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丁 湘
我再也没有想到会在那样的场合被他撞破。
我不是不曾想过可能与他在王府狭路相逢。
我甚至已想好那种情况下我该如何奋身一击,再视成败如何定夺进退。
但我从未料到他竟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回府,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前来探访老方。
我以为即便他已回府我仍能不为人知地潜伏至少几日。
当老方开门,唤出那一声“七爷!” ,我全盘计划刹那碎成齑粉。
我不可置信地震惊,措手不及地狼狈。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天意要令我一败涂地。
要我如何收拾这样一个残局?
我该破窗而出,或是夺门而逃? 又或是立刻亮出我的兵刃推开老方趁他尚无防备当胸一刺,不论是否得手马上出府?
当我还因这种种可能举棋不定热血上涌到浑身颤抖,他已跨入了房门。而我还坐在桌边,来不及有任何举措。
他望我一眼,再一眼。
于是我知道我的行藏已经暴露,面前无路可逃。
我扬起脸来直视着他。
我已横下心肠,我再无恐慌畏惧。
我清楚知道我并非他的对手,但我无话可说。
天意既不肯为我成全,即便血溅当场为他格杀,我也只怪自己学艺不精。
看清我,他有一霎的动容。
能看见这样一个从容男子的动容令我觉得快意。
但也仅只那样短短的一霎。
他很快收拾起他无意间泄露的心绪,若无其事地坐下与老方对饮。
我猜不破他的心思,我也不愿费神去猜。
我替他斟酒,我有问必答。我等他,等他决定如何处置我。
我已为他逼入死角,我反而一无所惧。
但是他不。
他并不要将我怎样。
当老方醉倒,他丝毫没有醉意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他看着窗外夜雨,风雨不惊地告诉我:“今晚你没有机会,因为我还没醉。”
他是真的不怕死么?
还是骄傲到不信我能杀得了他?
我推开门,雨夜撞个满怀。
我提灯走在他的前面,送他回敞乐轩。
我的性命只在他一念之间,但我全不在意。
我看见灯影里缤纷的落花,闻见雨水中格外悠远的香气,我听见他在我身后平稳的脚步,一路行来所有烟雨都涌入我的心头,那样无处不在挣脱不开,微寒而纠葛的迷茫。
那晚以后我再难接近他。
他上朝议事早出晚归,出入俱有人同行。
他居住的敞乐轩自他回府后便加强了戒备,即便深夜也难以潜入。
两个多月后我几乎要绝望,开始考虑是否该离开王府,另觅他途。
就在此时,我得知萧采的三十五岁生日已近,老夫人正秘密为他张罗一次寿宴,府中上下都在为此事忙碌。
我重又燃起一点希望,也许在那天,人多喧杂,我反而有机可乘。
他的生日在七月十五。
中元节,鬼门大开。
这一天出生的人,据说是那些本来无路超度的鬼魂托了河灯投生而来,命里带着戾气。
据老方说,先皇便曾因此对他不甚喜爱。
那一天很快到来。
萧采一早已去上朝,只知晚上会有家宴,并不知道其实是如此大张旗鼓的庆祝。
从下午便开始宾客盈门,黄昏时酒席已经摆好。众客却都不肯落座,虚席以待。
然后前院一阵喧攘,跟着人声渐近,萧采轻衣简袍,神色微微讶然,出现在大厅。
众客一拥而上,将他围在核心。
我混迹于上菜众人之中,冷眼旁观是否会有机会。
我从没见过萧采与人寒暄应酬的情形。
记忆中他总是沉静而从容,并无多话。
我从不知道他也可以这样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谈笑风生酒到杯干。
这一瞬间我忽然想起老方口中判若两人的七皇子,才知道他原来犹有豪情似旧时。
客人中很多是他当年带兵时的旧部,此刻大多已是雄据一方的将领,特意从边关赶来参加他的寿宴。还有一些是他历年主持科考门下所出的文官,其中也不乏封疆大吏或是身居显位的朝臣。
这一场宴席高潮迭起,人人尽欢。酒阑时节,又有一人起身说道:“徐某自平古关来,平古镇烟花驰名天下,今日也带了不少,不如一起看个热闹。”
众人哄然叫好,唯有萧采神情一滞,却也并没有说什么。
于是家奴搬椅掣凳,在演武场布置一番。那徐将军手下若干小校,来往搬运大如火炮的烟火,训练有素动作敏捷,不久便开始点燃引信大放烟花。
平古镇烟花果然名不虚传,是我平生仅见的辉煌华美。围观众人赞不绝口,唯有萧采忽然沉寂。老夫人坐在他的身边,仿佛也心不在焉,时时看他一眼。
烟花放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最后一场最是绚丽,艳影霞飞在空中凝结成字:恭祝襄亲王寿诞。那字五光幻化,半盏茶功夫才偃旗息鼓,纷飞明灭。
大家看得出神,一片安静。
忽听有人轻声击掌,说道:“真令人叹为观止。”
我循声望去,见一个中年人卓立于人群之后,身边站着一名华服少年。
我正觉那人眼熟,萧采已神情大震,撩衣跪倒:“皇上!”
众人大为惶惑,纷纷拜倒,匆忙间带翻了不少椅子。
皇上轻轻一笑,道:“平身吧。”
目光扫视众人,又是一笑:“朕心血来潮来跟老七祝寿,没想到还能见到这许多人。”
那少年忽然在旁说道:“皇叔,你这里的客人直是半个朝会,半壁江山。原来近日外官多人告假回京都是为了此事。”
萧采刚刚起身,闻言神色一凛:“臣事先也不知情。”
皇上温然一笑,挥手道:“这是他们一番心意,你就安心领受吧。” 回身命人上酒,亲手替萧采斟了一杯:“老七,朕也凑趣儿,敬你一杯。”
萧采接下,凝视皇上片刻,终于举杯,一饮而尽。
皇上走后不久,老夫人也不堪久坐,回房歇息。
场面突然冷清,人人都似有了心病,纷纷告辞而去。
盛宴不再,府里灯火阑珊。
我隐藏在风洞轩外的竹林,暗中探看萧采的去向。
他将最后一名客人送走,静静站在阶前。不久以后总管刘晔来到他身后。
“你先回房吧。” 萧采淡淡地说。
“王爷… … ”
“我只是要在府里随便走走。”
刘晔唯唯而退。
萧采站了片刻,朝府后走去。
我并不敢跟得太近,唯恐被他发觉。
这晚的满月半明半昧,幽幽照人。
他在月下的身影令人觉得孤寂而单薄,意兴阑珊。
他一直朝府后走去。
他经过倚翠亭,他经过排云舫,他经过快雪楼。
他仍不停下。
我于是知道他要去的, 是凝碧池。
我想起凝碧池畔垂虹轩里的绣像,那容光照人的女子。
我知道那不会是别人,只会是他的王妃。
他在这个晚上怀念起她。在他三十五岁生日的晚上。
我望见远远的凝碧池上凝结的碧色的愁烟,蜿蜒的长桥有如天际垂虹。我看见萧采沿着长桥走到水榭,在那里凭栏独坐了良久。然后,他燃起了那一只船灯,探手放进了凝碧池。
他在为哪只魂魄照路,难道是为了她?
难道她,就葬身在这凝结了沉沉碧色的池中?
萧采凝望着船灯远去,站起身来。
他慢慢走向池畔的垂虹轩,犹豫片刻,推门而入。
我等候了很久,他并没有出来。于是我轻轻掩近,绕到了垂虹轩前。
楼内的黑暗纵深而遥远,月光都无法照亮。
他就陷身于其中。
所有的光明都来自他手上微晃的灯火,和他静静凝望的绣像上的女子。
他望着她,而她横波流眄斜睨着他。
她的目光似喜还颦,似有千言万语,无一不是诉说她对他的深情。
她这样地爱过他。
我知道。
她爱过他。
那曾经为她深爱的男子如今就站在她的面前。而那也是我切齿深恨的仇人,背对着我,站在深深楼内。
七年以来我曾无数次梦见这样的场景。我的仇人背对着我,在我的梦里他永远是一个背影,永远穿着白衣。我清楚地知道我该在此时杀他,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正被别的东西占据。我摸上我的刀,摸上在我的袖里变得温暖的刀锋。冰冷刀光映上他的背影,我一步步向他走近,他毫无察觉,我向他走近,走近… …
然后我大汗淋漓地醒来。
我的梦境仿佛全在此刻变成了现实。
他正背对着我,全心全意凝望着他爱过的女子的绣像。
我摸到我袖里的刀,然而刀锋并不如梦里一般温暖。我的手指觉得冻,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七月的晚上。
我握住我的刀柄,我握得那么用力,仿佛不这样就无法掌握它。
我应该向他靠近,我应该轻轻地向他靠近,我不应该扬起一丝微尘令他察觉,我要走到他身边咫尺,不,无需那样近,我只需走到他身后五步一冲而前便可刺入他的脊背… …
这并不很难,我可以做到。
我这样地恨他,我务要他死。
我要杀了他,从我知道我被灭门的那一天。
我一定要杀了他,即便穷竭我此生心力。
我要走过去杀了他。
我要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
然而,我竟无法移动。
我无法移动!我象陷落在一个最深最黑最绝望的梦魇。我全身都在声嘶力竭地呼喊叫嚣,呼喊叫嚣着杀他杀他杀他,然而我竟,我竟寸步难移。
幕幕前尘如飞矢冷箭自遥远的过去激射而来。
四月春庭午后飞花,与苏唯欣欣对弈的父亲悠悠浅语指点我琴技的母亲;月黑风寒大难将临,父亲推我出来反扣的大门母亲迷离泪眼苏唯温暖的手掌;家破人亡残垣焦土,干结血迹破碎衣襟支离残骨以及我不死不休的誓言。霎那间我看见所有这一切,爱恨情仇如汹涌波涛将我卷起抛下,令我粉身碎骨。
然而我要怎样才能,怎样才能向他走去?
当我的脚已仿如生根,再难移动?
当他那里仿佛是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遥远天涯,他那里有世间最后一点辉光,此外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