来,一把拉了他胳膊,就要生拽起来,没成想,却叫弘时一下反拉了个趔趄,差点儿就摔在地上。
“皇父说诸皇子都去,不过是想请叔王莫嫌麻烦,带上福慧,可这心里头……哪里又能闪过我一点儿了……”他说着,眼睛里头直愣愣的,就淌出泪珠儿来,只听得弘昌心头一凉,忙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又何必听谁说呢。”弘时叫他这一问,反回过神来,凄然一笑道:“方才礼部给我来了帖儿,说是奉旨叫我后儿随着在京的近支王公,去德胜门给你们送行……”
第四十八章
好容易劝得弘时略平和了心性,兄弟两个便在西华门内满世界寻了个僻静所在,一个石阶上并坐了说话,叫文旦远远的去把着风。
京城里初秋的风十分清爽,望着不远处高耸巍峨的城门,教这凉意一激,呆坐了一刻得弘时也觉好过了三分。使劲儿掸一掸马褂上的浮土,猛清了清嗓子,握了身旁弘昌的手,一字一顿道:“咱们兄弟一惯是最好的,我看你,倒我比那几个亲兄弟更好些儿。如今求你个事儿,你能不能办得成还在其次,须得立个保,不能告诉了别人去。”
“你……可不是叫我去做什么大逆的事吧……”弘昌虽只有二十岁,还是年轻人的心性,可到底是跟着父辈见识过天家争斗,你死我活的,乍听这话,脸立时吓得煞白,哆嗦着嘴唇急摆手道:“皇父英察,比圣祖还厉害,你可别……别犯傻……”
“你胡扯什么!我哪有那个心思……你……是你想左了。”弘时叫他说得先是一愣,接着一跺脚,“唉”的一声,换了满腔失意道:“我虽书念得不好,文不成文,武不成武的叫皇父瞧不上,可到底也是人臣人子,怎么能……怎么能行那不忠不孝的事。要说我这点子心事,唉,说来不怕你笑话,若依在当年叔伯们身上,那是连个芝麻粒儿也不算的,可如今……”他说着,眼圈儿又通红了,拭了一把泪,眼巴巴地瞧着惊魂稍定的弘昌。
“哎哟我的上苍佛祖,你可真吓煞我了。”弘昌合指念了一句佛,看他那落魄的样儿,心下着实不忍,忆及这多年的情谊,忙站起来拍了拍胸脯道:“只要不是谋大逆,三哥你就吩咐吧,我断不能泄露了半个字出去。”
“好兄弟,我想……我想朝你借点儿银子……”弘时一边忙拉他坐下,一边吞吞吐吐的,话未说全,脸已是发了烧,不好意思地蹙眉道:“年底是我母妃四十五的千秋整寿,虽说丧期不能庆贺,可你听说了没有,去年贵妃二十八岁的寿辰,内里皇父赏赐的,太妃太嫔福金公主们送的,内务府那起子看人下菜碟儿的奴才们巴结的不说,她娘家也是个富的,几下里凑着,摆出来的寿礼,竟堆了两间屋子。这不过是个小生日,就这样体面,若是我母妃的整寿却冷冷清清,没有能叫她老人家欢喜的东西,可不是我这做儿子的不孝么……”
“不是我驳三哥的孝心,你时常也得劝着齐妃母,到哪山,就唱哪山的歌儿吧,这时节,又何苦去跟贵妃比。”弘时的生母齐妃,是皇帝早年最宠爱的侧室,本是从小服侍的宫女,生得极美,又温柔体贴,一连生了三子一女,被请封为亲王侧妃。因弘昌的生母瓜尔佳氏亦是如此出身,又兼夫婿们是个形影不离的,所以当年同在阿哥所时,二人便好得情如姊妹,分外亲近。此时听见齐妃受委屈,弘昌心里也十分难过,只得无奈虚安慰道:“再说贵妃的为人,听我二妹妹说,也不是个张狂的,虽在风头上,可也并没听说待人有哪点不合礼数……你这会儿若是借银子做寿,孝心虽是有了,可要叫皇父知道了,难保不……”
“话不是这样说……”弘时听他愈劝,心里反倒愈不是滋味,鼻子一酸,忙用帕子掩了,凄然道:“我母妃这辈子不容易,战战兢兢服侍皇父,养了我们四个,却走了仨,只剩我一个不中用的,成天不说给她老人家增光,反倒竟讨了没脸。等到皇父登了大宝,本说是修成了正果吧?可她堂堂一个亲王侧妃,赶不上年家的也就罢了,怎么到和小四儿他娘……一个没册封的格格闹了个平起平坐呢!”,原来四阿哥的生母熹妃钮祜禄氏原不过是雍亲王府位份极其低微的侍妾,在府中只能被称为“某姑娘”的,及至生了弘历,也不过指着儿子被唤作“元寿的娘”或“四阿哥的娘”,弘时在藩邸已是习惯了这种地位上的差距,不想乃父继了位,整个乾坤颠倒,因而心甚不平,想到这,不禁泣下,“昌哥儿你说,我娘纵不生气,我这当儿子的心里头……”他说到动情处,忍不住站起来,望向那远处层层的宫禁,深呼了一口气。
“罢了,你要多少银子?”
“看贵妃的那些东西,怕要……一万……”弘时也知道数额庞巨,是个难弄的,忙补道:“你若不能,就和二妹妹说,求她也帮我凑些,她婆家原是大学士家……”
“你这也太多了……我们都是不当家的,再说如今满京城的官儿都闹着还亏空,谁有这么多现银!你可也真敢想,当我是王父还是九伯父啊?”弘昌叫他气得一跌脚儿,想了想,才道:“不然我这遭儿去木兰路上,缓缓儿的和王父回一声儿你的艰难,求他老人家不拘从哪一处,手指尖儿轻轻那么一抬……”
“馊主意!馊主意!”弘时急摆了摆手,满头满脸的汗道:“你头晌说,管保下晌养心殿就得叫我去问话!”
“那你说怎么着?”弘昌叫他逼到了墙角儿,两手一摊,竟扑嗤一声笑出声道:“有一个人,倒是你又能借出钱来,又不会给你告诉皇父去。”
“谁?”
“廉亲王——八伯父!”
“呸,你是还嫌我死得慢呐!”弘时一口啐过去,重重一拳砸在弘昌肩头,自己又颓然默坐在石阶上。
“罢了,这不行那不行,我也只有从属人身上给你想想法子,不过也未必能行,只要他们一个敢告状的,叫我王父知道了,我没个不粉身碎骨的。”弘昌拧着眉琢磨了半天,突地笑道:“皇父分你的属人,不是有个新任的苏州织造,叫胡什么?他必是有钱的了。”
“你说胡凤翚?他是年家的姻亲,贵妃的姐丈……未必肯定听我的。”弘时听得眼睛一亮,却又沉了下去,“他就应了,从苏州到京城运一万两银子,皇父耳目聪明,我……我也没有当年八叔九叔那么大的胆……”
“那可如何是好……”两人一时困坐,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末了还是弘昌“咳”了一声,笑叹道:“你说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王父成日介叫皇父逼得到处淘换银子去,我如今又得替你效这份儿力,我们爷儿俩,怎么就这么命苦来着?”
“十三叔如今是天子之下第一人,你还跟我这背运的跟前儿叫苦!”弘时捏了捏手里把玩着的碎石头,一贯到远处,站起来拍拍身上,也换了轻快口吻道:“你先乐呵呵去木兰吧,好生多猎几头鹿,别把风头全叫小四儿抢了去!”
由京城北行,沿途经了顺义的南石槽、密云的要亭两处行宫,秋围的队伍便进了碧玉青葱中带了些许秋黄的草场。因是刚下过两场雨,喀喇河的河水如同久旱逢了甘露,立时泛起醉人的涟漪。正午的日光透过薄如蝉翼的云絮,直打在那河与草上,暖得叫人周身通泰,明媚得叫人意欢心畅。京城以北到木兰间的草原,无不是隶于内务府或诸王公府属的马场,并没有一个寻常百姓,赶羊牧猪。所以目之所及,除去或撒花儿奔驰,或悠闲散逸的骏马,茫茫的青毯上,到处显得分外干净旷达,由河水溪流,到露珠雨滴,也最适合甘冽清爽。时而有那雁过鹘旋,狼奔狐走,更见野趣盎然,生机繁盛。
再过了博洛城,草场中,便间有群山环绕。林中的松鸡野味愈发多起来,把个在京中憋了两年多的满洲贵胄们,乐得合不拢嘴,一路行着,一路就各施展开本领,飞鹰走狗,你拿了一褡裢野兔,我捕了三五头獐狍,纷纷献到怡、庄二王和几位皇子跟前,比试能耐。
因要看顾不到四岁的皇八子福慧,怡王只好耐着纵马驰骋的本心,带着小侄子坐在仪仗舆车之中,由同来的领侍卫内大臣马尔赛领中军旗纛开路前行。因慕着哨鹿的欢娱,众人无不是急性子,特特是弘昼,自来的一个猴儿脾气,片刻也多等不得,见前头行得慢了,便忍不住两膝几纵,也不顾弘历死拽着拦他,催马跑到舆车前,跳下来喘几口粗气,扣窗道:“王父再叫人催催老马吧,怎得前头又停了?”
“瞧见你五哥没有,不见一点儿稳当劲儿,往后学他不得。”怡王无奈地撂下京里转来的信札,向着福慧抱怨了一句,提声儿吩咐外头的护卫道:“着人陪五阿哥去前头瞧瞧!”
一声应诺之下,便听马蹄嗒嗒急跑出去,半晌弘昼一脸沮丧的赶回来,竟是跳下马,一把抓住车辕,自个儿翻身侧坐上来,一挑帘儿,摩挲一把脸上的汗珠儿,悻悻道:“老马忒是个虚胖,肚子都垫到马脖子上去,走这山路,一会儿就累得难过,只有下来歇着。再说就是他不累,那马也是个难过,四脖子汗流的,蹄子都抠进土里去。这会子时停时走,可得哪天才能到围场呢,王父您开开恩,就换了他吧,叫我领中军,一准儿利落!”
“真是一时都不消停啊你!”怡王叫他聒噪得哭笑不得,只有生绷起脸来责道:“临来前儿皇上的训诲,都就着野味儿吃了?如此侮慢大臣,成什么话!他是领侍卫的职衔,体制所限,就当是领中军先行的。你们几个如今的安危好歹,都在我身上,这会子不说好生学习骑射,倒要去当开路先锋,出了丁点儿错,我如何向皇上交待?”
“是——”弘昼在诸皇子中,和怡王最亲近,却也是最敬畏的。这会儿听见教训,赶忙唯唯应了,就要撂帘出去,却叫怡王句:“慢着”,又给叫住了,满脸不自地瞪一眼在旁笑嘻嘻瞧热闹的福慧,只得低眉顺眼道:“王父还有吩咐的话呐?”
“你的蒙古话这几日抱佛脚抱得如何了?”
“我……”弘昼心虚肺颤的偷眼看看车外的弘历——他四哥的学业一贯是最好的,连蒙古字也已识得了许多,这会儿泰然自若的骑在马上,虽双目悠然直视,可瞧那神情,明明是听了这些话去,在心眼儿里笑话自个儿呢。此时不禁想起师傅责备时说的几句书院俗话来,堪堪是“平日不用功,考试呼老兄;老兄直不理,急得直掭笔。”没奈何,只有硬着头皮窘道:“这几日总练骑射,没得空儿……”
“翁牛特是何意?”
“这……”弘昼脑袋里空空,只有佯作理袍子,却听福慧在旁操着奶音答道:“是神圣之意!”
“喀喇沁呢?”
“是守卫之意!”
“巴林?”
“是军寨之意!”接连几个都是福慧所答,且不说一旁的弘昼早就有些无地自容的难堪,倒把怡王招出十二分的惊诧来,一把将他抱起来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是嬷嬷中有蒙古旗的?”
“是这些天在车里听叔王和四哥念叨的!”福慧自有些孩童似的得意,攀着怡王的衣带,却直看了弘昼道。
“罢了罢了,你瞧瞧这个小人精,我这两天不过常和你四哥说,是有哪些个旗的蒙古王公台吉要来迎候请安,叫你们先预备预备,不想竟叫他听了去了!真是……唉……亏得他这么个小脑袋瓜儿罢!”怡王此时,却也全顾不得难为发窘的弘昼,只一力赞着福慧。可刚说了两句,就觉舆车一颠,“杠”地又停了下来。
“又是怎么了?”
“回王爷,是马大人的马叫压得失了蹄,就……又停了。”一个侍卫疾驰过来,到了车外就着马上一躬,强忍着笑回道。
“您瞧瞧您瞧瞧,真可惜了儿那匹好马!”弘昼措身跳下车去,一个箭步跃到旁边的高石上向前望了望,转回来急道:“依他这个样儿,怕还到不了木兰,就该着返京的日子了!”
“他人可伤着没有?先叫随营的大夫去瞧瞧。”怡王听着这话,也不禁大笑起来,先吩咐了那侍卫,转向弘昼笑问道:“你就这么不乐意返京?一点儿都不惦记你皇父母嫔么?昨儿我折子里写,‘臣等及诸阿哥仰承圣恩趋承御前,未曾暌离。今久隔殿陛,未得亲见圣颜,寸心恋阙,梦寐瞻依,时时思念圣主。’四阿哥瞧见了,直说这话是说尽了大伙儿的心意了,哦,敢情这里头是没有你的了?”
“不是不惦记思念,是……哎哟!王父您就绕腾我吧!”弘昼说着,一下跑到车旁弘历的马前,一把抓了他兄长的缰绳嚷道:“四哥你倒说说,是不是也想多留两日在木兰的?”
弘历叫他挡在前头,自然也向前不得,只好跳下马来,被他拉着一并走到舆车边,向怡王一揖,只一个莞尔,却不说话。
“我也想多留两日,跟十三叔学骑马……”旁边的福慧看弘历不言声儿,不禁也有几分着急,轻声扯了怡王的袍角喃喃道。
“我的天,你们说得轻巧,却不知道我晚回京一天,可要补多少差事!”怡王假意不乐地长叹一声,侧过身子看向弘历道:“这事儿我是没半点儿好处的,听四阿哥做主吧!”
“侄儿知道叔王和弟弟们都是极思念皇父的,不过既奉了旨出来,就必得将施恩蒙古,不忘武备的圣意体尽了,皇父才是高兴的,如此就必得宽延些时日才好。所以……还请叔王勉从了众意吧!”
“可这……我总不能直绰绰地说,是阿哥们都恋着塞外地方,不欲回京吧?那昨儿说思念圣恩的话,还做不做数了?”
“王父是诸葛孔明在世,您自有法子叫皇父知道,咱们是既想着他老人家,又恋着塞外风物呢,四哥你说是呗?”弘昼却是个嘴头子伶俐,手头子快的,立刻就着舆车里的笔砚磨了墨,拿腔作势的双手恭敬捧了一支玉管狼毫呈上,又麻利儿铺了一张黄纸,嬉笑道:“王父您今儿的折子还没写呢,您不一日一请安,倒叫皇父不放心了。您这儿快快儿的写了,我好拿给十六叔他们列名儿去!”
“罢了罢了,蒙古王公跟前,不许这么没正型儿的,听见了?”怡王叫他催得无可如何,只好接了笔,又打开才接着的朱批,略一思忖,用满文写道:“和硕怡亲王臣允祥等,恭请圣主万安。窃臣等于前日具折请安,蒙皇上朱批谕曰:‘朕躬甚安,尔等安好?朕实为尔等忧之,所忧者,恐当尔等肥壮而返,认不出也。’钦此。臣等当闻此谕,确不知当如何回奏。此次赴围众人,必当尽心学习弓马,以副皇上之殊恩厚望。且臣等亦得尽除旧疾,身体亦将强健。倘若确实发胖而不堪寓目者,则该如何是好,臣等特为此事惶悚奏闻。”写罢了自己先在头里列过名,就交给弘昼道:“你不是要送去给庄亲王么,就拿去吧。”
“这——王父怎么不提多留几日的事儿——”弘昼拿着那折子颠来倒去看了,心下大有些不解,又觑着怡王的面容道:“再说了,瞧您这身子骨儿,也并没胖嘛,倒是老马愈发胖了才是真的,马都叫他压坏了,害咱们走走停停的!”
“叔王这样说,总归是叫皇父欢喜的意思,等皇父真欢喜了,又求什么是个不准的?你这一脑袋小聪明,却不见丁点儿大长进……”弘历也一瞟那折子,顿时笑起来,自己边回去上了马,边催着弘昼道:“还不快去送给十六叔!”
众人一路说笑着,眼看便到了喀喇城,这是由京城如木兰的最后一座城池,亦是蒙古诸王公迎候的所在。及至城下,只见旌旗猎猎,翁牛特郡王和硕额驸仓津、喀喇沁郡王和硕额附伊达木扎布领衔,一众盛装的蒙古王公已是齐集一处,遥见仪仗旗纛近前,便齐齐扬尘舞拜道:“内扎萨克王公台吉等,恭请皇上圣安!”
第四十九章
“圣躬甚安!”怡王着了一身石青色的朝服,前后及两肩绣四团正龙补服,襞积饰五彩云龙纹,上绣行龙六条。下幅饰八宝平水,腰帷、批领、袖端皆以片金缘边,各绣龙纹。项挂三串绿松石朝珠,腰系汉玉鹅黄带,顶冠二层金龙朝冠,共缀东珠十颗,冠顶一枚极大的红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生得玉立颀长,却清瘦的有些病态。剑眉凤目,都微微向上挑起,虽然常带着微笑,却仍掩饰不住一股深入骨髓的冷傲。颧骨很高,悬胆鼻极为挺秀,乃是主贵的征兆。面色却总带着潮红,显出羸弱的内质。此时在密麻麻一簇伞盖、旗纛中站定了,先矜持威严地看蒙古王公们行过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便瞬时换了一脸殷切随和的笑容,疾步走出来扶住为首的翁牛特郡王仓津,又用蒙古语向众人道:“皇上极惦记大伙儿,只是大丧未毕不便亲来,也嘱咐我代问王贝勒额驸们好。”
内蒙古的王公们久与皇家联姻,又多有育于京城宫廷的,所以礼仪甚为熟惯,见怡王这会儿就过来相扶,便知是不欲让他们多礼的意思,心中虽熨帖,却不敢自矜,仍旧又跪下去以满语笑道:“请王爷金安。”
“不必不必,快起快起!”怡王极亲热地一把拉了仓津起来,因喀喇沁郡王伊达木扎布是晚辈侄婿,到不必拒他的礼,只含笑着受了。转脸向身边的侍卫道:“快去请阿哥们过来相见。”
一时间,也是身着朝服的庄亲王允禄拉着福慧的手,后跟着弘历、弘昼二人从仪仗中走出来。皇子尚未封爵,并无冠服之制,所以每人只穿一件秋香色袍子,外罩绣龙褂,系金黄玉带,以红绒结顶,倒也十分大方得体。这会儿见蒙古王公都齐齐站着等候,便忙迎上去。怡王携了两位郡王走过来,指着他们笑道:“我十六弟你们是见过多少回的了,这三位俱是皇上的龙子。唔……这是四阿哥。”
两位郡王见弘历虽年纪甚轻,但生得端肃儒雅,是一派进退有度的天潢之风,心下便生出一番敬重来,先和庄亲王打了招呼,又忙依着旧日见先帝诸皇子的样儿行礼道:“请四爷安。”
“不敢生受姑父的礼。”仓津所尚的和硕温恪公主,乃是先帝亲生,怡王一母同胞的亲妹,如今公主虽故去多年,但仓津仍带和硕额驸之衔。临来时皇帝早已训教,见蒙古诸额驸,俱当以家人之礼厚待,所以弘历亦极小心,先侧了身子避开仓津的礼,又忙上前扶道:“该做晚辈儿的给姑父请安才是。”
接着弘昼也同他兄长一般似样问候过了,及到了福慧处,仓津总知道了这一干人此来的怀柔礼敬之意,又当他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子,便不再行礼,听怡王说过“这是八阿哥”,就自呵下腰去拉了福慧的手嘻笑道:“阿哥才这么小,皇上就舍叫跑这么远路呐!”
“福慧虽小,亦是皇子!”福慧是个极早慧的,见眼前这七尺多高的蒙古粗壮汉子,并不与他行礼,又说了那样的话,就听出是轻慢他年幼的缘故。此时也不看叔父兄长,只半似答话,半似挑理的清脆一声,倒说得仓津一个满脸通红,竟不敢小看了这个奶娃子,只好就势以满洲礼仪一个千儿打下去道:“请八爷安。”
“罢了罢了,我都想了两年你们的不禾勒(蒙语全羊席)了,还在罗嗦!”怡王见他不到四岁的侄儿,竟是如此沉稳贵重,心里又惊又喜,只恐面上叫仓津难堪,忙过去一边一个拉了两位郡王上马,向弘历弘昼使一个眼色,是叫他们也与其余王公多多亲近的意思。又一番讲亲叙旧,几个人即在满蒙数百臣僚侍从的簇拥之下,向城中谈笑而去。
一路进了城,众人便换了常服入席。全羊席是蒙古的至隆之典,相传为成吉思汗宴祭神祗,招待大宾之礼。与宴之人,需先祝祷赞歌,而后方能入席。因是远途劳乏,礼仪繁琐,怡王便先命年老的领侍卫内大臣马武带了福慧去歇息,自与庄王并二皇子进了蒙古王公的金顶大帐,一应节目过后,分主宾盘膝席地坐了,便见四个穿着富丽的蒙古健仆抬了大长的黄杨木漆金条盘来,上头一只献祭般的活羊昂首卧着,却是黄灿灿,油光光的,香气扑鼻。
“皇上总没忘了我们呐!”仓津举起盛满了羊羔酒的大金杯,朝怡王一擎。他们上次相见还是一年多前为奔先帝丧的时节,孝子贤婿,俱都是披麻戴孝,一身缟素,这会子想起来,犹如惶然隔世一般。先帝对内外蒙古人的好,是毋庸说的,譬如他仙逝的妻子温恪公主,就是先帝亲自送到翁牛特成婚的。可今上的心思,他们就有些摸不准了。若说性情,是绝没有先帝那样挽弓策马,豪放敞亮的;论亲谊,宫中亦不似先帝在时,有那赫然在上的蒙古太后。便是皇帝的亲妹公主,也是少见的许给了满洲子弟,不曾建府朔漠;论理佛,皇帝虽也视章嘉胡图克图为开蒙之师,但青海一战——蒙古人大多疏朗少心计,可仓津却是个精明的人,他早听见八旗中有人说,当今天子甚轻蒙古,所以无意再行木兰秋狄。才疑虑重重的给自己的亲郎舅怡亲王写了封信,就见这一般最近密的人来了,心中倒也宽了不少。只是久别重见,倒不觉想起他的岳丈来,念着昔日内扎萨克四十九旗的荣耀,感慨万千道:“康熙四十五年公主下降,先帝亲幸翁牛特,那时候王爷也是在的。只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福分,再接一次皇上的圣驾了……”
“哎哟哟,你们瞧他说得这话,倒像我们这些人,风餐露宿,长途跋涉,都是个白来的,就撑不起你郡王爷的份儿了?”怡王很知道他的心思,听这半似抱怨的话,便大笑起来,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自拿出随身带的小银刀来,也不客气,就割那全羊身上的肉下来,沾着盐花儿边品,用手点了弘历兄弟道:“好啊,你说我是没脸的也就罢了,难道皇阿哥们都来,也不够凑你四十九旗的趣儿?”
两句话毕,众人已都笑倒了,弘昼边捂着肚子大笑,边紧着嗓子斜过身子在弘历耳边低声道:“瞧你们往后还说我嘴损!”这头仓津也是红了脸,自己割着肉讪讪道:“王爷多心了……”
“不是我多心,是你们忒贪心!”怡王方才还满面春风的笑着,这会儿却突然变了脸色,“当”地一声将小刀扔在盘中,立时凛得满屋子人都住了说笑,只听他一人正颜冷语道:“我且问问你,巴林郡王为什么不来?可是瞧不起我么?”
“他是……唔……想是他部中有事调停不开吧……”仓津叫他乍一问唬得周身一颤,抬眼看了看那结了霜的脸,又见旁边庄亲王也是个不知所措的样,忙解说道。
“胡说!他成天就是吃喝玩乐,部中的事都是二姐管着,你当我不知道?”怡王“哼”地一声直看向仓津,“你倒说说,这是皇上轻蒙古,还是你们蒙古轻朝廷?!”
“这……”仓津一时叫他问得张口结舌。如今的巴林郡王琳布,乃是先帝的爱女固伦荣宪公主之子,与他同为漠南重藩,俱是博尔济吉特氏。然而如今巴林事务,虽名为琳布掌管,实则全由公主之命,公主素性严毅,有男子之风,更兼久掌草原军政,所以性情愈显刚烈。她与诚王允祉乃是嫡亲姐弟,自然和皇帝、怡王不甚和睦。此次喀喇城迎接请安,巴林部并无一人前来,想必亦是公主的脾气所致。他翁牛特王府离木兰甚近,算是半个地主,又兼是琳布的长辈盟长,事情虽不是他的首尾,可拿这话来问他,倒也是不错。
“二姐的性子我知道,如今乌尔衮额驸去了,漠南更没人管得了她了。可她和我们闹意气,也没什么,不过是家里头的陈芝麻烂谷子事儿,说说就开了,可总不该损了朝廷与蒙古的世亲世好。”怡王眼见仓津脸色腊染的得似的,也换了平和口气,循循道:“皇父诞育的公主多,抚育的侄女孙女辈格格们也多,自然可施恩的去处也就多了。可百人百性,又连着各家的父兄子弟,难免要有磕碰,可不该搅闹得蒙古各部对朝廷起疑!譬如九哥和老十四家的格格,就有调唆额驸帮他们探听消息的,不过是仗着皇上待外藩恩厚,不肯轻易怪罪的缘故。若是八旗大臣子弟,看借他们几个胆罢!”
“是,王爷说得是……”旁边坐着的喀喇沁郡王伊达木扎布原就是诚王的女婿,这会儿早就是汗透重襟,本来是辈分小,没有说话的份儿,此时见怡王眼睁睁瞧着他,赶忙应声诺诺。
“若说皇上对蒙古,对诸位公主,也实在是很不坏了,刚一承位就晋了端敏姑母和大姐、四姐固伦公主的封号,难道不都是逾制的?皇上并没有嫡亲的公主,你们总不能叫变出来一个吧?若因为这个就听信小人的言语,说出皇上轻蒙古的话来,岂不是太糊涂了些儿!”
“是我们糊涂了……”仓津叫他软硬兼施拿捏得浑身不自在,垂头丧气的用刀子划着身前的案子,心里倒似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知从何说起。
“我这回来,说是带着阿哥们演习武备,归根到底,还不是知道你们心里头有气,叫你们出气来了?”怡王此时到“嗤”地一笑,又拿起一个金碗来呷了一口酒,再用刀一挑那羊肉道:“好好儿的佳肴,到都凉了。凉就凉罢,还有什么堵心的,不如你就一发说开了,总比外头凉了,里头乌涂着好。”
“那年羹尧劫掠塔尔寺,烧了郭隆寺,又是怎么说?这两处都是章嘉大活佛的法台,他一个汉军旗的人,这样放肆……”
“这事我不知道,你听谁说的?”怡王剑眉一挑,面无半点表情的随口接道。
“这样大的事,漠南漠北早都传遍了……”
“年羹尧的折子,我蒙皇上恩准,一件件是都瞧过的,并没有这样的事。”怡王方才一篇篇的话,满说得心安理得,到此时,虽面上不显,却也难免不心虚起来。不经意地双唇一抿,手指微敲着台案道:“要么……是你道听途说的不真;要么……”他不知怎么,脑子里突得闪过福慧方才的模样,稍一顿道:“要么就是年羹尧先未请旨,后未奏报,自己乱搞出来的。”
“那……若真有这样的事,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重修佛院,再塑金身也就是了。”
“那年羹尧……”
“塔尔寺和郭隆寺附逆罗卜藏丹津,难道不该惩治吗?!”怡王的声气顿时又厉起来,唬得仓津一低眉嘟囔道:“可阿宝额驸又不曾附逆,年羹尧怎得也叫他下跪?我们蒙古……”
“年羹尧做的事,俱与皇上的心思不相干,皇上待内外扎萨克的心思,我替你们作保,可成么?”怡王强压着心里的焦躁答应一声,火烧郭隆寺的事,他之前也颇有耳闻,却还不敢真信,今日在这里坐实,亦觉分外难堪。礼尊黄教,抚绥蒙古原是满洲的根本,和硕特在青海叛乱,剿灭自无话说,喇嘛附逆,亦可加以刑戮。蒙古三部,漠南漠北与漠西虽与朝廷亲疏不同,但尊崇黄教,却是一体。劫掠火烧名刹大寺,乃是犯了蒙藏的众怒,怡王虽不想说年羹尧的坏处,此时却也顾忌不了这许多,只有将他和朝廷皇帝拆开来,免得蒙古人生了嫌隙。
“王爷作保,我们自然没有话说。”仓津眼睛一瞟随来的诸王公们,见大伙儿都一劲儿的点头,自己也平和了心气,瞧瞧满桌子酒残菜冷,大失待客之道,更觉十分得不好意思,嗫嚅半晌方道:“今天的下马宴没有吃好,叫王爷阿哥们受委屈了,明天我定然……”
“明儿等我们哨了鹿,定然请你尽欢!”估摸着蒙古人的气算是暂平了,怡王也总算略宽了心,又挤出满脸笑容来,再举起一杯酒,招呼众人共饮。
木兰本是满语哨鹿之意,素来是八旗鹰扬军威的所在,故而随猎人等,不论尊卑长幼,俱着盔甲,配撒袋(弓囊),插箭壶,又有持着火铳的近侍相随,以备射击猛兽之用。木兰依地势共分七十二围,或旷野无垠,或林莽丛生,各不相同,平日自有八旗兵丁严加看守,民人不得擅入,禁樵牧、禁伐植,更不能射猎。每逢皇家秋狩,必依早年在白山黑水间围猎的故事,先命管围大臣率领骑兵,按预先选定的范围,合围靠拢形成一个包围圈,并逐渐缩小。头戴鹿角面具的兵士,隐没于圈内密林深处,以桦皮制成鹿哨子,长二三寸,状如牛角,人或吹或吸,其声如雄鹿呦呦求偶之鸣。如此一来,雌鹿为寻偶尔来,雄鹿为夺偶尔至,虎豹熊罴则为食鹿而聚。待合围之势一成,百兽俱已入瓮,则射猎即可开始。
头一日的围猎,怡王特选了一个树木稀疏的围子,毕竟皇子们年纪尚轻,这样的去处,顶不济见些狼狐,却不至于熊虎出没,马也不易失蹄。领侍卫内大臣马武乃是先帝的旧侍卫,随着旧主带诸王阿哥们行围也有几十次,看怡王如此铺排,便不禁想起早年的事来,只颤着一脸花白了的须眉调笑道:“王爷如今愈发谨慎了,想当年随先帝秋狄,您可是嚷嚷着要去老林子里最凶的那个。”
“亏得你还记得,那时候年轻气盛,血勇方刚啊!”怡王因身前还坐着不及马腿高的福慧,所以马骑得极慢,听马武这话,悠闲中便带了几分怅然若失。想想他所说的情形,一晃竟是十五六年的光景了,如今虽是再想不到的志得意满,可以忆及荏苒的光阴,逝去的年华,也不禁唏嘘道:“那会子年年在木兰过八月节,若是四——哦,若是皇上在京里没有随驾,就难免要寄一首诗回去,以慰不能同赏月圆之憾。那回也是中秋前,非争着和太——二阿哥分围,要去老林子里,不想还真遇见老虎了。当时也唬得什么似的,不过勉励要强不肯叫人看扁了,后来不知怎么弄得,也没叫侍卫们靠边儿,竟把个老虎连铳带箭鼓捣得不动了。那伙子人在后头喊阿哥神武,我自己心里头倒懵懂着呢,回京了和皇上一说,还叫皇上好骂了一顿不知天高地厚。”
他这一番话,说得围猎的老人儿们都怀起旧来,亦把头回来的人的兴致都勾了上来,弘昼一个纵马兴兴头头抢上来道:“皇父老早就说,别看王父身子瘦弱,骑射本事可是叔伯们里头极出尖儿的呢!”
“出尖儿不敢当,总归比你的三角猫功夫强些儿。”怡王生怕他听了自己的话,也生出逞能的心来,忙绷起脸道:“这几日围猎需得句句听话,身边不得少了三十个人,更不许乱跑到围子外头去!”
“是了是了,您这番教训都说了百儿八十遍了……”弘昼腾红了脸嘀咕一句,却听怡王身前的福慧拧着身子回头问道:“那我……能跟着叔王骑马打猎么?”这半日,他一直坐在马上,惊喜地看着眼前这无垠的半人高的草原,和草丛树后,那隐隐躲藏着,带着鹿头面具的兵丁。扑楞着翅膀的海东青,伏地嗅着草间气息的猎犬,自己身下带着金鞍黄缰,却支着耳朵,跃跃欲试的战马,无不让他幼小的心灵,下意识地体会到自己血液中自然流淌着祖先原始的尚武精神。再听着大家的话,他娇嫩的小脸儿更是透红了,迸出细细的青筋来,满是期待的眼神,希望自己也能有牵黄擎苍,挽弓天狼的机会。
“这一围不行,叔王先带你瞧着,明儿再行猎。”怡王仿佛等着他这一问似的,应声就答了,弘昼满是不乐意的搭腔道:“王父这一路就由着他了,到不能尽兴。”
怡王听着只是一笑,却不理会他的抱怨,只侧了身子对左边泰然骑在马上的弘历道:“庄王陪着仓津他们观礼,我既要带着福慧,这头一围的首箭,你就发了吧!”
第五十章
头一天的围猎众人俱都尽兴,也个个累得腰酸腿软,一觉睡得实在,天已初亮,尚不曾起来。因喀喇河涨水,将京中送信的人绊在路上,所以昨儿下晌本应到的信札,及至入夜才快马递到。尹继善接着了,却不便去扰已经安寝的怡亲王,只等一大早儿,才拿了信,往中军大帐处去。
草原上的清晨,在八月时,已颇见寒意。刚下了露水,微风一拂,更冷得人发颤。他因自负年轻,又未曾经过塞外风霜,不知厉害,所以并未带着狐裘来,这会儿叫风一呲,浑身便觉瑟瑟。看看周围营中,见大臣侍卫们不少都在酣梦,心里不禁叫苦:若是王爷也劳顿未起,自己在帐外候个三时五刻,岂不要冻杀?
及走到大帐前,却已满不是那么回事。眼前方圆百步的空场上,福慧阿哥正独个儿骑着一匹雪白的半大母马,也不叫人牵,只自己缓缓而行。他两天腿胯在鞍上,却够不着蹬,两手紧紧抓着缰绳,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马背上贴去,虽竭力显出无所畏惧的神态,但孩子的伪装,也总能叫人们一眼就瞧出来,他的心里是何等的紧张。平日里服侍福慧的太监们站在不远处,都张着嘴的瞧着,那马略一低低头,抬抬腿,他们便忍不住“哎呀”“妈呀”的叫起来,一个岁数颇大的更是吓得几步跑上去,又怕惊了马,又怕分了福慧的神,只自己跺着脚拍着腿地念叨:“我的好阿哥,好小爷,可别摔着咯!”
“都闪开,不要这样蛇蛇蝎蝎的。”怡王一身紧衬的行袍站在大帐门口,负手笑看着马上的福慧,见太监们这样,不由得一皱眉,先斥了他们下去,又高声向福慧道:“蒙古人三岁即能随众驰骋,我大清皇子岂能叫他们看贬了?”一句话,便说得福慧胆色壮了不少,身子略离了马背,又慢慢地腾出一只手来,轻拂了拂马的后颈。那马是极驯良的内廷御马,颇能感念驭手的心思,见此情形,自也快意,竟嗒嗒地小跑起来。
“八阿哥可真有我满洲之旧风。”尹继善先在旁边看着,他虽是旗下公子,但自幼饱习文章,到把个骑射耽误了不少。此时瞧着福慧这样,心中倒觉憾然,走到怡王身侧先行了礼,又笑道:“奴才若早随在王爷跟前,也不至于把个满洲的本业丢了。”
“你这个学汉人学到骨子里书生啊……也就是这会儿子,若是在先帝手里,哼……”怡王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道:“你看见徐师傅(大学士徐元梦,满洲正黄旗,舒穆禄氏)没有,康熙十二年的进士,比你的学问不坏吧?那时候在上书房课读皇子,先帝考他的骑射,他竟直言不能。先帝怒极,当着我们的面就杖责了要发遣,后来百转千回的才罢了。你说说,就你这样挽不开弓,射不得兔子的满洲哥儿,该当何罪啊?”
“奴才知错了,往后得和人勤学着点儿……”尹继善也知怡王不过玩话,并不是当真责难,心中自不惶恐。只陪笑着连连点头,呈上手中的一个黄绫子信套,一件白封书简道:“昨儿夜间递到的,请王爷过目。”
“唔,”怡王眼光一扫,只见尹继善持着文书的双手都冻得通红,便笑道:“知道‘塞下秋来风景异’了?我看你和弘昌身量儿差不多,回头叫他拿件儿没上过身儿的青狐袍子给你。”说罢也不听他的谢语,自走向马背上兴致勃勃的福慧,轻轻一扯缰绳,那马就稳稳站住,紧跟着,他竟伸出双臂,亲自将福慧抱下来,边给这余兴未消的孩子理了理衣冠,边招手叫过一长溜太监道:“去伺候阿哥净面换衣裳,再进点儿克食。”
“叔王……我还想……”
“这会子要办事了,你安生听话,下晌就带你射猎去!”
“好嘞!”本是恋恋不舍的福慧听这话,早乐得欢蹦乱跳,转身跑了几步,倒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来站稳了步子,竟端端正正作了一个揖道:“叔王慢走!”
“好好好,是你该慢走!”怡王亦没料到他这番礼貌,忙也满面笑容看着他,直到那个小小的背影叫太监们挡住了,才转身向大帐中去,后头的尹继善赶上来啧啧道:“王爷待八阿哥,真是不错眼珠儿的看顾,您这么个好田猎的性子,这回还一箭未发呢。”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何况我这个身子骨儿,太医们也都嘱咐,是不合纵着性儿游猎的,能出来散散就极好了。”怡王边说着,竟又想起方才福慧那小大人儿的样,不禁一个莞尔道:“不过这孩子也是极聪明的,老话儿说‘儿子像娘,金子打墙’,圣祖皇孙们的母家,论文武全材,年家怕也是最好的了。”
“哦……王爷说得是……”尹继善叫他说得打愣,猛然恍惚过来,吞得一笑,忙咳着掩过去,诺诺应声。
“年亮工虽傲却有才干,年允恭虽呆却有巧思,满洲大臣也多有不及的,”怡王跨进大帐,正要在案前交椅上坐下,一眼瞧见他面上尚未遮住的诧异,便笑着要过那文书翻开,边看边笑道:“虽不对头,也不妨公评嘛。你这晚生后辈,也要多学人家的好处。”
“王爷训诲的事,依奴才看,如今……”尹继善素来十分钦佩年羹尧的才略,不过碍着怡王一向对他的芥蒂,并不敢稍有表露,这会儿听见这句话,他倒也放下了心,正要回话,便见怡王脸色一沉,将帖子撂在案上,自己忙住了口,心里揣测着,送去探问的目光。
“陶庵先生荒唐!他学问是好的,可这充豪杰的公子哥儿秉性,办庶务是断断不成的,我早就说他做不来这一省封疆!”怡王无可奈何的一指那帖子,自己狠叹了一口气。陶庵先生乃是隆科多的堂弟,如今的浙江巡抚法海。因曾是他和允禵的授业之师,所以只称先生而不名。这法海出身外戚大贵之家,却极肯用功,二十岁便高中进士,二十四岁即入懋勤殿为皇子课读。然而书念得虽多,却洗不去那一肚皮的贵胄脾性,又比旁的粗俗武人,多了几分酸气。平素眼高于顶,连先帝的旨意,也时时不以为意。所以几经挫磨,又吃了怡王一废太子时失宠的挂落,叫发到甘州军前效力多年。及至今上登位,才看着怡王和隆科多的面子回了京。先放了浙江学政,接着就留在杭州做了巡抚。这会子写信来,是为着摊丁入地难办的事,他是个急茬儿的,又生来就是大少爷,哪里见过地方上市井人情繁杂。上任出了几条告示没人理,他就要使出那大贵人、王者师的性子来,竟要硬来。这信里头,不过里里外外是抱怨浙人狡猾混账,并没有一点儿探讨主张的意思,直看得怡王心里打颤道:“杭城富庶,地多的人何止百千,他是读了多少书的人,怎么这样没城府,到和田文镜去学急功近利,唉,弄出民变来,如何收拾!”他愈说愈觉不妥,一指尹继善道:“你回去就拟回信给他,就说我劝陶庵先生,摊丁入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治大国如烹小鲜。浙省财富重地,朝廷的赋税指望着呢,万万不能乱了!”
“嗻。”尹继善答应的当儿,怡王早已拆了那黄绫子套。皇帝与怡王作书,除公事外,并不用奏折,只仍循先时习惯,传便笺密札,观后即焚。如此机要,就是尹继善亦不敢稍有牵涉,见此情形,忙远远的退后了恭立。
“傅、戴、沈诸人皆不安静,只仗潜邸微劳,各自攻讦,甚是可恼!年羹尧与蔡珽又在大不和一边,二人俱屡屡上折试探朕意,吾弟知其心否?不过‘固宠争权’四字而已!”笺上不过寥寥几字,却写得极草,甚至滴了两滴蜡泪,可知是极随意所书。文中所提之傅鼐、戴铎、沈竹,俱是皇帝在藩的旧臣,如今见年羹尧春风得意,宠冠当朝,自然是心里不服的,又因早年都晓得底细,所以愈发说出难听的话来。成日介在各处嘀嘀咕咕,扰得人心不安,亦叫皇帝打心眼儿里为难生气。至于四川巡抚蔡珽,本是年羹尧引见与当年的雍亲王相识,这会儿一督一抚,刚打了仗,怎得又闹将起来了?怡王一目闪过,边脑子里过着这一干人的薄厚亲疏,边就拿了荷包里随身带的火镰出来,将笺字燃了,随叫尹继善问道:“这两日邸报里有川省的事没有?”
“有,蔡巡抚保夔东道程如丝为本省按察使。”
“唔……程如丝……”怡王抬着头略一沉吟,自言自语一笑道:“果真是年某人参劾过的。”说罢又温文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笑颜命尹继善道:“寄信给伊都立,叫他与他的亮工年兄打听打听,怎得川臬的缺儿,倒用了蔡珽的人了?到底是怎个情形。”
“嗻。”尹继善见他吩咐停当了,忙迎一声,打了千儿方要出去,就见外头顶盔贯甲一身戎装的随行侍卫进来回道:“阿哥和大人们都已预备齐了,请王爷示下,何时行围?”
“这就去吧!”
昨日一天的围猎,算是逗起了众人的兴头,这一早起来,以弘昼为首的,便都摩拳擦掌。各整理停当,就齐集在行辕外头,助围的几百个官兵天未明时已按预先吩咐的向邻近的一处围子埋伏。等诸王阿哥们入了围,内里已闻声声鹿鸣,时而又见独狼孤狐,穿梭在丛木之间,循着鹿鸣而去。福慧坐在怡王的身前,被行袍带子紧紧扎住,看着漫山遍野的人兽俱都按捺不住地神情。只觉激动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一时号令未响,众人并不敢高声,只三五朋伴窃窃私语。弘历见马武老当益壮,虽有花甲年纪,但宝马雕弓,仍旧精气神十足,不觉心生出艳羡之情,遂赞道:“老大人真是好身子骨儿,你一向是开几力弓的?”
“咳,四爷不知道,如今这把骨头可是老得不成了,若论十年前,不是老奴才吹嘘,少说也要七力半,这会子哟——”他说着,挥挥手中的弓,捻着白须笑道:“就六力还是强努着咯!”
“那也比马尔赛强着呢,亏他是图公的嫡孙,岁数也不很大,还有那么壮实个身板儿,竟全是虚的,怕连五力半也是没有的?”怡王听他们言谈,不禁笑着回头接了话。那马尔赛本是满洲世贵的马佳氏,更是平三藩时第一功的大学士图海之孙,如今袭了祖荫的一等公爵,以领侍卫内大臣之职,位列武臣班首。这回奉旨随着行围木兰,接的便是管围大臣的差事。他人是个极忠厚的,又很肯卖力,惜乎办事的本领总不及这身份高,身子又笨重,行围走马都慢得叫人心焦。不过碍着年长位尊,谁也不好说他,这会儿尚在布置合围,并不在跟前,眼见日近晌午,居然还未料理清楚,就连怡王也不禁有些难耐,看看日头讥道:“实不怪天申路上埋怨他,这会子竟还不来,总不能又压坏了马?”
“我说什么来着,您先还骂我侮慢大臣呢!”弘昼听见说他,不免小趋着马过来探个头儿,见怡王一手揽着福慧的身子带了黄缰,一手握着一弯牛角桦皮弓,便凑上去搭腔道:“这回来还没见识王父的神射呢,您这是几力的弓?”
“如今也不能提当年勇了,不过七力罢。神射是谬赞,圣祖春秋鼎盛时,竟用过十一力的弓射熊,那真是冠绝古今了。”怡王用弓梢轻轻一点他的马头,先满是仰慕的追忆了,又笑道:“昨儿听说四阿哥已经练到六力,这个年纪,实在是不易的,你可有进益没有?”
“我呀……”弘昼自知是个骑射不能的,却不好意思认账,只油腔滑调的嬉笑道:“我成日介只有在南海子练,如今南海子不知怎么的,竟是满地的野兔子。平日既只有射兔子的份儿,又哪用得着硬弓,不过五力的也就打发了。赶明儿若要练成个巴图鲁,还得托王父您的福,多央个皇父他老人家,常带我们上木兰来呢。”
“利嘴利舌,却是个软手软脚,嗯……你好本事。”周遭儿的大臣侍卫们听他这话,无不强忍着暗笑,怡王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便不再理会,只听身前福慧细声问道:“那皇父是开几力弓的?”
“唔……”怡王叫他问得一愣,寻思了一会儿,却不肯直言,正要岔开旁的话,就见远处几骑奔马过来,为首的身着一等侍卫服色,离着七八十步开外就飞身下来,又借势紧跑几步到旗纛跟前喘着粗气打千儿道:“禀王爷,都预备停当了,共围进来两群鹿,近处的都在东南灌木林子里,马大人着奴才请王爷谕,何时行围!”
“好,传谕行围!”周身月白缎绣银丝龙纹棉甲的怡王登时身子一挺,用手一拂福慧的肩头,旗角下立即飞出八骑快马,向各处传令。一时鼓号连绵,大有“四面边声连角起”之势,随着鼓噪声响,远处灌木林中便见一群惊鹿狂奔出来,恐惧地扬蹄四窜,飞起一串串烟尘。
怡王将弓虚横在身前,双腿猛一用力,那乌黑得发亮的御用骏马便弹射般的一跃而出旗纛队中,他就势从身后的箭壶中拔出杨木朱漆的平定骲头箭来,在众人的呐喊声中,隔着福慧的身子只一瞬的搭箭,那翎羽便带着弓弦声与风声弧线而出,直刺向惊惶着由侧面疾驰过来的母鹿。穿颈而过的箭让那母鹿没有片刻的挣扎,便屈膝倒在地上,霎时间,不远处跌跌撞撞乱跑的鹿们竟都停住了,茫然的看向死去的同伴,发出集体的哀鸣。可不待它们的神思稍有缓转,百余骑满洲人的奔马已经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能进到此中来的人,必有个征伐南北,战功赫赫的父祖,他们骨髓中的孔武与自负,张扬在此的,便是用兽皮兽骨,涤荡这一片曾经千百年,归属于北方牧人的草原。
一场血色的盛宴过后,胜利的人们带着盔甲和弓矢上的污迹满载而归。余下的野兽们按照历来的规矩,被网开一面,以待来年。众人议论纷纷的,都是谁猎获多少的话题,唯有小福慧,仍记着方才未得的答案。他一边紧抓着马鬃,心里还余有头次行围的恐惧和兴奋,一边趁着众人嬉笑颜开,各说各话的当儿,回身问叔父道:“叔王还没告诉我说,皇父是开几力弓的呢?”
“唔……原本也有五、六力吧,这些年么……大约庶务辛劳,怕是不及从前了。”怡王亲督造办处,凡是上用之物,无不要经他的指示。即这弓箭一项,更是自有专作,特为大战、大阅的御用、赏赐,及木兰和南海子行围而设。此前雍王府中的旧弓,如今在养心殿窝憋了两年的皇帝早已拉不动了,只好重做,也不过四力半而已,在八旗男子之中,实在是好说不好听的。怡王心里想着,虽忍不住觉得可乐,但到底是要为君讳的,三两句支吾过去,不想福慧却是个较真儿的,又一心好奇的问道:“皇父总说,叔王自小的文章算学佛法书画,还有待人接物,都是和皇父学的,那叔王的骑射狩猎这样好,也是和皇父学的么?”
“骑术确是你皇父手把手亲自教的,就跟咱们这会子一样……”怡王叫他追问个没完,倒也难得到词穷了一回,若论皇帝的箭法,其精准倒还在大阿哥之上。先帝在时颇喜在臣下面前炫耀诸皇子的文才武略,故常率善射皇子当众演示,其中也不乏今上的身影,但说起打猎行围,皇帝膂力实是不及,活了这四十几年,若非行围时侍卫兵丁们将猛兽驱赶至跟前,他是断不能亲猎虎豹的,哪里及得怡王这样单骑刃虎的本事。若真说随着福慧说一个是字,未免也忒是违心。幸好大伙儿都各自兴头说笑,并没有“众耳恭聆”的窘境,他思量了半晌,也只好道:“狩猎么……自有满洲蒙古谙达们,不曾劳动你皇父。”
“那……”
“王爷,京里递来的朱批到了。”福慧还待再问,远处一匹快马已经奔过来,一个侍卫下马禀道:“请王爷回行府去接。”
“知道了。”怡王心中暗喜解了围,忙叫着众人,加紧回到大营,里头人早已排好了香案,三声炮响,众人在辕门外依次行礼跪叩过了,怡王接过了那奏折匣子起身,当场打开持出来一看,竟笑得说不出话来,几个人一处凑上去,只见请安折子一旁是几句流畅中透着欢悦的满文朱批,竟写道,“朕躬甚安。尔等安好么?对发胖后不堪寓目之事,尔等丝毫勿虑,尽量发胖,愉悦而归。惟马尔赛回来之时,恐其马力不支,朕委实为之悬念。著怡王选备二匹脚力强而能支撑之马,以赏赐于马尔赛。倘若尚未发胖,则毋庸赏赐。”
“哎呀呀,这可让我为难了,若依我看,老马一贯就是壮实的,就再壮实些,也不很显眼呐。若赏了,等回去皇上见着了倒说你没胖,我岂不是欺君?若不赏——可真辜负了皇上这份儿悬念之心了。”众人一并笑得打跌,怡王边拿着折子,边看着马尔赛,佯作为难道:“这可如何了局呢?老马你且自说说吧!”。
“这……”马尔赛是个憨厚老实人,如何能接得来这般打趣调笑,只怔怔站在那儿,扎手瞪眼儿呵呵陪笑着,却不知如何回话。那头弘昼早乐得趴在他四哥肩上站立不直,见马尔赛如此不知凑趣,忙高声提着醒儿道:“老马还不谢恩!我们想要,还没这福气呢!”
“哦哦……奴才仰蒙圣恩高厚!”马尔赛这才醒过闷儿来,忙托着肚子费劲巴拉的朝南跪了,先叩三个头。又站起来莫知所措的向怡王道:“王爷如何回奏……”
“来来来,大伙儿先贺一贺马大人得蒙上赏吧!”怡王大笑着自己先朝马尔赛拱了拱手,又在众人一偏的贺喜声中,近身低声向马尔赛道:“还要我回什么奏,你自己个儿上个折子谢恩吧……唔,那话写的,实在不必太板正咯。”
第五十一章
正如了弘昼的意,皇帝见着那一日一请安的折子,果然是龙心大悦,不待人请,便叫他们“从容行猎,可晚二三日回京”。然而怡王心里总是存着那林林总总的大事小情儿,真叫他尽心尽兴的玩乐,也不过奢望。就算身在木兰,那七八成的心思,亦放在与蒙古王公的应酬上,亲执弓矢,不过有数的几次。及到了九月中,塞上已见了冬日景象,初雪一落,更是寒气逼人,众人围猎了四十余日,也都见了倦色,正好就势回京。
一众人进宫请安谢恩,都是欢欢喜喜的。待大伙儿辞出去,皇帝独留怡王说了小两个时辰的公事密务,又一处用过了膳,才放他回府歇着。一转弯儿出了隆宗门,满脑子里俱都是李维钧、诺敏、田文镜如何孤立难持;云贵两省督抚文武怎的叫李卫搅和乱了套;青海事罢,总兵周瑛所带的两千驻藏兵丁军饷接应艰难,到底该不该撤回;好几个督抚上折子抱怨各省两税正项户部催解太急,布政司藩库腾挪不开——怡王虽眼睁睁瞧着迎面的人来人往问安赔笑,却一个个都恍惚了面目,不辨甲乙。及至东边值房里持着一叠文书的隆科多走出来,离得近近的打个千儿,连说了两遍“王爷一路辛苦,气色可是十分好了”,才将他走出去千里地万里地的神儿拉回来,先“喔喔”地答应了,方一脸尴尬地欠身道:“托福托福,舅舅这一向可好么?”
“咳,叫花子挨饿——穷凑合罢!”隆科多“呵”地冷笑一声,一抹嘴角地八字胡,满脸都是别别扭扭的神情。本是一句寻常的问候,不想竟招出这么句话来,怡王心里不觉诧异,当真停住了步子,抿着嘴上下打量了隆科多半晌,指指他那一身的猞猁狲皮袍,天马外褂,大笑道:“哪找这么尊贵体面的叫花子来?”及见一脸不合时宜的隆科多也扑地笑了,才又换了亲热口气问:“月把工夫不见,是谁惹舅舅动气了?”
“王爷又埋汰我,白捡了个大儿子,乐还乐不过来,哪儿敢有气?”隆科多挑着眉毛一摇头,略带苦涩的一笑,“要不是这会子还在丧期,我必得请王爷去喝个认亲的酒,听一出《丁郎认父》。”
“好好好,这件大喜事我早听人说了,舅舅这个圣眷呐,啧啧——这戏酒是不能省的,须得明年一并补上——”只听这一句话,怡王早在心里笑翻了个儿,他在木兰时已接了皇帝手书的密札,就上月,他那促狭的四哥,忍不得年、隆相攻的聒噪,竟正儿八经的下了谕旨,将年羹尧在京的嫡子年熙过继了隆科多为子。这隆科多本已有一嫡一庶两个亲子,并不乏嗣,皇帝兀地闹了这一出儿,真叫他措手不及。答对的时候稍有些支吾,便叫皇帝看了出来,满面春风和他说,“舅舅的八字朕是亲自看了两遍的,命里实在该有三子,若没有三子,竟真真的不吉!如今舅舅也是望六的人了,虽身子还很健旺,可也难保再能得子,朕为天子,再给舅舅个儿子,就与上天所赐也不差什么,必是于舅舅有益的。况且年羹尧与舅舅,一内一外,乃是朕的左右手,必要将相和睦,才是社稷之福。如今奉旨连了亲,正是叫人羡慕的好事,也叫枢臣疆吏们瞧一瞧,朕与你们的知遇之情,真是亘古罕见的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便是有一千一万个不乐意,也只能做出欣喜乐意的样儿来叩头谢恩。又依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心不甘情不愿地亲笔修书一封与年羹尧叙亲谊,先交进去御览,待首肯了,方发出去。隆科多为人,并不是那等韬光养晦不动声色的,这会儿听怡王也是如此话头,禁不住将一腔不忿儿涌上来,“哼”的一声,“这两家子做亲还讲个门当户对呢,王爷说说,到时候我们佟家修谱,到他这儿,可怎么处?何况辈数也是不对的。”
“这还用说,过到哪一家,自然就入哪一家的谱咯。”怡王情知隆科多平日里自负佟佳氏两后丹阐,一门三公,本是外戚第一,当朝首贵,绝瞧上年氏这等辽东汉人入旗的,他心里虽也觉得皇帝做事未免有些匪夷所思的荒唐,不过事情已成,总要帮着说项,只好收了那看热闹儿的心,又摆起和事佬儿的身份,含笑道:“年家虽不及舅舅大贵,可年熙我是见过多次了,若说年亮工的几个儿子,也只有他是最好的。自作了御史,就能不负所任,去年上的那道开豁山、陕乐户为良的折子,竟不是二十几岁人的见识,倒有十分的老成。舅舅可万别小瞧了他,往后不定就能给舅舅光耀门楣呢。至于辈数么,不过小事。总归舅舅只记着一件事儿,皇上做什么,全是为了舅舅好罢!”
“王爷说得是……”隆科多听他这篇不咸不淡的话,自也后悔与他说这么多,难不成竟指望怡王向着自己,说皇帝办错了不成?他心里不悦,却也不便带出来,只好佯装将这话听进了心里,连连点头称是。不过隔开了话又随意寒暄几句,就气闷闷地走开了。
隆科多在京里,吃了这个光鲜荣耀的憋,是没处诉说的。实不及年羹尧独据一方,自家便是天王老子。那日接了大军马豆粮草奏销的朱批,便见奏折匣子里还夹着一张朱笔的片子,拿来一瞧,只见上头密麻麻写道:
“朕已下谕将年熙过记(继)与旧旧(舅舅)隆科多作子矣,年熙自今春病只管添,形气甚危,忽轻忽重,医药皆有应,而不甚效,固朕思此子并非就此完的人。近日着人看他的命,目下并非坏运,而且下达数十年上好的运,但你目前运中言克长子,所以朕动此机运,尔父亦不曾商量。择好日子即发旨矣。此子总不与你相干了,舅舅已更名得柱,得此自然痊愈健壮矣。年熙病先前即当通知你,但你身在千里之外,徒烦心虑,一无益处,但朕亦并不曾欺你,去岁字中皆谕你知老幼平安之言,自春夏来,惟谕尔父康健,并未道及此谕也,朕实不忍欺你一字也。尔此时来看,必然感喜。将来得住功名事业必有口中生津时也。旧旧(舅舅)闻命,此种喜色,朕亦难全谕。旧旧(舅舅)说,我二人若稍作两个人看,就是负皇上矣。我命中应有三子,如今只有两个,皇上之赐,即是上天赐得一样。今合其数,大得旧命,应克者已克,臣命中应有三子者,又得得住,此得住自然痊愈,将来必大受皇上恩典者。尔父传进宣旨,亦甚喜,但祖孙天性未免有些眷恋矣。特谕你知。”
年羹尧的心里,顿时不知一股何样的滋味。若说皇帝这话,不必说亲近殷勤,便是“低三下四”四字来形容,亦不能说不切。那一种大功臣的骄傲,不由在他心中燃起来,可一时又觉得荒唐可笑,拿到后宅叫夫人一看,竟把个年夫人气得哆嗦。
如今的年夫人本是年羹尧的继配,乃是宗室公爵之女,有封号的皇家格格,也自是读过书的,年熙乃是她的亲生,自幼又最聪明,十三岁就中了举人,所以格外疼爱,还指望着何时进宫去和贵妃念叨念叨,将年家这一等公爵,越过前房的二子,交给年熙来袭。这会儿瞧见皇帝竟不声不响要将个好好的孩子过继给旁人,惊诧过后,便觉伤心难耐,怒气难平。一揽子陈年旧事带出来,又因是在自己家中,天高皇帝远的,就少了忌讳,只愤然对自己夫婿道:“熙哥儿本来身子尚好的,不过是那一年,你给他写信,并没有作主奴称呼,他就忌恨下了,逼着咱们送了孩子回京,不能随在任上,让我们母子不能相见。这么着才失了人看顾,落下一身的病。如今又借着病,说什么是你克子的缘故,竟也不说一声,就把我的儿子送了人!那隆科多家里谁不知道,凡事只听他小妾的话,连自己的嫡长子都随着性儿的凌虐,何况咱们的孩子!如今还给取了个名字,叫什么得柱儿的!我的天,这可是个什么名字呢!”
夫人一路说,就只哭个不停,倒把年羹尧搅得心烦意乱,只有一边在屋子里走着绺儿,一边虚安慰道:“那这个月进京,你就跟我一起回去,也好看看他放心,成不成?”
“还看什么?皇上不都说‘此子总不与你相干’了么,人家的儿子,我放不放心又做什么!”夫人执拗着一拧身子,又用帕子拭了拭泪。
“怎么就不相干了,父精母血,一脉至亲,是说说就能不相干了的?”年羹尧及听这话,心里也冒起火来,又翻了翻那朱批,愈发瞧着隆科多别扭,只与夫人道:“陶庵先生当年在甘州,我与他相交的久了,本以为他们佟家虽沾了那个裙带亲,可好歹也是个豪杰性儿。可你瞧瞧这隆老舅,说得是什么?还‘我命中应有三子,如今只有两个,皇上之赐,即是上天赐得一样’。这样马屁精、顺竿儿爬的总理大臣,哼,真真辱没了门第!亏得皇上赏他的考语,作什么‘当代第一超群拔类之稀有大臣’……”年羹尧愈说声调竟愈高起来,反是夫人明白事理,倒劝起他来,“皇上想出这个法子,不过是叫你和隆国舅少闹些气性,多缓着些儿,如今儿子都舍出去了,你怎么愈发和他杠起来?这话在家说说罢了,出去见了人,哪怕是东美他们,也只说是皇上的恩典罢!”
“唉,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总见不得这些抠抠嗦嗦的事,成日介只弄这些,可有什么趣儿!”年羹尧说着话,瞧见夫人总是安静了,自己也只有摇摇头,刚拿起茶来要喝,只见外头管家仆妇进来禀道:“回公爷,外头二门上说,岳将军和胡藩台到了,正在花厅奉茶。”
“唔。”年羹尧答应一声,嘱咐仆妇一句:“好生帮太太收拾进京的东西。”就要抬脚出去,却被夫人一声拦住道:“我是妇人见识,不知说得对不对,如今岳东美也是公爵了,名望也大,老爷待他,总不能仍像从前那样说排揎就排揎一顿,还是客气些儿的好。”
“我与他乃是师生,他有今日,还不是全仗着我与他的,哪里说得上什么公爵不公爵,你也忒是操心了。”年羹尧极不屑地一哂,也不待夫人再言,便整着衣冠往外宅去。
岳钟琪如今虽还兼着四川提督的职,可只因仍带奋威将军印信,所以尚留在西安帮着年羹尧处置善后军务,并未回成都任上。然而他原是成都本地的人,又是声威赫赫,无人不晓,所以即便不是亲身在彼,耳目也极是灵通。这会儿接了一个部属送来的信儿,便忙到总督衙门来,路上碰见也有公事要回的陕西布政使胡期恒,就一并联袂而来。
进得花厅坐了,却是汪景琪陪他们喝茶说话。片刻,只见外头年羹尧跟着十来个奴仆,迈着方步走过来。汪景琪在旁不过大咧咧一笑,二人便忙站起来,胡期恒因是文人旧友,又非公厅谒见,不过一个长揖,这边岳钟琪虽已位尊公爵,却不敢丝毫怠慢,先一个军礼说声“请大将军安”,又忙迎上去再打一个落地的躬,恭恭敬敬叫了一声“老师”。
“小岳怎么和元方赶到一处了,是商量着来的?”年羹尧也不客套,安坐受了他们的礼,随意着问道:“敢不成是户部那干子刀笔吏,在钱粮奏销上,又找了麻烦?”
“麻烦谈不上,倒先有一件好事。”胡期恒笑着一欠身:“大将军前番咨请户部,免追四省粮豆的亏空,叫部臣驳了。又上了密折,皇上明鉴,批了‘理当如是,已谕怡亲王’几个字,今儿户部的批复才算到了,总归依旨而行。这事他们不问了,也算省了咱们好大一块心病,不然都捣腾起来,真要按价赔补,实在叫官弁将士们不安。”
“他们早就该如此,不过是一群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的。行军打仗半年多,哪有个粮米草豆不损分毫的。若是不待我说,就直接免了赔补,也算他们有些体恤将士之心。这会子等我发了咨文,却还强三硬四的,若依元方你的意思,是仍要再请,可我这个性子你也知道,实在懒得和他们废话,不过和皇上说一句:‘臣礼宜静候部覆,何敢再置一词。然仍请圣主俯如臣等所情,则官兵皆沐皇恩’,让他们瞻前顾后的嘀咕去罢了。你们瞧瞧,果真是我的所料吧,就这一点子事,他们打四月一直拖延到如今,敢不是户部那位钱串子铁门闩王爷又和皇上说了什么了?我如今算是明镜儿似的,不过就是汪无已的那句话——功臣不可为罢!”
他一时说出这样话来,岳钟琪和胡期恒两个为官的,自然都不敢接了。特特是岳钟琪,这一仗下来,已是举朝侧目,虽说他身在西安,自家并不敢与年羹尧起了并立的意念,可朝中的心思,他也大略明白些,是再不愿他委于年氏之下的。前些日子自己在京中的家人,运回来不少造办处做的甲胄刀弓,顺道带了怡亲王的信给他,言语之间,什么古之名将,当朝卫、霍之类的话,直把他赞到天上去。就连胡期恒,虽是年家的挚友,可听他这样毫无忌讳之辞,心下自也十分不安。粮豆亏空,虽有军中转运艰难,不得已弄出些富余的缘故,但本随军粮台上下其手,贪墨公项,也决然不免。户驳清查乃是本分,宽免就是情分了。隔着锅台上炕请旨,将这亏空一笔扫了,本就有些不妥。今既办成了,他已是颇感庆幸,对年羹尧这一派理所当然的口气,实在不敢苟同。可又不好劝,只有干笑着饮茶而已。倒是汪景琪,落拓书生百无禁忌,在一旁击节叫好道:“亮工说得极是!”
“呵,还是无已知我,”见岳、胡二人都不说话,年羹尧心下也猜得一二,脸色微沉的一笑,轻咳一声问岳钟琪道:“你来又是何事?”
“回大将军,是成都送来信……”岳钟琪刚要站起来说话,只听外头东北方向,隆隆三声炮响。西安内城不大,平日就驻着八旗驻防将军、督、抚、提、学、布、按一众大员,如今又有岳钟琪及军中副将军、参赞大臣、总兵多人,并京中派来善后的户、兵二部钦差,俱都有折奏之权,接旨放炮乃是常情,因此都不以为异。只年羹尧此时心中已有不快,便要找一个茬子,当即叫了下人问道:“去瞧瞧,是何人鸣炮?”
一时间总督府飞跑了人到街上,转回来报道:“回公爷,是巡抚衙门放炮,范大人在接朱谕呢。”
“放肆!当年十四贝子领大将军印驻甘州,如何有同城之人敢放炮?传我的将令给西安府,日后西安城内除大将军行辕,其余衙门不得放炮!”一句话出口,岳、胡二人已是瞠目结舌,且不说甘州所有的文武大员,绝没有西安城这样多。就是遇事便拿出允禵的旧例来比这一条,也实在叫他们惶然。虽俱是大将军,但允禵毕竟宗室皇子,若动辄与他相比,那不如再比个更高的,直比到国初的摄政睿亲王罢了!只是他们一向知道年羹尧的脾气,也不敢驳,等下人领命出去了,胡期恒才低声道:“范中丞总也是大将军的旧交,还当稍存体面才是。”如今的陕西巡抚范时捷,即是先头马兰峪总兵范时绎的堂兄,亦为满洲开国辅相范文程之后,虽也是年羹尧的旧部,但毕竟出身近臣令族,倒似与皇帝更亲近些。年、范二人战时情分尚好,仗一打完,年羹尧如日中天,气势熏人,全不将西安众官放在眼里,巡抚提督,全不当是同僚,只作属员看待,实叫这位范大中丞有些情不能堪,所以交往也就愈淡起来。
“哼,范时捷虽看着与我极巴结,可他心里想的什么,我却知道。不过是他们范家是开国元勋,累世门阀而已,又哪肯真的打心眼儿里恭敬我了?”年羹尧如何听得进劝,不过轻蔑的一哂,又转向胡期恒笑道:“我打得这一仗,自然能带得鸡犬升天了。他范时捷回京早晚高就,也是顺理成章。等我这回陛见,就奏请皇上,升了元方老弟作这三秦的巡抚,如何?”
“我知亮工兄待我的恩义,只是……”胡期恒此时倒不知说什么好,深感若是再劝,也实在是不合时宜,只有心里暗叹一声,站起来揖道:“那期恒先谢过亮工兄了。”
“咱们兄弟还说什么谢字!”年羹尧一阵大笑,站起来扶了他坐下,略一沉吟,又问岳钟琪道:“你方才说成都有何事来着?”
第五十二章
若说成都的事,便难免又要牵扯到京中那位说风就是雨的天子身上去。只因青海的事大体已经安排定了,皇帝便叫年羹尧九月底由西安启程,入京陛见,也算给他这开基辟业的碰头彩,弄一个圆满。这也本是常理,众人都无异见,可不知怎的,这皇帝竟想着这样按旧例而行,是简慢了他千古君臣知遇的楷模——朝廷的恩人年亮工。因此不但大费周章,责难礼部想出些不合《会典》的新花样儿来,更有甚者,是旨下合该本年入京陛见的督抚,与年羹尧同时进京,以为大将军增色。
这一条旨意传出来,真叫督抚们好生的没脸。若论年羹尧如今,虽职任大将军,爵尊一等公,但说了归齐,大将军不过临时的差遣,事毕交印而已;这一等公么,在仪礼俸禄上是实,在权位执掌上,亦是虚的。所以板上钉钉,实实在在的本官本职,也只有川陕总督罢了。既与众人俱是一样的督抚,怎得大伙儿就要迁就他,有事没事,撂下政务公干入京?如今能做到督抚位上的,不是先帝老臣,便是新皇新贵,又有哪个是真正虚怀若谷好脾气的,不过看着年氏如今风头,隐忍不言而已。只有四川巡抚蔡珽,论门第,乃是汉军旗下平三藩时攻陷云南的大功臣,云贵总督蔡毓荣之子;论科名,亦是康熙三十三年的两榜进士,翰林庶常。年纪资历,都较年羹尧更优,如今屈在年羹尧之下做巡抚不算,还整日介被个年总督颐指气使,见面报名跪安,文书竟用谕令,如同属员一般。蔡珽亦是个性傲的人,自负才具资格,哪里忍得这些。即在战中,也多有争执,不过靠皇帝三番五次朱批压着,令蔡珽全听年羹尧之命,才做了局。
岳钟琪在成都久了,亦知年、蔡的纠纷,他虽不愿去管这些文人旗人们的麻烦事,但以他的地位,又实在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好全当个报信的人,不然真事事叫旁人来说与西安知道,则年羹尧难保不疑他是个骑墙有二心的。这会子成都提督衙门的部属们送来了信儿,岳钟琪也只好向年羹尧直言道:“是蔡抚和人说,老师觐见,本与他人不相干,督抚们代朝廷镇守抚恤一方,职任最重,若无事入京,自不必赶着老师的日子去。他还说——”岳钟琪用了一碗白水似的口气,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的并不敢看年羹尧的脸色,及说到此处,还是忍不住向主位上瞟了一眼,眼见年羹尧那一簇浓眉,已是紧紧拧着了,便愈发吞吞吐吐的卡住了,那千里杀敌的豪气,真是半点不见。
“还说什么?”年羹尧洪钟似的音色嗡得一震,直听得在座几个俱是心中一寒,岳钟琪嘴唇一颤,忙低了声道:“他还和人说,这个主张如今已经奏上去了,只待皇上谕下——”
“混账王八蛋!”年羹尧虽是书香世家,进士及第,可到底也在刀枪底下呆得久了,本就是个傲气,如今更添了几分烈性,急切时,言辞之中也难免要带些丘八腔,忽闻此言,已气得血涌上来,立时大喝一声,顺势便将那案几上零七八碎的摆设,统统拂在地上。
“大将军息怒——”几个人叫他唬得先一愣,都乍着手站起来,亏得岳钟琪见机得快,忙劝慰道:“他不过一说,也未必真奏;便是奏了,皇上也断不能从了他的心思的。”
“此人在藩邸能认得皇上,还是我的保人,如今竟干出这样混账的事来!”他拍着案子大骂一声,也不论一众家奴仆辈都在,便斥道:“我不过看着他是科举前辈,又略有小材,平素不愿与他计较,就他用的人,大坏了我的名声这一桩事,换了旁人,我又能轻饶得了?!”
“是,是是——”这里头的事,岳钟琪并不知就里,听见他骂,也只有一味诺诺支吾,一边递了眼色给汪景琪,求他帮着开解。
“亮工且消消气吧,这总与东美不相干的。”汪景琪总归身份超脱,见岳钟琪这一番巴不能找个地缝儿的样,忙笑着挥挥手道:“招亮工气的那件事出时,东美还在大漠里头找叛军呢,自然是不知晓的。”说着话,见年羹尧稍平了心思坐下,才又对岳钟琪道:“东美瞧见前日的邸报没有?亮工才参了川东道程如丝。”
“已经见了,我只听说,自打蔡抚上任,这程某人就十分巴结的,原是夔州知府,后蔡抚保了川东道。”
“可不是巴结么,也不知拿了姓程的多少银子!”年羹尧“哼”得一声打鼻孔里出了气,只骂了这一句,便不再言,一抬下巴,示意汪景琪接着说。
“那程如丝初任夔州知府,就用半价强买商家之盐,又有极穷的民人略贩些私盐,从川省到湖广去,官家向来从宽不禁的,也尽叫那姓程的夺去。去年有私盐船过夔州,程某又要连船扣了,那盐贩也是个胆大的,和榷关上的兵丁揪打起来,姓程的恼了,一时竟纠合了上千的乡勇、汛兵,在个商贾集凑得夔关上射箭发鸟枪。一时死的人呐,商人过客,就不必提了。蔡若璞受了他的银子,自然不肯举发,直等一应客商到了湖广,才将这事揭到湖广杨制台(湖广总督杨宗仁)跟前,杨制台本要奏陈,却叫蔡若璞先得了消息,告诉了程如丝,程某人实在无耻,竟着人和杨制台说,这是亮工的主意!等杨制台私底下与亮工问过了,才知竟有这么个不白之冤。如此一个酷吏贪官,亮工已经拜折参了,可听见成都议论,说蔡若璞是铁了心要力保的,真不知拿了他多少银子。”汪景琪边说着,边满是感慨地摇着头,他是个狷介狂生,却看不得这样酷烈害民的事,只叹道:“爱钱爱到这步田地,得蔡若璞这样巡抚,川人可怜呐!”
“确是混帐!”岳钟琪到底将门虎子,也实在不堪这些听闻,看着年羹尧的脸色自也立眉一怒,又道:“怕还不止这一件,成都的来人又和我说,前些时候重庆知府蒋兴仁自尽了,蔡抚奏报的是他亏欠库帑,畏罪而死。实则川省早就传开了,原是节礼送得少了,不堪蔡抚的凌虐折辱,被逼而死的,且是以刀切腹,死得极惨。”
“他姓蔡的当了多少年的穷翰林,什么都见过,只没见过钱。如今做了巡抚,见了钱,眼睛都黑了!”年羹尧愤然一拍桌案,又“混帐王八蛋”的骂了一声。他的为人,虽也绝非一介不取的“青菜官”,但因出身督抚之家,从小富裕惯了,便实在见不得为了几个银子,行那太下作的勾当,因此听得此言,不禁厉色道:“我不参他去菜市口,真枉为了这个总督了!”
蔡珽确奏了督抚们不必一处随年进京的话,皇帝十分客气,竟发下来给年羹尧看,只问依他的意思,该当如何。如此一来,到挤对得年羹尧有些不好意思了,虽是满腔的怨气,也只有回奏“自是不必同往”,以示臣子之谦逊。只是一股心火总要有个发泄处,于是落笔成文参蔡珽的折子,便写得愈发凌厉了,句句都说在到底处。
一晃到了九月底,太保公大将军、川陕总督年羹尧便带着上千家丁兵弁,风风光光往京城去。因午门献俘礼已在四月间行过了,故而他此次入京,并非要行那“大将军奏凯还师”之仪,若论理,也不过是寻常的陛见,本不劳礼部大臣官员再订仪注的。可皇帝却实不忍就这样委屈了劳苦功高的大将军,所以特命礼部因人设礼,拟定章程,专用在年羹尧身上。
这一路风尘虽然劳苦,可场面风光,也实在春风得意。陕省自不必说,是他自家的本管,及到山西,巡抚诺敏虽是满州骨鲠一派,打心眼儿里并不甚买年氏的帐,且疑他盛极将衰,若是用力太甚了,恐怕日后麻烦。正有这样想头,却先接了皇帝的朱批,叫他往来迎送年羹尧回京,务必办得体体面面的。既然皇帝有此一说,他也自只有遵命而行,亦是执礼甚恭。再入了直隶境内,就更是威风的不堪。因着直隶巡抚李维钧本是年羹尧的座下,所以直隶沿途的道府州县,或受了李维钧的指示,或是自家有心奉承,无不极尽巴结之能事。年羹尧本人自不必说,单单魏之耀等打前站的管家辈,叫道府一级的官们见了,也是朝服跪地迎送,兄台先生的满嘴里乱叫着;更有甚者,便是大将军派出的传令营兵,骑着高头大马呼啸而过时,亦有州县官员跪地听命。
将到保定府,眼前又是另一番情形。直隶总督李维钧亲率阖城职官,各个顶戴齐全,朝服补褂的远迎三十里,恭敬敬站在驿道旁边。远远见着令兵持旗飞骑而来,几百官员齐刷刷拍了马蹄袖下来,可可能望见年羹尧的中军旗纛时,便如秋天割韭菜一般,迎风舞拜而下。
“给大将军请安!”众口一词,说得干干脆脆,倒像练过一般。年羹尧马蹄尚有百余步,就听见这灌人心肺的米汤声。他高坐在马上,睨视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不禁一动,虽浑身上下的舒坦,但毕竟觉得有些越礼,然而转念一想,李维钧这个巡抚,若非自家的保山,又如何能当得上?就是再怎样孝敬,也是应当应份罢了。心里想着,那仅剩的一丝不安也不见了,只头也不回的轻轻一挥马鞭,后头一个皇帝派来学习军务的内廷蓝翎侍卫便骑着马,嗒嗒小步颠到跟前,躬身听命。
“去前头和李巡抚说,他也太过于周章客气了,就请起来,带路入城吧!”
侍卫应声而去,大咧咧站在直隶诸大员之前传了年羹尧的话,李维钧忙应一声,众人也未骑马乘轿,竟是几百个人步行着,引了年羹尧的一众仪从进了保定城。
巡抚衙门年羹尧下了马,又着人传了句话,叫官员们散了,才自走到前头去,与李维钧相见。他自己不过一身便服,穿戴都随性的紧,这头李维钧却是头戴镂花红珊瑚顶戴,身着二品文官的锦鸡补服,打扮得如同大朝一般。年羹尧瞧见他这一身行头又来行礼,倒不觉有些好笑,伸出右手虚扶一下,一翘嘴角道:“我走得匆忙,是不及换衣裳的,你又何必闹腾这么郑重呐。”
“应该的,应该的,大将军国家柱石,劳苦功高。”李维钧站起来挽了袖子,半躬着陪笑了,将手一让,年羹尧便随了他,踏进中门大开的巡抚衙门,边走边招呼了后头跟着的魏之耀,笑问道:“我们老魏的干闺女,如今你倒给扶正了没有?”
“老大将军还惦着这点子小儿女事,自小星(古人称妾为小星)认了大管家作义父,维钧哪还敢作寻常人待呢,如今早就扶正了,不过还没请诰封罢了。”李维钧听着一愣,想起是问爱妾张氏,忙招手叫了跟随家人道:“快跑着到内宅,告诉太太,就说大将军到了,快叫她来拜见!”
“什么大管家,既已扶了正,就是你的岳父老泰山!”年羹尧一时听得大笑,想着堂堂首善的巡抚,竟成了自家奴仆的女婿,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熨帖。脚底下的步子也快起来,边笑道:“到底是夫人了,又何必登堂拜客,我就不必见了,只叫她来拜干爹罢!”说着又大笑了一阵,方随着李维钧进了花厅。却不是分宾主落座,倒是年羹尧坐了正位上首,李巡抚不过陪坐在侧而已。
一时又奉茶寒暄过了,见他仍是一脸拘束,年羹尧便笑道:“人都说我是个穷讲究的,最重旁人待我的礼数,好拿大。其实都是看错了我了,这不如今的江苏藩司鄂尔泰,字毅庵的,乃是我的同科举人,也是老相识了。年初我叫个家人去江南办事,顺便到藩司衙门拜会他,这位鄂年兄倒好,竟是一脸的正气,高坐堂上,不过问一句,‘你主子可好?’就不说话了,那神情,倒吓得我叫去的人,跪了个安说声‘大将军问大人好’,就跑出来了。哈哈,这人的性子隔了几十年,真是丁点儿也没变!我看你到该学学他,一省封疆,何必就这么拘禁了?”
“是是,大将军功盖当世,却是不矜不伐,虚怀待下的。”李维钧面上陪笑着奉承,心里却一点儿不敢怠慢,深秋九月,脸上竟渍出汗来,又不敢擦,仍旧是战战兢兢的模样。
年羹尧见他如此,心里更自得意,接了奴仆的奉茶闲话道:“如今你做这直抚,也有小两年了,倒觉得如何?”
“托大将军的厚福,倒也罢了,只是——自打上奏了摊丁以来,总不免被田多的人埋怨。京畿五百里内,俱都是旗地,又有好些皇庄王庄,时常闹出事来,维钧作巡抚的,不能节制各路提督、总兵,多少事,实在力所不能。去年入见时,皇上叫我若因摊丁的事被人攻讦掣肘,不妨就去求怡亲王庇护,不过维钧心里总想,我本是大将军荐拔的人,大将军凡是亦自能照应我,又何必去求旁人——”他说着,便偷眼去看年羹尧的神色,只见年羹尧先是静静听着,及听到皇帝命他结交怡王一节,便皱起眉来,再往后,听见自己那示忠示敬的话,嘴角就又翘起来,细嗅了嗅那杯中龙井的清香,一挑眉梢道:“这又有什么难处,直隶要冲,天下之首,本就该设一个总督才妥当。这回我进了京,就像皇上去奏,改你这个巡抚作总督,加一个兵部尚书衔,只叫提镇们都听你节制,自然就好了。”
“大将军这番心意恩情,可叫我怎么说呢——”李维钧乍一听这话,真是意想不到之喜,他原想着摊丁入地的折子一上去,就大得圣心,自是能官升以品的,不料如今骂他的人实在多了,皇帝虽百般抚慰,却把个升官的事搁了下来,自己与张氏许得那一品夫人的愿,也总不能成行。这会儿听年羹尧说得如此轻快笃定,实实叫他喜得眉目生辉,忙离座拜了下去,惶恐道:“维钧断不忘大将军提携之恩。”
“何必又多礼来。”年羹尧见他如此,也并不起身相扶,不过说了一句客套的话,等他站起来,便道:“你是常进京的,可有没有听见,如今仗也打完了,皇上是欲让我回去,还是留京?朝中的各位,又是如何意见?”
“这——”李维钧一时语塞,依他自己的意思,自然乐意年羹尧入相,如此也算有个倚仗,可京中的信儿,到底丁点儿也没透出来,他近来成日琢磨的,也正是这一回事。此时听年羹尧问起,也只有含糊道:“维钧是寒门出身,朝中的王大臣们,并不认得几个,实在没有听说——”
“哼,这些人呐!”年羹尧鼻子里轻轻吸进一股气去,皱了眉一哂,“他们的心思,我自然知道,不过是怕我进京,分了他们的权罢!不过他们的这些小意思,我也着实是不怕的,就是总理事务,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过承旨而已,在外人跟前说嘴罢了。起五更爬半夜,朝房待漏,御前伺候,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话也说不痛快,气也喘不痛快,竟不是人过的日子!哪里及得我在西安,一样是累朝故都,却落得一个舒坦随性儿呢!”若说他全然不愿入京作那真宰相,但当个出将入相,千古名臣的美誉,也真是胡说了。可若说进了京,须叫他放下西北的四省之地,几十万雄兵,特特是坐镇一方,颐指气使的舒坦日子,确也有些不舍,这会子听见李维钧说京中竟是个没信儿的,他心里便极不是滋味儿,想着当道的人们不过嫉妒他功勋本事,私底下和皇帝嘀咕了,合着伙儿的排挤他而已。于是冷冷一笑,负气说了这一番大犯忌讳的话,末了又道:“我平日里虽远远儿的,可也知道,如今皇上,实在很信那两个人的话。隆老舅不必说了,在吏部,是威风得紧,可他到懂些个什么?是能文的,还是能武的?不过成日里耍他那舅爷的派头罢!至于东华门外那位王爷么——听说是极本事的?挤对得满京城的京官儿哭爹叫娘的要卖儿卖女了?皇上既直说了叫你求他,你也不妨一求,我原在翰林院的时候就听说,他打小儿就是个礼贤下士的,直礼到叫先帝都看不得了,才无职无爵的光杆儿了十几年。”年羹尧说着,自轻蔑的一弹袍角道:“若叫我与他们日日在一处办事,竟真是屈了我的心了!”
第五十三章
在保定城盘桓了两日,年大将军便黄驹紫骝,直向京城而来。德胜门外,礼部早已排好了班,上而内阁,下而八旗六部,就依大朝班次,一大早,在城门外关厢处齐集迎候,专等大将军虎驾入京。
左右总不见来,天近十月,已是立冬时节,京城早就树光草净,风嗖河冻的干冷。上千号大臣官员们齐整穿着冬朝服,内阁大臣和各部堂官们尚有礼部预备的棚子躲躲懒,只剩下一应六部寺监的郎官,各旗的参、佐,哈着手,跺着脚,缩着脖子,想说话又不敢,只恐喝了风,就在寒气逼人的官道上,哆哆嗦嗦,眼瞪眼互相瞧着。
及日头升到正中,等了两三个时辰的官员们终有忍不住的,先还不敢派年羹尧的不是,只私底里三三两两的偷骂礼部是个骑马不带鞭子——就剩下拍马屁的。几下里议论得声儿大了,传到棚子中坐着的礼部侍郎三泰耳朵里——这仪注正是出自他的手,顿时满脸都是酱茄子色儿,一万个挂不住,心一横走到如今管部的裕亲王保泰跟前,嗫嚅道:“要不王爷叫个人去瞧瞧,您看这……”
裕王此时在棚子里,早已绕了一百八十个圈儿,他是一贯只有自家摆谱儿的人,哪儿受过这个。这会儿宗室里高爵的诸王贝勒,并无一个人在此,只他因是管礼部的,所以没奈何被请来坐镇。正烦得满心不自在,穿着冬朝服抱着手炉来回的溜达,一见三泰过来,本就要发作,待听他凝眉攒目地说了这句话,便愈发来了气,一墩那蝴蝶如意纹的瓜棱手炉在案上,愤然对三泰说了句:“什么东西!爷倒要在这儿候着他!”向外大喊一声“备马”,接着便拂袖离去。一时鞍辔叮当,十几个护卫簇拥着裕王,径直驰向南面城中,留下一干目瞪口呆的官员们,仍在原处候着。
又等了半晌,便见尘埃泛起,先有一骑快马,飞驰而来。及至近前,众人才瞧见是一个千总服色的戈什哈,手持一面令旗,在迎候的最头处停下来,也不下马,只大喊一声“大将军到了!”
一时间大伙方才恢复了些精气神儿,裕王已负气先走了,只有礼部两位尚书慌手忙脚的招呼着列班。几位年老位高的大臣们从棚子里走出来,有的已是眯了两个觉儿,让风一激,把刚要打出来的哈欠也憋了回去,搓搓手整齐了冠带,才慢腾腾往队中走去。恰待众人都安顿停当了,只听北方官道上远远的喧腾开来,本有些阴霾的天被上百面大旗蒙住一半,显得愈发暗淡无光。长长的马队后头是大小不一的舆车,支支扭扭的发出长短不齐的和声。声音越来越近,直听得众人有些烦躁的耳鸣时,便清爽爽看见十六个精壮汉子在前引导,后头一等公爵的仪仗排列开来,拥着大纛旗下的年羹尧,已近在百步之内。
百官即在眼前,年羹尧却不发令,先头的引马亲兵也只有继续向前。三泰眼瞧着事情不对,也顾不得自己总是五十多岁的二品大员,忙一提袍子小跑过去,才要从中路插到年羹尧马前,就叫打头的亲兵横出佩剑拦在当前。他心里腾得一怒,却不敢真带出来,喘了口粗气勉强笑道:“已奉了旨意,前头内阁六部各官俱都排班迎候大将军——”后头的话不言自明,总是要年羹尧下马过去寒暄的意思。那亲兵却是个不管不顾的,只乜斜着眼睛问一句:“你是什么人?见大将军仪仗,怎么不跪?”
“我——”饶是三泰见识不少,闻此也是惊得语塞,强压着怒气一皱眉道:“礼部右侍郎三泰,请见大将军。”那亲兵虽是粗人,也知道礼部侍郎大约是官职不小,虽再没问下跪的事,却是半句话也不答,只扔下三泰在当地,自家跳下马来,稳扎着步子走到年羹尧马前,漂亮的一个单膝跪礼,禀道:“回公爷大将军,礼部侍郎来报,说百官在前头迎候!”
“喔——”年羹尧傲然只一点头,竟吐出两个字道:“走吧。”
一时间,车马人众,便呼啦啦向百官的队伍而来,直令众人无不谔然不知所措。礼部两个尚书站在前头,眼看年羹尧的马头已到眼前,想起仪注上有行礼的款目,此时不见年羹尧下马,也只有事急从权,高喊一声“给大将军请安!”自己便先打下千儿去,后头的人心里虽恼,到底也不肯做了仗马之鸣,俱都有样学样。顿时问安之声此起彼伏,年羹尧马头所到之处,已是俯身一片。唯有内阁学士史贻直,本是年羹尧的同年举人、进士,最是端肃守礼,眼见两侧诸官都已屈膝,却只立着不拜,及至年羹尧马头近前,才绷着脸一个长揖,并不言语。
“可是铁崖老弟么,久不见了!”年羹尧见百官队中竟有如此大胆之人,本要发怒,待一细看,才知是史贻直。他一向以科名自居,极看重的,就是这年兄年弟的名分,又打心眼儿里敬重骨鲠严毅之士,轻那奴颜婢膝之人。此时见百官的趋奉,心中虽甚得意,但骨子里却是视如敝屣,极是个瞧不上。忽见史贻直这样作派,竟不觉大生知己之感,翻身下马走到跟前,低身一扶笑道:“铁崖老弟《太史公书》念得好!”
“大将军过誉了,贻直并没有汲长孺的风采。只是大将军么——亦乏卫烈侯的退谦。”史贻直见他引出汲黯“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耶”的典故,想起卫家的下梢,心里倒翻上一股不安来,面色愈发凝重起来,复又一揖,朗然而答。
一句话说得年羹尧仰天大笑,也不顾众人的礼,一手便携了史贻直,由德胜门入城而去。
入得城去过鼓楼大街,一路上都是围着看热闹的旗营官兵家眷。京里早就传开了,都说年大将军是白额虎转世,最有煞气,怪不得连喇嘛也镇住了。一时间万人空巷,都往北城来,大槐树的枯枝子上爬满了六七岁的孩子,及至年羹尧坐骑经过,路旁的人们就都跪下来,口呼“大将军神勇”。
年家在京的宅子本在宣武门内偏西,因他是要先面圣的,所以打发了家眷向西,自己由礼部的一个员外郎陪着,带着十几个亲兵,往东华门而去。一路遇着内城的宗室王公们出行,见人家下马问候,他亦不过在马上持鞭拱一拱手,就策马而过了。
小半个时辰后方入了宫,及至歇山顶黄琉璃瓦的养心门下,已见四个总理事务王大臣站在那里。瞧他过来,廉王便满面春风迎上去,亲亲热热执了年羹尧的手,又一拂他肩上的浮土,笑道:“亮工这一路着实辛苦,和去年一比,还真见瘦了!”说着便挟了他的手臂,并不待他身子略弯下去,只往内里拉道:“皇上和我们都实在惦记你,这会子瞧着你平安,可真是佛祖保佑了!”
听他这话,且不说年羹尧这样志得意满的将军,便是那再虚怀若谷的人,也难免气壮起来,一时间众人都各怀心思地笑着,又相互点头致意了,就雍雍睦睦地都往养心殿里去。进得大门,一干太监内侍也都笑嘻嘻的,张起麟和苏培盛两个迎在门口,一伸手作了相让的姿势笑道:“万岁爷叫大将军和王爷大人们进暖阁里说话儿。”
皇帝亦不同往日一般盘膝坐在炕上,而是负手站立着,等在东暖阁门槛里头。几个人鱼贯而入,照往日,是廉、怡二王在前,隆、马二人在后,此时多了个年羹尧,却是站在怡王右手,前三后二的格局,一齐行礼到:“皇上圣安!”
“今儿真好齐全了!”皇帝亦是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细缝,上前弯了身子一拍年羹尧的右臂,热火火的转头命苏培盛道:“还不招呼人给大伙儿设座!”应声之下,五个小太监已躬身搬了绣墩子进来,众人又一礼谢过了,方坐在炕对过儿。
“你大老远回来,本该咱们君臣先说几句体己话儿的,不过实在先有几件要紧的公事,也只得叫他们一并进来,好赶着先办了。”皇帝满脸喜色,殷殷切切地看着年羹尧,开口便是这样的话头,直听得另四个人好生不痛快,难不成除了办事,这正经的中枢宰辅,倒成了碍眼的了?廉王心里一阵冷笑,余光一扫旁坐的怡王,见他面色到还安详,也只好起身回道:“臣等听皇上吩咐。”
“头一件呐,因你来,朕便叫了喀尔喀四额驸和六额驸也来,回头你同怡王、舅舅,还有理藩院几个,再加上他们两个蒙古的,要一并议一议往后蒙藏和阿尔泰驻兵的事。先头王大臣们议的,你大约也见着了,总归他们不在前头,不及你知道的明细。罗布藏丹津虽剿灭了,总留着阿拉布坦这个祸患,还要防备些。”
“是。”年羹尧绷着脸正色一躬,心里却是极欢喜。国家大事,惟祀与戎,按理,这本是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旧管。如今排开了众人,却特指了他进来,且又说大老远招喀尔喀两王入谒,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岂不是说本次会议,就是怡王、隆科多,也不过装点陪衬而已,原就是要他作主的?想到这,心下越发生出一股当仁不让的气度来,起身便道:“先头议政处所议的,臣瞧着虽不无道理,可到底——”
“罢了罢了,等你们再议了拟来折子看,你只这么空口说,朕一时也记不那许多。”皇帝见他得意地厉害,竟当场就欲说话,且张口便要揪出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毛病来,眼见那四人的脸色都一时发青,忙笑着一摆手,止住了他又向隆科多一笑道:“再一件事,吏部先头给西征将士们议功议赏,虽也议得很公,可总也是他更知道哪个出力多些儿。这么着,回头吏部的会议,不如他也去,再给你们把把牢如何?”
“嗻,奴才们必得用心同大将军请教。”隆科多早恨得后槽牙痒痒,脸上却不敢显出丝毫的别扭来,只有一躬应承了,心里在一旁愠气而已。
“他早年在藩邸,朕就很知道,记性口才都是极好的。”皇帝只当没看见众人的神情,用手一指年羹尧,总是十分开怀的口气向廉、怡二王道:“这些日子他既在京,逢上传旨的事,就叫他和你们一处吧。若有齐集、合奏的事,也与你们一并为首领衔才好。需得叫人看清了,如今的朝廷,是何等的内外同心,将相一体才是。”
“嗻。”皇帝说起大道理来,几个人也只有站起来一起回应,心里想着,皇帝这番安排,所要的,不过是叫年羹尧也过一把总理事务的瘾罢了。只是年羹尧身为外官,怎得就连一声谦谢也不曾有?一时揣着浑身的不自在,又想起开头皇帝的话,几个人便只有辞出来。廉王、马齐打着哈哈登轿回府,隆科多嘟嘟囔囔要先往吏部去预备和年羹尧的会议,怡王却只往最近的养心殿值房处去,又命人道:“请兵部伊大人来见。”
养心殿里说话的人,一时只剩了皇帝与年羹尧两个,皇帝愈换了亲近热络的神情口气,直看着年羹尧尚且肃然的样子笑道:“既没有外人,何必这么拘谨了,倒不如仍旧像在藩邸一样畅快才好!”一句话说得年羹尧也大惬意起来,登时松泛了身子,将绷着的两条腿放开了,分在两边支撑那矮小的墩子,声气亦失了谨慎,照平日的做派爽快笑起来。
“就该这样才是!”皇帝见他果真放得开了,大笑一声拊掌在胸前,自己站起来,眉目生辉的喜道:“你这一仗打得真是啊!朕原本想着该当是好的,不料竟这样好!可真真岂有此理了!”说着话,见年羹尧也要随着起来,忙一把上前将他按住了,笑得额前抬头纹直皱起来,“朕竟不知该如何赏你才好,如何赏你一家才好呢!”
“实在是皇上圣明,洞机万里,臣——”
“哎——何必还说这些场面上的话,除了列祖列宗护佑,其余俱是你的功劳嘛!”皇帝才听他谦了一句,便急摆摆手止住了,只叹着气摇头道:“惜乎不能得一二十个你这样的人去做督抚,代朕分忧。”
“皇上爱惜人才之心,祖宗可鉴,我大清得天地之钟爱,自也是人才不乏的。臣这些年在西北,倒也细心留意了,文武诸臣实在也有些个出众——”
“唔?”皇帝自来是个心有七窍,意达八方的,一听这话,便知道他是要借机荐举。心思灵动间却不肯就接他的话茬,倒是一口改了腔笑道:“且不说西北的人才,左不过你折子里早晚都提过。朕倒想问问,你这为官先后也有几十年了,可知他处的官,又有哪个是可用的?”
“唔——依臣之见,督抚之中,当属李维钧是最有才具的。”
“朕知道,你是个内举不避亲的。”皇帝听他说得如此痛快,又知他此行是在保定盘桓了两日的,不觉一笑,坐回炕上把玩了案头的镇尺,“他自奏了地丁的事,日子倒很难过。”
“臣的愚见,皇上不如改直隶巡抚为总督,叫李维钧任了,一则人尽其才,二则也叫人瞧瞧,皇上要保全他的心思。”
“好,这个法子甚好,明儿你代朕传旨吏部。”皇帝一拍桌案,极嘉赏的点点头,又问道:“诺敏、田文镜两个,也和李维钧是一样,总是个孤苦无依的直臣能吏,山西河南,也没有总督之设,如今也依了李维钧的法子,将他们改抚为督,节制军务,如何?”
那田文镜初发迹时,便因遇着年羹尧的缘故,一见面即是相看两厌。年羹尧后又屡听人说,他是个好招惹是非的老搅屎棍子,蔑视科甲,凌虐绅衿,更愈发嫌弃起来。至于诺敏,本是隆科多所荐的人,管他好与不好,自不入眼。此时听见皇帝这话,他心里便很不以为然,却因李维钧是自家所提,此二人的情形又与李维钧极像,倒噎住了,略一沉吟道:“诺敏、田文镜两个,臣确也见过,实在是——极平常人,不及李维钧的。”
此言一出,即是明驳了皇帝的回,端的是说皇帝阅人无术的意思。话说出来,年羹尧顿也觉得失礼,可再想找补,确是不能的,只有轻咳一声掩过去,再看皇帝的神色,倒是不甚相干的模样,只一笑又转了话头道:“你参蔡珽的折子,朕已经瞧见了,不想这人竟是如此负恩!这会子朕已经叫了刑部派人去问他,想必是要开缺了。还有范时捷,他们范家的人,总归还是有一个在京里的好,这回又加着有功,朕欲叫他不拘哪旗补一个都统,也算是荣归。这么着陕抚的缺儿也就没了人了,两省都是百战之余,朕想着调两个年轻有力量的人去,也好帮你——”
“皇上——”年羹尧乍听这话,想着皇帝竟要派了外头的官到西北去,心里不觉一沉。总是他这些年辛苦经营,四省文武,俱属心腹。只待蔡、范两个一走,更无一个外人了。若此时到要调两个不相干的巡抚来,岂不是一番心思,即将付之东流?一时难掩焦躁,便忍不住顶开了皇帝的话,忙不迭的起身拱手道:“两省战后,实在有许多要安顿的事,若不用熟手,只从外头找人来,臣恐他们不能胜任。依臣平素里看,如今的陕西布政使胡期恒,四川按察使王景灏,都是巡抚之才,又是随臣一路办军务下来的,不如——”
“这两个人前后都是你荐的,你们自能合得来。”几番话下来总不投机,饶是皇帝心里本有个底数,脸上仍不免露出些不悦来。强挨过去,定了定神,也觉无意再聊,不过站起来拍拍年羹尧的肩头道:“西陲要紧,必得慎重从事才好,容朕再想想吧!”说罢了又自失的一笑,换了满口的轻快道:“后儿十月初一是祥弟的生辰,他还有服呢,自然也不庆贺。要说西边这一年多的折腾啊,他替你操的心,也实在不比朕少。就说你在西宁困守的那几日,他也是日夜悬念,及说解了围了,着实也给你掉泪念佛呢!先头几个月他身子欠安,折子里头都和你说了,你这回进京,本也该带些东西去家里看他的,倒不如就后儿个去吧,赶上他的好日子,自然感你的心意了。”
“是——臣遵旨。”几句话说得年羹尧心里着实腻歪,可也总不能辞,只好木然一点头,算是应承。
“你这一路也乏了,早回去歇着吧。这回有日子呆着呢,咱们总归少不了叙的时候儿。”一时无话,两人也都带了倦色,皇帝先说了一句送客的话,又补道:“听说你家眷也回来了?赶明儿叫进来瞧瞧贵妃吧。”
及待年羹尧跪安出去,皇帝便站起来,披了大衣裳,自走到养心殿门口,望着外头初冬萧条落寞的宫闱院落发了一会儿怔,即向门口立着的御前侍卫道:“怡王回府了没有?”
“怡亲王在造办处值房候旨呢。”
“快叫他来。”皇帝心里一阵宽慰,自在门外边呷着被风吹得起了涟漪的奶子站等着,不一时,就见怡王疾步从影背墙后头绕过来,迎面看皇帝在殿前,忙边行礼道:“这会子起了风,皇上留神受凉。”
“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奈何?”皇帝一改方才的笑颜,脸顿时苦起来,拉着怡王进了殿中,叫人掩了殿门,也不进暖阁,只在正殿宝座上坐下。他眉头皱得紧紧的,一手在那黄绫子坐垫上乱划着,半晌方一拍右边的迎手:“这人忒不知好歹!”
“臣方才问了晌午德胜门的情形,有两个是不懂人事儿的。怡王站在宝座前,自也沉着脸色,比划了两个指头向皇帝道:“一个保泰,半道儿私跑回城里,违旨渎职,不知道天高地厚;再一个就是年羹尧,百官跪迎,纵马驰道,真真是——狂悖以极!”
“都不是东西!”皇帝“哼”的一声,吐出一口恶气来,“保泰成日介跟着老八他们跑,还狂得什么似的,以为朕弄不了他了?年羹尧——你没见他方才在朕跟前,竟连个坐像儿也没有——”
“西陲四省,要冲过于三藩——”怡王接口便是这一句极到底的狠话,及见皇帝眉间一颤,却自改了口道:“臣看还是调他回京吧,总归功臣是要保全的。”
“哈,调京?出将入相啊?”皇帝一听这话,倒不由喷得一笑,从宝座上站起来,指着东暖阁说声“里头坐着说”,边向内走着调笑道:“他调京了如何安顿?且不说别的,就天天瞧着,你的日子是好过的?”
“一个八佛爷,一个佟半朝,已经是难过了,皇上实在是体恤下情。”怡王叫他一句话说到心坎儿里,自己也笑起来,见皇帝脸上的神情渐暗下来,自也变了正色道:“也只有先借奖功升赏,调开了四省文武。”
“他未必肯呐——”皇帝轻叹一声,微摆了摆手,“何况舅舅如今在吏部,也愈发自行其是,府道之下,不尽由着咱们。”
“循序渐进,总有法子的——”
“唔——”皇帝一时无奈,凝神望着窗外顶着北风,弓着背,哈着寒气,来来往往的身影,半晌,也只好点点头道:“我叫他初一去见你,到时候,再试试吧!”
第五十四章
父死,服制守丧二十七月,是儒家宗法,亦是国家体制,王孙公子概不能外。因此怡王这个生日过的,也只有安安静静。不排宴、不唱戏、不待客、不升正殿,只着常服,在日常燕居的便殿受了王妃、侧妃、诸子女,并长史、典仪、护卫一干府属职官,正蓝满、蒙、汉三旗及包衣佐领、管领下有爵位品级京官们的行礼。一干弟侄姻戚、朝贵僚属,人是不必来了,但须写一贺笺拜问,于前一日递送王府。自然,奉承寿礼,什么寿联成副、绣屏成架、锦帐成铺、莲履成双,种种吉祥名色,也一应不少。
两三筐半人高的贺笺、礼单,怡王自不能件件亲看,不过站在一旁瞧着,说出几个要紧人物的名字来,待侍宦们找出来,方一一翻过撂在手边,又蹙眉道:“再细找找,怎么不见抚远大将军的?”
“是在奴才这儿收着呢。”一旁尹继善听他问,忙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素色笺纸并一折礼单来,呈上道:“昨儿就嘱咐了门上昂邦,大将军的这份儿,并没和别人的混在一处。”
“嗯,你有心了。”怡王也是一笑,伸手接过来,指着方才那抽出来的几张笺道:“回头将那几筐东西分给不拘哪些相公,叫他们去写回帖。这几个你来写,口气愈谦逊和缓些才好。年亮工这个——”他边说着,边就看那抬头上的字:“太保公抚远大将军川陕总督年羹尧顿首谨贺怡亲王殿下千秋。”列写职名本是敬意,但写得这样又长又全,就实在颇有显摆威风之嫌了,况年羹尧的字怡王是久见了的,一望便知这处并非他的亲笔。一时心中就起了不悦,本要说“这个回帖我亲自来写”的话就势收了回去,也不再瞧后头的四六骈,只将那这帖子轻轻一顺在案上道:“这个你也一并回了吧。”
午间用过膳,怡王便和赶过来拜寿磕头的兵部侍郎伊都立对弈闲聊,以待年羹尧。年、伊二人俱是世宦子弟,北闱(顺天府乡试)的同年,本来情谊颇好,如今又兼公务相通,愈发联络的多了。年羹尧最爱人捧,伊都立又最会捧人,两好儿凑在一处好儿,竟是无话不说起来。只近得伊都立称年羹尧,连公爷大将军几个字也不必叫,言来书去,仍唤年兄而已。
两人眼睛瞧着棋盘,心思却全不在棋上。怡王两指夹了那雪白的象牙云子,却举着手簇了眉,眼见是走了思绪。伊都立先不敢提他,半晌方瞥了一眼后头站着观棋的尹继善,轻呼一声“王爷”。
“皇上这回实在是难为我了——”怡王“喔喔”两声回过神来,又将棋子扔进铜胎掐丝的珐琅彩盒里,胳膊抵在棋枰上,捋着须髯叹道:“年亮工虽是皇上潜邸的人,可外放得早,我先前与他也并没什么交谊,这会子他又是大功初成,就这么两下里见着了,空口说白话,倒还有些别扭。”
“年亮工就是个顺毛驴——”
“你要我拉下脸来呼噜他?”怡王眉梢微微一挑,含笑接了伊都立刚出口的话,“那他要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呢?”
“这——”
“你陪我一起见吧,好歹你们情分不错。”怡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那楸木棋枰,又指了伊都立笑道:“还是你来呼噜他更好些儿。”
“可王爷与亮工若有机宜军务说——”
“我不和他说军务,只说人物。”怡王抿了一口案边的清茶,吐出来的气息幽幽隐隐,令人捉摸不定,“切记切记,我是不要你呼噜的,你只呼噜他就是了。”
一时无话,人人都想着各自的心事,又等了一炷香工夫,就见外头王府长史哈达急匆匆走来,进到屋里一个千儿打下去道:“禀主子,年大将军这会子进了街口,先头的家下人已来递了手本了——”
“唔,手本送还,开中门,请进。”怡王起身整了整衣服,边道:“你们随我去二门迎一迎。”
“年——年大将军穿补服谒见,主子要不要——”哈达却屈着身子没动,声音一颤,又补道。
“他怎么到这样客气起来了?”怡王闻言“哈”的一笑,确有些出乎意料,忙命道:“快去叫人预备更衣。”
眼见怡王面露喜色,哈达心里愈发惴惴不安起来,及等跑出去传话的太监带了一众人捧着补服衣冠进来,想着现在若不实说,到时更难收拾。只好硬着头皮怯怯道:“请主子稍待,门上人说,这年大将军所服的乃是皇上特赐的四开叉团龙补服、黄带,王爷——”
“着实可恶!”怡王被他一句话直气得倒噎,已经放在挂珠上的手一抖,将那盛珠子的托盘一推,哗啦一声,一百零八颗玛瑙珠子就势碰击着一阵脆响。论理,公服谒见,本是尊敬之意,可年羹尧这一身特赐的打扮,已与亲王服色相同。若是怡王没问清了,也依着宾主同服之理穿戴出去,则旁人单看衣冠,绝然分不出尊卑。如此用心,不言自明。一时屋里的众人都紧低着头,再不敢言语一句,只伊都立仗着是至近的姻亲,凑近了喃喃劝慰道:“王爷息怒,年亮工他确是忒放肆,真真浑不吝,没里儿没面儿到家了——”
“主子该用皇上特赐的金黄补褂,鹅黄带子,方与大将军的所服相配。”尹继善的脑子极快,见怡王满脸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神色,忙递了一句。亲王朝服、补服,外袍惯用蓝与石青,怡王蒙赐金黄,乃是朝中独一份。可一则丧期未过,二则不愿显得与常人殊,他自受了这个恩赏,却是从来没有穿过的。这会子尹继善提了这个醒儿,亦算是帮众人解了围,年羹尧既着了特赐的衣饰,怡王以宾主之礼,自当奉陪,亦是情理之所必然。如此,那黄灿灿的颜色,谁人一见,也知是尊贵冠绝人臣,荣宠内外无双的。
“这话胡说了,哪有主人与宾客争体面风光的道理,当我和他一样没起子(北京方言,意为没见过世面)?”见尹继善的话引得众人连连点头,他自己心里的火也压了压。千不念万不念,总念皇帝这会儿也还敷衍着年氏,自己实不能真格的和他一般计较。于是挥手叫退了一干端着顶戴袍服的奴婢,自对哈达道:“穿什么不穿什么,又如何能由着他?去传我的话给抚远大将军,就说本府尚在守制,恕不能补服相迎。叫门上服侍大将军换了常服来见吧!”
“王爷明达,上善若水,大道无形。”伊都立抿嘴一笑,躬身说了一句奉承的话。
“何必说那么好听,受夹板儿气而已——”怡王冷笑一声,心里仍旧恼得发寒,却不肯露出一点气急败坏的意思来,边慢慢踱出屋去道:“皇上跟前你们都需替我作个见证,说说我是怎么个作小服低法儿,伺候他国舅大将军的。”说罢也不到二门去迎,只叫哈达去大门上候着,自己往王府东路的待客之所去,站在九曲回廊之外等着人来。
一时便见年羹尧叫哈达引着往这边来,果然是换了身便服袍子,却是一脸的不痛快。怡王负在身后的双手狠狠一攥拳头,面上便挤出一丝笑容来,慢慢向前两步,迫得年羹尧只好前趋几步,本以为他要过来相扶的,便口中说着请安,身子微向前倾,却不料怡王一下子又站住,并不上前,只说一句:“亮工何必多礼”,他这千儿就不得不打下去。及见他一膝落地,怡王方又紧走几步俯身扶住了,笑道:“亮工太客气了。”
“皇上叫羹尧来贺王爷的千秋。”总归是当着面,再大的气性也不好撒出来,年羹尧也只有直起身子强摆出一副好脸来,见伊都立也在一旁,便半讥道:“学庭老弟得了好儿媳妇儿,就不得空到寒舍去瞧瞧我这百战余生的人,倒只能在王爷这儿叙旧了?”
“哎——亮工家的门槛只怕轮不上他这侍郎来踏吧?”怡王一阵大笑,边偕了他往厅中去,边回头问伊都立道:“你们这一科的北闱人才鼎盛啊,张衡臣和吏部的史贻直、刑部的励廷仪都是?”
“王爷记得不差,如今江苏的藩司鄂毅庵也是。”伊都立在后头满面堆笑跟着,边回道,“蒙先帝和皇上圣恩,忝居卿贰的确是不少,可若论真正经天纬地,上马军、下马民的本事,也只有亮工兄是出尖儿的了。”
“论会说话儿着实比不得你伊学庭!”年羹尧早叫他捧得哈哈大笑起来,不过碍着怡王在这儿,不便太过张扬,只笑道:“王爷不知,这伊学庭是再聪明不过的了,我们那一科,就他的岁数最小,不过是伊相国太尊贵,他大公子不稀得与我们寒门小户的争名分,才不考会试了罢!”
“亮工实在很会埋汰人。”几个人进了屋去,分宾主坐了,随侍的太监献上茶来,顿时一股热腾腾的暖意布满了这华美的厅堂。听年羹尧这样粗声大气,傲骨凌人的话,怡王只心里冷冷笑着,去不肯带出来,一头吩咐了人再将熏炉里加些碳,边笑道:“我与学庭也是大婚时才认得,虽是亲戚,到不及你们这同年的交情早。”
“正是正是,那时候发了榜叙同年,还去拜望过老公爷。”伊都立乍听怡王的话,实在有些不敢接,若当下认了,岂不是说若论先来后到,自己与年氏的情谊到更近于怡王了?心里琢磨着一打愣儿,当下又想起方才说的“呼噜”的话,见怡王冲着自己微一点头,便忙应承了。再看年羹尧时,已是得意得满面春风。
“怪不得,既然你们这样好,亮工啊——”怡王见时机已到,边呷着茶,只作闲谈一般,温和道:“如今四省几下里的巡抚都因功受赏要升官,听说蔡珽又是那么个混帐不成事的,倒不如你和皇上提一提,叫学庭去川省接了印吧,总比外头调一个去,还得起头儿认识的好。”
“这怕不妥——”本是闲磕牙的混说,不觉叫怡王兜得撩到人事上头来,年羹尧脑子一醒,吐口就驳了回来,及说了,自己也觉太过突兀,便补道:“川省西连藏务,南达苗蛮,十分紧要,需得熟手才好。”说着略带了些歉意转向伊都立道:“学庭老弟的才具甚好,只是边事不熟,前儿已经和皇上荐了王景灏——”
“王景灏是好的,”怡王仿佛单等着他说出这个名字似的,一听见就连连点头,“你这一向的军需,到有一半是他帮着操持的?如此人才,又年轻,我看着实在眼热呢,很想叫他到户部来帮帮我,先头已经和皇上奏过了,你看——”
“大战之后,边地需人,王爷恕羹尧不能从命。”一开口便将下头的话堵死了,登时把厅中人都憋得脸色煞白。一句话没有枯坐了一盏茶工夫,只听见自鸣钟嗒嗒的响声,坠得人心里一颤一颤的。
“亮工兄有难处,王爷也请体谅些。再说奴才这点子能耐,若在京里趋奉办事,每日承圣训教诲,还不致大错;若真去做一省封疆,怕还真没那把子金刚钻儿。”伊都立左右瞧瞧,见二人都冷着脸不言声,只好自己站起来,先向怡王一躬,又转对年羹尧笑道:“谁叫亮工兄会教导人呢,王爷爱才心切,见不得你手里头的精兵强将们不得大用啊!”
“学庭说得是,我不过白问一问罢,这个时候儿,自然还当以前方为重的。”怡王深呼了一口气出来,心里虽闷得拧着疼,面儿上还是将拉得极长脸勉强收上去。他本还想问问允禟在西宁的情形,可此时却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只静静拨拉着数珠。
“王爷日理万机,羹尧就不多扰了——”又一言不发坐了半晌,年羹尧也觉万分无趣,站起来一拱手,也算给几人都找了台阶儿下。再信口寒暄几句,不过拘着些客情儿上的礼貌宾主相让了让,也就告辞而去了。
又送出几步回了内书房,伊都立到十分不自在起来,吞吞吐吐地单膝跪在地上,只请罪道:“奴才方才是忒放肆了,王爷给奴才讲情外放巡抚,奴才竟还满口里替他说话。”
“起来起来吧,与你什么相干。我早料了七八分就是这样,四哥他偏要特意难为难为我才好!”怡王“唉”了一声,周身倦怠地靠在交椅里,好一会儿,大约才缓过些精神来。方带出一丝笑意来对伊都立道:“总算他这回欠了你那么一丁点儿的人情,又瞧着你是替他说话的,往后你们书来信去的,就更不外道了吧?”
“这——王爷的意思——”
“四省地连蒙藏,数十万精兵,几千个文武官员,四个布政司的藩库钱粮——他又这样不识抬举——朝廷焉能再兴一回三藩之役!”
气哼哼回了自家宅第,还没待进正堂,就见夫人带了穿红挂绿的两个丫头轻手轻脚从里头走出来,摆着手神秘秘叫他压了声儿,自拉着他走到影背外头低语道:“老爷子生了气了,这会子刚眯着了,就先别进去吧。”
“为什么生气?”年羹尧自小虽不是个服爹娘管的,却向来十分孝顺,听见这话只一拧眉头,“又是哪个不长进的在外头胡闹,惹了父亲生气?”
“孩子们到没有胡闹,只是说你——”
“说我什么?!”夹着方才的不痛快,这一声儿便难免大些,只听里头“咳咳”的嗽了几声,紧接着就是年遐龄沙哑严厉的音色:“是老二回来了不是?还不叫他进来!”
一时便有一个丫头出来,战战兢兢走到年羹尧夫妻跟前,蹲了身子咛咛嘤嘤道:“老公爷叫公爷进去呢。”
“知道了。”年羹尧无奈只一点头,跟着那丫头往里走去,年夫人亦不放心,便也随在后头。才一进里间,就见常在炕上靠着的年遐龄已坐直了身子,瞧着年羹尧跪下去叫了一声“爹”,便“哼”了一声怒道:“我听人说,你在西边儿,竟强纳了蒙古贝勒的女儿作妾,是不是!”
“唔——并不是强纳,是阿拉善——”年羹尧一时语塞,转眼看了看夫人,却叫年遐龄两眼一瞪恨道:“问你的话,你瞧格格做什么?格格就是太贤德,才纵得你这样!敢情只有你是做官的,我如今老眼昏花,连个在外头掌事的朋友也不配有了,就该叫你们兄弟成日介蒙哄?”年遐龄亦是两榜出身,历任到署理总督的人,何等世面没有见过,此时虽老了,可半天也不糊涂,自己捶着炕沿大声道:“你如今本事大,谱摆得也越发大了,这回入京——咳咳咳——”
“爹!”“老公爷!”见年遐龄话说得急了,一阵猛咳起来,年夫人和一干丫头仆妇都忙赶过来服侍,只年羹尧一人跪在当地,心里虽是百个不服,见父亲这样,也不得不叩头敷衍道:“这事儿子做得糊涂,往后再不敢就是了。”
“你们这几个孽障啊!”总算一阵呛咳过去,再细看时,老人家竟忍不住垂下几滴浊泪来,凄然挂在脸上,含着说不尽的伤感。年羹尧饶是豪杰志量,将军性情,也不免跟着难过,膝行几步到炕前,握了父亲的手低声道:“都是儿子不孝——”
“你大哥的一门心思,只在那些天文历算上,虽惹不出大祸,可办事糊涂,也断没有大成。你如今已到了这个份儿上,是再无可求的,可你这个傲性儿啊——”年遐龄只见这一惯气宇轩昂的儿子低头跪在身前,那一番舐犊之心,又如何能堪,握了他的手轻抚着,一边喟然叹道:“你们一众兄妹,也只有你小妹妹的性子是最好的,又随和,又知礼守份,从一小儿到后来进了王府,又作了贵妃,没有一处叫家里挂心的。只是她那个身子骨儿——唉,儿女一个接着一个的没,自个儿也——如今我也这把岁数的人了,再不必求什么门楣光耀,公侯万代,只盼着你们——都是好好儿的——”
“是——”年羹尧一个英雄气短,自也耐不住掉下泪来,亏得夫人在旁劝道:“如今咱们家正是最好的时候儿,爹怎么倒说起这些丧气话来。大哥得圣眷听说也是极优的,大妹妹家的男人也升了苏州织造,更是个富裕所在。至于贵主儿那儿,这些天刚回来,净顾着应付外人,明儿媳妇儿就进宫去看贵主儿,一定也是给您报平安的!”一番吉利话,总说得父子俩破涕为笑了,年羹尧夫妇又安顿了老父歇下,自回了西院去。一路走,年羹尧便向夫人道:“老爷子岁数儿大了,只爱有的没的想罢。”
“老爷子经多见广,说得未必不是,你也该小心些。昨儿八王爷跟前儿得用那个郎中,叫个什么来着?来见你,你竟还不推了,这叫皇上知道了,不吃心么?”
“何止是见,倒还送来五万银子!”年羹尧“呵”的一笑,“我可并没收,还奏给了皇上,我办得可有一点儿错儿么?”
“这回倒是不错。”夫人面上一喜,进得屋去招手叫了贴身的大丫头道:“把午间外头递来的那封信拿来。”
“什么信?怎么送到里头来了?”
“是苏州胡大姑爷的信,老魏大概想着是家务,就叫递进来了。”
“唔,他如今是得了肥缺了。”年羹尧边坐在炕上,由着丫头们脱靴暖腿,自接了那信,随手拆开,只一扫,就扔在一边儿。
“什么事儿?大姑奶奶想家了,还是又托你在皇上跟前替他说项?”
“一件奇事!”年羹尧一巴掌拍在那信上,嗤笑一声道:“如今的三阿哥,皇上自登了大位,也不怎么的,就把老胡的佐领分给了他了,这会子说一句没钱,叫老胡给他凑一万。老胡也没胆,说这千里万里的,让皇上知道了不是玩儿的,这不,说是我在京近便,求我先给他这新主子支些个,赶明儿再还。”
“这怕不妥,弄不好落个交通皇子——再说三阿哥是齐妃的儿子,就算是大姑爷的主子,与咱们也不相干的。正经的,贵主儿还没找咱们要过银子,怎么他到——”
“何苦操这个心,不过万儿八千银子,他若来要,就给他,不来就罢了。”年羹尧极不在意的一挥手,自在炕上头朝里边躺下道:“先帝的阿哥们还不都是这样儿,打下生就是两只手朝天的。只是这位也忒不尊重了些儿,要钱要到旁的母妃娘家来,还只一万,也真值当一开他那尊口啊——对了,这点儿小事,明儿不必和贵妃说,她忒是心重。”
第五十五章
果然是胡凤翚信上的话,第二天大一早,还不待年夫人簪环佩饰收拾停当,弘时身边的那小太监文旦就跑了来。门上人听说是皇子的近侍,也不敢怠慢,就领着来西院见年羹尧。那弘时从小长在王府,管束极严,身边的人轻易不大见人,不并似康熙帝诸皇子的捍仆们那样耀武扬威的张狂。加之文旦年纪又轻,听闻的大将军名声又壮,所以竟是一幅战战兢兢的样儿,慌慌张张请了安,磕磕巴巴说了来意,就只站在那儿不言声儿了。这一幅作派未免更叫年羹尧瞧不上,心道是有其仆必有其主,不咸不淡问了几句“你主子三阿哥好,宫里齐主儿好”的话,就有一搭无一搭向魏之耀道:“叫账房取一万银子给他拿去吧。”
“主子倒忘了,这是京里不是西安,哪能说有一万现银就有呢。”魏之耀知他一贯手大,赏人银子都是个没数儿。心说这干子京里的“爷们”不比别人,一贯欲壑难填,若真答应的太大方了,日后实在麻烦。于是自作主张陪着笑道:“不如叫这小公公过两日在来,等我们筹措筹措。何况三阿哥在外头又没府邸,左不过三千五千慢慢儿运进宫去,也能避避人的耳目不是?”
“喔,你瞧着呢?”年羹尧却是丁点儿没往心里去,只看着文旦问道。
“这位大管家说得极是,小的多跑几趟是应当的,这儿替我们三爷谢国舅公爷大将军了。”弘时本怕年羹尧不往眼里夹他,难出这个钱,所以文旦此来,本也没想着实打实的马到成功。这会儿听年羹尧答应得如此痛快,心里早已美出花儿来,哪敢再挑拣什么,忙作着揖谢过了出去。反是年羹尧等他走了又问魏之耀道:“哪能连一万现银也没有?赵之垣送来的银子不是在京里呢?”
“主子又不图这三阿哥干什么,给的忒痛快咯,没得助了这些人的贪心。”
“什么大不了的事,烦你这样算计,不过是几个要小钱儿的。”见魏之耀说得正眉正色,年羹尧倒不禁笑出声来,顺手从案上抄起一卷书来,合着袍服歪在炕上,便不再言声。
这头说着话,内里年夫人已经打扮好了。虽是丧期不能十分艳丽,可总是进宫看自家的亲妹子,须得体体面面的,不能叫人瞧扁了。如今贵妃恩宠有加,年羹尧荣典无已,宫中一应见着的人,自然也十分的奉承她。先到承乾宫拜了皇后,又一路扬扬赫赫到了翊坤宫,见贵妃站在琉璃花门下等她,紧走几步说声请安,就直着身子右手扶翅肃下去,却被贵妃一把搀住,一头儿叫了一声“二嫂子”,眼泪便再也止不住,断了线儿一样顺着苍白的脸颊疾流,哽咽得竟说不半个字来。
“贵主儿,贵主儿,好妹妹,这是怎么了?”年夫人顿时唬得一愣,看看贵妃身后的宫女们也都十分慌张的样儿,忙紧紧握了她不住打颤的手,掏出帕子来边给她擦了脸,边叫宫女们帮着将她搓弄进殿去,边走便听那掌事的年长宫人不知所措道:“头几日听说格格要进来,主子就盼着,昨儿晚间一直念叨,也是极欢喜的,就方才等着工夫,还好好儿的,不知怎么一见面儿,反倒……”
“难不成还有人敢给贵主儿气受?”论年夫人的性子,本与贵妃的温柔和顺不同,是个正宗满洲大姑奶奶的脾气,又因是老英亲王阿济格一支的宗室格格,从小就不怕人。这会儿见贵妃哭得伤心,便觉十分疑惑,一边连连劝慰着,一边问那宫人。
“嫂子别说这话,并没有的,是我……实在想你们,才一见,就耐不住了……”贵妃见她问,忙摆摆手,泪水也稍止了些,将炕上正做的织绣活计向里推了推,拉着年夫人坐下道:“两个哥哥和姐丈几家子都不在京里,亲娘嫡母又都没了,家中并没有能来会亲的人,自打入宫这两年,我想见着爹,也是不能的了。别家嫔妃贵人的娘家虽寒微些,哪怕是包衣辛者库呢,也时常有母亲嫂子姐妹来看望。只我这儿,外人瞧着是再富贵没有的了,逢年过节,多少金玉珠翠,可这些东西,又怎及得‘团圆’两个字呢……”她说着,愈发忍不得心里的苦处,先还是抽泣,用帕子掩着口不敢放声儿,后竟再也想不到的悲从中来,只将脸压在年夫人的肩头,难过得全身一并颤抖起来。
“好贵主儿,好妹妹,好我的小姑奶奶!”年夫人叫她哭得也心里一阵阵泛起酸胀来,一边轻轻拍着她瘦削羸弱的身子,一边自拭着泪开解笑道:“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如今咱们家这么个情形,外人看着,不定怎么眼热呢,怎么倒心重得这样儿了?妹妹想想我刚过门子的时候儿,你还在家呢,那是怎么个活泼洒脱爱说爱笑来着,我那时候儿想家,你还成日介劝我呢。怎么如今做了贵妃娘娘了,反倒不如小时候儿了?早就听说咱们家八阿哥也是极好极聪明的,又得皇上的心。妹妹这样夫和子孝,高堂康健,兄姊平安上进的全活儿人儿,如今莫说宫中,就是天底下,又上哪儿去找。这么着还要哭,旁人竟真真要哭死了呢!”
“罢了,二嫂子如今做了公夫人,比原先更会怄人了。”贵妃及听至此,才扑得一声破涕为笑了,抬起脸儿来看着年夫人,才要招呼人上茶来,就叫年夫人上下打量的十分不好意思,脸一红笑道:“嫂子紧看着我做什么,笑话我小三十的人了,还耍小性儿么?”
“怎么这两年不见,竟瘦了这么多?”年夫人是个直心热肠的人,看着贵妃如今的面容,虽还是那副清秀娟丽的模样,但本就窄窄的下颌,越发显得削尖起来,和这殿中几个饱食无忧的旗下小女儿们圆滚滚、胖乎乎、粉嫩嫩的脸蛋儿相比,愈让人觉得揪心。眉目间那一缕幽愁,虽竭力笑着,却仿佛永远也扫不去似的。年夫人一时看得心疼,只低问道:“是心里想家不如意的缘故,还是去年夏天里……落下的病根儿?”
“身子总是那样儿,太医院断不了人儿。”贵妃知她说的是居丧持礼以致小产了的事,心里一疼,也就忍过去,反宽慰年夫人道:“不过还仗着年轻,慢慢儿调理就好了。嫂子回去跟爹和二哥都报个平安,只说我是极好的,足足胖了两圈儿,也叫他们放心才是。”
“好——放心,我一定带个平安信儿!”年夫人爽快地一笑答应了,又提了兴致起来道:“这回我们回京来,你二哥给你带了好些个红花、雪莲、虫草,还有上好的蜀锦什么的,头天就递进来了,你平日里总不张口说话,闹得我们也不知你要什么。他又不似大哥那样细致,会倒腾玩意儿,弄得粗了,你可别怪他,实在是心里想着呢,都是亲自办的,从不让旁人掺合。你喜欢的自己随便使,东西有的是;不喜欢的就随手赏人,免得人说贵主儿娘家是个小气巴拉,不知道疼姑奶奶的。”
“小气到不要紧,我只怕人家说太张扬了。”贵妃听着这喜滋滋的话,心里却又愁上来,抿着嘴怔了怔,将两手叠着轻放在年夫人的腿上,轻道:“哥哥嫂子疼我,我本不该拂了你们的好意。嫂子也知道,我与大哥二哥虽不是同母,可这手足骨肉之情,绝不亚于同胞,何况我自小爹在外任,本就是哥哥们看顾教导大的,延师课读,一点儿不曾因是女孩儿就轻慢了我。所以二哥的性子,我也最是知道。他是个才情过人,心雄万夫的,可这一身的傲骨呀——又有谁是瞧不见的呢。如今咱们家,已有两个公爵,嫂子且看看皇后主子的娘家,那总是满洲的正经世家,也不过一个侯而已。嫂子说我瘦了,倒不是哪儿有什么不如意,实在是日日忧心闹的。二哥打仗的时候,恐他有个闪失,误国误身;待他功成名就了,又怕他那个脾气,是个耐不住的,倒落得……叫人埋怨忌恨。”贵妃是个饱读诗书的人,自然也知经史,周亚夫、岳武穆的故事,她又如何不懂。本想说落个没下梢,可当着年夫人,总觉这话十分不吉,也只好改了口。见年夫人听得默然无语,便又道:“如今二哥才四十多岁,就已经爵无可加,职无可晋了,外人瞧着荣耀艳羡,可我总觉得心里放不下。我因从不敢和皇上打听二哥的事,所以也不知道他在外头的情形,只听宫里人口里三三两两的闲话,说他如今是再风光没有的了,竟有些说一不二的意思。”贵妃说着,已是一手抓了年夫人的胳膊,紧紧握着,睁大了眼睛瞧着她,颤颤道:“嫂子若还疼我是你们亲妹妹,就得和我说一句实话,二哥这会子在朝里,人望怎么样,树敌多不多?他在外头,行动作派,又有没有不合规矩的地方,招人忌恨的地方?”她边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竟又流出来,眼睛里满是失神的惶恐,直看得年夫人心里发糁。
“贵主儿……贵主儿可别吓唬我……”年夫人平素虽与年羹尧琴瑟颇为和谐,可也总不多问外事,况深知他向来的脾气,也觉见怪不怪了。乍听贵妃这一问,自也揪起心来,脸色一白,懵懵懂懂的站起身来,手捂着胸口,到不知说什么好。
“不是我唬嫂子,实在是……唉……”贵妃见她如此,也恐说多了叫她生疑,忙起来拉她坐下,自己却不肯坐,只轻轻蹲身下去,挂着泪珠儿行着一个礼向年夫人道:“嫂子需答应我一件事。”
“哎呀,贵主儿这不是折我么!”年夫人刚消停了一瞬,见此情形,又手足无措站起来,自己快快儿的拂了鬓一蹲身子,再忙过来扶住贵妃,给她拭泪道:“妹妹要说什么,我一准儿全答应。”
“嫂子只和哥哥说,就说我求他,总要学一学那卫仲卿、郭汾阳、李继隆,功成身退,善保爵禄名节,以全父子家人。若不能,我虽是不怕被他连累的,只恐叫父亲兄姊嫂子侄儿们受苦受惊,那就是他的不孝不悌不和不慈了。”贵妃说着,不免又垂泪拜下去,直叫年夫人连连应诺劝了好一会儿,才转回了心绪来。再闲聊几句家常,劝了夫人年熙的事,替皇帝说了好些解释的话,便又讲到夫人所生的女儿,已经定了曲阜衍圣公孔家的公子,转年就要成亲的事。贵妃这才真正欢喜了不少,直说:“给这样诗书礼义第一家,真是极好。”又顺手摘下腕子上戴的翡翠镯子,递与年夫人道:“你们的嫁妆是你们的,这个就给侄女儿贴身戴着,算我的心意吧。”
一时两人又说了几句贴心的话,便有宫女来回,说是同住翊坤宫的贵人常在们,要来看二舅太太公夫人。贵妃心里虽有十分的舍不得,也只有依着众人应酬了,待人走了,年夫人也到了告辞的时辰,匆匆别过,各自百转回肠。
正是年夫人在宫中与贵妃说话的当儿,年羹尧却在吏部与一干官员们打擂台。堂中两位尚书隆科多与朱轼坐于左侧主位,年羹尧自坐在右侧客席,余下侍郎们站立两厢,司官们俱都公服齐整,在阶下候命。自青海开战以来,只因年羹尧三日一小荐,五日一大荐,奏疏连连,都是保举军功的话,故而吏部专指了四个司官,将西线军功所保,别立一隔,单独快办,并不与寻常官员循资依历而行的一体处之。面上无他,只私底下,吏部一干人,从尚书侍郎到吏员书办,都简称之为“年选”,以别一般。
先头隆科多在宫中当面奉了旨,叫吏部与年羹尧公同商酌,众人无奈,亦只有将这一番新近保举的军功人员拿出来再议。先头说了几个,俱都话不投机,吏部虽已觉得尽力从优了,怎奈年羹尧仍觉不惬,及说到这会儿,别人尚不如何,隆科多已是满心的光火,不过强压着不便发作罢了。一边考功司的郎中又递了一个履历上来,禀道:“是现任四川荣县知县王国祥,镶黄旗汉军,康熙五十九年升补湖南岳州府同知,奉旨原品留任,因入藏之功应得议叙,历应由同知升一级,以副使、道员补用。大人……”
“唔,大将军之意呢?”左边隆科多早已嘟噜着脸一言不发,及等司官说完,也只装没听着,不过一手把弄着鼻烟壶,时而嗅嗅,打个喷嚏。只苦了汉尚书朱轼,需只身尽这个地主之职,却是个丫鬟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的。没法子,只有向对面一拱手,去问年羹尧的意见。
“此人是个年轻力强能办事的,我很是知道,需得补一个冲繁之缺,方能不负其才。”年羹尧也不看隆科多,只大咧咧喝着茶道:“昨儿我在养心殿时,听怡亲王和皇上荐了淮安知府祖秉圭去任湖南辰沅靖道,这岂不是淮安府的缺儿就空了?不如就将他列了名吧。”
“淮安府地接南北,漕粮转输的缺儿,何等要紧,如何能补一个知县?”一旁隆科多只听得满肚皮气胀,一股股的火儿窜上来,实在不吐不快,眼皮只一楞,又斜侧了身子向朱轼道:“昨儿养心殿说这话的光景我也在,皇上说辰沅靖道地连川、贵,苗蛮混杂,十分难治,叫从御史、给事、部郎里头补一个。这会儿怡王爷在旁边儿说,这样烦难疲弊之地,京官乍放出去,恐少力量,不如仍以烦难知府补放为好,就提了祖秉圭,又说他们祖家汉军世臣(祖大寿之家),如今并没有一个挑大梁的,还该多提携玉成两个才好。皇上一听是那么个理儿,自然也就准了,可又说,京官总也要历练,不历练,千年万年也是不成。你们听听皇上这话的意思,这个淮安府的缺儿,岂不是要一个京官来补授的么?”
“隆公闻琴声而知雅意,真是深体圣心呐。”年羹尧“呵”的一声笑出来,不屑的揶揄一句,才要再说,就见下头一个签押房的笔帖式蹬蹬蹬跑过来,一个千儿打下向隆科多道:“御前奏事处的张老爷传皇上朱谕来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忙站起来,排列齐整了迎出去,就见奏事处的员外郎张文斌持着一封奏折过来,里头另加了一张写了朱笔的连史纸,递给跪在前头的隆科多道:“是为了大人们昨儿奏的一件事儿,您自己个儿看吧。”张文斌说罢了不过又一寒暄,就走了,剩下众人打开折子一看,竟真真的应景儿,所为的正是那补放淮安知府的事!只见上头写道:“湖南辰沅靖道之缺,着以祖秉圭补放,祖秉圭之缺,着吏部大臣,与大将军年羹尧,不论内外,保奏二人。”
三四行的行草,直看得隆科多恨不得一头扎在草垛里去,下头几个司官想笑又不敢,一时就只假咳成一片。年羹尧此时心里早已熨帖快慰到了极处,一阵毫无遮掩的笑过了,便自率先走回堂上去,等众人垂头搭脑回来,便招呼向来奏疏主稿右侍郎沈进思笑道:“还烦少宰(吏部侍郎的雅称)将我提的那个人开列了吧。”
意气风发回了宅第,年羹尧一路即在马上和魏之耀大笑着,且说吏部诸臣是何等琐碎无用。拜过老父一进内室,便见夫人满脸沉沉郁郁的,只愀然在炕上默坐。几个贴身的大丫头也都呆呆立着,一个不敢说话。他心里不觉疑惑,边换了衣裳问道:“你今儿不是见贵妃去了?她身子骨儿不好?”
“不但身子不好,心里更是不好呢。”
“这怎么说?”年羹尧听得猛一皱眉头,“可是有人敢委屈了她?”
“你且说句实话,皇上如今打心坎儿里待你,到底是怎么样?”年夫人一下子站起来,眼里自也泪汪汪儿的,直盯着丈夫道:“如何妹妹的心里,反疑你不能长久呢?”
“她说什么?”
“说——说叫你学卫青、郭子仪,功成身退!”
“咳呀——她那个性子你还不晓得么——”年羹尧先叫她说得一愣,转而又大笑道:“这会子藏地未靖,阿拉布坦又跑到准噶尔去,我想退,可退得了么?她那个心呐,惯来的,针别儿一点儿事儿,看得比泰山还大,平日里就疑这个虑那个的,真不知何谁学来的。若都依着她,倒不如打一个赤脚,带一个草帽,开荒垦地种田去好!”
第五十六章
年羹尧这一进京,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愈发十分“仗势”了。接连两日,先发谕旨“裕亲王保泰,昧于君臣大义,依附允禩一党,于国丧期间在家观戏,不忠不孝,罪状昭然,下宗人府议罪,革去亲王,爵位交与其侄承袭。”处分一下,宗室哗然。尽人皆知,老裕亲王与先帝棠棣情深,保泰自恃父荫,亲兄弟又皆早丧,最得先帝宠爱,寻常皇子远不能及,一向走路就是横着的,俱都无人敢问。众人本以为皇帝对他骂归骂,总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念着是裕王爷家的千顷地一根苗儿,必得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稍存亲亲之心。连宗人府议罪时,大伙儿都是乐乐呵呵的拟了“革爵”,单等“恩自上出”四个字。可谁知这圣天子,真是个儿不吝的,大笔一挥批了“依议”,又恐人屈了他的一派大公之心,只说:“朕与保泰两人之事,惟上帝、圣祖,及朕伯父伯母之灵实鉴之。伊等设谋,意欲逼朕以合于廉亲王之言,以动众心。朕其奈何?瞠目以俟而已。欲朕谨让,以取庸主之名,朕断不能也。但令众知之耳,朕垂泣降此谕旨。”种种言语,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才过一日,皇帝又广召廷臣,历数已死的两个先朝贵臣——廉王一派的台柱子阿灵阿与揆叙两个的罪状。一众人站在殿陛下,先只听他说此二人是如何勾结允禩、允禵,在一废太子时谋夺储位来着。这也罢了,原是国家至大之事,说说也自不妨。不料皇帝越说越气,越气越说,竟勾七带八,将阿灵阿早先守伊秭先帝温禧贵妃之丧时,诬陷长兄法喀与三兄福保之妻逾墙通奸的事也捣腾出来。及至说到恨极处,竟命将二人碑文抹去,重镌“不臣不弟暴悍贪庸阿灵阿之墓”并“不忠不孝柔奸阴险揆叙之墓”,以昭永久,庶使人心警惕。这阿灵阿乃是开国五大臣之首钮祜禄氏额亦都的嫡孙、康熙初四辅政之一遏必隆的嫡子,孝昭仁皇后的亲弟,高门华胄,贵不可言。揆叙亦是大学士明珠之子,官至左都御史,被先帝称为“学问文章满洲中第一”。如此恶言相加,横曝家丑,实实出于众意之外。下头百官之中,两家子弟亲眷极多,听见这话,无不寒栗刺骨。就诸王公中,廉王已是经多这般了千锤万击,横辱竖羞,倒也无事,不过垂手低眉静听而已。但只果郡王允礼,如今虽已百般趋奉皇帝,自谓是天子近信了,却因是阿灵阿的女婿,只听见皇帝说到“朕与阿灵阿、揆叙不共戴天之恨”处,亦不免双股打软,惊惧的几乎站立不稳。
及当内城人心惶惶,不知所措之际,皇帝再下旨意,升按察使王景灏四川巡抚、布政使胡期恒甘肃巡抚,原任四川巡抚蔡珽因勒逼知府蒋兴仁毙命一案,拟斩监候解京。如此一来,又引得大伙儿一番议论纷纷,无不到皇帝如今,是惟大将军之命是从,甚或有人打听,前日把保泰、阿灵阿、揆叙等人罹此重谴,是否也是与年羹尧有什么旧恶?京城无论旗、民,平日里最爱打听个闲话儿,自诩是帝辇舆下,首善之区,说起朝中事来,真的假的,也都头头是道。更兼有朝鲜琉球等外藩的使臣、内外蒙古的额驸、西洋各国的教士、直省大官的家人,种种各色,都是在京城来往钻刺打点,探听消息之人。朱门府宅、酒肆茶楼、胡同会馆,一时间风言风语,愈传得神乎其神。
几下里三传两传,就传到皇帝原在藩邸的亲近护卫傅鼐耳朵里去。此人姓富察氏,满洲镶白旗下,自小就是四阿哥跟前的哈哈珠子,后来分封王府,出则随舆,入则警陛,形影不离。自皇帝登基后,他虽已官至副都统,无关禁卫之事,可向来仍以旧臣老仆自居。为人又极戆直,颇好管些不平的闲事,大有行侠仗义之风。他原也敬年羹尧是潜邸人中最文武全才的,可自打完了仗,显出一派骄横气后,便有些大不以为然。这次年羹尧纵马入京,百官俯首的情形叫他看了,愈发气不过,只骂年羹尧是个“眼里没主子”的。他如今因只是寻常职官,与皇帝也并不常见,可一叫他逮着机会见了,就是一通絮叨进言,这些日子常说的,便是年羹尧如何跋扈不法,需加约束。皇帝知他忠心,却也嫌他罗嗦,是个不懂得帝王心术的,因此时常避着不见。及他这会儿听了人家这个传言,竟将皇帝说成是年羹尧的掌中傀儡,言听计从,便打心眼儿里起急,下了非见不可的决心,到宫里去递了牌子。
一时内里传出话来叫见,傅鼐便几转到了养心殿前,才到阶下,就见里头首领太监张玉柱几步下来,边朝他笑道:“主子在西暖阁呢,叫大人这就进去。”
这话说得傅鼐一愣,西暖阁原是佛堂,皇帝昔日在藩邸时,极好释家。待承袭了大位,唯恐叫人说出“佞佛”两个字来,遂颇少再谈禅语,平日参佛,亦在晚间。怎的今天这大白日头的见人看折子的时节,到参起佛来了?纳着闷儿往里头去,还未到暖阁门前,便听里头是皇帝的佛家密友文觉大和尚的声气,十分笃定响亮道:“殿下错了,年亮工聪明读书之人,岂有不能见道之理?从来言,见道易,修道难;修道易,守道难;守道易,行道难。今日事,是他能见,独不能修守行而已。”
“朝阳(怡王法号朝阳居士)、和尚都错了。”傅鼐在潜邸是听惯了他们谈禅的,也不甚稀奇,在门槛外头跪了叩头,说声“奴才恭请圣安”,便见里头皇帝、怡王、文觉禅师三人各自盘膝坐在蒲团上,皇帝也不理会他来,仍旧眯着眼睛,一手指了文觉笑言:“道有真假之分,若见假道易,修假道难;修假道易,守假道难;守假道易,行假道难。若真实言,则行真道易,守真道难;守真道易,修真道难;修真道易,见真道难。但得真见,修守行皆易于为力。若见处不真,修守行不但难之一字,亦断不能成也。朝阳说他不能见道,和尚说他不能修守行,非也非也,是未见真道而已。所以云,参须真参,悟须实悟,但得本,又何愁末耶?”待他说完了,方回头一看外头的傅鼐,问道:“蒸沙石望其成米饭,可乎?”
“奴才实在蠢笨,答不来主子的佛语。”傅鼐叫他问得丈二和尚,不知从何说起。幸而是在潜邸被他拿偈子禅话捉弄惯了的,也不惶恐,不过叩了一个头,坦率回道。
“喔,我道是谁,敢情是‘中的’护卫来了!”怡王坐得低,又在里头,方才聚精会神听皇帝的高论,此时才一侧身,瞧见傅鼐在外头跪着,不由拊掌莞尔。一句话说得傅鼐到红了脸,亦惹得皇帝前仰后合大笑起来,见文觉禅师不解,怡王便一笑道:“吾皇圆明居士在藩邸时,一回命护卫们较射,人人空发,只一人每发必中。射毕论赏罚,居士赏众人而独罚善射的那个,那人自然不服,申辩说‘奴才箭箭皆中,如何受罚?’居士便道‘我所论的是中地,你所行的是中的,如何不罚?’那护卫更是不服,只说‘中地’何其易,‘中的’何其难,岂有奖易而罚难之理?和尚道居士上是如何答的?居士却说‘本就要尔等作易事,谁叫你自寻难处来?’”
“妙哉妙哉,原来傅护卫便是‘中的’之人!”文觉禅师与傅鼐亦熟,闻此趣事,也不禁大笑起来,直笑得傅鼐讪讪无词,只低头道:“大师傅见笑了。”
“你这儿急赤白脸的请见,是干什么?又给谁告状,还是给谁说情?”皇帝素知傅鼐是个“好事”的,这会儿叫他扰了谈禅的兴致,心里颇不耐烦,从蒲团上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几个人厮跟着便往东暖阁去,又命怡王、文觉禅师两个坐了,再向傅鼐道:“早和你说过,如今朕是天下共主,不是你们王爷。那些个拿不到台面儿上私底下瞎叨咕的事儿,也不必和朕来絮叨。”说罢又看着怡王笑道:“若是真弄不开了,你就去给他们调停调停,反正他们那点子旧恩怨谁好谁歹,你也都知道。”
“尽是潜邸旧臣,哪里有歹,在臣这儿瞧着,可不全是好儿么。就算有歹,臣是外人,又如何敢管皇上家里院子里的事。平日里还总琢磨着,该怎么想法子巴结巴结这几位大人才好呢。”只因年羹尧的缘故,怡王这会子大凡瞧见雍邸的人,心里就开始犯顶,又不便明言,只得半玩笑的揶揄一句。
“又在卖乖,想躲清闲,门儿也没有,还就非你管不可了!”皇帝佯怒着一捶炕沿儿,指了傅鼐道:“你又有什么事故儿,这会子往那边儿磕头去,只和你们怡王爷回,朕在这儿就当听闲篇儿了。”
“奴才——是有正经要紧事和主子回。”傅鼐直叫他们一递一句的说得迷糊,好容易回了心神来,忙正色叩首道:“奴才这些日子总听外间传闻,说皇上信赖年羹尧,如今已到了极处。内外人等,凡有忤逆了年羹尧的,必然受谴,凡能讨他的好儿的,必然受赏。就连前日皇上料理裕王、阿灵阿、揆叙的事,也是因他们得罪了年羹尧的缘故,才遭重谴——奴才虽愚顿,可私下里寻思着,主子何等英明圣主,如何能叫旁人左右了,年羹尧功劳虽大——”
“无耻光棍混帐东西,一个个禽兽不如!”傅鼐一径只顾低着头说话,不提防皇帝已经气得两手发麻。正喝的一口热奶子不合直灌到嗓子眼儿里,一下子呛出来,又嘀嗒得满手背都是,直烫得手一松,将那仿钧窑胭脂红瓷碗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哽着嗓子激得满脸通红,咳了半晌才一声痛骂出来,一脚狠狠踢了爬过来拣碎瓷片小太监的肋叉子,疼得那小太监就地打了一个滚儿,半句不敢呼痛,只噙着眼泪,咬着嘴唇连连叩头。
“皇上息怒,仔细龙体要紧!”一旁坐着的怡王和文觉禅师也叫他这发作吓了一跳,同时从墩子上弹起来,怡王忙走几步到炕前,边挥退了太监们,自替他摩挲着捶着了后背,边责傅鼐道:“你也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懂得分寸两字不懂?就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来混说!”
“是奴才混帐,惹主子动气——”傅鼐自也唬得够呛,一面叩着头自责,一面忙亲自膝行着过去帮忙拾掇那地,尚未敢抬眼去看,便听脑瓜儿顶上皇帝恨恨的声气连道:“留不得,断断留不得了!”
“阿弥陀佛,皇上圣心定矣。”文觉禅师双掌一合,目中流过一丝悲悯之情,缓缓坐下,只不言语。
“朕不是八岁即位之主,不是替他年羹尧一个人做天子!”皇帝狠辣辣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话来,随指着怡王道:“即刻叫张廷玉去拟发上谕,捐纳本非善政,大战即罢,速将陕西捐纳停了,西北一切军需,俱由陕西藩库作正项钱粮,向户部奏销!”
“是,臣明白。”怡王随即一躬应了,他甚是明白,此旨即是将川陕的战时财政转作日常,往后四省钱粮,便再不由年羹尧支配,仍旧归于朝廷统调。他心里想着,脚下却不动,因知道皇帝每逢这类时候,脑子总转得出奇的快,常常是一二三四,连发数道上谕,条条击在要害处。这会儿却单说了一句,便停住了,只左右踱着步子琢磨,怡王不免有些疑惑,因文觉、傅鼐都不是外人,就直言道:“皇上似应先将他留在京里,把大将军印叫个靠得住的人署理了,不然——”
“你怕他造反?”皇帝及听这话,反化了那满腔怒火,一瞥几人紧皱的眉头,嗤得一笑,“你还是不知道他啊——要造反的,自是韬光养晦、收买人心的做派。自古以来,又岂有跋扈将军,能造得成反的?放心——生死之权,惟操之于朕而已。”他说着,便一摆手,几个人先鱼贯着辞出去。怡王心里却又颇为不安,踌躇了半晌再踅回来,张了张口,仍道:“这会子举国精兵,尽集于川陕,又有岳钟琪这般骁将,四哥——既定了要夺他的兵权,还是——不要弄险吧——”
“你当我乐意么?”皇帝此时也换了一副怅然的神情,轻一拍怡王的肩头道:“你瞧瞧舅舅如今,看着抄旁人的家,就将自家的银钱转到亲戚家去,竟还有庙里,如此昏聩可笑,都只当我是个睁眼儿瞎呢!这会子人心惶惶的,若乍将年羹尧留在京里,难保这些人不起疑。不如放他回去,叫他再作些个日子,等闹得触了众怒了,不是朝廷罢功臣,是他咎由自取!”
“怎么?舅舅也会这样糊涂?”怡王心里觉得一阵好笑,隆科多总也是从小儿朝堂上打滚儿,风风雨雨几十年的人了,竟还要私藏什么家当!岂不知若是天恩始终,爵禄得保,那钱就有多少,也是不必藏的;若是一朝龙颜不霁,翻脸无情,那些藏起来的财物不但不能保子孙,反是要增罪戾的。
“可不是糊涂透了么,且是越老越糊涂!”皇帝徒呼奈何似的一摇头,接着便一瞪眼冲怡王道:“你先头非要撇清,拉他进了会考府,这会子他要贪,你又禁不住了!”
“是——是臣无能。可他总是长辈顾命,若就只是贪一点儿,似也不碍,这些人,谁又是一汪清水了——”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你四哥也不是眼睛就盯在钱眼儿上的人,”皇帝一个绝然的手势打断了他,正色笃定道:“说正经的,当下须得先将诺敏从他身边儿弄开了,还有李维钧、岳钟琪、王景灏,我可不想打老鼠伤了一屋子的玉瓶儿。你分神费心些儿,都要替四哥保住了他们,朕要的人才,别叫那些人糟践连累了——”
眼见到了年羹尧离京的日子,十一月十五,皇帝便又招了诸王公满汉文武大臣到乾清宫西暖阁去。这一番训谕,可真是前所未有的冗长,下头站着百十号人且不算,就四个起居注官轮着记录“天语”,都早记得手指头粘在笔管儿上一样,胳膊酸麻生疼。
先又骂了廉亲王,说他凡事必欲邀买人心,故意坏朕名声,所以管理工部,事关钱粮亏空,应行严追的,都滥充好人,一概宽免,使官员们怨恨皇帝。而在廷诸臣,每当朕下旨斥责廉亲王时,神色之间,多有为允禩不平者,实在是为伊所愚,坠其邪术之中。接着又大赞怡亲王的好,说他总理度支出纳,弊绝风清;清理亏空,不畏人言。查出历任户部官员亏空达二百五十万两之多,请旨以户部杂费逐年代为完结,是宽仁厚德,体恤众意之举。怡王上补国课,下全百官,委曲求全,甚属可嘉,而无知小人,竟然诬王过于苛刻,天理人情何在。于是敕下将前任户部尚书孙查济革职,并其余查出各官,仍旧着落家产赔补一百万两,剩下一百五十万,即按怡亲王所奏由部费逐年还清。
一贬一褒,两番迥然不同的话说完,无关且又无心的王公大臣们几已昏昏欲睡。剩下身在其中或是脑子灵醒的人听着,不觉就要嘀咕起来。明明二王都是背着严追钱粮的旨意私自宽免,怎得怡王在下头挨了骂,一回头就落了这么大一个好儿;廉王叫底下人夸了两句,就成了‘邀买人心,坏朕名声’了?皇帝这看人下菜碟儿的偏心,未免都偏到咯吱窝儿底下去了吧!心里想着,哪个又敢带出一点儿不恭敬钦服的神情来,不过随着大溜连连叩头称是
及先说了这二位,皇帝又自怨自艾的,说起“为君难”来。先说自己当年侍奉先帝左右,仰见皇考宵旰惕厉,兢兢业业,可未曾亲履其地,尚不知皇考是何等难法。即如为人臣,亦是不易,诸王有诸王之不易,大臣有大臣之不易,譬如年羹尧建立大功,其建功之艰难辛苦,又有谁能知?舅舅隆科多受皇考顾命之重,其顾命之苦处,又有谁能知?如此推来,又廷臣不知外臣之难,外臣亦不知廷臣之难也。皇帝话到此处,下头不但余人,就连年、隆两个,也都丈二的和尚起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拐弯抹角,到底所为何来?
第五十七章
王大臣们都是一头雾水,惟有皇帝的心里明镜儿似的。他今日之所为,本就是要埋伏下自己的心思在旁人的心思里,若有待提点的人是个聪明伶俐的,就自能体会圣心,收敛身形。若不能,日后就算有什么施为,再提起来,也不算他不教而诛。此时见下头黑压压的一片,俱都声嗽不闻的竖着耳朵听他说话,皇帝心里不觉冷笑一阵,仍旧操着那掏心窝子似的挚诚声气道:“可知难而生退缩之心,又是能够的么?若朕说为君难,只因一言丧邦,就弃祖宗江山而不顾;那舅舅隆科多、大将军年羹尧便也说,做功臣不易,不定就祸接旋踵而至了。如此而言,群臣皆从此说,那国又成国么?”
皇帝说到此,特意把话放得慢了,抬手向人要了杯热茶,听底下微微窸窣的声音,便知是说到大家心坎儿里去,十分得意的轻咳一声,又道:“朕为人子人臣四十余年,既已深知为臣之难;如今又身履其地,践祚大统,能知为君之难。不是朕自吹自擂,就单这一处说,与古来那些造作空言,妄自评断帝王是非的清谈书生们比一比,却不更高明些个?”
“吾皇英明天纵——”离得最近处的诚亲王允祉本因事不干己,正低头瞎琢磨着晚间和清客们唱和时要吃什么酒,耳听得上头没了声响,不由诧异地一仰脸儿,恰见皇帝眼睁睁瞧着他,吓得心里一虚,也不论先说得是什么,忙接口一句颂圣的话,尚未说完,就见皇帝也不理会,笑呵呵的眼光一闪,仍旧道:“从来为君之道,莫大于用人与理财二端。就用人而言,人才难得,有才的未必有守,有守的未必有才,为人君者,何以应之?朕平日每用一人,总听坊间议论,或说此人素行不端,或说出身微贱,或说不曾读书,或说不能约束子弟,如此求全责备,国家尚有人可用么?”他说着,一束犀利的目光看向允禩去,又作了安闲的神情有一搭无一搭的撇着盖碗里漂浮的碧绿茶叶尖儿道:“不说别人,就朕诸兄弟中,廉亲王其心断不可用,而其人又有不得不用之委曲;诚亲王其才甚属可用,而其心么——又不得不置而不用。朕四十年兄弟,事事洞悉,用之尚且如此难为,又何况大小臣工呢?”
“荐贤在于大臣,而用人之权惟在于君上!”接连点了几个人的名儿,皇帝谈兴便愈发盛了,一弹袍角站起来,斩钉截铁一句,又道:“大臣既荐人于君,则其职已尽,责已完,受荐者亦应惟知有君而已。若大臣荐贤之后,存一市恩望报之心,则结党营私,何所不至?如此昧于君臣大义,只图党同附和者,又与乱臣贼子何异?况且大臣保举,不过就其平日所知而已,又岂能预见将来?就说广西布政司刘廷琛,原是大将军年羹尧所保的;吏部侍郎黄叔琳,原是朱轼所保,这会子都已经罢斥了。这在年羹尧、朱轼而言,不过一时误举,并没什么大碍,而在朕,任官既不能得人,就需费无数焦劳筹划,又不能以无人可任而推诿不顾,如何不难?”
“是臣糊涂不能识人——”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年羹尧还颇沉得住气,汉尚书班中的朱轼早已听得惶恐心惊,颤着声儿出班才要屈膝,就见皇帝一摆手,却看着年羹尧笑道:“朕不过一说罢了,并没有责怪谁的意思。”朱轼方稍安了心绪,再回原处时,又听皇帝道:“再说理财之难,就又是一个难法儿了。历代人君,除非极昏极愚的,又谁不知蠲租薄赋重赏厚禄是朝廷之美德?可国家经费浩繁,上自郊庙社稷祭祀大典,下自百官之俸禄、吏役之工食、兵丁之粮饷、河防之修筑,又哪一处不是取之国帑的?况且军国大计、旱涝丰歉不齐,又需储蓄预备。若只说君上一人之身,纵使穷奢极欲,一年所费也不过百万,又何必锱铢必较于日常,自取吝啬之名?实在是恐一旦国用不周,反累于百姓而已!”他说着,脸上便露出那一种大被冤枉了的神情,像是平日人们议论他严追亏空,好抄人家,抠着攒着小气爱钱的话,都是极委屈他的心似的。想着自登基以来,日日起五更睡半夜,不过就是为了这几句话,却落得人人非议,事事艰辛,此时论及,如何又能不泛起那刻薄人的心来。想到此,提着声儿叫一句“廉亲王”,便冷了脸横了眉问道:“你的俸禄银子,庄田马甲,朕可少给一分不成?”
就今儿这一半天的齐集,皇帝光点“廉亲王”这三个字,就不知有多少回。允禩虽早挨骂挨得千锤百炼了,却好歹也是个有心有肝,有囊有气的皇子亲王,实在架不住他这样没结没完的当众训斥羞辱,身子里一股血往上涌,直冲到脑子里去,当即也不出班跪奏,只在原地搭拉着眼皮回了一句“没有这回事。”
“那你平日里逢人便作出窘迫俭薄的样儿来,出门不摆仪仗,不用引马;饮食服用俱都不依体制,擅自贬抑,可是有意沽名钓誉,博人赞誉么?”皇帝见他不恭,心里越发也来了气,将茶碗“当啷”一声墩在案上,厉声问道。
“臣并不敢,是臣不懂理财节用之道,家无余资。”廉王一时又给他挤对到了墙旮旯儿,顿觉殿里一片鸦雀无声,仿佛百十双眼睛,都怔怔的瞧着自己的后脊梁似的。心里愤然泣血,却还不能稍有逾越挣扎之举,只有艰难的迈着步子挪出来,膝地愀然回话。
“你是人尽皆知的聪明伶俐,一般俸禄庄田,怎么旁的亲王家有余资,独你没有?若说不懂理财之道,朕实在不能信服;若说是倾尽私财帮人还亏空,邀一邀那些贪官墨吏的心,朕倒是很能想得出了。就像工部郎中岳周,不过一微末司官而已,你先依着朕旨参他亏空钱粮,又接着自出几千两银子待他完纳公项,打量朕不知你心里是什么主意?总不过是显得你大度豪爽,朕小气吝啬罢了。”皇帝撒气般地用手指着允禩揭短,起先说得连珠炮一样流畅,话到此处,突然陡得一停,目光又向年羹尧转去,直道:“这回那岳周又拿了几万两银子,去请托大将军年羹尧,欲补一个布政司的缺儿,人尽皆知这是廉亲王的出资。”说着又再盯着允禩道:“朕倒要问问,老八,就你这样大的手笔,朕就算竭尽了府库相赠,可供得起你这邀结人心之费么?”
“臣——知罪——”
“朕为天下之主,要也整日介以这点子私恩小惠取悦于人,又致国家于何等地步了?”皇帝再不等允禩解说,不过一挥手,叫他仍回班中去,自叹了口气,极是无奈的样儿对众人道:“朕常对人说,用人理财再难,总难不过令人尽去私心,私心一萌,自就有百般的狡诈露出来。就说近日奖赏兵丁,便有谣言说,这是大将军年羹尧的主意。笑话,朕非幼冲之主,又何劳年羹尧指点?这样大事,又岂是年羹尧强为陈奏,就能施行的?”
“皇上知臣最深——”年羹尧在下头公爵班中,几回听见提他的名字,初还不以为异,到这会子,却着实心里泛起些怪模怪样的不踏实来,自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是胸闷得难受,满不舒坦。听着皇帝这话,总不曾责他一句,但凡是说到他的,又都不是什么好事,不是荐人不当,就是叫人欲行贿赂,这会子更连上个什么“幼冲之主”,再兼那“何劳指点”四个字出来,真怎么听怎么叫人心里犯咒。年羹尧自己咂摸着这个话,觉着实在不宜缄默,不得已出了班行,还没说上一句,就叫皇帝截住了道:“朕自然知你,外头人这样胡说,实是要陷害你的缘故,朕又岂能叫那干子小人如愿了?”几句听着是宽人心的话,却越发说得玄妙,年羹尧默然良久,只有嗫嚅着连连称是,便再无可言。
“再有去年皇太后殡天时,外间谣言朕欲令允禵总理事务,允禵也自信以为真,竟巴巴的跑来奏说,要令我总理事务,须将隆科多、年羹尧两个罢斥了,再发帑银百万两赏赉官兵,朕只当他是不知羞耻的胡沁,不想外间反说是朕吝啬银钱,不肯发帑,所以允禵才不肯办事。荒诞不羁骇人听闻以至于此!又前儿朕说阿灵阿、揆叙的话,本是朕几十年洞烛了他们作奸犯科的真知灼见,怎么又成了年羹尧的教导了?不论别的,就朕的年齿,也长于年羹尧,何事不能自知?年羹尧之才干,做大将军、总督尚且有余,又岂能具天子之聪明?朕不过因他是藩邸旧人,记性甚好,所以趁他来京这些日子,叫他转传圣旨,书写上谕而已。外人就敢造作浮言,说朕之恩威赏罚俱出臣子之言,何其悖谬!”
皇帝连比带划说着,嗓门已是愈大,先还偶有不经意的笑容,这会子连眉上的青筋也迸出几根来,可见是真心的发了怒。怡王内里是个最明白的,知道皇帝起头那东一榔头西一杠子的痛说,不过是出出邪气,到此处,方见了今日的真章儿。因他是个最通晓帝心的,所以每听皇帝叫出一声“年羹尧”来,心里便不觉冷笑,暗服他四哥,这一张嘴呀,真格是个能把舌头底下的仙人掌,现倒饬成朵玫瑰花儿的。
皇帝自己是个有茶喝的,说了这半日,也不觉口渴,只苦了下头的人,因要防备着如厕,所以一早起来,都是水米不曾打牙,此时眼见就到晌午,一个个忍饥挨饿都在其次,尤其是叫水,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心下又惊惧,着实煎熬。几个年老大臣更是眼瞧着开始打晃儿,马齐头一个就要撑不住,只自家不敢吭声,一扽身旁隆科多的袖子,是想叫他帮着岔开了话,早些散去的意思。隆科多本也乏得腰酸腿软,因自恃长辈重臣,刚琢磨着要开口,便听上头又道:“还有舅舅隆科多,本是第一个实心办事,恪谨尽职的,如今也总有人在朕跟前议论他家里的人如何不好处,不过是因为相互妒忌,不能同心为公的缘故。”那边厢隆舅舅才要说话,一听此言,便一声儿不敢再吱。更难受的一旁年大将军,隆科多家里头那点子事,本就是他听人说了私底下奏给皇帝的。此时半当真不作假的点出来,旁人不明就里,只他是个茶壶里煮饺子——有嘴倒(道)不出的。
一时又说了好些大道理,不过是勉励告诫群臣,不得结党营私、树惠邀恩,需得精白一心,无欺无违,若诸臣能体会他的为君之难,他也自能保全得大伙儿的为臣之易。且又说,自己并非好辩矫情的人,实在是情非得已,须待群臣谅之。自鸣钟一声一声的敲,他便一句一句的讲,好容易众人捱到了他说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赶忙咯嘣嘣的叩几个响头,能早走一时就是最好。厮跟着按班出了乾清门,一颗心沉在肚子里,两三个身子骨儿不济的老大臣腿一软,几乎瘫在地上。禁宫中又无家奴服侍,不过由几个同僚相互搀架着,才能慢慢儿的挪着步子出去。
一连在京中住了四十余日,天至极寒时,年羹尧方陛辞了,带着同来的人,启程回西安去。自在乾清宫听了那长篇累牍的上谕,他心里多少也有些嘀咕,总觉得皇帝是话里有话的村他。他一贯是好吃好睡的大丈夫气概,这回破天荒的两三夜辗转不眠,生怕皇帝是心生了异见。待等到一道旨意下来,命他仍旧回任川陕,又没说上缴抚远大将军印的事,他心里便彻底踏实下来。仍旧风风光光,招招摇摇的摆着公爵仪仗,向西而去。
再过保定城时,原先的直隶巡抚李维钧,已经承他大将军的情,升了加兵部尚书衔的直隶总督。礼数也愈发殷勤,仍旧是出城远迎,马前叩拜。一路进到内宅,年羹尧方从家下人手中要过一个奏折匣子来,递给李维钧道:“皇上叫我顺路带了给你的。”
“唔——这——”李维钧一时叫他说得语塞,竟不知是仍该退回大门外放炮接旨的好,还是就这样一拿过来罢了,攒眉蹙目之间,已被年羹尧开口讥笑道:“哪里至于!保定离京这样近,你三两日就接一朱批,难道回回摆那虚架势不成?”
“我——”李维钧总是个根基不深的汉臣,又如何真敢似年羹尧一般大胆怠慢了,只被他说得满脸通红,仍旧膝地叩了一个头,说一声“直隶总督臣李维钧,恭聆圣训,恭请圣安”,才双手接了那匣子,稳妥放在正案上。又回过来向年羹尧嘿然一笑道:“虚是虚了些,总归是朝廷体制。”
“胆小迂阔书生。”年羹尧满不以为然地点着他一笑,又换了神采奕奕道:“如何,临来时许你个官升一品,这会子可如愿了?”
“大将军的提携荐拔之恩,维钧此生是再难报的,只有愈发效力,不给大将军丢人,才是正理了。”李维钧也不落座,只半呵着腰,搓着两手,两眼眯成一条细缝,话说得惶惶恐恐。
“以你的才具本事,也不知比那等旗下大爷们,强到哪去,早就是该大用的。”年羹尧说至此,不由冒出些火儿,一拍大腿道:“就说这回,先我和皇上奏说,叫胡元方就地升了陕抚,也不知御前的那些人是怎么捣鼓的,虽也给元方升了官,却挪到甘肃去。弄了那石文倬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来作陕抚。真是笑话,他在河南都能臊眉耷眼叫个田文镜挤对了出去,这会子竟要派到我跟前儿来!刚走了范中丞,又来个石中丞,朝廷这点子吃祖宗饭的公子哥儿,真都没地界儿打发了!哼,偏偏我就要提一提你们这些个没来历的!”
“大将军恩遇——”
“怎么样,如今世人只道东华门外的王爷说话是管用的,皇上也叫你多巴结他。就眼下你瞧瞧,你这个总督,倒是他送的呢,还是我送的?”年羹尧自己说得谈兴大炽,也不待李维钧搭腔,便仍旧自说自话道:“皇上每有朱批,只说他如何如何待我好,那个殷勤劲儿,真像作戏一般。这回又偏要我亲自登门,说是什么贺寿,这会子就不讲究什么王大臣不得私交了?唔,他王府大街的赐邸你去过没有?”
“维钧一个外官,哪敢轻易登王爷们的门——”
“真可惜了那好地方,进东华门随意走着也不到两刻钟。”年羹尧说到此,心里着实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儿,“哼”了一声,便道:“朱门高厦,宏伟谟烈,自然不必说,可内里是再简慢不堪没有的了。他素来是个极讲究的人,内府珍玩,皇上潜邸,都一手操持着,必是见我要去,才弄出这样惺惺作态来。如此矫情违意,又与杨广的素绢断弦有何两样?我看皇上若不早加防备,日后必然有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维钧又如何能置一词,心里突突地猛跳着,只勉强笑笑而已。战战兢兢又陪了一会儿的话,实在耐不住他东一句西一句的扯出些听不得想不得的话来,只好寻个话缝儿说声:“大将军这一路来着实乏了,不如早歇着”,便忙忙的亲自安排下去,送他回了下榻处。
这一番折腾完了,李维钧才又回了书房,安稳坐在案前。略平了一口气,再将奏折匣子打开了,借着灯细看。匣子里头三份折子,头两份乃是他奏的公事,后头朱批也是就事论事。五十多岁的人,一天到头,又总案牍纷纭,难免就有些眼花,再加上方才又全神贯注应付年羹尧,这会儿愈觉头疼颈酸,眉胀瞳紧,精神十分不济。他勉强拿了第三份折子出来,觑着眼睛一看,顿觉脑袋嗡的一声,心一惊,手一松,那折子便飘荡荡落在地上。赶紧捡起来凑在灯底下,又忙叫家奴拿了御赐的,平日总也舍不得使的玳瑁茶晶眼镜出来,小心翼翼架在脸上,再哆嗦着双手细看那朱批时,只见上头赫然然写道:“近者年羹尧奏对事,朕甚疑其不纯,有些弄巧揽权之景况。卿知道了,当远些,不必令觉,渐渐远之好。”
连走了十几日,总算又回了西安的总督府。年羹尧虽然生长、婚娶、科举、初仕一体都在京城,但以此时的眼光看来,这朴质浑厚的长安城,远比东边那座繁华的帝都,更让他来的舒心踏实。先见了迎请圣安,拜望自己的省城各官,又忙碌碌安顿了回家诸事,待他消停下来,天也渐渐暗了。隆冬的长安城北风飒飒,总督衙门的墙宇虽高,却也挡不住这逼人的寒气,透进每一间屋舍来。这两日的朱批是先他一步送进城来的,这会儿都放在书房的案上。品着热茶、握着手炉,拿过来一看,就见上头密密麻麻的红字颇有些刺眼。待读出声来,便是一番令人心旌动摇的话:
“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为君者,施恩易,当恩难;当恩易,保恩难;保恩易,全恩难。若倚功造过,必至返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
第五十八章
年羹尧离京不到一月,皇帝便在几十位封疆文武的折子上,批了许多暧昧不明的话。若是全不相干的,像湖广总督杨宗仁,便问一问:“年羹尧是何等人,就你所知奏来,纯之一字,许他不许?”若是年氏素来不喜的,像河道总督齐苏勒,就安抚道:“近来舅舅隆科多、大将军年羹尧大露作威福揽势光景,朕不得不防微杜渐。舅舅只说你操守不好,而年羹尧数奏你不能料理河务,朕依此知卿之自主也。只有怡亲王深言汝之好处,况你与王素来并无交往,朕知之最深。今既奉旨,不必疑,可奏折之便问好请安亲近之,与你保管有益。况王公廉忠诚,当代诸王大臣中第一人也。”再有素与年羹尧交厚的亲朋故友,譬如怡王所属佐领下的安徽巡抚李成龙,便告诫道:“近日年羹尧擅作威福,逆奸纳贿,朕甚恶之。赏你翎子戴是你王子替你讨的,你当知你的功名身家都是你王子的好处,你若仗着你王子放胆乱来,王法无私,悔之不及时,你王子救你不下来。你若负了朕恩,坏了你王子的脸面,稍与朕声名有碍,你自己想一想就是了,应当作何处分。朕自登基以来用人行政,你自然有耳目的,若实勉励做个十成官,仰报朕与你王子。若徒在你王子面前叫苦、装清官,指望惑朕耳目,不能!”不单如此,就连王景灏、胡凤翚这样年氏至近之人,也都一个个露了口风。只还尚背着岳钟琪等一干带领重兵的川陕武将,恐怕弄得急了,激起大变来。
一通折腾下来,认真理会皇帝的人却不很多。大伙儿凡接了这朱批的,心里皆极震颤,却知这等事当真不是个玩儿的。人尽皆知年羹尧跋扈招摇,恐难长久,可也都晓得他如今实在是功臣第一,才冠文武。更要紧的,乃是贵妃之兄,皇子亲舅。因此,但凡与年氏并没什么深仇大恨的,谁又能仅凭皇帝此时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巴巴儿的附和上去?心想着,倘若他日人家郎舅之间又和睦了,自家岂不成了个填馅儿的?至于依着旨意,上赶着前去投奔怡邸,就更是谬谈了。康熙末年夺嫡时的殷鉴不远,稍有心路儿的,谁又不知交通皇子亲王,一旦出事,乃是要命的活计,更比大臣们之间拉拢拉拢险上万分。于是接连一两个月下来,实在没什么动静,眼看到了年根儿底下,竟把个皇帝挑唆大伙儿倒年的本心落了个空。
此时间心里不如意的,也不是皇帝一个。西安城中,年大将军的脾气,随着天冷,也愈发大起来。吏部又新发了好几个道、府下来,一色的都是京官。这原就叫他十分的看不上,心道川陕大战方息,民生凋敝,我急需的乃是一等熟知地方情势,力量刚健有为的守牧,哪里又要你们给我弄这些个北京城里坐惯了,只会空口白话的大老爷来?心下一恼,脸上自然要流出些不屑来。又兼京官们大都有些个呆气,自忖着是连皇帝也常见的,在部中不回公事时,见了尚书侍郎们也不过打个躬,就叫着字号说笑开了。全不似地方官那样,将督抚们哄得供祖宗一般,动辄下跪磕头,朝服迎见。
在总督衙门大堂行庭参礼的时候,头一个进来的陕西驿道金南瑛,就给大将军气了个正着。此人年纪不大,倒也十分稳重,端着步子走来,只依礼拜过了,不待人说,就站起来,正颜正色道一声:“请制台大人训诲”,便耳观鼻、鼻观口的立在那儿,不再言声。
自年羹尧先接了大将军印,又封了一等公,就再无人拿着总督的名号称他“制台大人”,无不是公爷、大元戎、大将军的百般尊敬,若呼“制台”,则实在嫌小了。这金南瑛原在会考府算了两年的六部账,又清亏空,丁是丁卯是卯惯了,是个较死理的文人。只说我任的乃是陕西驿道,又不是武职,来行庭参,也只因你是上司总督的缘故。心里想着,就只称了个“制台”出来,旁边坐陪的新任陕西巡抚石文倬登时心说一句“要坏事”,咳嗽两声,却已来不及了,只听年羹尧“哼”的一声,拍着桌子,当即就将这金观察(清代道员尊称“观察”)赶了出去。
只赶出衙门,实不能解气,年羹尧这一阵的恼怒,竟非要将金南瑛逐离了陕西才肯罢休。惜乎石文倬并不是自家人,难以随意使唤,于是才一回了内书房,就叫人请了王景琪来,先与他将吏部“混账王八蛋”的大骂了一通,又恨道:“你这就替我写信给胡元方,叫他上折子去,不拘找个什么由头,这些日子就参罢了那个姓金的!驿道职掌通贯三秦,何等要紧,岂有叫这样傻书生占着的道理!还是个人事不懂的!”
信到了兰州,胡期恒如今离得远,虽难劝,却也觉他霸道得太过,原不想多这一番事出来。可正赶上这金南瑛确是个不堪外任的,刚上任没两天,就叫一干驿棍糊弄着,莫名其妙加派了好些公费去,特搅得南坪寨番民不安,弄出些激变来。南坪寨地近甘肃,正落在胡期恒的手里头,这倒令他颇佩服年羹尧的识人之明,顺势一道折子上去,就将这金南瑛参了。督抚参罢属官,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即便参错了,也不过说一说而已,何况朝廷鞭长莫及,又如何知道对错。不料这一件常事,却在皇帝那起了轩然大波,吏部几个堂官都被叫去养心殿,听见的只一句极干脆的话:“金南瑛曾经朱轼题保,在会考府行走,怡亲王亦曾奏荐,是以朕拣选任用,年羹尧遽行题参,必有错误,金南瑛著仍留任。”
几个大臣听了,先就是一愣,皇帝之前是何等宠信年羹尧,旁人还可说知之不真,最有切肤的,便是这帮吏部的官了。朱轼是才升了大学士的,却还兼着吏部,此时因听见说自己,不由自主就抬了头,正对上皇帝阴沉的目光,凛得一颤,忙低下去。早先设立会考府,主事的乃是怡、隆、大学士白潢和自家,怡王谦说没办过庶务,不识得人才,所以会考府二十四名司官,都是他们三人各自荐的。这金南瑛么,原是自己题保的郎中,不过看着他为人清正,办事认真,即真做起事来,确有些迂阔不假。若说怡王平日有多看重他,此时想着,似也并未察觉,怎么就叫皇帝这样平白一句“必有错误”,驳了封疆的回?心里揣着事儿,朱轼便不禁有些走神儿,略怔了一会儿,只听皇帝十分严厉的声气向隆科多道:“舅舅去传旨兵部,急发火票给甘肃,叫胡期恒即刻入京陛见!”
“唔——唔唔,奴才遵旨。”不想隆科多这头儿也正愣着神,倒是朱轼醒过闷儿来,暗拽了他一把,才恍惚明白过来,诺诺连声答应了,跟着众人迷迷糊糊走出暖阁去。一路上皱着个眉头,也不说话,朱轼心里也有事,便问他道:“隆公今天是怎么了?贵体有恙?”
“天儿冷的脑仁儿疼,劳朱相操心。”隆科多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儿,只拿右手箍着前额,随意一答。
“今年确是冷的。”朱轼随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边试探着问道:“隆公在会考府的时候,瞧着金南瑛——”
“钱上头的首尾,咱们靠得上边儿么,在会考府,也不过帮闲,谁晓得是怎么回子事。”隆科多才还漫不经心的走着,一听说到会考府,却似有些恼了似的,只一拱手道:“家里头最近事多,先走一步了。方才皇上交待的事,烦朱相去嘱咐他们办吧。”接着便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大步向前而去了。
朱轼一听这话,更是如坠五里雾中,咂摸着意思,倒像隆科多在抱怨怡王把持会考府太严似的。这也真奇了,本来自打年羹尧出了京,这满朝中的味道,就觉有些不对,这会子隆科多怎么又——才边想着,就见前头隆宗门外伊都立正疾步往里头走,一见他在这儿,忙笑呵呵停住步子,先打了个半千儿,又一个到底的长揖道:“给高安中堂请安,中堂学林正宗,这会子拜相入阁,真是人心大快,晚生叩贺不及,还请中堂恕罪。”
“学庭太客气了。”朱轼知他是个出了名儿的嘴甜,凡事最讲究个礼多人不怪,忙也含笑着过去扶道:“都是皇上的厚恩,忝列台阁,实在受之有愧。”
“中堂自来就是这么虚怀若谷的,晚生们学都学不来。”伊都立满面春风再拱了拱手,又笑着略低了声问道:“方才只瞧见隆公爷大步流星往外头走,两边儿的人请安也不理,是有什么事儿不是?”
“说走就走了,不知是因为什么。”朱轼本也纳着闷儿呢,叫他一问,便摇了摇头。两下里无话,不过又寒暄了两句,朱轼自回吏部去办事,伊都立则绕道养心殿后头,直奔了造办处的瓷器库去。
二十七个月的大丧眼看就熬到头了,禁城规矩森严,地狭人多,住久了十分憋屈。皇帝极欲仿照先帝以京西畅春园为夏宫别苑的旧例,大修自个儿在藩邸时受赐的圆明园,以娱时光。所以自打登基以来,就拨了大笔银子,命内务府、工部,广建亭台楼阁,多植奇花异草,改换规制牌匾,设置护军禁卫,以待圣驾。两年多光景,此时也都拾掇的差不多了,只欠几大殿和寝宫的内里布置,内务府不敢自专,便移文请教到造办处来。从来办这些事,怡王都是当仁不让的,也不与管领内务府的庄亲王并几个总管大臣商议,撂下手头一应大小政务,径自带着造办处的管堂郎中海望,亲到造办处各作库房里头去挑东西。这会儿正看到各式大件儿瓷器的库里,什么瓶、盘、罐、瓮、缸,宋窑的、元窑的,宣德的、成化的,还有这些年御窑厂自烧的,林林总总,无所不包,尽是价值连城。
伊都立虽当过内务总管,却也只进过内务府衙门所属的“百工坊”,这真正专供御用的地方,也还是头一回来,满心里都觉着新鲜。才到门口,就见一溜孩子样儿的小太监齐齐站着,各拿了一本簿子,不时从里头又跑出个小太监来,细声细气向最前头持着笔的人道:“奉王爷口谕,把那个珐琅紫地儿的雉鸡登梅观音瓶儿,放九州清晏东暖阁宝贝阁子里头第一层第三格儿!”这头儿说着,那头儿就记着,一来一去便跑出好几拨人来,都是这样口气,到看的伊都立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叫住一个出来传话的小太监,笑道:“小公公就便儿进去回一声儿,就说伊都立奉王爷金谕,在这儿候着呢。”
那小太监也极好说话,“哎”了一声,就忙跑进去,不一时就又出来道:“王爷请大人里头说话。”
库里头是极大的,伊都立叫人引着,小心翼翼绕过了好几个柱子,才见怡王和海望背脸儿站在前头,正指指点点的说话,旁边儿半屈着身子恭立着的,便是那干传话的小宦。
“王爷您瞧这一对儿掐金的福寿纹葫芦瓶儿,上月景德镇刚送进来的——”海望是皇帝生母孝恭仁皇后的娘家表侄,原本是一文不名,今上登基后,仗着是外戚,一步上去便做了内务府最要紧的管堂郎中,又因是个心细手巧的人,特意分到造办处来管事。这会儿斜侧着身子站在那儿,毕恭毕敬的仪态,边指着那大樟木架子上的一对黄灿灿的瓶子边道。
“忒俗气了,可惜了材料儿。”怡王十分不屑的一哂,又屈着指头算了算,摇摇头道:“如今御窑厂实在是不得人,成日介只会无事忙。看了这半日,也挑不出几件过眼的来。还有那几个织造也是,远不及当年曹寅他们。”
“是王爷眼高——”
“嫌着我难为人了?”
“不不不不,奴才哪儿敢。”海望急忙笑摆着两手道:“没王爷把着脉,奴才们不得叫皇上骂秃噜咯皮!”
“那就烦你们给我做点儿脸吧!”怡王也叫他说得一笑,边又在那樟木架子前踱着,边道:“要说御窑厂这个差事,还得是年希尧最宜,着实巧思,和洋人们又熟——”他说着话,就转过头来,一眼瞧见伊都立站在后头,便招手道:“亏你能找着这个地儿。”
“王爷金安!”伊都立见叫他,忙趋几步过来行了个礼,又双手递了随身带着书信上来,朝着海望一笑,便不再说话。
“我这几天的心思都在圆明园上头,旁的事着实顾不过来,有什么话你念叨念叨就是了。”怡王也不接那信,目光仍细细的停在那些瓶瓶罐罐上头,见伊都立一时没吱声儿,也不回头,只笑道:“海望是不要紧的,只说你的吧。”
“嗻。”伊都立在旁答应一声,便皱着眉道:“王爷叫问蔡珽那件事儿,奴才写信给年亮工,旁敲侧击打听了,瞧他给的回话,确是蔡珽混帐。拿了程如丝的银子,纵着他敲诈行商,又在夔关上放鸟枪,死了不少的人。给蔡珽定的拟斩的罪,是公道的,并不是刑部钦差特意附和大将军的。”
“把那个鱼藻鸳鸯莲纹儿的盘子放勤政殿暖阁里头。”
“王爷——”
“癞狗扶不上墙,真是任谁也没法子。”怡王一口打断了伊都立的话,转过头来,眉头已皱得紧紧的,问道:“那胡期恒呢?确是年门里头文班第一人么?”
“正是。”
“怪不得,要拿他作伐。”怡王这边说着话,那边又叫海望拿了架子上的一件天蓝釉旋纹的双耳尊下来看,被上头浮土呛得连咳了几声,掏出帕子来自擦了擦嘴,无可奈何的一笑道:“原本那个金南瑛,我也就会议时候见过几回,这会子长什么模样都记不真了,只因他是会考府的司官出身,就要拿我来说事,去驳年羹尧的回。这倒好,全把我先头百般让着他的好处,就这么一扫空了。我那千秋万岁的好阿哥啊——”
“为年亮工,竟要费皇上这么多心思,还要王爷亲自出头——”
“就这也不能呢,督抚们都是粘了毛儿比猴儿还精的人,我是晓得他们的心思的,只当来找我,倒比找年、隆两个,还险一万倍!”怡王话说至此,心中自是狠狠的拧了一下,脸色也变得阴森森的。前儿才有信儿来说,只因他为了养身子,到汤泉去歇了几天,就闹出种种传言来,说是他失爱于皇帝,所以特意远远驱逐了。皇帝虽为此大发上谕,逐条批驳,又将造谣的人交他亲自审了,可在他自己,仍旧耿耿于怀。愈发觉着督抚们不肯顺着圣意来问候他,乃是瞧着他更危于年、隆的缘故。既存了这样想头,就十分介意起来。连诺敏,原是他极看重的人,只因三番五次示意交好都全不理会,也不免生了芥蒂,很疑他是个别有心思的。
“那是他们糊涂,不知道王爷跟皇上,才是真正至情至意的,又岂是年亮工可比!”伊都立觑着他的脸色递上一句逢迎的好话,又陪笑道:“依奴才的愚见,他们原是少一个打头的人,若督抚里先有一个肯出头的——”
“你这会子就急着外放了?”怡王不等他说完,就“哈”的一声笑出来,先与海望说了句“去挑个青花大缸放卷轴”,便又拍了拍伊都立的肩道:“这我可不敢拿主意,须得皇上肯放了你。莫急莫急,还是再替我当两日鸿雁青鸟吧!”
“奴才巴不得时时伺候皇上王爷,哪儿能净琢磨外放的事儿呢。”伊都立一时叫他看穿了心思,不由极难为情的嘿然一笑,边帮怡王掸了掸身上的灰,边岔开了话搭讪道:“才路上见着隆国舅,看他倒像有心事儿似的,问好请安也都不理,不知是怎么的了。”
“胭脂虎啸,河东狮吼,内阃都弄不过来了,哪顾得上瞧你们请安?”怡王冷笑一声,又指了指一件瓷瓶说句“这个还过得去”,才回来道:“他家里一个满八旗有名的小妾,是个钱匣子,需他这个钱耙子,到处去搂银子。他要是悄没声儿的,我也懒得管,水至清则无鱼么。昨儿倒好,竟拿着会考府的身份,跑到户部去请托说项,蒋扬孙自然不敢给他硬钉子碰,没法子,只好我来说这个‘不’字儿出口。他这会子回家交不了差,哪里又有好脸子给人瞧。”
第五十九章
果然不出怡王所说,隆科多出了宫,在马上一递一送的还没有到家,家中的几个奴仆便已奉了二少爷銮仪使玉柱的命,四九城的寻他去了。家奴们在大街上迎面瞧见人,只就马前跪下,说一声“太太病得难受,请公爷快回!”就觑得隆科多顷刻脸色大变,一句话没有,登时快马加鞭地往回赶。迎面看得一个王府的轿子过来,也顾不得让道,只向身后人说声“替我告个罪”,就稍一偏马头,从那路沿儿上一阵风儿似的飞过去,惊得那来轿的引马护卫们一身冷汗,骂个不停。
到了门前翻身下马,好悬叫门槛绊了个大跟头,早有玉柱候在门口儿,见他父亲回来,就一个千儿打下去道:“我额涅直说脑袋疼,想是病得不轻,单等阿玛回来呢。”
“昨儿下晌刚好些儿,想是夜间又闹气怄的!”隆科多边听他说着话,边疾步往里走去,又问道:“请大夫了没有?太医里头刘裕铎是最能治头疼的,怎么不去请来?”
“谁不知道刘大夫是京城里第一好的郎中,如今香饽饽儿似的,多少贵人要请。我额涅说,她是个没名没份的人,当不起刘——”
“屁话!我是什么人,要请个大夫,还有请不来的,叫人去请!”此时数九寒天,隆科多却急得一头一脸的汗,知是里头的人与他置气,住了脚一瞪眼睛,又问玉柱道:“你大哥呢?怎么不见来迎?是在里头伺候呢?”
“大哥是少公爷,哪儿伺候得着我额涅,这会子还在衙门当差呢——”玉柱嘴一撇,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只激得隆科多脸色大变道:“这个眼里没老子的不孝东西!明儿我就去请旨,革了他的职,看他还有脸说去办差!”说着提了声气吩咐后头小步紧趋着的家奴道:“去!把岳兴阿给我找回来!”
玉柱的娘原是他的爱妾,本是个寒门小户的投充旗奴出身,爹娘俱不识字,所以只按排行,娶个闺名唤作“四儿”。这四儿家中虽然贫贱,却是个百里难寻的美人儿,又极有心计。早年叫隆科多的岳父看上了收在房里,却不知怎的,偏与个姑老爷勾搭上手,几下里暗渡陈仓,竟愈发如胶似漆,欲罢不能,只待本家的夫主一闭眼,便也不管姑奶奶隆夫人哭天抢地的痛骂,一顶小轿,便进了他们佟佳氏的大门。及这一进门,连生一子一女,就更是干柴烈焰,爱得火烧火燎。大有宠妾灭妻之势,只碍着隆科多的父亲一等公佟国维尚在的缘故,不敢过分逾越。康熙五十八年,佟国维病故,奉旨“祭葬如例”。身为人子的隆科多,竟撂下夫人在一边,叫四儿代行主妇之职,迎送赐祭钦差。这一举直气得隆科多的生母赫舍里氏一病不起,第二年就随夫而去。从此四儿仗着宠爱,愈发嚣张起来,待隆科多受先帝顾命,保今上登基,爵袭一等公,职尊总理事务大臣之后,更是出入禁宫,形同命妇。这两年间,先逼死了原配的隆夫人,又欲夺了嫡子岳兴阿的爵位给己子,欺凌余妾,气压庶母妯娌,更兼包揽政事,贿门大开,竟是无人不怕。直闹得满朝中都知道,隆公家里有位极厉害的姨娘,是最能拿得住他的。
世袭公府自有规制,此时隆科多只将四儿当作正室一般,故而住所也就在昔日佟国维夫妇所居的上房。说是病着,可里头一点药香不觉,玉柱走到阶下便停住了,只有隆科多一个人进了面阔三间的内堂,才一挑帘子,就见里面几个大丫头都直挺挺跪着,或捶腿,或揉肩,俱不得闲。四儿一个人头缠着一条玫瑰紫色儿的带子,正斜歪在榻上假寐,人虽也有四十来岁,却仍存徐娘之风,两条柳叶眉微蹙着,不时轻“哼”一声,示意丫头服侍的力道错了。这会儿明明听见帘子响动,也不肯睁眼,只微启双唇,从鼻腔子里挤出一句道:“还是报个急病回来得快,赶明儿个要说我死了,不定就更快了。”
“你瞧瞧你,不过是昨儿吵了几句嘴,可至于的么——”隆科多每见了她,总就是个没脾气,这会儿一闻娇声怨气,更是一点儿堪不得,忙走到炕前,用手抚了四儿的前额道:“到是真疼假疼?我可已经叫人请刘裕铎去了,真请了来,又没事,没的可就叫皇上都得知道了咱们耍弄太医。”
“我这个病,什么太医也不管事儿!”四儿一把将隆科多的手拨拉开来,两只杏核儿眼一下子睁开了,直瞧着他道:“前儿柱儿给我寻了一个好大夫,吃了两副药,觉得好多了。昨儿晚上叫你一吵,才又疼起来。这会子大夫就在家里头,人家说了,必得当面儿嘱咐了你要怎么着,才能除我这个病根儿。”
“什么江湖郎中,放着刘裕铎这样顶尖儿的名医不请,倒要——”
“老爷!”四儿见他要驳,便将身子一拧,鹅蛋脸儿立时撂下来,声气也带了哭腔儿道:“每回只说叫这个那个太医的,老爷如今在朝廷上,名头自然是第一响,太医们巴结你,也没有个不来的。可那太医们,原揣度着自己向来是有身分的,皇上娘娘们,王爷格格儿们,大人夫人们,哪个至尊至贵的人没有见过服侍过,我又算个什么呢!人家一听见是给我看病,嘴上不说,心里不定怎么个瞧不上法儿呢!我如今也不求他们,只找那真能医病的就是了。”她说着,愈发连眼圈儿也红了,摆出个让隆科多最见不得的神情来,一指下面的丫头道:“老爷只问问她们,自打叫这蔡先生看了,我这陈年痼疾可见不见好呢?”
“回公爷,这些天吃了蔡先生的药,太太的病确是见好了。”四儿平日御下极严,丫头们都顶怕她,这会儿见隆科多拿眼过来看,忙低着头,诺诺连声附和了。
“那敢情好,若果能除了根儿,我定要重重赏他!”隆科多一听众人异口同声,便也信以为真,拊手大笑起来。又听四儿连笑带嗔地搡着他的胳膊叫他“这会儿就见见吧”,也只好边叫人服侍了换衣裳,边命道:“就听太太的,请他进来,我倒要听听他有什么本事妙手回春。”
一声命下,就有人去叫了那“蔡先生”来,这厢丫头们忙着要挂帘子,也叫隆科多说声“既是常给太太瞧病的大夫,就不要那劳什子了”,便免了,只替四儿穿好了大衣裳,端端正正坐在隆科多一旁,俨然就是夫人的模样。
一时就听外头的脚步声,挑帘子进来的人,却叫隆科多大吃一惊,站起来瞠目结舌了半晌,用手哆哆嗦嗦指着毕恭毕敬下跪磕头的来人道:“怎么——怎么是你——”
“给隆公爷请安了!”来人五十岁上下,操着一口带着南音的京腔。瘦小枯干的,两腮都凹进去,眼睛小得不细些看竟找不见。却是浑身消息儿,一碰乱颤的精明劲儿。这会儿礼仪娴熟的问过安,笑呵呵抬头瞟了四儿一眼,便道:“小人特来给公夫人疗疾。”
“你——真胡闹的过了!”隆科多此时早已明白了自己落在了套儿里,“唉”的一声一掌拍在桌上,只看着四儿道:“早和你说了,这一处的银子要不得!你倒好,又去搅和了他们户部的人来,到时候弄出了事,可不是玩儿的!”说着又指着那来人厉声道:“你一个小小的书办,什么东西,竟敢装神弄鬼的跑到我家里来聒噪,还不与我滚出去!留神我真恼了,只一个条子,就叫你们堂官儿开发了你!”
“公爷息怒,小人哪儿有胆子来扰公爷,原是太太唤我来的,说只有小人来,才能医好了太太的病。”那人却是个笑嘻嘻的不怕,知他此时不过色厉内荏,只仍旧恭恭敬敬的一揖,又道:“公爷如今大显大贵,名声早就光耀的到处都是,若就因在我们王爷那碰了一个钉子,便不肯再体恤那些个眼巴巴等着公爷做主的盐商们,没的叫些无知小人议论,您是徒有虚名。”
“你还真甭激我,我活了这大把岁数了,向来是吃葱吃蒜不吃姜(将)!”隆科多这会儿早已离了座,前后左右的在屋里转磨。来人原本姓蔡,籍在浙省绍兴府,却断不是什么神医大夫,乃是户部山东司里头,一个出了名书办。因山东司除东省钱粮奏销之外,专管各处盐务请引输销,所以干系极大。这蔡书办人不过五十,却在户部办了三十多年的两淮盐务事,各处人际钱物,早都熟透了,说起来如同家事一般。那历任的山东司郎中、员外,不过流官,几个月就是一换,不靠着他这样老吏,谁又能识得这汪水的深浅?就是尚书侍郎们,虽说高高在上,向来办事,只要是循旧例、查条规,也断不能越过他们这样人去。所以如今名声大的,外头上到长芦、两淮各处巡盐御史,下到大小千百盐商,无不奉这他如神人一般,凡他说的话,即是圭臬。隆科多主了吏部这两年多,自也晓得这帮部吏的刁滑厉害,此时虽拍着桌子嚷嚷大怒,却也心知对着老于世故的滚刀肉是无用的,只恨得一跺脚,就要拂袖而去。
“老爷哪儿去?这老蔡可是我特意请来的!”眼见他要走,四儿只提着声气一喊,便见那气哼哼的隆国舅又站住了,回头拧着眉毛撇着嘴,一声儿不吱。自己偏身下了炕,摆手叫丫头们出去,几步走到隆科多跟前儿,只拉着他的胳膊道:“六万两银子,可是个小数儿么?再说了,既已经应了人家的事儿,怎么又能说不成就不成了。这会子扬州的八大总商巴巴儿的等着呢,老爷若不给他们做主,他们不说咱们不爱管这档子闲事,反说老爷如今在朝里,却是说不上话了呢!”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隆科多知他们百般所想的,原是一件来钱的买卖。
先头只因两湖之地盐价昂贵,民人难堪,以致私盐泛滥,极为难治,即如那程如丝贿结蔡珽,拦截由川入湖的私盐贩子,又闹出几十条人命来,就是源于此弊。所以湖广总督杨宗仁一则体念民艰,二则为杜私盐,就于早些时节上了折子,请降湖广通省盐价。这一来,虽湖广人是极乐意的,却因湖广乃是两淮盐场的盐区,所以大触了扬州盐商们的心肝,消息传来,惊起一片吵闹哭穷之声。八大总商坐在一处,议定了主意,便一起到两淮巡盐佥都御史谢赐履的衙门去,百般言说,只道如今一旦降了盐价,不但商力困乏,不能支撑,就是朝廷税赋,亦将大受损害。只求大人明鉴,上奏天子,莫听湖广地方官的一面之词,伤了年年为国捐资运粮,筹措兵饷的两淮商贾之心。
两下里争执开来,就闹到御前,兹事体大,皇帝自然发交部议,户部的本章上去,即是应依湖广之请,相应减价,以慰民生,至于减价多少,亦应虑得商贾们的难处。于是皇帝听从部议,派了钦差往汉口去,会同杨宗仁,议定减价事宜。这一来不要紧,直急得两淮盐商手忙脚乱,一面连忙派人带了大笔的银子,往湖广去疏通钦差,一面公推了总商之一的徽人程功义,携各商公凑的十万两巨款,北上京城,来打户部的关节。
这程功义的亲弟程寅,正是户部的一个郎中,却是新任,各处还不摸门儿,所以特为乃兄荐了这个蔡书办来,只道他是个上下无所不知,左右俱能逢源的。于是先将一千银子给了蔡书办,将此事全托给他,不出一个月,果然将户部上下经管人员,一应都打点好了,却在蒋廷锡那里卡了壳儿,拟好了的题本一扣就是半个月,待送去银子时,却叫蒋家的看门人赶了出来,只说蒋少农毓德清华、诗礼传家,最是不爱钱的,你们找错了人了。程氏兄弟一时没了法子,只有再去寻神仙一般的蔡书办,却叫蔡书办嘿嘿一笑解道:“如今咱们蒋大人,正主着清理亏空的事,多少双血红了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只为挑错。你们赶着这时候去送银子,他若收了,那就真是怪事了。”
一句话说得两人心凉了半截,只得又拿出一千银子来,向他再讨主意。这一回,蔡书办又给他们指了一条捷径,说是如今京城之中,天子驾前,最说得上话的,一是怡亲王,二是隆国舅,要想压住蒋大人一头,惟有这二位可行。只是户部原先题请减价的本章,原就是怡亲王亲笔列名,他是个最好面子的人,如今叫他自食其言,就是花再多银子,怕也不能顶事。而隆国舅的家里,正有位极爱钱,且说话又极算数的小妾,与各部各省官面儿上的往来,更是十分熟悉,从她下手,没个不成。总归破上五六万银子,定能叫你们如愿。
程寅是个在官的,听他此说,也觉十分可行,就又请他带了自己的信,去求佟府一个管事的家人,拐弯抹角请托了四儿,和蔡书办两个人,一起见了隆科多。隆科多自皇帝那日长篇大论的诉说“为君难”后,便觉得颇不是滋味儿,脸上身上总觉着是被敲打了的意思,于是便生了许多引退的心思,这两三个月来,权位上倒不大上赶着,一心只想多弄些钱来,以娱晚景。听得这一桩就有六万的进项,饶是他经多识广,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心下也难免有些痒痒,又经不住四儿在一旁撺掇,便应下了他们的话。想想自己好么样儿的,没来由去见蒋廷锡,于是就从会考府新报的奏销案中,特意找了一件户部的小事,亲自携着,在内阁会议后拿出,作张作智的找蒋廷锡说了几句,即待时机已到,便提了这一件事。说如今青海战罢,大兵尚未撤回,朝廷赏犒三军,安抚蒙藏,都需用银。两淮盐务最是国家财富之源,盐商们历来报效殷切,别人不知道,扬孙随先帝驾幸江南数次,还不知道么。湖广杨总督为民请命,心是好的,可也有些买哄百姓的意思。扬孙身为部臣,眼看就是要做大司农的了,为国理财,和他们地方督抚的眼界总是不同,万不可心存妇人之仁,上损国课,误了正经大事。
他这个身份,话又句句讲在理上,虽明知他包庇盐商,却弄得蒋廷锡不好张口驳回,先一面支吾着说不能改议的道理,一面使了个眼色,就当即派了人去养心殿值房搬救兵。没过一时,尹继善就奉了怡王的钧谕来,当着隆科多的面向蒋廷锡道:“王爷近来因要办圆明园那头的差,是极忙的,所以部里一应大事小情儿,都劳蒋公费心,就请全权处置,实在不必畏人言语。”此话一出,到叫隆科多再不能发一言,只有气哼哼离开,回去叫人骂了程氏兄弟一顿,嗔着叫他在一个汉臣面前丢了脸面,说是再也不肯与他们相见了。
如此一来,到把个四儿急得够呛。她亲生的女儿前些时刚刚出嫁,为显着她的本事,与族人比个高低,四儿特地将自家掏箱子底儿的宝贝,都与女儿陪嫁了出去。婚事办得轰轰烈烈,这会儿却觉得手头发紧,缺了垫住心神的黄白之物。眼见隆科多放着六万两白花花的现银不肯出力,便着实心急如焚,物欲难耐,先与男人大吵了一架,见不管用,才想了这么个法子,将这隆科多打死不肯再见的蔡书办,又带进家里来。
他们这一番心思,隆科多又如何能不知道,此时怒冲冲的,一则是心疼那钱,二则也嫌失了脸面,叫一干盐贩子瞧着,自己位高权重如此,竟也有这不能办得出的事。这会儿听四儿将话挑得白了,也只有无可奈何的措着手道:“我原说他蒋某人不过是个画画儿的书生,谁知这么精,当场就有驱神符,叫怡王碓了我一个大红脸。如今我也这把岁数儿的人了,何必去和他们争。我早就说,白帝城托孤之日,即是死期将至之时。皇上今儿个为了会考府一个什么外放司官的事儿,当场就给了年亮工没脸,我这个当舅舅的是面儿上亲,人家那大舅子是心里亲,如今连大舅子都闹得这样,我又做什么去为争这个虚体面来填馅儿?”说罢又对那一脸殷殷热望的蔡书办道:“你们户部的事,你们自己折腾去,我多余管这档子事。”
第六十章
眼见隆科多这厢就要撂挑子不管,蔡书办的心里真是急如星火。早先就拿了程氏兄弟两千银子,且又许他事成之后还有一千,饶是他在户部多年,干惯了这等钱粮上“保媒拉纤儿”的勾当,但就这回这么大手笔的主顾,还是很不多见的。凡他们这一等部吏,多是浙东会稽郡人士,家族累世,干得就是这些文籍簿册的“经承 ”之差。年多日久,勾连纵横,六部中事,每每持其长短,不但外官督抚叫他们难为得谈之色变,就连本部堂官,也多不敢与之认真。
且就这一等人,内里又有些攀比之风,特是吏、户两部,只因权柄最重,进项最丰,所以吏员们也往往盛气凌人,都欲夺这同业中的第一把金交椅来坐坐。康熙末年,若论这六部中第一厉害的吏员,原是吏部考功司的一个张书办。惯来广结权贵,无所不能,内外官员受其荼毒,俱都敢怒而不敢言,只给了个绰号叫“张老虎”。后来恰逢张廷玉迁了吏部侍郎,一日坐堂理事,考功司的主事呈了一个咨文来说:“直隶的来文里,将元氏县误写了先民县,理应驳回,请示大人的意见。”张廷玉自是个极聪明的人,又在南书房久掌笔墨,不比旁的人那样好糊弄,只接过文书一扫,便笑道:“若是将先民两字误写元氏,那自是直隶之误;如今将元氏写作先民,必是你们司里的书吏需索礼金不成,多添笔画,故意刁难人家的。你且不必急着驳这咨文,只去细查这咨文是何人经手递送,报我知道。”主事恍然大悟,忙下去查问,才知是这张书办,特意嘱咐了自己的徒弟所为。不但如此,待细究去,更揭出他许多陈年旧事来,都是私改文书、勒索外官、钻刺打点之类的丑行。张廷玉闻之大怒,即命严加惩办,不料却激起颇多动静,朝中贵人,多有替他出头求情的。也亏得张廷玉不为所动,竟生生将这风光无两的“老虎”逐出吏部,一时人心大快,皆称张廷玉是“伏虎侍郎”,不坠家风。走了吏部的张书办,六部的吏员中,顿成山中无老虎之势。直至新皇登基,首重财源,更兼厉清亏空,这户部里头的人,就摇身一变成了弄潮之子,能外大臣官员无不小心伺候,惟命是从。而户部之中,又以这蔡书办年岁居长,资历最深,所以如今这京中各衙门的吏员里,便都推他为首,成一神仙人物。
如今这蔡神仙,却也有些麻烦。只因怡王所喜欢的,一应都是些精明吏干人物,且在皇帝那儿又是说一不二,所以这会儿户部诸司的郎官、主事,竟都是从六部里挑出来的火眼金睛兽!好容易碰上个把好糊弄的和气书生,又往往一道旨意,说:户部某司某人操守尚好,然才力未及,度支出纳甚属繁杂,需简能员,经该部王大臣奏请,着与礼部某人对调。如此一来,到叫蔡书办这样人物,很不能大展拳脚,小半年没有了进项,这回好容易赶上条大鱼,又如何能轻易放过。于是手心儿里捏得全是汗,一边偷眼去看四儿,一边陪笑道:“公爷如今总理事务,这天下的事,哪件又能说不归您管?”
“老爷不为别的,也该为我和柱儿娘儿俩想想——”四儿在一旁,此时已是抽泣起来,眼巴巴望着隆科多,也不顾有外间男人,自将左胳膊的棉袄袖子褪上去,露出一截保养得极好的玉臂来,指着上头一处显而易见的细长疤痕,这原是她自个儿狠了心,拿簪子划的,却时常摆出来,只说是先头的隆夫人造得孽。这会儿背着身子,只将那细腰丰臀,并这一段连疤都显得俏丽的嫩白藕出来,眼也不看着人,只默默泣道:“老爷瞧见没有,我前半辈子是叫人使唤欺负的命,后半辈子若再没些银子抗事,还得叫你那好儿子大少爷,再使唤欺负咯!不但使唤欺负我,连我那苦命的柱儿,只因没托生在一个富贵的娘肚子里,只怕也——”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呀,多早晚的事,也拿出来说说,瞧这大冷天儿的——”隆科多见她如此,心里也不知是气是疼,忙走过去,亲自给她把衣袖拾掇好了,一边连哄带推的将她搓弄回炕上坐了,一边强作欢颜道:“我不早就和你立了誓了么,你和柱儿往后,绝不能比旁人差的。”
“红口白牙的说话,谁信!”四儿却不领他的情,只一啐,将脸一扭,半晌才转过来到,“若有了这六万两银子给我,我才肯信!”
“六万两银子有了,把我的老命送了去,你就好了!”隆科多总是满洲大贵胄家的公子出身,又一入仕就是一等侍卫,着实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这会儿叫四儿一激,心里的火儿便腾腾的往起直窜,一巴掌下去将炕桌上的钵儿盏儿的都掀在地上,暴怒的一嗓子,直吓得四儿顿时没有话说,怔住半晌,才“呜”的一声长吟,哭倒在地上。
“公爷息怒,公爷千万息怒。”蔡书办也给吓了个好歹,不过到底老成练达,才一慌张,倏地就旋过来,先叩了头,陪着笑脸劝道:“公爷的富贵荣华是与国同休,千秋万代,就这么指甲盖的事,怎么能碍着公爷的前程名声呢。小的不才,尚敢兜揽兜揽,何况公爷。”
“你个混张东西还要怎么害我!”隆科多见他仍旧嬉皮笑脸的,真恨不得上去狠踢他一脚,不过勉强压下,才作罢了。愤然一撩袍子坐在炕上,只阴沉着脸道:“如今这事弄得怡王以为我诚心和他作对,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养心殿不就知道了?如今西北的仗也清了,国库的银子也多了,皇上的江山也稳了,我就是每日在家歇着,还要防备叫人挑错儿,你们倒好,还嫌着我忒平安不是?”
“这就是公爷不知道这里头的事了。”蔡书办见他这会儿是真心着忙,嘴上说着,连额上的细汗都不由自主渍出一层来,心下便也生了两分瞧不上,暗道这堂堂顾命的重臣,不过也就这点子胆气罢了。嘴上却仍旧恭恭敬敬的,只缓缓替他开解道:“我们蒋大人和公爷先头的事,小人也略知道些首尾。依理说,蒋大人原该是不敢和公爷争长短的,不过他们这些读书的人,都好面子,又念书念的,总存了一个重本抑末的心。若叫人说向着大商大贾,压住了穷民百姓,那在人眼睛里头,可就实在对不住念得那些书了。所以户部先头拟的本章,是要请钦命降盐价,这倒也不怪了。至于王爷那边,他老人家原本确是事无巨细,可差事那么多,既不是十只眼十双手,又有谁能真格处处经心?不过逮着清理亏空和革除部费的事,一针一线的抠,所以外人瞧着,如今户部的奏陈,就什么都是他老人家的主意了。其实依小人说,这一件盐务上的事,就未必!先头小人每和王府的老人们闲聊,常听他们说,怡王爷早先作皇子时,虽不能问庶务,可自家便是极会经营的,尤其爱这些商贾们,连洋商们都有往来。您道如今皇上的潜邸为什么这么多存项?还不都是怡王爷摆弄了叫内务府几家大买卖人帮着打理整治的!您说说,就这样通实务的人,又怎么能真心和蒋大人似的,一头坐在湖广那边,毫不顾虑两淮?不过是当日蒋大人要动本的时候,怡王爷正在木兰行围,没有理会的缘故。”
“你这话——当真?”隆科多一时也叫他这娓娓道来的长篇大论说愣了,这么些阴私细致的事,他却还真不曾晓得。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将信将疑的看着蔡书办又道:“那怎么我前儿一和你们蒋侍郎提这话,怡王立时就来帮着他顶我?”
“哎呀,好公爷,您只想一想,从您和蒋大人说话,到小尹翰林来,一共才有几刻,哪里又能说得那么清。小人敢保,一定是去的人只说蒋大人叫公爷给难为了,王爷不过是救场而已,又如何必定知道是什么事!这两年蒋大人因为亏空的事,常常叫人背地里使绊子,王爷向来是极体恤他的,只恐有人欺负了他去。”
“若真像你这狗才说的,倒也罢了,好啰嗦一件事,竟是我太小心了!”隆科多及听到此处,不禁心中一喜,想着原来这六万两银子,竟还不是件让他火中取栗的事。一时便忍不住露出些笑纹儿来,将那呱嗒着的大下巴也略略抬上去了些儿,看看旁边听得喜笑颜开的四儿,不禁生出一肚子愧意来,忙自弯腰捡起一个被他呼噜到地上的赤金镯子,边替四儿戴在手腕上边道:“得了,等那银子来了,就都存在你那儿吧!”
一边是隆大人收了银子,正细琢磨着如何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一面是甘肃巡抚胡期恒接了陛见的圣旨兵部火票,便快马加鞭,一路风尘入京师而来。到了二月初,在保定城下见着李维钧,本待叙旧,却连面也没见上,只从城里出来个李家的家奴,张张惶惶的嘱咐了“千万小心”几个字,直闹得他心里一紧,又不敢耽搁,穿城而过,惴惴不安的到了帝辇之下。他一路由年羹尧保举到巡抚,却从未见过皇帝的面,此次进得京来,更是两眼一摸黑,也不敢先拜望亲朋故友,只在吏部报了到,就到南城门外赁了个院子,暂住着候见。
才过了两日,便有旨意,命他到养心殿面圣。一夜未敢安眠,约摸时光到了卯初,便忙起来擦一把脸,披挂了公服数珠,骑上一匹马,只带两个老仆,伴着漆黑的夜色,随着渐行渐多的入朝官员们,就往东华门而去。
在西朝房中一候就是两三个时辰,只听得里面一时是御门听政,一时引见官员,总不见来叫自己。外官们大多随便惯了,耐不得饥寒,再加上心里有事,这一等,就愈发坐立不安起来,转了好几圈的磨,直到巳时将尽,才听见外面来人告诉他:皇上口谕,叫甘肃巡抚胡期恒入觐。
赶忙整了衣冠,就随着来人往养心殿去,一路上的人熙熙攘攘都往外走,是要吃饭去的模样。他是个性孤情傲的书生,除了父祖旧友,同乡同年,其余朝贵,从来未曾结交,所以认识得人也不多,此时一个人孤零零往内里去,逆流而行,倒格外觉得显眼,早有苏拉太监们在一旁指指点点,他虽心里焦躁,也只有做出不以为意的样子来。
报了职衔姓名进了养心殿,先在正殿朝空空的宝座行了一跪三叩礼,才又随着引导的人进了东暖阁。皇帝盘膝坐在炕上,端着茶盏细品着,面上并无颜色,旁边站着微躬的张廷玉,像是才述过旨的模样。及见胡期恒进来,在垫子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方“嗯”了一声,也不看他,只一摆手,命先头带领引见的吏部官员出去,自拿出一张白纸来,叫太监用镇纸压了,用朱笔边写着字画,边问道:“你是湖广武陵人,是胡献征之子,胡统虞之孙么?”
“回皇上,正是。”见问及父祖,胡期恒忙免冠叩头,可心中却越觉得莫名其妙。
“朕知道,胡统虞乃是崇祯进士,文名胜于一时,先前闯逆乱国,躲避山野,我朝大学士范文程便对睿亲王说过‘统虞乃今之许衡,断不可失’,可知其名不虚啊。”
“皇上考语如此,臣祖父泉下有知,定然大慰——”
“听说你早年在四川夔州作通判,也颇有政声,及调任,百姓们还有给你建生祠的,是么?”
“这都是百姓们谬奖,臣一介寒儒,不过奉法为政——”
“既你是个能独立做事的人,又有好家学,好风骨,如今官做到巡抚,怎么到事事倚赖年羹尧,去取攀附之名,辱没家声!”话说得好好的,至此,皇帝却突然拉下脸来,一时勃然作色,连张廷玉也吓得脸色一变。
“臣——”胡期恒这里本还想着,皇帝先驳了他参劾金南瑛的回,这里又说到乃祖乃父及旧任的好事,原是要有一转圜的,心里也略松了一口气。却不料此时突地龙颜大作,但成雷霆万钧之势。脑子一怔,竟懵懵的不知作何言语才好,呆了半晌,才蓦然叩首回话道:“臣父与年父原是旧交,臣与年羹尧自幼相识,同窗友朋,可若说仕途上攀援依附,臣自忖并无此事。”
“哦?都说浙人好辩,不想你一个湖广人,竟也如此欺矫不实!”皇帝此时,早已满面的山雨欲来之色,紧蹙着眉头眯着眼睛,拍案厉声道:“你这一路从一小小通判,到位列封疆,难道不都是年羹尧所荐吗?”
“荐臣者年羹尧,用臣者皇上——”
“年羹尧不喜欢金南瑛,你就上折子他参罢了他,这难道不是为虎作伥,代他清除异己,任用私人!”
“回皇上,金南瑛操守虽好,才力确是不胜的,刚到了驿道任上,就激起民变,臣参劾他,乃是本职所系,并不是受谁的指示。皇上若言臣见识有误,参得错了,臣自当反躬自省,听凭圣裁。若言臣是代年氏为之,臣实在——”胡期恒本是个温和君子,但心里却极骨鲠,大有愈挫愈奋的劲头,心底又极坦荡,怎肯受这不明不白的考语。才听皇帝发怒了,确还有些畏惧,及至此时,反而大起了胆子,头一抬,也不看一旁张廷玉摇头拧目的表情,只稳住心神,放言而奏。
“你好大胆!”刹时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翡翠的镇尺,就叫皇帝一磕在炕桌角上折成两截,上半段就势飞将出去,砸在窗棱子上,将那雕花的梨木,崩出两小块木屑来。满屋的人跪了一地,都低了头,只有胡期恒仍眼睁睁看着皇帝,一点不肯做出服软的样来。
“好,你既不肯认你们是一党,那你只说说,年羹尧这几年在川陕任上,到底是如何的?”自己运了半天的气,总算是平复下来,皇帝脾气虽急,心中却总有数。此番见胡,别有深意,却不是叫他这两句顶撞的话,就能真激得忘了打算的。所以也不肯为一时言语怪罪,略一顿,仍旧咄咄逼人。
“回皇上,年羹尧任上如何,皇上谕旨中已屡屡告知群臣,原不过‘公忠体国,朝廷功臣’八字。”
“就没一点儿骄横不法么?”
“骄横有之,然——依臣愚见,瑕不掩瑜——”话已至此,就是胡期恒再惶惑,也知道了皇帝的用意——本就是叫他来揭年羹尧的短的!一时兀得心寒,却不及多想。他早便屡屡告诫亮工,自当以史为鉴,知功臣之不易为。也深怪他平素太过张扬,小心不足,忘了圣人教诲。可及至此时,君臣之间竟然隔膜如此,从白纸朱笔“功臣恩人”,到了皇帝亲自“逼供”,迫他卖友的份上!人情冷暖,何由此极!心中凛得一颤,鼻中不觉一酸,明知这会儿若不依着皇帝的话,只恐凶多吉少,可书生本性,也断不能违,只有硬着头皮就地一叩,再不肯抬头。
“好——好一个瑕不掩瑜!”皇帝及听了这一句话,早叫他气得三魂不出七魄,自他为君以来,政令严肃,海内风行。如今养心殿所悬的“惟以一人治天下”的幅联,真是半字不虚。莫说寻常大臣,就是他那些一贯不甚安分的兄弟们,近在君前,这会儿也无不俯首帖耳,何人敢当面忤旨?原以为胡期恒是年班中最亲近的文官,由他来说出年羹尧的几处不好来,那真是贴切之至,可这兜头一个硬茬子,却把皇帝搅得心神全无。只依旧端着架子,冷笑一声便向旁边张廷玉道:“去传旨给吏部,甘肃巡抚胡期恒,朕原本不识其人,只因海西初定,必得熟悉边地情形者方切巡抚之任。朕询问年羹尧,年羹尧即称胡期恒可以胜任。之前年羹尧曾奏王景灏为巡抚,朕命其陛见,以为才具实属可用,所以此番举荐胡期恒,朕也不疑惑,特用为甘肃巡抚。后见他揭参金南瑛等人情形,甚属不合。况且年羹尧于王景灏则欲其请见,于胡期恒则不欲其引见,必是欲借王景灏之可信,而肆胡期恒之蒙蔽!今胡期恒来京觐见之言语,甚属荒唐悖谬,其人甚属鄙陋下贱,何止不称巡抚之职,即便府道,亦属不合!着即革职,所遗甘肃巡抚之缺,着岳钟琪署理!”
“是——臣遵旨。”张廷玉自然低眉顺眼诺诺一应,那边早有两个侍卫过来,将胡期恒的顶戴朝珠摘去了,不过叩一个头,也就向外而去。才走过影背墙边,就见一幅更奇的景象,竟是一个披枷带锁的重犯,被两个侍卫带着,也向养心殿来。远远看去,胡子拉茬的,极是个狼狈不堪。胡期恒原本满心的悲愤,见此情形,却也不能不奇,待来人走近了,免不了侧目望去,及看清了面容,竟不由得惊呼一声:“你是——蔡若璞!”
第六十一章
若说蔡珽自被参后,也真是一步步往绝处里走去。先因逼死知府蒋兴仁一事,被部议鞭一百,枷号三个月,后又扯出程如丝的事来,更是定了死罪。一路千辛万苦,从四川到了北京,几十天功夫,心里日日想着的,竟是要奔死而去。亏得他是个经过世面的人物,尚能自持,若换了寻常人等,便是在道上就寻了短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蔡珽本是名门之后,其祖蔡士英从龙入关后,便做到兵部尚书的高位。其父蔡毓荣,更是征讨三藩的绥远将军,先后率军克复岳阳、长沙、贵州、昆明十余重镇,夺了入滇的首功,一时名声大噪。却不合私纳了吴三桂的孙女为妾,为人所劾,定了徇纵逆党的罪状,差一点就要论死。及奉了先帝特旨,才从宽谪戍黑龙江。从争雄天下到囹圄锒铛,这样的风云变化,在蔡珽,既是从小看惯了,倒如今,便也不闻无益的嗟叹。满腔中的气,并不见有一等张皇惊恐,反只剩下阴结郁愤。恨得即是那年羹尧,如何他一经高中,便能平步青云,外放封疆。又恰恰分在了雍王门下,恰恰成了国舅皇亲,恰恰赶上了西北鏖战,恰恰得机会统领雄兵,恰恰又做了自家的上司,恰恰偏找到自己的麻烦——几番孽缘,恰成了冤家对头,到如今,也只有鱼死网破而已。
待到进了京城,抱着必死之心住进刑部天牢,却又如石沉大海,一时再无消息。及至过了半月,突又一个春雷般的信儿传过来,说皇上旨意,蔡珽之事,恐有蹊跷,竟要将他带入宫中钦审!好一个石破天惊,不想几个月来的下世之相,换来的竟是这一句回春之辞!一刹那,蔡珽死灰一样的心里,又不禁满是激昂,他是个经透了世情的人,如今外头的事虽是两眼一摸黑,但若用心想来,皇帝此时偏要召见自己,一定是有了惊天动地的大变了。
上一次陛见还是赴任四川巡抚之前,宫殿馆阁一如往常一般,并无半点迥异。蔡珽戴着重枷,面上身上沟壑纵横,被早春的北风呲着,心中却极兴奋。转过养心门的影背墙,便听见有人呼他的字号。头和胡须有几个月没剃了,乱七八糟的挂在脸上,挡住视线,未及看去,便又见一个循循儒雅的大臣走出来,向押解的侍卫低说一句:“进去吧”,就也自走开了。
原本的报名行礼,此时也是不必了,直直的被侍卫们推进殿去,大门一关,顿时暗淡的光束下,只见皇帝就坐在正殿的宝座上。蔡珽原是个不信神佛的人,即在四川作巡抚,满境多少禅宗大寺,可除了礼仪上的应酬外,他也极少去拜。不想这一时乍见了皇帝,他的心里,却陡得升起那如同乡村间得了重病的善男信女们拜菩萨时的虔诚,如何还管得了有礼无礼,只扑通跪了,猛地弯下腰去,一声号哭,便将那几十斤重的大木枷,狠狠硌在地上。他的头卡在枷里,却仍不住地试图向前顶去,仿佛一定要磕在地上才肯罢休。皇帝方才被胡期恒顶得手脚发凉的气尚未平,忽见他这副打扮,听这一声哀鸣,顿觉浑身蕴了寒气,双手下意识的一扶宝座的迎手,默然道:“你仔细失仪了——”
“求皇上准奴才给圣驾叩头,奴才万死也就心甘了!”蔡珽这一句话说出来,却半点没有拍马讨巧的意味,真格每个字都是锥心泣血,诚心诚意的。直听得皇帝心一软,也起了三分怜惜之意,只道“可怜见儿的,到要担待你诺大岁数了。”说罢一边示意边上的侍卫开枷,一边又道:“你们既知他要见朕,也该叫刑部的人先给他拾掇拾掇,怎么这样腌臜着就来了。”侍卫们应着,心里却知道,按理,刑部的人原是要给他梳洗清爽些的,却是蔡珽一力恳求,千万就要这样可怜巴巴的落价凤凰样儿来见驾,才有他的活路。及又许了好些钱,几层里才都应允了,顶着被皇帝怪罪的麻烦,许他自便。边想着就边走过来,将他的枷去了,仍留了几条大铁链子在身上,虽还颇重,但总是能动弹了,蔡珽顿如捡了半条命一般,五体投地匍匐几步,只怕在那儿,涕泗交流,半句话也不说,只是捣蒜般不住地磕头。
“人都给朕丢尽了,这会儿想起作这幅龌龊模样儿,又何苦来。”皇帝先静坐不语,任他折腾了一时,终忍不住又沉下脸来,怒斥了一句,将重庆知府蒋兴仁被蔡珽逼得自戕的那件折子随手甩在地上,恨恨道:“你好歹也是两榜出身,读书明理的人,怎么做起官来,就苛虐下属,到了这样地步!”
“奴才知罪了,奴才催追亏空,实在措置不得其法,看这蒋某屡有拖延之辞,想着国帑如天,圣训煌煌,着实心急,就训斥得重了,谁知他竟——”
“还敢拿着亏空说事!这上头言之凿凿的,原就是你勒索节费不成!”
“奴才冤枉!断断不敢勒索!皇上!”蔡珽本已住了叩头,一听这话,立时跪爬两步,又是一通低眉折腰,脸上满是极委屈的神情,边连呼“冤枉”,边道:“奴才纵再不才,受圣祖、皇上教导训诲数十年,也总知道些廉耻,何至于做出如此不堪的事来!总是奴才做事不当,辜负了皇上圣恩,给小人风闻构陷之机,污了皇上识人之明。”
“那程如丝在夔关的事呢?也是人家构陷你的?通同作弊,鱼肉商民,滥杀无辜,还成话么?!”
“程如丝乃是四川第一好官,年羹尧颠倒黑白!”若单只蒋兴仁那件事,死无对证,尚还容蔡珽细细给自己摘出来脱罪。待问到程如丝这事,此时若不全翻过来,那就真是必死的罪名,再无可逃。因此,只听皇帝此言一出口,蔡珽立时激得浑身一阵,拼足了周身的底气,打了鸡血一般昂然一挺身子,当场便是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回话。连原本满心里只等着他这一句话的皇帝,也不由心中一动,凝眉看了他半晌,却换了平和口气道:“你人之将死,却要拉一个垫背的,以为朕会准你的么?”
“主子圣鉴,年羹尧在川陕,飞扬跋扈,狂悖欺罔,已非一朝一夕,奴才身处他的荼毒之下,仰不能见天日,俯不能保身家,每每食不甘味,夜不安枕,几欲向皇上进折而不敢,后来又被他无辜构陷,几番暗害,若非皇上圣明,有旨叫奴才入京,只怕此时奴才在成都,早就叫他——奴才身死是小,只是年羹尧悖逆叛主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了——”
“你活够了,竟敢在朕跟前谗害功臣!”
“年羹尧何功之有啊皇上!青海大捷,上赖祖宗积威,皇上洪福;下有岳钟琪和一众参佐将弁军士用命,年羹尧不过坐守西宁城池而已!可他罔顾大势,竟视天恩士气如无物,真格的自居奇功,横行无忌,奴才也读过几本史书,全未见这样无心无肝无知无耻之辈!”蔡珽本就是翰林院的底子,好文章好口才,一路进京加着在狱中这两个来月,心里早已将年羹尧颠来倒去换着花样儿的骂了无数遍,此时说出来,真是行云流水,侃侃而谈,连一点儿磕巴都没有,把个满殿里的人,连持着拂尘的洒扫小太监们都听愣了。心道这个穿囚衣带锁链脏头烂脚的半大老头子,怎么竟这么个能说!
“你这样造作虚言,又有何用?朕岂是宋高宗,能凭你这几句‘莫须有’,去给大臣定罪?”皇帝一边听着他慷慨陈词,到觉好笑,深知这蔡珽对年氏,真真是恨极了,只存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竟半点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下,这在为官的人中,实是少见的。心里想着,皇帝自一摆手止住了他的下文,颇慵懒的向迎手上靠了靠,脸虽还阴沉着,却已在眉间见了将霁的神色,不经意的一句,接着便有指了侍卫们道:“去把他身上的链子也去了,这叮叮咣咣的,说什么也听不清爽。”
“奴才——奴才叩谢圣恩!”蔡珽先听他说那“虚言无用”的话,心下就已喜不自胜了,连身上的锁链,也顿觉得轻软如帛,后又听见去锁,那真是愈发感奋激切,叩了数不清多少个头,才抬起身子来,由着侍卫们将那圈套圈的几条铁链子除去了,又匍匐在地高声道:“奴才实实不敢说莫须有的话,皇上只以奴才所奏,遍问川陕文武,都是尽人皆知的事。年羹尧自入军中,事事处处俱都效法当年十四阿哥的排场,唯我独尊。皇上赐他的黄带四团龙补,他不但自己服用,其子年兴年富也俱都服用。任用私人,赏赐官员武弁动辄千万,意在市恩立威。他欺辱督抚,直呼其名,叫西安城的文武,见他即行下跪,赠送物件竟要叩头谢恩,连接奉圣旨也不许放炮。屈抑蒙古喇嘛,连阿拉善和硕额驸见他也需下跪,少发粮米,拖欠冬衣,闹得和硕特人人含怨,不能感蒙皇上恩德。凡在川陕甘滇四省的大臣官员,但凡如他的意的,就斗志高气昂,若不如意的,就似奴才这般——寸步难行——”蔡珽这边的话越说越快,越说越觉委屈,头础在地上,竟呜咽得泣不成声,及至此时,猛一抬头,见皇帝早已将脸绷得一张平纸似的,连点儿纹路也不见,心下一横,又补道:“年羹尧狂妄骄纵古今罕有,又兼自负小才,如今擅作威福,逞事揽权是小,只恐日后——其心断不可问!且奴才又听民间童谣,有‘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之语,奴才如今虽身在缧绁,可也是祖孙三代受大清厚恩的人,不敢不为皇上忧心——”
“可惜啊,你两个也都是汉旗下的一时才子了,你原先在潜邸认得朕,还是年熙引见的,怎么如今就闹成这样?可见这世事,也真是河东河西的难说!”皇帝听了他这一番话,虽大多也是有所风闻,这么合着一听,总是不能动气的。加之方才胡期恒那一出儿,便愈发信得,如今的年羹尧周遭,乃是一个根连固结,文武齐备的“党”,真真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于是又将一先的想头定了定,略一平复心神,从宝座上缓缓站起来,满是感慨地踱着步子,及走到蔡珽伏跪的地方,忽一曲身,一反方才的雷霆之色,却说出这样暧昧不明的话来,直听得蔡珽一怔,忙又叩头泣道:“奴才与年羹尧,本也算是友朋,并无旧怨。可自奴才到了川抚任上,他便自仗着是保举的人,事事要奴才趋奉于他。可奴才如何不知,用奴才的,原是皇上啊!奴才先时多与年羹尧违拗,蒙皇上朱批训育,命奴才以战事大局为重,不可与之争竞。奴才凛遵圣训,不敢辩白。今儿奴才既只一死,也实不敢再与皇上讳言,奴才当日拗他,断不是罔顾大战与他争宠争权,实在是——实在是恐诺大西北,上下只发一声,待天下大白之时,使皇上圣明,受壅蔽之讥啊!”他边说着,边以头抢地的呜咽痛苦,仿佛那前额不是自家的,又仿佛与这烧砖的有仇,特意要把这地上的金砖砸裂了似的。待再抬起头时,蓬乱的脸上早已满是血污,连泪带血,混杂不清。
“罢了,你的一片忠心,朕也是早知道的,不过时势放在那儿,便是朕,也难不做些掩人耳目的事,也就只有委屈你一些儿。想来你家世代忠良,与国同休之体,自然也能体会得来朕心的。”一时间,皇帝也将那一腔剑拔弩张的气势改弦更张,换作一副极感同情的面孔,“唉”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叹道:“总是年羹尧负恩,罔朕错许了他。如今想来,倒是朕知人不明,愧对列祖先帝了。可惜诸王大臣之中也并没有为朕分忧,能直揭他出来的,你确还是第一个,难得!”
“皇上——”蔡珽此时,早已手足酸胀,遍体酥麻,心里头打了五味瓶儿似的,真不知怎样名状,只有一边嗑头一边哭,颤巍巍、哆嗦嗦的勉强撑着身子,手臂稍一怠慢,竟都要趴在地上了似的。及听见皇帝说他“难得”的话,更越发不知如何是好,待脑子里忽一灵醒,才想起来,此时真真机不可失,若不在这一刻,将年羹尧证到死处,将来恐怕还有转圜。心里想着,一时血往上涌,也顾不得旁的,突然作了极诡秘的神情,向皇帝跟前跪爬几步道:“奴才还有一桩风闻的事,不知当奏不当奏。”
“你说。”
“奴才先前亲运四川军粮到西宁,只隐隐约约听见人说,年羹尧似与西大通的九贝子颇有些来往,奴才先也不信,后听人议论得多了,才——”
“哦?”皇帝听他这话,一直镇定自若的心中不免狠狠揪了一下。眉间一挑,却不肯就此而谈,只依旧沿着旧话道:“年羹尧奏你的不是,要借朕之手杀你,朕却偏不能如他这个愿,只要给天下人瞧瞧,这朝廷,到底是谁的朝廷!”他自捻着须髯,铿锵有力地说了这一句,迎上蔡珽感恩戴德的殷切目光,又挥手笑道:“你且先回自己家去,待过几日,朕自有恩旨给你。”
正所谓“二八月,乱穿衣”,初春的京城,一时乍暖,一时还寒,总叫人摸不着头脑。到此时,先帝的二十七个月丧期才算尽了,虽还有太后的丧没有守完,但也总叫大伙儿心里的那股素净劲儿,消了个十之八九。一时间,各路闲人,都打尽了主意,到处寻那听曲儿看戏的新鲜花样儿;又有一干有心的人,也净琢磨着,如今的朝局,明里暗里,似是要有些变了。
未及十五,先就有都察院手快的御史上了本章,说是大丧已过,皇上自应主政如常,先头特置的四位总理事务王大臣,便该卸任了。话说在理上,更说在皇帝的心坎儿上。到听政时,本章一发下去,那四位也就自然而然谦逊一番,跪叩请辞。辛苦了这两年多,确也总不能白忙活,自然该赏。可要说到赏,这其中又有个显而易见的亲疏之别。所以皇帝当廷便说:“怡亲王忠诚任事,甚属可嘉,理应从优议叙;隆科多、马齐亦属称职,也应议叙。至于廉亲王,不忠不敬,怙恶不悛,有罪可罚,无功可录,故而不予议叙。
四个人分了三等,廉王的不说,其余三位,倒也颇难为了宗人府与吏部两个衙门。议了几番轮次,却仍不得其理,只好原题奉还,等着皇帝钦定。一时便有了旨意,隆科多着赏阿达哈哈番,马齐赏拜他喇布番,俱世袭罔替,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极令众人惊愕的,便是怡王的这个赏,竟是加一郡王爵位,听凭于诸子之中,指名授封。养心殿中,皇帝此话一出,管理宗人府事务的几个王公当场就来了个面面相觑。自入关以来,就是挥戈平定天下的开国诸王们,也并没有一个当亲王的爹尚在,就加封儿子为郡王的先例!
大伙儿这一愣神儿,到叫皇帝十分的不高兴起来,先又把廉王从骨头缝儿到头发梢儿的大骂了一通,接着便道:“至于怡亲王这样诚心为国的,这会子若不加恩褒异,只恐把日后宗室诸王们为国效力的心都懈怠了,却叫列祖列宗没了孝子贤孙,要找朕来理论。”一句话说出来,众人还哪儿还敢有二话,不过俯首称是而已。倒是怡王自己,真个十分的挂不住,左辞右挡,连跪带叩说了几十车不敢承受的谦辞,皇帝又哪里肯依他,命一声“跪安”,就不管不顾的走了。
一连几天,怡王每见着皇帝,就再没有旁的事,只是这一件“辞爵”,就磨破了嘴皮子。皇帝也直叫他烦得避而不见,及待到了亲耕先农坛的日子,才不得不见。
先农坛亲耕,原是有明以来旧制,例由皇帝带领三王、九卿,亲行推犁之礼,亦算是一年入春开耕之始。各地方,也有上至督抚、下到州县,在治城之内率领所辖官员绅士为之,既是热闹的迎春盛会,又表国家上下的重农务本之意。行礼当日,皇帝卤簿大驾出紫禁城,经正阳门向西,由先农坛东门而入。在太常寺各官的引导之下,先经迎神、初献、亚献、终献、供奉福胙、送神等一应仪程之后,再到观耕台前,行“藉耕”之典。
一时间,皇帝面南而立,随着教坊司乐工齐声而唱的《三十六禾辞》,户部尚书与顺天府尹分进了耒耜、黄鞭,皇帝便在一干大臣、老农的簇拥下,缓缓推动耕犁,驱使着那浑身披挂了花花绿绿的耕牛,在一片已经被翻得极松软的土地上,来回了四圈。礼成之后上了观耕台,皇帝边坐了喝茶,边看着下头王大臣们继行推礼。这里头的,除了一二生于农家的汉大臣,其余衮衮诸公,无不是自一落生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所以即便是极趁手的犁,极驯顺的牛,极软和的地,只到了他们手里,也都颇觉难为。怡王本就身子单弱,这耕地又不比骑射有趣,头一个推完了,早已别扭得浑身不得劲儿,呼了半天的气,勉力端正了身子登上观耕台,只向坐着的皇帝打了个千儿,还未开言,便叫皇帝一手挡住道:“你要还是那几句车轱辘话,就爽利甭说。”
“我——”怡王只叫他堵得没脾气,嗫嚅了半晌,才无奈摇摇头,站起来侍立一旁,边看着下头庄王费劲巴拉地摆弄那牛,边又低声向皇帝道:“原是想说前儿皇上下旨用蔡珽左都御史、正白旗汉军都统的事儿,这几日都没见着皇上——”
“蔡珽可用,咱们不早说过的么。”
“是——可蔡珽小人,只恐——”
“我有什么法子,这样事,你去找一个坦荡君子来试试?”皇帝叫他说得一阵心烦,约略一顿,只咬着后槽牙根儿道:“年亮工素来自诩豪杰人物,且看他能弄得过这真小人不能吧。”说罢又是一笑,自站起来向田里头眺望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向怡王笑道:“前儿有一招儿棋,可瞧出来没有?”
“皇上赐教——”
“岳钟琪署甘抚。”
“断敌臂膀,护我贤良?”
“知我者朝阳居士也!”皇帝“哈”的一笑,看着也行罢了推礼的庄亲王,慢慢往观耕台而来,便只轻描淡写的一句道:“你得空写信给岳钟琪,好生安慰他,只说甘肃苦寒,实在不宜久居。东美一代名将,岂是区区甘抚能限,日后必得东回长安,执掌川陕帅印,才是匹配呢。”
第六十二章
一个押赴京师的待死囚徒,一夜之间,便成了执掌风宪的左都御史、一旗都统,后又加了议政大臣,兵部尚书,就于蔡珽自己,也是飘忽晕胀得云里雾里。更不必说旁人,若不是眼睁睁瞧着那红宝石顶子仙鹤补服穿在了蔡珽身上,倒还真以为这是《邯郸记》《南柯记》一般的传奇戏文呢。
皇帝给出来的缘由似是轻飘飘的一句,只道:“朕思蔡珽所犯,系年羹尧参奏。今若将蔡珽置之于法,人必以朕为听年羹尧之言,而杀蔡珽矣。朝廷威福之柄,臣下得而操之,有此理乎?”而这话,及在心里有事的人听来,却堪堪的有千斤之重。两三月前,年氏炫目入京之日,有几个人是没有上赶着问候送礼讨好儿来着?又谁知风云突变,天心无常,只这一时的工夫,竟露出大厦将倾的光景,那一干先头瓜葛不清的人们,又当如何自处?
王公大臣官员们尚且不提,这里头一个心中一咯噔的,就是皇三子弘时。他先头派人去寻年羹尧要的那一万两银子,被年家拖拖拉拉,分了好几拨,到这会儿,也只送来了八千。他成日介住在宫中,可手头没钱,圣眷不佳,消息自然也十分不通,直到全京城犄角旮旯里的人都知道大将军要“坏事”的时节,他才晓得事情不妙。因着出入禁城不便,故而也难找个能商量事儿的人,自己敲破了脑袋冥思苦想,也就只有暗自着急上火的份儿,竟是一点儿应对的法子也想不出来。
熬日子熬到二月十三,总算到了他的一个小生日,先是皇帝、皇后、太妃、生母满世界磕了好几十个头,才没精打采回到自己的住处,噘丧个脸任人不理,一进屋就兜头躺倒在炕上,只捂着肚子叫饿,连呼:“快拿碗面来我吃!”
弘时福金栋鄂氏,也是名门之后,此时带着侍妾并身边伺候的众人,俱知他心绪不好,一个个也不敢靠前儿,只各自扎手扎脚的瞎忙活。急盼着有一两个来贺寿的,怕还能略安慰他些。可惜就此时,一众年轻的兄弟叔侄们,要么在上书房念书,要么在南海子习武,竟是不能有一个得闲的,若说等着外头的人来,莫说体制上有干碍,就是没干碍,人家任谁,也不爱见往他这个没风头的地方跑。
眼看着自鸣钟一摇一摆的响,大伙儿正没开交,就见外头一个小太监兴高采烈飞跑着进来,也不敢理弘时,只朝着栋鄂氏一打千儿,喝儿喽喘气地禀道:“昌大爷给主子贺寿来了!”
“那敢情好,快请进来,预备好茶,叫小厨房伺候摆饭!”栋鄂氏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先带了侍妾们就要回避,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回头来到炕上推了推仍躺着不动的弘时道:“有客来,好歹也该去迎一迎啊。”
“迎什么?他那儿要当王爷了,就来笑话我,我虽混得埋汰,也不至于那么贱,连他也要去巴结,我——”弘时一把推开了福金的手,满口怨气喋喋不休尚未说完,就听外头已是一阵脚步声将近,连带着想起弘昌散漫调笑的声道:“小弟给三哥磕头来了,三哥快赏我杯好寿酒吃!”说罢也不问一声儿,就偕了两个小太监,挑帘儿才迈了一条腿儿进了屋,乍见这屋里一人横躺着,几个女人奴婢都扫眉搭眼站在炕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儿,自就打了个愣儿,讪讪咳嗽一声,又将帘子撂下退出去,在窗前别扭一揖道:“才莽撞了,给三哥、嫂子请安。”
里头一阵静默,不一时,栋鄂氏带着婢妾们匆匆走出来,与弘昌各自依着身份又见了礼,正懵懂间,便见弘时趿拉着一双鞋,没精打采走出来,未待弘昌叫他,便冷笑突问道:“王爷什么时候儿行册封礼?”
“你——你说我王父?怎么也得等太后大丧过了——”
“还跟我打岔,人家说前门楼子,你非说擀面轴子。我就问王爷您呐!”及见弘昌那愣呆呆的模样,弘时这里愈发觉得他有意为之,“嗤”地笑出声来,一拍他的肩膀道:“这么大喜的事儿,还遮遮掩掩的干什么,我吃谁的心,也不能吃兄弟你的不是?”
“三哥今儿吃呛药儿了是怎么的,您这都哪码和哪码!”弘昌也不是个有城府的人,旗下大爷王孙公子,叫他一递一句讽得急了,不禁也拉下脸来,“我诚心诚意来给三哥贺寿磕头,三哥门儿也不让进,就安心涮着我玩儿呢?”
“总理事务议叙功劳,叔王爷特旨加恩封一个郡王的事谁不知道?这会子还跟我来这假招子,跟谁学的这份儿矫情啊你!”弘时见他真生了气,倒也有些心软,一头仍趿拉着鞋带着他进了屋,一头嘴里七荤八素的排揎着,先是自家一屁股坐在炕上,才又指着炕桌的另一头示意弘昌坐了,边道:“我知道,你这么装模作样的,原是怕我心里难受。可咱们兄弟的情分是怎么说的?你要头一天就来和我报喜,我必得真心替你高兴;就现在这个样儿,我倒要疑你是瞧不起我了。”
“我当什么事儿!你可真敢想!”弘昌这才恍然大悟了,却也正叫他说到痛处,接了小太监递来的茶,自己胡乱的扒拉着浮头的香叶,先驳了一句,又喃喃道:“这等好事,怎么轮得上我,我又不是嫡出的,就福金那关,我也过不去——”
“为什么轮不上?你们家老二是世子,自然不稀罕这个郡王,数到下头的,才都十一二岁,就算是嫡出的,也忒惹眼了,只怕婶子也不好意思。”弘时却是一副心里早替他认定了的模样,满不在乎的拿手指肚儿点着炕桌,咧着嘴,仿佛是在嘲笑他,都到了这个时候,却还要撇清。
“你说得轻巧,还不好意思——有这么大一个金饽饽,换了谁,什么意思能有个不好的?”弘昌极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伸手一比划,又带了些幽怨地摇摇头:“自打皇父给了我这个贝子,福金每见着,话里话外总提的,不过就两个字——知足!如今到了肯结儿上,我好好的日子不过,就敢那么没眼色了?”
“那——叔王是怎么个意思?”弘时听他说的句句在理,这才觉得事情确是麻烦,原是自家不知深浅。他和弘昌本是真挚交,又兼心境相通,这会儿也不免替他难过,面上带了赧色,试探着问道。
“没说过——谁又见得着。”
“那皇父呢?”
“金口玉言早说了,听王爷自己说了算。”
“你得争一争,凭什么,咱们兄弟就这么给人家踩估!”弘时本就是个气儿不顺,一看弘昌这垂头丧气的模样,更是腾得一股火气,一拍桌子作了豪侠风度,“想想你三哥我,当年皇祖大封诸王长子作世子,偏单单隔过了我去。我当时也是连个响屁也不敢放,闹得之后怎么样?到现在,好嘛,真是走快了赶上穷,走慢了穷赶上,竟没一天顺心的日子过!这人呐,就是不能错了步子,不然真是一背百背,一衰百衰!昌哥儿你听我的,人不能一点儿囊气没有,这一回你要是不争,往后子孙万代都得骂你没本事!”
“我——”弘昌原不是个视名利如烟云的圣人,自这个旨意一下,清夜晨露中,也常见他惶惑辗转的身影,只叫他口中那个“大金饽饽”,纠缠的不能入眠。可这一番心思,放在他这个身份上,上不能告父母,那是自然而然;即是向下,亦不便告妻子,只恐女人的觊觎之心起来,竟是收也收不住的。几日里心痒难挠,却又畏首畏尾的话,这会儿叫弘时一股脑说出来,倒叫他无言以对,嗫嚅了半晌方低头吐出三个字来:“我不敢。”
“呆子,有什么不敢,皇父已经叫你代祭过两回坛祀,连你福金娘家也给抬了旗,可见是器重你的。你就不会,拿着皇父的这番心意,去压一压叔王——”
“我的亲三哥,我还不想死呢,您可甭往火坑里推我!”弘昌直叫他这句话说得一凛,差点儿就要拿手去堵他的嘴。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心有余悸地低眉道:“我连孙猴子那两下子也没有,还敢去翻五指山?”
“那你总得去探探叔王的心思——机不可失啊!”弘时总也是个热心人,仍不免撺掇一句,只瞧弘昌这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再想想自己,也觉十分灰心,“唉”了一声颓然歪在炕上,凄凄然落寞道:“谁叫你三哥我不争气呢,要是我能指望上大位,什么嫡庶,总是少不了你一个亲王罢。”
一个生日过得极没意趣,两个人对坐着喝了好些闷酒,弘昌已是有些头晕,带着人出了阿哥所,叫卷着细沙的北风一激,想起弘时方才的话,竟也将胆子壮了不少。叫人牵着马,一路回了王府,便向人嘱咐,等晚间王爷下来,不论几时,一定叫他。可说来也正巧,恰是这会儿,怡王才从圆明园校阅日后的守园护军回来。弘昌只道是天助我也,忙漱口净面拾掇清楚了,小心翼翼走到内书房前,待内侍通禀了,便听里头传出话道:“王爷叫大阿哥进去呢。”
“议亲的事千万急不得,特不要贪什么额驸的品级名分,弄个宗室格格回去,骄纵且不说,到时候不能外放,可不麻烦了么。你这样的满州子弟,需知自己原就与我大清骨肉相依,休戚与共,必得时时以国家柱石自期方是。如今图富贵是小,日后镇封疆,立功业才是正经事。”弘昌隔着厚厚的帘子,便听见里头怡王极亲切和蔼的声气,只因尹继善的原配夫人早亡,如今大丧一过,一应王公大臣,俱瞧着他是个指日升发的人物,又兼年轻俊逸,所以多有忙着上门提亲,只要嫁女儿。尹继善的父亲尹泰,如今已经从奉天回京作了工部侍郎,既在朝中,哪里又敢得罪高门,不过成日逼着儿子快拿主意,直闹得继善一连几天,心神不定。这会儿叫怡王硬问着,才肯说出来。及听得怡王与他的心意相同,虽暗自欢喜,却也十分的不好意思道:“谢王爷的体恤,奴才亦只是存心读书做事,报国报主,并不急着续弦的,只是人家催问得紧,家父又——”
“若是不胜其烦,你也不必每日家去,就住在府里,需用什么,只说我的话,管他们要去就是了。”
“王爷真知道奴才的心思,可——”尹继善叫他说得感念,却并不敢答言,竟把个倜傥精明才子的眼圈儿也通红了,只喃喃道:“可奴才若是违拗父命,只恐——只恐生母受苦。”
“唔,倒是我虑得少了,这事却也难为你。”怡王早便知道,继善虽十分聪明出众,却是投充旗下的奴婢所生,母氏十分寒微。满洲本就极重嫡庶,尹泰自诩当过两天侍读学士,国子祭酒,是个孔门中人,就又加了个“更”字。所以即便小尹如今中进士、选翰林,文章练达冠绝同年,生母却仍旧布衣荆裙,含垢忍辱。继善是个孝子,每每以此为耻,说起来便痛心疾首。怡王虽极怜他,却总不便管人的家事,一时无言,也只好劝慰道:“既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就必得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你看法陶庵先生,还有扬孙,也和你是一样的情形,自幼受了不少委屈,如今还不都是苦学成名了。子不言父过,我也不能为了你去压服你阿玛,只待你日后有了大成,自然就能给生母邀封典,以慰慈心了。”
只这一番话,里头尹继善尚还把持得住,外头一帘之隔的弘昌想起自家处境,却先来了个珠泪殷殷。转过身子去,几乎就想当场离了这里,却被帘子外头的小太监一把抓住了,杀鸡抹脖子的求他别走,正此时,又听里头扬声问道:“弘昌呢?就这两步路还要一刻钟?”
“喔喔,给王爷请安!”小太监慌得一挑门帘,弘昌也只得抹了一把眼睛惶恐跪在门槛外头,便听里面尹继善从容辞道:“您和阿哥说话,奴才到外书房伺候。”
“也好,就空儿把方才在园子里挑的骑射好的护军开列了名字,递送御前。再着人和里头说一声儿,我今儿实在乏了,就不进去候旨,要是有事,再来叫我吧。”
这边尹继善答应一声出去,弘昌才小心翼翼起身走进来。满洲人以家为族,以族为国,立国征战百年来,入统中原,靠得就是规矩严整,令行禁止。所以旗下之人,子畏父,弟畏兄,等差极严。特是以庶对嫡,以小宗对大宗,认真计较起来,竟与主仆无异。弘昌因是庶子,为人虽属忠厚,却不类乃父精明严谨,所以素来不大得怡王的欢心。此时见怡王一言不发的直盯着他询问来意,心里愈发乱了套,将几句准备好了的说辞,全不知从哪一句开口。局促着呆了半晌,怡王早已不耐烦起来,一进门便瞧见他脸上微透出来的醺红,这会儿眼神剔骨刀似的上下扫了长子几下,开口便讽道:“敢情人说酒壮怂人胆,也是不确的了。”
“我——儿子久没给王爷请安了——”弘昌素来看着父亲,远比对言谈随性的皇帝畏惧百倍,此时战战兢兢的,连说话都哆嗦起来,更不敢再生探听消息的心思,暗怨着“三哥害我”,却一点儿瞎话也不敢编,只死命低着脑袋,吭吭叽叽回道。
“瞎耽误工夫!”怡王极鄙夷的斥了一句,只一挥手,弘昌顿觉如蒙大赦一般,忙叩了一个头,躬着身子紧退了两步,才要转身离开,便听后头怡王提着名字又叫住他道:“你且慢着。”
“是是——”弘昌平地一个趔趄,前额差点儿没磕在门框上,忙回过来,又垂手恭立着,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只颤声儿道:“请王爷训谕。”
“你今儿好不样儿的来见我,说话又吞吞吐吐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儿子来请——”
“还不实说?!”
“我——”二十岁不到的弘昌此时叫父亲的目光压得,真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才好,竟恍恍惚惚的,以为自己是犯了何等的滔天大罪。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仿佛刚才已经退下去得酒劲儿又涌上来,一阵剧痛的晕胀恶心,半句话回不出来,张大了嘴巴,也只剩下喘气儿的功效。
“是为了——那个郡王的事么?”
“王爷——”
“我就知道,你是忍不住的,终归要说出来。”怡王见他勉强点了点头,便从鼻腔的最深处“哼”得一声,极像要把人活剐了似的。待见弘昌这一副浑浑噩噩没骨气的模样,愈发气不打一出来,站起来背着手走了几步,便指着弘昌怒命小太监道:“去,打一大盆水来,让这个混帐东西照照,他是个什么人物儿,配不配一个郡王爵位!”
“主子息怒,昌哥儿年轻呢——”一旁尚敢乍着胆子略讲几句情的,乃是怡王从小的哈哈珠子——总管太监张瑞。弘昌原是他看着长大的人,此时见他如此狼狈可怜得无地自容,也不禁难过,只有小声儿婉转劝道:“您倒忘了,方才心疼小尹翰林的话了?”
“亏你这个比方!他有人家十停里头一停么!”怡王“啪”得一拍书案,不但两道剑眉,就连眼睛也立了起来,直向弘昌恨道:“文不文,武不武,出身下贱耳根子又软,只安心要搅合得家国不宁,竟跟老八当年是一个德性!好嘛,我如今每日介累的,只差一口气,便要一命呜呼了,尚且战战兢兢的,不敢承受这样殊恩。你是什么东西,听风是雨,还敢存了觊觎之心,你眼睛里可还有朝廷体制,可还有父母兄弟么?”怡王越说越气,如今恰是年隆屡屡遭斥,诸王、群臣人人自危的时候,皇帝却偏生一意孤行,硬要呼拉巴儿的安这么个前所未见的大恩典给他,这已是举朝侧目,引人非议了。不想外事未了,如今竟又闹出家事来。就前儿个,福金已是拐弯抹角的问他,说看上了哪一家的姑娘,竟想要请旨给才满十二岁的嫡出次子弘晈阿哥定亲。明摆着的,若是他应了这件事,就是认了弘晈已经成人的意思,那么这个郡王爵位,自然非他莫属。听着这个矫情不堪的主意,他虽极不痛快,却因是嫡福金,也不好太过发作,这会子一股脑儿全骂在弘昌身上,竟连先帝气急时明发上谕痛斥廉王“辛者库贱妇所生”的恶毒典故也引了出来,真跟养心殿里皇帝的口气是一模似样儿。
“儿子糊涂,儿子知道错了,儿子再不敢了——”劈头盖脸一顿好骂,早把弘昌逼得泣不成声,只剩下连连磕头认错的份儿。张瑞站在一边儿,也只有两手哆嗦着替他端了茶盏,一句话不敢再劝。正没辙呢,忽见门帘一挑,一个小太监急急在门外一礼道:“大内来信儿,说万岁爷口旨,叫主子速去。”
“就在这儿跪着别动,我回来再与你说!”怡王骂得口干舌燥,正要歇一口气,一听这话,便又将军得了将令一般,一撑身子从交椅上站起来,换了衣裳才走出两步,突又想起什么似的,掉头再走回来,凝着眉盯着弘昌道:“就你的胆子,依我看,虽有这贪念的心思,却未必真敢来争。你到说说,今儿这一遭过来,是谁撺掇你的?”
“没——没有,是儿子鬼迷心窍——”
“是你娘?”
“不不不不——王爷万别冤枉了我娘,她现在每天吃斋念佛,从不问外头的事——”弘昌这一惊可不得了,再不肯支支吾吾的,两手一边在胸前猛摆着辩解,一边赶紧吐了真言道:“是——是三阿哥说的,他——他也是好心为我——”
“好好好,你们倒有情谊——可惜了的,竟是一对儿愚不可及!”
“王爷开恩,总是儿子的错,万别将三阿哥的事奏给皇父——”听见怡王撂下这话拔腿就走,弘昌一个实心眼儿的人,真是慌张的无以复加,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只一扑上去,抱住父亲的左腿,苦苦哀求。
“我连你都管不得了,还去操心管他,我真不怕叫你们气杀了!”
风风火火到了内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怡王心里七八团事拧在一起,饶是他好涵养,也不禁显得有些焦躁。快步走到养心殿前,里头已见灯烛摇曳,恰正苏培盛走出来办事,迎面便叫怡王拦住了问道:“都谁在里头呢?这么急是什么事儿?”
“朱相和张大人、蔡大人都在呢,说是江南灾闹得大了,皇上正着急呢,王爷您快请。”素来太监传这样的话,本是犯忌讳的,只苏培盛如今圣眷极隆,却是个不怕。
“蔡大人?哪个蔡大人?”
“就是新任兵部、都察院的蔡大人呐。”
“蔡珽?”怡王叫他说得一愣,及又在心里冷笑道:“他倒真爬得快呀。”
第六十三章
自鸣钟敲到酉正时分,初春的天气就彻底黑了下来。养心殿中的灯火掌到最多处,映得每个人的脸颊,都火热热的。自去冬以来,江南省江北的淮、扬二府亢旱,米价只觉腾贵倍于往常,到了如今青黄不接的时节,这一片官、商汇集,富甲天下的金粉之地,便越发难过起来。淮安府本是漕运总督衙门所在,南北通途,运河要冲;扬州府更不必说,是为两淮巡盐御史驻扎之地,晋、徽两商,云集影从,又何止腰缠十万贯而已。这会儿出了岔子,真急坏了江苏巡抚何天培,斋戒乞雨折腾一阵,仍不见老天有何动静。本欲从苏松几府平粜了粮米来,无奈江南几府,早已不是两宋“苏湖熟,天下足”的格局了。自明中叶以来,市镇勃兴,烟火辐辏,棉布、丝、茶诸业大起,虽是鱼米之乡,却渐成粮少人多之势。又兼“江南重赋”,由来已久;北供漕粮,征科甚繁。如今江南几府的人,自己还要从湖广等地买粮食吃,又哪有余粮供应江北。想来想去,也只有折奏请旨,望急发他处的粮米,送往淮、扬赈济。
“国家财富,仰给东南”,这话在朝廷看来,决不是说说而已的场面事。所以皇帝看见折子,虽已到了日头偏西的光景,仍不免急召了在宫中当值的人来商议。怡王进来之前,皇帝已经定了蠲免税赋、发帑赈济的数目,可为着发哪里的粮米,却生了争执。蔡珽为着受恩深重,急图报效,如今自是事事争先,于是抢着张口便道:“江、安两省统属两江总督所辖,路途近便,应敕下两江总督查弼纳,从皖省各府就近筹粮,发淮、扬赈济。”
蔡珽是个旗人,说起别家的事来,自然是个张嘴就来,吃凉不管酸的。可在张廷玉这个桐城大族看来,淮、扬亢旱短收,按过往的情形,恐怕早就有大批的灾民顺江而上跑到自己的故里去讨生活。此时安庆、徽州一带的粮价,必已叫他们高高抬了起来,哪经得住朝廷再拿了大笔的银子去和土著百姓们抢粮食。一边心中叫苦,却还不敢直说,生恐皇帝又起诛心之论,要疑他偏袒桑梓。待看朱轼时,老先生却因极厌蔡珽的为人,也正皱着眉头;遂一时逼出个个极巧妙的主意,沉着轻咳一声,也不提“安徽”两个字,只不动颜色道:“蔡尚书所言不差,不过依臣的愚见,若说办理购粮赈济,倒是田文镜最有章法,元年的时候一力活了山西几十万灾民,旁人是不能及的。”
“唔,廷玉说得极是,查弼纳虽有些才具,皖抚的本事朕却信不得,实在不敢委他大事。河南去年收成极好,往淮、扬也不过顺黄河而下,倒是将这事交了田文镜,也更叫朕放心些。河南若是不足,就叫山东协济些就是了。”皇帝本自凝神琢磨着蔡珽的话,不论别的,只听见张廷玉夸田文镜,便先有了三分高兴,只当他们早先的芥蒂,已是消弭尽了。于是乎也不顾一旁蔡珽早已涨红了脸,只看着张廷玉道:“那你们所见,倒是从户部发帑的好,还是叫田文镜就地从河南藩库动用存银买米得好?”
“去年的秋税已经解京了,如今藩库存项,不过是这两季河南地方官的官俸,还有些公费银子,依臣看,倒还是发部帑的好,更显着皇上天恩浩荡,轸念民瘼。”蔡珽再生之后的第一回议政,头一遭便受了挫,心下自然大觉不乐,及听皇帝发问,忙又再接一句,却叫身旁朱轼一哂,反叹道:“国库藩库,俱是皇恩,又有何分别?只是部帑发到河南,少说也要十几日,倒不知又要愁坏了多少江淮穷民啊。”
一句话又将蔡珽驳了个大窝脖,待要辩时,就听暖阁外一阵脚步声,一时先有小太监挑了帘子,后头怡王跟进来,行礼赐坐又说了事情的缘由,皇帝便再问道:“你看是发库帑,还是先叫他们垫着?”
“原本该支库帑的,”怡王欠身边回了话,边在脑子里极速的转着这件事。自罢考那桩公案出了以后,他除了皇帝这里,就从没听一个旁的人嘴里说出过田文镜的好话来。特特是科甲出身的河南官员,敢情竟是从天降下一个煞星,落在了脑瓜顶儿上,专生来与他们为难的。只这半年多,田文镜就先后参罢了十几个州县属员,又是一色的进士举人。人人各有座师同年,遍布直省各地。这样的举动免不了一传十,十传百,直闹的满天下,无人不知这个田中丞,乃是专与孔孟子弟做对的酷吏。这倒还不算,就连皇帝的用人名声,也颇叫他带累得有些不好,连连遭人诟病,说是急功近利,亲近杂途。更兼这田文镜,却又十分大胆,去年的秋税,他便上了折子,说是省府藩库周转不便,即请将本该起运户部的四十余万两京饷暂缓解送京城。皇帝处倒还没觉得如何,就拿了它去问怡王的意见。及叫怡王一看,就这隔着锅台上炕的举动,便在心中生出了一万分的不痛快来。愈发印证了众人的说法,只觉得这田某,是个变着法子,惟务取悦君心的佞幸,其余为人办事,无一可取之处。即就此事来说,怕不就是他在河南落了亏空,缴不上银子来的缘故?心里想着,口中便转了腔调,一扬眉梢道:“只是田文镜先前总说,河南的藩库是如何支应不开。平常年份尚且支应得开,怎么去年粟麦大收,反倒支应不开了?不是臣存心往坏处揣度大臣,只是恐有些个挪移之弊,也未可知。皇上倒不如借这个事来试试他,叫他先支了藩库的余银去买粮,若能拨得出,也自证了他的清白,到时候朝廷再将今年的夏税给他按数减了,也省得几下里折腾,又空耗了脚价银子不是?”
“你这算盘打得倒精,只是用心也太厉害了些儿。叫人家出了钱受了累,偏还落个自证清白。”皇帝心里虽觉得十分可行,只听他又在难为田文镜,倒也有几分的不是滋味儿。无可奈何摇摇头,又问其余三人道:“你们说呢?”
朱、张二人自无异议,单蔡珽是个刚从巡抚任上过来的人,深知地方官没钱的难处,乍听见中枢里这番锱铢必较、分斤掰两的刻薄之论,心里不禁一阵叫苦,只道户部如今守着这么一位帐房先生托生的天潢贵胄,可真真要了督抚藩司们的棺材板儿钱。心里嘀咕着,却也不敢直说,只好附和着称是。及见皇帝无话,张廷玉退到外间去,当下拟了旨,交皇帝看过了,便飞递河南、山东两省。
一时又议了几件事,倒把皇帝说得饿了。他素来晌午之后,总以看折子为主,少有这么晚了还见人论政的时候。眼看到了戌正时分,天已经黑得透透的,满穹宇的繁星,撒了点点的光到殿阁中。几个人也都倦乏了,正要辞出去,却听皇帝又道:“怡王陪朕进些克食再回去吧。”
“是。”怡王本也心里有话要对皇帝说,只碍着天色实在太晚,到不好再扰。及听皇帝这一句留客的言语,便赶忙住了步子,又打了一个千儿谢过,边看着太监们鱼贯着摆碟匙端点心,边听皇帝招呼了人捏着膀子抱怨他道:“田文镜是有短处,可总也有长吧?就那份儿报效君恩的心思,如今这些人,又有几个比得了的?何况办事也是个有力量有能耐的,那干子书生倒是名声好,柔善寡断,百无一能,可有什么用!”
“他是有力量的,六十几岁的人,劲儿多得没处使,逢人就招惹,等开罪了人,又说自己是孤臣,拉着皇上——”
“朕偏乐意给他做这个挡箭的!”皇帝才咬了一口冰糖鲜奶和面烘出来的萨其马,嘴角还带着拉出来的银丝,一听这话,就势将饽饽扔在碟子里,咕嘟了一下喉咙高声道:“就是得叫人瞧瞧,这样四下里不靠边儿,没倚没仗的人,也是能行得来的!”
“是——您说行得来,自然是行得来的。”怡王叫他噎得半晌无话,见皇帝眼睁睁等着自己应合,也只好没奈何点了点头,边接了小太监手里头捧着的牛乳银壶,亲往御用的碗里斟满了,苦笑着奉与皇帝道:“这会子甭说河南的官儿们怕他了,就连臣,也很怕他。真奇了,每跟皇上说起田文镜三个字来,总少不了实打实挨一顿训斥。明儿很该把他这个大号,放在忌讳的字眼儿里,一天念上三遍,可别触了才好。”
“那是你自找,谁叫你不跟朕一个心思待人来着!”皇帝本有些恼,及听他这话,倒也不免破颜大笑起来。喝一口热奶酪顺了顺胃口,又叫怡王也坐了用点心,才语重心长道:“人家先前诚心诚意写了帖子请安,你看也不看就打回去,还得我给你圆话,这叫干什么呢?早就和你说了,这代朕安抚体恤大臣们的事,你得多担一担。这些督抚们的心思还用我教给你么?总是觉着朝里头没人难做官,你不替朕把人心拢过来,他们就得东一个西一个的投亲靠友寻同年去,朋党是怎么出来的?还不就是这么一回子事!咱们也在下头看了几十年了,什么孤介自持,说说而已,谁又真能当真的?江山是祖宗传下来的江山,是咱们一家一姓的江山,又岂能自己不惮心竭力、乾纲独断,到要沽名钓誉,指望了旁人的几句好话去?可若是不断绝了他们这些勾勾连连,朕就是再劳神费力,这点子兴国富民的美政,出不了永定门,就得叫他们搅合得稀汤寡水儿了。到是田文镜这样的人,虽迂些拙些,不讨王爷您的好儿,却是真能为朕尽实心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皇上教训得极是,臣见识浅薄,实在辜负——”
“得了得了,你也是忙得气性大,我还不知道你么。”眼见怡王叫自己说得心服口服,连声儿都有些沙哑,离了座位屈膝就要跪下叩头,皇帝倒也有些心疼,忙一手扶住他道:“只是以后再不可拒了人家的好意,特特是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可没有躲清静的工夫。哦,回头朕一边儿嘱咐了人去亲近你,你那儿反跟人家说‘王大臣不得结交’,好嘛,我这不都白忙活了么!”
“这原就不是臣下所当为的事么,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又怎敢不小心翼翼。”怡王瞧着皇帝一脸徒呼奈何的模样,自己也不由笑起来。正待再说,却听自鸣钟一响,已到了亥时了。皇帝用过了克食,太监们也已收拾净了东西。按理他是该辞去的,可想着府中的一干烦恼,倒也真情愿再与他四哥多坐一刻,诉诉心事。觑着皇帝的神色,确也不甚倦乏,便喟然自叹一声,只漫吟了王介甫的《春夜》道:“金炉香烬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
春夜的京城大多有风,若是像先帝那样住在阔朗的乾清宫里,那窗棱震响的声音,足以扰了浅眠的人一夜的清梦。养心殿却又不同,这本是极紧凑的一个院落,又偏居宫城的一隅。白天人来人往时,颇觉有些拥挤,作为这一纵横万里国家的心脏,甚至不免显得小气。可一入夜,特特是寒夜,它便露出自己的好处来,静谧、安详、甚或有些温存的气味,原是乾清宫所没有的。皇帝每每将折子看到入夜,万里江山,难免这里是涝、那里是旱,这些事一并印在脑子里,漫说他这样上心认真到了极处的人,就是寻常心大性宽的人,也极难伴着这东西南北的诸事入眠。所以只有在养心殿这样的地方,点着灯烛,批着朱字,失神了饮一盏清茶,寒气了品一口醇酒;待睡前,带着满心的麻烦事在小院子里转两圈,看看月色繁星,到西暖阁打打禅坐,才能将自己真正平和下来,了结这纷扰的一天。所以即便大丧已过,不必再守避居之礼,皇帝仍旧未准群臣叫他迁居乾清宫的奏请。只因这个方寸之地,原是极合他的心意的。
“不过挨两句说嘛,”二人自今上即位以来,就极少这样入夜的叙谈,特是在如此安然温馨的暖屋中,倒也不见了那帝座中人高处不胜寒的凉意。皇帝边享受着这一份难得的熨帖,边搓着手调侃道:“就值得‘春色恼人眠不得’了。”
“想求四哥一件事呢——”怡王很是难为的“咳”了一声,极尴尬的笑道:“还是得请您收回成命——”
“又来了又来了——”皇帝未等他说完,便将两只细细的眼睛都楞起来,一啐道:“你自己说说,就不说是朕,单就一个寻常人,张榜出告示的说要送人一个物什,难道也能有脸收回来?你倒好,三番五次逼着人自食其言,先头赏分府银子就是这么着,已经依着你一次了,这会子还要照葫芦画瓢再来一回,什么意思!”皇帝所指的,原是登基之初,册封怡王为亲王时,本要援了自己当年分封的旧例,赐银二十三万两,却被怡王以不敢僭拟君上的名目恳辞的话。当时推来挡去的几个回合,末了直闹得下了九卿议,才由群臣所请,两人各让一步,怡王收了十三万两银子完事。过后皇帝每说起这事来,都不禁有些愤愤然,常揶揄怡王道:“你是买卖做惯了,不还个价儿不舒坦。”
“皇上这么说,可不是拿话把人往墙根儿上碓么,臣哪儿又敢存心抗旨了?”一见皇帝沉了脸,怡王也只好站起来走到御榻前,俯身跪了陪笑道:“只是有几句实难出口的话,若四哥耐烦听,就容我——”
“成日介故弄玄虚,不过还是那几句,怕外头议论你这个那个的?忒多余!”
“怕议论是不假的,说不怕,倒是欺君了。”怡王痛快地应了一声,说罢,又跪直了身子,仰脸看着皇帝道:“确是还有一个难处,说出来怕四哥笑话。”
“哦?”
“只恐内阃要起争竞啊——”
“胡说,明明都是老实厚道的孩子。”皇帝极不屑的一摆手,直点着怡王的前额道:“要真连他们都压服调停不住,我也就白教你了!”
“不是调停不住,只是不想在这上头分心,耽误了正经大事。”怡王也不躲闪,脸上却换了十分诚挚的神情,一手扶了炕沿儿道:“我知道四哥的心思,是这会子要给我立威,叫大臣们知道您的路数儿。可我要是真接了这样前无古人的恩典,那倒和年羹尧那样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又有什么分别?所以还不如辞了,也给旁人做个臣子奉君,不矜不伐的样儿看看。四哥要是非想疼我,就再赏个动静小些儿的,我绝不敢和您见外。”
“罢了,就瞧着你话说得透彻的份儿上吧。”皇帝听了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也是极安慰的。天下之大,能这样和他一字无欺,一字无隐说话的,也只有眼前这一个人而已。心中一热,说声:“怪凉的,总跪着干什么”,就亲自扶了弟弟起来,又安顿他坐下,才调侃的一笑道:“这么说,到是我太急茬儿了,没王爷虑得深远。”
“主子又挤对的奴才没地界儿躲了——”怡王也颇俏皮的回了一句,才又问道:“那四哥是恩准了?”
“上赶着不是买卖,我又不是开顶戴铺子的,人非不乐意要,我还硬塞个什么劲儿。”皇帝冷笑一声,及听见自鸣钟打到子时的响动,站起来,说声“出去见见风儿”,就有一溜太监们走过来,边伺候着他们披上貂、狐的袍子,边又听皇帝皱着眉问道:“你才说家里头起争竞,是言重了吧,还都是孩子呢。”
“小的们倒也没什么,只是弘昌这个不出息的奴才,竟学得跟老八似的,仗着皇上给了他几回好脸子,就不知道斤两了。”
“昌哥儿朕瞧着还是忠厚的,平常又叫你吓破了胆,一定是受人挑唆才犯糊涂。”皇帝看着怡王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架势,倒也十分不以为然,自跺跺脚松泛了两下双腿,慢慢往正殿处踱着,边道:“你说他像老八,我看到不至于,却是有一个人更像些。”
“皇上说哪个?”
“自然是弘时那个混帐东西——”说着话,两人正走到正殿的门槛儿前,头里便是漫天繁星下的院落,白天人来人往的,也不觉怎么样,此事看来,只觉分外的清幽。怡王及听着皇帝这话,又想起方才弘昌“招”出来弘时的事,心中不免一动,却断不肯随意告出这个状来。只伸手一搀兄长的胳膊,服侍他迈过正殿的门槛去,边听他道:“你晓得他做什么?头两年借着出门,就拿了一千两银子去散给外城的叫花子,还买托了御史上折子来替他吹嘘仁厚!这不活脱儿是老八先头的做派么!不过人家伶俐,有家底儿,能逮着在朝在野有用的人散;他是个真傻子,又穷,只好去讨叫花子们念他两声儿佛罢了。”
“子不类父也是常有的,四哥别真往心里头去生气就是了。”若在平日,但听皇帝这样刻薄弘时,怡王好歹也要略讲出两句情来,替他弥缝弥缝,无奈今日实在也是气他撺掇弘昌的事,心里难免芥蒂,不过顺着皇帝的话应和而已,并不肯说一句好言。
“何止他不类父,朕这几个儿子,也就福慧还算像回子事。”皇帝没奈何的摇摇头,十几盏宫灯齐点出来,已将星空闪出来的光冲淡了,白昼似的明亮让他觉得情致全无,便一回头边命人:“只留两盏灯伺候,余下的都熄了。”边又向怡王道:“宗人府管不了他们我是在知道不过了,所以才交了你管。你可一点儿不许跟他们客气,只要拿出叔王的款儿来,见了面儿就得严加教训才好。”
怡王含笑着“哎”了一声,也就不再说话。灯灭了,站在院子里的人虽有十几个,却安静的微嗖不闻,连走路怕都是垫着脚尖儿的。一轮清亮的月悬在远处的宫墙上,吸引住他的目光,才要看住了,却忽听身旁的皇帝回身高呼一声:“快!去拿千里眼来!”紧接着,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他再往西方看去时,也不觉脱口而出:“呀——五星连珠!”
又陪着皇帝急见了钦天监的洋监正戴进贤,待怡王回到府中,天已是蒙蒙亮了。进到寝殿里,原说要小憩一时便起,却见他的福金兆佳氏正靠在外间的炕上,不但自己已是眯着了,就连几个使女,也都或立或跪的闭着眼睛假寐,及至自己进来,才都惊醒了,一个个扶着鬓角蹲下去,有两个半梦着的支撑不稳,好悬没摔在地上。
“你在这儿呆了一宿?”怡王自扶了一把福金,满脸疑惑的问道。
“听说王爷叫昌哥儿在书房跪着,又急匆匆往宫里去,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不见着王爷放心不下,倒不如在这儿候一会儿。”福金本是先朝尚书之女,大家出身,行事极有进退,边说着话,已是搀了丈夫坐在炕上,招呼了使女们奉茶捶腿,才坐在一旁笑道:“我也真是老了,不想竟睡着了。”
“没有什么事,多说几句公事罢了。”怡王自也乏极了,不过闭着眼睛养神,随意应声而已。
“那就好,听他们说得邪乎,只道王爷是发着火儿走的,我还以为是昌哥儿办事毛手毛脚的,触了圣怒——”福金娓娓的说到这儿,眼见怡王的目光已是直扫过来,忙又笑道:“想来也是不能的,皇上一向顶待见他了。既没什么大事,王爷就宽了他吧,天儿还凉呢,这跪上一夜——”
“他年轻轻的,跪一跪怕什么,老八前儿还跪了一宿太庙的青石板呢,也没跪坏了他,这会子比我硬朗多了。”怡王心知福金的意思,不觉一阵火起,却也懒得挑明了,只一摆手:“你先回吧,我略歪一歪,一会儿还有旁的事呢。”
“唔——”福金等了一宿,本是有要紧事说,见他这样爱搭不理的,也自不痛快起来,站直了身子待要转身,却又站住了,咬了咬嘴唇想了一会儿,仍旧坐下笑道:“昨儿去给皇后主子请安,主子和皇考皇贵妃、几位妃母,都叫问王爷好呢。”
“哦,代我给四姐和妃母们请安。”怡王那厢早已昏昏欲睡,哪里还管什么礼不礼的,不过勉强应付一句,便又听福金道:“皇后主子还说,今年内务府小选,有几个女孩子着实不错呢,又是老人家儿的孩子,已经挑了几个给元寿、天申放在跟前儿伺候。咱们家晈哥儿也有十二了,虽说自己的包衣里头也有女孩子,可到底不如内务府可选的多。皇上看着他们几个,向来和皇子们是一样的,所以这会子就也挑了两个给他,等大婚的时候儿再选更好的——”
“就这点子事,你还有完没完了!”怡王本就乏到了极处,又有几件不快的事逼着,头愈发胀疼得难受,及听福金这些变着法儿替亲儿子说项的话,更是心烦的满胃里头顶得慌,实在隐忍不住了,不由得一翻身坐起来,才要发火,想想也罢了,只冷冷道:“那个郡王的事,我已经辞过了,谁也不用惦记。”
“皇上不是几次不准——”
“你等着明儿见了上谕,自然就知道了。”
“王爷也该和我说一声儿——”福金一时脸胀得通红,音色也大变了,狠掐着自个儿的指甲,仍旧不甘心道:“皇后主子还说,要等晈哥儿封王的时候,好好儿赏他两样儿东西——”
“你往后少凡事抬出四姐来,她说话又不作数!”怡王历来颇尊敬皇后,这会子气的,也不免一句驳了回去,边盯着福金,边一抬手命那傻呆呆站着的使女道:“我浑身疼得厉害,你去西院儿叫纳喇小福金,让她过来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