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萧采
将近正午时我们到达松雾镇,却见大小官员跪了一地,无限惶恐。原来这场十年不遇的大雪在上午刚刚压垮了松雾桥,虽然已派人抢修,一两个时辰的耽误总是不免。眼见再行斥责已于事无补,我只好命令车驾暂停镇上,我指挥御营兵马前往松雾谷参与修缮。
忙乱之中,方奇飞马而来,传皇上旨意要我见驾。我不知发生了何事,立刻随他回镇。
下马才觉得疲累,双腿都有些僵直。
却见皇上独自负手站在檐下。见到我,略一挥手示意免礼,微笑道,
没什么事,只是要你回来。那边自然有人照应,也不必事事亲为。
转身进房,又淡淡地说,这样大的雪,不要总是骑马,下午一同坐朕的车。
我低声答应,忽觉眼前有些迷朦,似是屋内温暖的炭火熏了我的眼,又仿佛只是眉睫上的冰雪轻轻融化。
我记起多年以前,当我们还天真年少,当我们在御花园的桑树下初次相逢,他静静看我狼吞虎咽吃完他携带的点心,临去时转身,指着远处露出一角的宫殿说,那便是我住的长垣殿,明天记得过来。第二天我如约而至。我们谈天说地,下棋斗马,觉得饿时才看见案上早已摆好的点心,最多的竟是我前日吃得最香的桂花千层糕。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每一次总在转身时才有的淡淡吩咐,其实却是默默不宣的悉心照拂。多少年来雨横风狂岁月惊心,但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我正戎马倥琮,抑或身陷囹圄,我心中从未停止听到这样的声音。
他是我的皇上,更是我的三哥,世上终有些东西是如这般经久不变的吧。
下午我陪皇上下了一路的棋,互有胜负,到达清河驿时天已全黑。
皇上在用膳后便即休息。我会同方奇巡查了驿馆防卫,也回房睡下。
然而我无法入睡。
这是在牢中三年留下的毛病。
刚刚入狱时我彻夜不眠是因为千思万感心意难平。
很快我开始受刑,再不能奢望完整的睡眠,即便已痛到昏迷依然会再次痛醒。
那时生命便是在清醒与迷茫之间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当我觉得痛时才确知自己仍然活着,然后下一刻我便开始奇怪那样的剧痛为什么还不能置我于死地。
我出狱时全身上下几乎再没有一块完整无损的皮肤或骨胳。
出狱后疗伤圣手叶如居为我治了三个月的伤,仿佛一切又归于正常。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从前。
我常常失眠。即便睡去,也经常会毫无来由地惊醒。醒来时大汗淋漓心胸狂跳,很久才能确定所处的不再是暗无天日的监牢。
此外还有我的旧伤,它时常会防不胜防来势凶猛地发作,那时我全身的骨胳似乎都裂成碎片,而千百片碎片便是千百把刀。
今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丝毫睡意。更交五鼓时,我知道失眠已成定局。而我的四肢关节正隐隐作痛,那是旧伤发作的前兆,我的心直落下去。
雪光透过窗纸,床前地面一片凄白。
尘封往事蠢蠢欲动似要涌上心头,我索性启门下楼,希望院中冰冷的空气可以令我心平气静。
夜很静,雪停以后连天地都安静下来。
西墙脚下一大丛梅花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冷香。
我走过去, 想要看清它隐没在雪夜里的颜色。
那时忽起了一阵微风,似是不忍乱了静夜的温柔。但不知哪棵树上依旧折落了枯枝,落地的回音听来不期地凄凉。
另一阵风就在此时忽起,奇异的风声令我身心一凛。
回头,见一道人影正飘向楼前大树,而树旁正是皇上寝室的长窗。
我不及拔刀投身直追,却已眼见不及。当那道黑影击破了长窗时,我离他尚有丈余。
破窗的响动彻底摧毁了静夜。锣声大作,侍卫们乱作一团。
我已踏上树枝,又逼近了那道黑影,却心急如焚地看见他即将翻窗而入,毫离之差仿佛已注定无法挽回。
我再也没有料到他竟会在那时突然回身。
他的眼睛亮如星火,然而更亮的是他手中乍起的剑芒。
剑气直逼胸臆, 割破了我身上重裘。我胸口的肌肤甚至已分明感到剑锋的凉意。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明白,他要杀的是我而不是皇上。
这发现竟令我觉得一阵轻松。
我踏断树枝,飞身疾退。
而剑光如影随形,带着一生一次一意孤行的决绝杀意,不死不休地纠缠。
我的手早已放在刀柄之上,却始终无法拔刀。我知道拔刀时身形的微微一滞已足够他的利剑贯穿我的胸膛。
侍卫们已随后追来,但根本无法跟上我们的身形。
我只有退,尽我必生所能地飞退。我要等他的锐气终于出现一丝漏洞,那才是我拔刀的机会。
在侍卫的惊呼声中,我的背触到了院墙。我终于退无可退。
刹那间我看见他的眼睛迸出耀眼的光芒,他倾身向前奋力直刺,却忘记了聚力的一霎身形必受阻滞。
我所要的正是这一眨眼间。
当他的剑以无艰不催之势刺入院墙,我已自他头顶掠过,出刀,以刀尖封住他背心穴道。
侍卫们高擎着火把赶到,我才发觉自己已汗湿重衣。
我从未如方才一般死生一线。
楼门忽然洞开,皇上在众人环绕下步出。
我迎上前。
他阻我行礼,凝视我被剑气割裂的衣衫,关切的声音有一丝焦急,
老七,你没事吧。
我笑。所幸当年的功夫还未搁下。
这时刺客已被扭送而来。
他的面罩已被揭去,火光映照下的脸年轻俊秀得令我微微讶异。
他唇角沁出一丝血迹,是使出那种玉石俱焚的剑法所致的内伤。
而他此刻的神情平静恬和,象刚刚放下的是画罢梅花的笔而不是杀人饮血的剑。
是谁派你来的?皇上问道。
他轻轻一笑,却不回答。
一种恍惚间似曾相识的感觉令我怦然心动。我从旁排解道,
皇上明日还要车马劳顿,此人不如由臣弟带回京城审问吧。
皇上凝视他良久,终于点一点头。
我走到刺客身边,伸手解开他的穴道。但是忽然之间,一阵剧痛从我的脊椎窜起,我心胸狂跳,明白我的旧伤就将在这时发作。
那年轻的刺客看见了我脸上霎时的扭曲,眼中满是疑惑。
剧痛已经开始弥漫,我几乎抑制不住全身的战抖。
我挥手命人带他下去,然后我听见皇上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
老七,你很冷么?
我勉力回身,点一点头。
我用尽全副精力抑制着自己不露出痕迹,待皇上终于回房,在我的感觉仿佛已是百年。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回自己房间的,因为我的神智已被无处不在的剧痛拆得支离破碎。当我终于走进自己的房间,关好房门,我力不能支地瘫倒下去。在我最后的意识里,一道亮丽的刀光似真似幻般燃起,然后我昏迷过去,暂时逃脱了一切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