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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转贴]千帐灯(以十三为原形的历史架空)
如梦冬凌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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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楼  发表于: 2006-10-11   

二十 萧采


  送走皇上时已届黄昏,阿湘不在院内。
  我心思芜杂, 几经斟酌,终于决定暂时不必告诉她,毕竟事情还未有定论。
  然而情势急转直下,至十月初一,我方已沦陷五座城池,车宛大军扬长直入,直逼泗州府城。
  十月初七,宫中来人宣我入朝觐见。
  我明白定局已成,此次北征人选必定是我。
  朝中人人脸色阴暗,原来泗州府城已于日前沦陷,泗州府尹杜仲庭以身殉城。萨穆士气高涨,兵分两路,一取清州一取北涵关,两地均皆告急。
  按我与皇上上月商议,兵部已火速调集八万兵马聚至京郊,兵甲饷银分发停当,粮草已经先行。万事俱备,唯缺主帅。事已至此,我责无旁贷,当即请命带兵北伐。
  皇上神情欣慰,“老七,有你出马,朕总算可以放心。”
  忽听有人说道:“父皇,儿臣愿随皇叔前往军中历练。” 我不用回头,已知道那是萧琰。
  皇上目光一闪,望向我。
  我无言。
  重阳节当日皇上与我一番深谈,虽已渐渐化解从前误会,但萧琰一节却始终未能澄清。有萧琰在军中,日后必多方掣肘非我所愿,但以我此刻立场,却实在不便多说。
  皇上沉吟。
  萧琰继续道:“皇叔文武双全,儿臣素所景仰,此次是唯一向皇叔学习兵法的良机,万请父皇恩准。”
  我望着他言之凿凿神态真诚,不禁一霎凛然。
  皇上终于颔首,“也罢。老七,你就替朕调教于他。”
  “臣领旨。” 我知此事已无可回旋,迎上萧琰目光,平静地回答。
  出征前我还剩下三天,我须先将家事料理清楚。
  当晚我去看刘晔。
  他自灯下惊起,神色略为不安。
  我望着这跟随了我多年的旧人,不免叹息。
  我递给他装有银票的信封。
  “这里面的银两足够你余生花用,甚至传给子孙。我没有给你地契,是希望你能够远避他乡,不然终究难保平安。”
  刘晔霎时明白,面如土色,“王爷… …” ,却双唇蠕动,不见下文。
  我等他片刻,接着说道:“三皇子决非善罢甘休之人,此次他同我出征暂离京城,正是你抽身的时机。江南富庶之地风物犹佳,不妨考虑。”
  刘晔颓然跪倒,浑身颤抖:“王爷,小人罪该万死。小人原不敢有异心,只是… 只是… 三皇子他逼得太紧… …”
  我无话可说。
  萧琰的确相逼甚紧,世上能有几人可以抵御美色财帛,何况是随我多年却仍孑然一人两袖清风的刘晔?
  我无法责怪因此而变过的人心。
  他对我仍有几分忠心,在我重伤时将我移入密室防备萧琰再派人行刺。我相信他放阿湘入府时并不知道她要杀我,也并不清楚我所放走的苏唯究竟是谁。
  但如此牵缠不清,如果再被萧琰得知他的身份已经泄露,他迟早必遭铲除。
  我只希望他能够听我安排,尽快离开京城这处是非之地。
  “言止于此,” 我长叹说, “你好自为之。”
  刘晔痛哭叩头不已。
  我推门下阶,秋风乍起落叶回旋,檐下铁马发出寥落长音。
  我发现我此刻的心情正写照着这一场离散深秋。
  敞乐轩灯火犹明,阿湘仍在等我。
  当我在院中站定,望着窗上灯火回忆从前,房门忽然打开。
  她自屋中光明里向我走来,仿佛来自一个我正不得不远离的梦境。
  “你是不是就要带兵出征?” 她问我。
  我点头。
  “那么,” 她说,“我同你一起去。”
  我早已料到她会这样说,但我从未准备好怎样回答,直至此刻。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军中不可以有女人,主帅更需以身作则。不然只怕动摇军心。”
  她望着我,却没有再争辩。
  风中隐现着菊花微苦的清香,她的发丝拂上我的脸颊。我何尝没有去意徊惶, 在这执手霜风吹鬓影的一刻? 但我不得不做此取舍,当另一面是社稷兴亡,天下江山。
  十月十一,秋风寥廓,雁阵惊寒。
  皇上亲临北固楼阅兵。
  八万将士列队肃立,烈酒三千担抬至军前。
  皇上手扶雉碟,朗声道:
  “车宛小国,地窄人稀偏居北隅,城不过数十,兵将不过数万。而不自量力犯我天朝,纵得一时猖獗,岂能长久? 大军一到,天威万钧,其必望风披靡。朕当于京城静候捷报,凯旋之日,定当分功论赏,百里相迎!”
  说罢举起酒碗,军中一时传令:“斟酒!”
  皇上举杯向天,第一碗敬谢苍天,八万将士一饮而尽。
  第二碗酹于黄土,敬地。
  到第三碗时,皇上忽然转身向我。
  “这一碗要敬三军主帅,战无不胜名震北疆,先皇御赐抚远大将军王!”
  忽然右手一挥,身后数人疾走,霎那展开一面黑底银线大旗,长宽俱有丈余,上书:“抚远大将军王萧。”
  三军轰然相应:“大将军王! 大将军王!”
  我血气翻涌,单膝跪下:“请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接过皇上手中酒碗,我一饮而尽。
  重又起身,我回望北固楼外荒荒油云,寥寥长风,无限江山,肃列军容。霎那间只觉旧日激扬充斥天地,豪情依旧,千古英雄不过等闲。
  我将酒碗抛下城楼,大声道:“萨穆竖子,手下败将,岂堪一击!”
  八万只酒碗尽皆掷碎,声势堪惊。三军高喊:“萨穆竖子,岂堪一击!”
  一时间鼓鸣如沸,画角吹彻,炮声动地之中,大军开拔。
  皇上与我一同步下北固楼。
  我的中军开拔在半个时辰以后。我与皇上在楼前并肩站定,默默观看车走马驰扬起的滚滚烟尘。
  “老七,但愿你不负朕望。” 皇上忽沉声说。
  我躬身道:“臣定当竭尽驽马之力,死而后已。”
  他望向我,一声叹息,“我想听到的不是这样的君臣奏对。”
  我浑身一震,我听见他将“朕” 改成了“我” ,但我一时不解这意味着什么。
  “即便你我都变了很多,” 他说,“我仍是你的三哥。”
  刹那间我心潮狂翻,却一任万千感慨都成了无言。我从未对人如此拙于言辞,唯有对他。
  他转脸望着远方,眼神虚散:
  “十几年前,我何尝不是这样送你出征? 每日不接到前线军情就不能安心就寝,接到了又开始担心这已是几日前的事,如今不知怎样。 兵凶战危,瞬息万变,我甚至不知道彼时你是否仍然安好。”
  “有时战事暂平,你来信说起北疆酷热或是严寒,我会因长垣殿里的冬暖夏凉觉得不安。看见锦衣玉食,我会想起你正盔寒甲冷,食不果腹。你是我的兄弟,我情愿和你同甘共苦… …”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我却已眼前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容。兄弟三十余年,他从未对我说过这些,他的心事从来都深藏心底,就连关心也不欲人知。
  “三哥!” 我脱口而出。有那么多年我们未曾听到这个称呼,以至于这一声后我们彼此对望的眼光都变得恍惚。
  岁月迷离尽在这一刻走马般掠过。他轻拍我的肩膀,低声说:“老七!”
  我想我这一生都已经因此而无憾。
  鼓声又起,是中军启程时刻。
  我向他躬身一辞,转身离去。
  转身时,我听见他说:“我送了你一名亲兵。”
  我微微疑惑,看见不远处正有人牵来我的“惊风”。
  那人远看已觉熟悉,近看刹那分明。
  那竟然便是阿湘!

月映清溪倚新装,横波脉脉携暗香。水韵不用胭脂洗,本是浓夭淡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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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冬凌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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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发表于: 2006-10-11   

二十一 丁 湘


  十月十一,皇上北固楼阅兵,我提前在他的必经之路相候。
  虽然他仅在重阳节见过我一次,却仍清楚记得我的名字,并且在我开口之前已明白了我的来意。
  “你可是要朕许你和老七一起出征?”
  我点点头:“望皇上成全。”
  他望我一阵,微笑:“你果然和别的女子不同。”
  他终于答应我做为萧采的亲兵随军而行,条件是不可以暴露我女子的身份。
  在北固楼校场看见我的一瞬,萧采难以掩饰他的震惊。
  我将“惊风” 的马缰交在他的手里,坦然迎上他的视线。
  “我决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我说,“但我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和你分隔。”
  他一时不能答话。
  我看见他清澈双眼映出剑戟旌旗,烟尘万骑,几乎就要遮没我的影子。但是我终于听见他说:“这样也好。”
  他的语气沉定而释然,是一个向来决断的人难得犹豫后重下的决心,利刃断金,再无更改。
  不再多言,他翻身上马,驰入中军。撼地战鼓愈益繁急,巨大的银字黑旗于他身后肃穆升起,悲慨浩然,迎风展动。
  三万先锋行军神速,径取清州,以迅雷之势歼灭围城车宛军一万五千余人。五万余部则顺利解除北涵关之围,成功遏阻萨穆攻势。十一月末,车宛军退守泗州府城。
  是时已值寒冬,大雪盈尺,天寒地冻。众将大多主张留守清州及北涵关,待来年春天再行攻打泗州。但萧采不为所动,下令乘胜追击攻克泗州。
  十二月初五,兵临城下。萨穆手下大将高木卓出城迎战,双方短兵相接展开肉搏,一时难分胜负。忽有奇兵自南包抄而来,正是萧采事先伏笔。敌军军心动荡,黄昏时分仓惶溃逃入城。当夜子时,萧采亲自督战齐攻四门,车轮攻城,战况惨烈,持续两日,终于在十二月初七收复泗州府城。
  这一战令敌军大为胆寒。萧采意犹未尽,催兵北上,势如破竹。十日内取下南翔关,除夕之夜收复金乌城,三军欢腾。
  至此他方下令收兵休整。
  后方大批补给恰于不久运到。兵士进驻城池,无需再宿于冰天雪地。又能更换新暖冬衣,酒肉丰足,军心大为振奋。
  然而萧采仍未有丝毫放松,他白日亲访营盘,慰问兵士探望伤患,晚间挑灯展看军图,与众将研究下一步战事。
  兴兵以来,他耽精竭虑,每日不过只睡两三个时辰,每当战况紧急,夙夜不眠也是常事。攻城时他总是冲寒冒雪身先士卒,手脚也与普通兵士一般生满冻疮。
  他明显消瘦,风霜满面。唯一使我欣慰的只是自从每日服食叶如居的药丸以后,他的旧伤再也不曾发作。
  也许此药真的可以根治他的旧伤。
  二月初春,冬寒犹未全消,士气已十分高涨。萧采决意进兵,收复另外三座失城。
  冬季休兵时他已暗中分兵五千潜入敌军后方,此时增兵一万一股作气截断敌军粮道。
  五月间,陆续攻克紫垣,临徽两城。唯有武陵关仍在车宛军手中。
  武陵关分内外两城,中间掘有深河,易守难攻。
  车宛军得以攻陷此城,全因我方守将轻敌擅出。而此刻城中守将是车宛名将乌其格,深谙兵法,坚据不出,对峙一月有余,我军仍无建树。
  萧采却似成竹在胸。
  六月十四,天降大雨。萧采召集众将,部署已定。天将拂晓,雨势减弱。敌军城头忽然大乱,霎那间我军鼓炮齐鸣,大举进攻。
  原来萧采早已派人掘通地道直通内河,趁雨夜敌军难辨水声引走内河水。又已派出少量兵马由其它地道潜入外城,杀上城头。敌军混乱时,内外夹攻,一举攻破。而内城既无内河保护,已成垂手而得。
  萧采于乱军中与乌其格相遇,大战百余回合将其生擒。
  提审乌其格时,他双目赤红,神情激奋,怒骂连声,但求一死。
  萧采知他心意不可更改,微微叹息。走下帅座,亲手替他打开枷锁。
  “英雄虽败,仍不可折辱。何况你败于我手,实属偶然。”
  乌其格停下骂声,不觉动容。
  萧采坦然道:“武陵关是我早年亲自设计监修,我自然了解周遭地形及破解之道。”
  乌其格惊震,良久才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萧采凛然一笑:“我敬你是真正勇士,自然不能隐瞒。”
  乌其格出神良久,仰天长笑:“大将军王,败在你的手上,我乌其格无话可说。” 忽而神情肃烈,慨然泪下:“可惜我车宛国有如此强敌,来日无多!”
  萧采默然不语,挥手令人将他带下。
  至此失地全部收复,车宛大军已被逐出国境。
  皇上御诏嘉赏,全军欢腾,唯有萧采心事深沉。
  他命令三军暂不撤退,上书朝廷。历述车宛国民桀傲不羁,若干年来一直是边疆大患。而此次车宛军实力并未大损,萨穆狼子野心,异日必定卷土重来。为一劳永逸,务必继续北伐,彻底歼灭萨穆。
  但此事朝中甚是争议不下。
  萧采双眉紧锁,寝食难安地等了十天,仍然未有定论,军心却已有所动摇。
  他安抚将士,再次上书。终于在七月中旬等来朝廷谕旨继续北进。
  由七月至次年一月,大军兵分三路,横卷车宛国。
  战况起初尚有反复,到十月已看出大局渐定。散部游勇不断被歼灭,三路大军隐隐成合围之势。
  萧采虽然看来仍十分平静,眼中光芒却日益灼亮,仿佛正以整个生命成全一场再无退路的全盛。当我随他出入敌阵,有时为横冲的敌军阻隔,当我遥望见他的紫金盔甲自人丛中折射出灿烂而短暂的流光,总是心中一紧,生恐繁华不永,盛况难继地悲哀与忐忑。
  终于平安到了一月初,萨穆的最后三万人马被成功困于阿库山一带。
  经过两日筹谋苦思,萧采推图而起,决定在摩云谷设下埋伏。
  诱敌之计颇为成功。萨穆军渐渐被引入摩云谷。
  山谷两侧早已预伏了二万人马,居高临下,以逸待劳。只等萨穆军完全进入,便释放滚木擂石,截断退路,万箭齐施。冬季朔风猛烈,谷中草木干燥,极易引燃,加以火攻,万无不胜之理。
  萨穆军入谷那日,兵马已潜伏了三天,人人忍耐几乎已届极限。但每一念及决战之后即可收兵,又都屏息静气,苦候敌军。
  萧采脸容憔悴,唯有目光明亮异常,仿佛为此一战,他的毕生精力都尽皆激发。
  萨穆的前锋军开始蜿蜒进入谷内,已可以看见远处萨穆的中军大旗。
  我紧张到全身颤抖,望望萧采,他的神情却万分冷静。
  半个时辰以后,大约已有八千人左右进入谷中,萨穆的中军旗也已到达谷口。只需再有半个时辰,大部份军马便会陷入重围。那时下令歼灭,必然胜算在握。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炮响传自东边谷口。
  霎那间谷口处滚木擂石轰隆推下,飞箭如雨,将萨穆军隔成两截。
  我要惊怔片刻,才明白那正是萧琰带领的部众不听号令率先发动。
  我目瞪口呆,回望萧采。
  他的眼睛深如凝火的寒潭,脸色苍白,额角青筋隐现。我从未见他如此失去自制。
  这一刻虽只是短短一瞬,在我却如天长地久般难耐。
  终于,我看见他挥手传下帅令。
  五色狼烟齐放,伏兵发动,入谷敌人全军覆没。
  但未进山谷的两万余名敌军却已见势后撤,谷外虽有少量军马拦截,但只为防备余部脱逃,无法阻挡大部去路,混战之后,敌军脱逃而去。
  这一战功亏一篑,人人沮丧,士气低靡。
  萧采面无表情传令重新集合军马,萧琰却已不知去向。
  终于一员副将战战兢兢地出列。
  “当时三皇子见萨穆并未入谷,立刻便带了一千兵马径去追赶,末将劝阻无效,此刻只怕… 只怕…”
  全体将士一时鸦雀无声。
  我站在萧采身后,看见他的脊背霎时僵硬。
  这一刻野光浮合,天空阴霾,猎猎长风吹动他的战袍。
  他仿佛独自一人立于四野八荒古往今来,背影无限孤单。
  我们紧紧追踪萨穆军,三日后正对萨穆军营安下营盘。
  是日萨穆修书萧采,告知他们已生擒萧琰。信中并附有萧琰亲笔书信,以示并非虚言。
  萧采展信良久,默默无言,只教传与众将观看。不久便宣布退帐,只说两日后再行商议对策。
  以后两日他仿佛已有计议,早出晚归,忙碌不休。
  第三天入夜时分,他离开寝帐与众将密议。
  我尾随而去,听见他的全盘计划,不觉惊心。
  原来他已侦得萧琰被关押之处,并已选出五十名死士,准备潜入萨穆军中救出萧琰。
  计划十分周详,从如何将五十人分成小队,如何纵火引起敌营混乱,一直到如何引开看守,如何相机救人,无不安排妥当。
  一片沉默之后,终于有人质疑:“王爷,此计大是凶险,一旦不成,恐怕… …”
  萧采沉声道:“战况已到今日,无论如何不可轻言退兵。此计固然凶险,却也并非无望。再者,我麾下有一高手,武功高明,有他出马,胜算又会多出几分。”
  众人又讨论一番细节,终于一致同意。
  不久他们纷纷出帐,而萧采却并未出来。
  我侧耳倾听,原来他仍在与军师周彦交谈。
  只听周彦长叹一声:“王爷,所谓高手云云,是否就是你自己?”
  萧采低声一笑,不置可否。却似递过了什么书信,说道:“万一我不能回来,请军师拆开此信,依计施行。给皇上的条陈我已备好,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周彦语声颤抖:“王爷… … ” 却不见下文,想必已为萧采阻止。
  “除此之外,已无他途。倘若救不出三皇子,我自会以死谢罪。但年来苦战,万余将士付出的性命,却无论如何不能白费。”
  我听至此处,心下已然雪亮。
  我蹑足离开,回到寝帐等他回来。
  他回来时身心俱疲。
  我帮他卸下冰冷的盔甲,递上热茶。
  他接过,出神地望了一阵杯口的白雾,然后忽然说,
  “你都知道了,是么?”
  我吃了一惊。
  “你去了中军帐,什么都听到了。”他抬头望着我,声音温和,“ 你看你发上的霜花还没有融化。”
  我沉默地走开,为他铺好被褥。
  “休息一会吧” ,我说,“三更前我会叫醒你。”
  他并没有辗转反侧,但我知道他很久没有睡着。
  熄灭了烛火,我轻轻走到他的榻边。
  把我的脸埋在他的掌心。
  他轻轻一震,有一刻我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
  帐外传来远远的马嘶,离得很近的卫兵的脚步,偶然间刀枪碰撞的清响。
  帐内有红通通的炭火,发出温暖的哔啵的声音。
  我所爱的男人在我身边,他的手心也是温暖的,仿佛我永远也不会失去他的样子。
  茶里的药起了作用,他已经沉沉睡去。
  我把脸从他手上移开,看见他掌心留下的我的泪痕。
  我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风霜倦意的脸,以及微蹙的眉头。
  这是我浮生梦里的男子,我刻骨铭心的爱人与仇人。
  我为他付出我力所能及的一切强烈情感,欲罢不能的爱恨纠缠。
  也许我的结局早已注定,从我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天。
  帐外传来隐隐的击柝声,他不安地动了一动。
  该是离别的时候。
  我平静地望了他最后一眼,取走了他腰间令箭。
  茶里的药会让他直睡到三更。
  当我劲装蒙面,亮出令箭时,无人怀疑我就是萧采所提过的神秘人物。
  北风如刀,我的脸先是刺痛,既而失去了知觉。
  天色极黑,仿佛这世间贮藏的所有黑暗都于此夜倾巢释放,即便有千帐灯火也破解不得的厚重与浓稠。
  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我们沉默地一一握手。那是种易水萧萧一去不还的盟约。
  然后我们分为十组,由不同方向悄悄潜入敌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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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萧采


  我已经竭尽全力。
  我已经疲乏入骨。
  我别无选择。
  我只有尽我所能救出萧琰,不然便以死谢罪。
  这样做,我只对一个人有憾于心。
  那晚我看见阿湘发上的白霜。
  那让我想起初见她时,她滑落的发上飞扬的积雪,梦一般绽放的美丽和迷茫。
  想起一直以来,我何曾带给她真正的幸福与快乐。
  她将脸埋在我的手上,她知道快要失去我了吧,所以才会有这般少有的依恋。
  她颊上的清冷令我感到灼烧一般的痛楚,我不知道掌心那一点余温还能呵暖她的双颊多久。
  我久已不怕死亡,然而我害怕这会令她伤心。这本该手刃我却与我患难与共同行万里的女子,我从没有见过她灿烂的笑容。
  我活着时不能让她快乐,但愿我死后不会令她伤心。
  我很想要向她说些什么,只是我已力不从心。
  我感到悲哀和迷惘,虚弱的凄凉。胸口隐隐升起模糊的钝痛,那是我的心痛? 抑或是我的旧伤?
  迷朦的黑暗如同羽毛飘落在我的身上,象是死亡以这么温柔的方式悄悄降临。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远去。
  。。。。。。
  不知道怎么会轻易睡去,正如我毫无来由地惊醒。
  我只感到无比的空虚和冷,仿佛有什么我决不能失去的东西已离我而去。
  掌心上残留着奇异的感觉,似乎仍有清冷火焰静静燃烧。
  翻过手掌,我看见了阿湘留下的泪痕----
  我的心慢慢沉落。
  火炉依旧哔啵地燃烧。
  帐篷里很温暖。
  我想起她从不忘记放进足够的木炭。
  我想起她为我撑过的伞,挑过的灯,弹过的琴。
  想起所有她带给我的温暖与光明,她为我流过的血,还有泪。
  忽然间我觉得冷,仿佛有阴冷凄凉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让我身不由己地颤抖。
  我抖索着摸向腰间的令箭-----
  它已不翼而飞。
  我怔了片刻,仿佛全身都已空了。
  当剧烈的疼痛忽起时,我几乎不能分辨那正在撕裂的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心。
  那不是旧伤发作,那不是过去骨肉的疼痛,那来自我的肺腑深处。
  一时间仿佛有千万把刀细细凌迟我的五脏,仿佛会让我痛到灰飞烟灭。
  我痛到想要毁灭一切,又想要狂喊出声。
  就让我立刻灰飞烟灭,让我再也不必忍受这样的折磨!
  但我并没有灰飞烟灭。
  我还活着,继续做我不能不做的事。
  当莫名的疼痛渐渐转缓,我传令全体兵士原地集结,所有将领汇聚于中军。
  探子报告敌营多处起火并有厮杀迹象,如今也已归于平静。
  又过了半个时辰,其善终于按捺不住。
  “王爷,这样等下去要等到几时?”
  我看一眼案前的沙漏,“丑时四刻。”
  他犹豫片刻,终于又问:
  “。。。。。。倘若救不回三殿下,我们真要退兵?”
  众将目光集中在我的脸上。
  我咬牙不语,最后期限还没有到,也许阿湘能够成功。
  当最后一粒沙落下的时候,我不由地全身一震。
  缓缓抬头,看见众人焦急彷徨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决战就在今晚。”
  帐中一时哗然。众将神色突然振奋,却又不无隐忧。
  我正要说话,忽听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自我的身边。
  “王爷真要除三殿下而后快吗?” 监军高盛的笑容冰冷而险峻。
  从不曾多言的高盛忽于此刻发难,令我隐隐有不祥预感。
  我挥手制止正要出言反驳的几名将官,“高监军,此刻退兵,从前苦战皆成泡影,将来更有无穷后患。权衡轻重之下唯有放手一战。”
  高盛冷冷一笑:“末将不明白这许多。只是殿下如不平安归来,王爷怕只能退兵。”
  我不怒反笑,“这是参军的意思?”
  “这怕是皇上的意思。”
  我悚然一惊,心胸狂跳。
  高盛却已离座而起,走至帐中站定,神情得意地从怀中掣出一封信函。
  “末将离京之时,皇上曾面授密旨。如王爷有何不利三殿下的 异动,末将可立刻接掌帅印,从权处置。”
  帐内忽然一片死寂。直到我听见自己的笑声。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我毕生执著全成虚妄,穷心尽瘁不过荒唐。
  原来数十年兄弟君臣出生入死相濡以沫,不过梦幻泡影过眼烟云。
  原来到头来在他心里,我终究不过一个觊觎皇位危害皇储的乱臣贼子。
  人生至此,我何能不笑?
  我不可抑制地狂笑。
  直笑到五内如焚,气血狂翻。
  高盛皱眉望我,脸上阴晴不定。
  我勉强停住笑声,脸上犹挂着笑容。
  “此事关系重大,岂能凭你一面之辞。密旨拿来我看!”
  高盛迟疑。
  我冷笑:“密旨既真,何惧之有!”
  他终于下定决心。
  纸是雪白厚实的曹家贡纸。我们自幼临贴便开始使用。
  展开来,看见那几行熟悉不过的笔迹----我忽然满眼生花,喉头腥甜。莫名的剧痛突然重回,我的身心似乎正片片粉碎。
  我闭上眼睛,缓缓用力,将之撕成碎片。手中所撕仿佛血肉相关,令我双手剧颤。
  高盛愤怒惊异的声音听来无比遥远。
  “王爷,你竟敢。。。。。。”
  我面目抽搐注目他,
  “皇上与我君臣恩重,兄弟情深,天下共知。你妄想伪造密旨夺取兵权,来人!”
  两名校尉应声而出。
  高盛嘶声叫道:“襄亲王竟敢毁掉圣旨,便是图谋不轨,你们万不可附逆!”
  “还想扰乱军心?” 我冷冷望着他惨白扭曲的脸孔,知道自己的脸也与他一样。
  “ 拉出去,斩!”
  高盛一路惨呼而去,片刻后突然万籁俱寂。
  众将的面孔在我眼中变得模糊,冷汗从我额头涔涔而下。
  恍惚间我的生命似乎已快到尽头。
  忽然帐外马蹄疾走,一名哨探冲进大帐。
  “三殿下救回来了!”
  我矍然一震。
  片刻后,遍体鳞伤的王羽与狼狈不堪的萧琰被人送入帐中。
  王羽跪伏在地,血泪交流。
  “王爷,末将等幸不辱命,总算救回殿下。只是,五十人仅末将一人生还。。。。。。”
  帐内灯火似忽然一暗,我终于万念俱灰。
  只听萧琰冷冷道,“皇叔拒不退兵,反而行此险计,不知置小侄于何地?”
  王羽向他怒目而视,伤重不支,一头栽倒。军医立即将他抬出大帐救治。
  我望着萧琰,只觉再无余力与他纠缠。
  我挥手命人送他下去疗伤,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众将颁令。
  帐外北风大作,寒凛如刀。一场大雪正在酝酿之中。
  我翻身上马,巡视黑暗中无声伫立的六万人马。
  一切将在今晚结束,幸存的兵士将解甲归田,以后数十年间百姓再无兵祸之苦,这已是我所能尽的最后义务。
  我点燃了火把,亲手放出第一枚火炮。
  最后的攻击终于展开。
  先锋人马闯入敌营侧翼,火光大盛,喊杀震天。
  中军随即分三路正面压上。
  萨穆军只见处处是敌,早已不辨东西,军心大乱。
  我身先士卒跃马前冲,刀光乍现,耳边惨呼连连。
  面前永无穷尽,不断变幻的敌人的脸模糊苍茫有如梦幻。我不再思想,手起刀落。血光迸溅,我的身上溅满鲜血,分不清是我的,抑或是敌人的。
  我已再没有希望或痛苦。生死于我毫无意义。
  天地混沌,茫茫间我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片血火杀伐。
  天将明时,酝酿一夜的大雪终于从天而降。敌营大火慢慢熄灭,在青冥的曙色中冒着残破的黑烟。
  战事已近尾声。
  穷途末路的萨穆只剩千余中军追随身畔,四面八方被我军重重围困。
  我带马上前,与萨穆遥遥相望。
  遍地血泊令我有微微的眩晕。我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似乎也映照着血色。
  “萨穆,你败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而苍凉,那不象是一个胜利者应有的声音。
  萨穆仰天大笑。
  笑声中满是末路豪杰不甘的悲愤。
  我感到彻骨的疲倦与悲哀。其实穷途末路的又何止他一人?
  萨穆慢慢止住了笑声。
  “大将军王,” 他大声道,“你可知道你为何会胜?”
  我静静望他,等他说下去。
  “因为----你有不怕死的部下。
  “还有,甚至你的女人也甘心为你而死!”
  他猛一挥手,两名亲卫从他身后推出一个人来,趋前几步,按在雪地之上。
  漫天大雪似有一霎的停顿,我颤抖的双手几乎要抓不住冰冷的马缰。可我的手抖得还不如我的心剧烈。
  那雪地上跪着的女子长发纷纭,遮住低垂的脸。但我知道那是阿湘!
  我的阿湘!
  忽然间我竟已泪眼迷茫。
  我再没听见萨穆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望着她,望着几十丈外与我情仇纠缠为我出生入死的女子。
  我以为我已失去了她,但没有,她仍在,她仍在!
  诸般前尘一一惊回掠过眼前茫茫雪野,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早已对她铭心刻骨。她是我一生唯一最后所有,这冰寒世界仅剩的那一丝温暖,是我活下去的最后勇气和理由。
  我愿只为她生存下去,甘心为她一次次忍受残躯的痛苦。无论多么疲倦艰辛,我要永远陪在她的身边。即使她永不能忘记我是她的仇人,永不会对我全心微笑,我仍愿为她活下去,只为她活着,直到我再也不能。
  天地玄黄,太苍种种,人生多么卑微如尘。一切都可以化作虚浮,但至少我还有她。
  我决不能失去她! 决不能!
  “放了她!” 我说。我一生中从未如此全心全意地要着自己的幸福。
  萨穆哈哈大笑,“原来大将军王也这般儿女情长!”
  “放了她!” 我重复地说。
  “好!” ,萨穆脸容一整,“你放我们走,我便放了她!”
  我还不及答话,已看到阿湘猛地抬起脸来。
  两柄钢刀因为她这动作的猛烈而突然架在她的颈中。
  刀光映亮了她的容颜,她苍白的脸上有淡淡的血痕。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生之中从未有人这样望过我。
  她那样望着我,仿佛她的眼中除了我已一无所有。
  她似乎已把生命里所有的热烈和激情交在她的眼中,任它们迎着狂风猎猎燃烧,不惜毁灭的千里燎原。她双颊奇迹般地酡红起来,惊心动魄地艳丽。
  我的心猛烈抽动,绝望的痛楚仿佛要挣破我的胸膛。
  我终于看见她对我绽开了笑容。
  她的笑容美丽得得超乎我所有想象。
  她笑得那么快乐芬芳,光华绝艳,如一朵怦然开放的花朵瞬间映亮了整个肃杀战场。
  霎那间我明白了什么,胸中燃起火焚一般的剧痛,一股强大的灼流涌上我的喉头。我想要狂喊,但血块堵住了我的咽喉,我已无法出声。
  我看见阿湘猛的侧头迎向她颈侧的刀锋,我看见她乌黑的长发在风中旋舞,她发上的积雪四散绽开有如一场永不可及的浮光迷梦,一如我初见她时,京城古道,十丈红尘,惊鸿一瞥间逆转的一生。
  ”不!” 血流和着狂喊冲出我的咽喉。
  漫天雪花变为殷红,然后整个世界绝望的死一般的漆黑。

月映清溪倚新装,横波脉脉携暗香。水韵不用胭脂洗,本是浓夭淡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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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冬凌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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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丁 湘


  我原以为我会死于那晚。
  那晚我们自牢中救出萧琰,逃至中途却被敌人发现,按照原定计划,我们立刻分出二十人断后迎敌,而我就在其中。
  重重敌军如潮水般涌来,我知道我已必死无疑。
  但我并无恐慌,一切不过意料中事。
  我甚至觉得让我代替萧采将生命结束于这样一场壮烈的厮杀也不啻是一个壮丽的了结。
  我刀下迸出的血在狂风中翻飞,焕发出一种破解一切黑暗的凄艳的光辉。我放手搏杀,直到刀刃翻卷,我的双臂累到痉挛。
  于是我尽我最后的力量横刀于颈,猛然拉下。
  但是一片混乱之中,不知是什么兵器撞飞了我的刀。我的蒙面巾随即被人挑下,有人大喊了一句车宛语,便见诸般递到我面前的兵器忽然顿住。
  在我还不及用其它方式自尽以前,我已为人生擒。
  最后的决战很快开始,敌营不久陷入了混乱之中。
  我被人封住穴道蒙住双眼,绑于马上,辗转跟随着萨穆的中军。耳边听见越来越盛的喊杀声,我知道战事已渐见分晓。
  终于萨穆不再逃窜,四下围拢而来的马蹄人声使我明白他已深陷重围。
  我被人放下马背,解去了眼前的布条。
  霎那间我看见曙色是一种透明的苍青,硕大的雪花闪烁着奇异的冰蓝。
  在曙光与雪色之间,千军万马正对磊无声。
  挡在我身前的敌军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听见一匹战马踏雪而来的蹄音。
  然后我便听见了萧采的声音。
  我没有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因为我正双耳轰鸣,为我再有机会听见他的声音。
  我被人拉起推搡到阵前,抬起头,我看见了他。
  我看清了他的脸,还有他的眼神。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如此清晰地洞察我所爱之人的肺腑,我清楚知道他愿为我付出所有,一如我愿意为他。
  这一瞬间我感到超越了尘世一切的幸福。
  然而我不要他为我放走萨穆。
  我冒死去救萧琰正是为了要他毫无顾忌地全歼敌人,我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的顾忌。
  当我迎向刀锋的时候,我感到前未有过的平静与安宁。
  我看见了他苍白如死的脸孔与痛彻心肺的眼神,我看见他跌下马背。最后一次心痛掩盖了利刃割颈的痛苦。我终于失去了知觉。
  … …
  当我再有知觉时,颈上刺痛,心中明暗,不知自己是否尚在人间。听见远远而来的靴声,我翻身坐起。
  不久有人掀帘而入,一身车宛军服令我一惊。但我随即看出了来人是谁。
  无论他穿什么袍服我也决不会认错,因为,那是苏唯。
  他看见我醒来,眼中一亮。在我榻前坐下,他低声说:
  “你放心,决战已胜,萨穆自杀。这是在你自己的军营。”
  他带来的消息并不出人意表,令我疑惑的是他为何在这里,以及他语气中莫名的苍凉。
  我看着身穿车宛军服的他,他那因此凭添的英气与峭拔。他让我觉得陌生却又熟悉,仿佛我面对的是一个我从不曾知道的苏唯。
  他立刻明白了我的念头,淡淡一笑,微转了头说:
  “我不曾告诉过你,我的母亲是车宛国人。我在车宛国一直长到十岁。” 他出神片刻,低声说:“但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车宛国。”
  我良久无语,深深明白他的心情。是这样自相矛盾的人生,我们永远无能为力。
  “你为什么会在车宛军中?” 很久以后,我轻声问他。
  他淡淡说来,语气平和:“你知道林叔已经与三皇子合作。三皇子知道了我懂车宛语,战事一起,便要我混进车宛军中搜集军情。我并不曾找到什么可贵情报。直到后来三皇子被人生擒,林叔要我设法将他救出。”
  我才恍然前晚在我举刀自尽时救我的原来是他。
  “那时你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才会忽然住手?” 我问。
  “我不过告诉了他们你的身份,他们想要留你做人质,便不会立刻杀你”,他微一停顿,才又说:“但是我没有料到,我几乎来不及救你。”
  “我没什么,” 我伸手摸摸我包扎起来的颈项,“不过是伤了表皮。”
  他点点头,我们陷入了沉默之中,直到他忽然转开话题:
  “去看看他吧,” 他说,“他仍未苏醒,军医正在诊治。”
  萧采的寝帐外围站了若干将领。看见我,默默让开通路。
  帐内几名军医仍在诊脉,我在角落里坐下,静静等候。
  很久以后他们向我走来,神情沮丧不安:
  “我等无能,委实查不出王爷的病因。”
  “有劳各位。” 我不动声色地说。
  当所有的人都已离去,我走到他的榻边,坐下来。
  我不知道天意究竟怎样,当我死里逃生,他却安危不明。
  但也许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当我已决定与他生死相随。
  那一天黄昏苏唯来找我。
  我随他走出军营。
  一路行来只是无言,他终于开口时也只是说:“营中已派人寻访名医,到处都张帖了征医的告示,也许不日便会有消息。”
  我沉默地点头。
  千山暮雪,落日凄茫,他低声叹息。
  我凝望着这默默陪我走过大半生的男子,即使明知今生再不能交集仍为我忧心关心,不欲人知的深情从不更改。
  我凝望着他,然后我默默拥抱了他。
  这一刻我仿佛重又看见那个沉默而忧郁的男孩,站在遥远的岁月的彼端,脸上第一次绽开的笑容。他身边的女孩梳着双髻,正送给他一把小小木刀。幻影交叠,缤纷往事自我眼前迤逦而过。我看见渐渐成长的我们,一同走过的朝暮晨昏,冷暖寒暑,风雨艰辛,欢乐,悲恨,以及哀愁。
  苏唯微微颤抖,默默无言。
  我想我们都已明白这便是我们最后的诀别。
  我们回营时,看见萧采的寝帐前聚起了人群。
  我心中一沉,停下脚步。
  苏唯看我一眼,独自上前询问。然后他匆匆回来,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抖:“他们说,叶如居看到医榜自投军营,现在正在帐中诊治。”
  我一怔。
  不知如何我竟不觉欣喜,只是心乱如麻。
  叶如居不许人入帐打扰,我们只得在帐外守候。终于,有人掀开帐帘,低头走出。帐前的风灯映亮他清矍的脸,他面无表情地说:“王爷已经醒来,现在你们可以进去。”
  在听见他声音的霎那,似有五雷轰顶,我只觉耳际轰鸣。
  我看见众将上前施礼道谢,称他叶先生,然后有人引他前去休息。
  我紧紧追望着他的身影,努力回想当日在衢门山隔窗听见的叶如居的声音,以及那推窗一霎我所看见的模糊脸容。
  我心中的念头太过可怕,我几乎没有勇气深想。
  但我终于不顾一切地追向了叶如居。
  “叶先生可曾去过衢门山?” 我拦下他。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叶某终生不曾踏足衢门山。”
  我后退两步,几乎要立足不稳:“那么,叶先生也从不曾见过我,给过我为他治伤的药?”
  他目光陡然一长,“你说什么?”
  我已不能回答。
  随我而来的苏唯代我道:“我们曾在衢门山中向先生求药,蒙先生赐药可治王爷旧伤。”
  叶如居忽然冷笑:“原来是你们求来的药。”
  “怎么?” 苏唯追问。
  “那药霸性极强,激发人体余力,短期内确有神效,不过一味滥用透支,最终必致经脉损毁,油尽灯枯。何况药中尚且混有慢性毒药灵波草,慢慢腐蚀五脏六腑。此次发作不过预警,来日两症并发,神仙难救。”
  说至此处,他已怒气勃发,声色俱厉:“叶某十年来一直在车宛国境内寻找几味珍惜药草用以配制治他旧伤的药物,何曾去过什么衢门山? 你们胡乱信人,求来此等毒药,可惜我十年心血毁于一旦! 夫复何言?”
  他说罢拂袖而去。
  我不知不觉坐倒在地,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苏唯在我面前蹲下,我们久久无言。
  “是我错了。” 很久以后他说,他的声音喑哑干涩。
  我摇头,却无力出声。我胸中似有凶狠的毒火上下窜伏,我清晰地感到我的五脏六腑正辗转焚烧,片片成灰。
  苏唯缓缓站起来,转身,离我而去。
  他决然的姿态令我恍然,“等一等。” 我唤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我们去了萧琰的寝帐。
  点倒巡逻兵士,我们长驱直入。
  林叔与萧琰正在灯下计议,一惊抬头。
  林叔立刻换上微笑,“你们终于知道了。” 他说。
  他转向我,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
  “阿湘,这样岂非很好? 你亲手报了仇。你的父母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大感欣慰。”
  我的牙关不住颤抖,我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衢门山中的叶如居不过是三爷的一名手下,你们求药心急,未免不辨真伪。”
  “不要再说下去。” 我咬牙打断他。
  林叔微微一笑,“你真的不想再听? 还有一些事你从来都不知道。”
  他推案而起,逼至我的面前,一向温和的双眼此刻焕发出可怕的明亮。
  “你以为萧采的旧伤拜谁所赐? 你可知道当年他被大理寺刑部两司会审,而刑部主审就是你的父亲丁文坚? 什么样的犯人到了你父亲的手里都不能不招,他还特意为萧采创出十七八种新刑。不过萧采也当真了得,自始至终只字不吐,这可是你父亲唯一一次失手。不过,他也还没一败涂地,最后萧采还是要因为这些旧伤才会中计。当然,如果没有你和苏唯,我们也不会如此轻易成功。”
  话音仍未落,他忽然出手,袖中剑直取我的咽喉。
  我不知闪避,我已完全被他的话当场击溃。剑锋寒冷,逼上我的咽喉,我只希望这一剑以后我可以不再有任何感觉。
  然而一只手臂替我挡下了来势迅猛的一剑。
  我听见剑锋刺入血肉时沉闷的钝响,然后我看见鲜血在苏唯的衣袖上蔓延开来。
  我旋身躲开,手起刀落,斜劈林叔的左肩。林叔不及拔出仍在苏唯手臂上的剑,疾疾后退。
  我合身追击。苏唯与我一同攻上。
  林叔及时接过萧琰递过的剑,封住我们的攻势。
  我几乎已失去了意识,刀风剑影令烛火剧晃,我眼前一片昏花。
  我不知道杀了林叔又能怎样,我只知一味砍杀,不可停手,仿佛这已是我如今唯一可做之事。
  我们不计生死,锐不可当。林叔很快负了几处轻伤。
  但是急切之间,我们亦无法取他性命。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苏唯因失血过多,体力渐渐不支。林叔占据了上风。
  他斜斜一剑刺向苏唯,苏唯举剑封架,剑至中途却忽然手臂一软。林叔临时易辄,翻手刺他左肋。我想要相救却已有所不及。
  我想要失声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剑刺中林叔手腕。
  林叔松手撒剑,跃出战团。
  我惊魂未定地转头,看见了帐中忽然多出的若干兵士。
  然后我才看见执剑独立的萧采,为剑气激起的衣袂正自落回。他静静望着我说:“你果然是在这里。”
  烛影迷离,模糊了他清华眉目。他站在一帐晕黄的光影之中,如同立于一卷陈陈古画,繁华落尽黯彩苍茫,唯有相望相忆,而永不可及。
  忽如其来的一声惨叫令我蓦然一惊。
  我看见林叔踉跄后退,背上一柄匕首已直没至柄。他手指萧琰,喉中作响,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颓然倒地。
  萧琰脸色苍白自阴影之中步出。
  “皇叔,此人阴险毒辣,无所不用其极,小侄遭他利用,悔恨莫及。”
  萧采淡淡一笑,
  “这样也好,正该鸟尽弓藏。”
  “皇叔… …”
  “你不必担心,” 萧采一笑,打断他,“我并不打算杀你。”
  我心意难平,上前一步,却为萧采拉住。
  他向我轻轻摇头,
  “命数使然,何必定要怨天尤人?”
  我望见他眼中超拔的平和与淡泊,忽觉万念成灰,再也无力挣扎。
  我们送苏唯回帐,请来军医。他的手臂并未伤到筋骨,痊愈应无问题。待他服药睡着以后,我们静静离开。
  帐外明月染天,清霜铺地。我们并肩而行,千言万语全成无声。
  方才一切仿佛只是噩梦一场,又或者其实现在才是不可再有的清宁梦幻。
  “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 我低声问他。
  他停下脚步,仰望皓月长天。
  良久之后,他说:
  “两情久长,与天地不老,来日何能计数?”
  我颤抖着握紧他的手。这是这从不轻易表情的男子唯一一次出口的誓言。天上人间,黄泉碧落,只此一句,我已可与他亘古相随。
  一月十九,大军开拔,浩荡北归。
  叶如居早已寂然离去。我们得知,亦处之泰然。
  萧采与苏唯相谈甚欢。
  萧采似乎对他一见如故,有时他望他的眼神甚至会忽然虚散,仿佛霎那间看见久远以前。
  二月初二,我们到达黄河岸边。
  渡船尚需两日方能备齐,六万大军扎下连营,背山结岸,密密层层。
  萧采于黄昏时收到飞鸽传书,看罢信后,似乎心事苍茫。当晚他草成几封书信,持书出帐,夜深时方才回来。
  他回来时寒金鸣夜,已是四更。
  但我们并无睡意,披上暖裘,我们走出了营盘。
  我们登上了一座山丘,也许是阴山余脉。
  暗云垂野,不见星光,黄河河面冷冷地寒白。
  唯有河岸上连绵不绝的千帐灯火明华而温暖,仿佛可以从此璀灿成了不朽,直至天塌地陷,万物皆休。
  而我们两人,却已身在那些璀灿之外。
  萧采吹起洞萧,远远唤起战马哀嘶。
  霎那间令我觉得无比岑寂。
  脚下所在仿佛是荒埋多年的战场,留连不去的唯有野马孤魂。
  一声暗响,洞萧吹裂。
  我回望萧采。
  他抛下残箫,轻轻一笑:“我不该在这么冷的天里吹箫。”
  我拾起他的箫放入怀中,与他同坐于一块大石。
  寒风萧瑟,一团磷火飘摇而至,不知来自何处荒坟。它围绕着我们,徘徊不去,无限依依。我们静静望着它,仿如望着一只寂寞孤魂。
  “箫声会招引鬼魂。” 我说。
  萧采低声笑笑:“但愿将来,也会有人会吹箫引我来听,不至寂寞。”
  “你不会寂寞,” 我转头望着他,“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他一时没有说话。
  我并不要他回答,我转脸望着山下。当人间璀灿之中已没有了他,那人间便已对我全无意义。
  很久以后,我听见他说:“这样也好,我可以不必再为你担心。”
  我并没有再去看他。
  我放心微笑。
  这时我觉得周身温暖,眼前万物澄明。
  帐北的天空已尽,而黄河正滔滔出塞而流。
  我已永远无需灯火,因为我的世界从此再无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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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苏唯


那天早上我无端地惊醒。
醒来时我听见黄河水喑哑不息的奔流,河中细碎的冰凌相击,结成一片清旷跫音。
我披衣出帐,看见天空透出一片奇异的浅紫,大河萧萧,而群山寥远,漫天弥地只是无穷苍凉。
一匹战马的嘶鸣就在此时迎风而起,悲亢凄凉,霎那间凌驾于一切水声之上。
我循声找到那匹正在马厩中焦躁徘徊的马,看见它的皮毛有如黑夜的凝光。
我认出了它是萧采的坐骑----“惊风” 。
它一时站定,凝望着我。它眼中波光闪烁,万语千言。
忽然间我若有所悟。
我双手颤抖,拉开了它的围栏。
它冲出围栏,狂奔而去。
不久以后我听见远远传来的它的悲鸣,起初激狂,渐而喑哑。
渐至低回。
渐成不绝于耳的凄凉短嘶。
附近营地皆被惊动,报怨猜疑,渐起的人声。
兵士们披衣挂甲,循声而去。我默默跟随着他们,一直走到帅帐之前。
时当寂寞清晓,风定寒凝。
我看见帐前大旗静静低垂,帐上结满苍白寒霜。
门前风灯犹未熄灭,曙色却已夺去它的光辉。
“惊风” 后腿弯曲跪于帐前,颈项低垂,声如呜咽。
围拢而来的人群一片安静,默然无声。
有人轻轻走开,不久以后连营骚动,马蹄疾响,将领纷纷驰马而来。
帐前人群越聚越多,空气仿佛沉凝成一块巨大寒冰,缓缓压下。
我忽然觉得我已被压榨到不能呼吸,而内心空虚万分,无可填补。
我转身离开人群。
我奔出军营,沿着河岸溯流而上。
我不知奔行了多远,直至我看见河道转弯,没入深山。
攀上河岸边一丛巨大的礁石,我放眼而望,已不见军营。
河面华光刺目,我蓦然回头,只见冷冷朝阳已破云而出,凄艳半天凝紫,令我不分晨昏。
黄河浊流于我脚下翻滚轰鸣,莽莽奔向虚空。

我独立良久,伸手入怀,掏出那晚萧采给我的信。
我记得那晚他看我的眼光,似是故人隔世相逢的感怀。
我记得他说过当他死后再拆看此信。他说那一天不会太远,然而我没有料到那竟会近在眼前。
当他笑谈生死的时候,我望着他。
我与他匆匆数面,那时却觉得相识如有半生。
我毫不诧异阿湘为何会爱他,因为我一生所见无人如他那般令人倾服。
我送他出帐,目送他离开,我独立于黑暗之中,仰望头顶无星无月的长空,我的心情平静寒凉。
我知道他们两人终将离我而去,我的一生将会重归孤独。

从我有记忆时开始,我便记得什么是孤独。
照顾我的是一名聋哑婆婆,我们住在密林深处的一座房屋,终年没有外人来往,以至我的手语比说话还要熟练。
我的母亲每个月会来探望我一回,每次只能够停留半日。她来时总是清晨,我最爱看温暖阳光透入窗格,映照着她面纱摘下时光华乍现的容颜。
我六岁那年,一个冬天的早上,婆婆没有起床。
我做好了饭菜去唤醒她,却发现她已永远不可能醒来。
我独自哭了三天,然后发现屋中已没有存粮。
我取出箱中银两,离开小屋,寻找通往林外的路。
那一天下起了大雪,我在林中迷路。
我觉得无比寒冷,觉得世上只剩下我一个。周围的密林永远也不会有穷尽,我躺倒在雪地上,冰冷的雪地仿佛变得温暖,我不知不觉地睡着。
我醒来时在母亲的背上,黑夜很黑,她的身体起伏,我知道她在奔跑。我的手脚疼痛,但我没有出声。我觉得莫名高兴,因为我知道从此可以不再与她分离。
她带我走了很远。当我冻坏的手脚重新长好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小村庄定居。
她开始教我一种陌生的语言,她说那是汉话,是我父亲的语言。她说当我长大后,我要去找他。
她说因为他是汉人,所以他们不能在一起。
她说因为他是汉人,所以我的存在是一个家族的秘密,她的家人不肯让她亲自抚养我。
她听从了他们很多年,直到那天她心神不宁临时决定来看我,找到我时看见我已快要冻死,她才下定决心再也不和我分开。
她开始教我武功,她说我要学会保护自己。
她常常会在夜里惊醒,为着一些可疑的声音。
我们不久开始搬家,因为她害怕我们的行踪已经被人发现。
我们居住过很多地方,在不断的迁移中我渐渐长大。
我十岁时她告诉我,在车宛国我们已无处容身。她要带我去中原。
我们趁夜逃离边境,却被一队车宛兵马擒获。那领头的将军举起火把映亮我母亲的脸,然后大惊失色掉了火把,跪下说:“依兰郡主!”
我母亲低声叹息:
“你竟还认得我。” 她说。
第二天夜里那个将军偷偷放走了我们,他送我们走时说:“永远也不要再回来。王爷已下密令,见到郡主格杀勿论。”
我记得那时母亲的脸有如月光一般苍白,她握紧了我的手,一语不发。
那天晚上,我们永远离开了车宛国。

我们在泗州府居住下来,在那里度过了平静的半年。
然后忽然有一天夜里,有人来捶我们的院门。
母亲让我穿好衣服,在床上等候。她自己去打开了院门。
我听见有人与她在堂屋中交谈,说是父亲派他们前来接我们入京。
母亲淡淡答应,便说要回房来将我叫醒,稍为打点行装。
她走回卧房,关好门户。
她在黑暗中紧紧地拥抱我,在我耳边用车宛语低声地说:
“他们不是你父亲派来的,他们都是你父亲的敌人,想要利用我们对他不利。我会出去对付他们,你要趁乱逃走,不要被他们捉到。”
她将一个东西塞在我的怀中。
“这是你父亲当年送我的信物,好好保存它。他… …”
她还要再说下去,忽然门上有人擂响。
她住口不说,在我脸上狠狠一亲,将我推至窗下。
“快些逃走。”  她头也不回地说,然后她抽出匕首,猛地打开了房门。
我看见她手中的匕首刺出的骇人血光,听见那人厉声长叫。
院中人声嘈杂,咒骂呐喊,一涌而入。
我骑在窗上,最后看一眼母亲。堂屋里的灯光映照着她的侧影,她美丽轮廓鲜明如画,在暗室之中散发着夺目光辉。
人影绰绰,敌人已冲入堂屋。我翻下窗户,奔向院墙。院墙之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我拼命狂奔,不知不觉间泪水流了满脸。
我听见身后人声渐近,知道他们正向我追来。
我跑到踉跄,满嘴血腥,然后我感到有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击上我的后背,我一头栽倒,我最后的知觉是一片绝望与无比孤独,因为我忽然明白从此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

我被人带到了京城。
一个风采翩翩的中年人从他们手中将我领走,把我带回了他的家中。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我牢牢记得母亲说过的话。我踏入他家时,心中充满敌意。
他的家中有很大的花园,开满了白色和紫色的花朵。一个美丽妇人和一个女孩坐在凉亭,看见我们,他们笑吟吟地走来。
那个女孩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仰头望我。
她的皮肤雪白,容颜清丽,她那时梳着双鬟,穿着浅紫色绣小白花的纱衣。她仰望着我的眼眸清澈如泉,阳光下幻出霓虹般的华彩,却仍无限纯真。
我记得初见阿湘时每一个细节,我记得我们初见当日,她便牵了我的手在她的家中四处游玩。在以后的很多年中,她也曾不只一次牵我的手,与我并肩同看花落花开。
有时我忽然觉得我过去半生,不过就是这样一次次牵她的手,一次,两次,不可计数,然而今后,再也不能。
我在阿湘的家中安然度过了九年,他们并不曾象我母亲所说,用我来对付我的父亲。
直到有一天,阿湘的父亲仓惶从外归来,将我叫进他的书房。
他看着我,叹息一声:“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是知道的。”
我沉默地点头。
他站起踱步,低声说:
“那么我也不必多说。我抚养你多年不过是留作杀手涧,可惜四皇子不听我言,坐失时机。时至今日,我对你别无他求,只是阿湘一向待你甚厚,于你身世一无所知。我只希望你能带她离府,护她一生周全。”
他转身望定我,等我回答。
“我会的。” 我说。
他长舒一口气,挥手让我出去。当我走到门口,他却忽然说:
“这么多年,有些时候,我会忘记你的身世。”
我站住,明白他话中意味。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他指点我文章武功,或是当他与我棋盘酣战,我又何尝没有在某一个片刻,忘记他是逼死我母亲的那些人的同党,忘记他是我父亲的敌人?
人生难得绝对的爱恨,情仇总是难解难分。
所以我明白阿湘。
当她行刺后被擒,我潜入王府昏暗的牢狱中救她,乍见她空洞神情的一霎,我已明白她对萧采的爱恨牵缠。
我已明白今生今世,我再也得不回我的阿湘。
如果我还余什么希望,我只希望她可以幸福。
我希望她可以与他偕老,即使她一生都要经历爱恨不息的交战,她依然可以领略到幸福。
然而仿佛我所有的希望都会注定成空。
萧采命不久长,而阿湘,我清晰知道她会何去何从。

我永远记得那个傍晚的衰草枯阳,万山残雪。
在那个傍晚,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紧紧拥抱我。
我觉得那是我们相从半生的一场见证,是我们缘尽于此的一记绝响。甚至连他生也都是不可期许的,因为我知道她的来生之约已经给了谁。
她同我母亲一样,径自在我生命中划过一道温暖美丽的幻彩,然后倏忽离我而去,再不可追回。
我知道一切终会失去,也许每一个人与生俱来永不会失去的只有孤独。

我脚下的礁石微微撼动,那是种超乎黄河浪涛之上的声威。
远远传来炮声动地,仿佛要以其无穷郁奋逼转大河流水,动摇崇山峻岭,震落我头顶冷冷冬阳,击破整个混沌阴霾的时空。
我知道那炮声为谁而鸣。
炮响十二记。
主帅殁于军中。
我静静倾听十二声炮响。然后黄河万古不变的波涛重回耳边。
我以颤抖的手指打开萧采留给我的信。
信中所写令我不能置信自己的双眼,随即兴起的是万丈空茫。

二月十七,我们重返京城。
帅旗半落,三军缟素,凯旋之师却士气低靡。
皇上亲至胜衣亭相迎,素酒淡宴,与众将同饮。
我远远看见他寂然踞坐于主位的身影,一时万念生废,黯黯失神。
不久朝野分功论赏,西征将领多得提封。萧采被追封追谥,丧仪隆重空前,皇上亲自扶棺,极尽生荣死哀之能事。

两个月后,我决定离开京城。离京之前,我趁夜去看望他们的坟墓。
四月春尽,飞雨落花。他们的坟前竟已芳草离离。
雨声穿林打叶,点点滴滴。四周如此凄静,仿佛这里已非人间。
我在雨水中放任自己泪流满面。
很久以后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当我转身我便看见了他。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 他说,“我一直派人守在这里。”
我低头无语,我不知道自己能对他说些什么。
“我派人找过你们很多次,” 他说,“我还亲自去找过你们,却没有找到。”
我抬头望着他,他的眼光里满是无奈哀伤。
我轻轻冷笑:“你找过我们么? 在你登基以前?”
他目光一闪,没有作声。
“早在你登基之前,母亲已经死了。” 我说。
不知为何我感到郁气上涌,难以自制,我指着萧采的墓碑对他说:
“他死了,你伤心,但是他活着,你又永远不会放心。我的母亲为你而死,你会为此一生怀念,但如果那时她便带我来找你,你又会怎样? 难道你会将我们留在身边?”
我望着他,他不能回答。
“也许你会在那时就杀了我们。” 我冷冷地接道。
… …
很久以后他才说:
“你明白这些,我已经可以放心。”

细雨朦朦,织成一片随风幻灭的青烟。
他走到萧采墓前,手抚墓碑,低声问我:
“你还记不记得他有什么遗言?”
我忆起那晚萧采一言一笑,宛如眼前。
我记得他那时超然神色,仿佛已蝉蜕尘埃之外,蜉蝣万物之表。
我低声说:
“了却君王天下事,何计生前身后名。”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雨后天清月淡,落花返香。
我在月色中凝视我的父亲,看见他刹那失神的脸,眼中迷乱嘈杂的波光。
我为他感到无比悲哀。
我从颈中解下他当年送给母亲的玉佩,放在他的手中,转身静静离开。
月光淡漠。
映照着墓前玉阶,阶下一带幽兰。
兰上雨水如同泪眼。
而我此生再也无泪可流。
我知道。
我已无泪可流。

(完)

月映清溪倚新装,横波脉脉携暗香。水韵不用胭脂洗,本是浓夭淡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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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楼  发表于: 2006-10-11   

这个是作者写的后记:

后记


  <<千帐灯>>这个故事的最初构思是在大学时代,那时刚刚读完二月河<<雍正皇帝>>的前两部,喜欢老十三喜欢得意犹未尽,于是开始设想一个身世遭际颇有相似之处的男主角。在大三暑假某一晚心血来潮,挑灯夜战,写出了前三章。此后为了这个故事昼伏夜出十数日,又工工整整以稿纸抄好。此类小说还有数篇,不过一向只是敝帚自珍,从未想过公之于众。那时自以为写作的快乐已经十分酣畅淋漓,完全无需他人推波助澜,日后回想也许只是信心不足,借故托辞。
  此后数年工作恋爱,心思浮躁,扰攘生活。不过眼界一开,见识渐长,重读旧作,文字情节均令我骇笑,有意重写,却完全沉不下心。两千年离开北京,来到米国,日见一群生活得快乐简单粗糙的老美,我不由变本加厉地推崇起我们中国情怀的含蓄精致。
  所有旧稿已丢在北京家中,于是重起炉灶,开写<<千帐灯>>。但是眼高手低,写得十分生涩艰难。再加上我喜新厌旧,写完前五章后,又想起另一个故事。不免东走西顾,暗自担心也许两个故事都无善终。
  后来室友兼同学lj 发现我的秘密,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我心思活动,终于战战兢兢奉上软盘。立时后悔。与她同读,但觉满目疮夷,羞愧难当。多亏她一味夸奖,状甚真诚,挽回我一些颜面。次日起床,惊见此人已默不作声心狠手辣将前两章贴上坛子。
  后路已绝,我于是从此沉沦。老大及网友谬赞令我责任心与功利心同时大盛,埋头苦写之余,仍不忘日日监视点击率。历时一月有余,居然大功告成。其间lj 居功至伟,是情节顾问及文字监督。值得批评的是寒假来访的我家猪,此人惯于霸占我的电脑狂玩他那些借来的过时游戏,又兼冷言冷语挑出小说毛病,直攻我固疾,改无可改。大是可恨! 更过份是此人出言极为无耻:"写前半部时我远在它州,你大抵感怀寄托,写后半部时我已来了,遂成无聊遣怀之作。是故后半部不如前半部远矣。" 脸皮直是厚如城砖。
  这个故事之所以披上武侠外衣,是因为那个世界里的情感更加纯粹而精彩,光芒美丽。其实写来较为取巧。我十分佩服坛子上一些人写平实现实而能妙趣横生,实在非我能及。只好继续致力于这些幻想故事,也算是为坛子添些别的颜色。
  萧采的名字出自李贺"风采出萧家" ,至于丁湘,纯粹是取"丁香" 的谐音。我最不善于起名,这篇小说名及小说中的人名地名,若非这般投机取巧,便是信口胡诌,都不甚佳。亦舒可谓起书名的高手,还有古龙。<<开到荼靡>>和<<九月鹰飞>>是我所见最美的书名,<<朝花夕拾>>则俯拾而来,万般贴切。功力之深,难望其项背。
  夜深千帐灯。
  希望深夜时登上坛子的人们不会在千帐灯火中错过我这一盏。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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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楼  发表于: 2006-10-11   
这篇文早就看过,第一次看大概是在我迷胤祥迷的近乎疯狂的时候,那是我疯狂的寻找网络上任何一篇关于他的小说,于是就看到了这篇文章,开始时很有感觉,那是我心中的雍正和十三,他们兄弟情深,彼此之间毫无芥蒂,可是后来就越来越偏离了我得预期目标,我为萧采悲伤,也为十三庆幸,十三一直都拥有着一位真正的哥哥,推心置腹不曾有一刻心疑,这样的感情在天家是很少见的,我于是执着于品味雍正和十三带给我的感动,从此拒绝去看这篇令我伤心的文章。不想将近一年过去,再看到这篇文章时,依旧会心酸。

天不能拘,地不能束,心之所至,言必随之,行必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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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楼  发表于: 2006-10-11   

其实又很喜欢这篇文字的名字。嗬嗬,还有啊,这篇文章的剧情怎么这么像我们拿部《太祖秘史》啊?也是弟弟对哥哥无比崇敬,景仰无比的……最后是也被哥哥猜忌,最后还因此被处死。

可怜电视中的舒尔哈奇了。

无奈了,这才是最伤心的结局,被自己最崇敬的人猜忌,自己还忠心耿耿……唉……

 

风调每怜谁解会,分明对面有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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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楼  发表于: 2006-10-11   

啊,司徒姐姐看过很多与13有关的文章吗?能不能给我介绍几部比较经典的?

即便是像这篇这样没有13,但,是由他深发出来的也行呀

我也好喜欢十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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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楼  发表于: 2006-10-14   
 

我认为没有什么太经典的,反正我那时候看了挺失望的,都不是我心目中的十三。网上关于十三的小说大致包括三类:

一是缠绵苦情类,大多是穿越文,女主爱十三爱的辛苦,旁人看了跟着难过。这一类建议妹妹到晋江上去看看,一抓一大把。比较有名的有《梦会大清》,不过我不喜欢里面的女主,太不干脆。还有就是《若相惜》,女主居然是年羹尧,汗!还有《红牡丹》,点击率也很高。另外《乌珠穆沁》也不错,就是结局我不喜欢。这一类文章里面的女主大多都和N个阿哥有关系,很多时候还是小四和十三都喜欢女主,让我很是郁闷。

第二类是耽美类,倒是如我所愿写出了十三和雍正时间的兄弟情,就是变质了,那里面雍正非常宠?十三,只是十三总是很孩子气,看看猎奇即可,内容不必太认真。这一类,我不作过多评论了。主要有《忆王孙》、《夺嫡》、《青玉案》、《定风波》、《难常亲》、《鹰飞》(这篇文作者好像弃坑了,只有两章),还有最有名的一篇《天狼》。

第三类是基本符合事实类,这一类的文很少,我见过的只有《天纵轮回录》(已经N久没更新了),还有就是悠悠写的《天家》(可以作为清史普及小说阅读)。

上面很多在坛子里都有链接的,妹妹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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