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中文 社区应用 社区服务 统计排行 搜索 帮助
上一主题下一主题
«12»Pages: 1/2     Go
主题 : [原创]殇魂
梵天 离线
级别: 贵宾
UID: 1205
精华: 1
发帖: 34
金钱: 365 枚
威望: 900 点
金币: 101000 个
在线时间: 0(时)
注册时间: 2005-12-14
最后登录: 2007-07-13
楼主  发表于: 2006-02-09   
0

[原创]殇魂

1 国之殇


公元1938



一小队人马在崎岖蜿蜒的碎石路上艰难前行,时不时停下查看路况和工程的进展。


龙公,公路的推进速度比我们预想的要快。大概可以按照预定的时间通车。一名青色军服的男子道。


汽车开起来还是很困难!另一个灰发、灰眸的外籍军官嘀咕着。但当他举目望去,在发现山岭间筑路的民工大部分是女人和青少年时,不由得眯起了眼:怎么都是妇女儿童?太危险了!


男人都参军打仗了。我国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勇敢地保卫家园。被称为龙公的壮年男子平静道。


——”


女人和她们的孩子们,身上穿着各种服装,腰间挂着一天的饮水和干粮,用着自家的锄头、榔头甚至石块,奋力地在大小山石上敲击、试图早些将其敲碎;少数的青壮年喊着号子,拖着巨大的石磙子碾压着用敲碎的石头勉强筑就的公路,一遍遍地来回滚动,将行走不便的地方压平整……


一只小猴子从马队旁边窜过,三两下便跑到远处山头一个少年打扮的半大孩子身边,后者正全神贯注地与另一名中年工人一起、小心调整着长长的火药引线。


龙将军!有人高喊。


男女老少们抬头,见到他都象征性地挥了挥手,又埋头继续工作。


把肉干和药品给老人,由他们来分配。龙将军简洁下令。


老爹!伴随着一声尖叫,先前看到的少年从山石上一跃而下,以令人吃惊的步伐轻松穿行于危险横生的石崖,很快来到马队前,然后——抱着龙将军的大腿不放。


桑玛!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挣脱不开、也没认真挣脱的男人无奈下马,拍拍男装小少女的头。又长高了!


——能吃能睡能干活,当然长得高啊!桑玛乐颠颠地操着各地方言甚至几句英语,与同来的其他人挥手打招呼。


别老是干活,我叫你念的功课呢?


在!在!我都写好了!说着,小姑娘一溜烟钻回小草棚子,不一会就拿出一叠本子。我的字好看多了,博士也夸我学得快呢!


确实,端正的小楷,却写着文言、新文和一部分数理题。


老爹!你要留下看看进度吗?桑玛渴望地仰头看着他。


我会好好问你跟着李博士学了些什么知识。对了,大山坝子的工程结束后,你就跟我回昆明上学。


哦……只要跟着老爹走,到哪里都行!桑玛死命紧抱了将军的腰,直到不远处的叫声传来。


桑玛!准备了!


来了!


桑玛!将军叫住她。


什么事,老爹?


当心些!还有,别自己去,让工程兵去!


桑玛笑着应了,回头心里暗笑:工程兵不是死了吗?现在都是……


山路对于城市里来的人来讲非常不好走,但对于桑玛而言还是和平地差不多。没几分钟就到了山坝子口上,几个人已经在腰间绑好绳索准备探下去打炮眼、开山辟路。


老罗!你昨天还在发烧,回来!桑玛一把揪住瘦弱老头,转眼就把他身上的绳子解下。


桑玛,工程不能拖!拖一天,鬼子就会多杀一千人啊!


山里的人连汽车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但大家都知道从海上来的恶鬼到处抢劫财物、坑杀男子、奸淫女人孩子,还大批地放火烧毁村民祖祖辈辈的居处。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所以当政府号召大家齐心协力修筑一条前无古人的通道,好让军品从国外运进来打鬼子时,男女老幼整村整谷地都出动了。


各族的族人们,十几辈子以来都没这么团结一致过!


废话!工程只能提前,不能落后的!我念书不就为了救大家吗?桑玛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迅速把绳索绑在自己腰里,然后接过小心计算过的炸药与铁杵、刺刀等工具。


虽然她连自己是哪一族都不知道,更不晓得父母亲族是谁。反正记忆中,除了颠沛流离,就是跟着老爹骑马、念书、学枪。老爹是位将军,她长大后当不了将军的话,也要为老爹上战场挡子弹!谁要伤害老爹,先得踩过她的尸体!


桑玛吗!


我炸山比你还强,罗嗦个什么劲!


余下的人默然。这炸山是个经验活,而桑玛小小年纪却已经做过很多回……要不是因为龙将军的指示,他们真的不想放弃桑玛这难得的工程小人才啊!


小心些!


知道了!


下潜不久,桑玛到了预定的眼孔,放进炸药、做好引线,又继续打信号让上头的人放她到左下侧,用工具凿开一个小眼,再放进量少一半的药面。再——


鬼子的飞机来了!!!


大家隐蔽!快躲开!


随着恐怖的爆炸声,几颗炸弹在山崖附近炸开。


崖下的桑玛,额头、手心、后背都在沁汗。


——”随着一声惨叫,就在身边不远处工作的一名工人被掉落的大石块砸入汹涌的大江中。


一定要完工!


桑玛的头顶也被碎石头打破,血顺着颊边、下颚滴到肩膀上。但她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疼痛。


见到维系着退路的绳索被石块边缘割开的险情,她也没有多想。


报上曾读过一句话:


生命之意义,于危急时刻!


那,她这十来年的生命的意义,也就在这条用女人和孩子们的血泪筑成公路上吧?!



桑玛谨慎地将引线都绕在手中,凭借着多年山地生活的经验,她沿着石壁上的裂纹慢慢转移到牺牲的工人那边,继续他未竞的工作。手指掌心中若没有薄茧,会伤得不成样子吧!桑玛颇为得意地看着自己在一百米崖壁上打的七个炮眼:


火药用量之准确大概连李博士也会称赞吧?


桑玛……耳中隐隐有叫喊声传来,但被轰隆震耳的奔流水声盖住了。


脚下不到百米就是湍急的江水,头顶上是弧状微微突起的石崖。一截彻底断裂了的粗绳加快着掉下——幸好她已经将它从腰间取下,不然这十来斤的分量会让本就岌岌可危地站在崖缝上的她也掉下去。


老爹!


桑玛突然轻轻喊了声。


老爹,保重!


嚓、嚓的几声,牺牲的美国工程兵送给她的打火机点着了引线,吱吱地迅速燃着……


几声巨大的爆炸声,不同于鬼子飞机扔下的炸弹,而是坚不可摧的石壁屈服于人力而爆裂开,从此打通天堑通途的美妙响声。


桑玛最后的意识是:


这声音真是美妙啊!



* * *



康熙39


兵马在崎岖的山路间高高低低地艰难行进。雨蒙蒙的夜里看不见任何星子,甘肃、陕西等地的士兵们刚渡过湍急的大河,现在又摊上迷路的苦楚,真可谓祸不单行……


什么人!


兵丁拔刀出鞘。大家绷得紧紧的精神也立即反应,以为是敌人来袭。


住手!


率领这支军队的参将李麟制止了部下。


黑暗中,是一个狼狈不堪的少年,一双惊惧的大眼瞪着眼前围成一团的大清士兵。


这是哪里?


桑玛已经惊愕了几乎整整一天一夜,不但水米未尽,而且惊恐万状。


她清醒时,身处山间……周围的景致一个也不熟悉,也没有人烟;而这些突然冒出来的人,穿着奇怪的衣服,手里拿的是大刀!


不是鬼子,也不是本地军民。


这是哪里!



你能讲话吗?李麟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入伍多年还会对这受了惊吓的少年起了怜悯之情。也许是小家伙的眼,很像数年前夭折的小弟吧!小弟临终前晶亮的大眼中对死亡的恐惧与对亲人的留恋,让他终生难以忘怀。


……你讲的是汉语啊……不是鬼子……桑玛喃喃道,有喝的水吗?


李麟微笑了下,递出自己的水囊和干粮。


小兄弟,你认识——”他的声音顿了顿,因为发现对方前额上乱糟糟还染了血迹的头发!头发?不是汉人也不是满人?怪不得长相偏异族,大概是藏人吧?连口音也非常奇怪,只能勉强猜出其中的意思来。你认识路吗?


桑玛狂吃狂喝了一通,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她皱了皱眉,小兄弟?她就这么像男孩子?!然后她看见讲话的人和他身边那群人马的样子——


留辫子的男人!


这鞑虏皇帝不是被推翻了几十年了吗?还是自己在做梦?


你识得请东南西北方位吗?李麟不死心地又问了句。


桑玛瞪了他许久,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即使没有月光和星辰,她就是凭着气味也能在大山里找到北!


那个是北边,那个是东边。你们迷路了?


是!我等奉檄要前往磨西面剿灭叛军,晚晌刚过了泸水。小兄弟可知道方向?


磨西面?!


桑玛在嘴里用几种方言读了几遍,大概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地区。藏区啥时候有了这么古怪的汉文地名啊!


你们过泸水河多远了?


……大概四十余里。具体的他也不知道。


好象过头了。桑玛哑着嗓子说。没办法,她又是伤痛又是饥渴的,没死是运气!


李麟一惊,回首召来亲信的几名千总,紧急商议。


桑玛对讲汉语的人比较亲切,又听着说是个奇怪名字的叛乱头子,自然而然地就向着给她水和干粮的人。这人跟老爹有些共同的气质,都精干中透着文雅。


既然过了头就杀个回马枪嘛!要不和其他部队换个法子合围?


跟着指挥一整个师团的老爹,她还是懂一些的。虽然这些人武器极端落后、穿的所谓军服也笨拙可笑得很,但……现在到底是啥年代啊?


几名军官模样的人齐齐向她看来。


打仗不就是要抢在敌人前头!难道你们还退回去啊?


开玩笑!为了抢一点时间,要牺牲多少士兵的生命,这帮人是干吗的?还是要等皇帝什么的下命令?


小兄弟,你懂得不少。李麟略微思索片刻,挥手让原地休整的士兵上马。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他打定主意,不能放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走,不管是奸细还是个好出身的贵族,哪怕绑了也要带走!


你供我吃啊!虽然是个好主意。


那是自然!李麟咧嘴笑开。


哼!他笑起来可没有老爹英俊!也比老爹看起来老一些!


行啊!有多余的马吗?


她可是骑马、赶马的好手!还曾跟着前一任抚养她的老人走过千里的路缅甸运璞石!


李麟看了她半长不短的头发一眼……到底是哪一族人啊?要是真带回去……这头发可是个大麻烦啊!


他招了招手,唤来一名亲兵,得了空给他剃头。


——”


而另一头的桑玛,不知大祸就要临头,还自得地想:有人管吃、管喝,说不定还管住,运气真是好哪!



2 山之上


小丘下在厮杀着。说是厮杀,但在桑玛看来更多的是乱七八糟的混战。而她最不喜欢的是刀的效果与枪炮根本是不能比的。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年代?


今年是哪一年?她问被那个李参将留下照顾——实际上大概是看管——的军士。


对方怔愣地瞅瞅她:今年是康熙爷三十九年啊!你这日子怎么过的?难道是野人?


桑玛嘴角扯动,康熙?好象是个不错的皇帝。


不过老天爷既然让她到了这年代,是不是赋予她提前打倒满清皇帝的神圣职责?


她记得,这皇帝不是坏蛋啊!


真是……原来身上的衣服早就成了破布,现在套的是件旧军服,也够古怪的就是!呵呵,其实她自己也是古怪得不得了!


正莫名其妙地乐着,脑袋上的口子被扯到,痛得她直咧嘴。居然没给敲成痴呆,也实在是运气好。


——”一声类似野兽的吼叫离得很近,近到几乎就在耳边;一股腥臭味刺激着鼻腔。桑玛是在战场上和林子里呆久了,从大小毒虫野兽到敌人的飞机大炮,若是没灵敏的反应,早不知魂儿飞到哪去了。


但她现在也是魂飞魄散的那种就是!


一边躲过毛茸茸的外国土匪——不讲汉语的都是!——一边手下臂长的刺刀出鞘,准确地挥、刺、切,将几个美国大兵好心情下教她的近身搏击与中国军队的肉搏战术一块使上,倒也不会让五大三粗的匪兵占便宜。


——”


一声枪响!喜得桑玛差点尖叫。确实是喜悦,能听到枪的声音!说明能回去了?


——”匪兵高喊着土话——不是汉、藏、彝或是任何她熟悉的语言——向开冷枪的一名士兵冲杀而去。


笨蛋!桑玛气得跳脚,不过五十几米的距离,这么大一个目标,居然一点火星星也没打到?


太气人了!气得她不顾一切地纵马跟着那个大家伙,手里的刺刀不听大脑使唤地……放冷刀!那大块头被锋利短小的刺刀戳中右臂,正气呼呼地要拔出来。但这刀上有很多凹凸纹和倒刺,这人不管不顾往体外拔,自然会吃尽苦头。


趁着对手与刀子奋斗的时候,一直在桑玛身边的军士赶来一刀弊了他。


被冷武器杀死的尸体,似乎比炸成碎片的好看些。


桑玛先下了马拔出心爱的刺刀,用尸体身上的布匹仔细擦干净血迹之后才收进腰间皮带。却在直起腰的时候呻吟出声。


头颅丝丝地抽着,好痛!



多谢小兄弟!被救下的火器营军士谢着。


就长得那么像男的?桑玛气得没理他,直皱眉低头揉着脑袋。过了会,她突然想起:


你的枪法就那么糟?这怎么打仗啊!这不是打一回死一回吗?


军士愣愣的……只听说过箭法,没听说过枪法啊!


桑玛没理会他,一伸手就拿走他的土得不能再土、却长得不可思议的土武器。喝!这火药也糟得要命!


怪不得教授历史的老先生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然后是一堆恨不能冲回若干年前、一枪干掉慈僖的苦痛模样。


这时候是不是还没有慈僖那个坏女人?康熙……应该不是慈僖那个不中用的丈夫吧?


都是老师们满口都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文章都是民主和抗战,害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枪要打准可真不容易!桑玛比画着,试图瞄准,可瞄了半天也不可能与有准星的比,也不清楚百米左右的距离能不能打到。


不管,打了再说!



——


一名正在与李参将缠斗的叛军头子不可置信于自己胸前的血洞洞,高举的大刀也无力地垂下。


李麟也吓了一跳。但军人的本能让他抓紧时机,一刀劈下对手的人头。


周围的叛军见到最是强悍的主帅,在可怕的响声后胸口就突然出现致命伤,骇得纷纷四散奔逃,一点不像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军队,倒跟山贼差不多。


匪首昌侧集烈已亡,其部署无心恋栈。余下只需打扫战场即可!


李麟在这一仗上稍嫌太过谨慎了些。可他清楚:昌侧集烈的这支叛军主要目的是抢劫财物和奴口,而他部下还不到两千人,要追击近乎同等数目的匪兵,一来是生怕抢了上司提督大人和友军的功劳,二来亡命之寇可能会让他损兵折将过多。


趁着清理、扫荡的当口,李麟靠近了桑玛:刚才的一枪是你发的?


是呀!


桑玛点头,虽说自己和老爹军中的神枪手不能比,更及不上远征军里出类拔萃的军人们,但在这地方应该算是好的了。


李麟眼中精光闪动,你叫什么?


桑玛。


桑玛?姓桑?怪名字。或者说根本不是汉名。


……不知道,真要找个姓,就姓龙吧!我家老爹姓龙。


龙?你的老爹?


是养父。


李麟点了点头。龙姓?约莫是西藏与云南交界处的某个土官家族的养子。可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回去?回去打鬼子?就他手下的那帮笨蛋?她拼命摇头:家里再没有亲人了。


那就当我的随从亲卫?


管吃管住就行!


李麟双眼微眯、爽利地答应:行!



桑玛兴高采烈地把玩着李麟给她的鸟枪。虽然同时一起给她的衣服——男人的衣服——质地粗糙、难看又不好穿戴,她还是满意于不必衣衫褴褛地见人。


桑玛!过来!


好!


她兴冲冲跑了去,却见一个高壮的士兵,手持明晃晃的小刀,指了指营帐间多出来的一把椅子。


坐。给你理发。


桑玛直瞪眼,你会剪头发?


坐下!另两个颇为熟识的士兵一左一右将她按坐在椅上,末了还把她的双手缚在把手上,还一人一边的紧紧按住她的肩膀。


这架势也太看得起她的武艺了吧?!


喂!你们干什么!


不是好事!难道要砍了她脑袋?


那么,死了以后会不会又回自己的时代、见到老爹?


在愣神的工夫,剃头师傅手艺好象非常好,快刀嗖嗖地斩着乱发。


桑玛只觉得脑袋发凉,嘿!老兄,别太短啊!短了难看的!


对方咧开一个近乎恶意的笑容,等会再让你看。对了,你会不会扎辫子啊?别散着一头长毛的,丑!


会呀!我会绑不少头发的样式呢……


咦?还有人帮忙弄发型?


但很快的,桑玛再也乐不出来——没有哪个女性会不知道自己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有多长。


然后入眼的是几名士兵光光的脑袋……


不许剃光我的头发!!她发出平生少有的刺耳尖叫。


好了!小兄弟!若没有这个月亮,你的脑袋就没了!


哇啊——”


桑玛摸到了光溜溜的脑门子,然后整个营地都听得到她的尖叫声!



出了什么事?


李参将陪着一名看上去职位更高的家伙肃着脸走了过来。


我的头发!桑玛愤怒地跳上去想掐死他。


当然是被牢牢摁住。


胡闹,大清人人都剃发,你不想活了!


你老婆女儿也弄这么块光头吗?!桑玛大吼,尖锐的声音让另一名高官皱眉。


李麟怒道:女人当然不用!


不然那男人们不就只能抱尼姑了?


我也是女的!为什么就剃我的头发!


所有的士兵和军官——当然都是男子——脖子齐齐僵住。


白日见鬼了不成?这野孩子是女的?


李麟也惊愕地任她挣脱了扑上来大打出手。


这拳头可真硬朗!是条好汉!


……不对,是女的!


……那该怎么形容?悍妇?泼辣货?


还我的漂亮头发!!



此一役,损失惨重。上自李麟下自剃头兵,满脸满身挂彩,好不壮观!


咳!李大人,来营中视察的四川提督唐希顺,也是李麟本场平叛战争权力最高的将官,瞅着李麟脸上的抓痕,想笑又不便明目张胆地大笑,你说,那位桑玛姑娘一枪就打死了昌侧集烈?


要真如此,确实是个人才!战事过后,哪怕大阅时让皇上开开眼、高兴高兴也好!


末将不敢居功。确实是她一枪打中昌侧集烈的胸膛。亲眼所见的士兵太多了,难保没有提督的人,他要是抢了功劳到自己名下,可能会被本就对他有几分忌惮的提督狠狠弹劾。


……她是何来历?


她自称随养父姓龙,据末将推测,应该是被叛军屠尽的当地土司一族,因能讲一口颇流畅的汉语、藏语和彝语,又懂军事,应该是个好出身。


唐希顺想起小家伙光亮的脑门和泪汪汪的大眼,一股笑意涌上喉间,只得用咳嗽掩饰了,那,不然将错就错,既然她已无亲人、又……就先让她男装随军,再算一份军饷,如何?


提督大人所言甚是!桑玛无依无靠,衣食没着落,应该会同意。何况她还被自己下令剃了男人的头……呃,就不知道她会不会恨死了他!



小子!你就别当女人了!就你那脾气和身材,是嫁不出去的。


打架比谁都狠,胸前没半点线条可言,哪个男人乐意娶她啊?!


桑玛不予理睬,继续埋头研究火药的配方为什么放不了多久就会受潮——她已经有整整半个多月没有同营里的男人说过话,也就是说直到现在没开过口!


哪!你这个月的军饷!还有提督大人的赏赐、参将大人的……赔礼。亲兵忠实地转述。


桑玛挑了挑眉头,看了会,将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塞到自己缝制的、难看至极的腰包里。继续低头拆、装、调。


你的军服和大氅。


拿过来。


还有一壶奶茶。


抢过来!


哈哈哈……


军人们笑开了锅。这小家伙太有意思了!生作女娃娃实在可惜!说实话,她实在不像个姑娘家。


桑玛也摇头。说气,早就气过了。根据她的研究,这时代的女人必须有一双恶心到极点的残废小脚,才能嫁出去——当然是汉族士兵说的。听说只有满族——似乎叫旗人——和其他族的男人才喜欢大脚女人……


所以她还是男装比较好,不然要是给关在大院里不许出门,还得和一群女人抢一个丈夫,她会发疯的!


哼!帮我剃头绑辫子啦!


笑声嘎然而止。啥?


我要当兵,可没女兵,那我就勉强当个男兵好了!


营中呆楞。这行吗?算不算欺君之罪?恩,要好好参详、参详!



整支队伍打胜仗的快乐气氛,在参将李麟收大朱批转呈的奏折后陷入恐慌。


我们死了那么多人,赢了,还功过相抵?!


老兵忿忿不已地用拳头敲打地面。


提督没捞到功劳,也不想让我们李大人有功劳,非找出岔子参一本不可!


那个提督还夸过我……怎么现在翻脸不认人!桑玛不是不懂的。跟着老爹上上下下、起起落落、沉沉浮浮,能把英雄豪杰磨成了小妇人。她年幼的时候只晓得经常搬家,稍微大一点才明白:原来那房子、车子甚至女子,可都是有来头的!从中央到地方,从上峰到下属,谁晓得哪里突然来了一记冷枪!


几名亲兵笑起来,小兄弟,你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可不适合当官。


屁话!没有女人当官的。除了那个什么孟丽君。


咦?孟丽君是谁?


……这年月,枯燥乏味、男男女女皆无情调的日子,怎么过?想想老爹,他知不知道自己还活着?会对着江水流泪吗?还是会响应佟军长的悲壮名言,以死报国?但自己年纪轻轻,多少也能获得烈士之美誉,算是值得了!


你们说,唐提督可会害了李大人?


应该不会吧!


可听说……总督噶礼他也说大人的坏话……


这可了不得!旁边的人一蹦多高。


桑玛好不容易记住了这年头提督比参将大,可总督比提督大多少?值得他们怕成这样?!


噶礼很厉害?她问。


大家静默了一会,小兄……呃,桑玛,你可记住了,这人功勋连皇上都要卖几分面子,所以他有本事搜刮遍南方九省一点事也没有。


桑玛愣了会,不是说皇帝是个好皇帝吗?那为什么还有这种人?


他是皇亲国戚,还在打败噶尔丹的时立的大功……哼!满旗人犯了罪跟咱们犯罪可是大不一样啊!


后面这句是低语,但桑玛听到了。


原来,打倒皇帝是对的!而且是太对了!



3 望四野


……战死者光荣,偷生者耻辱!


……荣辱系于一人者轻,而系于国家民族者重!


……国家多难,军人应当马革裹尸,以死报国!


天刚蒙蒙亮,桑玛就习惯性的起身。在她看来算是早的,但在这年代似乎挺晚,因为每次都能见到李参将波澜不惊的脸。


两个人也不说话,各干各的:一个练军中教授的拳术和火枪瞄准,一个练骑马射箭摔跤大刀。


桑玛重复两次练习全套的拳脚,又在众人的瞠目下呼哧呼哧地沿着大营跑了好几圈,还三两下就爬上营门大柱上放枪打鸟——打下一只才算——觉得与老爹的要求相当了,才停下休息。开始继续手工做枪膛线——没有机器来做这玩意,可难苦了她了!!



李麟并未追问这个男孩模样的小姑娘的身世,但见她拳脚虎虎生风、嘴里念的全是国仇家恨,心里不是没有狐疑。


这姑娘肯定不是拥戴前明的南方汉人,因为她对满汉的差别无半分感觉,既不讨厌也称不上喜欢。可她又为何满腹悲愤,讲出口的话全是捐躯、裹尸、战死之类的激烈字眼?还有,他更大的疑问便是:她的火枪技巧是哪里来的?!


汉军火器营的训练不足、装备老旧远比不上满旗营的是事实,但她一到就把几名老伙计踢到一边,随便弄弄就将二十几名鸟枪手拿的家伙们改进了一番,不仅是火药面,连铅弹的射程都远了不少、也准了很多。尤其是她那手不必东瞄西准就能打中百步以外目标的工夫,让全营上下都把她当最后的救命稻草——这本事可派得上大用场啊!


没几天,李麟找上她:


桑玛,我得回京师述职,你和我一起去吗?带上她,兴许会有其他的好处。


桑玛头一歪,不是问罪?


李麟嘴角轻扯:锡勒达、满丕大人都保我无罪。怕什么!


但不再归于唐提督麾下?


闻言,李麟大笑,是呀!不然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呢?


他毕竟是救了条生命,难道忍心放这孩子孤身一人在军营中?何况……这姑娘聪明着呢!



尽管李麟口头说没事,心中稍嫌没底。原因是上峰让他于京外接驾亭迎驾。


皇上虽北幸,却每日勤于政务。他不清楚弹劾自己的奏折上的朱批为何,邸报上也只字未提,只写了平叛大捷,及他和唐提督的名字。


应该没事。


跟着几位大将军出入生死战场十数年,李麟虽不屑,也对官场做派颇了解。许是圣寿渐长的缘故,皇上近年来越发仁慈,官员们犯下普通的过错少有重惩,而武将更是不曾碰上小过掩大功的事情。


参将大人,你的马上射箭本事很差?


你说呢?


我见过,似乎不错。


李麟气结,过了会反问她:你能在马上打枪吗?


能!


那,回京的时候试试看?


行!提到什么京师,桑玛忍不住问了个悠关生死的大问题:对了!对了!大人,问您个要紧事情。


什么事?


北京很冷吗?冬天是不是还要下雪?那不是要冻死我嘛!


……



* * *



桑玛曾跟着龙将军参加过盛大的阅兵典礼,绝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但当她见到一大群人穿着各色古怪衣服——当然只有她见着奇怪——长衣肥袖、兵器闪亮,却是一动不动地等着皇帝驾临时,多少还是很感慨的:这些士兵与官员们的精神面貌都很好呀!


只是她完全搞不清楚他们的职衔高低:听说皇帝的官员是分等级的,但怎么分她可糊涂得很。


我教你的礼仪记得吗?李麟轻声问向骑马跟在身后、亲兵打扮却手持鸟枪的桑玛。


记得!不就是趴在地上叩头吗?她好歹信佛,怎么不会!当皇帝老子是个罗汉,一切不就完事了?



偌大的队伍,没有嘈杂起哄、没有交头接耳……军纪严明啊!


桑玛望向天不亮就等在京师四十几里路郊外的人群。当官的和当兵的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也够难为的!


她挺直腰身、目视前方,拿出当年老爹叫她在大热天站在两跟细牙签之间、不动脚不动身不动头地站上四个小时的本事来,倒是让想瞧不起她的人无话可说。


静悄悄的。


太阳升起老高。最娇弱的汉族官吏们渐渐开始站不大住。


才担心队伍会乱套,远处传来号角声、马队前进声和金属摩擦碰撞声。


来了!


桑玛从没见过什么皇帝。最后一位满清的皇帝被赶下台时她还没出生,当然教师们也挺乐意将蛮夷的君王们讲得一钱不值,其中就包括清朝的这些位。


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啊……桑玛心中嘀咕着:这些人的母亲应该都很漂亮,那么应该不会太丑吧?


结果她还是没瞄到一眼,因为不是站在最前排,皇帝又是乘坐高大的木制马车——没有敞篷汽车,嘿嘿,这是必然的!


看不见!


李麟——伴驾!


李麟一激灵。想着肯定没好事,但又不能不听从太监传的口谕,不得不硬着头皮策马上前。桑玛看他一眼,右手五指并拢、放在太阳穴旁。李麟知道她是一路小心的意思,遂点点头,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这位将军对她相当不错,虽然有很大的利用成分在,但桑玛很高兴他供她吃穿住行,不追问她来历的同时还帮她编了一套体面的出身与经历。


她现在是殉难土官龙家的女儿,又帮助皇帝的军队立了功——一个对双方都有好处的说法。



没多长时间,大概还不到四分之一的时辰——真不习惯这种慢吞吞的计时方式,弄得人也变懒了——两名穿着光鲜黄色军服的皇帝卫兵飞马到了桑玛面前。


皇上让龙桑玛与李麟枪箭护驾。


桑玛突然明白,似乎是个了不得的皇亲大官告状,说李麟不擅骑射。


这个皇帝不是昏君。


她心里想着,手下轻拍马脖子,也不用马鞭就平平稳稳、风驰电掣地赶去救急。几天前才和李先生比试过一场,他骑马射箭、她骑马打枪,结果一只飞鸟同时中了一枪、一箭,引来随行所有士兵和官员的称赞。


现在他要在皇帝面前玩这手!


握紧了经过改良、不过一米多点长度的枪,她胜券在握:不就是为封建帝王表演军人风采嘛!又不像要一个人面对整支鬼子连队黑洞洞枪口的那般发秫,怕什么!


著名的康熙皇帝长什么样子,桑玛居然没先瞧个清楚,她只对给出的奖品两眼放光、目不转睛:一柄修长、精美、闪着青色光芒的武士刀!


李麟冲她摆摆手:奖品是你的,跑不了!


说着,众人哄笑,大多是嫌这话太大:就这个半大少年?!


但当四只放飞的鸽被两骑人马用弓箭和奇怪的连发短火枪轻松打下时,嘲讽和怀疑都化为佩服……和心怀鬼胎,也让几个作陪衬的虎枪营佐将发作不得。


好枪法。


有个略低沉、却让人无法忽视的声音称赞道。桑玛只管盯着漂亮得少见的刀——她知道,鬼子大佐大概都见不到这样好的东西,那起码是大户出身的将领才会有……宰了这帮鬼儿子们!!


……桑玛!桑玛!!


什么?!桑玛一惊得跳起多高,打枪时冷静沉着的大眼现在像只被猎人追的小鹿,好笑极了。


你叫龙桑玛?


穿着明黄色长褂子——反正不知道叫什么——的中年男子颇为温和地问。长相绝称不上丑,也不见老。


桑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众目睽睽之下只深深鞠了个躬。一想不对!赶紧按照参将教的礼仪,结果是左腿先跪了,不对,又乱七八糟地换了腿重新跪。


这一折腾,不少人笑开、不少人惊惶。


龙桑玛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果真是异族的孩子。相貌绝不猥琐、气质雍容大方……却十分的真。



皇帝似乎十分地喜欢她。在听说她被当成男子被剃了头、结果头发怎么也长不出来时,特地命令从太医院找大夫看治。


可惜你是个女娃娃,要不然,脱不了沙场留名。


桑玛一听就上火,才不管什么礼貌规矩什么的,立即回一句:皇上,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能保护百姓的身家性命,都能留名啊!


呵呵呵呵……全场也只有康熙皇帝一个人高兴地笑出来,有道理!


桑玛不太懂伴君如伴虎,更不清楚帝王权术,但她看得明白对方眼神中的意思——天晓得,这个朝代敢在皇帝眼睛里找意思的,大约双手双脚都可以数得出来。



李麟已经快吓晕了,一身身的冷汗湿透后背的衣料。若非僵硬军服在身,早露了馅。


好在即便是周围的目光和气氛诡异到了极至,终究是表面平和地过去了。李麟知道,这有大半是因为桑玛的好枪法,以及能用藏语和皇上对谈黔滇藏等边地的民俗风情……还有对北京天气的抱怨:她确实不是假冒的!


一颗心稳稳放进肚子里。接下来就是对自己的讯鞫。讯什么啊!皇上的意思那么明显,只有自以为是的笨蛋如噶礼之流才会不依不饶的——后者快失势了。


果然,不久之后兵部的处分就出来:李麟以功免过……入籍镶白旗、登州驻防的批示是皇帝的朱笔,深谙里头门道的官员们纷纷议论:李麟很得赏识,纵然与他的马上工夫有关,也是给目中无人的噶礼一记不大不小的耳刮子。


可另有一道命令,让桑玛进宫保卫宫廷格格公主们。


皇上亲口说了,让你留在男人堆里不妥。其实李麟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胆大包天到把这只球踢到君主那里。否则他不会轻易带一个外族孩子到皇上面前去冒险。


桑玛皱紧眉头,苦恼问:皇宫里是不是不能随便出门?


李麟一愣,随即笑着哄骗道:护卫的意思,就是在尊贵的格格们出门时保护。


桑玛轻易上当,立马点头:好!有好吃有好喝,何乐而不为?!……恩,谢谢参将大人了。


不客气!你也帮了我不少的忙。


这姑娘,说是女子,却实在没有女性特质可言,让人直接就把她当爽朗少年看待,难怪连皇上也挺喜欢的。



4 不可见


十二卷细柱状的粗草纸,松松垮垮放在等腰高的木桌上。


狭长略弯的倭刀,刀锋闪着近乎媚惑的青色妖光。


横劈


直剁


斜斩


反身刺


回旋刃


……


桑玛将一把半身长的倭刀使得纯熟,而且十二刀、刀刀的姿势各不相同。最后一刀是一个利索的后滚翻,半空双手紧握了刀把、自上而下的一记破空直劈——


柔软的纸卷一分为二半!



好刀!


好刀法!


拍掌声在整个宽大的布库院子里响起——这玩意叫布库,真是奇怪的叫法。


桑玛收势立正。众人对她古怪的姿势已经见怪不怪,也习以为常了。


早晨锻炼体魄,然后就是读书写字。她一头男式的辫子,因为再怎么吃药也长不出几根毛发,干脆整天扮了男装、挎着倭刀,但脑袋上可是用夹子牢牢固定着一顶男式的软帽——死也不脱的!上司们和同僚们是半同情半无奈地让她每天和一群侍卫在一块混日子,刻意忽视她极力遮掩光秃秃的脑门的可笑模样。



好一把快刀!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有个年轻的声音响起。一堆侍卫全部矮下去,见礼。


桑玛不认识眼前的少年人,衣服质地不错、气质也没有委琐的奴才样,大概是个身份很高的人。


不过和她无关。只是这礼来礼去的让人烦,学女人的柔媚弯腰也不伦不类,所以她平时一直是用侍卫的单膝礼,也多少心里平衡些就是:对着莫名其妙的人双膝下跪,还不如让她去死!当亡国奴当得还不够,跑来给古人当奴还了得!


可她回不去啊!……


正在低头发呆,大家捧在手心的少年风风火火地跑来她跟前。你是那个龙桑玛?


是!请指教!


请宽恕她不大懂此地的礼仪,不自觉地会弄出少年士官学校的派头,硬邦邦、直挺挺的肢体语言常常会令这些膝盖腰干脖颈柔软无比的人很是别扭。


可她是皇帝亲自赏赐、亲自安排去处的土官家的遗孤,既非旗下人奴才、也不是达官显贵——总之就是别扭!


对了,你怎么不用佩刀?少年觉着奇怪。


太长、太宽、太重。桑玛抬起头。谁让自己个子还没长全,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可这儿的人大概小的时候光吃米吃不上肉、身高长短相差很大,还不如她仰慕已久的远征军人们那样威风凛凛。


不过这少年虽然与她的年纪差不多,高度可是差了不止一点点,害她必须仰起脑袋说话。


恩……那刀对你来说是长了点。


院子里一片哄笑。


桑玛站得笔直,手扶刀柄冷眼扫一圈,立即安静了不少。


少年觉察出她的不悦,也不多说。


我们过过招数?


桑玛皱眉看看他,真刀真枪?


有何不可!上战场难道还用木头的刀枪?!不过你放心,本阿哥手下会有分寸。传出去,和个女娃娃较量见了红,岂不没脸做人了!


请!


桑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阿哥是什么称呼。反正到这里来,各种东西的讲法、叫法听得她脑袋发晕,还是回去静静地对着线装书研究比较好。


他的力道很大、动作很快,步子移动也灵活。


桑玛不由得来了兴致,拿出老爹和几名警卫、亲近的军官和教员教给她的拿手肉搏术,倒也和他战了个不相上下。


——”


的一声,双方都干净利落地收刀回鞘。


桑玛从他眼里看出赞赏,也没多在意:她的肉搏术本来就在老爹的师部小有名气,与她的枪法一样!


听说你还有一手好枪法?


不算好。这里的枪不能连发,射程也不远,看不出本事。桑玛实话实说。


少年不是很会火枪,怕露了短,赶忙转到他拿手的项目,就指望着扳回颜色,那弓箭呢?


桑玛冷冷立正,腿、腰、背、颈在一条直线上,标准得会让军事教官们满意地轻轻叹息。报告!弓箭,桑玛不会。


不会?少年被她的礼节搞得发蒙,但起码听明白了。那你不妨学学吧!本阿哥有空的时候也会亲自教你。


桑玛迟疑了会,本想说学习弓箭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但她突然想起阿哥这个称呼,似乎是高级贵族的儿子,而出现在皇宫里的阿哥……则可能是皇帝的儿子!也就是说,和最高司令长官的公子搞好关系不会是坏事。


万分感谢!她鞠了个躬,突然想想不对,又请了个。总而言之一派古怪。


少年人被她笨拙的行动逗得哈哈大笑,行!以后下了学就来找你!



这个是皇上的阿哥吗?桑玛等他匆匆离开后,去问一向对她不错的侍卫领班。


对方给她一个白眼,压低了嗓子、用难听的气声说道:你的笨蛋脑瓜子给我记住了!那是皇十三阿哥!


哦!……皇上的儿子真多呀!封建帝王!确实该打倒!一个人占了那么多的老婆,生了一大堆吃国民税收的儿子,实在不象话!


领班大人又是一个大白眼,让她去了。



* * *



和皇帝第十三个儿子——儿子可真够多的——打过一场之后,桑玛的名气响亮起来。


侍卫们本就是把她晾在一边凉快的,一来她得势得太快,二来也是个女的,结果看她这么受欢迎,宫中女眷出门,甚至公主出嫁都指明要她,不由会在打量的目光之外多了些嫉妒。


可男女毕竟不相同的,她龙桑玛再得宠,也不可能当官。


这天又来了帮切磋的,或者说是找茬的。桑玛学乖了,先问过领班那位是谁再出列。


哟呵!皇帝的第九个和第十个儿子。


领班见她满不在乎的样子,狠狠关照:你可小心了!


桑玛傻乎乎给个笑脸:没事!没事!其实真的给砍了脑袋的话,我又会回去了!


她是这样想的没错,结果着实让周围的人捏了把冷汗。这小丫头是真的傻还是真的聪明?


桑玛给两位年轻人请了一个。这得归功于领班锲而不舍的努力,才把完全不懂礼节的小蛮夷给教会,也给所有怀疑她来历的人一记闷棒:很多事情是做不了假的!


你是龙桑玛?


正是!当她开始用不紧不慢的文绉绉强调的时候,说明有些不耐烦了。


听说你的功夫很好?


两位阿哥抬爱。桑玛只擅长短枪和倭刀,余等 颇有 贻笑大方 之嫌。


九阿哥被她慢吞吞、咬文嚼字的话窒住,不由眉毛一挑,硬是弯下身子、侧过脸,看清楚一直低头弯腰的桑玛的面孔。怎的和听说的不一样?


桑玛想了想,搜肠刮肚地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句:百闻不如一见。


周围有嗤笑声。


桑玛充耳不闻。


有意思……听说你和十三弟比试过刀法?来!今日爷兴致高,和你打一场!十阿哥本来就是找乐子,见了当然不会放过。


桑玛继续保持同一个姿势,有礼地回答:十阿哥比十三阿哥高壮、力量也大,桑玛怕伤到自己,也扫了您等的兴致。


这回十阿哥也弯腰侧头,故意学她的姿势,看她。喝!你是担心你自己啊?那就不用兵器!


桑玛眨眨眼,也专注地看回去,若是摔交,桑玛会在第一个回合落败。岂非 赧颜?


明白了!十阿哥弯腰久了不适应,直起身子。你是瞧不起爷的武功,是不是?


非也。桑玛连忙摇头、再摇头:桑玛只会骑马,却不会射箭;只会用轻巧倭刀防身,却没有足够的力气与高大武士近身搏斗……恩,想想挺没用的。


到后来,她干脆自言自语地比较起不同的武器和搏斗术的长短优劣,直到侍卫领班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拍上她的脑门。


人都走了,你还在那里发什么颠!


桑玛一愣,抬头,走了?嘿,我还想说过几个月再比射箭呢!


……



热得令人烦躁不安的夏天,终于在连续三天的秋雨中渐渐远去。


秋天,真是个好天气啊!


桑玛每个月只能领到小半块大洋分量的银子,却得每天起早摸黑地工作,满肚子的怨气没法发。于是在给李参将——不,是李总兵——的信里大大抱怨着。


她不清楚信件传达的流程,但就是其中的内容被几个刺儿头知道了。


本来,宫中有位长得不错的安格格很喜欢跟她讲话,同时也挺受皇上的宠爱,所以在平日里没有碰上太多的障碍。但安格格嫁出去、她又争取不到专属护卫的资格,因此这下子更形孤立。


龙桑玛!


参见十四阿哥、十六阿哥!


很好认,穿着手工缝绣漂亮绸缎的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大的几个需要认真记忆才不会搞错,小的就简单多了)。不过那个十几岁的十四阿哥,毛还没长出来,就听说要结婚了。


包办婚姻真是不道德!桑玛心中很是感慨,所以对可怜的十四阿哥最是友好,还手把手教他装弹、瞄准和射击,还有很多火药和工程上的知识。


而那个十六阿哥,因为听说是他的母亲因为民族的关系又相当得宠、经常受排挤,所以基于同情弱小的心理,桑玛也对他非常好,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小孩子,就是要惯的、宠的,长大后上了战场就没人疼了。


因此两个小孩经常在严格的课程间隔里来找她切磋


打枪的最高境界,就是直觉:好,直觉那里有危险的敌人、而那个敌人的呼吸在那个方位,然后你的弹头就要打到对方呼吸的地方……


桑玛指手画脚讲得兴高采烈,两个孩子也听得津津有味。大家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地方,反正那是高人嘛!


后头的其他听众突然有个胆大的用力拍她的肩,打住!皇上让皇子们骑射练习。


桑玛立即将新朋友们扔到一边,我可以去遛马吗?


侍卫们哄然大笑。小孩子!


十六阿哥不是很精于骑射,桑玛安慰他:没关系,你还小!多多练习了就能很厉害了!


可是皇阿玛——”


哎!每个人都曾经是小孩子,哪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大将军的!


那我长大了要当个大将军的!


十四阿哥突然蹦的出来一句壮语,让桑玛感动不已。


好!有出息!好样的!长大以后保家卫国,马上杀贼、马下学佛……呃,不对,那是周先生的话,换一个,这年月的人不懂的,应该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


几个年纪大些但脸生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在这些大院来往的侍卫服装比较好认,而穿着好衣服——虽然桑玛看不大出好在哪里——长相尚可的年轻人则一般都是高级封建贵族甚至是皇帝的儿子;女人几乎不出现的,尤其是漂亮女人更是绝迹,只除了她龙桑玛,半个光头的女性。


不过基本上没有人当她是女的就是。


你就是龙桑玛?


怎么所有人都这么一句?


见过四贝勒、七贝勒、八贝勒。


居然连自家弟弟也得必恭必敬地敬礼,不,见礼?桑玛算是了解了等级制度。然后无比庆幸自己生于两百年后。


是!正是龙桑玛!她不知道如何自称,因为既不是官,又没穿女装……总之奇怪得很。


听说你的武艺高强?开口的是八贝勒,不过桑玛暂时搞不清谁是谁。


不算呃,回贝勒的话,桑玛正在努力学习射箭的技巧。桑玛实事求是道。


对了,上回你是与李麟演习枪箭。


四哥,时辰快到了。七贝勒提醒着。


也是。十四弟、十六弟……龙桑玛,你也一起来吧!



5 悦之秋


桑玛在军人土司世家成长,也因为孤儿养女的身份处处被歧视而养成了自立自强的习惯。


射箭是项注重技术和力量、眼力等几样要求的技巧,可能对初学者来说非常困难,但桑玛的学枪和搏击时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再加上日日大强度训练的毅力,才短短几个月就练成一手好箭法,虽称不上神射手,可也比一班怠于练习的人强得多。


但……入侵中原后不久的满人,确实仍然强悍。


一批年轻又富裕的年轻人挥洒汗水,在马背上快速奔驰,手中的箭几乎箭无虚发。即使不是百步穿杨的神技,却也让重文不重武的软弱汉人男子们汗颜:


人家身强体壮却又能写书法做文章,怎么不让男人们嫉妒、女人们倾心?


桑玛表面平静得站在一边,心中是感慨的。


那边呆站着的,是龙桑玛吗?


有个清朗的声音问着。周围的嗡嗡声顿时湮灭,神效得很。


桑玛一听自己的名字,就反射地立正、抬头挺胸。不过一见到发问的人,立即趴下——还是稍嫌难看,但流畅了很多。


桑玛见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皇帝轻轻笑。这孩子一会儿笨拙,一会儿有礼得夸张。但这些矛盾的言行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却是奇异地协调……尤其是那股在肢体动作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沉着和力量,让他万分可惜:若是个男孩子多好啊,说不定是个人物。


龙桑玛,你怎么不下场啊?


是……桑玛的弓箭还未到可在皇上面前献丑的地步。


献丑还要分程度?


康熙眨眨眼,也明白了为何心腹臣子们密奏说几个年纪小些的儿子都爱逗弄这个异族的男装女娃娃:实在是有趣啊!


朕记得,年初时你还不会弓箭?


皇上的记性真是让桑玛敬佩!是,那个时候桑玛刚刚学会拉弓弦。


底下一群人笑开,有幸灾乐祸的,有看好戏的,也有纯粹觉得好玩的。


康熙一点不在意她古怪的奉承那,朕倒是真的要看看你练得如何了!


桑玛完全不清楚皇帝在儿子们面前叫一个女孩表演射箭的学习成果是何用意,她甚至也不知道康熙本来也只打算看她在原地射几箭,竟一个劲儿地展现自己的努力。


轻巧地跃上高大的马背,弃马鞭不用,桑玛一手挽弓、一手搭箭,就在马儿又稳又快的前进中连续射了三箭——


每一支箭,都钉在靶子靠近正中的地方!


沉默了会,康熙感叹:不到一年就有如此成就,着实不易啊……


居然是个难得的优秀人才,这更让他叹息:偏偏是个女孩!


启禀皇上,如果碰上移动的靶子,桑玛就可能射不中了。这一点还是要说明一下的。


康熙一愣,轻咳。这种老实到好笑的孩子,他还真没见过!你的头发还没长出?


桑玛即使趴在地上,也能让人感到她的悲意。没有……


咳、咳……想笑又不能笑,可真让人难过!


好!赏!



这一下祸事大了!来找桑玛的更多。


要不是忌惮着皇帝摆明了的赏识态度,她会死得不明不白。


本来领班也是不大高兴的,但看她可怜兮兮地跑来问赏赐的金子可以买几件平常衣服的时候,也不由有些心软。


骑射表演后的第三天,桑玛接到一纸莫名其妙的什么内务府的单子——也只有她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入镶白旗。


满大人,镶白旗是什么呀?


桑玛真心实意的问话,让满领班的心情从震惊到震怒再回到震撼。你别管那么多!那,当初带你进京的李总兵就入了镶白旗,你等于是成了他的族人。


族人?哦,明白了。可为啥北京也搞什么族的?不是姓氏都不一样吗?更没有血缘关系啊!


桑玛仍然莫名其妙。但领班既然严厉地回答完了,再追问就是彻底的不识相。


倒是某一天,她被一堆穿了官服但搞不清官阶职务的人领到一个很大的王府里认主子。


我呸!还主子仆人的,去你的!


但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头。她只能认了。但叫她自称奴什么的,办不到!


桑玛见过王爷!她被引导着,向一个气质很好的高瘦中年人规规矩矩地行礼。


生硬与流畅集于一身,既有男子的力量又有女子的纤细。传说中那个因为被误剃脑门上长不出头发、死不肯穿女装的神枪手龙桑玛……裕亲王福全微笑看着这孩子。


对了,她到底几岁?


你就是龙桑玛?


正是!


是个很有精神的孩子。你今年几岁?


十七。


十七?!


所有人震惊地盯着她瞧。


这、这、这……哪像十七岁的姑娘啊!她打架逞威、枪箭两全的本事已经从皇城里传到大街上。


听说她三两下就把大块头的蒙古侍卫打倒在地,还谦逊地说抱歉,失手了!


听说她不管来挑战切磋的是平民还是皇子,一律来者不拒——除了摔交,因为据她讲是男人又不是香喷喷的、搂在一起在地上滚很没意思


听说……


呃,太多了,多到如雷贯耳,让生活循规蹈矩的禁城多了好些颜色


裕亲王对桑玛颇照顾,实在是他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位既非男也非女的小家伙……十七岁早该婚配了,可那头发……还是暂时先放在一边吧!



第二个拜见的是有些认识的:四贝勒。至于叫什么,对不住,不知道。


不过桑玛觉得应该见一下太子熟悉、熟悉——未来的皇帝叫乾隆还是什么的?唉,她绝对不是笨,而是根本是没读过啊!


桑玛见过四贝勒。


阿哥就是阿哥,还弄了啥贝什么的,害她记了一堆希奇古怪的称呼却差点搞错了高低。


行完讨人厌的古人跪拜礼仪,桑玛一见眼前的手抬起就爬起立直。


你还是这么精神。四贝勒略带笑意地说道。


但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势还是与亲王不一样。可能是年轻的缘故,这位皇子少了亲王那份岁月沉淀下来的沉稳。所以桑玛也就没产生什么敬畏或是崇拜的心情。不过总比经常找她打架的皇子要有架势些。


听说皇弟们经常去找你比试?


桑玛有点担心他的问话。那些小家伙们不担心,他们最多搞点事端,死不了人。但这些年纪大点、又不是很老的就不同了,尤其是私底下听说这一位四贝勒城府很深、不好应付。


这个……可能阿哥们觉得桑玛的力气不够大,很难真的伤到谁吧!


她继续略微低着头回答,对上对方的眼睛据说是无礼的举动,而随便对上皇帝的眼睛搞不好会杀头。虽然答的狗屁不通,也算表面上过得去……很难真的伤到是见鬼的话,她是被当作军官来训练的,学的东西可不是用来表演、而是真的杀人本事。


四贝勒轻哼一声,算是认同这表面文章。下去吧!以后努力当差……不太对,让个女人当军差也太好笑,但说伺候也更奇怪便是:呃,好好听话就是。


是!



* * *



听他们说,你被带去认主子了?


大皇子们不会来找不男不女的桑玛,小皇子们心思各异,但这个十六阿哥也许是年龄小的关系,对她是真的关心,感动得她倾囊相授。


可我还是不太明白什么旗子的。


十六阿哥嘻嘻一笑,打发走了随从,跟她细细讲起各旗的来历。


……镶白旗是皇阿玛亲领的,现在旗务都是裕王叔在管。地位不比正黄、镶黄两旗低。


阿玛?哦,是爹的意思,那皇阿玛就是皇帝了!桑玛点头。可为什么让我入什么旗呢?


小十六可爱的眼睛眨了眨,因为噶礼错参了李麟一本,所以让李麟入镶白旗算是优容;而你是他带来的,不但有功,而且也是土官家的后代,入镶白旗等于是收养你!


桑玛还是怔愣,但终于也是回过味来,哦,是抬高社会地位的意思啊!


社会地位是啥意思?小十六漂亮的脸蛋满是崇拜,这位姑姑好厉害,什么都懂,不但火器出众,就连洋人的音乐都会呢!


那……桑玛姑姑,你继续教我上次讲的那个……五线谱。皇阿玛说要我和洋教士们合奏。我正头疼着呢!


桑玛乐开。说实话,她不是很精通音乐,五线谱或是古曲谱其实都不通,但她总是听过军乐队的演奏,也摸过几把小提琴、敲过几记钢琴——不过都不成曲子而已——总比个古人要强不少吧!


来,我们继续来练这……帝王进行曲


为什么叫进行曲


因为它就叫进行曲


哦……


呵呵!看着这孩子就高兴。原因无他,就是一张小脸在所有的年轻贵族间数一数二的好看,嘴巴也甜,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叫她姑姑叫得可欢了!她龙桑玛何德何能,有这么俊俏的小辈啊!真是祖上积德,积德!


听说他的母亲可是位江南大美人,但因为出身不是旗子……呃,旗人,所以即使很受宠爱也封不了妃子——都是姨太太,还排什么等级!真是腐朽至极!


来!学完了这段谱子,我们练骑射去!保证你明年能跟十三、十四阿哥他们打成平手!


好呀!好呀!小家伙乐得在原地直蹦。恩,能不能带上四哥?


谁?桑玛吊起双眼,露出一个滑稽又严肃的表情,你说四贝勒?


带上他干吗?找骂?


恩!四哥很照顾我。


那你得趁四贝勒有空的时候说哦!


好!


小家伙真懂事,真有礼貌!桑玛忍不住亲亲他粉嫩的苹果脸蛋。


呵呵!小脸更粉嫩了!



6 心之乐


这人一旦社会地位变了,际遇似乎也变了。


桑玛没想过会亲身体验到两百多年前的京城市井生活。她本来是想出禁城买衣服的,却不知怎么的碰上最近找茬找得勤的十阿哥。小的皇子们出不了门,成了婚的在宫外有住处自然行动方便许多。


结果她就给拖进这栋三层的酒楼。


才三层楼啊!和当年跟着老爹去上海大世界和大新百货开眼界时所见识的红男绿女、歌舞升平相比,真是……乡下土包子!!


但食物却是不错的,比装腔作势的洋点心分量足,也更好吃。


嘿!只要不是从她可怜的瘦弱荷包里出钱,她是不会反对的!


十阿哥打的主意是拉这个小蛮夷上最贵的馆子出出丑,谁让自己老是败在她手下又发作不得。但他跟随从们没想到的是,这丫头吃东西、品茶点的本事居然令人吃惊!


怎么一个穷酸边陲出身的外族女娃娃,吃饭的姿态教养不比王府宫廷里出来的难看?


桑玛可不清楚出钱的老大是何龌龊心思,只管发挥在宴会上养成的习惯:动作要快,但得文雅;别人讲话的小小空挡,赶快塞了容易吃的肉和面点心,等大家闲话完了再用时开始品尝需要精挑细捡的大螃蟹!


螃蟹呦!上回吃螃蟹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离昆明千万里的南京还是什么地方……


用一根蟹脚,慢条斯理地挑了鲜嫩的蟹肉,闲闲地沾了美味酱汁调料,还不忘跟请客的大爷穷客气,摆明了就是:我是个穷酸,您老看着办吧!


我说,龙桑玛,你进宫那么久,有何遗憾之处啊?


十阿哥的本意肯定不会是好事,但桑玛倒是沉思片刻,道:那儿的人干净漂亮,特别是可以见到不少长得清秀可人的姑娘,可惜不够……不够妩媚多姿。


也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好菜好茶好点心吃多了,脑袋乐和地发晕,居然冒出这么不知轻重的话来。


十阿哥一愣,其他的更是瞪大了牛眼。


这群人都是二十不到的少年人,对女人的经验不多却兴致很高。一听桑玛似乎是行家的口吻,立刻来了趣味,忙问如何解释。


包括皇十子。


为什么?嘿!我看不出她们是杨柳腰还是水桶腰。而且各个的化妆都差不多,连眉毛嘴唇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你说,鹅蛋脸配弯弯的细眉毛还勉强,可这涂了厚厚白粉的苹果脸上来这么细细、短短的两根,不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了!


——”


有道理!……


哦?恩……


也对呵……


小年轻们想想也觉着有理,纷纷附议。


桑玛更是来了精神,开始大放厥词:


当年我家老爹追求的那些个小姐才叫美人哪!各个白里透着粉,娇里透着媚,即使叉腰骂人也别有一番风味……


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一股冷意从脊梁骨升起。桑玛对危险多少是有直觉的,回头——


齐整整三张由大到小的冷脸(和红脸)、六道视线,正紧盯着她张大的嘴巴!


完蛋了!


有个随从小子大概是贵族子弟,还直追问:讲下去啊!


桑玛连忙站起,然后施个巧劲,一脚将那小子坐的瓷墩踢开,再在他的后膝盖窝补上一记,大家一起见礼,谁也别吃亏。


十阿哥大咧咧的无所谓,只意思意思地给四贝勒行礼,另两位:十三阿哥和十六阿哥得给他见礼。


真烦哪!这个字。


桑玛眼珠子一扫,三楼雅座位子都空着。真是好大的派头啊!出了门还得清场子。


龙桑玛,你的见识可真多!


果然,难对付的是四贝勒。除了老大郡王和太子,他这位隐隐已经比他的三哥权势更大。桑玛对政治的敏感来自于老爹的惨痛经历,但她在这里永远是摆出一副傻大哈的模样——死在封建贵族官僚手里,那还不是太没面子了!她宁愿回去当个烈士!


启禀四贝勒,桑玛确实觉得这里姑娘们的衣服不能显示出腰身。尤其是像桑玛这样因为练习骑马射箭打枪的身材,穿上了特别的难看。也许大人们认为桑玛是因为头发的缘故不肯当什么女……女官的,其实这头发倒可以作假,但衣服不好看也是原因之一。恩,还有就是好些姑娘的化妆术惨不忍睹,真能把西施弄成东施,时间久了还弄坏了脸盘、以后就补救不回来了……恩,就这些吧。


讲这段长篇大论的时候,桑玛一直毕恭毕敬地垂手低头折腰,只这僵硬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


四贝勒居然一声不吭地听她发表高见,连个尊贵的冷哼都不给。让一心想维护她的可爱小十六阿哥眼中俱是担忧。


桑玛眼角扫到他的表情,于是给了个灿烂的笑容。


说完了?


是!


上菜。这位大老爷冲着呆站在楼梯口、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的掌柜道。


来了——”


桑玛瞅瞅几位皇子各异的表情,最后决定继续与螃蟹奋斗。


桑玛,你很会吃螃蟹啊?十六阿哥没事找话,想把这诡异的气氛扳转过来。


啊!对了!十六阿哥,您应该吃几个雄蟹,但不宜多吃。这是凉性的东西,吃多了寒气太重,所以一定要配上热性的姜……咝……


……这下,连十阿哥都说不出话来了。



几位爷,新近来了套卖唱的班子,要不……掌柜的讨好道。


叫上来吧!十阿哥在宫廷中是个不羁的样子,也不知他是真笨还是真聪明,总是以一副粗俗的表象去干些精明人做的事情,比方说不办多少事情、也不出多少风头。但他的日子过得惬意倒是真的!


一阵上楼梯的脚步嘈杂声,有些乱得古怪,像是刻意的……桑玛警觉心起。


一眼扫去,那几个大的都是平时锻炼有方的,不用操心。小家伙力气小、好奇心重,又是被小心捧着的小阿哥。算了,看着粉雕玉琢的孩子出事情,于心难忍啊!


十六阿哥,咱们换个位子吧,让桑玛也看看有没有天生丽质的美人。


小男孩在生活中绝对没有像桑玛这样口无遮拦又大方到不可思议的人物——而且还是个女的——居然相信了她胡编的借口,乖乖地坐到靠角落又不抵着柱子、屏风的座位上:那儿是个可进可退的地方。


其他几名皇子看向桑玛的眼中各自闪过些什么,却没人多说,只暗示随从们多加小心。


来的三男一女。女的唱,男的奏。他们做的是江湖生意,可寻不到这个年代艺人们的粗鄙与猥琐。


嗓子与曲子很不错,可惜桑玛听不大懂他们的方言小调。忍了会,在第一支歌一结束便跟他们打招呼:


嘿嘿!这位大叔,能让我试试您那把胡琴吗?可怜的她只懂两根弦、一把弓的二胡,只会几首熟烂的曲。这旧岁月又没二胡,真是憋闷啊!


中年人一愣,他没听过哪个穿着不错的年轻客人唤他大叔,还要拉胡琴。


嘿,来,来。我不是很熟悉这一类的,不过应该不会搞错。


桑玛一蹭过去,硬是把四个人分成两拨。卖艺者面面相觑,犹豫了会还是迷惑于她天真友善的笑容。


试了试弓弦,大概找出了感觉。咳,各位,这曲子没有名字,是个瞎子乞丐走东走西传的。


心里补上一句:要不是我,你们这些个古人是没耳福的!


短小的引子一晃而过后,上行、回旋,时而高亢、时而低泣。有人世的悲苦,也有对命运的不甘。


教她的人说,这曲子叫随心曲,最适宜一人在雪夜中泣诉。


桑玛却拉得不够专心。要不是非常熟练(因为也就熟这寥寥几首),她会奏得七零八落。


几名卖唱的更不专心,似乎只有那位姑娘在用心聆听。


其他人,麻木了吧!


——”仿佛是个暗号,桑玛就拉了三个小节就停下。


看来我技艺差劲,感动不了诸位音律高手。


在座的人像是突然惊醒。


中年大叔大掌一伸就要夺胡琴,小姑娘推到一边手里多了柄短剑,另两名男子也纷纷抽出短双刀和一把软剑。


琴里果然有文章!怪不得发出声音有些奇怪。


桑玛随手就将胡琴扔出三楼窗口,防身的尺长美制刺刀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皇子身边的随从侍卫不是等闲,可毕竟好日子过得多了,猛然之间反应不过来,有两个以文才和玩乐为主的已经见了红。


呛啷的冷兵器撞击声不绝于耳,还有机灵的随从向窗口大喊:有刺客!杀人啦!


一片大乱。


桑玛从没经历过刀子大战。刺刀平时更多的是用来攀登山岩和切割物品和肉块。要不是在布库的训练场里大加训练,难保不会一下子就打趴下。


可她还是应付得很吃力。


原来,自己的本事也不怎么样啊!


桑玛的左臂因为不熟练的阻挡而挨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忽略掉!因为这些侍卫不会来救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她双手持稳刀柄,采用武士刀的战法,将精制钢刀的最锋利处对上软剑靠近剑柄的地方,斩——不知道这年代的冶炼技术如何。


耳中传来可怕的金属碰擦声。


然后,软剑在刺刀的大力打击下断为两截。


战场上的形势变得对桑玛一方大大有利。敌手的兵器去掉一半,而闻声赶来的便装侍卫、士兵和将佐慢慢聚集。


中年人也见了伤,——”


要放虎归山?


互相看一眼:不行!


桑玛不确定自己的肉搏能对付厉害的武术,这回就当个缩头乌龟吧!倒是小十六阿哥临危不惧、居然还能操起凳子干革命,真真让人感动!


桑玛!小心!


一见来者不善,他们要从自己这个软肋下手打开个缺口,桑玛立即作出决定:保命第一,立功第二。


就势顺着桌子一个回旋腿,一脚踢在少女的手腕上。她的宝押对了,这姑娘工夫确实不如其他人,却偏偏是受保护的那一个。


对不住,不是她对妇孺下手,而是这妇孺有致命的危险啊!


一批虎狼侍卫趁着这当口冲上,见有危险的是几名皇子,自然加十倍的卖力。于是,除了一个男子逃脱,其他人都活捉。



好痛啊!


桑玛按住伤口上方的血管,龇牙咧嘴地抽气。


桑玛姑姑,痛不痛!


小十六眼泪汪汪地盯着她血淋淋的胳膊——连她自己也不想多看。


呃……不痛,没事!呵呵,死不了。


对着小孩子,她必须充大英雄,以作出优秀军人的榜样来。虽然她疼得已经快哭了。


我马上去叫太医!


对了!桑玛突然想起一件天大地大的事情:啊!十六阿哥,你们这的医生管不管用哪!


会不会因为医疗条件恶劣,害她感染死掉啊?!



7 若之芳


又一个秋天之后——


预备——”


举枪——”


瞄准——”


射击——”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小十六阿哥很快成了用枪好手。十岁的少年在吃得好、动得多的情况下长得很快,居然跟桑玛差不多高了。


自从酒楼行刺事件闹得轰轰烈烈之后,未分府封爵的阿哥几乎被禁足在宫廷中,直到去年才有所放松:他们都长高、长壮实了。


而桑玛自己也不想再碰上这种事情。虽说得到了金子赏赐,但也因此挨骂记过——对模范军人而言是很大的打击。还有更重要的就是:她不能忍受古人习以为常的肉刑!看过一回穷凶极恶的审讯之后,她拒绝再参与对敌人的审问。经过那样的折磨,人还算是个人吗?美国大兵对她说:善待战俘是国际通行标准,但鬼子兵却从没做过这样合乎常理的事情;人说古代儒家怎么、怎么讲究仁慈义理,可又为何对一个十五岁的姑娘用上惨无人道的酷刑?


那三个人,连同被全国缉拿后归案的第四人,在第二年的秋天被处死。桑玛根本没去看这个悲惨的热闹:这一切在新文学大师们的笔下已经得太多。而等她真的莫名到了清朝时才领悟到:这民主民生太早讲了是没用的。



……姑姑


——”要挨骂的。


桑玛,我们去骑马好不好?昨儿个十二哥向我挑战呢!


好!


好可爱的孩子!抱一把、偷偷捏两下……应该不会有人讲她非礼吧?


宫廷中的孩子缺乏亲情,甚至和自己的亲生父母也处得很糟。一来一往都是礼来礼去的,让人很难想象在这种家庭中有何可以称得上温柔的东西。所以十六阿哥很爱和桑玛在一起,因为他的母亲不会在一堆人面前亲他的脸,但桑玛会。


小男孩耳根发红。姑姑的关爱好直接啊!


那,桑玛,我找人寻了把胡琴,你能不能把上回那个随心曲再弹一遍?


行啊!


仔细地检查着枪膛的磨损情况。桑玛叹气。没机器设备,要弄这个膛线简直是折腾人,而说服工匠做火力大好多的火药更是困难——这古人的固步自封刚愎自用夜郎自大已经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了!


可不弄这个,她又受不了土得让人忍无可忍的鸟枪!


桑玛……我和你一起写字好不好?书里的一句红袖夜添香读来真真有味道……呃,桑玛的袖子不一定香,但力气肯定不小的。


你当我不识字?!


桑玛眉毛一挑,小十六阿哥就知道:糟了!火了!小家伙机灵,立即摆出屡试不爽的哀兵政策:


恩,皇阿玛说我要好好努力练字,可练字很枯燥……


桑玛也觉得有道理。


是呀!是呀!每次老爹要罚我,都叫我写毛笔字。那个苦啊!


老爹……有多久没想起他了?呜……


桑玛,十三哥也精通音律,我们到他宫里去喝茶谈乐理怎么样?他不喜欢看见桑玛一脸哀戚沉吟的样子。桑玛应该是英气十足的!


哦……可我只会胡琴。


呵呵,那就叫十三哥演奏!他对你的随心曲也是念念不忘。” [1]



* * *



最后,好好的小聚会成了中等聚会会。


十三阿哥成婚不久,但娶的只是侧室姨太太,还没得到爵位和独立的府邸,仍然住在皇子们住的边远地带。但好处就是可以闹得天翻地覆而不会惊动太多的人。


没有月下抚琴的雅致,但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对着一桌子精致的茶点,几名清秀的宫女来回走动添茶熏香。最最要紧的是:听皇帝的儿子给你弹唱古琴曲——


那个美!



渭城朝雨浥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


弄揉凝千缕,更洒遍客舍青青;


弄柔凝翠色,更洒遍客舍青青;


弄柔凝柳色新。


休烦恼!


劝君更进一杯酒,人生会少,富贵功名有定份。


休烦恼!


劝君更进一杯酒,旧游如梦,只恐怕西出阳关,


眼前无故人。


休烦恼!


劝君更进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眼前无故人。



桑玛不太懂这么古老的词,但可以品出其中的意味来。而席间的其他皇子贵戚不论懂多少,装风雅总是会的,何况他们的古文采个个比她的好!


十三阿哥目前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年轻皇子之一——如果将经常被检查功课当作是宠爱的表示的话,可总也比不闻不问的要强得多——书法、骑射和音律都是皇帝很欣赏的,十六小阿哥一心想学好、学精也是情有可原的。


十三阿哥,您能再弹一遍这首……阳关三叠吗?有些耳熟,又不大像,还是加深一下印象比较好。


好!


很好说话呢!


十三阿哥长相自然没有他的小弟弟俊俏,但毕竟出身不一样,这身气度也够瞧的。其他在座的桑玛只见过几个,四贝勒、八贝勒,九、十二和十四阿哥。至于闯祸最多的十阿哥……一边儿去!


八贝勒是唯一没有和桑玛过的,也只看看她,不对她低下的品级和高尚的地位发表任何异议。


倒是四贝勒横扫了她一眼。


扫就扫吧!


桑玛摸了摸胡琴的弦,这皇家弄来的东西就是好,怪不得袁世凯即使闹了个国际笑话也要搞这一套。


等那边古琴七根弦的三叠奏完了,桑玛这里也不多说、接茬开始拉起两根弦的三叠。


胡琴与二胡一样,声线缠绵、丝丝入扣,尤其适合奏出委婉的曲子,一声声仿佛能刺入人心的最柔软处。


这场聚会本来就是号召大家来听听打败刺客的新曲子,没成想变为桑玛改编古曲的个人表现大会。


这些大贵族们原本一致觉得胡琴只配演绎民间小调,不登大雅之堂。但等到一首随心曲五小节完整奏罢,不免动容。


罢,也只有胡琴似泣似诉,才能配得上这曲子。喜欢这把琴的话就送你。做东的十三阿哥轻叹。


多谢十三阿哥!桑玛百年不变、雷打不动的男子礼仪和头上的便帽,已经成了禁城中的一道风景。


想不到桑玛除了武艺过人,还精通音律,真是不简单。不明白状况的八贝勒道。


多谢八贝勒!桑玛继续单膝礼,大声接着说:但桑玛的武艺绝对无法用过人来形容,音律也谈不上精通。今天承蒙贝勒的夸奖,桑玛极其高兴却又非常惶恐,生怕高手们前来挑战露了短处。因此请您不要再在别的高人面前夸赞桑玛有任何过人或是高超之处。


桑玛知道:八贝勒十七岁就成为皇子中杰出的一个,如今又参与主管礼部的具体事务,是无数个兄弟权势仅次于太子的人物,得罪了可能会没命。


当然最最要命的是,皇帝让皇子们统领下五个颜色的旗子,而同席的四贝勒正是管她这种颜色的啦!万一他觉着她哪里说错了或是太放肆,会给她好看!


只不过,她的诚心实意让这位握有实权的皇子颇有些哭笑不得。


八哥,这是桑玛在谦虚。十四阿哥显然对于在一次次的比试中落败耿耿于怀,所以这几年在武技方面是非常努力的——桑玛当然是比他更努力!


不等其他几个交情好一点的皇子打圆场,桑玛先蹦起来:


十四阿哥不能因为我不肯比试摔交而生气啊!桑玛的力气本来就比您小,个子也没您高,比摔交肯定要输的,所以只能比拿手的枪了咯!可这要是打起仗来,您是那个扬名立万的将军,桑玛是躲在盾牌和马匹后面放冷枪的武士,这是不能比的嘛!……


越描越黑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十三阿哥转过头去偷着乐,一边打手势让宫女们送上补品粥点来搅乱场中的气氛。


果然,几个大的皇子只是轻扯嘴角,小的皇子呵呵笑过也就算了。


桑玛继续高高兴兴地享用她最喜爱的甜酪樱桃,顺便调戏宫女。谢谢漂亮的宫女姐姐。


送点心的宫女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地退下,让席上众人咳嗽的咳嗽、大笑的大笑。


桑玛,可惜了你又矮又瘦,不然就把这位漂亮姐姐赏给你了。九阿哥冷不丁又来这一下。


桑玛不男不女的扮相一直是皇城中的笑话,只是一般人不敢在枪箭和刀法均少有敌手的桑玛面前提——除了十六阿哥得给他们行礼请安的那些人,因为桑玛刚升为小十六的侍卫,只是在宫廷档案中她是个旗人女官。


谢谢九阿哥的夸奖。


桑玛也给他冷不丁来一下。要比厚脸皮的生存之道,大概全京城找不出几个能与她相比的了。从刚开始的逢听见就打架,到现在坦然自若地接受赞美,也算件真工夫。


你知道爷在夸你什么?九阿哥头一回一脚蹬回来。


喝!仗着大人们在就嚣张了不是?桑玛全面调动脸上的肌肉,给他一个超级灿烂的无辜笑容,连著了名的大眼睛也眯成一条细缝:


您是夸我长得俊!


几个桌子上一片狼籍。嘴里有东西的人下场都不太好看。


好了!九弟,再扯下去,她会说你的生发秘方没有用了。八贝勒来主持一下公道。


因为去年不知道这九阿哥打什么主意,弄了个极端苦的药方说是可以帮助桑玛长出一头漂亮的秀发——说实话,她的辫子之短也是名动禁城的,谁让头发怎么也不长呢——结果当然是一点用也没有,倒是桑玛跑去主子亲王府里哭诉,让九阿哥一举得了个欺负女孩子的臭名。


被大自己几级的兄长一说,存心找麻烦的九阿哥把话都咽了回去。


桑玛感激得冲着八贝勒直作揖。


一场古里古怪的音乐会到此了结。



----------------------------------------


[1]:名扬天下的二胡绝唱二泉映月,这个雅致的名字是50年才有的,之前只是无名曲,也有说叫随心曲的。38年的时候也许都还没传到云南。这里纯粹是胡编乱造。



8 河之魂


这一年桑玛20岁。但头发不见长,面貌不见老,不,是成熟。


桑玛仍然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到了两百多年前的清朝。但她一向不是坐以待毙或是自怨自艾的人,所以在禁城中的日子不可谓不丰富。


龙佳·桑玛!


有!只是,这龙佳的姓氏好奇怪哪!


……一等侍卫佟玉柱盯了这个有名的男装女侍卫几眼。哼,还是脱不了外族的粗蛮影子啊!怪不得即便跟几位皇子打打闹闹关系不错,至今也捞不到一个府邸格格的位子。皇上阅黄河,十六阿哥随扈,你也跟着。


——”


身体力行的礼是不错,但……算了,佟玉柱懒得理会,甩甩袖子走了。


桑玛歪头想:能亲眼去看黄河啊,真是走运……


去看玛曲喽!



原来不是公差旅行!


当一脸菜色的河道总督接驾时,桑玛才知道,原来了不得的锦鸡补子的朝廷大吏,也有面无人色的。


刚修完一段堤坝险工的汉人张总督,明显是想在皇帝巡视的时候搞个光鲜的面子,于是日夜住在堤坝上的简易棚子里,既能亲自监督进度,又能留下勤奋能干的美名。


桑玛也只见过他几面,都是混在一大群官员里头的。她一身禁城的侍卫服能在外地畅通无阻,是件意外中的方便事情,可也注定了她在官僚们心中的地位:


一名侍卫。


当然她的身份还不至于成为大家拍马屁的对象,但受到的恭敬还是颇让人满意的。怪不得大家都喜欢当官、当大官呢!虽说压力庞大,可该舒心的时候还是很舒心的。



大堤上人来人往,工程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桑玛真正觉着康熙帝是个不错的皇帝,因为他不在意大家没有放下所有的工作趴在地上挣场面,而是非常高兴地看到属下官员们把国家大计放在迎来送往的前面——至于在他没见到的时候究竟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兴许他从小就满耳朵好听的,早对于虚的一套不屑一顾,问的问题常把习惯于抄写部下文字的官员们吓得满头大汗。



这就是黄河啊!


,黄河!
你记载着我们民族的年代
,
古往今来
,
在你的身边
兴起了多少英雄豪杰
!
……


千百万民族英雄,
为了保卫祖国
洒尽他们的热血
;
英雄的故事
,
像黄河怒涛
,
山岳般地壮烈!”[1]



桑玛轻声地、对着波光粼粼却凶险无比的地上河朗诵着。


像是回应她的激奋似的,河水突然掀起几个大浪,让离她很近的十六阿哥担忧地扯她的袖子。


出了什么事?



落水了……


危险……


不行哪……


桑玛就站在河堤上,离出事的地方非常近,近到她能看到一颗花白的脑袋在混黄的水里上下起伏。


不好!有位老人掉进黄河里了!


她可不是笨蛋,这样湍急的水流,盲目跳下去的话,自己水性再好也可能无法活着回来。


桑玛心里一紧,就看着人……她望进十六阿哥同样惊惧的眼。这个阿哥不同于一般的那些皇亲国戚呢!


十六阿哥!抓紧绳子!我的命就靠你了!


那是一段用来保护官员们的绳栏,被桑玛用力一扯竟然从竹竿子上松脱——也许是佛陀在帮忙吧!


未等十六阿哥问个明白,桑玛就抓住绳子的另一头,跳进和怒吼着的黄河水里!



和当年从怒江里救人一样的可怕,但人就是怎么回事,真的遇上出乎预料的危险,反而会忘记对死亡的恐惧,一意凭着本能办事。


落水的老头是河工,自然不是不识水的人。可一来体力不支,二来刚落水时吃了好几口水、已神志不分明,慌乱中一抓到桑玛的身体就死死拽住不放。


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淹死的!


万分情急之下,桑玛用牙齿咬着绳子,一手抓着老头的腰带,一手拿刺刀的柄敲他的指关节。


河水太急、太浑浊。


桑玛被呛了好几口水,腥浊的水灼痛了喉咙,火辣辣地痛。


但求生的意志远远超过了不适。


吐出一口混杂着血与不甘的河水,桑玛奋力抓着半昏迷的老头往岸边游去。


大约百来米……应该可以活着……猛然的,牙齿间感受到一股拉力。


有人来救了!


虽然隔着浪花与水气看不清楚,但桑玛是欣喜若狂的!


她赶紧腾出另一只手,将不够粗却是可以救命的绳子攥在手中,紧紧地。


呵呵!小十六阿哥,好样的!



* * *



岸边围了很多的人。


先不说在皇帝面前失足落水、下水救人的一连串事件。单就两个人能从水里活生生地爬上来,拍马屁的大臣们就很是高兴:又多了一样可以歌颂的材料!于是一群人忙着歌功颂德,却将被救者和救人者扔在一旁。


桑玛!桑玛!你还好吗?


……咳……咳、咳……呕……咳……


桑玛好不容易喘过气,将肚子里的脏水吐出不少。


这水可真脏啊!泥沙与不知道什么的腥气在嘴里弥散不去,让她实在忍不住而呕吐起来。


背后有人在不重不轻地拍打。


没事了,没事了!


吐完,擦掉一袖子的泪水……呸!袖子也是水湿的!


第一个入眼的是小十六阿哥的漂亮双眼,里头是满满的喜悦。桑玛!真高兴你没事!


桑玛觉得手不再颤抖的时候,从地上爬起,冲着他翘大拇指,十六阿哥,好样的!像个男子汉!


十六阿哥腼腆一笑,倒是很让人惊艳。


这个……拉你上来的是四哥。


哦?桑玛回头,见着很难应付的四贝勒居然半跪在泥地上。喝!刚才拍她的人是他呀!


桑玛乐呵呵地展开一个灿烂的笑脸,多谢四贝勒的救命大恩啊……对了,谁叫那不小心的老爷子过来感谢哪!


谢谢她啊,谢谢贝勒啊……反正总得表示一下吧!


这两天你就好好休息!别病了!四贝勒没注意到桑玛正在手忙脚乱地爬起,他的头转向康熙帝的方向——那边有动静——结果一掌下去正巧拍在了桑玛方才用力过度的肩关节上。


——”


好大的响动哪!


四贝勒愣愣地看着又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的英雄桑玛,一阵控制不住的笑意涌向喉头。包括周围的人——


哈……


哈哈……


哈哈哈……


……



此时的黄河堤工并无全国上下瞩目的大工程,这波涛汹涌的河水这几年也未泛滥。但河工毕竟干系到沿岸千万老百姓的生计,皇帝亲自看水文刻线也不为过。


黄河啊……


桑玛救的是个老河兵,不过没等到他表达感谢的意思、意思,大队人马就开拔回京。


桑玛悄悄问:为什么没看完就走了?


她还想瞧瞧黄河第一险工的花园口呢!那害得生灵涂炭的地方哪![2]


十六阿哥看了她一眼,目光中的老成与阴郁跟他的年纪极端不相符:桑玛,你只要吃好、睡好,过得舒心就行,有些事情就不要多问了。


而当桑玛偷看据说权力不小的四贝勒时,只见到一张忧国忧民的面容……这些年轻人,年纪轻轻就那么沉稳,怪不得能在二十郎当就当上大官呢!



大官小兵浩浩荡荡地通过直隶的地盘。


巡抚是汉人,叫李光地,一个既是从二品巡抚又是从一品尚书的奇怪的家伙——这古代的官职和品级实在太讨人厌了——听说很受赏识,却时不时挨骂。


李光地的名字她是一次在数学课听老师讲到的,是在科学与儒学碰撞的时候摇摆于皇帝的意思与纯儒家之间的矛盾人物。


这位李光地大人算学很好吗?她问道。


虽然十六阿哥已经对她各种奇怪的问题应对自如,可还是疑惑地望着她:他的算学肯定没有你好!


她可是他暗地里的师傅呢!要不是她挑灯夜战、死活补课,他会被皇阿玛骂为笨蛋的!


哦……


直隶……吏部、兵部的都换了……怎么听怎么像中央与军阀之间的什么什么……


桑玛别转头。对清朝少许的记忆中,这个康熙皇帝和乾隆皇帝都当到老死的,不怕!


悠悠然然地巡视、探望……呃,探裕亲王的病可不能悠然。这一位地位很高的亲王给她的印象非常好:没有让人厌恶的臭架子或是任何歧视的姿态,办的事情很仔细也挺体贴,是个不可多得的上司。


所以她在随行探望的时候非常规矩、恭谨,着实让旁观者惊掉了下巴。


初夏的时节,皇帝一边在亲王府里看望生病的兄长,一边连发诏书,对京畿的驻军将领进行总调动。


预防兵变嘛!


但有一天,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京城,乐得桑玛撒丫子颠颠地跑去打招呼。


李大人哪!好久不见!



----------------------------------------


[1] 这是1939年才出的黄河大合唱的一段诵词。偶这里是胡扯。


[2] 老蒋炸了花园口(19386月初)后生灵涂炭的惨状,应该是滇缅公路快建成时的事情(当年8月就已通车;6月份不应该还在艰难地开山)。偶这里又是把时间顺序颠倒了。


 

发帖者若为原作者,则本文版权归梵天及『稽古右文·康雍梦华』共同所有,转载或引述请标明作者及出自www.ourjg.com;

若是转贴或引述他人原创内容,版权归属原作者所有;若为本站限制浏览之资源,未经许可前禁止转载!

 

梵天 离线
级别: 贵宾
UID: 1205
精华: 1
发帖: 34
金钱: 365 枚
威望: 900 点
金币: 101000 个
在线时间: 0(时)
注册时间: 2005-12-14
最后登录: 2007-07-13
1楼  发表于: 2006-02-09   

9 葛之深


李麟身边是几个桑玛认识的亲兵。看来他混得不错,官服上的补子换成了二品的狮子。


桑玛,你看上去不错嘛!


李麟乐呵呵地老远就打招呼。武人就是和文官不同,直率、爽朗,跟禁城里的人等不可同日而语。


您看上去更不错呢!


桑玛大声道。


在距离五步的地方,李麟停了停,揉一揉手腕。哈!要比试、比试身手是不?来呀,谁怕谁啊!


桑玛也稍微调整一下帽子和大落落的外衣。幸好男装是长裤,不然很难看的。


两个人的对打引来不少人围观。


拳脚呼呼带着风声,但很少有真正撞击到人体上的闷响。这是切磋,当然不必真的狠打。



这是怎么回事?突然有个声音开口问。


一发觉不对,李麟和桑玛几乎同时停手。原来禁城里战战兢兢的生活不无好处,一有风吹草动的就会立即有所反应!


见过四贝勒!桑玛首先唱着行礼。


李麟本来不确认眼前斯文淡漠的年轻贵族是谁,一听桑玛的暗示立即也上前单膝行礼。


登州总兵李麟见过四贝勒!


你就是李麟啊!登州的旱情如何了?


末将奉旨进京前登州已下过一场大雨。只是田中谷物枯死过半……


桑玛突然想起,四贝勒是管钱粮的,手握大权哪!怎么老李也不哭诉一下灾情好多要点银子,真是笨蛋老实头!


等他们问完了,伟大的贝勒爷转向桑玛。


桑玛,十六弟刚才还在四处找你,没想到你倒在这里比拳脚。


桑玛愣了下,十六阿哥不是在念经吗?


念那些枯燥无用的什么经典,比寺庙中的念经更像念经。


什么念经!四贝勒哭笑不得,干脆正色宣布:桑玛,你自明日起随武功将军李麟驻军丰台大营。”[1]


哦!我去向十六阿哥辞个行!


草草一屈膝,桑玛……跑得没了人影。


李麟吓了一大跳。如此无礼!四贝勒,桑玛她——”


四贝勒摆摆手,缓步入了招待来往官员用的侧厅。


禁城里的人都知道桑玛的秉性,不碍事。倒是你!


背后不由得出了身冷汗,李麟忙躬身。


索额图找过你?


四贝勒这句话声音非常低,低到了五步以外就听不清楚。却极具震撼力。


回四贝勒,索府二等奴才、副总管在上月中,以内人生辰之名送上一份礼,价值大约五百两白银。


哦。


空气中的压抑几乎让人窒息。


知道我为何知道?


……因为索大人……?李麟微微抬头,使了个也许双方的理解不太相同的眼神。他以为是索国舅贪墨贪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四贝勒正查办;而四贝勒觉得他还是颇为敏感、识事务。


你去替了他的人,明白吗?所以让手比脑袋快的桑玛近身保护着。这兵,只能听皇上的。


最后的这句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插入李麟的胸膛。


他抬头望向这位少年时不见得如何得宠、如今也很难讲地位如何的皇四子。纳兰家完了;而这个贝勒……也想要皇位!这个意识让李麟额头沁出汗来。臣子一旦陷入皇子间的争夺,古往今来愣是没有好下场的!


末将自当效忠于皇上效力!


脚步略虚地走出侧厅大门,李麟在刺目的阳光下眯起了眼。待适应这份明亮之后,就见龙桑玛一蹦三跳地跑近。


她总是这样风风火火的……像这金灿灿的阳光。


桑玛!今天不办差事,咱们喝酒去!



听着小家伙叽叽喳喳地讲着这几年闹的笑话和看的风光,李麟惬意地喝着醇香的美酒。而同席的居然是十三阿哥和十六阿哥,这让他在震惊之余也干脆地看开。从军数十年,他打过准噶尔、打过叛军,曾跟着名将被提升、也被小人嫉妒暗算。人到中年,看多了、看开了,似乎也只有眼前生机勃勃的龙桑玛是令他有些牵挂的。


桑玛!一路小心!


十六阿哥才几岁?十一岁吧!竟能有情有意至此!桑玛感动不已,冲动地去抱一下他尚未完全长足的肩膀。


放心!我龙桑玛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的!


呸!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十三阿哥打断她,我们还等你有空的时候回来拉胡琴呢!


啊!说到琴,李大人,我练了几首曲子,请赏个面子吧!



* * *



月夜。


桑玛也是在月夜中拉着这曲心爱的月夜


夜茫茫,月光如银。思故人,百年相隔。



伊人、伊世界,都在远不可及的时间银河的那头,而划断两岸的,是莫名的力量……弓弦翻转,又是改自琵琶幽怨的汉时明月。



周围好象有不少人听,桑玛也不去在意。


想笑的时候就大笑,想哭的时候就痛哭,又何必遮遮掩掩?!



突然就忆起老爹曾经很喜欢的一位白族小姐,有着白皙的肌肤和妖娆的腰身,但气质却很是清新,尤其弹得一手好听极了的古筝,特别是高水流水之类的古曲,在她的族里既是异数、也是骄傲。真个最堪怜,玉质冰肌婀娜,江梅谩休争妒……啊呀,不行,这是老爹的情书,不能多透露!



指间变幻,桑玛硬是将一首首名曲改成了结结巴巴的胡琴……



* * *



回到阔别已久的军营,满眼都是丑兮兮臭烘烘的男人。


那个懊悔啊!


桑玛很怀疑十三阿哥说的:六月以前就可能有变。


这都五月中的,天气开始热起来。这些普通的士兵每天还是长长的衣服加上大大的军服,又不可能每日洗澡弄得干净清爽……好想念漂漂亮亮的禁城!要论规矩,这满人军营里头的鬼规矩不比宫廷的少!而,人更糟糕!


也就是桑玛开始懊恼的第三天,风里有青草的味道,还有焦虑。她突然从简陋狭小的榻上醒来。不对!


李大人?


隔着漏风漏光的窗棂,李麟也惊醒了。


外面怎么这么静?


没有虫鸣,没有巡逻者的脚步……是整齐划一的军靴踏地声与武器轻微的碰撞声!


火速理好衣服、短枪和刺刀在手,桑玛跟李麟几乎同时冲出屋子。


灯笼摇晃间,是一名青衣太监和一队侍卫。


有旨……李麟统领巡捕营,防驻畅春园……


李大人,畅春园是什么地方?桑玛轻声问道。


……皇上的行宫。忘了,这小家伙真的不知道。


果然有变!李麟磕完头,在众将复杂的眼光中接下旨意。巡捕营?怎么是绿营的士兵护卫皇上?!


但没时间思考了!李麟毫不犹豫地连夜打马狂奔。如此不符合常例的禁卫调动,必定是出了大事!



整齐齐的三千名汉军旗士兵开进畅春园。但被人冷冷拦住。


是侍卫大臣心裕,索额图大人的亲信。但他此时应该在禁城,而不该在畅春园里……李麟微闭上眼,摸了摸怀中的匕首。他注定了不能当一个闲散人口![2]


奉旨,巡捕营驻防畅春园。


哼,什么时候由绿营的人驻防皇上的地方了?!


心裕大人,正是眼下。


双方的动作都很快,心裕拔刀但被桑玛更快地以美制刺刀鞘敲中他脆弱的指关节,而李麟则挥拳猛击他的太阳穴——一个近两百斤(旧制)的大汉就落入李麟的掌握之下。


这变化实在太出人意料,心裕带的人绝对没想过绿营的人胆子大到转眼就动手。站远一点的人看不太分明,只听到刀剑出鞘的声音。等心裕的亲信手下想救驾时已经被绿营的虎狼士卒拿住。


因为李麟吩咐过亲兵和几名可靠的汉军旗游击:今次是除逆!


第二天凌晨,康熙帝率一群文武官员到了畅春园,宣布索额图有罪,由宗人府拘禁;其余相关人等包括心裕等人,斩的斩、拘的拘、贬的贬……


却没有表彰有功之人。[3]



桑玛能够理解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但对于李麟以从二品的等级去干从三品的差事忿忿不平。


皇上都看着呢!李麟是那个反过来安慰她的人,然后他告知一件能令她高兴的事情:她可以跟着皇帝跑到塞外骑马兼避暑!


果不其然,桑玛的注意力立即转到避暑的事情上。京师的夏天比云南的可要难过得多、更不必说和藏区相比。尤其是她住的地方四周围都是房子,她又不能敞着大门打着赤膊睡在屋子外的草席上。所以每个夏天她都会因为吃不好睡不足而严重消瘦、憔悴。



桑玛!真高兴你没事!这次我随皇阿玛巡幸,你可以跟着我好吃好喝!十六阿哥在随扈的名单上,自然是高兴的:既有得玩,又能显示自己多少是受关注的皇子。


谁也不提索额图的事情,仿佛死这么多人很是稀松平常,更不会有报纸记者跑去采访——这破烂年月还没有记者一说!


桑玛不想让自己的愤懑影响这少年的好心情,只眨眨眼:听说草原上的烤全羊很有名,特别是加了香料的羊腿——”咝,口水!


那你快去收拾行李吧!


两人同样的笑容灿烂,而且都是属于心无城府、耀眼夺目的那种,让周围的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个龙桑玛虽然不男不女,可也挺会讨好小皇子的……可惜这个皇子太小,生母身家又低、父亲是个一捏就完的小官,永远不可能夺得大位,讨好了也没大用处。


人心在转着各式不同的心思。但桑玛是越来越讨厌宫廷了。



------------------------------------------------


[1] 汉军旗的将领不大可能进丰台大营……所以是胡扯。


[2] 心裕此人早已因虐待家人的罪名处置纯粹胡扯也。


[3] 全数细节皆为编造。



10 秀之蔓


美人儿哦!只是小了一点点……不,小得很!


桑玛向来觉得只有过了二十的女子才可能有女性的妩媚可言。可这里的人结婚早得吓人,还没全长成就嫁人、生子,反而少了那份韵味。


不过,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可是天生的美人哪!因为是恭亲王——似乎是皇帝的兄弟——的外孙女,出身不错却不是极其显赫,又因为胆子比较小而不太受重视,粉粉的小芙蓉面上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总喜欢从桑玛的身背后探出去偷看外面的世界。


这么小巧、这么娇嫩……连她想摸一把也下不了手啊!所以她只能经常在小家伙的面前晃几下,谁知却被小格格当成了难得能交到的朋友——应该说是大姐姐。


宁宁格格,喜欢那个黄花冬青吗?这应该是今年最后一季的花儿了。


浓郁的芬芳,连山崖下的人都能闻到。


那个山崖好高、好险……还没到十岁的小美人宁宁格格又多看了会。美又香甜的花朵,确实适合长在一般俗人够不到的地方吧?


桑玛!十六阿哥惊叫一声。因为他看见桑玛扔去披风、刺刀出鞘的……居然往山崖上爬!


放心,征服这几块大石头不难!


桑玛挥挥手,以媲美羚羊的速度盘旋攀上十几米高、岩石嶙峋的崖壁中间——比她当初在怒江边的石峰上炸山开道,不知安全多少!


山腰上有一小块平坦的低矮灌木,芳香正是从这儿散发。桑玛很奇怪居然能在西北荒地看到西南山间出了名的冬青杜鹃。也许是哪个罗曼人士种在这里的?


算了,不去研究这些了!


小心地摘下一小把香喷喷的杜鹃花,桑玛脑袋里在琢磨着几种享用的办法。


晒干做香袋?


还是泡茶喝?


……还是供在漂亮的瓷瓶子里欣赏她们慢慢凋零的凄美风姿?


最煞风景的当然是当成药引,碾成粉末做了药丸子。


小心!


手里抓着的石块居然松脱!桑玛果断地将刺刀深深刺入山石间。脚下不少小石头纷纷滚落,让底下提心吊胆的人们更加惶恐。


桑玛的心砰砰砰地狂跳个不停。这下差点阴沟里翻船!看来做事情的时候绝对不能分神。


还剩两米高时桑玛知道没事了,摆摆手让山下围着的人散开成一个人圈,然后干净利索地一跃而下!


一手香花赠与美人(虽然美人的年纪小了点),一手刺刀英雄气概。


挺美的不是?


是呀!


桑玛脸皮厚厚地接下十四阿哥的赞美


后者是来看她出丑的,但没想到爬这还不算太高的山居然也有危险。不由冷冷道:刚才在分神还是怎么?要真掉下来,没人接得住。


多谢十四阿哥的关心!桑玛继续厚脸皮地拱拱手,汉不汉满不满的,不过没人在意。即使入了旗,她实际上还是两个族都不是。


哼……


桑玛!没有事吧?


啊!美丽的小格格!桑玛的脸蛋绽放出与阳光般热情的笑容来。


来,格格,美丽的花儿献给美丽的人儿。宁宁格格就跟这杜鹃花一样让人倾倒……


——小姑娘脸红了。当着一大群人的面,被个……热情的大姐姐用热情的语言赞美,好羞人哪!



之后宁宁的胆量居然变大了。在几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舅舅和女官、侍卫们的伴护下,居然开始慢慢骑着小马、放开了欣赏路边的景色。但跟小十六阿哥一样喜欢缠桑玛。



一箭射中!


这次我赢!呵呵,十三阿哥,承让、承让,贪财、贪财!


十三阿哥也是随行的皇子。


果然,这种劳民伤财的巡幸是有很大的政治考量的,不然以这位还算不昏庸的康熙帝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出来。这不仅仅是向北方打了上千年仗的游牧民族夸耀实力、笼络感情,还让大臣、儿子们了解国家疆域之广阔、之难治理。


这皇帝,除了必须应付一堆也不见得如何美丽的妃子之外,还得当作全权大使来,真是……辛苦!



* * *



十六阿哥认识桑玛很久,却是第一次见到她写字!


本来,一个外族、尚武的姑娘——只是头发未长出干脆一直穿男装——不识字更不会写字是情有可原的,何况他发现桑玛一见到典籍、一听见诗词就皱眉头避避开的厌恶模样。


可如今,桑玛不但在认真地看书,还在……写感悟?!


以各个击破之战法,集全力以击一路,深知内线作战之机宜,而骑兵行动迅速,运用自如,此又其能达成各个击破之要素也。”[1]


桑玛的字横轻直重、笔法工整,跟印出来的字似的;而笔锋刚劲有力,甚至比一般男子的字迹更硬朗。


你的书法是跟你的养父学的?


书法?桑玛乐开,我哪会什么书法!都是我不好好念书的时候被罚抄练出来的。嗨,你不知道,一张纸上写错一个字都要重新写一整篇的!……


本来就要重写啊!十六阿哥把这话咽回肚子,好脾气地听她怀旧。桑玛,很想念她的老爹吧?一边在心里替她疼着,他转开话题,桑玛,你怎么都看史书和战策呀?


其他的没用。


桑玛继续奋笔疾书:国之兴亡,兵之胜败……入帷幄之中,参庙堂之上……


为什么没用?十六阿哥很是感兴趣。桑玛知道的很偏、很杂、很深,这一点让他好奇不已。


念儒家经书能挡得住我的枪吗?!能挡得住大炮吗?!她愤愤地拍着桌子——


没用!没用!眼睁睁地看着百万人死去、千万人流离失所,却只能叹!只能哭!不懂军事、体力不纸、打不了仗,又能干什么?这毛笔连自杀都不行!!


一怒地站直了,桑玛突然发觉:自己现在生活在一个平静的、祥和的地方。没有难民,没有轰炸,没有大批的屠杀与死亡。


呵呵呵呵……她突然沙哑地笑起来,对着明显吓坏了的十六阿哥苦笑:唉,我现在的日子就很好,不用担心哪一天成了面目难辩的无名尸……真是好日子呀!


她胡乱地安慰着小少年。


桑玛,你真的希望自己是男儿,对不对?


是呀!如果我是男的,老爹就不会不让我去战场为国效力了……不过呢,她笑眯眯地盯着十六阿哥,现在,咱们去吃饭吧?桑玛好饿哪!



* * *



盯着十四阿哥的手里的纸张,桑玛觉得眼熟。不,这字迹有些眼熟像是……她写的?


咦?十四阿哥,您在看什么大作哪?她笑眯眯地凑过去,顺手将他的随从踢一边去。


看某人的丑字!十四阿哥当仁不让地回敬。不知怎么,他特别爱和桑玛斗嘴,但都无伤大雅、不会有掉脑袋的危险。只是他老爱学八贝勒、嘴角有丝滴水不漏的微笑,但挂在一张英气勃勃的脸上,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哦,您还是来一个讥讽的笑容比较像您自己。


桑玛脱口而出的话令他一愣,旋即又回到那不伦不类的微笑。胡扯什么!对了,你来。十四阿哥毕竟年轻,其实在桑玛看来是还没长成,所以经常能够不耻下问


“‘各个击破我明白,可这内线作战是怎么回事?兵法里没提过啊!


内线作战一般在诱敌深入的时候展开,先让敌人轻敌,让他们补给吃紧,然后用多数的兵力一个个地——”她做了个一把抓的手势,吃掉他!如果由坦……呃,骑兵为机动部队就更好,可以每回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呵,我这叫纸上谈兵,呵呵,真要临到阵前还是不行的。


内线作战……很好的说法。十四阿哥沉吟着,照你这样讲,当初皇阿玛亲征,用的也是这法子。


什么?皇上亲征?


是。


呀呀!真是了不起呢!那,十四阿哥打算将来也当个大将军?桑玛感叹着随口道,全然不明白自己在讲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


十四阿哥眼中迅速闪过一丝什么,但很快就恢复了半嘲讽半诚恳的神情,大哥曾跟随皇阿玛与噶尔丹作过战。现在虽然噶尔丹死了,他的侄子也不是忠诚驯服的货色。何况西南的情况你多少该知道,那里民风剽悍,动不动就有乱子——”


桑玛可没想过他真正要的是什么,激动不已地紧紧握住他的手上下摇动,对对对!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想法!这要人人都想您一样不畏艰险、沙场秋点兵的,我们这泱泱大国的就不会受人欺凌、任人宰割……


十四阿哥呆呆地看着她波光粼粼的深邃大眼,又低头研究了下两人紧握的双手……脸红了。


当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感觉真好!


恩,这个,十四阿哥,这噶尔丹是谁啊?是俄……罗刹国的吗?


……



------------------------------------------------


[1] 这是后世评论明与后金萨尔浒之战的,此处纯粹胡扯。但李宗仁回忆录中,曾经颇客观地评论过中、日双方在战略上的错误,尤其抨击正规军没有利用内线作战的重大失误……倒是值得一看的文献资料。



11 木之萧


集体射猎向来与军事训练混杂不分。士兵们全部盔甲,手上全是弓箭腰刀,将早就准备好的猎物驱赶到一处捕杀,或是举办各种射箭、摔交比赛。因为说不定就有皇帝亲自到场,因此大家非常卖力,场面也很是热闹。


但桑玛并不喜欢这样的,她比较中意真枪实弹、打死一个有垫背的打死两个还赚一个……算了,也许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回去当兵,只能窝在这封建时代。


桑玛,我们去狩猎!


小十六阿哥若是放在汉家,应该是那种被关在书房、手无缚鸡之力的苍白少年,可他是满清皇帝的儿子,除了读书、背书和写字,还必须像草原上的剽悍民族那样,从小骑马挥刀射箭,以夺取自己的那份财富和地位。


十六阿哥,小心些!


桑玛在他的马屁股上拍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年轻的白马撒开蹄子乐颠颠地跑进林子。而她稳稳跟着,却并不参与打猎,只手握火枪、腰配倭刀、刺刀在怀,鞍袋里放着自己制的火药弹头——火器营的工匠死也不肯按她说的去改良,她也懒得去计较,反正八国联军还要一百多年才打进北京城,她是看不到的了,要夜郎自大就让他们去自大吧!


小子的弓箭是长进了不少,至少在经过桑玛的严格调教后准头非常好,就是力气比一般的成年武士小些,但锻炼个几年肯定是没问题的。


各种哨子声、喊叫声、动物声,交织成一副围猎图卷。只是桑玛对于杀戮小动物的行径嗤之以鼻……除非让她吃吃闷烧鹿肉或是盐烤羊腿。


嗖嗖的声音,是箭,而且是流箭


桑玛也是出于本能,薄而狭长、略弯的倭刀如今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使起来虽不能夸口刀随心动,也可谓得心应手。


她就这样赶上十六阿哥的马——两人差不多高——刀出鞘,鬼使神差地碰掉了一支流箭。


是碰掉的,因为她没有出手挡羽箭的奇快刀法,只是直觉得去挡一个朝己方快速飞来的黑影。


原来,是一支箭!


她惊得跟十六阿哥面面相觑。


这个后怕呀!


小心流箭!桑玛叫了起来。


周围的侍卫闻声纷纷赶来,马蹄声与人声乱七八糟挤成一团。


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桑玛相信十六阿哥脑子里也是转的这个念头,只是在诡异的宫廷里呆久了,反而把谎话假话当平常了。


大家小心些!别伤到了贵人……


很快的,小小的风波过去。十六阿哥一来年纪小,二来远远不如十三、十四阿哥来得受重视,草草收场也没人注意。不然又是一场明争暗斗了。


桑玛倒不见得讨厌斗争。反正中与外、中央和地方、军与军、战区与战区之间的斗争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在战争和纷乱的年代早就见怪不怪。可这和平年代也这样,就让她有丝费解。


索额图倒了。十四阿哥在她苦苦纠缠一个晚上以后终于开口。


那又怎么了?


他的眼神很是可怕,没什么。你就看下去吧!


啊?哼!说了比不说还糟!桑玛一气之下甩袖子就走人,连个最马虎的礼也不给。


倒是几天后,十四阿哥少年心性的受不住刻意的冷淡,只得拉了桑玛去附近无人的草地,说:我是为你好!别掺和进皇家的事情。


桑玛看了他半天,好象明白了,就小小声地问:权?


是。


她点头。这玩意儿还是让什么旗不旗的自己去搞吧!她还是好吃好喝地过她的日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儿吃的东西可真好!跟修公路那半年多的艰苦日子比起来,根本就是富翁过的!


公路……转向一眼望不到边的连营篝火。想家啊……


龙佳氏 桑玛!


一名太监匆匆跑来找她。


这位公公,叫桑玛有事吗?这时代除了等级分明的社会,就是眼前不男不女的太监让她始终无法习惯。好好的男人要当太监……万恶哪!干脆逮去上战场得了!


十三爷说你拉的胡琴好,叫你跟他一块演奏呢!


皇十三子?十三阿哥?唉,这爷不爷的也不习惯!


桑玛头一回听十三阿哥吹笛子,居然跟他的琴一样好!真是惭愧,她就会那么几支二胡曲子,其他的都是改编改得惨不忍睹。


你管你奏那首随心曲。别管我。十三阿哥这样吩咐着。


和音?桑玛点点头。


为皇帝演奏呢!她小小地兴奋了一把。


如果是被侵略的那些个清朝皇帝,她是宁愿被杀头也不愿为他们演奏任何美丽的音乐。不过这位康熙帝似乎很不错,而且他还亲自带兵打仗、保卫国家。这份爱国主义热情可真是金贵哪!


怀着某种景仰的感情,桑玛很完美地向康熙帝行了个侍卫的双膝跪大礼——不行礼是要砍头的——然后接过胡琴:正是跟十三阿哥一起时用过的那把,因为她认得上头有了年月的木痕。


向周围黑压压的不认识的人深深鞠了一圈躬,桑玛开始拉她最心爱的曲子。


在场的其他人等,至少有半数是听过各种古曲名曲的,可没有任何一个听过用把不入大雅之堂的胡琴,演奏出如此打动人心的乐曲。


而十三阿哥巧妙的笛子伴奏削淡了曲子中的悲凄,却添了几分轻灵。很适合在本应欢快的宴会。


好曲子!好技艺!康熙帝在一曲终了时轻叹。其余的人不管喜不喜欢,都跟着皇帝一块儿称赞。


桑玛接过不大的木头盒子时,虽然很想看看皇帝赏她多少钱,可还是忍住了。


桑玛,你到京师有三年了吧?


是!是三年四个月了。


康熙轻轻笑了下。还是那么有精神的姑娘……只是这头发……他扫了眼武将席。你是想继续留在大清,还是回家乡?


禀告皇上,桑玛非常荣幸能为英明神圣的皇上和大清国效力,也希望能一直留下。嘿嘿,有好吃的,还不用担心付不起饭钱。


呵呵,时间不长却学会拍马屁了?


桑玛不敢随便在皇上目前溜须拍马的!皇上是很英明!


席间文武呼啦一下一起歌颂一回。


真是恶心……桑玛几乎想抓抓胳膊,也好挠掉一些鸡皮疙瘩。


哦?你倒说说,朕英明在什么地方,值得你留在大清?


我不是已经入了什么旗子,不,是镶白旗了吗?那你现在又是在干吗?做给蒙古和其他一大堆人看?!


这样一转念,桑玛倒是有点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干脆复习一下她最拿手的大放厥词:


陛下亲自率领军队抵御凶悍的敌人、保护自己的人民,使得男人们不必担心被杀死、女人们不必害怕被掠走、孩子们不必失去父母的爱护!千万的百姓能吃上和平安稳的晚餐!


这几句话是桑玛的真心话。讲得是铿锵有力,震惊四座。



康熙帝也是实实在在的愣了一下,他真是没想过桑玛这小家伙能说得这么……白。不过——


说得好!朕,会率领大清的铮铮铁骑,保护这大好山河!


果然是说给外族听的!


桑玛背心出了层冷汗,被晚风一吹,觉得很冷。


无视于其他人对她打探的目光和低低的交头接耳,桑玛愉快地坐在十六阿哥侧后方,自顾自狂吃。


就让别人去说吧!



* * *



如果跟着十六阿哥,是略有风险的话,那么即使偶然碰上十三阿哥也是件很倒霉的事情。


这位十三阿哥自从他的亲生母亲去世后就不大爱与人亲近,嘴角发疏离笑容,跟八贝勒的假春风与四贝勒的真秋风有得好比。相比之下她的十六阿哥最最好!


瞧,现在他就在谈笑间,几个想找他挑战的蒙古勇士就把矛头直指向很受月芽姑娘喜爱的桑玛身上。谁让这干瘪小子长一张漂亮脸蛋来着?!


摔交?


我得罪你了吗,十三阿哥?!


三场,两胜一负,却把桑玛累得半死不活。


和三个强壮的男子摔交哪!而且十三阿哥似乎算准了她不肯服输、也不肯说出自己是姑娘的个性……总之是倒霉到家了!


格格……呜还是你最好……桑玛死抱着宁宁格格不放,而小姑娘也没多大的高低之见,还很高兴地当她的大树——不,虽然不能称为大树,身份上却也勉强过得去。


只是——


桑玛见过八贝勒!


春风没进到眼睛里,就是假春风。嘿嘿,这样的眼神在老爹的同僚同袍同学乃至好友身上看得太多。其实只要你本身有点实力,也别太锋芒毕露——除了生死关头——或是得罪人太多,基本上无伤大雅。


怎么没见你下场围猎呢?前几日听闻你为十六弟挡下了羽箭,怎么,不跟着?


啊,回八贝勒的话,这用词不太舒服,昨天桑玛不慎被三名蒙古勇士相中作为练本事的草人沙包,被摔得七昏八竖,今天连马也不能骑,如果下了场子只能是给大家添乱;何况经过上一次阿哥和侍卫们都小心注意了,若是再出纰漏就也太难看了……


桑玛很喜欢叽叽喳喳讲一大堆,一直讲到对方嫌烦了为止。结果没想到这位不满二十岁就上下闻名的年轻权力者,居然也一脸微笑地等她说完。


更奇怪的是,他的笑意进了一点到眼睛里。不过,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够稀罕的就是。


是十三弟下的套子?


敢说他弟弟的不是吗?哼!


呵呵,是桑玛不服输,又不肯在一群大汉面前说自己是女的,当然要打到底!不过这一打交情就出来了!是真的!那几个家伙,不管输的赢的,居然火速跟她成了好朋友……真是豪爽的性子呀!难得!难得!


八贝勒的微笑变成了……夏天的……晚风。


就在桑玛胆战心惊的时候,有名太监匆匆跑来,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又成了春风。


那桑玛你就多休息几天吧,可别出了差错……


桑玛一直折着腰、扯着笑。好累哪!


望向一高傲一卑微的两个身影,她想着:是什么事呢?


第二天她才知道,原来是裕亲王重病,而急报是前一天晚上才到临时的行宫。


这位八爷……消息好快啊!



12 忧之思


桑玛也先期回京,因为宁宁格格的外祖父恭亲王也一病不起。小姑娘泪水涟涟问十六阿哥借人——能不给吗?!


这一年可真是不吉利,连着两个亲王看来是凶多吉少。桑玛突然想起了多灾多难的1937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不会天灾人祸一起来吧?


她现在住在颇受圣眷、却远不及裕亲王那么受重视的恭亲王府。这皇帝的两个兄弟的子孙数量,可与康熙帝差得远了!


躲在一个人住的小屋子里,桑玛开始每天都要进行的顶上活计。到了古代,她头发生长的速度一年不过半寸。桑玛只是庆幸脱发倒不曾有,也就没有真正秃头的趋势……


检视完毕,继续戴上帽子,再用近十支发夹里里外外仔细夹住,不会有松脱的危险。不然这两寸长的头发才真个叫不男不女!


唉!能回去多好,甚至可以剪个男儿短发而不被老爹训。要在这年月剪短发,那大家一定认为她是出家人了。


不过没几天的工夫,俩亲王都去世了。


皇帝的反应出乎桑玛的概念,他居然那么难过?!少见,少见哪!


于是仰赖皇帝鼻息和意志的整个京城全部笼罩在人为的悲哀气氛中,仿佛每个人最敬爱的亲人都去世了一般。


这古人可真厉害!


当然可爱又纯真的宁宁是真的难过,她失去了两个非常疼爱她的长辈;她周围的人也难过,因为失去了一棵可以靠的大树不知何去何从——王府里是一片哀愁,听说禁城里更甚,一群皇子也跟走了父亲一样孝服哭丧的。


这时候桑玛特别想念和美国大兵一起追悼阵亡战友的场面:大家严肃地站着,举枪向空中射击,发誓将实现战友的遗志……比如今虚伪到极点的哭丧要真实许多!


幸好,她是类似侍卫,站好岗、安抚好小姑娘就行。若要她哭的话,得准备多少辣椒水!



一堆的红色曲柄伞和鸟兽大扇子,还有黑压压的人群和帽子鞭子……桑玛是头回见到若干个亲王、郡王、贝勒、公爵等等挤在一块,全副披挂出行的壮观场面。游行……呃,是出行的队伍绵延二里多地,旁观的军民都一脸的憧憬——这派头是做给别人看的,相信不是每一个贵族都喜欢前呼后拥的排场。


至少——


四贝勒不喜欢,他的眉头皱着。八贝勒是看不出情绪的,除非他想让别人看到。


十阿哥以下的皇子们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羡慕、妒忌、渴望等等的复杂心情,而他们还没学会宠辱不惊的本事。


等一连串的丧事、祭祀、节目什么的都结束的时候,夏天都快过去了。


从山东会馆里传出的一份民情在京城里微微起波澜:山东旱之后复又大雨。


老百姓们每日为了吃饱肚子而奔劳着,官吏们每日为了俸禄等级而操心着。没人关心其他人的死活,玩乐的照样玩乐、糜烂的照样糜烂,好一副华庭盛世歌舞生平!


桑玛没去过山东,但听说那里经常闹旱灾,老天爷随便跺几脚就会让农民们饿莩遍野……



桑玛?桑玛!娇娇嫩嫩的声音唤着,还不够,又加上一只娇娇嫩嫩的小手。


哦!宁宁格格!又要西巡,不过十四和十六阿哥都没去,所以桑玛也干脆得躲在十六阿哥阴凉又有好吃好喝的宫院里看书,熬过这长夏。


桑玛看书走神,不是好学生!小格格娇娇嫩嫩地指责着,不过听上去没有半分恼怒的意思。


呵呵!桑玛在考虑这几个字怎么写才好看。这套拙劣的说谎方法已经无法对付越来越聪明的十六阿哥,不过用在宁宁身上倒还行。


罄、竹、难、书……写起来是顶繁的。小家伙真的不爱念书写字的。笔画好多啊!她能不能不学啊?


格格知道罄竹难书这四个字的来历吗?桑玛突然有了兴致。快开饭了,心情当然特别的好。


什么呢?桑玛真的很聪明!宁宁崇敬地想着。不过她的西席先生是怎么看桑玛的学问的,她就不知道了。


古代有个隋炀帝,他做了很多的坏事,所以当大家起兵造反的时候,大声骂他: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意思就是说,把南山的竹子全砍光做竹简,也写不完你的罪过,把东海的海水都来冲刷,也洗不清你的罪过。恩,你知道竹简吧?


知道!它是用来写字的!写她讨厌的字。


格格真聪明。桑玛胡乱夸奖着。


可是,为什么要起兵造反呢?要杀头的呀!宁宁不解地上下扇着小扇子一般的睫毛:坏人由皇上定罪不就可以了?


因为隋炀帝横征暴敛,他手下的官员们也贪污民脂民膏,老百姓们活不下去,那,与其饿死,就不如造反推翻这个坏皇帝。


哦!坏皇帝啊!


是呀!坏皇帝让老百姓活不下去,而好皇帝能让老百姓活得比以前好。


可这山东……说不关心这个古旧满清年代的事情,但一想到很多、很多的人饿死或是流离讨饭,心里那个难受——


一个侍卫女官,也议论起好皇帝坏皇帝来了。


门口的声音凉凉的,有点熟。是谁啊?


给四贝勒请安。桑玛习惯性地低头行礼——真的快比敬礼还熟练了。哦,是四贝勒……这人跑来女孩家的地盘干吗?


问你呢!怎么不回话?另一名穿着很好的少年人插话,好象见过,应该是排行十几……呃,十二的阿哥吧,似乎没有封号,那叫阿哥就对了。


给十二阿哥请安。给十三阿哥请安。动作流畅、毫无破绽。


在他们的身后,跟着挤进雅致小厢房的是一脸担心的十六阿哥,给十六阿哥请安。


干脆不直腰了。回四贝勒的问话,桑玛认定了这隋炀帝不是好皇帝,当今是好皇帝。


这时代的人,哪懂得民主?!桑玛冷冷淡淡地撇清。许是大家见平日里恬噪至极的桑玛随手一甩,干干净净地立在一边……观望,所以认识她的人都有些奇怪。


那你又如何认定了当今天子是好皇帝?没长眼的十二阿哥存了心找茬。


因为十二阿哥就是这么认为的不是?桑玛平时听多了各位大人、阿哥、王爷贝勒说的,自然就记住了。


桑玛更冷、也更凶悍,凶悍到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都发觉她在怒火熊熊中——


桑玛,今儿个午膳有你爱吃的春卷。


十六阿哥贴心地提醒着,果不其然看见桑玛脸上露出真心笑容……她是很容易满足的一个人。


呵呵,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呵呵,四贝勒、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六阿哥,若是没事,桑玛告退,呃,格格?


宁宁小姑娘早就被四堂会审的架势吓坏了,但一见到所熟悉的桑玛的笑脸,复又单纯地开心起来,恩!吃饭了!


是呀!格格,多吃饭才能快快长大,长成大美人哦!


小姑娘脸红了。


而十六阿哥也有些不自在。因为桑玛总是调侃他要多多吃饭,才能长成高大健壮、英俊潇洒的皇子


四贝勒早学会对桑玛的装疯卖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在她很努力地保护他的弟弟的份上也就懒得去追究。要这样的小家伙放在他府上……算了! 去吧!


最大的皇子一句话,赦免了桑玛的苦刑。吃饭去也!



贪污之吏甚于噶尔丹……


皇上临行前才接到姗姗来迟、迟疑了又迟疑的天灾的报信,气得不大一处来。而请求赈灾的奏折,还没有弹劾一个捐了自家口粮米帛救济百姓的好官多!当然勃然大怒:因为他知道那个官儿是好人。


以上等等其实不应该在狭长的宫墙间风传,但显然大家都知道了,不管通过什么途径。也许人人都有一双顺风耳吧,这内廷居然比侍卫营房里的消息更灵通。


而身处如此环境中的十六阿哥,终究会变成权力者吧?!


桑玛更加努力地教他打枪、算学、几何三角、工程学和音乐,不管他懂多少,像发了狠似地拼命塞。而小十六阿哥居然也咬牙忍了下来。


直到他的贴身太监跑来向桑玛告密,说他的小主子每天只睡不到三个时辰,却一声不吭地看书、练习,练习、看书,虽说用功的成果让宫廷皇子师傅们称赞不已,甚至也得到皇上的亲口褒奖。可是,再搞下去身体要坏了!


桑玛出宫门狠狠骑了一整天的马,直到厩里一匹以顽劣著称的马被她折腾得筋疲力尽、温顺得不可思议才罢手。


好累呀!


原来身体累过了头,心里就不会苦痛了!



不过十天之后,皇上起驾。


而十六阿哥笑眯眯地找她:桑玛,四哥去山东赈灾,我推荐你跟了去,可好!


桑玛愣了半晌才回过神,乐得嘴角都撇到耳朵后头去了。


我的好十六阿哥!桑玛爱死你了!



13 折之馨


自从桑玛高兴之下狠亲了十六阿哥几下后,这小子总是躲着她……


不管了!


桑玛乐颠颠地拾掇了一个不大的包裹,开开心心地去四贝勒府报到去。


不过她忘了,四贝勒一向不喜欢看到她笑。


桑玛,和册子上的再对一遍。


是!


很有精神不是!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嘛。


桑玛,册子上不许涂改,全部重写。


……是!


这么多字要抄到什么时候?算了,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嘛。


桑玛,去,问问户部怎么办的差!


……是……


是不是有点……有点借刀杀人?去向官员们,问责?唉……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嘛。


……



总而言之,桑玛被狠命使唤了三天三夜,睡不好觉吃不饱饭才歪歪斜斜地爬上马背——


拿我的钧令,快马加鞭去运河驳岸看住那些担的粮食,少了一担就要你的脑袋!


天呀!


地呀!


佛祖呀!


我的脑袋呀……



但桑玛还是办到了。


齐整整的五十万石粮食,齐整整地行驶在运河上,星夜改道北上远赴山东赈粮。


而船工们对多出来的活却一点不见抱怨,连连称赞皇上的仁慈。相比之下官员们的抱怨就令人恶心至极。


但要说桑玛有多大的功劳,那是天大的笑话。如果不是康熙帝的严旨与皇四子的地位,以及一群刀不离身的如狼侍卫睁大眼抓小辫子,走路虎虎有风的漕运总督会诚惶诚恐地办事,养尊处优的官吏们被像士兵一样驱使着日夜盯梢清点看守?


一切都是君王的意思,而非人民的意志!这要碰上个昏君,那大家就只有一块死的份了。


不知怎的,桑玛想起大家对太子的评价似乎不怎么样。那……下一任的皇帝是谁?


漕运的滕州码头,在凉凉的夜风中,桑玛靠着船身发呆。[1]


不对!有马蹄声!桑玛打了个呼哨,从自己选的岗哨上顺着缆绳迅速跳下船舷,手中的倭刀已经出鞘。其他的轮班值夜侍卫也闻声赶来。


这是天未亮的凌晨,是谁连夜赶了来?



四贝勒一行十几匹快马,星夜兼程地赶来与运粮船队会合,还要沿途安排地方官吏调运银钱的事宜,可谓十分的辛苦。但最尊贵的皇子都支撑了下来,其他随从官员自然必须无视自己一脸的憔悴,就等着能上船睡两天休息休息再接茬干。


清冷的月光下……


一道清冷的笔直身影……


手握一柄闪着清冷光芒的长刀……


喝!大半夜的吓死人!


幸而有船上的火把照亮视线,大家才略微放心。


但见来人嗖地将刀入鞘——好快的动作!桑玛迎接四贝勒、十三阿哥,及众位大人!


年轻而清亮的嗓音,在夜半时分格外的让人印象深刻。不少以前没见过桑玛的人对她顿时起了好感。当然他们不知道桑玛是女的。


四贝勒勒住马,看向弯身行礼的人,再次痛恨:为什么是女的!要是男子,即使不能位极人臣,起码也可以干出一番事业来!


大家等了半天,桑玛也弯了半天的腰,才听见四贝勒如月光般清清冷冷的声音,辛苦了,桑玛!


没有贝勒和阿哥,以及众位大人辛苦!桑玛是否这就去安排热汤和舱房?


也好。有什么吃的也一起上来吧!已然十七岁的十三阿哥是累极了,也饿坏了,可却不想半夜让人起来准备吃的,留下跋扈的名声。要知道,这趟使命有任何差错都会成为被兄弟和朝臣们攻击的把柄。


是!


很快,温温的粥,热热的水和软软的被子全部准备了齐全。而哪条船上有多少东西、几个人看管如何轮班、户部清册与漕运清单有何差池,等等这般都在短暂的等待与用粥过程中报告完毕,甚至桑玛还帮忙给四贝勒添加洗脚水——当然这是在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下不自觉地做的,不然她就沦为伺候丫头了。


倒不是桑玛天生就能干,实在是跟着这位贝勒才半个月工夫——其中大半部分还不在跟前——早被他大大小小都要完美无缺的脾性整得快成精了。连文报中的几个字句不通顺都会被指出,哪个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拼命!


大家可不是喜欢拼命,而是怕被批得没命!


但大上司还是体恤下情的,因为他允许大家直到天大亮……到用午饭的时候才继续做事。


桑玛钻了轮值的空子,一觉睡到下午了去,因为她已经两天一夜没睡觉了。嘿嘿,大上司没有骂人,嘿嘿……真是好日子哪!



* * *



看了几份紧急上报,说的是当地官吏将先期运过去的粮食截下,再高价卖给商人囤积牟利。


四贝勒一听,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这些混帐真该全部砍了!……所有的,每一担粮食,你们全部得亲手看着灾民领了!一粒也不许让这些该死的贪官们经手!


回贝勒,此行共十二名侍卫、其中包括桑玛,其他官员共二十名,连上贝勒和阿哥及随从,全部人手不过三十七人,即使每人不吃饭不睡觉,也不可能亲手将粮食在十天内发给七十万灾民!而若是办不到又一口应承,那么不是想欺瞒贝勒,就是想着偷懒的方法。


桑玛视而不见四贝勒吓死大活人的黑脸,平平淡淡地讲出显而易见的道理。没道理念了二十年书的皇子不懂,他只是太过急于求成,但也不能把她当神来使唤哪!


舱内一片死寂。


贝勒爷,卑职看来……有个好心的想打圆场。


你懂什么!十天!仅仅是十天就可以饿死上千人!四贝勒端正的脸庞几乎扭曲,愤怒地打断他。


那正好,可以将这笔帐算在那些上下一起贪污的官吏身上,让近年来只对平民百姓开刀的皇上下决心整治吏治——有几个人心里想道。可惜这话只能想,不能说,恩,不能由他们这些不够亲近的人直白了来讲。


好几道不明不白的目光向桑玛投来。这小家伙是皇子贝勒带来的,应该不会死吧?


桑玛想的却是其他的事情,眼睛扫到所有人都低头,她偷偷瞥了十三阿哥一眼……


天啊!正死瞪着她呢!


再偷看这位阿哥的哥哥……


呃……请问贝勒夜,这受灾最重的五个县,次重的十一个县是不是先分派了人手盯着放粥,看着老百姓有米粒吃而不会饿死,然后再、再分出另一路人马去调查贪污的事情……


完蛋了,那双狠盯着她的黑眼睛越眯越细长。可她没本事揣测上意呀!是不是要下跪什么的,好保住一条小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火去打鬼子兵?


赶紧低头、弯腰,作尽忠职守死而后已之状:桑玛自当护卫爷等的安全……以及不让更多的老百姓饿死!不管乞丐的命还是大官的命,每一条命都金贵。


后头的那一句实在是自动嘴里冒出来的。她是不能在这年代讲什么人人生而平等,但至少让她发表、发表个人见解吧!憋在喉咙口不说,难受得紧!


哼!说得好呀!真是太好了!四贝勒突然一拍桌子,吓得桑玛小小的跳了一下。龙佳·桑玛!


在!


现,命你与本贝勒一起前往范县!


范县?好像最穷,而且是先受旱灾又遭水灾、最倒霉的那一个。也对,从最薄弱的那一环下手罢!


是!对不住,除了,她讲不出其他男人才讲的应承字。近十年的民主教育,让她根本无法接受外族又封建的方式。


她真的是无法接受,不论他们的皇帝有多圣明



---------------------------------------------------


[1] 估计当时漕运不是走滕州的路线。不过懒得去详查,大家就当我胡扯罢。反正本文本来就是胡扯。



14 生之艰


桑玛是早就听说山东、河南天灾人祸之惨状的,只是这些全部从报章上得知。她只晓得鬼子一路烧杀抢掠无辜的滔天罪恶,却从不曾亲眼目睹水灾的灾后情景。


踩踏着被泥浆水冲断了的道路,马车几乎无法在原有的官道上行走,一行七人,包括四贝勒在内都是下马推行,甚至将大袋、大袋的米放在自己的坐骑上、自己牵着马步行。直到连续奋战了两天,范县前来接应的人马到了才解过围。


说是接应的人马,统共不过收集了大水未及冲跑的十几辆独轮轱辘车,牲口不是淹死就是被吃了。而望过去:一路逃难的人拖家带口的,个个面如土色;野草都差不多没了,附近即使是断了倒在烂泥地上的树木都被剥去皮;偶然某处石碓下露出尚未化为白骨的腐烂尸体……有个随从去地间解手,结果一脚踩在上头,整整吐了两天差点没命——当然谁也不会同情他。


生灵涂炭,不过如此!


朝廷前头到底有没有赈粮送到?或者,那些粮食物品可够?桑玛想着想着的,居然就把这个疑问说出口了。


一名当地的衙役——可官服连同房子和孩子都没了——冷冷哼了一声,人都死光了、逃光了,现在再运粮食有个屁用!


桑玛无法反驳。从遭灾,到上报、下旨、调度,再到距离县城还有三十多里地的眼下,经过了一月有余。田园早空了,活人都逃了。他们这一行只能做做扫尾收尸的活。还救个什么劲、赈个什么灾?


桑玛满腔的热血被一点点冷却,现在更是冻结。


这里有多少种粮?多少棉衣?


四贝勒的声音突然从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近到完全可以听见她的自言自语和衙役的回答!果然,那衙役也吓得脸色苍白如雪。


回贝勒,棉衣未有,这种粮……据报刚由太仓等地装船。皇上还没说要先运来山东。贝勒府的一名中年幕僚显然极其精明能干,不过这趟路程也够他呛的。连年轻力壮的桑玛都有些支撑不住了,何况他像是已年过四十。


也对,早早地送来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爷,免山东十六县赋役的旨意已下。


……


大家都无言。免去税赋当然是好的,问题是:即使不免,也没人交得出一文钱、一粒粮呀!


唉!齐鲁本为天下至富庶之地,可如今……


天快黑了,破烂的县城也在望了。


大家快一点!马上就有热食热水了!


累!连着三天,桑玛顿顿都没填饱过肚子。那等一会她要吃到活活撑死为止!


——”



黑压压的褴褛人群,绿晶晶的饥饿眼神。


桑玛等人立即精神戒备。这时候最容易出乱子。她和侍卫们不管多累、多饿,统统长刀出鞘。保护大人物是大家最关切的。她是不知道领了另一队人去寿张的十三阿哥那里的情况如何,但四贝勒是把手下最精良的四名侍卫派了跟去是真,他这边却只有她跟两名贝勒府的三等侍卫,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无可奈何。事到临头的时候,人手总是不够用的。


在闪亮的刀锋下,饥变的氛围顿时收敛。


倒米!


县令也一样狼狈不堪、满面憔悴,看上去已然濒临崩溃。听说突生暴乱的饥民曾将他家洗劫一空,大概是真的了。但他是当地唯一一个穿官服的,可惜衣服的品级不对,看来是从衙门其他人身上扒来的。


东西是早已准备好的,甚至在贝勒一行人到来以前,三口大锅里的水已经开了……


五十岁以上老人,十岁以下的孩子先来!


刀光一逼,一名在灾民中勉强算是壮实的汉子吓得退后好多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看上去要悲惨得多,所以桑玛也没继续追究下去,只叫他滚一边去。


一个多时辰(她也学会用时辰来计时了)里,聚集在县衙前的灾民们用破碎的罐子、碗边甚至树叶子做的容器,领到了几天来唯一的食物。


渐渐的,热气腾腾中,眼见着一担担、一袋袋江南送来的米粮运进衙门,人们才开始有了哭泣的力气。


桑玛他们也瘫了。几名放粥的差役讨好地用衙门里的碗碟,盛上浓稠的热粥,上头甚至还飘着些不知哪里来的菜叶片。


而四贝勒,一直背着手、挺直了腰杆,坐镇大局。


桑玛此时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这是个从一出生就锦衣玉食的皇帝的儿子,却跟他们一样,颓然坐在肮脏的台阶上,就着脏兮兮的盛器食粥……


小爷要再来一碗吗?一张讨好的皱纹脸凑近了问她。


啊,多谢!多谢!我真是饿得没力气了。大半天水米未进,还得精神抖擞地——做样子给人看——赶路、扛东西、持刀站岗,铁汉子也会没力气!


呼噜唏哩地猛喝、狂吃。三碗下去手才不再抖、心才不再慌。要是老爹看了她的吃相,一定勒令她抄书一百遍的!当然打仗和非常时期除外。



* * *



四贝勒,每个皇子都像您一样吗?


可能是肚子里饱饱的、暖暖的,连带着脑袋也不太利落;又或许在这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不讲点乱七八糟的事情会睡了过去。


什么?


很显然,桑玛是第一个胆敢问这样的问题的人。


哦,是否皇子们都会像您一样亲自跑来这样的地方,桑玛指指肮脏的地面和破衣烂衫的惨绿人群,那些人无处可去,只能挤在一块取暖。真不知道将来谁能帮助他们躲过今年冬天。还亲手放粥?


……


这不是个好问题,所以大老爷不理她。


桑玛摸摸鼻子。她是没力气去察看乡间房屋的毁损状况。但这是下雨而非决口造成的灾难,应该不会冲跨房屋。所以,接下来只要等水大半退去,再将口粮和种子什么的分给他们就行了吧?


但,这天灾的倒还能对付,人祸可就……


天色有一点点灰蓝,正是太阳升起前的大概一个时辰。小小的眯一下不知会否得疚?


什么人!


有人大喝一声,所有人惊得跳起。


吃饱饭的衙役们一拥而上,将企图偷米的男子抓住。


人赃俱获。


所有的目光全部投向地位和权力最大的那个人。周围的还留在原地的民众们,眼神中既有痛恨又有同情。


无耻之贼,偷盗朝廷赈灾米粮,置乡人身家性命不顾而只图私利。来人!……奉旨,立斩!


四贝勒缓慢又冰冷地说着,直到两名随身侍卫扑上去,将人犯拉到旁边就砍了。


整个过程不过是扒一小碗温温的白米粥的工夫,大家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就这样愣愣地看着一条生命,在一句话之下消灭。


无法反驳,无法抗议,甚至无法生气。


桑玛是头一回亲眼见到砍人脑袋的场面——没有自己想的那样血腥,是因为她极其憎恨这名贼,而且离得远也瞧不太清楚。


……桑玛!


有!桑玛一激灵地立正。不对!错了!赶紧单膝半跪来个礼,桑玛在!


走什么神!跟我过来。


是!桑玛吓得全神贯注,怕万一自己也被喀嚓掉脑袋,可就难看了!


步入县衙的耳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正好说话。


我要继续往清丰、南乐等县,看看他们的放粮的情况,然后沿了黄河一路赴西安,向皇上回报。你带了御赐宝剑去寿张县,跟着十三阿哥办事……一起来西安,有赏。[1]


是!


等等!


桑玛见四贝勒叫她到没人的地方,竟然是给她银子?一大锭银子?好多钱啊!一年也赚不到呢![2]


想必她双眼大瞪的模样非常可笑,一向对她板着脸的四贝勒居然笑开,见你是个明事的才叫你办这事,回头用你的宝贝小刀弄碎了再使。不过,这剑要是丢了……你的小脑袋可不保!


桑玛本来就不小的双眼几乎瞪出眼眶。脑袋不保?!能不能给了别人啊,有钱没命花可不是好事……


还是你喜欢姑息那些囤积贪污之徒,眼睁睁看着百姓们饿死?


他的语气严厉起来,但桑玛更在意其中的含义,桑玛一定办到,保护十三阿哥把那些的贪官污吏统统揪出来!


好!你且听着,现在快马加鞭一直往西,途中不得停留,明白此中的干系吗?


是!明白!不就急行军嘛!现在还有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那可是好几十块大洋……扯远了,嘿,当然要干的!


现在吃些东西,收拾了干粮和水,就上路吧!


是!


桑玛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直到上了马,军人的服从天性终于让位于少年的好奇心。回头看了眼晨光中四贝勒高高挺立的背光身影。


如果,下一任的皇帝也能像他这样,多好啊!



-----------------------------------------------


[1] 此处的地理、灾情只部分相符,但时间段本来是不一样的,只是为了情节而放在一处。请别当真。至于细节,纯粹胡扯。


[2] 清朝前期,银两已成为最主要的流通货币,大体可分为四种,大元宝重五十两,中锭重十两,馒头形的小锞重一二两到三五两,散碎的银子称滴珠等,重一两以下。偶这里是杜撰。不过当时一品大员的正式工资也不过一百八——仅仅是正式的那种,其他的火耗或补贴孝敬等等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他们的招待费按规定是不能报销的。如果谁要当个清官,确实可以做到很穷、很穷。



PS.:偶已经趴下了……下一章下周再更新了



15民之恸


桑玛赶了两天一夜的路才到寿张。


如果前后加起来,她已经有十天没睡一场好觉,更没洗过澡。身上的味道都不是发酸,而是开始发臭了,头发更可怕……唉!不想了!


但银子还是没舍得动——也没地方可以花用,问路的话几个铜钱就打发了。她是打算了绕道去哪个没灾没劫难的城市好好大吃一顿、买上一堆东西,然后揣着散碎的银子回京城,算对得起自己。


不过,和平的年代可真好!即使有灾害,大家也不敢越雷池,还能指望以下官方能送点吃的来解解急——这是桑玛十七岁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龙佳氏·桑玛!一声大吼从不远处传来。


而桑玛愣是没啥知觉。事实上她能继续坐在马背上,纯粹是不想摔下马的本能在支撑。


晃晃悠悠的,有人扶她下马,而她的坐骑也颓然倒地。希望它还能活几年。


……十三阿哥?她想起那个声音是谁。这小子很容易暴躁,比十四阿哥还麻烦,但性子还是比较真的,高兴或不高兴都会让你知道,也不会从人背后捅一刀……偶然设计、设计人除外。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喝!真羡慕这些个吃得好、养得壮的皇子们,瘦弱之类的词向来用不到他们身上。


桑玛摸索着,将鞍袋里的御剑捧出来,是四贝勒让桑玛送来。她的眼睛始终睁不大开。


这是……


四贝勒在范县斩了个偷粮贼,其他的都好,就惦记您这里的事情……贝勒说了要再去清丰、南乐看看,然后沿黄河一路去西安。桑玛觉得有必要讲一下杀人的事。


明白了。你先下去休息一下。


呵呵,这些高高在上的人都不错呢!会让手下先去休息。桑玛傻笑了几声,砰的一声扑倒在泥地上。


先让我……好好睡一觉……


等桑玛被饿醒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的事情了。


饿呀……她摸了摸身上盖的破棉被,一股酸臭味,想来她自己也差不多。再摸摸,从随身的小袋子里找出几块剩下的肉干和油酥饽饽饼,就着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倒的一壶清水狼吞虎咽。


不够,还想吃。但她更想洗澡刷牙喝热奶用萨其玛和玫瑰饼……呜呜,她把自己陷入一个怎样的艰难处境啊!明明不关她的事,还这么卖力地为老祖宗们鞠躬尽瘁,死了也得不到烈士的称号,非常地得不偿失![1]



桑玛!


有!


别在那里挡道。


挡道?她是帮忙扛东西啊!不过不让她干算是开恩,不然扛一天下来可是会累得连坐都坐不稳的。


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这十三阿哥突然之间就对她好了起来,虽说与十六阿哥不可同日而语,但对于皇子与侍卫——不,登记的名头是女官——来讲是非常的好了。


可能是必须经历过什么,人与人之间才可能有所了解、接近吧?反正桑玛也不敢把他当弟弟般的十六阿哥那样看待,小心谨慎地去替他办事,假着皇子的虎威当个欺压官员、帮助百姓的狐狸。


跟四贝勒处处挑剔到令人想发疯相比,十三阿哥挺好说话。只是桑玛并不明白,为何偏让年轻气盛的弟弟而不是稳重老成的哥哥来处理?


看不出来,十三阿哥还不到二十,就有如此魄力……


这些如龙如虎的满人阿哥啊……


……


两名汉官在角落里感慨着。


桑玛睡了近两天,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后来一打听才吓一跳,原来十三阿哥直接拿了她连夜送来的宝剑砍了两名现场贪污的衙役的脑袋,还将当地的县令抓起来问供。


仔细想想,可能要的就是他这样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作派,再加上本来就年轻,反倒给人很好的印象。而同样的事情若是四贝勒来做,就稍显卤莽、不够持重——他们此行是赈灾,而非越权审案。


现在,所有的压力都在年轻的十三阿哥身上!四贝勒这次要么是下赌注,要么是要整自己的弟弟,可后者又不大可能。


桑玛突然想起十四阿哥在谈起太子乃至索额图时的诡异表情,以及十六阿哥维护的面孔之下的防备。


原来是政治啊……早点说嘛!说不定她还能掺上一脚,学点经验回去帮老爹抢地盘去。



从误入歧途踏进四贝勒的地盘直到现在,桑玛好不容易有两天好日子过——当其他人正在水里煮火里烤的时候,时不时还能斜着走、横着走、倒着走也没关系。


怪不得大家都要拍大人物的马屁呢,这傍着一棵中等的树都能乘好凉,不要说真傍上了一株参天的……


……桑玛!


啊?在!


想什么呢?


十三阿哥和颜悦色地问着,可眼中的厉色不可小看。她的十七岁和人家的十七岁,那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哦,见周围没别的人,桑玛歪头,在想傍着大树好乘凉。


大树?十三阿哥眼里闪过一丝什么。怎么讲?


因为大家认为桑玛是在大人们面前能说话的亲信随从,都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


不好吗?


当然好!我已经快一个月没吃上冒着热气的白米饭了!现在的日子真是好得不得了。


……范县的情况如何?问错人了,还是换个有点意思的话题吧。


很糟!桑玛严整起面容,一路很多尸体,大部分是淹死的,也有些饿死的。活着的起码有七成离开家乡逃难,要回来恐怕也得等到冬天的时候了。真不知道这些粮食最后到了谁手里。


十三阿哥突然一笑,放心,皇阿玛越来越重视山东、陕西几省的吏治。这回,办个一批也就知道收敛了。


桑玛很是无礼地盯住他,十三阿哥,听说这次皇上不打算好好处置这些人,是真的吗?


十三阿哥倒没生气,沉吟了会道:处置了,就要换人。可你能担保换上的人不贪?反是现在的这些人,苦过、饿过、也给申饬过。只要……废了他们捞一票走人的想头!


如何废?桑玛很是好奇。


呵呵,三年内不让他们升官、也不许他们调职,就得给我将原来的几亩地整平了、整好了!


我还是觉得毙掉几个比较好……桑玛嘀咕着,没注意到十三阿哥若有所思的神情。


桑玛。


有!


哈,真是有精神的回答!若是你跟了八哥出来办事,也能这样尽心尽力?


桑玛不解地瞪大眼睛,您是说八贝勒?经常会搞错他们的爵位,唉!今天升贝子,明天降郡王,也太复杂了吧。


对。


这难道有差别吗?!即使是个明天就要被处决的人,只要他是真心为老百姓做事,我龙桑玛就豁出性命去保护他!!


桑玛说得铿锵有力。


而十三阿哥也相信。


这姑娘,很派用场。


仅仅是,很派用场……



16 犀之甲


桑玛死死跟着十三阿哥一路自利津口沿着黄河走——管吃管住管行管招待,不跟白不跟。[1]


对此十三阿哥倒也没大在意。人犯和相关事宜要等刑部下文,他一无封爵二无官职,什么也干不了,唯一可持的就是他的老子是康熙帝。


前面就是开封,我们就不要去叨扰地方了。直接去郑州看看花园口的河工……


桑玛听到熟悉的名字,呆住。花园口?



……堤防骤溃,洪流踵至;财物田庐,悉付流水。当时澎湃动地,呼号震天,其悲骇惨痛之状,实有未忍溯想。间有攀树登屋,浮木乘舟,以侥幸不死,因而仅保余生,大都缺衣乏食,魂荡魄惊。其辗转外徙者,又以饥馁煎迫,疾病侵夺,往往横尸道路,填委沟壑,为数不知几几。幸而勉能逃出,得达彼岸,亦皆九死一生,艰苦备历,不为溺鬼,尽成流民……因之卖儿鬻女,率缠号哭,难舍难分,更是司空见惯,而人市之价日跌,求售之数愈伙,于是寂寥泛区,荒凉惨苦,几疑非复人寰矣!” [2]


曾经,看到的文字在脑海中显现……



……桑玛!又在走神了?!


桑玛睁大了眼,还是无法置信地瞪着平静的河水。花园口?黄河第一险工??


十三阿哥一愣,第一险工?哪里?你说花园口是什么?


桑玛眨了眨眼睛,却怎么也想不出两百多年前的花园口是什么个样子。


黄河经常在决水啊!


是!也因此,皇阿玛每回南巡,一是看民情,二是看水情。


涨河落关系皇冠顶戴……桑玛轻轻哼道,脸上却是一个怪异的笑容,手也在怪异地挥动着:这投下去多少钱、多少人力,就这样决开……


喂!别犯傻了,你又不是河道总督。还是去铁犀镇河庙吧。


十三阿哥做的事,都是可以向皇帝禀告的,既是交差、也是资本。他曾祭过泰山,一间河神庙自然难不倒。


而桑玛可不管那么多,她还沉浸在黄河决堤,几十万人死去的惨剧中。直到亲眼见到传说中的那头有着镇河之神力的玄铁犀牛时才回过味来。


那上头是什么字?桑玛当然不识篆体,只得小声地问。因为旁边有不少不相干的人,不大好大声嚷嚷十三阿哥、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十三阿哥看了看她讨好的脸色,摇头,最终还是将铭文念了出来:


百炼玄金 溶为金流 变幻灵犀 雄威赫奕 填御堤防 波涛永息 安若泰山固若磐石 水怪潜形 冯夷敛迹 城府坚完 民无垫溺 雨顺风调 男耕女织 四时循序 百神效职 亿万闾阎 施之衽席 惟天之俯 惟帝之力 尔亦有庸 传之无极


有几句不是很明白,但多数意思是懂的。波涛永息、安若泰山,雨顺风调、男耕女织。好一副和平安乐的景象啊!桑玛正绕着铁犀牛转悠,就听见有几名年轻的文士在议论着。



嵇兄,下次春闱,你可得好好准备啊!我们既非富贵人等,又非那旗人,没得偏门左道可走,靠的只有真学与实才!


不错,这还得有了功名,才能为这受苦遭难的黎民出一分力哪!


哼!三代及至汉晋,人材辈出,无所谓之考试,无所谓之正途,无所谓之文武,无所谓之科目,上马杀贼、下马草檄,哪个不是一世的豪杰!现在呢?考试有弊场,贵人有祖荫,这大字不识几个的也能当上大员!真是……


嵇兄!


贤弟!


几个声音同时制止他。


好!好!今天不说科考,就讲这天上来之黄河!……武陟地势平旷,河首滚动无常,极易泛滥成灾。又,沁河在此入河……若修筑一条从钉船帮到詹店的大堤,可利用急流涮深河床,此处的大堤又背水,则泥沙淤积形成高滩,花园口从此就是花园之入口了。[3]



好大的口气!听完一大堆高见又出得大殿,十三阿哥冷冷道。


就是!一落第的秀才也敢这样夸口治河之道,真正荒谬!这样的人要真考上了,才是文人之耻!这是一拍马的。


桑玛对科举本就没有半分好感,也根本不记得什么堤啊坝的到底怎么修,但,这里确确实实应该有一道挡住滔滔天河水的重要大坝呀!于是,她才不管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冲口而出:这里是应该筑堤,不然今天淹这里、明天淹那里,河道变来变去的,倒霉的是千万的老百姓啊!


……你可知,筑这样一道堤坝有多大的风险?!


可如果一直两年一决口、几十年一改道,这黄河不成了死人河了!难道十三阿哥喜欢整天在烂泥地里跑来跑去的赈灾,还有掩埋路边腐烂的尸体吗?!


这回可是冒犯了!


十三阿哥脸色难看至极,旁边的随行人等全吓得冷汗直冒。桑玛可不怕,她怕的是再经历一回不小心踩在腐尸上的恐怖!


两相角力,最后低下头的是桑玛。她看了会宽广的河面、急骤的转弯角度,还有黄浊的水流。这堤坝要修起来……可比扒开要难得多哪!



一路往西安的路上,大家都没有话讲。桑玛是若有所思,年轻的十三阿哥是在下属面前拉不下脸——她讲的不是没道理,可惜方式不对,等于是把他的面子揭下又放在脚底踩,但又恼她不得……唉,不是个升官的料!当然喽,她本来就不可能当官。


好不容易到了,却见唐时之故都、百万之长安,如今再也找不到那种帝王的风采;有的,只是后人如她的神伤……


皇帝羁留几天之后即将开拔去潼关,城中一片混乱。而桑玛刚慌慌张张地吃了半只有名的葫芦鸡,复又得骑马赶路赶回热河去整理帐册清单,顺便安排贝勒和阿哥的下榻和办公地——她能写字也就算了,既然算术不赖,那就能者多劳去吧!


呜……她的赏赐在哪?!就那五十两银子?是不是寒碜了点!她好想念十六阿哥的粉嫩脸蛋、他宫里的春卷和香喷喷的宫女姐妹们啊!



---------------------------------------------


[1] 从可怜的我所能找到的1820年的清疆域图上看,清代黄河下游的方向与现在不同,一路经过郑州、开封、商丘、徐州,从山东/江苏(嘉庆的时候)入海。那么,山东灾区沿黄河去陕西(四十二年康熙去过太原、西安、潼关等地,开始建热河行宫……并且对陕西山西的吏治非常不满),应该经过花园口吧……


[2] 花园口决堤的文字,请向右看——>


[3] 这一年,雍正的治河名臣嵇曾筠大概三十四岁。不过这里的情节纯属杜撰。



17 若之云


从莫名地跑来这古年代开始,桑玛就没穿过女装。她说不喜欢旗装,纯粹是觉得自己没有宫中女子的那种婉约风姿,讲白了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她的时代里那些漂亮的旗袍和皮鞋,这边又没得做;即使是首饰也不得她的意,少了白皙的肌肤和繁华的聚宴,什么都谈不上,戴了也只是给个别人瞧,太浪费!


可这些曾让十六阿哥彻彻底底地相信她不爱女装——天地良心啊!有时难得见到精美的耳坠子,结果他就随手送人……当然,她没穿耳洞,也不用太难受就是了。


眼下,在广阔的草地上,仿照蒙古的草原与满人关外风情,近旁还有数座喇嘛庙堂;若往回走,则是江南的水曲深幽与婉转雅致,模仿皇城的太和宝殿这里也在开始动工——整个是一道集大成的……杂烩汤!


在难得的闲暇中,桑玛去庙堂中观瞻到了足以招待大喇嘛的辉煌,又过了把江南小姐才有的闲情雅兴,然后快快乐乐地和一批蒙古来的姑娘们混在一起。


这大概就是贝勒的赏了吧?


事实上这儿根本就没有堆积如山的公文等着她——想也是,她不过是随从,哪能碰那些文书呢!她拼命告诉自己临行前的大堆文件不是整她、而是考验她用的……


穿着蒙古族的漂亮衣服和软帽——花了一根普通银簪的代价,而且那簪子好象是哪位格格给的——过过年轻女孩子被人捧着、奉承着的瘾,啃着滋滋流油的烤肉串,大口喝着上佳的奶酒。


庞大的行宫中,大人们不在家,这些小家伙们乐得自寻快乐。南来北往供御驾使用的物资当然有损毁的、陈旧的、替换的,又兼需要招待早早就到了的皇帝的客人,供应自然充足。于是白白便宜了一群白吃白拿的人,如桑玛。


瞧瞧,这吃得满嘴油光的是哪个啊?


放眼整个行宫,没有哪个女子腰上别一把狭长而略弯的倭刀的,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那个麻烦鬼龙,不是龙佳氏·桑玛。


桑玛三下五除二地将烤肉毁尸灭迹,擦干净手和脸才转过身。喝!好多熟人!既然穿了蒙古袍,就来个蒙古礼。因为她对女子式的各种见礼真的不大熟,跟她的满语一样乱七八糟。桑玛见过八贝勒、九阿哥、十四阿哥。那么十三阿哥他们也应该到了吧?她是不是该私底下去做回小丑、赔个不是?


周围的即使不认识,见相处了两日的桑玛那样恭敬,也纷纷矮下身子。


恩,穿上这身衣服还不赖。九阿哥上下来回打量她三圈,这深刻的五官配上金红色高领右襟的蒙古袍和同色的尖顶小帽,还有拉展出健美腰身的稠带,还真是……人模人样的!


谢谢九阿哥的真诚赞美!


桑玛的灿烂一笑,倒把九阿哥堵得无话可说。


桑玛,你的头发长出来了?十四阿哥倒不一定是恶意,但即使本意是关心,或只是随口找个话题,也足以让桑玛气急败坏。


没有。自从上次九阿哥赐了药到现在,基本上没长多长的头发。


九阿哥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是一个字也无法反驳。他哪知道有这种怪事啊!一甩袖子,他去行宫里猎艳去也!桑玛这半朵花儿,他还看不上眼呢!


气跑一个,又不敢把矛头对上笑吟吟的八贝勒——咦,这一位现在的笑容又是真春风——说话不长眼的十四爷儿,就你了!


十四阿哥,今天天气那么好,蓝天白云那么漂亮,要不要活动活动筋骨呀?



四名被漂亮姑娘弄来的蒙古勇士轮番前来挑战,十四阿哥为了面子、不得不跟他们摔得昏天黑地,一口怨气又出不来,只得喝闷酒。


倒是始作俑者继续顶着一张精致脸蛋子吃遍各族。


这时她正微笑着接受一名年轻人的赞美。


……谢谢!你虽然不好看,也很强壮……这把小刀你还是送给你未来的妻子吧……啊,既然这样,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


有人拍拍她的肩,桑玛甜甜的回过头,甜甜地打招呼,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你们也来看篝火群舞吗?见礼就免了,索性装出一副小姑娘的样子——她可不老,还能装装小!


别到处卖弄风骚!十四阿哥沉着一张脸,好欠揍的丫头,要是他女儿,早给拎回家禁足了!


一个姑娘家的……很显然,十三阿哥也不赞同,但语气比较客气,态度颇为诚恳。


桑玛正愁没办法打发走一堆的仰慕者,干脆借机走人。


对着几名近日颇谈得来的年轻姑娘们说了几句刚学会的、磕磕巴巴的蒙古语,还顺手牵羊地捞走三壶奶酒。嘿,一人一壶,老少无欺。


哎呀!谢谢两位阿哥解围,不然给灌酒就不好了。不过,他们都很热情呢!


那头的俩皇子,大概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女子……那干脆让她自己一个人去掰吧!



* * *



往地上倒了白色新酿的马奶酒、冠冕堂皇的韶乐演完之后,蒙古各部落为欢迎皇帝而进行的热情歌舞才正式开始。


男人们跳着马刀舞、筷子舞,女人们则忙着拍手尖叫打气;女人们跳起盅碗舞时,所有人一同打拍子助兴。


抛开京城中的道貌岸然,被儒家礼教束缚了的游牧民族的狂野天性,被激越节奏所释放。不少的满族武士甚至年轻贵族们都被拖进各个不同的舞蹈圈子里,不一会就融入了这片宽广的天地中。



桑玛并非顶尖的舞者,但简单的错步、提腕、甩摆臂、后背双击等等动作还是难不倒她的。也因此在匆匆忙忙中她也加入了群舞——要不是平时的体能与灵活性的训练足够,真会当场出丑。


不过她算是最受欢迎的舞者之一,偶然对着中原人糊弄两句蒙古语,还真没人认出她来!


几个年轻的姑娘——估计出身不错,和她混一起算是低就了——很喜欢桑玛教的诺苏族舞步。[1]


她们围着点燃的篝火,手拉着手,腿脚使力,靴子跟和腕子上的铃铛在地上敲出规律而吸引人的节奏。


抬脚、一跺脚,松脚、跺脚、三跺脚,移动、旋转……


有时太过复杂了、会动作不一致,漏了拍子的、多停了一拍的,少女们不以为然地咯咯娇笑着、嬉闹着,到后来干脆成了女孩子们的玩闹。


行宫里外,女子极少。看多了男人间流汗的比赛与雄浑的手足挥动,这群女子不做作的笑声显得尤其珍贵。周围的节目全都停了下来,男人们,不管地位高低,全都盯着那一个艳丽的火堆——干瞪眼。


……



篝火终有熄灭的时候!


桑玛双眼晶晶亮地回住处。今天真是太高兴了,吃得开心、玩得尽兴,人生快意不过于此。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谁!


绮丽的心情瞬间被警觉取代。自己的住处有人?


手中的蒙古小刀——忘了是哪个爱慕者送的——出鞘,整个人也成了把出鞘的刀。


不错,没有玩乐丧志。


清冷的月光下、小院中,不正坐着两位大爷吗?


桑玛见过四贝勒、十三阿哥!习惯性的就是一个侍卫礼。


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刚刚的草原妩媚如今荡然无存。


夜色中是一声、两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桑玛笔直挺立着,等待命令,不,是等待示下。


现在没事儿,桑玛。我和四哥不过是在这里喝几杯、聊聊天。你先去休息吧。十三阿哥见兄长一声不吭地盯着地面,只得自己出头。


扫一眼四周,桑玛问道,贝勒和阿哥是住在这进堂屋里吗?


不错。


请容桑玛先去四周察看。万一半夜被人抹了脖子,岂不倒霉到极点?


十三阿哥扑哧一声笑开,桑玛,你进门前见着守卫了吗?


有。有两名。眼熟的,说明是四贝勒的自己人。却没有十三阿哥的人。


右厢房里还有俩。整个行宫里外有上千名带刀侍卫。你觉得还不够?


……桑玛告退。


先下去吧!四贝勒从头到尾就说了这淡淡的最后一句,却最是有用。


桑玛躬身倒退了离开院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大清朝,自己是越呆越熟练了。



----------------------------------------------


[1] 诺苏族,解放前彝族的称呼之一。


 

发帖者若为原作者,则本文版权归梵天及『稽古右文·康雍梦华』共同所有,转载或引述请标明作者及出自www.ourjg.com;

若是转贴或引述他人原创内容,版权归属原作者所有;若为本站限制浏览之资源,未经许可前禁止转载!

 

梵天 离线
级别: 贵宾
UID: 1205
精华: 1
发帖: 34
金钱: 365 枚
威望: 900 点
金币: 101000 个
在线时间: 0(时)
注册时间: 2005-12-14
最后登录: 2007-07-13
2楼  发表于: 2006-02-09   

18 子之欲


从大清早天未亮开始,院落里就桑玛和一名太监两人留守着。昨日的欢快像是从头到尾都不存在似的。不过桑玛还是比较喜欢行宫,因为这里的气氛不算压抑——没有太多要见礼的人最得她的意。那就继续赖在这里,直到头头们赶人为止吧!


抓张纸,磨好墨,提笔写:


三国成一家,日寇是父王。此理至明显,世人皆知详。谁说汪不知,那又怎么讲?卖国贼三字,头衔最适当。[1]


唉……怎么随手就是这个,烧了!两百多年后的事情,没必要让古人们焦心。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恩,不对,问号不符这份古意,涂成个黑漆漆一块的墨团。


门口来了人,不管他!继续写……又回去满江红!桑玛沮丧地将笔往水杯里放。自己是怎么也放不下另一个世界的苦难、而一个人专心在这里享受和平安稳的生活。


怎不写了?进门来的人问道。


虽不想理会,但桑玛还是一本正经地请安。十四阿哥!


免了!看你勉强的样儿。这手字还是写得刚劲有力、一丝不苟,按照八哥的话就是,若为男子必是应争取了来为己效力的。今儿是来找你切磋刀法的。


请您稍等。桑玛去换个衣服。桑玛并未在意他是何用意,但很高兴有乐子可以找——将挥刀当成乐子的女孩子,大概全天下找不出几个来了吧?



一到十四阿哥的地盘上,迎面是十阿哥的怪眼……咦,他也来了吗?昨天怎么没见到?呃,算了,昨天没看见的人多了,她只顾着玩、根本没去在意。


九哥说,昨天晚上你是个美人。怎今天又成假小子了?


看来这伙人结交不得!桑玛假笑着道:九阿哥,昨天瑟勒格日乐格格好像还请您跳舞,怎么,您最后还是拂了姑娘的意?是嫌人家不够漂亮?


腾地,年轻的九阿哥脸红了,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呵呵,没关系的,听格格说,她想请您有空的时候去骑马……还是您先去约?


八哥,十四弟,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赶跑了一个,待桑玛拔出倭刀、面对十四阿哥时,周围的空气一窒。


十四阿哥,仅仅是切磋,请手下留情……特别是请放过桑玛唯一可以见人的脸。桑玛努力缓了缓这股肃杀之气,但也只能是越描越黑罢了。


耳边传来讨厌的笑声,大概是最近似乎很闲的八贝勒。


现在要对付十四阿哥是越来越困难了。刀体相交时,桑玛只觉得手臂发麻,只能放弃直接交锋,采用马刀中很少见的斜挑与劈的姿势,还间杂着刺刀的招式,两厢也战了个不相上下。


最后是八贝勒喊的停,让两人喘口气。因为他发现桑玛可不像一般的女子那样体力不支:她可是支得很!看来是平时极重视训练的。


两名随从捧上大盘子,点心茶水一应俱全。


这些尊贵的人,对她也太客气了吧?恐怕这茶点不好享用……桑玛豪迈地一口干掉上好的茶,看得一名随从直皱眉头。


对了,昨晚十四阿哥怎么也不肯跳舞?拉也拉不进来,姑娘们都好失望呢!


——”十四阿哥一口茶喷到桌面上,顿时一片狼籍。


桑玛是真的觉得奇怪,不跳舞,怎么去追求漂亮的小姐呢?


咳,桑玛,追求漂亮的小姐不需要跳舞。八贝勒温和道。


唉,又成了假春风了!桑玛幽怨地看了八贝勒一眼,好好的一张年轻端正的脸,若是真心开怀,不知会吸引多少姑娘的痴心!


当然,那一位被看得更加莫名其妙:难道他欠了什么风流债不成?……要欠也不会欠她龙佳·桑玛的啊!


咳,咱们不再说笑了。十四阿哥不再呛咳,开始转动着手上的茶盏。


他们想说什么?桑玛可猜不出,于是开始研究手上的茶杯。


这景泰蓝很特别呢!像蓝水晶般剔透。花纹也特别。


八贝勒垂下眼,掩饰住猜疑的目光,这掐丝珐琅器是大元传下来的东西。”[2]


哦……肯定很值钱。桑玛无限敬畏、小心翼翼地放下茶杯。


放心,桑玛,摔坏了不会找你赔钱。你也赔不起!


真的?


真的!八贝勒再次确认。


而桑玛也信了。八贝勒、十四阿哥,以桑玛的身份没有资格与您二位同坐。所以,请问有什么麻烦的事?


她看一眼两名随从。八贝勒摇头,都是自己人,不必避开。


桑玛眨了眨眼,就见那两人的眼中露出感动的目光来。


桑玛。


有!


你对生苗的寨子可熟悉?我见你昨天晚上跳的舞与苗民的颇有相似之处。


桑玛笑开,那是诺苏一族的舞蹈。不过,请问什么是生苗?苗族我是知道的,生苗是另一族吗?他们住在哪里?


湖南。


凤凰城?


两名皇子互相看了一眼。


你知道红苗凤凰寨?十四阿哥脱口而出。


凤凰有好多寨子。可,为何叫生苗、红苗?


那些苗民尚未开化,生性剽悍不驯,故称为生苗。


八贝勒平静地解说着,桑玛却能感到其中的不屑与厌恶。


因为朝廷没有去宣教,不让苗民的孩子上学,不把他们当大清的子民看待?桑玛忍不住反问一句。


没人回答。过了会,八贝勒轻轻道,如今湖南苗人作乱,附近汉人县镇遭劫难,数百人被杀,十几处村庄被洗劫。今年,朝廷派军两千有余,其中四百余人、在两天之内丧命于崇岭中的苗寨。


桑玛困难地吞咽着,……他们用的什么旗子?


旗子?什么意思?


如果使用三角形的那种小旗子,那就是战旗、令旗。只要旗张在,苗族的勇士便在,所有村寨里能挥刀射箭的男人,都会跟着首领去战斗。


八贝勒沉吟了会,郭琇的折子上好象有提到。


八哥,是否保郭琇……十四阿哥轻轻问道。


先不忙这个郭琇。桑玛,你可知,如果应对苗寨?


桑玛想的是老爹的一名同期军校同学,在与部族叛军交手时的悲惨遭遇。一整个团被打得七零八落,白白葬送在险恶山水间,连尸骨都难收!


一个寨子还可以收拾,若是一百个寨子一同呼应,大清的军人……五千、六千的根本不够。


十四阿哥倒吸一口冷气。就不信比噶尔丹还难打!


桑玛还是听了不少这个蒙古部落王的故事,笑了起来,那是因为每个寨子都是个堡垒、易守难攻,而外地的士卒又不熟悉地形,刚开始时当然要吃亏。若是重金找来当地向导,各个击破、尤其是领头的寨子,那要平起来不难。难的是今后。


桑玛抬起头,深深望进八贝勒的眼中,若仅仅是弹压而不去安抚、归化、教育,那些战死者的儿子、孙子,长大了后就会向汉人、满人复仇。难道您很喜欢看到每隔二十年就打仗?!


你放肆!十四阿哥喝道。


桑玛立即站起、弯腰、单膝行礼,眼睛都不眨一下。


桑玛有失礼之处,还请八贝勒和十四阿哥赎罪。


坐,桑玛。你说的有理。


八贝勒声音温和、语速缓慢,却隐含不容反抗的威严。那是种从出生就在培养的气势,让桑玛不由自主地就照办。


这怎么跟面对四贝勒时差不多?唉,都是一个爹生的,等级和权力也一样,连气势都像……唉!


小小的桌子四周静得可以听到不同人呼吸的频率。


桑玛最先受不了这份沉默。她开始不安分地吃点心,顺便偷看俩皇子的沉静面容——这十四阿哥好象比十三阿哥沉得住气,虽然他也不过十几岁,却比不是她正当此年纪时能比的,也就是说,人比人气死人!


这个,十四阿哥,能不能……这十四阿哥面貌一般,没她家老爹的英俊,但眼睛非常漂亮,睫毛又长又密,让她嫉妒得想去拔光了……呃,能否跟桑玛讲讲多尔衮入关后的进军路线?



-------------------------------------------------


[1] 冯玉祥在汪精卫发出媚日艳电之后愤而写的。虽然白了点,但能表达意思就行。这位将军的诗很可爱也很实用,比如老冯驻徐州,大树绿油油。谁砍我的树,我砍谁的头!


[2] 我们四爷很喜欢珐琅。其中掐丝珐琅即为景泰蓝。年羹尧曾上折:……如有新制珐琅物件,赏赐一、二,以满臣之贪念。臣无任悚惶之至。雍正皇帝在字旁朱笔画圈,朱批曰:珐琅之物尚无暇精致,将来必造可观。今将现有数件赐你,但你若不用此一字,一件也不给你,得此数物,皆此一字之力也。”——这对君臣应该曾有过蜜月期的;而我家四爷造珐琅应该不是为了自己把玩,而是为赚大钱。再次歌颂一下!



19 心之惩


经过了多年的宫廷生活和朝堂争斗,从八贝勒的面上看不大出他的真实情绪,但眼中的惊疑是难以掩饰的,尤其是桑玛在桌子上准确地用小块点心摆出进军路线的时候:除了在当地经营多年的将领与地方官,一般人很少有能搞清楚他们嘴里的天下的。


但桑玛没怎么注意,她只听着十四简单却不掩自豪地介绍满人入关后的大小战役——屠杀的、劫掠的种种当然不会在其中。而后者非常乐意与桑玛讨论军事上的事,而浑然忘了正在和一年轻的女子交谈。


……为何当初不直接攻下西南和南方?新疆又是如何稳定的呢?


十四阿哥窒了窒。


先巩固京畿,稳定中原大地、恢复民生要紧。江南一马平川,并非军事要地;而西南地势艰险易守难攻,新疆路途遥远、补给困难且冬季不宜用兵。八贝勒平静地解释着,像是在对弟弟说话般与桑玛自由交谈。


桑玛在其他人惊愕的目光里、用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慢慢画着全国地图:蒙古、新疆、西藏、云贵,还有让她痛心至极的……东北、上海、南京——不,是江宁。


一旦过了长江,就可一直推进到福建乃至广东?


……是。这姑娘到底是何人?!


若是东北、东南沿海全部沦落,那,惟有死守滇、黔、川,拖住敌之兵力;拉长敌补给并给予打击;自缅甸运送物资、军人……趁机反扑……


到后来,桑玛完全是一个人在低声自言自语,到最后居然俯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要回去……要回去打仗……去救被屠戮的同胞们……


院中无言。


她为谁哭?为何而哭?


又,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天地无解。



你今天到八弟那里去了?


桑玛一回住处,就被拎去二堂会审。


做什么?桑玛莫名其妙地看着面沉似水的四贝勒,与皱紧浓眉的十三阿哥。


他们不是兄弟?


这个念头在桑玛脑海里突然清晰起来。


哦……争权夺利啊,明白!明白!谁有本事谁上,谁掌握的军队谁老大。


十三阿哥呆楞地看着她忽疑惑、忽微笑的神情。桑玛,你是不是病了?


我?不不,不!桑玛身强体状的,怎么会生病?!那,今天本来是在右厢房里练字,然后十四阿哥来找我比刀……


桑玛原原本本地将做的事、讲的话,详细的重复一遍。


这一讲就是半个多时辰。上头的两位面色始终凝重。


你把破苗寨的法子细细说来。四贝勒突然插上一句。


桑玛笑了出来,四贝勒,您还是别管苗家的事。


为何?


无论是谁领兵,一开始必定要伤亡惨重;以后,若不大开杀戒、屠杀无辜是镇不了的,而杀多了,即便有很大的功劳也会被抹杀。您又何必留下一个暴君的称呼?


这话讲得深了。四贝勒眼中精光四射,刹那间的煞气能让胆小的吓一激灵。但桑玛平静地回视他,不怕也不谄媚,只是叙述着一件事实。


过了许久,在连十三阿哥也开始疑惑着不知如何解围的时候,他发话了。桑玛,你为何要知道多尔衮入关后的战事。


桑玛想知道。当故事来听也好,不然跟八贝勒和十四阿哥他们讲了这么久,总得捞回本吧!


十三阿哥扑哧笑开。


四贝勒没笑,却指指厅堂中的另一把椅子,把那椅子拉过来……对……坐下回话。


出人意料的,他居然乐意听听桑玛和十四阿哥的不同见解。


……你说,十四弟对领兵极有兴致?


八贝勒也对十四阿哥领兵很有兴致。


桑玛几乎可以断定,这两个比较年长的皇子之间在争夺。而其他的比如太子和皇长子,应该不会高兴看到弟弟们坐大。这真是复杂呀!但很有意思!她倒要看看,和平年月下得如何去拼、去抢!


房间里的空气近乎凝滞。知道了。不过,桑玛若是此次平苗,要叫上你,你去不去?


桑玛眼睛瞪圆。


为何找到我?她一时被四贝勒的话吓到,都忘了用自谦的称呼。


因为你可以帮助立军功!而且又不用记到个名叫桑玛的女官身上!



* * *



回到京城、层层高墙之下的宫廷。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从人头挤挤的京师大街,经过横尸野外的重灾区,然后是黄河、行宫……如今返回十六阿哥的宫里,就像是场离奇梦境。


有时桑玛会觉得,自己似已经成了这清朝的一分子——龙佳·桑玛,而战争中的那个龙桑玛却已如幻觉一般,显得遥远而非常地不真实。到底哪一个人才是她?


十六阿哥有些忧心忡忡。桑玛从不像现在那样坐着发呆一、两个时辰。


桑玛,下雪了,要不要进屋子里烤烤火?一名宫女在主子的暗示下前去关心这名身份诡异的女官


谢谢!不过我的心比这大地还要冷。


桑玛扔开身上温暖的驼毛大披风,近乎冻僵了的双手握着倭刀的柄,在旁人惊愕的目光中跃入院中,径自练刀。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1]


她唱的声音很轻,但刀挥得非常有力,将她所有以前学的、最近几年学的刀招全部演了一遍,各门各派甚至各种兵器特有的招式全部上阵……直看得外行是热心沸腾、内行是目瞪口呆。


桑玛,你在乱劈个什么劲儿呀!


十三阿哥已经从初见时与她等高的少年,长成比她还高一个多人头——不,是她太矮了!桑玛先是嫉妒地仰头盯了他一眼,然后低头,行礼如仪。


喂!你刚才是啥眼神?跟她开开玩笑应该不会被砍一刀吧?这家伙的刀法不行,但非常快而狠,弄得不好会出人命的!


……只感叹桑玛没有十三阿哥的个头而已。


哈哈哈……你要长那么高才麻烦呢!矮了可以顺手欺负一下。


十三阿哥请入内奉茶。十六阿哥还未下学,您是不是等会儿?


今儿不是找十六弟,是来找你的。


十三阿哥刚娶了侧室姨太太——这年头的男人怎么都这样?她家老爹从不干这种混球事的——但眼前还住在宫里,跟十四阿哥一样能在宫廷中来去自由。不过两者都很少出现在十六阿哥住处,这也让桑玛彻底了解了什么叫天家无兄弟


桑玛请他进温暖的屋子,早有殷勤的宫女不顾他已是有妇之夫而妩媚笑着伺候周到,脱衣倒水暖手什么好一派忙碌。她可不会成为其他女子们嫉恨的目标,因为她是死也不会当古人的姨太太的。


您是说红苗的事吗?


是,大哥直郡王为首荐了席尔达,及广西、贵州、湖南三省官兵前往。[2]


八贝勒他们呢?


十三阿哥突然一笑,八哥找了四哥,向他借人。


借桑玛?


是。


桑玛想了想,直郡王是老大,最年长又有军功,和太子必然是对头;而几个贝勒年轻,势必得联手,那……这样十六阿哥不会得罪任何一个兄长?


正是!


十三阿哥温暖地笑开,笑得桑玛眼前发晕。以前认为长得不怎么样的一群人,看熟了居然觉得一个比一个好看呢!不过呢,他们都不能跟老爹比的!


桑玛,不想去就不要去,我会同四阿哥、八阿哥说的!


怒冲冲踏进来的正是最关心她的十六阿哥呢!桑玛高高兴兴地跑过去帮他解开沾了不少雪花的斗篷,又按他在铺了暖垫子的椅上坐下,倒了杯热茶硬塞在他手里。


呵呵,谢谢十六阿哥的关心呢!桑玛非常、非常地感激!她乐呵呵的态度,看傻了俩皇子,不过,桑玛很想多多见识、亲身体验战斗的场面,让史书还有传说里的东西成为活生生的场景。也可以回来对您们说说其他族的风俗习惯,奇人趣事什么的。岂不是很好?


十六阿哥呆呆看她半晌,你想去?


是!


真心想去?


是!桑玛重重点头。她想去,想了解战争与战略是什么,然后……有朝一日能回老爹军中效力!能为苦难的国家和苦难人民效力!


你还是不想留在这里!十六阿哥突然激动地跳了起来,小脸涨红,还兼挥动双臂:你一门心思要回去,那就走吧!你走!走!!


吼完,他就回了自己的寝室。只留下十三阿哥和桑玛面面相觑:这小十六阿哥是怎么了?



------------------------------------------


[1] 《满江红》是宋、元时最流行的词牌之一。当时歌词为元代萨都刺所作的《满江红·金陵怀古》。1925年"五卅"运动后,杨荫浏将岳飞的《满江红》填入原曲调中,用以表达当时人民的爱国热情,因此流传广泛。


[2] 此处纯属杜撰。


[3] 个人觉得,一废太子之前的不到十年间,胤禛的实力不强、圣眷一般,甚至都不如文武双全的老三胤祉、更比不上老大胤禔,所以大概会和其他兄弟们联手——纯粹是个人观点。请不要因此而砸偶。



20弃之野


桑玛刚和十六阿哥玩命似地分别打了足足一百枪,耳朵都快聋了,手臂差点举不起来,又被拖来四贝勒府。


在书房中等待时,桑玛扫了一圈那些金啊、银啊、瓷啊、玉啊什么的。说实话,她不大懂这些东西的价值,因为除了金子她很难分辨具体价格,就怕被不肖奸商骗了去,也因此她把平日的月钱攒起来换成一条纯金的链子——万一被赶出宫门、一时间也不会活活饿死吧。


你喜欢翡翠?


哇!发呆又被抓到了!桑玛连忙行礼。


桑玛不懂软玉,但懂翡翠。十六阿哥补充。所以他送了桑玛一只碧绿的扳指,几乎得来一个颊吻——啊,是几乎,几乎!


被四贝勒盯着的感觉非常不好。他是不是等自己说几句什么?桑玛咽了口口水,指着多宝格子上翡翠小佛像:这只的玉佛通体浓绿、质地细致,水头长足、几能透光,正是上佳的缅甸翠玉。


可值钱了!


那就送你了!


桑玛瞠大眼,不,不不,这太过贵重。桑玛没干过值这么多钱的事情。


两名年轻男子的眼微眯。


你说,这玉佛价值多少?


不太好说。大概要上万……不,好几千两银子总是有的。


可能上万?四贝勒相当仔细,也精明。平时看来一副容易生气发作的样子,其实最可怕的是这种淡淡地近乎温和的时刻。


这要看商家如何吹嘘。


四贝勒的指关节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好呀!一个四品京官……不过是巡抚的儿子、辅国公的女婿……[1]


如果派内行人从腾越等地直接买来石料到京师雕琢,大约可以省下三成。桑玛兴致勃勃地建议着。好想去云南看一看,即使没有人,远远望着那群山也好。[2]


四贝勒冷冷扫了她一眼,对不住,本贝勒一年的俸银也买不起这一块浓绿。


桑玛立即泄了气。


你去苗地,多听、多看,少说、少做。


眨眨眼,桑玛明白了!


真明白了?


明白了!不能得罪郡王爷和贝勒,也不能得罪太子那一边,当然更不能给阿哥带来麻烦。


桑玛拉拉杂杂讲了一堆尊称。


四贝勒与十六阿哥对视一眼:不错,她是明白了。


好好跟着去办差。什么事也没有的话,你可去腾越替爷们看看可有翡翠送给娘娘们的,顺便回故土一趟。


桑玛当即诚心诚意地单膝跪下,谢四贝勒!谢十六阿哥!



* * *



桑玛不懂湘地的苗语,但多少庆幸他们的土箭上没有云南土族特别爱用的毒,不然官兵们可倒大霉了。这支征讨军来自各地,可谓乱七八糟、军纪松懈,要不是足足五倍于苗民的兵力和强大的杀戮立功欲望,根本将是一场可笑的以少胜多的战役——胜的自然不是官兵的一方。


她不离手的武器是鸟枪。无他,这玩意可以打远的地方,而腰间别的袋子里装的是她亲自监制的子弹,而且还是在禁宫侍卫铜牌的威吓之下才得到的。


这样的军队……唉,反正不是她家的军队,不关她的事!


——”


一名寨墙头的箭手刚露了个头,就被一枪打中,摇晃着从高处重重摔落,硬是在湿地上溅起些许飞尘。


双方震惊。


领第二路军攻打天星等寨的赵申乔与李芳述,麾下虽有地方汉军五千,但并未带上火器营。如今亲眼见到桑玛的神勇,不仅目瞪口呆。[3]


赵申乔感慨着,八贝勒不愧是年少英明啊!这集中攻打、其他安抚的法子真有奇效。


桑玛这个气啊!他只歌颂上头的,对她这劳心劳力的人连个好脸色也不给。哼,她说什么也要在四贝勒面前恨恨告一状!没去理会他,桑玛只倾身对着李芳述道,桑玛是内廷之人,不能在外立功。还是记在李提督名下为宜。赵申乔是一介文官,要真立了武功才叫奇怪,给了李芳述,她的罪过也就可以记在他人头上。何况她对李芳述的印象还不错。


杀孽真的太重了!打下一个领头作乱的寨子,就将活人全部屠杀、焚烧灭迹;其他寨子里的人一见是这种结果,在朝廷宣抚的官员面前吓得敢怒不敢言。


很快的,赵申乔他这一路军剿了两个寨子,最重要的是平抚其他二十个寨子,数万苗民诚心归附——人数和情形自然可以夸张些。


恩,她的活儿是不是快完了?


还有,她是不是做得多了些,超过了四贝勒所交代的多听、多看,少说、少做


唉!还有那么多的死人,但愿他们不会来找她诉冤。


阿弥陀佛……



城墙脚下的草丛里,是几个月来听多了的挣扎与惨叫。古今中外的士兵们,做着相同的卑鄙无耻的事情。但是——


短暂的叫声之后,是浓稠的血味。


桑玛抄起长枪就冲了下去。


出来!


显然,这名士兵被她严厉的喝声吓住,正要发作,却见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的脑袋!


听说这名面貌漂亮的小个子侍卫是京城皇子派来的心腹,本来大家就当尊瓷娃娃供着,生怕不小心摔了哪位爷的小心肝。不成想这小子的枪法好得邪门,不管离得多远、跑得多快,一个响儿就是一条人命,叫人不怕也不行啊!


嘿呵,龙佳大人。士兵讨好道,这名女子身上带着短刀、行踪诡秘,小人正要盘问,她就拔刀相刺!因此小人——”


闭嘴!去,在地上挖个坑。


挖、挖坑?干吗?


把你埋了!


——大人!饶命啊!


正要跪地磕头求饶,这士兵听见好听的嗓子这样讲:


便宜也占了,人也死了,还不把人家好好埋了?难道还等她的族人来找你寻仇?!


呃,啊……是,是是……


浅浅的坑很快挖好了。那个被杀死的女子注定了悲惨的结局,谁也改不了。可她至少拥有一座独立的坟墓,可以合衣、完尸入葬。因为尚书大人有令:这附近的几个寨子不论男女老少,一律处死坑埋!


而这个建议,多少是出于自己的建议……


桑玛垂下手中的枪,心中不无懊恼。走在绿荫婆娑的山路上,山风吹过树叶发出的细响。她没有什么不能杀生,不能作恶的观念。对每个人、每支军队、每一个国家而言,孰轻孰重都有各自的衡量依据。而她,选择京师的某几个人的利益……



带着这份恍惚的心情,以及一堆分享了她的功劳的将佐们的谢礼”——二十两之内,不为贪吧——恍恍惚惚地上路。


对,是恍惚……



--------------------------------------------------


[1] 年羹尧,汉军镶黄旗人。其父年遐龄官至工部侍郎、湖北巡抚,其兄年希尧亦曾任工部侍郎,妻子是宗室辅国公苏燕之女。可谓皇亲国戚、官宦之家。又,二十岁中进士进翰林院,三十岁放四川巡抚,四十岁不到因平藏补给有功被授为四川总督,三年后又升为川陕总督,还漂亮地平了青海叛乱。


康熙末年,他还提出火耗归公、整顿吏治民生等的建议(也许多少是受了胤禛的影响,再加上自己经营地方多年的经验,毕竟他在任上标榜甘心淡泊,以绝徇庇),但被康熙驳回。等雍正即位他是积极推动的一股力量。当然他在最后那几年坐镇川陕,西征大军和抚远大将军等一干人等的后勤补给都捏在手上,个人认为,其对雍正即位时的稳定还是有相当作用的。


此人才干是绝对有的,断不会因为旗子和妹妹与皇室的姻亲关系就平白受康熙的赏识。至于说其是胤禛的家奴,那应该是小说的加工吧!


个人观点,他最终自尽于京师,咎其原因,应该说一是贪污行为严重,二是治下用人唯私又过分干预外地官员任命,三是对其他大臣过于傲慢得罪人太多,四、也是最关键的就是在君臣上下的绝对距离上头犯了皇帝的大忌。这最后一点应该跟隆科多倒台的原因一样。



[2] 直到现代,腾冲(腾越)因其靠近缅甸的地理位置,都是我国乃至世界重要的翡翠集散地与加工地。



[3] 赵申乔此人即为康熙朝臭名昭著的文字狱戴名世一案的检举人,但看史料上对他当官的评价也不算差,想想也许是他报私人恩怨的比较多。


另,联想到坚决要求汉人也剃头的孙之獬(连满人都鄙视这小子),可见华夏之患首先是内奸!



21 路之遥


谁?——”


没有人!


桑玛在马上转头张望着。四下无人。


可耳边又是谁在说着:去吧……离开吧……


像是……像是就在身边?


桑玛皱眉,想摆脱这种酥麻的感觉。那声音就像是风,说:去吧……


前面就是怒江——当然不是往腾越的路上。


桑玛就是来这里看看,看一眼自己曾经流汗、流血的大山。


哗棱……哗棱……


赶马人的铃铛响着。他们要一路往南,走上几个月的艰难旅程,去开矿、运石,为自己和家人打拼出一条活路来。


桑玛的马术很好,胆子也大。马匹沿着江边的崎岖陡路走着。


山势还是那样的狰狞。若不是在古代前来,真的很难想象:一群老弱和少许的士兵与工程人员,居然用土制的工具和少量的炸药修建出一条生死公路。


她,想回去。


耳旁的风,温温的、柔柔的,像亲近的人在低语。


我、要、回、去——”


桑玛被似曾相识的流水所吸引,就想伸出手去触摸……




* * *



浑身疼痛。


连睁开眼都要用尽全身的力量。


桑玛似乎听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唤着她的名。


桑玛……桑玛?醒醒,不能再睡了!


于是,桑玛就真的张开了眼。


于是,她看到了一张英俊的脸,但现在布满胡碴,憔悴非常。


老、老爹?


那张俊脸从哀极突然变成了喜极,过了好一会,才从薄唇里吐出一句:臭丫头,都被你叫老了!


真的是老爹?不是什么清朝、皇子、争斗?


虽然找到你的时候,你伤得很重,可也不能什么都不记得呀!龙将军偷偷转头擦干了眼泪,又转回来板起了脸,以后不许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什么危险的事情?哦,开山啊!路……


路都快造好了!你尽惦记这个,不想想大家有多担心……


老爹啊!……桑玛费力地伸出手,握住他的。


回来了,真好!


<第一卷完>


 

发帖者若为原作者,则本文版权归梵天及『稽古右文·康雍梦华』共同所有,转载或引述请标明作者及出自www.ourjg.com;

若是转贴或引述他人原创内容,版权归属原作者所有;若为本站限制浏览之资源,未经许可前禁止转载!

 

梵天 离线
级别: 贵宾
UID: 1205
精华: 1
发帖: 34
金钱: 365 枚
威望: 900 点
金币: 101000 个
在线时间: 0(时)
注册时间: 2005-12-14
最后登录: 2007-07-13
3楼  发表于: 2006-02-09   

第二卷


22 谁之殇


一张年轻的、扭曲的脸愤怒道:


这些混帐真该全部砍了!


……



桑玛突然睁开眼!


是梦。


怎么会作到这个梦呢?


值班的时候居然睡着了!要是在战时,可能会让很多战士们送命!


桑玛背上全是冷汗,赶紧坐直了身体,想了会,将桌上折起来的纸条用打火机点燃了,烧成灰烬——这是以前的同袍写来的谢函,说多亏了她的运作,才将过冬的物资发到士兵们手中,而不是落到黑市商人那里。


桑玛无力的在杯中注入开水。水是冷的。


不喝了!


走离值班的办公室,桑玛继续巡视。


这里是夫人的居所,山下山上有重兵防卫,别墅内部也有好几名卫兵和便衣,其实她这个侍卫军官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但夫人很喜欢她,尤其爱看她不戴帽子、将长发半束起,然后是一身剪裁得体的改良女宪兵制服。说:很英俊。然后,两人常常用英文聊起南亚次大陆的风光,却绝口不提伤亡惨重的远征军。


卫兵在她路过时敬了个礼。他们都是老实勤恳的人,而且很尊重她这样从缅甸前线因伤回来的军官。


她流畅回礼,点了点头,继续沿着枝藤蔓延的围墙走着。


山城的冬夜很冷,但她却感觉不到。这里毕竟要比没有烧炕和火盆的北京的小屋子要暖和……怎么又想到那莫名其妙的清朝?!


据老爹讲,在轰炸的第十天,大家才在江水的下游的农家找到奄奄一息的她。但后来当她找大清朝穿回来的衣物时,却谁也不知道:因为没人知道谁把她捞起来,反正发现她的时候身上是破烂土布和一床黑乎乎的旧被子。


但终归是活下来了。


正是夜最黑的时候。文人在报上嘶声喊着:何时是光明?何时是黑暗的尽头?


她也不知道。


就这样无目的的例行巡视。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天色渐灰蓝。


不久就会天明了吧?


半山的雾气慢慢散去。也渐有人影……人?


桑玛火速拔枪、上拴,动作像是已经练习过千遍般一气呵成。


龙小姐!是我啊!我送今天刚出炉的早点来了。


来的是山下城中最有名的西式面包店的大师傅,手艺地道,很受夫人的喜爱。


她也很喜欢的。


啊,不好意思。流利地上保险、收枪入套。不过转瞬间,气氛就变得和谐欢快。


两人慢慢走进别墅客厅,早有女佣上来接手。


龙小姐,这个是您的夹面包,我特地用了新鲜番茄酱做的内馅,您尝尝!


谢谢。桑玛会意地接过,随手塞给他一卷钞票。


回到自己的套房,她小心地将面包一分为二。


面包是夹心的没错,用的也是鲜橘色的酱料,只是在雪白中衬出十个细细的字:


杜军滞滇


新婚愉快



这个死老马!桑玛忿忿将面包往嘴里胡乱塞着。有用的情报惜字如金,没用的祝福居然占了一半的篇幅!


不过,她的前任上司的上司——杜将军的部队从去年惨烈的腾冲战役原地休编至今一直在云南。她这个老兵还真以为他是为那些伤兵着想。如今想想,确实不妙啊!


老爹的军队中,善战的不多、绝对服从的不多,要是杜将军挟其在军中的威望与中央的实力逼宫……[1]


冷汗湿了后背上的衣料。


桑玛?下班了?


敲门进来的是她的丈夫——对,是新婚的丈夫。老马还意味不明地祝她新婚愉快呢!


桑玛不禁笑着摇头。


怎么了?笑得这么开心?


他很英俊,用夫人的话来讲,是两个人站在一起般配且耀眼


不,没什么。要来杯咖啡吗?她微笑着。


好,谢谢。他的笑容更像是春风迎面。


两人的婚姻按理是门当户对:大家都是名门养子女,一个在夫人身边做事,一个在夫人的丈夫身边做事,只不过一个在远征军一个在特勤部门。


可是,他们两个……很相敬如宾,很和睦温柔,却无情人夫妻间的互动,甚至结婚一月有余、连一次意见不合都无。大家说两人教养好,其实她觉得是缺乏感情基础。


不过这总比婚前全然不认识、全凭父亲或君王的一句话要强些……唉!怎么又想起清朝的那些古人


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


做什么敲自己的脑袋?会敲笨的!他好笑地拉过她的手。


我倒宁愿自己笨一些。桑玛嘀咕着。对了,我听说日本人可能会投降。


我也听说了。但打了这许多年,什么都不敢相信了。


她想说她的情报是从日本传来的,绝对可靠,但不想解释是从何听来的。毕竟他没有精明的性子,是不可能升为团长级的人物的。好希望战争能结束啊……


他闻言温和道:这片土地上谁不希望呢!


桑玛和他静静地同坐了一会,享受着这片刻的平静。他,应该是和老爹的立场相对立吧?那么……


如果将来……桑玛很想问,但还是咽了回去。


对她,他从来温声细语、体贴温柔,可也绝不会说真心的话。


他是,不会讲的。



[1] 194510月,蒋介石派杜聿明率大军围攻昆明五华山,武力改组云南省政府,胁迫龙云就范,并将之软禁于重庆。任命李宗黄代理云南省主席,对内镇压昆明的学生爱国民主运动。


杜聿明,抗战初期参加古北口长城抗战、淞沪抗战等,后成为国民党政府在抗战初期唯一的机械化军第5军的军长。1939年著名的昆仑关大捷由他指挥。此后他指挥艰难卓绝的第一次缅甸远征作战,有力打击了日军。


另,杨振宁是他女婿——前任的。


缅甸远征军之情况请大家自行搜索。引用一句老蒋的为戴安澜的挽联即可知:虎头食肉负雄资,看万里长征,与敌周旋欣不忝;马革裹尸酹壮志,惜大勋未集,虚予期望痛如何。



23 谁之曜


车行在路上。没有轰炸,没有贼匪,一切平安。


但桑玛并不平安。后座是两夫妇,前座是军装的司机和一名……宪兵。所有人都带枪,只有她没有配——他说出来郊游、在防区随便走走,把她的枪留在房间里了。


现在明白了:他们要对付她!而下手的人,是她的丈夫!


她做了什么?


你昨天看什么文章那么起劲?还有和煦如春风的温柔面孔。


桑玛看了他一会,柔柔地笑开:你一定猜不出。


哦?


是清世宗夺嫡的考证。


你看这个?他是真真切切的惊讶。这女人总让他惊奇——但这不能改变她的命运。


桑玛格格笑着:是呀!不过我认为世宗皇帝是个皇帝,是个惩治贪污、关心百姓的皇帝。即使夺位而来,又有何妨?更何况,他的儿子乾隆皇帝也是个好皇帝。


他盯着桑玛一会儿。这时候,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他的本来面目:精干、冷硬、犀利,就是没有温情,或者说他的温情不是对她……很熟悉的一个人啊!像是遥远的时空中的某个人……


“这个戒指是夫人送的,我就不还给你了。”桑玛将他送的女表还给他。


“……你留着吧。这确实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他淡淡道,却一定也不奇怪:她是个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的战士,自然比一般人在面对死亡时冷静得多。


“不过,我值一架飞机吗?”


他看她,不再和煦温柔:“你通晓藏语和英语,跟随汪先生他们去和英国人谈判西藏问题最合适不过。”


是将她跟政敌一起除去?[1]


桑玛看了眼面前的军用小机场和停机平坪上的小型运输机——当然肯定是做了手脚,只可怜了飞行员和随行。这就是政治斗争啊!


她突又回头,端正了脸对他道:可是,不论我的养父,还是你所效力的那一位,都不会是好皇帝的人选。


车停住,两人却一动不动的对视。


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他这样回答。


而桑玛则上了飞机。



* * *



如果非要找个词形容,那就是澄净的黑水晶。


而桑玛一恢复神志,就沉溺在这黑水晶之中。


好一会以后,然后她才意识到:眼前的黑水晶是一个人的一双眸子。


你是谁?她问了半天,对方却只静静地望着她。


心情逐渐平复,乃至于没有波动时,桑玛看清楚了他的样子。原来是个修行的短发喇嘛。


恩……飞行员惊恐地报告说引擎故障,然后是几名被流放的人恍然大悟、握手惜别的情景……


桑玛努力想理清记忆中的线索。可除了这身沾了尘土有些不复光鲜的女军官制服,她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何面前出现的是……喇嘛。


这是天国,还是地狱?改用藏语。


他微微笑开,指向不远处闪着晶莹瑞光的湖泊。这是汉语中所说的青海湖。


他的藏语和她的有些不一样,但音调非常悦耳迷人,像是和暖的风。


我以前似乎听过你的声音。


那是风。他柔柔道,风里的,是你心中的声音。


桑玛呆呆地望着他,思绪全无。


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又似无人。


风很冷,桑玛有些瑟缩。喇嘛就将身边的一条毯子盖到她的身上。


思考力渐渐回笼。


大喇嘛,这是哪里?汉语。


青海。很清晰的汉语。


摸摸衣袋,没有其他的东西……哦,有一条在战时极少见的巧克力……非常可笑的是,她的丈夫,对她真的不错呢,只除了要除掉她。


呵呵,您要不要来一块巧克力?


她浑然不觉面上已经流满了泪。


别哭呢!高原上的姑娘只会为真爱而哭,你不爱他,又何必哭?


……他要杀我!……


桑玛自有记忆之后,就没有哭得这样伤心的记录。如今在一个陌生的喇嘛面前居然彻底放开地大哭。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桑玛哭累了,就伏在他腿边,听他用好听的嗓子说话……不,是吟诗。


大喇嘛也为情所苦吗?


他黑水晶般的眸中平静一片,她已有姻缘,而我向佛。但,不久后,我将转生于她近旁。


桑玛张大了嘴。


那,我帮你去看看她,可好?


好呀!在你真的忘记了那个伤害你的人之后,请你告诉那个女子,仓央嘉措至死思念她。


桑玛咯咯笑了,您误会了。我不爱那个人,那个人也不是要伤害我,他是奉命要杀我……你想听吗?


好的!


他的声音与他的笑容一样温暖和煦,看得桑玛呆了半晌。若我是她,一定不放弃你!


他摇头,我的命运,她的命运,都已注定。而你的,正要靠你去争取。


桑玛望了望四周,只有远处的几个帐篷。应该是青海的藏区吧?


于是她就说了,一会儿藏语,一会儿汉语:从她光荣殉国,到莫名其妙去了清朝,又到听到声音不由自主地往河里跳,然后是艰苦的战争年月。


……我是不知道这世上会发生这样的事。但现在是康熙皇帝的治下,除了英雄又多灾多难的藏民,中原的人们还是享受着和平安乐的。虽然我将不会亲眼见到,但想必不会如你所说的那样痛苦。


桑玛瞪着他良久。


康熙皇帝?她尖声惊叫。


是!也正是他派兵将我一路带到此处。不过我此一世将不会见到君王,只有来世了。


康熙……


啊啊啊!……她怎么又来此一游了?!



--------------------------------------


[1] 此人物为杜撰。



24 谁之念


她在理塘。我也将转世去理塘。”[1]


随后,仓央嘉措再未出口一句话。因为他阖上了眼,再也没睁开。



这下子着急的是押送的官兵。


六世达赖圆寂了?!


要不是这是件悲伤的事情,桑玛真要笑出来了。眼前这留着八字胡的、急得转来转去的人,可不正是李麟李副都统吗?他已经升到副都统,倒也顺理成章。


他们可真有缘哪!


可现在是康熙四十六年,那,她的奇遇又该如何解释呢?!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您还是想想要如何上报。


对!想想后事……唉!


还有转世灵童的安排。


……唉!


李麟当官的时间要比当将的时间长,再笨总也是会为官之道的,赶紧找了地方官员和随行师爷们商量,还要应付当地崇信活佛的民众,真是有够忙活的!


对了,桑玛,你怎么会在这?


……我从云南回京。她平淡叙述着。总要活下去吧?那干什么好?还有,以李麟几十年官场生涯的经验,他绝对不会放她走:因为她是最后一个见到六世达赖的人——后来桑玛才晓得,原来那个时候仓央嘉措绝食闭关不见任何教众以外的人。


这些年,你都在为四贝勒办差?李麟是个精明人。


也是。也不是。详细的我也不便多讲。但桑玛也不是笨蛋。


还是八贝勒爷?李麟追问了一句,面带无懈可击的笑容。


桑玛盯着他,过了会儿才道:李将军,您是我在这儿第一个认识的人,那么我也实话实说。即便四下无人,她也凑近了轻声说:活佛看得见,也给了我些暗示,说,现在的不是最后的。您明白吗?所以,您还是……不要相信眼下的局势为上。


李麟脸皮微微一抖,没再说话。


川陕……也好啊!桑玛突然想起文章上的几句话。如果她记得没错,是一名年姓将领的作用。但战乱时期,史籍资料大多流散,即使她有个好地位也难以找全。


就是不知,她今天的决定是否正确就是。


李麟迟疑了一会,突然小心翼翼地问道:桑玛,你的头发长出来了吧?前次的教训可真是深刻哪!连皇上都半开玩笑地说他误了人家姑娘的嫁期。


桑玛喷笑,抓下头上临时找来的男式藏帽,让一头黑亮的发如瀑布般披垂至腰,还顽皮地轻轻甩了几下。


当然……长出来了!要还是一个光光的月亮还了得?那真成妖怪了!


李麟哈哈大笑,桑玛!你还是那个桑玛呀!


这时有士兵匆匆跑来:大人!二世章嘉活佛法驾已至。拉藏汗王的使者也到了!


李麟与桑玛面面相觑,各自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无奈。


桑玛告退。


好吧,你小心些!若是非得和那位黄教圣人一起运送灵柩回京,你就先行一步。我会派人护送。 李麟不敢随便放她跑路,可也知道其中透着蹊跷,只得这样办了。


遵命。桑玛弯身行礼——她差点忘了这年月要请安而非鞠躬或是敬礼了——离开。


那就看一眼二世章嘉吧!嘿,她可真够走运的,居然在一月之内亲眼见到两位活佛……大概是她倒霉到顶,接下来要否极泰来了吧?!



* * *



李麟是固原镇的总兵官,陕甘是他的老地盘;而桑玛在三名全副武装的亲兵的护送下,将拖拖拉拉的大部队甩得远远的。其实她如果真要逃跑的话,简直易如反掌。不说那三个笨蛋经常在茶马市场上看东西看花了眼,还得烦劳她去找回来,就是拼武技心计她也绰绰有余。不过既然有人出钱、出面子她上路,那又何必动脑子去当贵金属的物品来换取路费和饭钱呢![3]


包裹里只有她的一套军服和长靴。那是她仅有的记忆……不,还有指头上这枚光闪闪的钻石白金婚戒。本来是价值不菲的东西,现在也只是件纪念品了。


都留着吧!



古北口的柳林大营本是桑玛一行人不必绕过去的。不过因为他们出的是军差,又图方便一路都走军营和驿站落脚,自然就被某人抓了去——


给十四阿哥请安。


这家伙,是康熙帝原先中意的继承人?桑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恩,目前除了稍微黑了点,没什么特别的……的什么帝王相的。


那边皇十四子也在研究。这桑玛的,似乎变漂亮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他突然发现一件天大地大的事儿:桑玛!几年不见,你头发长怎么长了?


他一把扯掉桑玛的帽子——太粗鲁了,气得帽子的主人想把他揍一顿,可惜在他的势力范围里不大敢轻举妄动。


当然长出来了。桑玛白他一眼。给个眼白的应该没事吧?


自然是没事的。因为十四阿哥很是兴奋。我来古北口前还记起你呢,结果十六弟说你挑翡翠挑花了眼,有没有这回事?!


桑玛设想过北京的人如何圆她失踪的慌。探亲、回乡、嫁人等等都想过了。愣就没料到这个。


在十四阿哥很难说是非常纯真诚挚的目光中,桑玛扯了一个肯定不是真心的笑容,我不是被翡翠迷花了眼,而是被美男勾去了魂,结果一招不慎、差点没命回来。


这么曲折?!十四阿哥呆住。他和哥儿几个曾聊过龙佳·桑玛的去向。但她毕竟是个姑娘,意义不大,即使被四府里的那位派出去做什么,也断不至搞出甚大名堂来。


不过现在一听,她这趟旅程……也太扯了吧?


桑玛眉一挑,有些是夸大,但有些是真的。桑玛不想欺骗十四阿哥的。现在桑玛是身无分文、落魄被人嘲笑。


呵呵,没关系,我是不会笑你的!说着说着,十四阿哥还是被她歪歪斜斜的苦脸逗乐。别做那副脸了,好好的美人面,还是巧笑嫣兮……呃,虽然你不一定能办得到,可也请做做样子!……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好不猖狂。


而桑玛气坏了。这十四阿哥根本是个讨厌的小鬼!还当皇帝?我呸!



--------------------------------------------------


[1] 四川理塘(里塘)


[2] 仓央嘉措的介绍及诗歌请见右——>


[3] 纯属编造,请不要与史实相比较(不过穿越文本来就是彻底的编造就是)。


另:当时四川境内的茶马市交易已不局限于茶叶与马匹,还包括皮革、药材、黄金等重要商品,应该来讲其利润和税收是很可观的。当时川藏贸易集散地已逐步从黎川、岩川西移到打箭炉。但清朝用兵西藏时多行唐蕃古道,大概是由西安西行,经甘肃、渡黄河,转入青海省境内,翻越巴颜喀拉山口至青水河,渡通天河,自唐古拉山口,经那曲等地,抵拉萨。



25 谁之道


军营外是长城。


就在桑玛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她见到了没有被破坏、没有被攻占,没有承载太多辛酸血泪的长城!


当年,抚远大将军、福全皇叔,就是从这里出关,率领大军前往征讨准葛尔。


不知何时,十四阿哥已骑了马站在她身后,一同望着这片晨雾中的城墙。


古北口打过仗呢!桑玛指的是抗战时的一场战役。当然她不会说出来。


俺答部族就曾在此入明朝领地,一路直下两百多里、直逼京师。


没用的东西!


是呀!


顿了会,桑玛涩然开口:阿哥也想当个抚远大将军?


……十年之内,藏区必生事。


可惜了,这长城已不能据以抵御外敌。这千千万万的百姓人心,才是万里长城啊!她用马鞭指向有些破旧相的巍峨边墙。


可惜了,桑玛,你是一大姑娘,虽然已经过了佳期,也不可能像爷一样带兵。


哈!当男人有什么好的?像我这样漂亮的人,若是男人,岂不是人妖了?!桑玛就是忍不住回嘴。他干吗老是跟自己过不去?!


十四阿哥果然禁不起激:哪有这样的女人的?你臭美!


哦?有意思!桑玛挑眉看了看他,十四阿哥,您今年贵庚?


十四阿哥也学她,挑起一边浓眉:不贵,也就二十。怎么样?


哦……一般二十岁的年轻人,还在逼迫老母亲弄个漂亮姑娘在身边来好安心念书,或是跟老父亲对阵说不答应我就让你没孙子抱。哪有您这样的,整天想着哪里打仗哪里出事的。这不是讨不吉利吗!


十四阿哥怒极反笑,我说,龙佳·桑玛,你二十岁的时候,头发没长齐、枪法打架倒是声名赫赫。


对哪!哪像爷儿您老,桑玛努力学着京师的强调,这媳妇是一个接一个地娶,儿子哪是一个接一个地生,却也没见着您干过什么响动大的,让大家伙儿的景仰、景仰!


你!这正敲中十四阿哥的软肋。他以武为志,却无用武之地。你放肆!


哎,您别急。桑玛就真没见着哪个领兵带队的年纪轻轻就懂打仗的,最多的也是摆在那里做做样子,骗骗普通士兵。其实真正能指挥的还是那些行伍出身、一步一脚印打出来的将领。您缺的就是经验。


……


今天真是说多了。从天刚亮直到大亮,从赵武灵王讲到康熙三十七年的西征粮饷危机。谈得欲罢不能。


连马都不耐烦了。


十四阿哥,等桑玛晚上回来再和您接着聊!现在想去看看这长城的全貌!


也不待他回应——谈得过于投机,总觉得有些不妥——桑玛一夹马腹,平稳前行,然后逐渐加快,在遇上一处沟坎时也不减速。


……小心……


后头传来的大概是十四阿哥的声音吧?她背对着他摇摇头,只一提缰绳,对着这匹训练有素的战马道:去!


青骢驹轻轻巧巧地越过了近十步远的深沟,兴奋地沿着长城的蜿蜒基线一路跑着,转眼就没了踪影。



* * *



四贝勒府与八贝勒府相毗邻。这是桑玛觉得好玩的地方。后人说世宗杀害手足,可从眼前看,哪有这回事呢?这不热乎着呢!


跑到边门,有别的人递帖子上去,不关她什么。但对方一句话让她失色:主子在圆明园呢!


圆明园?!


桑玛像被烧了屁股似的跳起来,圆……圆、明园?


这人怎么回事?门上的人心里嘀咕,可一个不尊敬的字也不敢多说,生怕得罪了哪个吃不了可得兜着走!


我要看看圆明园!圆明园!


连带她来的游击军官都觉得丢脸。至于嘛!一个皇子的园子就值得这样蹦达?!


桑玛当然不理他们!


被八国联军烧成残断壁残桓,让国人痛心疾首的万园之园!民族的耻辱之所……唉,耻辱真是多得数不过来。


可好不容易赶到了圆明园,才发觉这可不是她想象的圆明园……那个旷古绝今的皇家园林在哪?!


难道是史学家搞错了?


她始终没亲眼见到过被毁坏后的园林,所以更不明白。


大人物果然难见着。桑玛从中午一直等到掌灯。幸好这园子里的仆人懂事送上吃食茶水——但她更喜欢藏地口味浓厚的茶砖——不然她会愤而拆房梁的!


人是来了,但不是四贝勒,而是——


十六阿哥!桑玛乐得眼眯成了黑黑的毛毛细线,几乎来了个热情的拥抱……几乎。因为这小子长大了,一双黑眼珠子瞄过来的时候,还真有些让人发凉。


桑玛,玩够了,想到回来了?


是呀!我被我的夫婿杀了,又被活佛唤了回来。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听她在胡扯什么呀!十六阿哥本想继续板着脸。可一来他学不像年长的兄长们不怒而威的本事,二来他是真的高兴能见到桑玛。


……桑玛!


在呀!阿哥有何吩咐?仿佛那血光的七年不存在似的,桑玛给了他一个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


看得同行者目瞪口呆。


不许再随便离开了!


十三岁的少年,这样对着二十……呃,二十四岁的女子说道。



等坐定下,才是大麻烦。


十六阿哥还没成婚,年纪也不大,所以出宫一趟颇不容易。


但是——


十六阿哥,桑玛醉了只会埋头睡觉而已,不会酒后吐真言,何况您的酒量肯定没有我好。所以您要问什么就尽管问吧!


桑玛神志是清醒的。有的时候她很痛恨自己天生的好酒量:怎么喝也无法醉,只有更苦闷!


咳……留宿圆明园的十六阿哥颇为尴尬。四哥却因公务晚归,他一个人似乎有些对付不了。你这几年到底在哪?她的口音比过去更奇怪,有些南方又有些四川口音,真是让头摸不着头脑。


在缅甸打仗。桑玛诚实道,可详细情形您两位也别问了。反正我现在能对着遍地死尸面不改色,也算本事一件。


你一个姑娘,去打仗?


秋天的月夜,不冷不热,很适合园中花下温一壶酒。然后碎石小径上就来了这么一个说年轻不是太年轻、说老又绝对不老,说英俊比不上十六阿哥、说难看却要比大多数男人们都要端正的人物来。


这个人是未来的皇帝,且后世对他褒贬不一、争议绝大……


桑玛盯了来人一会才站起。这时后知后觉被十六阿哥灌多了,脚下虚软,脑袋发晕。


桑玛见过四贝勒。


不是她特别有礼貌或是喜欢拍马屁甚至胆小怕事。而是她一个没控制住平衡,最终还是决定单膝跪地的姿势比较稳当——也就是不会摔个难看的狗吃屎。


头发长出来了?


嘿!怎么见面第一句都问这个!


桑玛很干脆地将帽子一把抓下,是!不然桑玛怎么结婚,不,成亲呢!


……好大的胆子。四贝勒的语气里有着不容错过的怒气,你是我旗下的奴才,居然瞒报成婚?!


桑玛眨了半天的眼,狠吐了一口酒气,希望能喷到他脸上去。奴才?让她这个侍卫军官当奴才?找死啊!!


呃,多罗贝勒,桑玛有点酒醉……不过什么时候成了……您旗下的奴才了?


桑玛,你已经从镶白旗抬到镶黄旗。而四阿哥正是掌管镶黄旗。十六阿哥见势不妙立即插入,因为双方好像要打起来了——桑玛大概是大清朝唯一一个会干这种事的女孩子,虽说这样显得特别有精神……不得不小心啊!热闹要看,小命也是要保的。


……什么旗子啊?


桑玛看的全是鞭笞外族统治、抨击封建制度的文章,那什么旗子的早扔到八千里以外去了。唯一的印象是中看不中用的什么八旗兵,就是外国军队一打就完的那种。如今一动到脑子,头更晕了,不仅如此,看出来的人影也有三个,重重叠叠地还直摇晃。她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扳正自己头颅,


……多罗贝勒大人,请您不要晃来晃去的,看着头晕……刚才被人小鬼大的十六阿哥灌了多少烈酒啊?好像……?


呵呵呵呵!四贝勒笑开。刚见时,还以为是见到了一柄锐剑。可现在……是这半醉半醒的姑娘,很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巴儿狗——没有威胁力地狂吠着。即使朝堂上有诸多不快,他现在的心情也大好起来:你在缅甸,我管不着。在我这里,就跑不了。


就留着她做做乐子吧!



26 谁之考


四阿哥,这——”


十六弟,放心,桑玛的事我会处理。前几天已经以年龄为由出了宫,以后就先放我在城里的宅子,你见她也方便。


是!多谢四阿哥!


老十六胤禄以前还会哥哥弟弟的叫一气,现在对每个兄弟都相当有礼、疏离……也就对他这个四阿哥稍微接近些,比方说将他很重视的桑玛姑姑相托付,却不想想那姑娘那样悍且警觉,还会被人欺负了去?


四贝勒胤禛心中这样想着。这年少的十六弟越来越谨慎,一步不敢出错的戒备模样实在让人想皱眉;而相较之下,与他的同母兄弟皇十四子胤祯,还有正当受宠有些脱缰了去的十三弟胤详……算了!



另一头的桑玛,也是第一回见到风头正健的十三阿哥。他刚跟随他的父亲南巡回来——四贝勒却没去——她就在想:是不是大家、包括十三阿哥在内,认为太子的后台索额图倒下后他是最有可能的那一个?[1]


龙佳·桑玛?十三阿哥打量着她。天生丽质的美人儿在皇城里不少,她的五官绝称不上顶尖,那那股子由内而外的神气活力,却是任何女子也没有的。


是!桑玛见过十三阿哥!桑玛还是男装,因为她是四贝勒旧府邸的……的什么的她也搞不十分清楚,反正可以简单地称作门人。但旗人的身份确实挺好用,这就够了。至于将来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她一点把握也无。早知道会跑未来的雍正帝这里来,她就钻门道考情报员去了!


坐,你个头挺高的,而爷我不习惯跟姑娘家平视。


桑玛差些笑出来,也跟着没大没小地坐下。她是比一般女性高,尤其是这个女子们缺乏运动的时代,除了脂肪厚度和妇道女红,她比绝大多数的女子都要高些、强些。或者可以讲,一般的男子也没她厉害吧——从这个意义上说,她还真是来对了!


听说你去过柳林大营?还见过十四弟?


桑玛点头,是。桑玛看了那边的长城,真是幸运……呃,十四阿哥认为我被翡翠迷住了没才回来。这一点倒是谢谢几位阿哥贝勒的帮忙掩饰了。


十三阿哥瞄了眼她右手上的戒指,你的指环可不是翡翠啊!


那是钻石。


好像有些颜色……不像是大金刚钻石。这姑娘对软玉完全外行,只懂金子银子,但据说对外来的珠宝很在行。


是粉色。最贵的那种。当时送她这么一枚价格惊人的戒指,绝对有笼络她家老爹的成分:因为老爹后来亲生的女儿年纪太小,因此她的存在就很重要了——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质吧!


似乎这类透明的宝石还有黄色的?


除非是彩色的黄钻石,很淡的黄色就说明这石头不值钱。桑玛耐心地等他的下文。[2]


你们谈了些什么?十三阿哥似乎漫不经心道。


长城的防御。十四阿哥说,青海和西藏十年内会大乱,到时他就想效法当年的福全亲王。


哼!对于这个从小同师学习、比自己年轻两岁,却与自己不相与谋的弟弟,他没有太多的好想法。这十年内大乱的看法,恐怕是老八他们的吧!


十三阿哥,桑玛看您好像不大去兵营操练。讲一句逾越的话,您这样怎么成为大将军?


十三阿哥眼中顿时射来两道利箭!


桑玛装作没看到,低头顺目的态度好不恭敬。这些从出生就在万人之下、一人之下的皇子,天性里就有着对顶尖权力的渴望,然而他们的父亲却是个老精明,一点点错也不能犯,想必他们个个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过了会,他故作轻松道:你也扯太远了。什么将军不将军的!对了,问你件事。


请您问便是。


你真的嫁人了?


是。


十三阿哥没想到她那么干脆,愣了会,又盯向她指上的戒指:那个是你夫婿送的?


他要杀我,当然不会送这么值钱的东西。桑玛淡然道。


听的人更加怔愣。你的夫婿……要……要杀你?


是的,其实您所见到的人已经死了,但活佛将我唤了回来。


十三阿哥瞠目、结舌、无法言语。你对十四弟说的是真的?


是!


……你对十六弟、还有四哥,也这样说?


是,这是实话,何必编造?


盯着面容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桑玛,十三阿哥有些信了。她身上有种以前从未见到过的沉稳与坚毅,如柄闪着青芒的刀。


但一转眼,这刀成了,成了满脸谄媚的可爱巴儿狗,让人忍不住想去抱一抱、摸一摸、逗一逗——


十三阿哥,您去了江南几趟?


两趟。怎么,你也想去看看?


是呀!是呀!要么是大西北,要么是遍地死尸的野人山……那个还是不要讲了,桑玛真的好想、好想看看江南美人儿呢!听说她们的皮肤和眼睛都水灵、水灵的!好羡慕哪!


……



-------------------------------------------------------------


[1] 此处十三阿哥细节纯属个人臆测,没有史料根据……就是胡扯的意思。


[2] 大部份的钻石均呈现白色,简单可分为无色透明接近无色淡黄色。 而色泽等级则根据 ISO 国际标准组织之订定,由D色开始至Z。色泽是D,E,F的,又称为透明无色,是极为珍贵罕有,它们之间的区别要靠专家很仔细去辨别。较普遍的是色泽是 G 至 L,又称为接近无色。专家会较易分辨,但一般人很难区分,若镶在首饰上就更难察觉。色泽是 M 以下的,又称为淡黄色,一般人或许分辨得到,但价格就明显便宜很多了。钻石还有其它颜色,称为彩钻,fancy coloured diamond 。 它可以是黄色、粉红色、蓝色、绿色、红色、黑色,千变万化,但极罕有,价值极高。


在钻石的颜色分级中完全无色是最理想的。D.E.F.三个级别属於无色范围,G.H.I.J四个级别属于接近无色范围,K.L.M为微黄色,N以下为浅黄色。


在无色至黄色系列中,钻石越接近无色,价值越高;而钻石越黄,则价值越低。然而,在Z以下的称为彩钻,黄色色调越浓价值越高。



27 谁之圜


苏州 葑门外荷花荡


荷花的生日早过去好几个月,枇杷荡藕什么好吃的东西都已经下了市……只有等北风呼呼吹的时候期待桂花冬酿酒解解馋。


桑玛哆嗦着打来河浜里的水洗衣服。她的盘缠住不起城里价格昂贵的客栈,只能在淡季时找郊外农庄投宿。


出公差自然不是那么好玩的,起码要办苦差。其实桑玛想过要找个什么事情做。可一来她的所有技能——比如打仗——古人这里无用武之地,二来能做的事情——比如抗东西之类的活计——又赚不了什么钱。


谁说这是天堂来着?到哪里都死认钱,河边的小客栈一晚上竟然要一吊钱——杀了她还比较容易!苏州好,有钱当然好,没钱……就像她这样了!


可李家公子那个派头哪!真真叫人比人气死人。


……养了一班女优,仅演场《长生殿》之唐时仙姿佚貌美貌如花的妃子霓裳,向本地三爿百年织房付费约三千两白银。真是唱不尽的兴亡梦幻,弹不尽的悲伤感叹……另,米粮钱城内外相差两至三倍,城中庶民皆往塘里等地采买日用……


桑玛在给贝勒旧府的信里狠狠诉说着。这信最后会被忠心的二管家送去圆明园。


为什么她在这儿活受罪?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



本来桑玛以为她的小小心愿必定不得圆,每日闷待在严肃有余、委婉不足的旧府里练刀,而且是侍卫用的那种,以至于在深秋的日子里满头大汗,只得回小屋子换衣服——谢天谢地这屋里有炕床,据说是以前一个什么什么大丫头住的,反正这里没几口人、地方足够——回来就跑到贝勒原来的书房里找书和笔墨。因为没人没规矩的,她也就赖在那不走,午饭就着几个硬了的包子念唐诗。念着念着也想搜肠刮肚地来上几句,可自己实在是掰不出一词半阙的,突然就默起了红楼梦: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其他的什么诗词是记不大住了,就这两句印象极深。然后就想着十七岁以来的遭遇,除了感慨还是感慨!


桑玛也在呢!脚步声在书房外响起时桑玛就觉察了。可因为她没分辨过朝靴和普通靴子的声音有何细微差异,还以为是留守的二管家来打扫,因此也没多在意。


等人进来了才发觉大事不妙。


见过四贝勒。低头、低头、再低头。反正他家不会随便打骂人,所以她卯足了白吃白喝白拿兼攒钱,想着哪天没人供吃住的时候去做点小买卖——她替他们打过仗,那也得拿些回报不是?


没动静,却听见纸张的哗哗声。她的字当然与名家相去甚远,可也不能说难看到哪里去。


那就随便你看吧!


以前看你的字,失之生硬,现在倒是多了些飘逸洒脱。


那是自然,她现在不用整天憋着劲道、想着去打鬼子——鬼子投降投定了!但话不能这样讲哪!人总会长大的。


……你今年二十五了?


是二十四岁,贝勒。


脑袋上像被刀子刮着般,刺刺的。估计那位正冷眼瞪着她呢。可他知不知道,女人对年纪这件事是很敏感的!不能平白给人多按了岁数啊!


在府里随你怎么讲。但对外一定要说二十五。不然你现在还得在宫里当差。


……是!记住了,桑玛今年二十五岁。


快走吧!快走吧!我好继续看书。其实想想,这将来的世宗皇帝还是不错的。或者说他的刻薄和对付旧属的手腕现在还看不出来。可是,比那个动不动跟她对上的十四阿哥要沉稳多了。


你写的这个很有意思。是谁人所做?


听来的,但前后跟一些个字句有些忘记了,所以就成现在这个模样。


摆明了他认定她肚子里没几滴墨水嘛!但,她就那么差劲?!哼!低头,生气。


……坐下回话。你一直这样折腰的,也不怕累。


是!她就当锻炼体力,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啊。


当然这样不悦的眼神是不能让他看见的。


今天你就给我说说,那个要杀你的夫婿是怎么回事?是哪一个,可有报官?你放心,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定个腰斩也不为过!


报官?桑玛哭笑不得地抬头看他。四贝勒,其实他与我是各为其主。我是夫人的侍卫军官,而他是夫人的丈夫派来对付我老爹家势力的密探。虽然我没法反击回去——您应该知道我的枪法不弱,跟他拼起来鹿死谁手也说不准,可他干了不少不能见光的事,迟早会被狡兔死走狗烹。我一点都不担心报仇的事情。


桑玛甚至在笑,但笑得很冷。


四贝勒胤禛盯着这个冷笑许久,轻哼了一声,你还在庇护他?


不是桑玛要庇护他,桑玛端整了脸来回答,而是天下之大,超乎孔夫子门徒们的想象。况且,就凭大清朝的那些个官儿,办不到!


坐在她对面的那张脸顿时变得严厉起来。大清的官怎么了?!


桑玛眨眨眼,咦?怎么说谎说那里去了?呃,是,跟我们那的有得比!


说清楚!


就是,大大小小的皇亲国戚、连带门客什么的,把个国家搞得乌烟瘴气……


说着说着,她真来了气:


我有一回帮着以前军中的战友搞军资,这批条上明明写着一千份……军火,可到了仓库人家一支也不给,说没有!我端起架子去打听,威胁利诱的对方才松口,但是要一大笔贿赂应付管事的上司们、手下们、后台们、国戚们!到最后只领到八百份,另外的两百份到黑市上卖给了私家卫队、土匪强盗甚至我们的敌人!筹到的钱用来贿赂!


桑玛越说越愤怒,又不能蹦起来跳脚,只得握紧了拳头敲椅把手。


……那么多人战死,连我都是差点炸飞一条腿。要不是我有个好出身,不是被一路抬着回后方,而是这条腿早就给锯了!


她根本没见着四贝勒震惊的眼神,只沉浸在过往记忆中,那些在陪都大家都听得麻木、或是不屑一顾的东西。


……我那支部队两千多人,活着回来的才多少?三百多!而且个个满身是伤。我是非前锋的随员,非但要上战场杀敌,还不得不亲手毙了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同伴,因为我们实在没有力气来救他们回去!


的一声闷响,是拳头与木头的撞击声。


前方死了那么多的人……更多的人缺胳臂断腿。可是,后方的那些……那些……


————


颇有些年头的实木椅子寿终正寝,牵牵挂挂地斜躺在地上。


桑玛愕然瞪着自己的拳头。


一滴、两滴……清泪终于挣扎着从眼眶中溢出,划出两条银亮的光,沿着挺秀的鼻梁、落至唇角,最后渗入温热的肌肤。


谁呢?


那个会作诗、会温柔地安慰她的年轻大喇嘛已经转世了。


谁呢?


嘴唇不是傻兮兮的厚,也非冷冰冰的薄,很温暖的感觉。


谁呢?


然后,她就搂着那个人的脖子亲了上去。呃,似乎也不是她主动索了来的,而是那两片好看的嘴唇凑过来的。


然后,轻轻的、柔柔的安慰就成了火花四溅的缠绵,他尝到咸咸的、她尝到蜜蜜的。


然后……


然后,她听见外头有人轻声唤着:爷?爷儿?


火速抓开那只伸进她的衣里揉捏着的贼手。


两个人毫无优雅地喘息着、互瞪着,像是奇怪刚才跟自己亲热的人怎么是他/她?


等等就回园子。


他冷冷吩咐着。


门外的人退下了;桑玛也离热源远远的。


又是好一阵难堪的沉默。


体内的骚动终于平复,他正要开口时被她抢先一步:四贝勒,桑玛想去江南看看景致,不知——”


可以!他的声音冷而硬——似乎被打断的男人都这个臭脾气。不过,盘缠如何算?要是给了你,又像上回那样,岂不是肉包子打狗?


肉包子……打狗?!桑玛顿时火气冲上头,全然忘了刚才的绮丽气氛。正要发怒回击,就听那位说道:


你就拿个东西抵吧。或者说当了。


当?这个明白。桑玛努力地瞪、瞪、瞪。


半晌——


那,这个戒指至少值……一千两银子。您这家四当铺出多少?桑玛晃了晃手指头。


呵呵呵,还以为你要狮子大开口。


光这颗粉钻石就不止一千两!我是贱卖了!


是!是!光说这是聘礼就值一千两了……呵呵!


这个混蛋居然好脾气地笑?!桑玛真的在考虑揍他一顿。以她的搏斗功底应该可以揍个休养十天半月的成果


这是一千两银子的银票,仔细收着。


温暖的指掌划过敏感的手心,桑玛的呼吸一窒。


好好玩,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他哑着嗓子道。


恩……是!离开几步,呼吸才顺畅。


有事就直接找苏州知府,他是个好官。


是!


这个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恢复到原来的地位,一个贝勒,一个侍卫……嗯,假侍卫。



--------------------------------------------------


这篇文要不要把分类改为言情?


认真考虑中……



28 谁之识


江南之好,不在于景致本身:这没有大山也无大水的,不够大气又太过匠气,处处是人工造的——无他,砸钱而已;也不在气候宜人,冬天冷入骨髓的湿寒,夏天白天晚上同样的闷热,真是让人受不了。


而是一年四季都有花和绿色。那绿层层叠叠的,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不论走到了哪里,路边和墙头总会有丝丝绿意冒出头来,乡间丘陵上无主树木上的红黄果子也讨喜。要是长江以北,一路上就是枯黄萧索,可在这里是看不到这种悲凉的。


也所以苏州的文人们大多是为了风花雪月、男女情事的在哀叹,或是对着难得的雪景、对着金黄色飘着桂花瓣的米酒为赋新词强说愁——他们都是世代功名的士绅,不必纳粮服役,也有着让人尊敬的地位,在这片盛产渔米、工商发达的土地上活得优雅而颓废。


不像北京城里,歌舞升平的繁华是集中了全国的财富捐赋而来,要没天子的家和他的亲亲戚戚、朋友熟人们积累了盛世的财富,那国库空虚、灾难频发的凄凉会立时爆发出来……像是她所处的年月……


手指头上空空的。口袋里却因为勤奋节俭而满满的。


桑玛有时在想,某个人以路费抵押为名把她的戒指骗了去是别有意思。她不担心一个有权的皇子贝勒会贪她的财,但是……呵呵,那又如何?!她还是她,不会成为任何人家里的一件别致的小摆饰!


桑玛?


谁呀?啊!四娘!


桑玛所借宿的小巧农庄的女主人是个五旬的寡妇,因为守节十年得了知府亲自颁的节烈匾额。很是好客的一个女子,尤其是来付钱投宿的都是长相不俗的女客。但问题来了:桑玛没女装!头发已不成问题,反正赶路投亲穿男装是说得过去的,但既然安顿下来后穿这个就失仪了……若不是看在这里足够便宜、安全、隐蔽、出入方便,她真会被烦得走人!


这不,住她隔壁屋子的唐四娘,居然一脸贤惠地帮她做了套衣服——是汉家的衣服,因为有腰身。


可麻烦的是,这玩意儿怎么穿?



没有大穿衣镜——这时代连玻璃都是极稀罕的东西,小老百姓根本没见过——桑玛站在水边上美了一会。


四娘的手很巧,眼光也特别的,给她挑了块淡梨色小花的料子裁制的宽袖儒裙,配上绣着石榴花的束腰,外加一件镶玄金色边的毛里背子……若不算钻风的袖口和单薄的绣鞋,还真是个汉家美女子呢!


好冷……也很不方便!但自桑玛从战场回陪都之后,天性中对漂亮物件的爱好被挑了起来,如今见到大喇喇的旗装以外的好看衣服,说什么也不肯放弃的。


所以,全套行头的十两银子……就十两银子吧!只是,贵得跟官服一样了!嘿,她的钱都花在这上面了!


回头让四娘好好欣赏了会。


这件背子太过大气,一般人还真穿不出你的这身气质来。


谢谢!太好看了!桑玛将银子塞到四娘的手里。


女人嘛,凑在一起聊的就是衣服跟男人。


四娘并不讳言自己的来历:她本名不叫四娘,乃是苏州城里一秀才的老来女,虽然家中贫穷,可对这宝贝女儿还是呵护备至、没受过什么委屈,倒也出落得不错。不想在她十岁的时候,苏州织造的人找上老秀才,说是给宫里秘密选秀美的江南美女进献,送的话说不定一家荣耀,不送的话立马寻个差错给撵出城。一家人悲悲戚戚的将她送进织造下的官家织坊,名为绣娘、实为储秀。可自皇上前一回的南巡后,这进宫的门路突然就断了。而她也因为没了价值而被停掉供给。


因为我不会歌舞,不能送给九王爷去。四娘说这话的时候噙着丝冷笑。


九王爷?没听说过呀!……是不是九阿哥?桑玛那时问道。


反正是皇帝的儿子。我可没兴趣当人的小玩意。


九阿哥又不是什么王爷,连贝子都不是,还什么九王爷!真是……


桑玛对着四娘恬静的柔美面容发了会愣。啊,对了,四娘,那后来就就真的有美人儿给送进去了?


当然不是直接进京。是先送去江宁织造那大门大户的曹家选……当成是玛瑙首饰,最妩媚的送九王爷那里,会戈腔的送八王爷还是哪一个,脸好看的送总督,余下那些个腰身好的就给少爷们留着了!


别踏进那道门,四娘。桑玛话里有话。


四娘咯咯笑开,我都上二十的人了,父母双亡嫂子不留的,就靠这双手吃口饭,你看,我也吃得安安稳稳的。


桑玛点头:好!这是个现成的人证!还有,直截了当地将大活人——女人和男人——作为礼物的,真是第一回见到,新鲜着呢!


来,我赚了你的银子,虽然大部分是衣料和绣线的钱,顺便再搭个荷包。


桑玛不喜欢刺绣。但这个小巧又无用荷包上的一朵荷花……她愣是瞧不出是怎么回事。不是印的更不是绣的,这是什么?


缂丝。四娘微微笑。


桑玛大惊。这不是只有龙袍上才有的吗?用在荷包上头,是不是、太浪费了?


哪有那么金贵!怎么巴掌大的一点,又只有一朵花样,用工不多。


这能卖多少钱银子?


呵,也就两钱银。要是花样讨了小姐夫人们的喜欢,能开到一两。不过我是没卖过的。


桑玛扯着笑意。四娘,你如果不介意没得贝子贝勒或是亲王之类的权贵身边,跟我上京城可以赚不少银子,肯定比你现在住的地方强。


呵,再说吧。


要离开故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是需要勇气的吧?对了,四娘,以后不要再在任何人面前说什么八王爷、九王爷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只是臣,不是王。


桑玛盯着四娘忿忿的表情,怎么?为他们抱不平?


那样……的人,怎么、不是……王……


四娘的语无伦次让桑玛明白了不少。她想了想,九阿哥跟他的八哥比起来——“怎么,你见过八贝勒?真巧,我也见过呢!


好个唐四娘,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样拉着她叽叽喳喳讲个没完。不外乎就是如何如何英俊、如何如何斯文、如何如何风雅。


有完没完哪?桑玛嘴角含笑、心中大骂。知人知面不知心懂不懂?!她上那种人的当还少吗?……比如……那个丈夫……


那,四娘,如果能再见到八贝勒,你愿意去京城吗?



29 谁之极


原来皇阿玛的耳目灵通,是这样,一路一路、一州一州、一县一县、一人一人地查出来的。


四贝勒胤禛看着桑玛带回的寸高纸张。工整不苟的字迹,条理分明的陈述,还有就是可怕的细节……


当然桑玛是很习惯这种场合了:报上美国人、英国人那里令人沮丧的军情,然后就见一室的沉默与压抑,接着是焦急议论、断腕明志……她当时一般都在想着,这回要死多少弟兄,而自己又能活多久……


在想什么呐?胤禛见她满脸的茫然与冷肃,禁不住问了,不过是……


他也说不出不过是什么。这曹家跟他们的亲戚们前不久还在朝中哭穷,他布在宫中的眼线也说皇上对这帮老臣们仍然信任非常……


其实也没什么。桑玛飘忽着道。江宁很是气派、杭州很是美丽、苏州很是富庶。连送人当礼物的女孩子们,都是宫里都罕见的人才……可毕竟不是十万军情,不会让几百几千几万的弟兄们丧命。只要老百姓过得不错,贪点就贪点,大不了要找他们麻烦的时候一起算帐。比这个后果严重百倍的她都能见怪不怪。


啊,你刚才怎么一直都站着?我看这些都忘了……快坐吧!


不是忘了,而是根本没这个习惯!这人做事情的时候相当严肃、绝对没有人情味可言。现在才摆温柔?太晚了!


奴才习惯了。


习惯站着,还是习惯自称奴才?坐这儿。胤禛指向离他最近的一张椅子。


奴才已经十几天没换衣服洗澡了,还是在这里站着比较好。


……好呀!


胤禛又气又好笑。十几天没换衣服洗澡?真是好借口呀!好借口!怎么改口自称奴才了?


好玩。


好、玩——


是呀!汉家的姑娘们都自称奴家,不过我觉着若是由自己的口来讲有些古怪,那就用奴才一词也不错。


那也应该叫奴婢不知为何,他就喜欢同她抬杠。不为别的,就为有趣。


那要穿了那种傻里吧唧的蓝绿袍子才那样叫的。奴才不懂伺候人,不会打枪开炮杀人放火……实在学不来这种软绵绵的词儿。


哈哈哈……和她一起,非常、非常地愉快。


爷儿若没别的事……?


那你就先去洗个澡、换个衣服,掌灯以前到东花厅来吃饭。有好东西等着你。


好吃的?桑玛歪头问。


不止好吃的、好喝的。他终究是让步了,将一堆卷宗扔在桌上,走过去。


哦,那您要不要见见我骗回来的人证?


骗?也对,你怎么骗回来那名女子的?


她对八贝勒一见钟情、二见轻信。桑玛一脸鬼祟的笑容,又自认年纪容貌出身和才艺进不了贝勒府……嘿嘿,我就说,一定想法子让她见到八贝勒,再为他唱上一支苏州民间调子,圆她的相思梦……呜……


那张诡笑着的脸蛋被两只大手毫不留情地往两边捏。


捏、再捏,直到将那抹刺眼的算计笑容捏成可笑的鬼脸。以后别再这样笑,难看。


桑玛气极,哪有这种坏蛋的!一把扣住他的腕子,比赛谁的巧劲高明!


不过也就僵持了一小会,两人都觉得这么干愚蠢又幼稚,很痛快得各自收手。


呵呵,跟你在一起就是笑得愉快。他笑着俯下头——她虽然比一般的女子高,可还是比他矮了一大截,臂力就更不必说了。


好吧!是她龙桑玛,不,是龙佳·桑玛……还是桑玛·龙佳的先去亲他的嘴角。


很久没见了呢,快有半年了吧?从深秋南下直到开春回来,在江南见识了整整三个季节才意犹未尽、钱财有余地回来。


所以,她就主动一回好了。



* * *



嗯……这是什么情形呢?


三堂会审还是连中三元?


桑玛叫四娘作好准备,但因为四娘的身份暧昧不明,也只是让她吃了晚饭以后穿戴得体些。


京城中的宅子因为靠近朝中各部办公的地方,因此虽然贝勒府上的女眷和大半仆人都在圆明园,这里还是留着不少人手专门伺候上下班的贝勒,操办点赏春光的筵席还是没问题的。


但另两位:十三阿哥和十六阿哥也跑了来,又是为了哪般?


这次的事情办得好,这是你的酬劳;那借你的旅费就不必还了。


当着两个个兄弟的面,四贝勒胤禛交给桑玛一个小巧的雕刻实木盒子。


希望不需要干下买椟还珠的蠢事来。


桑玛一点不客气地打开盒子——当然是站着接,权当锻炼体力——喝呦!


这年头也有金钻?!好大的一颗金黄色的钻石!罕见的色彩和个头……这要值多少钱呀!桑玛两眼放光,嘴角含笑。钱呐!


什么叫这年头!


啊!这钻石可是从十万八千里的海的那一边过来的,光路费就值了。


可抵得上你原先的那枚……婚戒胤禛有些嘲弄得看着她发亮的眼。看来那一颗小小的透明石头确实可以收买女人的心,不枉他砸下大钱、找遍珠宝商人才弄到。


桑玛想了想,哼笑:如果我还要回去的话,那枚戒指是绝对不能换的,因为那是一位地位极高的夫人所赠,代表的是我家的尊重。不过现在……都扔了也好!反正对那边而言我已经死了。


那你还不谢恩?十三阿哥毫不客气道。


是!奴家谢过四贝勒赏赐!桑玛换上一张……与她的脾气禀性完全不相干……贤淑笑容和娇滴滴的声调,再配上那身很是突兀的层层叠叠的红色汉家深衣,以及盈盈下拜的万福……


恩……


咳……


——”


三个男人及男孩的表情都比较精彩,一个呆楞、一个咳嗽、一个狂笑……总之,非常没有礼貌!


桑玛气极,所以干脆笑到底,温柔贤惠地来到不住咳嗽的十三阿哥身边,以一种让人发根直竖的调调儿娇声道:十三阿哥您没事吧?要不要给您捶捶背?


一记雷霆万钧的铁拳正要捶下去,被咬着下唇拼命止笑的十六阿哥拦下,桑玛,你这么一记下去,十三阿哥非得内伤不可……咳……


哦,原来是十三阿哥嫌弃桑玛不够温柔妩媚呀!


咳咳……


呦!这回又是贝勒爷儿气管不太好呀!要不要桑玛给您捶捶背?


免了!我和十三弟一样,都不是钢筋铁骨经得起折腾。


哼!桑玛忿忿转过头,深吸一口气。


再回来,就是平时里的那种淡然,现在,各位阿哥贝勒要听什么曲子呀?


你会唱曲子?十三阿哥调侃道。


桑玛是不会,但我带回来的漂亮姑娘会。保证是您从来没听过的吴侬软语的委婉调子!她的目光与顶头上司的相交了一瞬,互相都……呃,理解了对方。


我也没听过?最感兴趣的倒是十六阿哥。


不错!年头,哪个京城里的傻冒听到过后世大名鼎鼎的苏州评弹呀!




来来来,四娘,给四贝勒、十三阿哥和十六阿哥见礼。呵呵,若他们一满意,说不定就能资助咱们开一家彩绣铺子、赚几个胭脂粉钱。


据说会出资的几个人哭笑不得:见过更不要脸的女子没?!刚拿了一大笔赏,又找了别人再来敲竹杠?


行了,桑玛,十三阿哥扫了四娘一眼,你再掰下去,酒菜全凉了,你的银钱美梦也要凉了。


好好!桑玛又换上一副令人有作呕欲望的谄媚老鸨面孔,唱得不好由桑玛倒贴就是!


嘿嘿,贪财,贪财!


 

发帖者若为原作者,则本文版权归梵天及『稽古右文·康雍梦华』共同所有,转载或引述请标明作者及出自www.ourjg.com;

若是转贴或引述他人原创内容,版权归属原作者所有;若为本站限制浏览之资源,未经许可前禁止转载!

 

梵天 离线
级别: 贵宾
UID: 1205
精华: 1
发帖: 34
金钱: 365 枚
威望: 900 点
金币: 101000 个
在线时间: 0(时)
注册时间: 2005-12-14
最后登录: 2007-07-13
4楼  发表于: 2006-02-10   

30 谁之为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漂流在外头……


桑玛因为听过这首小调,只是歌词略有不同:那时唱的是颠沛流离的凄楚景象,与宋时的金兵、元时的蒙兵、明末的清兵南下时的情景大体相同。


可如今由纤细婉约的四娘清唱了来,却换成无限的……闺怨?


一曲完了,几个大人都拍掌。[1]


这苏州的小调就是美,哪怕不懂唱词,光听姑娘的婉转嗓音也值了!十三阿哥两眼发亮,说不清是对曲子感兴趣,还是对人感兴趣。


这四娘的五官并不十分出色,但细致的眉眼、白皙的肌肤,与一身的柔婉气质相得益彰,活脱脱就是歌儿中那个凭窗轻唱的姑娘。


桑玛在一边伺候着,解说歌词、提点唱腔与方言的不同之处——看上去是礼貌,其实因为她笃信人人生而平等;当别人在表演的时候应当静心倾听才是尊重,如果她若无其事地在那里吃吃喝喝,自己首先受不了。


几家欢乐几家愁……十六阿哥是个从小就喜爱音乐戏曲的人,对这种小调自然非常热衷,还有其他词儿吗?


还有的,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候,可以填上不同的词,但这曲调据说传了能有上千年。


四娘垂目低声回话,随手弹着琵琶,竟连续唱了四套词来,让人叫奇。她口音里带着软软的苏州腔,如歌。因为可从没有在一堆来头老大的皇子面前表演的经历,态度极是谨慎恭敬,却也不算畏缩。


吴歌、吴戏啊……四阿哥,这回皇阿玛巡幸塞外,要不要——


诶,那是做正经事,又不是玩乐。你还没分府,若是带了什么眷属去、岂不是落了人话柄!


本来还想找兄长帮忙的,结果被直接弹回!十六阿哥悻悻地缩了回去。倒是十三阿哥在那边同四娘在说话,但大多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罢了。


现在是康熙四十七年?但桑玛可是震惊不已的,忙打发四娘回屋去,免得讲的事太严重,把人家姑娘吓着,何况人家将来说不定就去了八贝勒府的——呵呵,无视府规的事情她干得多了,私下就把外头的人带进来也就算不了什么。


是呀!你的舒服日子过得忘了?


皇上要去塞外?桑玛还是难看地歪嘴瞪眼。


别这个样子,难看。胤禛看不过去,伸手就去调整她的表情,丝毫不在乎两个弟弟怔愣于他形于外的亲昵与……温柔。


太子会一块儿去吗?


应该会吧。十三阿哥插话。他最近跟太子走得近,但对太子的微妙处境颇为担心。


——”桑玛想的是她花了五块银圆买的手抄本大义觉迷录,据说是雍正帝所作,虽然废话连篇真假难辩的。


你要去?是胤禛问的。


如果能的话……



* * *



在想什么?


人走茶凉。前一刻的人语鼎沸,现在的冷清箫寂,让人不禁唏嘘。


贝勒此次不随驾?


是呀。八阿哥也不去。


留在京里做什么?


要做的事情多了。


桑玛吃几口菜、喝一口茶,把刚才没吃的份全补回来。


而胤禛挥退了仆人丫鬟,就在这月下……


怎不喝些酒?这是泸州特供,寻常坊间花钱也买不到的。


战士,不喝酒。桑玛淡道。捧着大碗吃得差不多了,再多喝几口浓茶去油腻。


怎么,上次十六弟灌你酒,怕了?因为挺喜欢这姑娘,又有过亲密的行径,他纵容她在没别人的时候放肆。


是怕说了不该说出口的话。温暖的大手伸来,桑玛很愉快地拿来捂手:温度刚刚好,不像茶杯一会儿就冷了。


什么不该说出口?原本应该滑腻柔软的手却布满薄茧,指尖修长漂亮没留指甲,却也不似劳苦男子的骨节粗砺。她很勤奋……可惜了,若是男子一定能成为他的心腹膀臂!


哼,您真要听?


不错。最多是骂他无礼的话。他认了不行吗?!这几十个皇子的,像他这样自贬身价还高高兴兴的,没有了!


哈!桑玛还是留意了一下四周,没人也不等于她可以放声大胆地说。


比如哪……某人的指尖在手心里摩擦着,让她顿了顿,要是说,桑玛知道下一任的皇帝是谁,会不会闯祸?


空气凝固了会,他斜眼盯着她,她无所谓地盯回去。


想知道吗?


基督教的圣经里说的那条蛇,大概跟现在的她一样吧?


……别胡说!你应该知道轻重!他的眉头皱起来低斥。


四贝勒,兵变政变宫变的,我可是见得多了。在我们的世界里,得天下靠兵精将广打仗,坐天下靠清廉勤勉能干。您这里什么血统出身的,对我统统没用。我就信枪杆子和清官!桑玛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很轻也很坚定地道:


所以,抢那个位子去!



胤禛倒吸一口冷气,手扶桌面,得站起。


桑玛也立刻站起,低头、其实是歪着头:没道理上司站着下属还好好地在那里吃喝——幸好她已经吃饱了。


过了好一会,久到桑玛几乎要打瞌睡的时候,就听见他诘问:哪个跟你胡扯的?


桑玛奇怪地抬头,您说,哪个不要命了跟我讲这个?太子现在还在位子上呢……现在还在。讲这个岂不是要给宰了?


……你不怕我也宰了你?!


请便。桑玛是真的无所谓。我在这年月,多活一天也是赚的,也天晓得在这里完蛋了会不会又回去我那年月了。


什么年月不年月的?莫名其妙!但她说的……不许这样对别人说。


四贝勒,桑玛咯咯轻声笑着,别人?是什么东西!也值得我说?


他在叹息:真的没看错这姑娘!也别对十六弟说。


那是自然!十三阿哥和十六阿哥将来都是您的得力助手……其他的……记不起来。


风里传来草丛中的虫鸣,还有土地与植物的气息。


以及桑玛的低语。真羡慕你们……不需要在枪林弹雨里找活路,大不了就是权力地位的得失。不像我们那儿,什么都要靠流血。


暖暖的气息环绕着。呵呵,她已经开始习惯这个气息了,而几乎忘了另一个人长什么样子……


还以为你会投向八阿哥。圈住这个刚毅有余、委婉不足的姑娘。虽然平时一直希望她是男子,但此刻他很庆幸她是女的,不然他也会因为喜爱外头的美貌女人和少年、而被皇帝父亲厌恶……一如太子。


我讨厌八贝勒。虽然他比你英俊。


哼!那理由呢?在她结实的腰上用力,可惜不会听到娇娇的抗议声。他确实不怎么好女乐,内眷的数量甚至还比不上小他十岁的十四弟。可……他也不是对弟弟受欢迎而无动于衷的。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看不看得惯的问题!


我的那个丈夫跟他一样,英俊、温柔,没有架子、体恤别人。桑玛平静得连她自己也难以相信,可是却能在温柔笑着的时候,卸下我的武器,将我押上绝路……呵呵,他送我上路的时候居然也那样笑,那本事,我实在学不来。


她不会再为那种人流泪了。她只有厌恶。



软软的、暖暖的嘴唇就这样安慰着她,只有轻柔的碰触,却麻麻的、痒痒的。桑玛不太满意他的躲闪,浓而弯的眉皱在一块儿。


见鬼了!她又不是碰到手就寻死觅活的小姑娘,何况她是已婚女子,最多是私通而已,那他在矜持个什么劲?!他不是已经有了三个大小老婆和俩大丫头小妾了吗?若不是看在他是古人的份上,她还嫌弃他呢!


今天好好休息。我晚上得回去见几个人。早就约好了的……都是男人,你不必吃醋!


桑玛嗤笑,推开他。待到他转身迈步的时候,以着平生最恶心、最令人头皮发麻的娇嗲声音道:奴家恭送贝勒爷!


他差点跌了一跤……算是小小地报了老鼠怨。


嘿!她就是睚眦必报的小人,怎样?!



---------------------------------------------


[1] 苏州民间小调和弹词开篇清唱是非常好听的,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性来唱,略哑而悠长,分外有韵味。



31谁之陈


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康熙帝带了大队人马去了东北。十三、十四和十六阿哥都随行。


而桑玛则去了多伦诺尔求见二世章嘉活佛。不过,老规矩:出门前先领钱,而且不是从帐房走,是四贝勒直接给。


小心些。


是!


桑玛在做事情的时候,没有同上司亲热的习惯,所以一律推开,冷脸以对。



之前她拿出去江南剩下银子买下一处沿街的小楼开了家彩绣坊,但不急着营业,只买了织机织线将四娘安顿进去,然后对她说:要做就要做最好的,然后才能出天价卖给权贵。她是当时这样讲的——


你不能将八贝勒弄到手,赚他的银子也好。


讲了之后四娘的脸立刻红了。正如十三阿哥所调侃的:桑玛说话会让最不要脸的男人也自愧不如。


胤禛曾经私下问过她,何必花那许多心思?真要弄她进八府也不是难事。


她答曰:就是不想看到八贝勒春风得意!


胤禛无言。虽说开彩绣坊的事情让人无法置信,但也只能让她去,反正没得损失不是吗?


不过,她去江南真够节省的啊,不然手边怎么还有那么多钱?


那她这回又敲诈了一笔钱,会不会想到去开什么其他的古怪玩意?只要不是……妓院什么的……就随她去吧!



* * *



二世章嘉对世俗的六世达赖并无好感,当然对其所加持过的男装女子也没甚大好感。


但经过了康熙帝的果断打压之后,开始对宗室内斗和藏区的纠葛多了心眼。如今既然京城中一位年长、有实权的皇子笃信佛教且乐意与他结交,正是他和他的教派重新得到大清皇帝宠信的大好时机。


他,当然高兴!


那,四贝勒今年冬天将在京师恭候大喇嘛的法驾。贝勒已经自行出资购下法渊寺,专为大喇嘛所住。桑玛跪在垫子上、双手合十俯首奏禀。


感谢四贝勒!


真是好!不必和其他教派的大小头目们混住,少掉不少窝囊气。


哦,忘了提一句,这名身份暧昧的使者非但以信徒对活佛的最高礼仪相待,而且说藏语——皇四子真是想得周全哪!



* * *



回到京师,等着桑玛的是个大消息,也不一定是好消息:


太子要被废!


她是没接触过那个倒霉的太子,如今却很是庆幸:他连宗室贝勒和郡王都改鞭打,还能肆无忌惮地给蒙古部族长们脸色看,着实属于那种不知死活的东西。


可百官们不然,因为这必然涉及到权力大洗牌。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是选错了,不能升是小事,可能几大家子人口、丝丝连连的亲族都要倒。


……他们是要惶惶不安了。桑玛进门的时候听见里面这样讲着。


有其他人呢!她很感兴趣地想瞧瞧还有谁有这个资格听她带回来的消息。


桑玛!你回来得正好!胤禛一身深色衣服,显得年轻又精神——不过她仍然不喜欢什么团福、刺绣之类,她比较偏爱英挺合身的浅色中山装……算了,这年月没这样的服装。


书房里的另一个人,穿着就如一般街坊上的小店主,一顶青色帽子和同色调的布袍子,老实本分的讨好微笑和平常得让人过目即忘的长相。


很像一个人……


桑玛突然展开一个热情又诚恳的笑容,上去就是一躬,以一口稍微古怪的京腔道:


呦,老马呀!好久没见了,嫂子身子可好?


谢谢大妹子关照,我那口子昨儿还惦记着您呢!对方笑容更加亲切,真的如熟识的老街坊。


前段日子听说她胃口不好,这俩天我这有一盒子玫瑰馅儿的饼正要带去呢!


哈,多谢,多谢,哎,要不要……去我那店子里坐坐、砌一壶……新进的毛峰?


……



桑玛微笑着如个大户人家的嬷嬷,那一位则是笑脸迎人的掌柜,刚刚好。


胤禛也瞧出来他们在互相掂分量,从初时的惊讶直到后来的有趣,而现在则是若有所思。穆老板,龙大姑奶奶,两位认识多久了?


两人又谦虚寒暄了一阵,一同编了个沾亲带故的说法。


收起笑容,桑玛冲他抱拳,以后,可要穆老板多加关照了。


穆铮在这儿给龙佳姑娘请安了。这个名叫穆铮的人此时才恭敬见礼。他当然掂量得出清桑玛的地位——就是没那个脑子,见到尊贵的皇子贝勒居然亲手给她倒茶也能明白过来呀!


桑玛恢复淡然严肃的面容,仿佛刚才的那出戏没发生过似的。


章嘉活佛很高兴能与皇子贝勒结交。她语带双关。


那么,买下一座寺庙也是值得的了。胤禛玩味道。他没有对她与穆铮的过招多说一句,但今后的发展大家可是心知肚明。


是,他很高兴。不过,法渊寺……是不是要改个名什么的?桑玛提出。毕竟那太汉文,且换个新的名也许会更让喇嘛高兴。


胤禛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要改,不过……到时候还是让皇阿玛来改吧!


桑玛垂首低眸,嘴角含笑:对!咱们理佛去!



* * *



御驾返京时,各人都开始打自己的小算盘。


年长的皇子包括胤禛负责看管太子;而皇三子胤祉则因为与太子交好而被屏除在外。


可有两个人很伤心。


一个是可怜的皇长子大阿哥宜郡王胤禔,一把年纪后却被人忘了他也曾是意气风发的武将,这次因为蹦跳得太过厉害而被皇上怒骂,结果又明目张胆地投奔信任的内务府总管事八贝勒胤禩——真不知不是是存心要害了后者。


另一个是十六阿哥胤禄,因为他的同母小弟十八阿哥夭折——那孩子才八岁!


桑玛不知如何安慰十六阿哥,当然也不能让四娘唱个曲什么的。有时想想,夭折的孩子到处都是,这也就是皇帝的儿子,要换了乞丐的儿子,恐怕连哭都哭不出来……


好好去安慰您的母亲才是呀!


早上我已经去请过安了。


十六阿哥表情很平淡,淡得让人发酸。他并非亲生母亲最喜爱的十五阿哥,也不是父亲最疼宠的十八阿哥,简而言之就是不上不下的主儿。


桑玛不太理解宫廷中的父母子女之间的淡漠关系。但若纵览历史,母子之间太亲的话对帝位也不一定是好事就是。


也所以,在这样的的制度下教育出来的皇子们对亲情与感情总是特别地薄淡。


呵呵,其实……她也是如此哪!



福晋让奴才捎了貂衣、手拢子和一箱子贝勒爷要习的佛经来。


桑玛一本正经地当起贝勒府的下人,到太子的临时监所……御用马场上驷院里送货。虽然她到现在都没见过这福晋长什么样子,不过也没兴趣结交就是。


她从不去圆明园的后宅,就彻底地当个侍卫。当然别人家的后宅除外。


……还有,寺里都安排妥了?


是,完全按照多伦诺尔内殿的格制,活佛一到即可入住。


好!行了,回吧。


周围不知有多少皇帝和皇子、王公、重臣甚至后妃的眼线,两人自然不会多讲一个字。他只是在她的手掌上捏了捏,然后放她立即离去:此是非要地不宜久留,甚至不能多走一步路、多喝一口茶。



你说……太子会不会就不当太子了?四娘是小民,她并不关心谁来当——反正都是满族皇帝的儿子,总不会是汉人的儿子——但小老百姓们担心政局不稳影响到他们的平和生活。


哈!总有人乐意当皇帝的,比方说长子啦、那个八贝勒啊,或者是哪个受宠的儿子。跟咱们无关。


你不是四贝勒门下的吗?


桑玛回头打量着四娘用来绣的临摹墨竹底图,那可比无聊的鸳鸯、牡丹之类有气质得多了。二世章嘉活佛要来京城,四贝勒花了一千两银子买下法渊寺供着他。我告诉你,她压低了声音对着目瞪口呆的四娘道:我负责采买内用的东西,起码绣品上都是这间铺子出的,明白吗?这可是笔大生意,我估摸着总能净赚个好几十两……嘿嘿,这就叫傍着大树好乘凉。



32 谁之度


一间彩绣铺子的名气,可以自一位福晋腰间的名贵缂丝荷包开始迅速推出。


桑玛好歹什么都学过一点,经营之道也是懂的。所以她也只招用了几名绣娘,专司普通的活计,而四娘是她手里一张重要的牌面,只给侧福晋以上的等级用。


然后,就是狮子大开口!



当康熙帝痛心疾首地废斥拘禁二阿哥的时候,京畿和地方上的百姓们照样过他们的日子:


罢了一个收受贿赂的太子,大家自然拍手叫好。


街坊小民是怎么说的?


二阿哥去了太子的地位,却也是个皇子,总不至于关在阴暗牢房里,所以还是关在宫里——这是寻常罪犯所不敢想象的,但对这些权力中心的人来讲,失去了权力比失去了生命更无法忍受吧?


说废得好。时值农历九月底,早晨的秋风凉了。但练了半个多时辰的桑玛穿着单衣在冒汗。


哦?不怕天下大乱?


谁让皇上聪明,在明诏里说二阿哥收受贿赂?这对王公大臣而言不是件事情,但对小老百姓来讲可是罪不可恕的!


……收受贿赂的王公大臣一样有罪!四贝勒胤禛见她不在意地在他面前加衣服,自然更加不在意。


谁追究过?罢官了?抄家了?还是判刑……呃,兴狱了?桑玛冷笑,再这样下去……呵呵,不反帝王但是反贪官的农民搞不好会揭竿而起什么的,就有趣了。


……你说什么呢!胤禛斥道。


嘿,您别恼!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大家大多能吃饱肚子,不用担心兵灾外患,和大水大火的,只要儿子不要太不孝、女儿不要太难看、官儿不要太贪心,老百姓们过得还是挺好的。现在不是康熙盛世吗?!


怎么听起来还是讽刺?胤禛很想反驳,可想想自己挂名管着的户部,一种无力感油然而起。


对了,四贝勒,您怎么不用上朝什么的?


皇阿玛龙体违和。他也心情不好。


桑玛偷偷盯了会他闷闷不乐的脸,是给儿子们气的?


……对。胤禛用小院子里自备的小炭炉和小水壶煮水冲茶,也懒得让仆人们在自己面前闲晃——看了那些个只知道低头不知道排解的笨蛋就烦。


而跟这姑娘说话的时候,却可以流露出真实的情绪来:他想骂人、想打人……想发泄无法对别人发作的怨气!


手被火烤得疼,可他却很是享受。痛吧!痛吧!


听说八贝勒即使火大也不会对大臣们发作,但他府里的人比较倒霉。桑玛当然不会让这大爷来伺候她用茶。这人记恨的心眼不比她这女子的来得大,她可是吃过暗亏的。


哼!


那您是用参禅?还是出门骑上快马出身汗?


胤禛抬头看她,不语,但眼中是心动。


天气好,这蓝的天在上,白的云在跑,不出门岂不是对不起老天的一片好心?


什……这是什么狗屁道理啊?!胤禛瞠目。


啊,对了,四贝勒!桑玛一脸谄媚笑容,让人直觉就不是好事。这回布置法渊寺,我采买的时候少付了大约七十两。


少付?她这件要事干得不错,七十两不算多。赏你了。


是!不过我只告诉四娘从中捞了几十两。


胤禛已经上了马,这时转头看她。后者穿着马褂、别了配剑,正无所谓地回视。


哈哈……好,随你。只要有事别忘记告诉我一声。


出门踏……秋去!


——



* * *



这一日中午的时候,四娘满脸忧愁地说:八贝勒被拿了!


桑玛也是一愣。不是老八很得意吗?你哪里听来的?谁敢拿他?


我本来要去跟八福晋身边的大丫头商量花样的事,结果那院里是一片慌乱。听说是皇上下的旨。你说,当父亲的做什么跟自己儿子过不去?!


这么快就跟八福晋身边的大丫头搭上线了?!看来她没有低估四娘的世故跟玲珑心肠。四娘,不是我说你,即使今天你入了八贝勒府作个包衣侍妾,也不能多讲这些的。


四娘窒了窒,低头不语。


放心,当父亲的哪有真跟儿子过不去的事情?生个气、打几板子、关上几天也就算了。


可……


四娘,你真要进八贝勒府,我帮你找机会。


姑娘说哪去了!四娘摇头,这就跟你喜欢看天上的那个月亮,美则美亦,难道还能带回家去?我现在赚他们家的银子也够了,那个福晋……难伺候得很,但出手真的大方!这要每个荷包袋子都给十两,我看干不了几年我也能成富翁!


可若有机会见到那个月亮,你也不会推脱的,是不是?桑玛绽开一个耀眼的笑容。



* * *



这是不是一种约会的小字条呢?


桑玛将手里熏着百合香的纸笺翻来覆去地看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这手毛笔字比她的要好……好一点,一点点……


以前她又不是没给老爹送过情书和约会小条子,但那时年纪小。后来也幻想过接到情书、自美了一阵。然后……就是随军去缅甸、回陪都养伤、成为侍卫军官和奉命结婚。


约会啊……约会呢!


当然是去了!


赴古人之约!



这是葡萄酒?桑玛惊喜地嗅着甜香的酒液。


你真喜欢这个?胤禛浅呷半杯,他虽不十分喜欢,可也不讨厌这样的味道。这酒似也不大醉人。


后劲可是很足的!桑玛拦下他欲一干而尽的势头,这葡萄酒适宜细品慢饮。一口气灌下肚特别容易醉。


胤禛看着她无所顾忌地拉他的袖口、抢他的酒杯,深觉有趣。这么快就老夫老妻了?


桑玛愣住。啥?老夫老妻?


她瞪他。


他只笑笑,怎么,不乐意跟我?


贝勒桑玛非常不喜欢这个词,当她这么讲的时候,不是旁边有她讨厌的人,就是她心情非常不好的时候。您忘了?我已成婚,而且还没有把那个夫婿宰了替自己报仇。


胤禛的表情冻住,什么意思?


桑玛不才,不当人的姨太太。不过,咳咳,不在意找个人来谈一场恋爱……呃,要用您可能明白的话来说,就是风花雪月一番。


风花雪月?


是!桑玛半点不怕他话里所带的寒风。因为她没有可牵绊的,更不畏死亡——说不定死了还能回去报仇呢!


那你为何献媚!胤禛动了怒。她不再清白,他不在意,她出身不足,他也不论,他已经退到这一步了,难道要立她为嫡福晋才罢休?!


请问贝勒爷,何谓献媚桑玛也冷了声、沉了脸、。要算帐?好,来啊!她只想做个下属,是他先动手动脚的不是吗?


这令百官和宗室忌惮几分的皇四子胤禛,和一无所有的镶黄旗平民龙佳·桑玛——各据小桌子的一边站着,互瞪。



忽然,桑玛觉得很没意思。扁了扁嘴,叹一口气。


这还是我第一回跟男人约会呢……气不过地一施巧劲将他按坐在椅子上。这人离登基当皇帝还早着呢,她这么干当然不会有事。


——”


来,这种酒要从千里之外运来,好不容易能尝到,又何必浪费。我打仗养伤的那几年,不要说好酒,连填饱肚子都困难。呃,其实她吃得不错啦,至少主食里没有沙子、还有经常肉味,到了夫人身边之后自然什么都是好的……这个还是不要提为宜。


还有,这羊羔跟糟鹌鹑都是地道的扬州菜,跟京城的做法是不一样的。我是第一次去没有战火没有逃难的江南,其他的不论,这吃的倒真的是既讲究又不贵,可见当地百姓的日子其实很不错的……啊,还有太湖的三白,坐在湖边倒杯老酒吃刚从湖里打上来的鱼虾,这辈子也值了……


谈不上白皙柔嫩的手,有条不紊地替好命的大少爷解说、布菜,顺便七零八落地背几句当地诗人的句子。


这虫草鸭子用的可是青海出的虫草,性平,保肺气,对于劳累过度的人尤其受用。


我还没劳累过度呢!她这样唠唠叨叨的,还真像个婆。


快了。


什么?


八贝勒弄了一身恶名,可也不会一直关着,是不是?这时候大家一定拼命做事表现,那你怎么能在办事上面落后呢?何况活佛就要进京了,总得精神抖擞的呀!桑玛嗓门压得低、讲得也飞快,你呀您呀的也就开始含混——能听清楚已属不宜。他们都不是慢条斯理的人:在这一点上挺相配的。


那你还在这个节骨眼与我作对!


好吧!四贝勒,桑玛知道总得给个交代,我二十好几了,而且成过婚,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现在我只想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有空就到没去过的地方瞧瞧,没钱就留在哪里找个差事做做。我是见、、是真的为老百姓着想,而不是跟朝廷那帮只顾名利的家伙们混一块喝酒作乐兼算计人,所以在这儿玩个耳报神什么的。要是进了你那后花园子,整天跟群女人勾心斗角,要是你在朝堂上受了气回家向姨太太们发作,我还得忍着吗?这要是我一不高兴就挥拳头将你轰出个黑眼圈,那不天下大乱了!


咳咳咳……一口菜从食道进了气管,胤禛呛咳了半天才止住。


所以呢,现在趁着大家还和气,时不时风花雪月一回,不是很好吗?要是恼了、厌了、倦了,还可以拍屁股走人,何乐而不为?


胤禛听明白了,她一要好吃好喝好住好玩好拿钱,二不肯受他和他其他妻妾们的气,三……还打着拍屁股走人的恶劣主意。


可麻烦的是,偏偏他也觉得:她是传说中的天马,要是硬套了跟缰绳养在闺阁中,那浑然天成的气势就会彻底变样。而他……舍不得她失去那份神采!


他将她拉进怀中,而她更不客气地坐在他腿上——偷喝难得一见的美酒。


真要委屈自己,不计名分?


不委屈,不委屈!您长得挺不错,钱也不少、势也不小的,算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胡乱亲他一口:不气了哟!不许生气!……


然后继续吃、吃、吃。无视于某人呆楞的好笑神情——这是她第一次约会呢,真不赖呀!


……若,真能登大极……你要什么?


他的声音极轻,热热的气息吹在她的耳边,让她麻痒地连脚指头都缩了起来,缩着脖子直想避开。


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桑玛来了兴致,丝毫不觉着身边的男人对她的用词皱紧了眉。那一定要穿穿那黄马褂官服的!虽然那衣服丑得不得了,但两只袖子特别有意思,拍起来的声音听着很是挺刮,要是我来做肯定是干净利落、英武帅气……


他放弃与这个女人谈此话题,因为那太不明智了!


她说……不气了哟!不许生气哟!……




33 番外少年胤禛


景仁宫——


对着师傅发过一通孩子气之后,他毫无悬念地被皇阿玛关进景仁宫西侧的小屋子里,败火[1]


然后平静地等着,完全不复方才在南书房中的脾气。


四阿哥败过火了?一个柔柔的美丽声音在反锁门外的响起。是汉语。


这个……贵主子……四阿哥……


行了,这孩子本来就怕热,天一热就脾气上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快开门,要是中了暑气你们可就干系大了。


——”太监哭着嗓子应着。


接着就是门锁开启的声音。


他还是静静地,站着不动,盯向门口,然后看见在夕阳中走入的旗装人影。他很喜欢看她踩着寸子袅袅婷婷走上台阶、小心踏入门槛的模样。[2]


胤禛?


还是汉名。其实他不大乐意讲汉语、写汉字、背汉书,被汉人师傅骂……可她不一样。他可喜欢她呢!


皇额娘?


来,热得都是汗吧?额娘帮你擦擦。


丝帕子似乎是沾过冰镇的花露,凉凉的、香香的。他靠进同样馨香的柔软怀中。


只有他被罚的时候,她才会亲自来接他,由他抱着,然后安慰地亲他。


额娘知道又是王师傅编派你的不是,可他是老师,而且他也是为了将你教好,让你皇阿玛高兴。


他不语。为了皇阿玛高兴?是呀,高兴!


好了,她无奈轻叹,继续亲他嫩嫩的小脸蛋,不气了哟!不许生气哟!……


不气了,当然不气了!他不怕热地使劲抱住她的纤腰——汉家血统的姑娘就是腰身纤细,啊,不对,她现在是满州人,一家都是——把头埋入她的胸怀。


不气了呢!




永和宫——


给娘娘请安。


无视于里屋的婴儿啼哭,十岁的少年一身深色缎面夹袍、黑亮的辫子垂在腰后,恭恭敬敬地跪地叩首。背后跪着的是景仁宫里的答应乌珠和女官翡翠。


都起喀。清语(满语)。


谢娘娘。他的生母是妃,地位自然与从小就抚养他的副后佟佳皇贵妃不能比,而且皇贵妃是皇阿玛的表妹,也是他的表姑——有了这层关系,自然与一般的妃嫔不同,也所以皇阿玛放心地将子女们都交给她带,自己却不常上景仁宫。但即使如此,也无损皇贵妃的副后地位。


随便讲了几句,见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多出来的弟弟一点也不关心,却听说他以前非常疼爱那个早夭的妹妹——皇贵妃的亲生女儿,她心里突然对儿子生出一股怨气来。


那个女人,有地位、有宠爱,竟然还拥有她的儿子!


听皇上说你的汉文书法不佳?


胤禛直想皱眉,但又忍下了。她怎么没提自己最近几回在策论上超过三阿哥、从而大受皇阿玛的好评?是,儿臣正在勤于练习。


没话好说了,反正这个儿子的所有好都不是她的,是另一个女人的。那就回吧,进进出出的让十四阿哥受了寒也不好。再说,四阿哥要着了凉,贵主儿可要心疼了。


一旁的乌珠和翡翠却在咬牙。哪有当母亲的这样讲话的!不就是个妃,倒像皇后似的话里带刺!


不过胤禛是松了一口气。年节时总得跟亲生母亲打个照面才象话吧?所以他就来了,也很高兴没坐多久就可以走了。


是。儿臣以后安顿在毓庆宫旁的延禧宫,娘娘有何吩咐,请打发了人来,儿臣自当尽孝。因为他大了,就要离开后妃的住处。


你小心侍奉太子即可。


再次叩拜、出门。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对于永和宫生母身边以及其他妃嫔的使唤人扫都不扫一眼。


乌珠、翡翠,回去了!


奴婢就不陪四阿哥回了。乌珠福身行礼。她是答应,再不能与十岁以上的皇子见面,除非等她五十岁以后——即使这位阿哥是她一手抱大的,也不行!五十岁……自己能活到那个年纪吗?忍不住矮下身,搂了搂个子快到她肩膀的孩子——不,是少年了——“四阿哥,要保重!


他咬了咬唇,还是不愿意亲他……有事就打发人过来吧,好歹我也是个皇阿哥。


谢四阿哥——”


……翡翠,你会去延禧宫吧?


自然要去的,不然主子不放心呢!翡翠低头应着。她也不舍得与往日的姐妹们分开,但人家乌珠是皇上的人,而她,只是个女官。


那走吧!他一甩辫子,大步走在前边。


皇阿玛说:满人行路是不回头的。



[1] 似乎是清宫体罚小皇子的一种,即关禁闭,末代皇帝好像也曾被这种方法招呼过。但不晓得前清是如何做法,但类似法子估计是有的,不然怎么管教一帮顽皮的小男孩!此处仅是借用一下,请各位看客不要当真。


[2] 寸子即木质的女鞋(花盆底),高低有所不同,也就是古代版的高跟鞋跟松糕鞋。



34 谁之何


摸到从当铺买来的旧怀表,打开盖子,就着半褪的月光和未明的晨光看去,是清晨四点——还是喜欢西式的时刻:精准。


桑玛睁大眼睛,想了会,还是起身。古代的作息很早:起得早、睡得早。皇帝也是明天五点起,所以她这个当臣民的比他早一个小时,也算是恭敬了吧?


她不知道昨天和自己亲吻的人今天什么时候起床的,或者说他从谁的床上起身。不过在严格的皇帝带头示范下,这些个儿子们不可能没有良宵苦短的遗憾吧?


好吧!她恶劣地承认:就是不高兴看到他左拥右抱,才不肯住圆明园、不肯当他的姨太太——要是当了的话,她会先毙了自己!


用克难的青盐狠磨了一通牙,又胡乱塞几口硬饽饽,随后她找出藏了许久的军服穿上:她亲手清洗、熨烫、收藏的,仍然跟新的一样;只是那及膝靴子大概快不行了,还真不知道上哪去定做。


改日再出门练枪吧,现在她得掌握冷武器的战斗方法。弓箭是好些年没拉了,但基本的技能还在、力量控制也好得很,她很快就找回了昔日的感觉。



胤禛一身冠服,本来青白的脸色如今抹上了一层惊愕。


那是什么衣服?!宽大的深色革带,合身得……太合身了的灰色短衣长裤,可样式绝对不是本朝所有的,而一双深色的及膝长靴亮闪闪的,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尤其引人注目。[1]


他直觉地挥退太监随从,慢悠悠地踱进院子,有那么一瞬间也忘了大清早的痛心事情。他对桑玛的来历更为疑惑:那衣服,倒有些像洋人的,可他确信即便自己接见过多数来大清的洋人,也从未见到过这样的。


难道,老八和老十四他们对她的好奇是其来有自?


那是哪里的衣饰?


……桑玛在原地顿了会,将刀还鞘放在一边,又整了整衣装和面部表情——可惜军帽在青海的时候就找不着了。


立正!


敬礼!


长靴相碰发出一声清响。


完美得无可挑剔。


“这是什么礼?”胤禛穿着“丑得不得了”的宽大官服,没脱暖帽,从而显得更高了。


“军礼。”桑玛放下右手,还是立得笔直,但脸上已无敬礼时的严肃,换上了清淡笑容,“给上级军官的军礼。”


“很……特别。”怪不得她有意无意间肢体动作总是硬邦邦的。看她刚才的表现就知道,一定是经过无数次才能如此流畅。


“喝杯茶吗?”不报告公事的时候,她真的对他“尊敬”不起来。方才的一礼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下意识的!


“等等!”他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探出手抚上她胸前……是军服上的铜扣子。“这是什么?”


“黄铜扣子,很漂亮吧?”


“你这样的奇装异服,有旁人在的时候不要穿。”


桑玛瞪着那只手,总算明白了:他不是研究这几颗漂亮扣子,而是看着扣得紧紧的不顺眼而已!


“你会解开啊……”


“你真当大清朝孤陋寡闻至此?!”


确实解起来很麻烦,但这衣服质地非常坚厚,不太好撕,只能替她爱惜旧衣。


“……要不要我帮你?”看这手势,肯定很不习惯呢!嘻嘻!


“闭嘴!”胤禛看她油油的笑,觉得很是碍眼,很干脆地一用力——最后一颗扣子被扯了下来。



他的手和气息滚烫,动作力量中带着急噪和某种决然的情绪。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心里有着什么却无法出口,只能绝望地从亲热中得到宣泄。


这个时候问“怎么了”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她选择顺从地接受他令人窒息的吮吻和摩挲。


别人求一辈子也求不来的顶戴袍服被当作是件碍手碍脚的东西扔在一边。


空气是冷的、床板是硬的,呼吸是急促的、身体是火烫的……就这大白天,而且还刚离开乾清宫……


他以前从未在白天、在房里失控,可现在他却不想管什捞子的教养,只一心想在她极富弹性的健美肉身上得到餍足,根本无法做到温柔体贴——她不是软弱女子,而是个坚强的战士……



兵荒马乱终有结束的时候。桑玛睁大眼,盯着房梁上的纹路。眼下的这种感觉很奇怪……


他没昏睡过去,她也不曾。等呼吸心跳都平复的时候,她抚上他光滑的肩颈,安慰地按摩着。


“出了什么事?”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老八和普奇,结党作恶反太子……夺爵。”


“还有呢?”


“……十三弟,也牵进去了。”


“他又不是朋党!”


“……他被大阿哥拉下水……而我无法保他……”


桑玛一惊。大阿哥是最倒霉的一个啊!“怎么会?”


“我没跟着巡幸!”


他手臂用力,差点使她断气。


“快说怎么了?”她使劲地推他,顺便解围。仅盖一床旧被子是越来越冷了,她得给自己添些什么才能熬过冬天。见鬼了,现在十一月还没到!


“你这么关心他?”他不悦。差点忘了,他的几个弟弟都对她不错。


“是你关心他,才这样粗鲁!”哼!


“呃……这……啊,皇阿玛让他回家读书,不奉诏不得进宫。”小小忏悔一下。呃……她以后会不会因此而拒绝跟他亲近?


回家读书?不是监禁?……“起来!吃午饭了!吃饱了再想办法。”


“现在最多才巳时。”


破表盖一拨——也是破到这种程度,原来的主人才舍得将这洋玩意出手,看来崇洋媚外的习惯源远流长——十二点半!“我管你们满人一天吃两顿的狗屁习惯,我大清早练刀,又跟你胡天胡地的一通,饿扁了!”


“……”就不知道他的兄弟们是否曾经碰上过这样的女人!真稀罕极了,是不?



* * *



“春季里花开飞满天,桃花万点红遍人间;杏花一片暖讯争先。赏花人只道花儿艳,种花人清泪落花间。


夏季里花开红照眼,榴花开遍火样明鲜;荷花吐艳十里红田。赏花人只道花儿艳,种花人汗滴在花前。


秋季里花飞随去雁,桂花不剪香气回旋;菊花磨炼傲立霜前。赏花人只道花儿艳,种花人寒衣还未剪。


冬季里花飞飞雪片,雪花扑面愁上眉间,梅花刚健开到明年,赏花人只道花儿艳,种花人挣扎待春天。”[2]



最近桑玛经常唱歌。


许是因为四娘在做活的时候一直唱啊唱的,早晚还苦练琵琶。这要不是她的技艺上佳,早被邻居们打上门来了。


“四娘,最近你乐个什么劲?”


“你呢?桑玛?”


桑玛大眼眯成一条毛毛虫,“我是看你忙、看你乐,想着钱财滚滚来。你现在能讲在乐什么了?”


四娘听她口不离金子银子的,也乐开,“我前日去八贝福晋的大丫头那里,结果你猜我遇上谁了?”


“谁?难道是八贝勒本人?”


“是呀!是呀!他还是像画里的人,穿的那身月白的袍子呀……”


“手痒了,也想帮他做一件?”


“什么呀!”


两个女人打闹了一阵,四娘才叹息道:“我说呢,这父子哪有隔夜仇的?你瞧,他不是放出来了!他又没干过什么贪污受贿的事情,更没谋反谋逆的……可这皇上怎么就偏偏溺爱——


桑玛捂住她的嘴,“我还是那句话:咱们小老百姓过日子就成。我傍着十六阿哥,你跟我一块照应,皇子皇孙的事情千万别去碰。你看着,处死的都是普通人!地位越低死得越惨!那个什么相面的道士犯了什么了,被活生生地剐了,还叫大家去看!”


她倒是知道:皇上召见了二阿哥。可惜在那之前,某人已经出头去讲父子情、兄弟情和仁义慈悲了。其他跟风骑墙、两面三刀的王公朝臣,必定受皇帝的讨厌。看着吧,那些反得厉害或是摇摆不定的都会被收拾。她记得应该没错,这个二阿哥被两立两废,而其中反得最厉害的莫过与没有“知识”的八阿哥。


四娘闻言也一哆嗦。要是拖了她去,说不定被杀的人没死,她就先吓死了!


“以后哪,我俩这过了岁数的,就给那些贵人们说说好话、拍拍马屁,赚点养老的银子。到时候咱们一同回苏州去。”


“……好呀!”


四娘的杏眼中俱是迷惘。桑玛很清楚她在想什么。“对了,记不记得上次让你给几位皇子唱曲?”


“你是说四贝勒?”


“还有十三阿哥!那个年轻俊秀的,记得吗?”


四娘脸略红,“你刚才还说不要管皇子皇孙的事情呢!现在还谈论什么……俊不俊的。”


桑玛一挑眉:“他虽然比不上我家十六阿哥,可也长得不错呀!这是称赞,也不是议论!”


“是!是是!你家十六阿哥最最最俊!”


“那是当然。”桑玛半点没有羞意:一个漂亮小弟,有啥好避讳的?何况这几天她跟……


啊,不能想!不能想!使劲摇摇头,桑玛换上一副贪婪:“我说,四娘,四贝勒家的管家来找过我,叫我再找个伶俐的丫头送去陪陪十三阿哥。倒也不是通房的侍寝丫头——那种老鸨的事情我是不会干的——就是唱唱曲、解解闷。用不着天天呆着,只要叫了去就行,一个月不管几回,给二十两。这好差事去不去?”


“不是……”虽然开价非常、非常慷慨,她可不愿意做出卖自己的事情啊!但她这样的老百姓,真要是那个皇子要弄去……也是无法反抗的吧?当然,那个十三阿哥年轻俊秀,算来也不至于……


“不是!你以裁缝绣娘的名义去,可不是胭脂胡同的那种。何况皇子们也是不许碰的。”


“那好吧!我去!”



---------------------------------------------


[1] 因为实在不喜欢陆军的土黄色,所以在这里用了宪兵军官的制服。


[2] 1934年影片《飞花村》主题歌,孙师毅词、聂耳曲——很好听,当然音也高。



35 谁之分


“您看看这货色?”广东商会老板讨好道。


桑玛将西洋进来的望远镜看了会,实在不怎么样。可在两百来年前,你又能指望什么?不过当然不能由她来买。她的身份在京城已经有些公开,起码不少王公们知道她原来是十六阿哥身边的姑娘嬷嬷,然后寄身于四贝勒门下。要不是她的年纪——虽然脸看不大出来——旁的人不知会猜测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又不爱看戏,要这个做什么?”当然只是用来偷窥。


过了将近一个月,正月里的时候,正当这老板担心花了钱进的货无人要时,有个中年文士来为他的小儿子买稀罕礼物时“顺便”带走。


“这也值三十五两银?”


“是不值。这么蹩脚的东西……可在京城里我找不到比这更好的,除非偷着去澳门买。”


“好的如何讲?”


“好的?大概,是两千步以外的人脸上张了几颗麻子吧。”桑玛不理会对方的抽息,若无其事道。


“这洋人的东西就这样精巧?”


“他们重物,咱这里重心神。呵呵!反正又不关您的事,何必多扰?”


因为那是你们可怜的后世子孙所必须承受的苦难!但那苦难当然有尽头。因为这几千年来的祖先所传下的骄傲,让身在最黑暗的地狱中的人也坚信自己的民族必胜——这话就不用对“古人”讲了。


戴铎也是四府门下的人,而且是极少数的几个知道她与他之间真实关系的人之一,可见他是很受信任的一个。


“那你打算如何做?”


“如果有这玩意,继续买进。不过不能再由您来买了。”桑玛对于年长的人都比较尊敬,而不论对方的实际地位高下。但对方对于东家主人的宠……宠姬——这样讲应该没错吧?他确实不知道她的名分嘛!——完全没有恃宠而骄或是目中无人,而是跟他一样勤勤恳恳地在做事。


“姑娘要怎么做?”


“戴大人,我打过仗,也当过探子,明里的朝堂效力和出谋划策的做不来,但其他的还是能做做的。”桑玛给了他一个暧昧不明的答案。


“听说……您……贪墨四贝勒府的采办?”这也忒好笑了,一个男人让自己喜欢过的女人多赚几个钱,本来就是平常的事情,这跟贪墨怎么搭上了关系?


“消息很快呀!看来女人的嘴巴挺管用的。”


“怎么说?”看来有门道的,不然他也不用在其他人面前辛苦地摆出一副讨厌欺瞒主子的奴才的面孔。


“他知道我多拿了七十几两。他是没话说,但别人可是认为这是个可以制我的把柄,是不是?”


“他”?戴铎也微笑:明白了。反正这是龙佳氏跟四贝勒之间定了的事,他绝不会多插手的,不然自讨没趣不说,搞不好还坏事。



* * *



“桑玛,九阿哥家的秦先生在等你。”


桑玛并不十分关心四娘到底向着谁,而且她也很明白得告诉四贝勒和十三阿哥:她跟八贝勒家的人关系不错,因为后者是其所仰慕的人。


但四娘颇关心她倒是真。


如今她似乎一脸忧心?“怎么了?是不是那好色的九阿哥看上你了?”


“不是。”四娘答得飞快。


桑玛点头,随便吧,反正自己开这铺子的投入其实已经赚回来了……


“秦先生吗?”她一抱拳。


“是!龙佳姑娘,有礼了。”


对方的脸相很是老实,很难想象这样的人能在九阿哥府上混了好几年。也或许说这人不是外表上看到的那样老实。


“先生是读过书的,又年长,您要给桑玛请安岂不是折煞桑玛了。”


“哪里!姑娘是十六阿哥四处关照的。连八贝勒那里都打过了招呼呢!”


桑玛一脸感恩戴德,但心里想的是:这小家伙长大了,开始学习左右逢源、深藏不露了!


寒暄了几句,桑玛也恭喜八贝勒恢复爵位,一家大小都高兴。“不是说我贪财,而是关系到二十两银子哪……”


“八贝勒府里新有了两位主子,你们哪,什么时候去见见?”


“新主子?”桑玛眼珠子一转,“福晋会让……?”


“这不,皇上都说了话,能不让吗?”


“哦……呵呵!谢谢了!”九阿哥家的女人们也是她的买主。只是那些个都是妾室,一个月拿的例钱才十两,她都不好意思收人家的。这位皇子可聪明,一个侧福晋的出身和排场花费,抵得上四个貌美小妾,他自然是乐意多养妾喽!


“呃,还有件事。”


“请先生讲。”


“龙佳姑娘……可替四贝勒采办过什么东西?”


“呵呵,不过是些小东西罢了。”桑玛眨了眨眼,面色不惊。


“哦,但姑娘可知道,您取的那批绸子是从闫记布庄进的?”


“是呀!”桑玛又眨眼。


“还有一些绿松石,可是从钱多宝的铺子里买的?”


“您……怎么知道?”


“呵呵,大家伙儿都明白,这一进一出的,可有不少的差价啊!少说有六十几两哪……”


桑玛沉下脸,“您觉得,我就连几十两银子都不值?难道四贝勒还会计较这个?!”


“呵,我只是刚听说,四贝勒府上将一名家丁打了四十板子,还撵到大街上去,就是为了‘区区’二两银哪!”


“那您说,您又有什么法子把这些证据都奉到四贝勒那里去?他是相信您呢?还是相信我呢?是也打我一顿板子赶出去,还是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呵呵,姑娘这么讲,我也无话可说。不过呢……姑娘是个聪明人,您就觉得八贝勒就此失了势?”


“八贝勒贤名在外,”虽然没见到他为普通老百姓做过什么大好的事情。“岂会跟我一区区彩绣铺子的老板娘过不去,您说是不是?”


秦道然没料到,这个一捏就完的女人居然软硬不吃。也难怪十四阿哥曾经说他想得太简单了,桑玛不是个小人物。


“哎哟!姑娘看我这记性,我来是替九阿哥订一批绣面——


“怎么,又有新人进来了?”


“啊?哈哈,姑娘够聪明!”


桑玛面上笑,心中骂:这群混蛋!



见了“对头”方的人,桑玛自然得回去“汇报”。


表面上四贝勒不与大阿哥交好,与二阿哥的亲信保持距离,也和八贝勒九贝勒和他们的岳家撇清。他自己则在御前说:只为兄弟说话,而非为太子说话……


真的?假的?


她并不在意这些,只关心他到底是不是好皇帝的料——


“查到底!”


“可,这是佟相的……”


“佟相?他已经退了。明天就用明信送去上书房,我另上折子。”


“呃……是!”


圆明园的书房里有个夹壁小间,本来建了是专为主人休息时用的,但桑玛并不在意从顶上的气窗翻入,当个鸡鸣狗盗之徒:她干的事情也确实是这一层次的,属于那种被当走狗烹了也无人知晓、无人喊冤的人等,也和当初给她传递情报的那许多平凡的人相同。



当胤禛打开隐秘于隔板内的小门时,看到的是一副……春睡图。


不错,已经三月的天儿,春了!


而他有多久没见到她了?两个半月?右手刺痒着,终究还是伸向了她平静的睡颜——捏下去!


桑玛已经十几天不曾睡个足觉了。现在躺在这位根据“内参消息”将升为亲王的人的书房里,足够安全、隐秘、舒适——而且这床铺上还有为冬天准备的金丝棉褥子,又软又暖的……


可为什么唇上嘴里也是又软又暖的?


“唔……”她在梦里和胸口上的大石头奋斗,却一点也没意识到这块大石头是活人。


哪来的奶香,直直勾引人的馋虫?!半梦半醒之间她用力吸吮着牛奶——也许是羊奶?她都忘了这古代没有白底黑花的奶牛,更没有牛奶咖啡和罗宋面包。


不对劲!她想从无处不在的桎梏中挣脱,可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热。可嘴却被堵得严实,发不出声音求救。


暖暖的、粘粘的、甜甜的,像是要溺死在蜂蜜牛奶里的感觉……她要淹死了啊!


努力地睁开眼,可神志尚有些不明白。昏暗中,她望见的是另外一双眼,充满了深深的——


“……”


他火热的舌和欲望几乎夺走了她的呼吸。


无法逃开、无法挣扎、也无法出声求饶,她只能紧紧掐住他的臂,感受他积累的渴望、粗重的气息和贲张的脉动,随着强烈的节奏,失了自我、交出他想得到的全部反应,和灵魂……


吸气、喘气、再吸气……似乎有天长地久的时间,两个人无法听见任何的声音,只除了急促的呼吸声和依旧急速的心跳声。


——————


渐渐平静了,耳中能听到房外鸟儿们起劲的鸣叫。


不想动弹,可任谁也不会喜欢被一块大石头一直压着、一直压着的感受吧?!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两人几乎同时问这句话,问出口以后又都一愣,笑开。


“起来——


“不高兴!”


桑玛瞪眼,“听听这像个亲王说的话吗?”


“还没封呢!何况亲王在乾清宫说的话才像话的。”


“……现在就不像话——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随你了,”胤禛懒懒道。“这可是咱们哥几个比其他的混蛋们有用得多才得来的。哼!”


他对别人不曾流露出这种愤懑来:那些尸位素餐、什么实事也不干的人,仗着祖先的功绩就平白得到爵位利禄,那他拼命卖力又是为何?!


“所以我喜欢你呀!你真心实意地在为天下做事的!”


“呵!是呀!你喜欢我!”


他得意又感激,当然要表示一下是不是?想都没想的,他就直接亲上她挺秀的胸脯,“嗯,谢谢了!”


她的心跳漏了两拍。


“哪……哪有……不看着别人的眼……就道谢的……”


他的手又在干吗?!刚才已经来过了一回,难道……


他仍然懒懒的,没了平素的严峻和冷淡,显得明朗英俊了许多。


慢条斯理地拨弄揉捏调戏,点燃了一处又继续往别处找宝藏。“你这段日子去哪了?找也找不到。”


“当……当然是埋伏……”


“埋伏?好,不错……真的不错……”他的声音渐低了下去,但动作更加火热。“我会赏你……会的……”


魂儿再度出窍。


这回,真的死定了啦!



36 谁之色


九阿哥……不,是九贝子胤禟,一脸调侃:这不,鸟儿自己跑上门来啦!


他就知道,祭出贪墨老四银子的底牌,她不能不听话!嘴硬?硬得起来吗!


“我说,桑玛,听说你最近赚了不少哪!”


“哎呀,哪里哪里!谁不晓得九贝子最会理财的,您府上砖头缝里的金子银子的扫一扫,都比桑玛干上一年强啊!”


“所以你就直盯着赚我家的银子?”


“哪儿的话呢!我送来的东西哪一样不是精挑细选了,好配得上您府上的奶奶们的国色天香?本来哪,我还打着主意……”


“什么鬼主意啊?”胤禟堪称端正的脸庞倒像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不是啦!是我家的四娘,您见过没?苏州来的顶尖儿绣娘师傅,模样儿那个俊哪……”


“你还好意思提?一个二十多岁、不会唱戏的大脚老姑娘,你也当个宝!”而且是他手下挑剩下的,只是不能大咧咧地讲罢了。


“……哦,您要小脚的啊……那小脚的残废有什么好的?值得汉人这么折腾自己的女儿?”


“那小脚的奥妙啊——


胤禟刚想辩驳,进门来的八贝勒胤禩及时止住他可能说出口的不雅言语。“九弟!”


而桑玛则是一脸兴味:“九贝子说嘛!”


“龙佳·桑玛,你就拿巴掌大的荷包来骗我的银子?小心我找十六弟告状去!看他到时候还会不会袒护你!”


桑玛立即上去请安——男式的,因为她今天穿了身亮亮的银白袍子和一件闪亮闪亮的宝蓝色坎肩,美得很。


“瞧您说的!”在这地方久了,连口音都变了。“那可是缂丝!缂丝!我专门请了俩二十年的织工,还聘了一位临摹画师,才织就的唐《牡丹海棠图》。每一寸都要花上一个月的工夫啊!收福晋的十两银子,我可根本没赚钱,都给织工画师加菜了!”


“十四弟,见过这样的绣纺老板不?”八贝勒笑指向桑玛,脸冲着门口。


帘子一掀,一个黑黝黝的年轻人也踏进来。“她不但会打鸟枪,还会耍花枪。”


咦?好端端白面俊儿郎,怎么成了黑张飞了?“十四贝子,小号里有上好的敷面粉霜,专对付晒黑的肌肤,连着抹十天就会恢复不少。改天我给您送去?”


“……男人要什么肌、肌肤。”


“贝子爷本来很俊俏的,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这张脸啊!”


差点捏上去,后来一想不对:先不管身份不身份的,她这样孟浪不是唐突了人家的小弟?!赶紧把手缩回来,塞进袖子里。


“你——”新科十四贝子胤祯本来要来对付这女人的,结果给一打岔,不晓得扯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跟你胡扯。我……”讲到哪了?“呃,正要找你。”


“请说!”桑玛就在一眨眼的瞬间换了一张严肃认真的脸。


胤祯愣了下,这女人是擅长会唱戏还是特别会作戏?!面部变化那样快,就不会抽筋?


胤禟哼了一声。


而胤禩则有趣旁观。


“咳——


“您请喝茶。这菊花枸杞茶清火润肺,很不错的。”桑玛还是看他的黑脸不顺眼。好怀念当年的一群美少年啊!


胤祯闭了闭眼,跟她生气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这一回,皇上巡幸塞外,我也随扈。”


“这可是好事啊!”桑玛脱口而出,“这紫禁城里规矩忒大,走路不能东张西望,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是你说还是我说!”胤祯真的火了。


“是——


桑玛笔挺立正,双手贴放两侧,微垂首。看得其他人目瞪口呆。


“这次要去多伦诺尔见喇嘛教的领袖们。听说你见过什么活佛?”


桑玛沉下脸,多年对付下属同僚和贪污小吏的训练,让她还是有一点气势的。


“是二世章嘉活佛!十四贝子,不论您的理想为何,起码作为大清的皇子,得尊重西藏、青海和蒙古牧民所信奉的佛跟活佛!不然若以活佛的名义挑起战乱,可有得瞧的!”


“……哼!打就打,难道还怕他不成?!”


胤祯毕竟年轻气盛,现在又在圣宠的最前端——老十三看来是无法和他比了,那么除了八哥,他谁也不必放在眼里!


“贝子爷,打新疆大概得准备个两年。要去打藏区高原,您恐怕得准备三年和一、二千万两银子——有这么多钱吗?”


鸦雀无声。


“呵呵,叫她来是对的!”八贝勒轻笑着打破冷场。


“龙佳·桑玛,你干吗老是掰我的词儿!我又没说要跟什么……二世章嘉活佛大喇嘛尊驾法驾大驾的过不去!”


桑玛一躬身,“您是决心要为国为民作战的,桑玛当然是想着您能胜的。”


“真的?真的能胜?”


“是。”但不是你现在的年纪!


“坐下回话吧!”


“多谢十四贝子。可桑玛还得回去研究书法,好织进绣挂里。”


“……你?书法?”字是过得去,可跟个印字似的,全无美感可言。


“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咳……哪个写得好的乐意让我的小号织进丝缎里啊!即使磨破嘴皮子说这个价值百两、千两的也不肯。害我只能拿自己那手破字,不然临摹、临摹谁的也成——


“拿来!”胤祯最恼她的长篇废话,听了就头疼。


“什、什么?”再次确认一下。听说在皇子里头他的字最漂亮。是那种最适宜写在扇面、布绢上的漂亮哦!


“你要写什么,我来写。若是你那手字织出来的东西,一文不值!”


“谢谢!谢谢十四贝子。”


九贝子张大嘴巴的惊愕表情中,桑玛火速从手中超大号荷包里取出:白绢两块、笔墨砚台一副。


原来,她是有备而来、死不肯吃亏的——


“你这个奸商!!”



* * *



她采用的是主动报告制度和上下单线联系,一有可能引人疑窦的事情,比方说跟其他阿哥、手下、甚至和十三阿哥接触,都会直接上报,即使见不到人也留个暗语的信;而穆铮那边她从不插手、也不探听一句话,甚至见了面双方也不约而同地装作不识。


说白了,也就是尽量不被自己人和对方的人怀疑,保一条小命的土法子——“可有效得很,”无数次从鬼门关里逃生的老马这样说。


但这回的上报,胤禛很重视。他不随同出塞外,而是留京总理事务;而复立的太子、三阿哥诚亲王、八贝勒……还有十三阿哥同行。


桑玛看了会发给各省各部的邸报——即使她不是高官,也看得到的——上头的名单。“十三阿哥没有加封,却还同行?”


“对。”胤禛皱着眉。


“皇上还是防着他?”


“对。”


“所以还是不能保荐他?”


“对。都对。”他又将一份密谕交给她。对她,他不防着。


震惊得看着一长串的名单:


“苏努、普奇、佛格、汝福、阿尔松阿、阿灵阿、鄂伦岱、满都护、噶达浑、揆叙……苏努不是还看守着大阿哥吗?”


“对。但皇阿玛还是让我跟隆科多监视他跟名单上的这些人。”


“隆科多?他不是……”


“现在不是了。”他面带嘲讽。“原本他保荐老八当新太子就是附炎趋势,被骂了一通立即当起缩头乌龟,告发起马齐和本家的佟国维来了。”


原来皇帝不得不任人唯亲,是利用了对方跟自己休戚相关的那层关系:我若不保,你这个外戚家也不保。[1]


“皇上很信任你。如果二世章嘉再称赞一下皇四子的虔诚和理佛心得,就更好了。”


“十四弟说了皇阿玛要去多伦诺尔?”[2]


“说是让活佛随驾。”


“好呀……”


沉默了会,他艰涩开口:“你……最近胃口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一根鱼刺卡了喉咙时间太长,这几天不能咽太多东西。”她很可怜的!


“……不是……不是因为……”


桑玛也瞪大眼看他。“什么事呀?”


胤禛咽下迟疑和忧虑,一横心还是问了:“你,没有怀孕?”


“啊?”他怎么问这个?“啊,不会的。”


“怎么?难道你吃药?”他本来也想过让她服用避孕的药汁,可有的时候……唉!可若是她自己不想怀他的孩子,也让他很不舒坦。


“没。因为我受过伤。”她简要解释。


“受伤跟这个有什么关系?!”他好歹也三十了,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十三岁少年。


“这么说吧,因为有块铁片刺进我的肚子。你也知道女人生孩子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她也不是非常懂外科,但相信如果她讲得太细,他会更糊涂。“而当医生剖开我的肚子将铁片取出来的时候,那里有些内脏已经受了损伤,只能切除一部分,而那部分正好是怀孕生子的地方。所以我就不可能怀孕。”


剖开肚子?切除内脏?胤禛听得目瞪口呆。“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我无法生养。”


“剖开肚子不会死?”


“是!不但不会死,动刀的时候用了很多麻药,还不会痛。”只是事后刀口痛了好多天。


匪夷所思!但——“你说真的还是假的?”


“我肚子上有条长长的缝线疤痕,就是那回留下的。”


“……”他居然没注意?!


胤禛怔了会。这要多高明的医术?据他所知,即使是最好的医生也做不到剖开肚子、取出铁片、切掉部分内脏又缝上,而病人还欢蹦乱跳的——结果请看桑玛即可知。如果她说的关于医术和枪炮的事情是真话,那她所说的那个国度……太可怕了。可她又说永永远远不可能回去,那……应该是极远的地方吧?


“你到底受了多少伤……”他犹记得指掌下的温热肌理……


“呃,现在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吧?”桑玛想避开这匪夷所思的问题,也是十四贝子他们不停地问的:她到底从哪儿来?


“对,不是时候。”伸出手,将她有力却相当漂亮的修长手指收进掌心,放到嘴边。“来,让我看看你身上的那道疤……”



-----------------------------------------


[1] 佟家出了俩皇后,一是康熙的生母孝康章后,一是他的第二任皇后孝懿仁后(满姓佟佳氏,本文番外中的皇贵妃,也是佟国维的女儿,大概是隆科多的堂姐),而后者是胤禛的养母。


[2] 应该是有这回事,但时间不对——此处杜撰了年代。


 

发帖者若为原作者,则本文版权归梵天及『稽古右文·康雍梦华』共同所有,转载或引述请标明作者及出自www.ourjg.com;

若是转贴或引述他人原创内容,版权归属原作者所有;若为本站限制浏览之资源,未经许可前禁止转载!

 

梵天 离线
级别: 贵宾
UID: 1205
精华: 1
发帖: 34
金钱: 365 枚
威望: 900 点
金币: 101000 个
在线时间: 0(时)
注册时间: 2005-12-14
最后登录: 2007-07-13
5楼  发表于: 2006-02-10   

37 谁之列


眼下穿在身上的这套衣服是桑玛的得意之作。


银白色絮丝棉的丝质暖袍,高束领边、半宽袖口、鱼尾袍角和半边团福如意襟上都镶了少见的黑狐狸毛,绣上层层的云纹。脚下则是毛茸茸的暖鞋,鞋尖上还各缝了一颗滚圆的珍珠。


最要紧的是:有细致的腰身!


也所以当她一脱下防寒的大披风,就立时艳惊四座。


虽然光丝棉和料子就花费了十两银子,可也值了![1]



艳惊的对象不仅是胤禛,还包括隆科多。


桑玛在战争岁月能找到的史料文献极少,何况文人们从骨子里憎恨满清将国家弄到被人欺凌的地步,自然以贬损为首要任务——最倒霉的之一自然是雍正帝——但对隆科多的名字还是有印象的,说他是个狡兔死后被烹了的可怜的“走狗”,一如年氏一家。


真的吗?


他就为了掩饰夺位而灭口?


哼!她不相信后人的一面之词。她要亲眼看!


“这是奴才给秦道然的名单。”她死也不用“奴婢”这样的字眼!她不卑贱,却是有“才”,那么她若要自称“奴才”、天王老子也干涉不得!



修长的指在白袍的映衬下显得白皙漂亮,金色的钻石反射着火盆里的火光更是曜曜夺目;往上看,黑色毛皮间是一张五官鲜明的面容,尤其是一双神采熠熠的大眼、眼波流转间俱是高傲冷艳。


隆科多是非常疑惑的。


看不出年纪、瞧不出身份。她可以出入亲任和硕雍亲王的书房重地无阻,他却不曾听说亲王的哪位福晋有这般的气势;要说是格格乃至妾室,那么她又没有因身份地位而有的谨慎言行——哪个王府格格丫头的有胆子让亲王亲手来奉茶的?!


“你看看这些人,是不是都齐了?”胤禛仔细看过,又递给隆科多。


“这是……”十好几个人名,精确的进门、出门时间,随从数及其变化,由谁送出大门,又有谁在事后的几天内去了宫里、去了几回、去了多久……


“托合齐纠集了这些人,在多罗安郡王的丧期饮酒。”[2]


隆科多皱眉,不过是违反礼制,不过,这些人名跟随后的动向惹人疑窦!


还有就是,谁收集了这么齐全详尽的资料?


“宫里的部分是八贝勒的人查的,其余的是我和自己人埋伏了几天才抓到的。”


“埋伏?”不是打仗用的法子吗?


桑玛轻笑,让极品茶叶的清香在口中回味了会再咽下——虽然她很想牛饮,只是太过失礼,也会让某人瞪眼,还是学学假斯文好了。


“以前我干的埋伏,是跟十几名瞄得最准、最有耐心的战士一起在隐蔽处等上好几天,大家都编上号,一等敌人的人马出来,就按编号、从头到尾一人一个的瞄准放冷枪,这样的杀伤力相当大,又会大大动摇敌人的军心。我管这叫‘连环狙击’战法。”[3]


目瞪口呆。


不仅是隆科多,连胤禛也怔愕。但后者很小心地掩饰住自己的惊讶。


余下的,桑玛不再开口,只静静在一旁添茶添火。她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毕竟不是跟“古人”一块搞革命的料,而这些都是从会说话开始就学习勾心斗角的人,尤其是某人是从六岁起就行止得宜、去掉所有的孩子气,她又算得了什么?


隆科多不是笨蛋,见到她的外表以及跟亲王之间偶然小小的亲昵动作,自然不再主动搭话,更不会多看她一眼——虽然挺赏心悦目的,但年轻的美女何其之多!他只要认对了人,要什么没有?



“今天怎么想着打扮得如此漂亮?”女为悦己者容。即使明明知道那不过是钱财堆积的效果,还是看着舒服。


“不让人认出来。”她是没想太多。“不过这件衣服合身也是原因。这可花了好多钱呢!因为就此一家,别无分号的!”


他哭笑不得,不过也懒得理会她的没情调。说实话,他也不是个有情调的人。“感情你拿这样式来做个奇货可居?恩,确实好看。”


“不给别人的,只有我能穿。其他的福晋格格们也没这资格穿。”


“怎么?”


“哼!我是仿效夫人的衣服样式做的……她穿上,那个风华绝代呀……”


“光听你讲,无从比较。”


他颇喜欢在谈正经事之后跟她瞎扯上几句。她之所言绝无女人家的短浅见识,而那些山川河海、异域风情、民间万状,在她娓娓道来,像真的般。


“哈!你不知道!”牛饮下一杯热乎乎的茶水——有些浪费这贡茶了。“当时有上万名士兵,一动不动地在露天足足站了四……两个多时辰,就为了一赌夫人的风采……”而且中外士兵都有。


胤禛努力咽下惊奇,保持面上的温和,静静地听。上万名强悍的士兵,这要多大的场面?这些个女人就能坦然以对?


真庆幸她不会这样在别人的书房中……绽放。


火盆中的火正旺。


“皇阿玛赏了我一处庄子,就在安定门外五十里的地方。你若想洗浴温泉,可以拿了我这里的侍卫腰牌去。”


“可有隐蔽的院子?外地来的人,总不能让他们来安定门里的旧府。”


“……呃,附近是汤山。你去建一座吧!”确实应该如此。他的俸银和田赋收入多了,也能支撑得起越来越庞大的开销。太多的事情不能放在自己府里……他见识过她的监视手段,若有别人对他用那种易装改扮耐心潜伏甚至开店租房、日夜拿了西洋望远镜看着盯梢的法子,难保不出纰漏。


桑玛伸出手。


“怎么了?”


“皇帝不差饿兵,银票的拿来!”


果真如前段日子老十四抱怨的那样,她是个奸商!


“只要你别问别人拿银子就成。其他的尽管开口,我知道你开销不小。”是胃口不小吧?


“呵呵,我是赚别人的银子!猜猜我拿了十四贝子的字制成缂丝卖给那个赫寿,开价多少?”


“一定不少。”赫寿?老八他们的人?那她找对了敲诈的对象。


“整整五百两。”她伸出五指。“不过这可是两名十五年的织工整整做了半年才成,摹的是南唐徐熙的层染工笔牡丹图,更何况题词是十四贝子的亲笔。要是用来传家,几百年后可是价值连城的!”


“……”


坑人啊!她不是普通的奸商,而是奸到极点、贪到极点的奸商!


不过,他喜欢就是了。



-------------------------------------------------------


[1] 按照面粉的价格计算,当时一两银子的购买力大概抵现在的四十块人民币,当年可是普通中等城镇居民一家人一个多月的生活费。而现在要做这样一件长棉衣大概得400元以上(连做工,但刺绣肯定是机绣),那也差不多了——如果以此为标准,再算上古代家庭人口数,那么我们的(人均)生活品质确确实实比那时好无数倍。


且,前清的旗服没腰身,所以即使刺绣再精致、我也不觉得好看到哪里去……



[2] 马尔浑、景熙、吴尔占都是安郡王岳乐的儿子,八福晋的舅舅。景熙告发托合齐不守马尔浑丧期的规矩合情合理;但他扯上老二,又永远脱不了跟老八的关系,即使好心也不会有好报就是……


年羹尧根本无法真的投向八爷党,也是因为这脱不掉的姻亲干系——年氏不论是年家的亲生女儿还是养女、都是侧福晋,代表皇四子与这个汉军镶黄旗家族的正式联合;可不是庶福晋、甚至“格格”(如乾隆的生母)。因为前清的婚姻仍然以家族联合为首要目的。



[3] 这是我军在朝鲜战争中的一种战术,即有组织的狙击——“冷枪冷炮运动,在像五圣山的战斗中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尤其能起震撼作用。



38 谁之安


“温泉水滑洗凝脂”


春寒料峭的季节,桑玛却在开开心心地泡温泉。半山间并排的三间浴房,半封闭的游廊连着简朴却十分舒适的两进屋子——屋子里的壁炉可是她费了好大的劲解说,才让工匠做成的,不过样式真有些像灶头,也没有漂亮的花岗岩装饰,烟囱却似砖窑……


这眼温泉纯粹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杰作。本来她以开个地窖为名、想挖掘一个秘密地道,结果打了没多深,工匠说有热汤!于是一路挖到百米深处,果然汩汩涌出了温热的泉水![1]


她不是没见过温泉,可这里的水不烫人、也很清,没有刺鼻的气味,尝起来甚至有微微的甜,可以用来洗眼睛洗面孔洗身体……


这庄子的土地出产不多,田赋不多,但有了这温泉也能抵消不少钱粮吧?还能每天送一车泉水去孝敬圆明园的老爷夫人少爷小姐姨太太们……


或者把她的绣坊大本营搬到这儿,再雇佣无事可干的女子们纺织、减少布商的盘剥……


嗯,这半山还可以建个玫瑰园子……做了花香浓郁的玫瑰露玫瑰水玫瑰香脂,让某人去皇城时都带着股惹人侧目的玫瑰香味……嘻嘻,这主意好!


他让她当这处小庄子的管事,也就是把这块地全交她管理,还让她能收多少就收多少:“不必在租赋上勉强”。


不必勉强?意思就是尽量争取!上位的人,讲的跟做的向来是两码事。所以,她不但要想法子每年送足额的银子去,还得将他“伺候”得好好的……



——


身上泡得软软的、热热的、滑滑的。用这泉水洗浴就是跟一般的井水河水大不一样!以后若得了闲,她可以常偷着来,反正这水不能浪费了,是不是?


对了,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情人?


不错的说法,很罗曼蒂克!


嗯,她还可以在“临幸”他之前送去一车的泉水,来代替香喷喷的短笺……



“你在想什么?笑得如此……”邪恶?


不自觉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桑玛反射地抓起一柄定制的尺长弯刀。


空气顿时凝结。


胤禛瞪着她手中形状特别的刀:刀锋闪着寒光,弯弯的刀背上是可怕的倒钩——正好用来划破人的喉管。


桑玛也瞪着一身藏青夹袍、正站在门口的他,然后——收刀。


即使曾经有过一点点旖旎的气氛,也全部被这柄致命的刀给划破。


“你总是这样警觉?”


他突然柔下心情。她的武力不容质疑,才干也是引人侧目:短短几个月内就理清庄子的人口田地,还建起一处朴素却精致的温泉院落——不逾制、不张扬,却又符合亲王的等级。别说女子,连男子中也找不大到这样的人才。


“没办法,习惯了。不然哪一天会阴沟里翻船也说不准。”桑玛摇头,一边努力将自己缩进水中。他就不能去另外的浴房吗?这样子说话……很……


“呵呵——”阴沟里翻船?这个比方新鲜有意思!


笑过之后,人也轻松了许多。冷冷的天气里见到一池子温热的泉水,任谁都想跳进去。何况还有比热汤更吸引人的在水里。



踩在用多层粗布和厚厚的草木灰做成的大型吸湿软垫子上,不远处烧着暖洋洋的火炉子、却无任何烟味,火上还烧着……茶砖?他摇摇头,怎么想得出来的?房间虽小而简陋,但构思精巧、极之舒适。而且这些是连普通人家也能做到的,只是想不到而已。


“这炉子真是好!”


“这叫壁炉。”桑玛想对着他说话,但一见到他的结实胸膛,又撇开头。他……会不会想在这里……呃……


耳边传来轻轻的水声。


“你在池子里用的石头哪里来的?又圆又滑。”高低不等,正好坐着。总之,这房间的安排一切都以舒适、便宜为准。连水都是温温的,而非他想象中的热烫,泡着倒更为惬意。


“山上的小溪边上抬来的。”长年被冲刷而非常光滑。


“我怎么还看见有村民在家门口立牌位。”看到自己的“长生牌子”,真的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


“哦,有个工匠本来是教书的,造完房子我就以雍亲王的名义让他在一间空房子里教小孩子们念书、一年就收五十文的笔墨钱。也不知怎么,那些村民高兴得不得了。”


其实她是理解的:要么念书、要么打仗流血,否则,普通的穷人永远不可能真正地出人头地。所以她自掏腰包资助办学——其实也掏不了几吊钱啦,那些师生很能为她省钱:书都是抄的、字都是蘸了水在桌子上写的,害她有些不好意思添新衣服。


他将她拥进胸怀,在她的肩上叹息:真是不一样啊!要是男子,他一定要封个一品大员……不,她还是当女人的比较好,否则哪能将滑腻的身子抱在腿上、臂弯中呢?


渐渐的,他觉得她的紧张僵硬很是有趣,也兴起了罕有的戏噱心情。


“冷天里泡温泉是件舒服的事,你做什么僵得跟个石块似的。”恩,他和她有段日子没见了,他也有段日子没去找妻妻妾妾的了……光想就开始发热……不,是水,因为水是热的。


“知道我刚才在笑什么吗?”躲着他无处不在的亲吻。桑玛说这话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他们怎么老是在一些奇奇怪怪的时间、地点……嘻,不过她不讨厌就是了。


“什么?”


这话题似乎也不大合时宜,不过她脑袋已经开始发晕,想不了太多。


“我在想啊,如果以后想见见你的话,也不用写纸条香笺的,就直接送一车的泉水来,让你洗澡用——唔……”


送洗澡水?亏她想得出!


他又气又好笑地狠狠堵住她的嘴。那些希奇古怪的话以后有闲的时候再听也无妨,现在就让他们将水加加热吧!


温泉水滑,洗出来的确实都是凝脂……不过,那不是重点,是不是?[2]



--------------------------------------------------------


[1] 这里借用了小汤山的温泉。我国在十九世纪中就打出过超过一千米的盐井,宋朝时就有三百米的井,不过这都是用了国家的庞大资源弄的。那么康熙年间打个几百米温泉井,应该不是大问题,至于怎么引水,我就不懂了。现代的当然是打一千米以上的眼(浅层的大都开发光光光了)和四寸水管。不过本文没考虑过回水、环保的问题……



[2] 泡温泉时还是不要有比较大的动作为好,请大家不要模仿。



39 谁之阖


桑玛不懂农耕,亦不明白税收。她只晓得书上读过的“苛捐杂税”一词,以及“苛政猛于虎”的痛斥。老师们都说:希望能有个关爱普通农民的政府,也有提出早日平均地权、消除贫困的,也有反对太早搞低层次的平均主义的。总之从来没个定论,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但她很明白一点,就是这儿的普通穷人,也只有在一般的丰年才能不饿肚子!大丰谷贱,灾年又饥寒。何况又没有别的工作可以做,除了当奴仆或是种地,就真的没什么出路了——也所以她见过的仆役,对上位者都是诚惶诚恐、生怕被辞了、撵了。


那种无法选择的贫贱哪……



“一两!”


趾高气昂的牙婆子咬死了价钱不放。眼前的一家交不起税的农人正围着一个六七岁的消瘦女孩儿讨价还价。而一边差役打扮的人只站着看戏:他们是奉命收欠税的,可不是菩萨![1]


“您看她长得小模小样的,过几年就出落得跟她娘一样漂亮了,哪里只值一两银子呢!”


苍老得看不出真实年纪的中年男子道。一两?只够他跟儿子交两年的税啊!他可是养女儿养了好几年,这也太便宜了些。


“哼!要是长得太丑,送我也不要!可这要过个五六年的才能接客,我花的饭钱可也不少呀!一两是便宜你了!”


“至少二两!”干瘦的年轻人也叫着,“不然我怎么娶媳妇、生儿子啊!”


“……”



桑玛是歇脚的时候才看到这一幕的。而围观的一群人毫无疑问,都是议论着小姑娘接客价码的无聊人等。却没一人愿意伸手,免得逼良为娼的惨剧活生生地出现。


本来她想走的,这种事情即使在她出生的年代也多得是:为了生儿子、养儿子甚至还有因为儿子嫖赌,就把女儿卖进妓院、或者让年纪很小的女儿开门迎客、家人在一边收钱的。


可那小姑娘的眼神让她止住了脚步。


怎么形容呢?


像是石壁后静静端着枪、等待射击时机和命令的战士……恩,不是认命,也不是憎恨,是等待、不放弃。


“四两。你在卖身契上按个印就成。”桑玛强行将一张可以任意买卖人口的纸从牙婆手里取过,换上小小的一粒碎银。


牙婆一愣,刚想发作,却见桑玛冷冷的一眼扫去,顿时没了声音。四两!出四两买个小姑娘的漂亮年轻人……呃,算了,一张契纸换来两钱银子算是天大的便宜了。


“卖……卖几年哪?”女孩的哥哥不死心。


“四两还要问几年?你发了疯病不成!”


桑玛一身袍子、马靴,手里牵了匹马,眼光又锐利如刀锋。那架势当然不是一般的农人市井能比,立即让对方矮了一截,连连作揖。


她看了眼女孩残破的衣服,比套了个麻布袋还不如!“去给你妹妹拿两套衣服来。”


“啊?”


“聋了吗?拿两套衣服,不管男孩的还是女孩的,让她可以上路见人。这锭五两的银子就归你!”


“五、五两?!”嘿!赚到了!赚到了!早知道生女儿能赚那么多,就该多生几个!


“别发愣,你去拿衣服,你来按手印!”


在统共不过一刻的时间里,桑玛买下了个小丫头。


然后她就开始疑惑……花那么一笔钱买了来干吗?



小姑娘很安静,一双大大的眼总是静静地瞅着她,不害怕也不谄媚。只有疑惑,疑惑走之前那些人眼里和笑容里令人作呕的暧昧从何而来——她毕竟太小。


桑玛也看明白了:因为小东西虽然眼睛都在流口水,但还是没敢桌子上的吃食。她干脆脱下帽子,一甩黑亮、完整的大辫子。“你可以叫我姑姑。”


“……姑姑。”小姑娘慢慢地绽开一抹纯真笑容。


真的挺漂亮的!一个贫困愚昧的农人也能生出这样清秀可人的女儿?怪哉!



* * *



桑玛名义上去进货,实质是了解旗人耕地的典当实情、以便她家上司大人上奏折时引用:某人相当喜欢看她条理清楚、数据详尽的报告,尤其是要呈给皇父时必须有虚有实、既好看又能用——当然需的、好看部分由他自己解决,她只负责实、用。


这次身边虽然多了个小孩,却也没带来多大的麻烦。一则是小姑娘特别聪明、特别听话;二来即使在马上啃干粮颠簸了大半天也不会抱怨一声,只是在下马时四肢僵直、走不了路。


桑玛开始有了“照顾”小孩子的怜悯心肠,虽然她在十岁以前曾经跟着滇西赶马人走缅甸走了大半年,不过这孩子没吃过这样的苦吧?


“你今年几岁?”她随口问着,边帮她揉腿、布菜——今天晚上有三菜一汤,是半个月以来最丰盛的一顿热食了。


“九岁。”


九岁?怎么看上去不过六岁!“看来以后要多给喂你肉,才能快快长个子。对了,你叫什么?”


“方……,不,是陈亦珊。”


不是阿大阿二或是阿花阿珠?桑玛一愣,“哪个亦?哪个珊?”


小家伙手指头蘸了粗茶水,在肮脏的小店桌面上写下“亦”、“珊”二字。


桑玛彻底呆住。她会写字?!瞧那一撇一捺的架势,可不是仅仅会写而已,而是写得相当不错!


“那个猥琐的家伙不是你亲生父亲吧?”


低头,不语。


“你原来姓方?”


轻轻点头,但幅度很小。


“你的生父名讳是什么?”


“……方道希。爷爷是……是方舟!”小小的姑娘对出身其实非常计较。[2]


方舟?不认识。但因为是有点地位吧?不然小东西不会以这样骄傲的神情说的。估计方家出了事才落得这样的田地。


“那又怎么会跟那姓陈的——


“叔父……在牢里,爹爹去世了,娘没有儿子……要养我……所以改嫁……娘去世后……又卖我……”


小姑娘虽低着头,但桑玛可以看到两串溪水掉下……还有两串鼻涕。默然地递上一块已经不特别干净的布手绢。


“好了,别哭,以后还是叫你方亦珊!哪,”她掏出卖身契,一扯为二。九岁的孩子,因为有些懂事了吧?“这契约一人一半。你好好长大,好好做事,好好学习,过几年若是你有了意中人我再把这另一半交给你。”


方亦珊怔了片刻,呆呆地接过半份文书。


“对,不过存着。要不然那个姓陈的会把你要回去再卖一次。”


“谢谢姑姑……”


唉!又哭得淅沥哗啦了!真是又花钱又找麻烦!不过,能救下个文人后裔,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快吃完的时候,门口一阵骚动,几名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踏进门,唬得掌柜马上亲自迎客。


“几位爷——


“门外的马你找人上草料;再上几份现成的热菜,要快,油和盐少放些,这茶叶你拿了去泡……”


桑玛歪头托腮斜眼地看热闹,看几位大爷将伙计掌柜的指派得团团转。


然后,她的眼对上中间被簇拥着的、却一脸无奈好笑的英俊少年人,绽出一个甜美得不行的笑容。


“给十六阿哥请安!”


“桑玛!”


那个英俊少年正是十六阿哥,他本来已经很不耐了,一见到她的明丽笑脸,立刻像找到救命稻草似的赶了过来。其余的人却马上沉了脸,很是不悦。


桑玛冷眼见那些人的表情,与十六阿哥明显是两个季节啊!于是她很干脆地将“服侍”的差使轻松抢了来。


“掌柜的,拿一槲子开水跟一套茶壶茶杯来。”


掌柜的刚想开口,被她一记冰剑逼回去。


同时被冻着的还有原先的几个咋咋呼呼的家伙。其中一个正没大没小的要往十六阿哥身旁的位子坐下、隔开站在桌旁的她,也一样被瞪走——


“您是那位主子?”桑玛好有礼得问道。


“他是八阿哥派来帮我看新住处工程的三等侍卫佛保。”十六阿哥讲得很明白。


“哦?不是哪位贝勒贝子爷?居然能跟十六阿哥坐一张桌子?!”


她话里夹枪带棍的,吓得那个佛保一蹦多高,慌慌张张地去了另一张桌子。


桑玛摇头,一边招来方亦珊,“珊珊,过来,学着点。”


她又不是没呆过皇宫王府的,要临时摆摆气派也是可以的,那冲茶布菜的事情做起来颇具皇家气势,当然试毒之类的事情就交给佛保去做。


“您的新园子在哪呢?”


“哎,什么园子的。我又没封爵,不过是在畅春园边上找块山坡地造一个四合院。皇阿玛赏了二十万两银子和东西。”


“怪不得啊……出个门都这么穷讲究。”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跟十六阿哥如此说话!”佛保果然跳了起来。


桑玛冷笑,“我是说你哪!我问你,这茶叶多少银子一斤?谁经手买的?”


“这……这是宫里的……”


“你再狡辩就拿了这盒茶叶,把你绑了去八贝勒府上对质去!几时阿哥所的茶叶用这锡盒装了,你又从中分了多少!”


“你!你——”佛保咬紧牙关。自己怎么就栽在一个盒子上了?!


“哼!看在贝勒爷的分上,我不把你捅出去,要是别的人,我早就把你弄进刑部的老监房里!”


十六阿哥有趣地看着桑玛替他布置打点兼发威。


“桑玛嬷嬷,消消气,别跟年轻人计较了。”


桑玛挑挑眉,半气恼半开玩笑道:“我的十六爷儿呀,桑玛有那么老吗?”


“啊……说错了,说错了!桑玛年轻又漂亮。”十六阿哥漂亮的眼儿弯弯,此时看来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而非老成的皇子。


方亦珊也学着桑玛的手势动作,温了另一个杯子,倒出一杯温热的二泡香茶……好香啊!桑玛瞅了一眼碧绿的茶汤——绿得真是赏心悦目!这佛保,其实挺会买好东西的!


“你叫珊珊?”十六阿哥温和问道。


“是。”方亦珊低头敛眉,恭谨而无令人讨厌的畏缩或是粗鄙,跟她泡的茶一样舒服。


“你也给桑玛姑姑泡一杯。”那“姑姑”二字,是他无法亲自叫的,就让这小丫头代他叫吧!


“是!……姑姑请用茶。”


小姑娘毕竟小,高兴的心情一览无余,那甜甜柔柔的娇嫩笑容让看的人心中一动。


“谢谢!”桑玛“吧唧”地一声亲了那粉色脸蛋一口——幸好珊珊的脸洗干净了。


“怎么,这是认的干女儿不成?”


“哎呀!是呀!”桑玛笑呵呵地眯弯了一双眉眼。



“那小丫头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十六阿哥如是说。


“是呀。她说她的祖父是方舟。”他是从小念书的皇子,会不会知道?


“哦?方苞之兄?”


“方苞是谁啊?”兄弟俩应该都是蛮有名的人吧!


“戴名世一案受了牵连。但连皇阿玛都赞赏他,说要入了旗再用,但又不给官位……”


十六阿哥皱起好看的浓眉,好让人不舍啊!“那收留珊珊——


“没事。不,应该说很好。听说入旗的文书已经到了内务府,那么方氏不久就会起了。”


“拿她跟着我就不怎么合适了罢?”


“……桑玛!你习惯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是吧?”十六阿哥有些哭笑不得。不过那小姑娘却是水灵又聪明……


“那,放在您身边,总比八贝勒派来的人值得信任吧?!”


“……”



-----------------------


[1] 火耗:雍正二年,各省文职养廉二百八十余万两——那么实际的火耗应该不止这个数;人头税:康熙五十年,全国在册人丁2462万余名,额征丁银335万余两。那么实际摊到每一,这两项负担平均大概是0.25到0.5两之间。可见负担绝对不轻。



[2] 方舟、方苞兄弟的介绍请往右看。但方亦珊纯属杜撰。




40 谁之倾


此后,她的事情又多了一项,就是像个内务大总管似的严厉清查支出费用和装修用品,包括佛保在内、赶跑了三个有点来头的家伙,又将五个胆敢贪主子钱财的仆人总进宗人府。


她的名气立刻大增。


“龙佳·桑玛!你自己那么会捞银子,怎么专干断人财路的事情!”


这回讨伐她的是十四贝子。他当初为了建个象样的府,可是欠下不少借款。要不是八贝勒伸手相救,就得自己去乾清宫说明白为什么要借国库那么多银子了。早知道就让她来帮忙,又省钱又划算!听说十六那小子的别墅虽然不大,可依山傍水、花团锦簇的,连内城里的宅子也弄得跟苏州园子似的相当精巧——可赏的例银还有剩下的!可见那些工匠和办事的人们有好大的油水可拿!


“好让我自己一手揽过呀!”桑玛眼皮子也不眨一下。“连十六阿哥都叫我一声嬷嬷,那佛保居然指着我的鼻子叫嚣,也太不长眼睛了!这样一位,可是会闯祸的!”


何况,十六阿哥因为骑射、火枪、数学和工程方面都很出色,因而很受皇帝父亲的欣赏,分府之前就让他去了工部——嘻嘻,他不是也说了:“能受拔擢,桑玛居功颇伟。”——连复立的太子也只能守着刑部的大印,那么放其他人的眼线在身边,绝对不是好事。既然如此,她就以办事不力的名义清除掉别的朋党的人……连雍亲王的人也不行!因为不这样“公正”的话,就会被怀疑了,是不是?



说的人很轻巧,听的人可傻眼。


“你的意思是好处你一个人得?”


“呵呵,这话不能这样说。”


“那我也找你办事如何?”十阿哥敦郡王在一旁冷冷道。


“好!只要价钱商量好了,什么事都成!”桑玛拍胸脯,不忘再加一句:“——只要别让我掉脑袋。”


“哼!”让她这个奸商去干没有风险的事?我呸!


“不过,我保证不会漫天要价,更不会颠倒黑白。做买卖讲究信用,我今天开了某个价,那就肯定值那个钱,若是做的跟说的不一样,就会退钱!”因为她其实并不怎么关心到底赚多少,所以特别“诚实”。


“哼!你说佛保没规没矩。你现在呢?!”敦郡王冷不丁戳上一刀。


啪的一声,桑玛一整挺刮男装的衣料——没有那种很好玩的马蹄袖,很是遗憾哪!这要啪啪两声,她做了来一定很派头。


“奴才该死!”


“砰”一声来个大礼,唬得在座的人都呆住。


他们不是不想整她,而是整得过了会显得跟女人计较忒没风度、且摆明了跟圣眷日盛的十六阿哥过不去,整得不到位心里又赌气。可现在她这么扑通一跪,让原先想好的桥段都没处发作。


气闷哪!


“八哥,十四弟,我有事,先走了!”敦郡王一甩袖子,走人也。


倒是让当主人的十四贝子面上难看。


“你真是一丁点气也受不得,啊?”


“实话实说也是错,需情假意更是错。您说,奴才该怎么着?”


“实话大部分不动听,假话有时候会遭祸。”八贝勒平平淡淡飞来一句,说完了,扇子一收,“十四弟,我府里还有点事,先行一步。”


“啊,请留步,八贝勒爷儿。”桑码的口音很特别,尤其是语气中带着天生的清脆和顽皮劲儿,悦耳中透着自然而然的诙谐。


“你又有什么事?该不是强卖东西吧?”十四贝子抢过话题。


“是这样!”桑玛跪爬几步,一点不担心磨破衣料,反正她手上有的是各式便宜布匹。“奴才最近调了藏秘熏香,不过数量不多,只作赠送,是由唐古特瑞香、沉香、檀香、木香、乳香、玫瑰、冰片等等十好几种材料做的,可以除秽杀菌、祛病养生——


“你卖多少银子?”


又是十四贝子横插一杠子,气人哪!“只送,不卖。这要谁都可以买,岂不是把文人雅客跟势力商贩放一块儿了!”


“呵呵……好,你就送我府里总管那儿吧。”


“是!奴才会让四娘送来的。”


似乎八贝勒的身形顿了顿。“你还不死心?一会儿要推给九弟、一会儿送去十三弟那,这回又打我的主意?”


“嘿嘿,奴才再也不敢了。奴才本来是想替她找个好依靠,可现在她一年要从我这儿搜刮去好多的银子跟免钱的漂亮衣服,那何必再费心思帮她打算呢?!难道还要被她敲诈去一笔嫁妆不成!”


“……”真是再也听不下去了!走人!


“你呀!”十四贝子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好端端一个女人家,一把岁数了,整天穿男装不说,还——


随便就将裤子磨破,不过最后这句话他说不出口。


“没事儿!这套衣服穿腻了,正要换呢!”桑玛无所谓地随便拍拂几下。“反正是又丑又讨人嫌的老太婆了,随便怎么样都成。”


“别当我不知道,围着你团团转的男人还不够多吗?”老太婆?笑死人!她多大了?大概快三十了吧!可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居然还是像二十出头的样子,看得男人们称奇、女人们妒忌。


“那些苍蝇蚊子的,不就看中我这张脸跟不多不少的银子吗?我才不上当呢!嫁过一回就够凄惨了,难道还学不乖再给杀一次?那死得一点意思也无!”


这女人说话可真……



被十四贝子叫进书房,桑玛知道是正事。


“我是真要找你。上回,在热河行宫,你随手就画了张地形图,不过没有我手上的准。你来看看!”


他挪开杂物,小心地在炕上展开一副巨大的……地图。[1]


“这是……”不看标注,她还真不知道这是啥地方。


“这是喀尔喀与厄鲁特的地图。全京师只有两幅,另一幅在宫里。”


桑玛点头:他的理想就是从军事上出头。可是,真的有可能康熙皇帝因为他文武双全而传位给他吗?


她偏过头,盯着他的侧脸。可能吗?


“你看什么?”被双若有所思的明亮大眼盯着,虽然没有男女之间的意味,可也古怪得很。


“皇子要是被派上战场,要是挨了一刀、中了一箭的,属下的将领士兵们会不会倒霉?”


“……会。”胤祯沉吟了会,终于承认。不是倒霉,而是会死一堆人。


“那,如果厄鲁特与西藏有战事,那么你会赋予什么职衔?综括粮饷军需,催促各地、各部不得有所拖延?”


“……应该是吧!”


“十四贝子,战场真的不好看。光是各式各样的死尸就会让一般的人受不了。”


“死尸还会各式各样?”新鲜哪!


“对,我见过各式各样,有完完整整却没了脑袋的,有四分五裂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手的,有刚死不久还温热的,还有一半是腐肉一半是白骨、爬满了蚂蚁和虫子的。有时根本是满地发黑的血迹和肉沫的……”


想吐——!胤祯脸都发绿,“你能不能少说几句,我刚吃饱了饭。”


“我是说,十四贝子您,重要的不是挥刀上阵,而是替皇上分忧、为大清的社稷效力。”


这话讲得有些过了。也许很透彻,也许是废话。不过却是桑玛的真心话。她总不见得说:又轮不到你上战场,瞎折腾个什么劲![2]


“……桑玛。”


“在!”


“你说话可真不讨人喜欢。”


“桑玛说的是实话。”


“……是!所以我才会听你拨我冷水!”胤祯收起地图,一甩辫子,“走!骑马练箭去!”


既然无法发作,那么他需要在别的地方打击、打击这女人的气焰!哼!



-----------------------------------


[1] 世界最早的国家地图《皇舆全览图》在康熙五十六年才绘完。这里不想杜撰。



[2] 驱准保藏战争请见右——>


另:十四贝子胤祯似乎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因为三路大军都是康熙命的将军率领。封他一个大将军王,是为了给负责运军需的地方大员、以及喀尔喀蒙古台吉们看的。而且号称36万的大军在军事上仅仅是对付六千敌人,你要说有功也不见得。真正平定、控制西藏是雍正时期,彻底解决准噶尔是乾隆(其任命的大将军兆惠是德妃乌雅氏的族孙)。



41 谁之蒙


十几名高低不一的侍卫前头,是三匹深色快马。


桑玛有段日子没有练枪了,但这一点不影响她的准头和速度。


十四贝子胤祯放弃了与她比火枪,而是在边骑边射箭上面超过她——她又不喜欢弓箭,他爱超就超吧,反正两人都不大可能有机会用弓箭杀人。


而十六阿哥胤禄则是细细问明白她自己配制的火药比例和膛线的手工做法(虽然极其困难),然后选了数把洋人进的火铳一个个地试验射程和准确度;而另一边,胤祯跟桑玛已经在比马上挥刀了!


快马飞驰、出鞘、伏身,压刀、横斩——


木头假人立时分为两爿。


胤禄淡淡盯着那两个动作越来越快的影子,看来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剽悍!


“怎么不比了?”


“饿了。皇帝不差饿兵,饭菜上来!”桑玛很干脆地耍赖。运动、运动就行了,干吗这么卖力!


“哼!体力不支了?”胤祯一边在嘴巴上寒碜着,一边还是赶回程、让侍卫们生火温水、上菜——冷菜。


十六阿哥是嘴上不说、手上会做,而十四贝子则是口是心非、言行不一。桑玛其实挺喜欢跟他们相处的,只要把握准了他们的心思,即使没大没小地闹腾也没事,而且还更受“宠”,嘿嘿,她可不是白白出力气的!



“你最近怎么跟十四阿哥走那么近?四阿哥不会说吗?”


胤禄找个借口把桑玛叫去自己的新府。自从有一回亲眼看见她跟四阿哥雍亲王之间的眼神互动,他就将她归入圆明园的那一拨。


“连你不得不跟来,我能跑得了吗?他派人上我的铺子堵人,这要查到我平时在干什么,还不出事?!”


“你平时都干吗了?”不是做生意骗钱吗?


“别问,十六阿哥,您别淌这趟混水。这里的人,手都不干净,桑玛不想您的手也弄脏了。”她及时收住差点要持起他的手的动作。好险哪!几乎英名不保!


胤禄倒没注意到她的复杂心思和表情,只沉吟:“桑玛,你一向对我实话实说。”


“是。”


十六阿哥府内、书房后的小院子里有处小小的土丘,丘上有个精巧的小亭子,而四周种着低矮的灌木和花草。两人在上面说话,绝对安全无虞——这也是桑玛坚持弄的。


“那,你说,我该站在四阿哥那一边,还是八阿哥那一边?”


“谁都别站。只要好好做事,谨慎做人,保全自己。您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有亲额娘和亲兄弟,将来还有妻子儿女们。”


“可是……”


“反正您是无望的,那就干脆做个皇上所期望的皇十六子罢!”


“谁也不结交。”


“对!客客气气、有礼有节,对谁都像春风拂面——这一点八贝勒做得最彻底,彻底到招皇上恨。”


“……明白你的意思了。”


“您若有自己的想法,也尽管去做好了。但决不能掺入太子党,也不能保举任何人当太子就是,不然就是阿哥朋党。”


“……对。”


十六岁的胤禄其实不是没想过坐在那个宝石大位上的感觉,可是他早早地就认清:他年纪太小、母族出身又低,能保家人平安已是万幸。


“皇阿玛总不至于对亲生儿子们下手吧!”他玩笑道。


“那是自然,最多监禁至死而已。”桑玛也轻描淡写。


两人安静了一阵,随后一同笑了出来。


笑得勉强。




四娘本来不大来找她说铺子以外的事情,但这回一脸担忧地匆匆跑来庄子,显然是大事。


“怎么了?四娘。”


“是……是十三阿哥。”


“哦,前段日子他不是咳嗽吗?连皇上巡河堤都没去。现在怎么样?”


“还在咳嗽,可前段日子膝盖上起了包,本来不在意的,可今天早上他嫌那肿包难看、让人用针弄破……结果……一直在流脓水!”


“一直在流?!”难道是感染?


“是!他中午开始发烧,还不让人请大夫!还说……死了去见敏妃娘娘最好,省得皇上看了心烦。”


连皇父之类的词都不用了?可见是真的怨。真是父子连心哪,听说康熙帝住的畅春园里也是整天提心吊胆的防着老皇上找茬。


“你现在回十三阿哥府,不,等等,带上银子和票子!”


随手抓了一把塞进四娘手中,大约有好几百两。“就当是给你的嫁妆。别回来了,明白吗?”


“不用回来?你是说……”


“别再回来,别再回我这里!也不许到其他任何一名皇子、特别是八贝勒府上!”桑玛硬声道。


四娘张大了嘴,不敢置信:“你是说?”


“时局动荡。十三阿哥虽然给贬黜,但远远离开了这一堆是非,是最安全的。”


“可是——


“别说话!说不定我就死了,也许失踪了,但我不能连累了没有打算要送命的人。”


四娘瞠大眼。


“好,如果你不觉得十三阿哥不够英俊——


“当然不是!只是……”


“我想也是。不然你怎么早上还在阿哥府里。”


“这是因为——


四娘涨红了脸,急着想解释,却被桑玛捂住嘴,“好好,你的出身不可能当个福晋什么的,若你觉得受了气,就卷了银子首饰跑路,我会帮忙。好了,我要出门了。其中的性命轻重你应该知道,都二十几的人了,又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走吧!不要回头!”


“要到哪里去?”


“圆明园。”



* * *



京里的局势诡异而紧张。不过很显然的是,皇子们都不再与一身腥的太子站在一起。但太子依然是太子,即使他所倚重的步军统领与兵部尚书、以及一干满汉旗重臣,都被皇帝无情地处置了。


拥戴太子者会被皇帝父亲处死,反对太子者会被将来的皇帝儿子处死……左右都是死,不少人去求助神佛……和人间的……佛。


佛吗?


真是紧张又兴奋啊!可眼前十三阿哥的事情是头等重要。如果她记得没错,可能是肺病引发的什么感染,而她曾见过有人得了肺病,后来背上脓肿、全身瘫痪……十三阿哥应该不是个残废呀![1]


他不在。


她就等。



过了不久,一名腔调古怪的人过来。“龙佳氏·桑玛?”


不认识。“正是。请问您是——?”


那家伙鼻子翘到头顶上。“甭多问,跟我去见主子。”


“请问是哪一位‘主子’?”她手放在腰间的弯刀柄上。


“哟!怎这个样子!叫你去你就去!”


桑玛踏上一步,打量着他软趴趴的身材,开始考虑是否不用拔出弯刀就可以把他撂倒。“请原谅外头很混乱,而桑玛又不知哪里多了个仇家,请您说清楚,这圆明园里除了亲王爷,还有哪位主子要召见我?”


“哼!福晋身子不豫,当然也不会纡尊降贵地来见你。是李主子叫你去呢!”


“请问李主子的主位封号?”


“你!”


“好好好!算我孤陋寡闻,那就请您带路吧!我一直在外,是从来不入内院的。”她想起来了,这人应该是个太监,那么应该是他的姨太太要见她……一个姨太太也摆怎么大的架子,可见这万恶的封建社会是如何黑暗了!她自从第二次到大清朝之后,头一回产生对这制度的厌恶来。怪不得四娘不愿意……


“嘿嘿,那以后你就不能随便到外头来了。”


那太监笑得真够恶心的,让人很想把他摁在地上揍一顿。



圆明园颇大,但占地并不十分广大、景点也少见,并非如后世说的,是个美仑美涣的皇家园林。此时他不过是个亲王,哪来的财力和地位修建举世闻名的园子啊!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她仍然用着怀表、以分钟来计时,以免堕入慢吞吞的坏习惯——穿过一道窄门,就到了所谓的后院。


后院有多大她并不了解,因为有转弯有林木,一眼看不到底,可以住不少人口。


被带到一处房子前,其实这样一个“主子”的住处不过是一个门、一进屋,屋前有稀落几株桃树、树下有石桌椅,倒也有一点生活的味道。


屋门口像模像样地站着个丫鬟,穿着打扮长相还不错,真意味难测地看着她。


不过她是不会在意那小姑娘的眼光的,而且对方大概在怀疑:这女人到底几岁?哈哈!这可是她最得意的地方哪!


“请你帮我拿着刀。”她解下弯刀交给那丫鬟。


那丫鬟像是手里多了条蛇,吓得脸色都变了。


“虽然我在宫里当侍卫时可以佩刀,但现在已经不是了,何况没有得到亲王的许可带刀出入后院,因此请你拿好,等我出来时再交还给我。”


不理会对方的怔愕,桑玛大步踏入。



--------------------------------------------------------------


[1] 杜撰十三得了骨关节结核病,这在古时是种悲惨的病症,其部分病理介绍请见右。但这里写得很不专业……



青壮年结核病……如果延误诊断治疗,结核病就会在肺内播散,甚至通过淋巴血液循环播散到身体的其他部位,发生骨结核、肾结核、泌尿生殖系结核、消化系结核甚至神经系统结核病等。



骨关节结核,一般继发于肺结核,经血行扩散而进入骨与关节。新生骨少,以骨吸收、骨萎缩、骨 破坏多。呈进行性发展、恶化。多发与成年人。



好发部位:脊椎、髋关节、膝关节,踝关节、肩关节,肘关节,依次排列。骶骼关节的发病率也高,在椎体发 生在临近骨的骺端。在长管状骨,多发在骺部及关节。


与化脓性疾病相比,骨关节结核,有显著疼痛的非常少,疼痛为重压感及困惑感,自发性运动后 多疼痛不仅局限在病变的周边,且远处关节也会疼痛。如髋关节结核引起膝关节疼。



脓肿:脓肿开始聚集在关节部,在肌筋膜下及组织间下沉流注,在皮下就能看到。脓肿有时穿破皮肤形成。



瘘孔:瘘孔周围的皮肤因脓液刺激而成糜烂状,暗紫色。



骨关节结核并不是说都必须手术治疗



骨科保守治疗:支具外固定




42 谁之宿


“你是爷新宠上的那个龙佳·桑玛?”


坐在正中的大概是“李主子”,长相不赖——不过不如她;旁边的那两个可更不得了,挺着大肚子呢!但她们显然对她的男子式的“请安”礼颇为惊讶。


说没有不舒服是假的。如果她不是“已婚”的身份,她是打死也不肯跟某人有任何公事以外的关系的——两厢不吃亏,是不是?!


“奴才本来是十六阿哥的侍卫,现在在王爷新获赐的庄园上办差事。”


“办什么差事哪!”随口问问而已。


“若是多了嘴,王爷会处死奴才的。”


虽然听到几声抽气声,她也无动于衷,更没有直腰抬头。接近的人知道,如果她一直以某种低姿态长时间“回话”,那么这个话大多不是问的人想听的……


“这要是我要问个究竟呢?”


“请李主子让所有并非‘主子’的人等退出二十步以外。当然,若有人偷听……奴才可以代劳。”


“……代劳什么?”


“处死。奴才的刀在门外的侍女处存着,可奴才自信可以徒手解决。”只是不怎么好看罢了,远不如小说里的江湖大侠一挥手就是几条人命那样“潇洒”。


“你——”李“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忍耐道:“你若进了门,得改改这脾气。”


桑玛怔愕抬头:“进门?”


“难道你不要个名分?!钱妹妹跟耿妹妹都有了身子,王爷身边少人伺候。你是镶黄旗的出身,纳了你进门也不算出格。所以,今天叫你来,是让你与各位姐妹们见见,今后学着点。”


“启禀李‘主子’,奴才不才,精于火枪,骑射与刀法过得去,也是个上过战场、杀过敌人的战士,也从未奢想过名分之类。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而奴才这回违礼晋见王爷,是因为十三阿哥病势沉重却又不愿就医,而奴才生恐十三阿哥今后将不良于行而特地前来报信。若是李主子认为可以向王爷转禀十三阿哥之病况,奴才愿意向您细细禀报。”


“这……这事体太大,你,还是等王爷回来,向他直接禀明了为好。”


“是!”


“那你退下吧!”


“是!”


桑玛硬邦邦地行礼,转身大步走去。


门旁卷放帘子的丫鬟傻愣愣地看着她走到面前、伸出手……徒手就能杀人……


“我的刀?”


刀?天啊!她要杀了自己吗?小丫鬟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被吓了一跳的是桑玛。“她怎么昏了?快,快找大夫啊!!”



将后院弄成一团乱后,桑玛一听说雍亲王回府,就立刻冲了去。


“王爷,十三阿哥病重!”



* * *



没有四娘坐镇的铺子果然生意不行。当然她本来就没指望店面上有什么好收成,只是新提拔的人实在不得力而已。


回去庄上的裁缝坊,正赶上几名绣工的领头者在发飙。


“可儿娘?发什么脾气啊!”


“啊,是龙佳姑娘!您不知道,可儿这小子书不好好念、整天跟着画师学画。我正骂他呢!”


可儿是她儿子,今年十一岁的半大小子。


“哦——我说可儿,你画的那是什么?鸡不鸡鸭不鸭的?”她指着小家伙被母亲抓到的“把柄”问道。


小家伙脸涨得通红。“那是鸳鸯!鸳鸯……洗……水!”


桑玛一个毛栗子敲到他的小脑门上:“你连鸳鸯洗水跟鸳鸯戏水都搞不清楚,画出来的又是四不像。你将来怎么养你娘呢!!”


“……是……那个画师……一年能赚几十两……”


“哦,那你知道这幅字能卖多少钱吗?”桑玛随手找出仔细收藏的一副书法缂丝——十四贝子亲手所书。


“……不知道。”不过很好看的样子。


“知道那上头写的是什么?”


“……不认识。”


“好,我告诉你,上面写的是:好花说看半开时,独到牡丹艳最迟。 十分香底十分色,诗人千古可曾知。还有,这幅字卖了三百两银子。”


小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


“而如果你能请到当朝的大学士写一个墓志铭,大概要一千两银子的润笔。”


“……一千……”气喘不过来了,不行了!


“所以,小子,你觉得是现在画这个鸡鸭不分的‘洗’水图有前途,还是练好书法,念书考进士合算?”


“书……书!”


“好!有志气!将来你娘可是要靠你啊!”


“嗯!”


轻易打发掉一个财迷心窍的小子,桑玛一脸沉静。


“可儿娘?”


“是,姑娘吩咐。”可儿娘感激涕零,差点给她谢恩来着。


“以后,这些绣铺就叫给你了。”


“姑娘,这是——?”


“我也不知道。但这庄子是和硕雍亲王的,没人敢动就是。”而城里的……桑玛皱紧英气的眉。那种不详的预感从何而来?自己为什么急急将四娘推开?还是……有什么事要发生?自己做啥忙着……安排后事?!



* * *



“侧福晋找过你?”胤禛是在一团乱麻之后才知道这事的,却见某个女人始终没有来“告状”,不免有那么一丝丝的忐忑。不过他是不会怕的!


“是!”桑玛习惯以笔直的站姿回答问题、思考问题。一方面是礼貌,另一方面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了军人的警觉和体能锻炼——每天超过半个时辰的武术、军事练习,以及一个半时辰的一般锻炼,应该够了吧?


“你怎么答的?”


“您的眼线没有说清楚?”


“他们只听见你说徒手杀人什么的。”胤禛自以为在开玩笑。


“其实,那句话的本意是说:我永永远远不想踏进那什么后院、后廷,跟一堆女人朝夕相处,因为那会让我烦得想杀人。”


“你……不想……”


“不想!”一想到那群“姐妹”暗中的较劲,以及眼角猜测对方会生男生女的奇诡目光……桑玛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那地方比战场还可怕。我最痛恨死不得其所,那叫死不瞑目。”


“住口!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过几天我要跟去谒陵,然后是巡视京畿,安排接驾的事情——


他伸出手,想拉她,却被她使了巧劲脱开。“四娘去伺候十三阿哥了。我想另外安排人。”


“随你。你定吧。”她办事他很放心。


“我要去关照一下庄子上的可儿娘,还有其他几个年长的绣娘跟织工接手。”她冷淡踱开几步,“桑玛告退。”


胤禛愣愣看着她以着平静的脚步离开,过了会开始笑:她在生气、在吃醋呢!


呵呵,女人,不就那么回事?


倒是十三弟的病情……


他皱眉,又看一遍大夫的方子——好不了也坏不了。想想,要不要听桑玛的建议,找精于医术的洋教士一块来看看?



43 谁之本


太子党……和反太子党……已经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了!


桑玛很奇怪自己居然能在这个当口还能冷静分析——


彩绣铺子被封了。也不知道里头的人在哪,估计他们也会很惊恐,说不准还下了狱,可她现在自身难保。


是刑部,太子最后一块势力范围。他没了军队和上三旗的支持,自然要用手里最后的权力。


一块儿倒霉的不仅仅是她的,还有其他的,大多是八贝勒、九贝勒门下的人。她什么时候成了八贝勒党了?


还是,雍亲王撒手不管党争、干脆去理佛的态度激怒了他?或是因为同一个母亲的皇四子和皇十四子的地位在上升?


桑玛茫然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原来自己的心理承受度远比想象的或是吹嘘的差。


他不在京城。而她也不能去找他。


到处是奉了“上命”的刑部差役,连官员都惶惶不安,毋庸说其他人。


幸好自己穿的是旧男装,不惹人注意。那个自己曾经以为岿然不倒的靠山,也有靠不上的时候呀!


这时节,找谁去?


回庄子?这不是公开自己的身份吗!何况……


还是去十六阿哥那?不,他也不在。主人不在,下人又搞不清楚状况的苦头,她吃得还不够啊!


摸摸身上大概有十几两的散碎银,应该可以撑到他回来……


可他回来以后又如何!


又如何?


关在小小的一方院子里,还得跟那些个“主子”、“姐妹”们整日打混厮杀?



天下,很大,却又很小!……



桑玛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有辆马车跟着她。大概是想事情想走神了,连警觉心都失了。


看向那看似极普通、帘子却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跟她玩?


冷眼打量四周,无人注意,她拐向一条较偏僻的小巷子,等那马车一拐弯的时机迅速跳上车,刀鞘掀帘、弯刀护身就钻进车内。而车夫还没反应过来。


车里的人她认识,是秦道然。


“我这回可是被你家的两位主子给坑苦了。”桑玛刀没有还鞘,却放在身侧。车夫探头查看的时候难以发现异状,还松了一口气。


秦道然笑得欠揍。“那一位,长不了。”


“哼!失人心者,未有不亡。”


“姑娘说得好!贝勒爷说了,若是姑娘手持利器、面色不变地来找在下的麻烦,这几样东西就交给您。”


桑玛毫无温度地看他一眼,接过。


是五张大大的山西银庄的飞票,每张四百两。


还有一封信。


秦道然笑吟吟地看着她只扫了一眼票面就转向信封。


“没抬头,没封口?”


“是,请姑娘自己看。”呵呵,贝勒爷不愧是妙算,居然将这女子的反应计算得半点不差。这样,即使他原本对主子们关注一个女人有些不以为然,现在也都转成了赞同——真的不一样呢,能对每一处疑点都会注意到,还不会被钱财所惑——她是真的不怎么在乎,完全不似平日里表现出的小家子气和财迷心窍。看来这样的变故多出些、才能见人心啊!


是给苏州织造的。她记得那人,“李煦。”


“您若有困难,不妨拿了这信去找他,他自然会安排。”


“我不喜欢苏州的冬天,也不喜欢这一位。还有,曹织造是不是去世了?”


“呵呵,爷说您直言不讳倒是真的。不过您放心,曹家的地位稳如泰山,李煦的圣眷也正隆着呢!”


曹家……曹雪芹?!她突然想起这个鼎鼎大名的人物来,还有他所写的红楼梦……


“请,转告八贝勒,”桑玛声音很轻,且一字一顿道:“他日若府上有难,龙桑玛即使冒了身家危险也会相助女人和孩子。后会有期!”



秦道然颇困惑地看着她刀入鞘、跳下马车,迅速地消失在京师大街的熙攘人群中……


对了,他还得“如”、“实”回复。


可是,就回复他日有难、相助女人和孩子?


这笔钱是不是花得冤枉了?!



<第二卷完>


 

发帖者若为原作者,则本文版权归梵天及『稽古右文·康雍梦华』共同所有,转载或引述请标明作者及出自www.ourjg.com;

若是转贴或引述他人原创内容,版权归属原作者所有;若为本站限制浏览之资源,未经许可前禁止转载!

 

梵天 离线
级别: 贵宾
UID: 1205
精华: 1
发帖: 34
金钱: 365 枚
威望: 900 点
金币: 101000 个
在线时间: 0(时)
注册时间: 2005-12-14
最后登录: 2007-07-13
6楼  发表于: 2006-02-10   

第三卷


44 可琼可芳


院中的金桂被采摘殆尽的时候,板栗熟了,而银鱼和梅鲚鱼也正值捕捞的好时机。


广大的、慷慨的、包容的,也是美丽的太湖,是桑玛这大半年来的栖息之地。[1]


虽然贫苦艰辛,却很轻松:每天做活计、忙生存,累得不行,哪里有空隙去烦恼?


北京的种种,譬如昨日清梦。远了。


“龙姑娘!快帮帮我!”


“来了!若兰,今天有加菜!”扔掉手里的鱼杆——今天运气特别好,居然在岸边上就钓到了条一斤多重的白鱼——桑玛兴奋地大叫。


将几条美美的鱼交给同伴兼房东徐若兰去处置,桑玛扛起满篓子的深红色桔子往石公山脚下的小屋子而去。


这座太湖中的湖心岛是最大的一座,且物产十分丰富,岛上的居民们乐得过着挑花源般平静而自给自足的生活。


尤其是金秋时节,似乎上天将所有的恩泽都赐给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孩子们在各家的院子外、小路边偷采来桔子和石榴,猫儿们只要每天吃点大家吐的鱼骨头就养得墩墩肥肥的,狗狗们兴高采烈地讨好大小主人也想分一杯酸的甜的咸的辣的羹……似乎真的是世外桃源。


若兰一身汉家姑娘的秋衣,甜美娴静地站在桑玛蜗居的篱笆门外,好似天生就该站在这片山与水之间。只不过她干的乃是剖肚搜肠的腥事儿——没办法,谁让这里没有男人,而她又嫌桑玛不会处理鱼。


“猜猜看,你早上采的那一桶莼菜卖了多少?”


“至少五十文。”桑玛摆摆手。


“呵呵,足足八十文!去掉这个月的房钱,你的三十文在这。”若兰高高兴兴地分钱。


手一摞,沉沉的一把制钱。要在以前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可现在,她正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算计着日常开销,如一个贫民。


自己几时过过这种日子呢?十岁以前吧……


“……龙姑娘?龙姑娘?”


一只不算白皙却很精致的手在她面前摇晃着。


桑玛回神,“若兰,你伯父他们还是要把房子收回去吗?”


若兰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浓密的睫毛后边。“你放心,除非我嫁出去,你还可以住这里。”


“我不是担心这个。反正我身强力壮、又会潜水,连打渔都能上手,到哪里都有吃有住。倒是你,他们徐家还是要把你嫁到李家吗?”


“我姓,而且听说这回李家换了个人选。”


“什么样的人?”


“至少四肢健全吧。”就是人有些傻。“可毕竟是李家的小儿子,我也不至于日子太难过。”


“真没有别的法子对付那个李家?”


“……我家已不是士绅,没有儿子考上功名,就跟村夫一个样。而李家……他们答应只要我嫁过去,就能帮忙。”


“你可想过,他们用什么法子?”


“法子?不是捐监生就是……”


“李家不会替你们捐那么多银子作监生,可能走的是歪路。这要是东窗事发,你家就彻底完了。”


“可叔公一心要让家里出个举人什么的。”


“糊涂!童生秀才不要去说,举人也能随便找门路?!弄不好要杀头的!”而京里的某人是最痛恨这样的人。


“……这李家……走的是谁的门路?”


“什么满人总督,叫什么礼的一个门人师爷,听说已经有百来人交了银子。”


桑玛一拍桌子,想站起来痛骂那什么噶礼,又慢慢坐好。


“若兰,捐个监生要多少钱?”


“付不起的。”若兰无力叹道。那是一大笔银两啊,卖了他们全家也凑不齐的。


“如果我能帮忙呢?”桑玛一边嘴上说着,一边心里暗骂自己的多管闲事。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要命的毛病呢?!


“桑玛,别做傻事。”若兰严肃道。桑玛长得好是岛上的人都知道的,可她从不认识桑玛是用美色换取享乐的人。


“我一向不做傻事。”桑玛清清冷冷地笑,“我只需要向一个人效忠,为那人办事,就会有很多的钱和势。”


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那么多钱,这要……用命和良知去换吗?若兰突然笑开,“桑玛,你以为我嫁去李家是受苦吗?他们家娶进的几房媳妇全都是软弱的人,没有一个能撑起偌大的家族和对付一堆不肖的子孙。他们定要了我,就是觉着我能持家又够强悍。”


——还可以尽情压榨欺负。


桑玛也笑得自然,“我省得。”


——我知道你在说谎。



* * *



怀里是五张银票和一封信。桑玛坐在不超过十丈高的山顶大石上沉思。


有生以来所做的决策,从未这么费脑筋过。出于直觉,她不想投到贝勒府上去,因为她原本就不喜欢那些人;如果不投奔了去,没有权势没有钱财的她,又能做什么?


柔柔的万顷秋波上,金红的夕阳显得特别圆、特别大,就这样面对着她,无限留恋地沉往水天之下。岩石、草木,都似乎沐浴在金红色里。


看着看着,她突然就将烦思种种都抛在了一边,真想就这样,一直、一直坐到天长地久……


马蹄踏地、刨地跟嘶叫声在岛上并不多闻。桑玛是听见了,却丝毫不放在心上。附近三里多地的村庄里有几户大姓。若兰的徐家没落了,李家正如日中天,俨然是当地第一大氏族的派头。


如果她要决定重新回到京城,那么第一件事就是整治李家。要找你麻烦还不容易吗?!何况最初大批迁到这个岛上来的居民大多是不愿在满人皇权下出仕的汉人,欲加之罪、难道还少词不成!


心中打着各色算盘,似乎就要这么抛开过去几年的事情去做了。


大不了,那位主子被抄家的时候,她也一起跟着上吊抹脖子罢了,那又如何?死有什么怕的!


何况,她又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过!


打定了主意,她一跃而起地纵下巨石。正要从稍微险了些却“离家”近得多的地方下山时,她看到了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山下、马上的几个人。


然后结结实实地愣住。


映着来人身后渐起的民间灯火,这……算不算“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嘿嘿,她肚子里的诗词,除了民族抗战的那些个外,也真的不多了。


利索地翻越而下,她是得意了一把,倒是让底下的人吓得赶紧从马背上落地——那么高的地方也敢一撇腿就朝下蹦?莫非有传说中的轻功不成!


“王爷,欢迎到太湖上来。”


她的眉儿、眼儿全乐成了弯弯两双新月,让旁的人即使再生气、见到这笑容也很难继续板着面孔。


“你动作怎么这样毛糙,要是摔伤了怎么办!”


胤禛一把楸住她的男装领子。为什么她始终是一副二十郎当的年轻神气?老天真是不公平……


乱七八糟地想着,原本疲惫又紧绷的精神开始逐渐放轻松。不可否认,直到看见她高兴的样子,他的心才真正放下。


她……看起来很欢迎他来呢!


他慢慢伸出手……



在某人似乎很“饿”的目光下,桑玛眨眼,又眨了下——


“吃过太湖三宝吗?”


三宝是什么?她提吃的干吗!“没。”


“三白呢?”


“……白酒吗?”


气死了!“走,我请你吃饭去!”


她拖了他就走。


想想不对,回头冲着看傻眼的几名随从——似乎脸熟,呃,应该都脸熟的——指指方向:“往那边走,到那个庄子上,有两家不错的客栈,你们去吧。”


不动脚?


她斜眼看着某人,被看得无奈的人只得吩咐:“去吧。”


“……喳——”





45 可繁可会


“喜欢苏州?”胤禛基本上不是好奇,也不是肯定,只不过是找个话题讲讲罢了。但他对她忙活的成果还是挺感兴趣的。


“只有春天和秋天。春天特别美,秋天好吃的特别多。要是冬天再加上下雨,那可真是冷得够戗。”


连拉带缠地叫来若兰一起帮忙弄了一大桌子的好菜,没酒也凑合着了。“瞧,连宫里也不可能吃到这样全的!”


“……”不予评论。胤禛没有扫一眼被桑玛拍拍肩、低语几句后打发走的若兰,只是打量着小小的屋子。她就一直住在这里?!


“先喝口莼菜汤。”


“莼菜?”好奇怪的叶子,他从没见过附有一层透明胶质的菜。有意思!


“味道如何?这是我昨天泡了大半天的湖水采上来的。”


“大半天?就怎么一点点?”


“当然不是!弄了一大桶让若兰去卖。”


胤禛喉间一紧,有些食不下咽。


“哪,这是我自己钓上来的白鱼,城里要买鲜鱼的话,这样一条大概要一两银子。拿来清蒸最是美味。”


确实是京里、宫中不曾出现过的水产。


“别看这小银鱼个头小,没有骨头,和蛋一起炒了可是特别地香。”


“银鱼是贡品,可没吃过小的。”


“是鲜的。我帮渔船打渔,他们送我的。啊!这可是最好的虾米啊,是白虾做的,你可别浪费了!”桑玛又急又气的禁止他再把疑似杂质的虾米扔开,恶狠狠道:“吃!”


好吧……小心地将小小的东西放进嘴里,味道确实……江南,略淡、略咸……也鲜美,跟她的嘴唇一样……



其实从见到他的第一眼,桑玛就觉察出某种紧绷的情绪,只是出于本能,她选择了不停的唠叨和布菜,来转移这样的张力。


但是当他吻住她的时候,一切努力化为乌有。有些东西,你越是要忽视,就越是会夺取你更多的注意。


她坐在他的腿上,与他交换着绵长的、温热的、濡湿的吻,彼此品尝着对方嘴里的香甜——食物的、人的。


她抛开女性的迟疑与矜持,紧紧抱住他的肩颈,配合着他热热的舌从唇角、到脸颊、下颚,直到细致修长的颈间徘徊。他兴致所至就顽皮咬一下,如果她有了任何敏感畏缩的小动作就会发出轻笑。


“这段日子想不想我?”


他说的很轻巧,甚至很有礼,却恶劣地凑在她最耐不得热痒的耳后微舔,让她不停地想逃开。


“呀——你别这样讲话。”她咬牙切齿地压下尖锐的刺痒感,却无力从他的怀里挣脱开——也不想挣开,只是她耳根子软,经不起折腾的。


“好,那就不讲话。”


铺天盖地的吻就这样下来了……


她明明听见亲吻的声音,浓重的鼻息,以及单薄的粗糙衣料被不耐撕扯开的声音。感受到他比以往野蛮许多的力道,全身却软得一点气力也没有。


腿上凉凉的,背上却感觉到了床铺上她费了不少的力才搞出来的、用细小的荞麦壳所装填的垫褥。一个人睡的时候还好,可要是分量一重,整个人就深深陷了进去……他好重、好烫……


她努力想要呼吸一些沁凉的空气,却被他无情地压回原处。


“桑……睁开眼,看看我!”


他的气息粗浊,却忍耐着。


她勉强睁眼,见到他额际的汗珠,于是分神想到:有这么热吗?已经农历九月了呀……


痛——她皱起眉,他毫不怜香惜玉的侵入动作让她感到有些疼痛。


有急切的、有愤怒的……也有惶恐的情绪就在紧密纠缠的肢体间传递着。


他越来越激狂,像是要压榨出她所有的热情与臣服般,不顾她的辗转挣扎、甚至好些个颇具威胁的指甲在背上制造的伤痕,执意要看到那双不屈而果疑的大眼里满溢着迷蒙、失措与无法克制的情欲,还那两爿红艳肿胀的唇里发出的委屈又动人的泣吟……


“你——够了……”她几乎无法再承受了……好可怕,像被吃掉一样!“禛……”


她陷在软软的床垫中,在他身下颤抖、紧缩、抽搐,让两人几乎同时得到满足……




身体很累,却无法沉入睡眠。


不习惯身边有人。


床榻虽然经过精心布置,却不掩简陋的事实。


斜开在屋顶的木窗开着,柔柔的月光洒进室内,一片银白。


“怎么找到我的?”知道他也没睡着,她就开口问。


“是穆铮。他一路跟着你到了苏州。”


“……我应该甩掉好几个跟监的。”


“呵呵,你没防住他!”他的语气颇骄傲。“前段日子我没空……太子,不,是二阿哥的事,十三弟的事……八阿哥也惹怒了皇阿玛,但具体何事并不十分清楚。”


他隐约知道,也隐约有了希望。可是,未来的路实在是艰险、难测,他是真的分身无术。


而,如果不亲自来,她大概真的会杀了任何胆敢“假传”他的“旨意”的家伙吧!


“你来得真是时候……”


“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住这样的屋子,在冬天得如何地难熬?


“那倒无所谓,总比战场上安全舒适得多。我是说,傍晚的时候我已决定投靠八贝勒那边。”


“……你——”他骇了一大跳,翻身坐起。“什么?!”


“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她平静讲着:


“一开始我进了京,看见铺子被封,人被通缉,可又找不到你——那时也很讨厌你和你那一家子——一时间很茫然。然后那个秦道然找到我,给了我两千两的银票和一封给李煦的信,上面只说好生照料我、其他的只字未提。


“我本不想用他们的,因为知道:这一用以后就再也脱不了干系了。可当我过了江宁就病了一场,把身边的钱都花光了,一下子又找不到差事。想着,这样活活饿死实在不值得,就往苏州织造去了。


“可刚进城的时候,看见有个卖春茶的姑娘被几个小痞子调戏,而周围的男男女女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我就上去几下子把人撂倒,还逼着他们把茶叶都卖下。要知道,这不讲理的最怕横的,横的最怕不要命的。后来这姑娘,就是你见到跟我一起做菜的那个徐若兰,她父母早早亡故、一个人种水果、收茶叶为生,她感激了就将我带回岛上一起住,我跟她一直过得不错。


“但前段日子,岛上的大户李家要她嫁给他们家的痴傻儿子,条件就是帮若兰家走门路弄个功名,走的还是噶礼那家伙的门人的路子。我知道他们要闯祸,又没法将徐家的人全部痛打一顿、让他们改了主意,只能动用那笔银票去捐——而一旦用了,就彻底埋进去了:即使那一位被圈禁或是被抄家,那我也得跟着服毒上吊抹脖子去,连一个犹豫也不会有、不能有……


仔细算起来,若兰帮我一次,累我一次,正好打平了,也当心安理得。不过幸好你先到一步,不然大家今后就得为敌人了!”




------------------------------------------



55555555……可怜的四爷……被那么多后妈欺负……我一定会努力写的!……



46 可芳可菲


“那枚戒指呢?”他突然问起。


“……扔了,走到天津卫的时候,看到运河,心里又气,就扔进了水里。可后来一直后悔,怎么也可以当个几百两的。”她平平淡淡地叙述,如这月光,清冷而寂寞。


胤禛突然很难理清楚自己是怒还是其他的情绪。过了会,一切心情都平复下来。


“不管那么多了,这次我抢了差事去广东、福建平粜。皇阿玛高兴得不得了。”他重新埋入她暖暖的肩颈。“你这被子里填的是什么,明明很薄,却又软又暖。”


“棉、丝、羽……对了!”


桑玛突然眯起眼,想起她承诺了若兰“大买卖”的事情。“你吃了饭,还没付饭钱!我还是向若兰赊来的一堆好吃的!”她愤怒地指向被遗忘在桌子上的好几碗可怜的鱼虾米汤,顺便躲开他热热的气息,“你都没吃光!”


她在说什么?怎么突然转到吃饭的问题上了?胤禛发觉自己有时很难跟上她的思路。还有,似乎有几个极重要的问题他没有问清楚——不过,时间多得是;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去老八的地盘!


“你要收我银子?”何必计较,是不是?!人都被他吃了,关菜什么事啊!


“……吃饭……当然要……付帐的。”她尽力避开、躲开、溜开。


“那你就吃回来吧。”他说了句脑袋清醒是绝对、绝对不会讲出口的混话。


“吃回来?”她眼睛一亮,同样也在脑袋不甚清楚的时候认真地考虑他有什么地方可以下嘴的。


嗯……好主意,她刚才忙着紧张、逃避,没吃几口好小菜,正开始饿了!


她傻呵呵地自己爬进陷阱里。


我舔、我啃、我吃……呃……吃!!




天大亮。


桑玛板着脸望向小小屋子外的一堆人。


某人的侍卫大概天不亮就在外面吃湖边的西风,若兰则是一脸敌意地瞪着想盘问她的陌生人,还有一个——


“你那个什么汤四野?躲那里干吗?皮痒是不是!”似乎是经常被她修理得瑞气千条的小喽罗。


岛上原本的几个小痞子,现在都归她“管”。这小子是最新“进来”的。


“嘿嘿,龙老大、前辈,听说您昨儿晚上累坏了,小的特地带了乌鸡汤来孝敬。”


汤四野面上满满的都是真心谄媚。虽然这汤大概是抢的、偷的,不过他的一片“孝心”……很让人生气!


“什么累坏了!”一脚踹出去,随手把好吃的拿过。“这个你付帐了吗?”


“啊?”他的拳头没有老大硬,可也比一般的小子厉害啊,干吗付钱。


“拿去!”桑玛将原本要给若兰的小布包包扔给他接住,沉沉的,还哗哗直响。“要是我知道你没把钱送到老西那里去——知道后果吗?”


小混蛋被她的“温柔”语气差点吓哭。上回她这么说话之后,他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多月!“是!是!老大,一定去……呃,现在就去!”


“快滚!”


“是——”


一个灰溜溜的影子快速翻滚着离开。


桑玛面向侍卫们,继续她皮笑肉不笑的“问安”好兴致:“吃过早点了吗?老皮庄上的早茶很不错,难不成还要我伺候你们用粥?!”


然后就是气坏了的若兰。


“若兰,他是我的相好,皮相不错吧!”


若兰死瞪着她。


“你也知道我跟那个什么丈夫的‘义绝’了,可也不至于为他守什么节的,那么再找个不错的男人也没什么不对,是不?”


继续瞪?那好!“还有,你家的事我可以解决了!”


呵呵,这回……应该不会被她教训了吧!啊?



另一边、门口,某人也在瞪她。


“说什么胡话呢!”相好?皮在痒的是她!


“帮帮忙,那个若兰的事情……”只好求他,反正他不帮她就找他兄弟!


他继续瞪她。


“来来来,吃早点吧。你其他的不吃,鸡头米莲子粥一定要用的!这可是我花了好大的工夫剥的,你不吃就塞给你带来的人吃!”


嘿嘿,就知道这招有用。


“怎么样?这新剥的鸡头米可是好东西,多吃可以康健长寿的。”


“太甜。”


“呃?那放的可是冰糖!贵得不得了的冰糖!”他一碗粥可是她好几天的生活费,还好意思挑拣!


他抬头给个冷眼,“太甜。”


然后就在她的面前,把两碗粥全吃个精光——


“那碗是我的!我的!干吗全吃掉啊!”



* * *



气愤不已地躲在狭小的船舱里写字儿,一张又一张,一叠又一叠。谁让她喜欢“卖弄”呢?他一见她用炭笔画的表格就将她扔来这个“据说”只比钦差的舱房差一丁点的号子里,让她默写这大半年来的“见闻”。


“总要给人一个理由,为何我得半路离开那好几天……谁让你留我一晚上的!”他冷冰冰地讲着冷笑话。


不过她认为他是在掩饰不好意思!因为那些侍卫的眼神……让她也好想开杀戒的!


茶,是贡品碧螺春,比她辛苦弄来的要贵上几十倍;


菜,都是给钦差的,除了新鲜程度其余的让人咋舌。


这一回,他名义上是去平粜,实际上是去查看福建与台湾的民生,以及广州的口岸关税,还负责多带几个会各式技艺的洋教士回宫,任务其实非常繁杂又沉重。


桑玛也干脆躲在舱里不出门,终于在压榨干脑袋里所有的聪明才智以后,才将江南的粮米鱼盐的价钱、纺织作坊的规模收入,官员们在百姓口中的风评,本地出了名的文人和艺人,还有七七八八的税赋和外地进的米面情况,全部写了个分明。


累啊!眼睛酸、胳臂疼、脑袋晕。


拖拉拖拉地头一回下船,居然已经是十天以后的事情了。哦,对了!她还在刚上船时睡了两天……其实也没干过多的事情啦!


伸胳膊踢腿拉拉筋骨,眼见他带来的几个人、对她侍卫服腰带上配的那把豪华漂亮的倭刀有着掩不住的嫉恨,她发觉给自己找到个乐子。


“各位,要不要比画、比画,练练刀啊?!”



“他们几个怎么精神那么萎靡?”胤禛回了临时衙门后,奇怪地问道。


“刚才大家一块儿切磋武技,耗了些体力罢。”其实是这些眼高于顶(其实是看不起女人)的家伙们的自尊心与自信心遭到严重的打击。


“谁赢了?”看她春风得意的模样儿也知道。她在失踪前就是皇城里出了名的快刀,现在大概更甚。看苏州地头上的那些小混混对她诚惶诚恐的表现就知道,那些人竟然一路车船“恭送”了十里路,就怕“龙家老大”一个不高兴就再拿他们开揍!


“哎呀,切磋嘛,又何必计较输赢。”要是不能大赢、让他们心生“敬畏”,她又何必去费这个力气呢!


一行人弃水路改走陆路后,表面上他们恢复了主从关系。起码她的床上不会多出来一个人——因为很多眼睛在盯着,甚至包括官员们的女儿们——天知道那是亲生的还是临时认的,不然官家女子怎么会是青楼女娘的眼神?他们是来粜米以平复当地饿死穷人的高粮价,可不是来看她们粜风月的!


“……”



47 可玉可瑱


圆明园里开始种水果和麦子、蔬菜——这一点桑玛不敢居功。


虽然她是说过:若要知道农人的辛苦,不如自己种地看看!可要让个锦衣玉食的皇子动手种地浇水——施肥的事情当然由旁人来做,不然大家真的不要命了——还真的必须他自己有强烈的愿望、冒着被耻笑和置疑的风险去做。


让她大吃一惊的有两件事:一是果树、蔬菜的“参谋”是若兰;二是若兰嫁了他手下一个汉军旗的侍卫,还是曾经跟她“对峙”过的那个!


“我让沈采拿了两千两银子去处理徐家的事情,结果他还替自己省了笔彩礼。”


让人目瞪口呆是不是?这家伙办事还真是“麻利”啊!


“若兰乐意吗?”


他瞥她一眼,“一个是傻子和一群如狼似虎的亲属,另一方是长辈俱亡故、无妻无妾一表人才的朝廷侍卫,你选哪个?”


“他们吵过,会不会一成亲就打架?”太不可思议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打架?自己去看吧!”



果然,去看过那对夫妻的人都会觉得:这一个锅子配一个盖的道理还真是有的!


“桑玛!快来吃吃这个栗子!”若兰在一般人的面前总是贤妻良母的,看得羡煞一堆旷男,恨不能将她的丈夫谋杀了再抢了来。


“哦!”抓一个——


“不许用脏爪子拿吃的!”若兰立即露出凶悍真面目,张牙舞爪地好不可怕。


“好——呀,沈采,你来了!若兰做的这糖炒栗子可真是地道!”嘿嘿!那一位也是爪子脏脏。


“哦?”闻着都会流口水,抓一个来尝尝。


“啪”的一声,那只爪子也阵亡。


“去洗手!!你们两个,一个也别想偷吃!”


呵呵,桑玛乐兮兮。什么丈夫是天,还不一样被母老虎拎着耳朵管教?!


不过既然那沈小子很乐意被老婆“虐待”,那她就一旁看看好戏就行了。



* * *



朝中格局平稳,可见彻底废了太子是人心所向。


但:下一任太子是谁?当然最关键的是,下一任的皇帝是谁?


诡异的深流自上而下地潜动,却不见水花四溅。


桑玛特地挑了八贝勒恢复了爵位与俸米银子的时候将信与银票交还给秦道然——后者是在自己家里的枕头底下发现的。关于这件事她干得尤为自得,可惜办事的人却让她头大。


“你看了那封信?”桑玛随意地问着新手下。


“啊,没,没有!”


“是这样啊……你先去忙吧。”她微笑着撇过头,掩饰住眼中的惋惜——是个好手,可惜活不了:连谎话说得都不流利……



“你又要人?不是已经有了吗?”穆铮很奇怪地问前来找他的桑玛。


“哦,他死了。”桑玛轻描淡写道。


死了?还是杀了?穆铮若有所悟,也不再多问一个字。“明白了。”



回到庄子里,有些物是人非。


四娘不在。她在十三阿哥的府里,如今不能随便出入……


“姑姑——”亦珊小丫头的出现让她一高兴。


“珊丫头——”


大姑娘和小姑娘见面好好亲热了一番。看得十六阿哥直乐。“桑玛,铺子里的东西和人都回来了,你要继续开吗?”


“开!当然要开!可儿娘,以后就都靠你了!”



打发走兴奋过度的小姑娘,十六阿哥转向桑玛:“方先生入了汉军镶黄旗,以布衣南书房行走。”[1]


“那亦珊得送回方家才行啊……或者……”


桑玛盯向他。


他瞪回来:“桑玛,她才十岁!”


“呃……这个……呵呵,十六阿哥,这里的温泉最是好,要不要去泡一泡?您来了不要钱,免费!免费!”


“听说你卖泉水?”


“啊?哪里!我怎么会怎么贪财呢!庄子上的有几户人家没几亩地、交不出租子,怎么办呢?我就让他们种玫瑰、做香料胭脂什么的,哪位夫人小姐订了脂粉就附送泉水洗脸,您看:这不是两全吗?”


哼,奸商!“那个让你得意成这样的温泉在那里呢?我还特意带了东西来打算享受享受。”


“我领您去。呃,一边泡泉水,一边要不要来点玫瑰酒?尝好了就带几瓶给福晋,就当是奴才孝敬的。”这死孩子丁点大就娶了老婆……不过比他的哥哥们晚一些,算是不错了。


“桑玛,你几时成‘奴才’了?我可不敢受啊!!”只有雍亲王一个人敢生受这个词,因为只有他受得了她狠毒的“孝敬”!


“应该的,应该的!若是福晋喜欢,我只卖半价。”


“……”



* * *



桑玛不再出现在公开的场合,也很少往圆明园而去,更多的时候就在十六阿哥城外的别院里当管事情——他很少、很少有空来受她的荼毒和盘剥,也更没有家眷跑出城“拜访”,日子颇为平静。


表面上,她与胤禛再无联系,只一心于赚银子。


水底下,暗流深潜。



“这膏药真的能去掉疤痕?”可儿娘忧心地问。


“自然不能,可总比没有好。”桑玛并不在意受伤,不过她得处理脖子到肩上那道明显的伤口,剑伤。


“你总得改改打抱不平的习惯。”可儿娘苦口婆心劝着。


“我总不见得有刀有枪有马的,也得听匪徒摆布吧!何况一路还有几个姑娘,落到他们手里岂不是糟了?!”


其实,路遇匪徒是确有其事,但她受伤却不是这个原因——那几个不堪一击的大个子,那几把刀用来砍柴火都嫌蹩脚,一见她是练家子,“嗷”一嗓子就跑散了,害她亲自把人扔进通州的县衙——还得花钱才能让官吏衙役们锁人、办差、替百姓解忧……等她找到机会一定整死那帮混帐!


不过,遇匪勇于回击这理由特别有用——从可儿娘脸上的那副既担心又崇敬的神情就知道。


“哼!有本事别血淋淋地跑回来!”


“哪有血淋淋啊!”又没带回京畿,都在江苏境内解决了。见鬼了,那地方跟她犯冲,统共去了两回,每次都碰上刀光剑影的,看来确实是个出刁民的地方!


“没有?”手下一用力——


“哇——”她装模作样地惨叫。


其实……也不那么痛啦,痛死人的时候早就过去了。


不过这惨叫似乎效果很好。


一阵凉风吹进房间里,害她拼命抱紧被子,“可儿娘,壁炉里多添些火呀!冷死了!”


然后她听到轻微的木头撞击声。不过脚步和呼吸声不对!


小巧的弯刀在手、转身:喝!


“和硕亲王大人呀,请恕小的衣衫不整,不能起身相迎。”


可儿娘很拾趣地避出去了。虽不知道她的口风如何,但一她对自己的感激心情、以及对“慷慨”主人的景仰之意来看应该不会多说什么。不过也不怕,这个庄子虽然小,但两百多口人、七百多亩地上,分布了起码二十几名亲王府粘杆处的家丁、侍卫……还有密探。一有外地人来打探什么的,立即可以逮住,可谓防守重地——当然也是大笔花钱的地方,她还必须得保证租税银子的,不然以雍亲王不贪污、不收礼的作风,马上就会出问题。


“怎么会出这道伤的?”胤禛皱紧眉头。很长的一道口子,虽然不深,却也相当可观。想必刚受伤的时候满身是血……


“碰上一伙以为我是京城来人暗访的人,大概是差役改扮,下手很整齐,是干官匪一家的料。”


“什么官匪一家的料!”很不敬,却是很实在。


“哼!一共一百二十个村子,没一个碰上蝗灾,倒霉的是邻县。而免他们县的丁税田赋,可是照样向百姓们收的,另外还收四钱的耗羡银子——他们可发了大财了!”


背后的气息紊乱非常,不过不是因为欲望,而是气的。


“这大清……大清!”


几记闷响,是愤怒的拳头敲击无辜的床板的声音。但桑玛可不干了。


“我说,王爷,您来得稍微早了点,可儿娘来没来得及帮我换好干净布,要不,您给代劳一下?”


“……”



------------------------


[1] 此处为杜撰。但方苞那时应该是汉军旗下人——至于是贬还是抬,就不知道了。



48 可悦可康


缠绵的梦境——


又是黄昏,是他最讨厌的时间。


她的如瀑长发及腰,松松地披在背后却显得非常漂亮;一身青色的短衣、合身长裤和闪亮的长靴,手中握枪,一如她身侧成千上万与她相同打扮的……战士。


精神、干练……强大得让人眼红的一支队伍。


而她属于他们,她清清楚楚地笑着对他说,她属于他们……


一个强大的,却是历经艰难的国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那个国度里的她,是什么样子?


未来的她,又会如何?


……



胤禛突然惊醒。可心中惊悸犹存。具体的情形记不大起来,但她身后的一轮血红的夕阳却记忆深刻!


怎么又梦到黄昏?


在那个黄昏里,那个宫闱中,高贵柔婉的她、跟少年的自己道别,转身离去,然后……天人永隔。


果然,又是七月初九了啊![1]


与皇父告过假,不去理会父亲若有所思的表情、径自离开热河行宫去了景陵。


那长眠在地宫里的一位女性,是养育他的母亲。他也不见得是个纯孝之人,但年节时所贡献给父母的礼品是他亲自挑选或是栽种的。生母是不在乎,只要他的地位稳固即可;说不定还在暗中想着当太后的滋味……


太后啊……


他无意识地继续跪坐在明黄色的蒲垫上,闭眸胡思乱想。


若是黄袍加身,这日子也难过呀!江山看似稳固,却处处渗着危机,如一个四面有裂纹和渗漏的大水缸,若是哪天有几条裂纹一开——水就会……


破缸而出!


他呆呆看着无意识间伸出的手:这只右手是什么时候伸出去的?它又想得到什么呢?


时间在慢慢推移,侍从们见他不动,也不敢惊扰这位地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的皇四子。


人人都怕自己呢!


看着那些人想提醒又不知该何时、以何借口说话的丑样子,他心中冷笑着。


若是他来祭奠的女性,一定就柔声唤:胤禛,来,今天有你爱吃的鱼……


若是她,会眉一挑、眼一翻,朗声道:我说王爷大人,您存心饿死人呀!


呵呵……


他用袖子掩去脸上的笑容,咳嗽了几声,身旁站得腿脚僵硬的人立即如获大赦般涌来:


“王爷,您可得节哀呀……”


“您要不歇一歇、用个膳吧……”


“……”



他告的是先期回京的假,还与皇父说好了,今秋要一起赏菊——他自己栽的、吃菜——他自己种的、论诗谈禅。虽说是父亲,但首先是自己的君、主、上!御前应对,自然不仅仅是“一家人”,说错一句、办错一件,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他自四岁起就不停地被告诫的……真是累啊!


暮色中,马匹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转往小汤山——他发誓,是马自己向那里走,可不是他要去的!



到庄子上已是入夜。


几名守卫一见是他,立即一声不吭地趋前,一面将他迎入行馆,另一面则去安顿马匹和随从,


“王爷,龙佳管事在温泉那儿呢!”一名粘杆处的家丁轻声禀告。


胤禛看了他一眼,认识,是她带来的“属下”,应该姓汤,无家累、无近亲、不好酒、不好赌……可以信任,杀了也无妨。不过很是识趣!


“别宣扬。”


“是——”老大啊,属下可是对您的相好忠心耿耿哪!


掀帘踏进第二间浴间——她不会在主人用的那间——扑鼻是一股说不出名字的香气,甜甜的、凉凉的优雅香气,让夏季变得昏沉的神志为之一清爽。


“你熏的是什么香?”



桑玛正泡得全身粉粉的、暖暖的、软软的……这种暖软与夏季的高温不一样,尤其在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香料所制造出的氛围里——非常舒适,让她想起刚到陪都时、被不知疾苦的上流生活所震撼的日子:奢华而颓废……过了好一会,她才发觉有人进来。不想活了是不?外头的手下呢?!


她勉强睁开眼看过去,那个人有些面熟……


“你是谁?”


某种恐惧感,终于在她迷蒙的眼神中爆发!



——你是谁?


——你是谁!


黄泉路上,是否也是如此问话?


“……你是谁……”



桑玛惊恐地发现他要捏死她!


不就脑袋发晕、蒸汽里又看不大清楚吗?他干吗生那么大的气呀!


“我要被你压死了呀!”


羞涩是小事,小命可是大事!要是她真的死于温泉中不明原因窒息身亡……好说不好听哪!


挣了一会,才发觉不对劲的是他,而不是她刚才说错了的话。


“你怎么了?”


她仅仅迟疑了一会,就展臂环住他,像安慰个伤心的孩子……对,他很伤心,虽然她不知道为何原因,却能感受到被压抑着的那种绝望暴烈的情绪。


过了很久,但也许只是片刻,他逐渐平静,手劲也在渐渐减小。不过她没有立即将他扔到池子边上去——虽然并不难,不过可能会误伤他。


“都会没事的,没事的……”


在他耳旁无意识地说着模糊的安抚话语……对了,他什么时候跳到水里来的?


他的辫子散乱而且湿透。她本来因为所受教育的关系、非常讨厌男人留辫子,尤其是枯干瘦弱的辫子男人抽大烟、一脸麻木的形象,给她留下极恶劣的影响。


可他不一样。他是满族,这是他们民族的打扮,而且他健康、明朗,骨子里还流淌着关外游牧民族剽悍的血液,如同现在的大清朝,仍然是人民心中屹立不倒的“朝廷”——让人妒忌!


手指头不听使唤把他的辫子拆开、清洗,涤去汗水、尘土和沮丧,再将他湿透后特别难解的领子弄开——古代的衣服真麻烦,又难看又不方便。


等她发觉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放开了她、恢复平日的王爷面孔,不过真很有兴趣的盯着她剥他的衣服……


剥他的衣服!


呃……似乎……他不是小孩子……呃,所以不用她代劳了吧?


“这衣服真难看,又不好弄!还是你自己来吧!”


他笑开,温暖的笑容令其显得年轻英俊。“哎!帮帮我。”


“我也不会,自己去弄!”


她气得要上岸,却被他拉住。这回是风水轮流转,换她不自在了。


“我更不会了。”


他在耍无赖!既不是超级大少爷十四贝子,也不是她家的少年十六阿哥,他啥没经历过呀!他吃过糙米饭、还自己动手打辫子清洗衣服,她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不会?”她突然来了兴致,抓来池子边缘的弯刀,“不会啊?呵呵……”


兹啦——


唰哗——


本来应该是不错的布料,在水湿和刀光之下成为一堆可怜的破布。


他瞪着化成废物的衣服,又瞪着她。


而她高兴得咯咯直乐。


人家都说是霸王硬上弓。


现在咱们是霸后硬上弓……哈哈!



-------------------------------


[1]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九,孝懿皇后佟佳氏病故。



49 可安可歌


“这香料里面有橙花、薄荷、柏木之类,大约是十几种花草木。可以放在洗澡水里,还可以直接涂抹在皮肤上。”其他的名字讲多了他会头晕。


桑玛抬起手腕,沁人的香气从她的肌肤上传来,差点让他再次把持不住。她哪里学来的这许多东西?不过该死的好!


“那些洋人女子都这样?”


“谁说的!这年月,也只有很少一部分贵族夫人们才买得起,别看这一瓶香水不多,品质上好的可是能值等重的金子!要不是我帮那几个教士做了些事情,还得不到呢!”而且还是打着雍王府的招牌……嘻嘻,现在算是回馈一点点吧。不过,能在两百多年前遇上高级的香水,还真是让她大吃一惊:这教士一定是上层贵族出身,算她拣了个大便宜。


“你知道的可真多!”洗一场温泉和……咳,之后,再来一顿清淡却精致的饭菜,令多日未曾好好进食的胤禛胃口大开。但前几日的梦境仍然令他耿耿于怀。


“哦,以前应酬的时候用过,不过没这么好。”战争年月,这玩意儿可是金贵得不得了的东西!


“你的衣服很漂亮。”漂亮到他也想用她“对付”他的法子回敬。用刀子……呃,不能想!想多了会出丑。


“这粗制滥造的也叫漂亮?!虽然我穿男装、军服和病号服的时间比较多些,可也不至于连一点要求也没有!我画了半天的紫郁金香,结果他们给我绣了个什么?怎么看怎么像只……辣椒!”


桑玛怪叫。腰身讲了半天还是做得不伦不类、好不容易找到的扣子与料子的颜色一点不搭,连袖口也不合适,弄那什么花的,丑极了!


什么香?没听说过,香也能画、也能绣?算了,懒得跟她去计较。“那大概是你画得不像。”


用餐的房间里几乎没什么布置,但夏季的竹榻、藤制的桌椅,还有花草做的墙饰,看起来很是顺眼……有一句话,他已经忍了好几年未开口问过——


“他为什么要杀你?”


“谁?”桑玛没反应过来。要宰她的人不在少数,害她出门绝对要带上武器甚至跟随武士。他是指哪个啊?


“你的那个丈夫?”


丈夫?好遥远的称谓。她有过吗?“哦,那个啊!恩,说起来,我们是各有立场,他不下手,我大概也是要被别的人暗杀的。若是侥幸躲过暗杀……大概也是在战场上刀枪相向吧!反正那家伙也活不长的,迟早因为知道得太多而被灭口……呵呵,不过老爹肯定要为我报仇的!”


她早释怀了好不好!不过想起多年不见的老爹,心中倒有一种可以称为想念的情绪。


“你的养父……与那人的主君是敌人?”好复杂,他怎么也搞不清楚,只好不耻下问。


“不算吧。至少在面对外敌时,一个是共主、一个是诸侯,大家相安无事。可一旦大敌败走,就是内战了。”


“谁会赢?”


“不清楚最后谁会称王……也许他们两个谁都不是吧……”她的眼神开始变得遥远。唉,用这时代的语言可真累!“仅仅就那两方军队来讲,胜负立现:即使老爹手下有号称十几万的军队,可实际能作战的也就七八万,若是对上我打过仗的那支精锐中的精锐……大概只要两三万人、一两个月就能胜吧,所以老爹唯一自保的方式就是另奉明主。不过即使他败了,也无性命之忧的:说实话,老爹本来也是靠兵变掌权,那么被兵变夺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十几万……七八万……不过是个诸侯!他按捺住心中的惊疑,这与大清的实力几乎相当了!怪不得她的见识、生活做派,完全看不出升斗小民的卑微。


“你要回去帮助你养父吗?”他伸手、轻轻扶住她的下颚问道。


觉察出了他软韧手劲下的担忧,她给他一个甜美的微笑:“放心,除非我死了,不然是永远、永远也不会回去的。”


死了?“那你要好好保重,不要死。”


昏话,什么好好保重不要死?!她想笑又不敢笑。他今天晚上的精神严重不对劲,不能轻易撩拨。“已经接近……三更了,你睡吧。”


看着她熟练地扫一眼西洋怀表的动作,他更不想就这样一睡解千愁。


“今天,是我养母忌辰。”他开始说了,“我从小是她抚养长大的……”


……


凌晨一点半,他的眼神才开始涣散。


大概是真的累了……


桑玛不着痕迹地将他架到竹榻上,哄着让他躺下“说”。然后,就在眨眼的时候,他的神智渐模糊。


“睡吧!”


轻轻的吻如蝶,落在他的额际、颊边、嘴角,和厚薄适中的唇上。


“别走……”


“好……”



桑玛醒来时日上三竿,而且是被热醒的。


他已经离开了,而自己躺在他昨晚谁的竹榻上。


自己什么时候睡死过去的?这可是战士最不可原谅的失误啊!居然没有及时惊醒!


就带着这样的不良心情,她走出呆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房间——


吓得几名手下心惊不已:那两位……吵架了?天哪,麻烦大了啊!



* * *



皇上回了宫,又一举处理掉民愤官怨极大的噶礼,北京城里出现了一段政治清朗、官民心稳定的时期。皇帝似乎心情不错,没有四处发派人,废立太子的事情也已彻底没了影响——只不过大臣们仍然认定了八贝勒是皇位继承人。


她不曾问过他对继承人的想法,也不想问。她要做的事情就是布下暗桩,准备干事。至于要传给谁……希望康熙帝不要太糊涂。而手握京师防务的隆科多真的没有同任何一位皇子来往,他的府里也拒绝拜访,倒真像是脱身朋党、一心效命于千古一帝的样子,看上去地位稳固——他是康熙帝的重要外戚,也是一步王棋。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当一个皇子、当一个臣子……当他自己!



桑玛没当过农民,但对这个被牢牢牵制在土地上的人口阶层勉强算是了解。跟着和硕雍亲王跑过不少的地方,虽然大部分是有模有样地狐假虎威,但她接的事务五花八门。不过这一回的是个大问题。


“什么叫摊丁入地?”[1]


胤禛看了她一眼,将一份文书扔来:“自己看吧。一时半会讲不清楚。”


好多字!好多地名!“写怎么多人口地亩做什么?不是改税吗?”


他耐心道:“不弄清楚怎么改?”


“……这是皇上想做的事情?”


他斜眼瞥她一会,道:“我带你去西苑看看。”


圆明园里亲王种的花菜圃在前院——后院的女人们不用进,她们也不想进;而皇帝种的稻田则在西苑。


桑玛挎刀、跟着亲王皇子,一身深色男装便服,守卫可是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低着头就让进去了。


胤禛顾忌着一路跟随在身后十步左右的几个太监侍卫,没有跟她有任何王爷和近身侍卫以外的情形,而她也非常小心地遵守着礼节,并且留神他讲的话。


这当皇帝的人自己种稻、发现早播早熟的种,还让大臣在各地试种。


“江南若是种这种稻米,应收获更丰富才是——”


“王爷,南方可种两季稻米,两次收成……可以不用忧心军粮,也少担心饿死人。”


胤禛很想提醒她说话逾轨了,但心中对两季稻的憧憬占了绝大优势。


“皇上已命曹頫和李煦试种,这两人……其他不论,但对皇上交办的事一向亲力亲为。”


这就是曹家与他们的亲戚、三大最来钱的织造整不到、参不倒的根本原因。


所以,他就先让他们占着……


“奴才——”


“你去看看。”他轻道,并且以只有她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小心些。”


随后,大步踏入田梗间。



------------------------------------------------------------


[1] 解释请见右。康熙对于三农问题的看法这两章会贴出。


根据学者所计算的摊丁入亩的效果:地数不足30亩的人丁摊丁后负担能明显减轻,而占地60亩以上的人丁则较大幅度地增加了负担,占地愈多,增加负担也愈多——也就是朴素的均贫富。


P.S.康熙是个不错的皇帝。雍正也是。



50 可竽可瑟


年侧妃有了身孕。这本与桑玛无干的,她没有孩子,也不怎么喜欢太小的婴孩——动不动就哭,太麻烦了。


不过与她一块在书房里等待“接见”的戴铎显然不这么认为。


“龙佳管事,王爷今晚不会来书房。”他其实不是顶清楚桑玛的具体职衔,但起码知道她管事儿,尤其是跟钱有关的——也正是他最讨厌的类型,何况她还是主子的女人,之一。


桑玛在看一份有关田赋的策论杂篇,正被其中艰涩的古式计算整得脑袋发涨,恨不能自己拿钢笔过来写算式,根本没注意到他在讲什么玩意。


“哦——”


然后呢?戴铎等了会,见她不闻不问,颇为恼火。他已是从四品的顶戴,居然要里跟个架子奇大、却没名没份的小女子一样,在书房里干等!


这尊卑之分……就真的会永生永世压在肩背上吗?!


“你在看什么?”


“丁税田赋。还有土地丈量什么的。”现在的她很想抓个懂行的来讲他三天三夜的课!


“明年开春,我会放到福建去做知府。你可知,皇上想实行摊丁入地?”


“知道。虽然治不了根本,做总是比不做要好些吧。皇上还是挺关心民生的。”


大胆!“那你说怎么治本?”


“国家把大地主的土地都买下,然后分给无地的农户,那就再不用担心农人活不下去而造反了。”


“放肆!”戴铎怒极拍桌。


桑玛愣住。她说了什么,值得他这么蹦蹦跳跳的?


“戴大人?出了什么事?我不过是说说而已!”


“哼!祖宗明训,后宫不得干政,违者斩!你连这也不明白?”


桑玛怒极反笑,“我又不是后不后宫的。那里头的女人们做些什么,不关我的事。戴大人,我龙佳·桑玛在人前只是个粘杆处的侍卫而已,以后也请您不要将您的臆测说给旁人听,因为那会要人命的。”


戴铎并未真正嗅到她话语中的血腥味,事实上他正沉浸于自己所编织的怀才不遇、志不得伸的迷障中无法解脱。


“你是粘杆处的侍卫?好!我现在就交给你一件差使:去看看福建、浙江、四川和广东,应该先从哪个开始试行摊丁入地……然后,我们再去争取那里的位子!”


这有利民生的摊丁入地,成了这人眼里争权夺利的棋子?!


桑玛拂袖而起,一拱手:“好!遵命!”


“诶,等等,”戴铎开始觉得不妥。毕竟他看过她即使在王爷面前也从来都是喜怒形于色而不会被咎。“你……不是有信儿要禀告王爷吗?”


“那就请大人转告:苏州和江宁总共一百亩两季早稻地已经收获,比往年每亩至少多收一石多。若是好好耕种,应可多收三石。”


什么早稻啊、多少石啊的?戴铎望着她的背影颇为不解:王爷怎会对江南的收成那么有兴趣了?难不成想在江浙安插人?还是要将他派去那儿?……


嗯,可要好好思考一番!



* * *



穆铮与桑玛其实有着没有说破的默契,就是装做谁都不认识谁。一个卖绣品脂粉,一个卖杂货小品,完全可以在偌大的北京城老死不相见。但今儿个傍晚,她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布袍、亮眼的脸掩在二手旧货色的帽子里,身背一个褡裢包裹出现在他店里买干点心的时候,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老板,有结实点的包裹布吗?这些太单薄,也太花哨。”声音低哑,偶然有几声咳嗽,像是走长路的。


“那客人、您要不要到后厢的库房去看看?那里有零头布,好东西可全是便宜价儿!”当店老板的当然希望生意做成,不论多少都是肉头。


“行!”


“那要不要找个伙计陪您一块儿?”


“不用、不用,我自己挑了再跟您算!”


嘿!哪有挑货品的时候不用人一旁看着的!店老板稍微等了半会儿立刻让伙计看店,自己进去,防着别给多拿了货。



“龙姑娘,出了什么事?”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跑来。


“我要立刻南下一段日子,这封信你看方便的时候交给王爷。”


“我的姑奶奶呦!您又怎么了?!”穆铮很想哭给她看。


“你急个什么!是戴先生有事,而王爷现在不方便。”


“戴先生?”关他什么事?


“对,我要去南方一趟。你放心,”桑玛拍着胸膛,“这里,装着千万的民生,所以我定会活着回来交差!”


她随手抽走一块粗布料子,又在他家牵羊了些吃的用的,简单打个包后转身就离开店铺,离开京城。


不再回头。



* * *



她是赶在关城门之前出的北京。


没走几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自己讨厌的是京里中规中矩的格局,还有一成不变的人事……


“客人,要不要搭个车去通州?”


通州?运河渡口?也不错!她没骑马——不是忘了,是不想给追踪——当然要找其他的法子,难不成得靠两条腿走路?!


“好呀!”包裹里的东西还挺沉的!背着走会累。呵呵,出公差不等于要吃苦头呀!


单手一撑,跳上没有乘客的回程空马车,跟自家专程接送的马车似的。


提溜——驾——


真的不是她没心没肺没肠没肝,而是这几年来,惟有此刻是她最高兴轻松的时刻,虽然她也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


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醒来不见爹娘面,只见窗前明月光。


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出长城长,侬愿做当年小孟姜。”



躲在漏风的车厢里一路颠簸地居然还能唱情歌,大概天下就她一个了吧?哈哈哈哈!


“老伯,还有多远到啊!天都快大亮了!”跟他聊天不算累,那山西口音怪好听的。


“你这后生,一晚上不好好睡个觉,还唱娘娘腔的歌儿……我告诉你,前头就看见运河了!看到那船没有,那可是皇上爷爷叫那富庶江南送来的大米,哎呀,一定很香……”


娘娘腔?她本来就是女的呀!这身扮相就那么传神?!桑玛严重怀疑起自己的容貌来:男人有这样漂亮的吗?不,一定是这赶车的眼睛不好使唤!


“到了——”


一把制钱飞到粗糙、骨节分明的手中,老脸上满是笑容,没还价还多给了七文……嘿嘿。


“我说,姑娘,你还是穿裙子算了,不然在路上别给那些娘儿门给吞了!”


“……”他眼没花啊!桑玛摆摆手,给了一个给围脖遮去大半的笑容。


不好意思,不是我不乐意让你看我的脸,而是如果你看清楚了,你麻烦,我也麻烦哪!



51 可英可华


天下——仅仅是中华皇帝治下的那个天下——很少有人不知道最漂亮的两个地方一个叫苏州、一个叫杭州,而去杭州的人、没有几个不会去看看千年洗脚水——西子湖的。


桑玛下船的时候是女装,不过到得西湖边的时候是破旧男大棉袄。


这一路上车船步交替、男女装混用,愣是走了十几天:可不是她要防谁,纯粹是职业使然,保命的本能作祟!


当然她已经无数次确定无人跟踪,心下既释然也凄然:没有人会惦记啊!这也是,年家的地位节节上升,其他几名旗下门人的品级也是差不多每两年就有一回升迁。要说没有任人唯亲这回事,那是天大的笑话:京里的人哪个不是死命地将亲信往要害的或是肥缺的职位派?真要靠一己之力去争取,说不定哪个大老爷一句话,又被有门路的给顶到八百里以外去了。古今中外,很多事情确实没有变过。


到断桥附近的时候已是午后。


天阴沉沉的,在她吃了两个豆沙包、一碗桂花莲子糖藕粉之后,空中开始飘起雪花,而且越下越大。


这是杭州入冬的第一场雪。


有胡琴声!


真是久违了!


桑玛又惊又喜地拎起家当往琴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雪渐渐变成了鹅毛大雪,可雪花中径自拉着胡琴的老头还是尤自不为所动地坐在大石块上。


似乎自认为有点学问和地位的人都不肯穿短衫,即使那件长袍脏旧得看不出原色和原样来,他仍然固执地维护着仅有的自尊心,不说好听、也不搞什么噱头,冷冷淡淡地拉着一首又一首的曲子——而且很不好听。


桑玛对音乐不是特别有天分,事实上她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听、练,才能勉强不会走调。不过胡琴却是她唯一拿手的的乐器,且可以将其他的乐器上演奏的都拿到琴弓弦上来。


这老头拉的曲子,原谱应该是古琴曲,而且是属于那种阳春白雪类的琴曲,难怪他面前的破碗里只三枚小钱,还得走到离西湖比较远、价钱比较便宜的地方才能买到一个能填肚子的大饼。


这有名的地方,东西越是贵得没道理。


她也坐下,顺手就操过老头手里的琴,惹来他的惊愕瞪视。


记忆中的那首熟烂于胸的“随心曲”就这样流淌在雪花飘飞的西湖边上。


卖艺的盲眼老头在年关前的大雪夜里凄凄然地拉着旧二胡,他破衣烂衫的妻子则拿着他的拐杖,跟着……


身边隐约传来轻微的哽咽声,视而不见。


还有就是艺者病中望着月夜,心中无限悲凉时所作的“月夜”。不久这月就要升起,而几个时辰之后又会东沉,所有的人间喜怒哀乐又重新摊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碗里不停地有金属落掷之声,充耳不闻。


……


她知道,自己是用了感情进去,才能去感动旁的听客。不过现在这时分,她不想去注意其他人的感觉,只一径地沉浸于乐曲中,将脑海里所有感动人的曲子都挖出来。


天色暗得很早。


“兄弟,去喝杯老酒、暖暖身子吧?”


灰山羊胡的老头帮她拍去肩上、包头巾上的积雪。


艰难地站起,原来她的腿脚都已冻得僵硬不堪。江南的冬天果然难熬啊!看一眼破碗里头和边上的大把制钱,她笑出来。


“老先生,曲子是我拉的,可这琴是你的,咱们一人一半如何?”


老头有些迟疑。他看得出对方还不至于落魄到卖艺乞讨的地步,这是怜悯呢,还是乐者喜欢卖弄的天性呢?


“走吧!这天下雪的时候还好,明天融雪的时候可冷得够结棍[厉害]!”桑玛到了南方,自然而然地将京师口音慢慢加以改变,居然能让人一时间猜不出她的来处。“呵呵……我提议哪,来个三两白酒、两碗阳春面、四个白面馒头,来个杭州‘三白’,如何?”


“噗——哈哈……好!好雅兴!”



老头有住处,是在满觉拢附近的小山坳里的草棚里。从西湖走过去可不近,因此两人走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你来得不是时候,要是八九月份,这里都是桂花树,这人走着路、也好象带着股香味道。呵呵,人家是采菊东篱下,我呢,是赏桂西旁边!哈哈!”


棚子里满是霉变腐朽的气息,连同不会清洁整理的老头身上散发的味道,让桑玛有些坐不住。


“老先生,你是念了不少书的,为何不去考科举?”听他弹的琴就知道。


“哼!我家先祖,曾经中过大明朝的状元!所以从我祖父那一辈起,就不食满人的俸米!”


“宁愿挨饿?”


“哈哈哈,我有几位叔祖都死在扬州、嘉定,你说,我这个晚生小辈,还有脸去侍奉那什么满人主子嘛!”


桑玛轻叹。她酒几乎没喝,也不碰脏碗里干了的白面,只饮水壶里讨来的剩茶水就白馒头。


老头顿了会,“我说,姑娘,你这年纪、这性子……真可惜了,若是男子,说不定能跟我的祖先们一样出息!”


“出不出息的无所谓,”她一点不在意他看出自己的性别,因为她的头巾早松脱了。不过这老头子既然是念古人书的,连男女之防也无……还是自己太男性化,让他没有意识到?“只要做自己能做的、想做的,吃什么用什么的都无妨。”


“呵呵呵呵……”老头子暗哑地低头咳嗽着、一边挥挥手,“你……还是快些离开吧!你不是我们这一类人……走吧……”


他的咳嗽有些不对劲,不过桑玛没太在意,只是将自己“分得”的那一大把钱币偷偷放在柴门边上,“我在门边留了条子,您明天起来看一下吧。”


“好……好……”


老头似乎有些醉了,乐呵呵地拉来床黑糊糊不知道什么填塞的被子,蒙头就睡。


桑玛走出气味难闻的小屋子,到得冰冷的室外,顿时觉得空气清新、头脑清醒。


自己终究过不了平民那种单调的忙碌生活,更无法忍受单纯的贫穷与落魄!


……


她沉溺于忧思无法自拔,直到很久想到抬头看看时才察觉异状:


屋外有人!一人、二马,而那个人正跳着脚在薄薄的一层积雪上原地跳跃取暖。


“汤四野?你在这里做什么!”


“龙老大!”这小子乐颠颠地跑过来,还耍宝似的摔个屁股墩。“属下一直老老实实地守在外头望风——”


“什么望风!又不是偷东西!倒是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桑玛冷下脸。


“老大,是王爷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出门找。可我又不知道您去了哪,大家伙儿也追丢了您的影子……我就想,您既然南下好几个省,就肯定要路过杭州。而您以前就讲过好几回要看二泉映月、断桥残雪……然后属下就一路打马扬鞭地过来,在断桥这里等……”


桑玛瞠目结舌。他就这样守株待兔?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盯着他看了会,看到他脸色发白时桑玛开口了——而且非常温和:“你等了多久了?”


“不久,不久,还不到一个时辰。”


这么久了啊!


桑玛抬头望向黑夜中被乌云遮去的月,“找个地方吃点热的东西去!”



52 可齐可光


来的当然不止汤四野一个人。但桑玛并不在意,只把大致的去向和时间告诉了其他人,并且打发他们回去——至于他们走不走、不关她的事,她不再刻意躲避跟监,不过……他们能不能跟上也与她无干!


“老大!不是去福建吗?”


“听那姓戴的蠢货放屁!先去宁波,再绕到广西,最后去四川!”


“为什么还要去四川?”好远、好远的路哪!


“李麟将军现任打箭炉化林营总兵。”还有成都的年羹尧……[1]


“……”老大最大,他听着就是了。


“对了,王爷给了你多少银子?”


哗——一叠银票恭敬地奉上。


数额都不大,五十到三百两,非常适合于出门在外……那人真是钱多、心细啊!



策妄阿拉布坦是她已经耳闻许久的。此人的事迹在川藏新疆等地传得颇广,广到连京城中的八贝勒胤禩被皇上父亲痛责为“乱臣贼子”都及不上——八贝勒具体的情况她不是很清楚,但她总觉得康熙帝对他的戒备心兴许不下于她和胤禛。


冬天赶路是件相当辛苦的事,不过她现在比较笃定,因此在象征性地跑一圈西南之后直奔蜀中。


她对四川的天气还是比较熟悉的,而四野也是生长与湿冷的江南,倒也不会觉得如何难受。


打箭炉是个巨大的货物集散地,滇、川上千万斤的茶和青海等地的大批马匹药材毛皮等,在这个人口不超过万人的古老镇子上,物资堆积如山,来往操各式口音的客商云集。[2]


凭着本能,桑玛感觉得到准噶尔部的探子也在睁大眼睛盯着清兵营中军用物资的囤积情况,以此来判断大清皇帝的动向。[3]


但总得买些东西是不是?


她一身四川与青海边界上的商人服饰,还不伦不类地披了件毛皮大袍子,用着当年在陪都时学的方言,大把买入人参果、藏秘香、贵重药材等可以用座下马匹就可运走的货品——把“打扮”一番后同样不引人注意的汤四野看得一愣一愣的。


“你现在回客栈。就说我去找女人去了。”


“什……什么?!”老、老大找女人?!做哈子?


“我有事要办,分头走!”


“是——”



李麟正奇怪怎么会有“夫人家的亲戚”来找他,但一见来人立即明白。


“给老爷请安呢!”


想笑,没法笑,也笑不出。“说吧,人都给我打发走了。”


那当然,老婆家的亲戚来,不就是要捞点好处吗?怎么可以给人听见呢!


“李将军,最近厄鲁特人来的是不是多了些?”


“是,多半是策妄阿拉布坦的,但也有拉藏汗他们的。”


“他们不是联姻了?而且还是儿女亲家。”这复杂关系搞得人糊涂:小舅子(之一)的儿子成了自己的女婿,那他们之间是甥舅关系还是岳家关系?


“这些人的本性,你我都清楚,皇上也清楚。拉藏汗的位子来得不正,那么策妄阿拉布坦想拉他下来也有道理。”但问题是,走了一只豺、来了一只狼,高原还是没有宁日。


“对了,将军,您的二公子这回要考武举?”


“……他文举考不上,又无荫职。”他是处于夹缝中的汉军旗,虽有旗人的身份可以庇护,但终究还是与上层的世家差了很多。


“我去找人帮忙吧。”


“桑玛,我知道这要银子的。”


“有人情也行。我这趟就是替圆明园里的雍亲王打探情况。”


“哦?四王爷他……”也对军事感兴趣?


“皇上会征询王公大臣的建议,若无最可靠的青海军情,怎么能讲出让人信服的道理来呢?”


“你说,眼下皇上会不会派兵?”


“若无借口,不能动用大军。不然以后如何能应付各蒙古台吉的内部恩怨呢!”


“那就眼睁睁看着策妄阿拉布坦势力膨大到跟噶尔丹一样?!”


桑玛失笑,“李将军,您连上折子的权力都没有,说这样的话,大概过不了总督那一关?”


“……不错,我家的总督大人……”


“要是换一个能干的就好了。”


李麟见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个封疆大吏的选任,颇为惊愕。“桑玛,你……投在四王爷门下了?”


“是。”


“不再是八贝勒?”


“从来就不是。”


桑玛答得极为干脆。


“那……我觉得,年大人是个好人才。我官场、战场多年,还真没见过他这样文职、武职都能做得如此好的能吏。”


“他当官的口碑怎样呢?”


“呵呵,四川这个地方,富的地方富、穷的地方穷、乱的地方乱,他能在短短几年里,平了盗匪和暴乱、叛变,将全省的耗羡统一,每年都足额上缴库银,连茶盐道都不敢有大的贪墨……可谓是铁腕巡抚。蜀中还真得靠这样的人来治理。”


“也是,这中华这么大的地方,就是要稳、要统一。”


“你若不急,回程绕个道、去四川成都以外的地方走走,就知道了。我相信,皇上也对他的作为很满意。你家四王爷是有个好帮手。”


“多谢李将军,桑玛这就告辞。”


“哎,等等。”他叫住她,高声唤来师爷,“带小佳去我那,领二百两银子。”复又转向笑容变僵的桑玛,“这样你回去也好交差。”


“……谢将军了!谢将军了!”见鬼,你存心要看我点头哈腰陪笑是不?你家二小子的前程就值这区区二百两?吃茶也不够好不好!


师爷鄙视地看桑玛一眼,傲慢领路,直到她塞了块银子到他手上才给个好脸色。


“多谢您!多谢!呵呵,这样小的就能回去向二爷交差了。”你个臭师爷,下回别给我碰上!


哼!年羹尧……年氏……


能吏?好呀,就让你能吧!



--------------------------------------------------


[1] 李麟此时应该不在化林营……此处纯属杜撰。


[2] 茶马古道是世界上通行里程最长的古代商路,当时最大的贸易中转站便要属四川的康定(过去叫做打箭炉)。


 

发帖者若为原作者,则本文版权归梵天及『稽古右文·康雍梦华』共同所有,转载或引述请标明作者及出自www.ourjg.com;

若是转贴或引述他人原创内容,版权归属原作者所有;若为本站限制浏览之资源,未经许可前禁止转载!

 

梵天 离线
级别: 贵宾
UID: 1205
精华: 1
发帖: 34
金钱: 365 枚
威望: 900 点
金币: 101000 个
在线时间: 0(时)
注册时间: 2005-12-14
最后登录: 2007-07-13
7楼  发表于: 2006-02-10   

第三卷


44 可琼可芳


院中的金桂被采摘殆尽的时候,板栗熟了,而银鱼和梅鲚鱼也正值捕捞的好时机。


广大的、慷慨的、包容的,也是美丽的太湖,是桑玛这大半年来的栖息之地。[1]


虽然贫苦艰辛,却很轻松:每天做活计、忙生存,累得不行,哪里有空隙去烦恼?


北京的种种,譬如昨日清梦。远了。


“龙姑娘!快帮帮我!”


“来了!若兰,今天有加菜!”扔掉手里的鱼杆——今天运气特别好,居然在岸边上就钓到了条一斤多重的白鱼——桑玛兴奋地大叫。


将几条美美的鱼交给同伴兼房东徐若兰去处置,桑玛扛起满篓子的深红色桔子往石公山脚下的小屋子而去。


这座太湖中的湖心岛是最大的一座,且物产十分丰富,岛上的居民们乐得过着挑花源般平静而自给自足的生活。


尤其是金秋时节,似乎上天将所有的恩泽都赐给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孩子们在各家的院子外、小路边偷采来桔子和石榴,猫儿们只要每天吃点大家吐的鱼骨头就养得墩墩肥肥的,狗狗们兴高采烈地讨好大小主人也想分一杯酸的甜的咸的辣的羹……似乎真的是世外桃源。


若兰一身汉家姑娘的秋衣,甜美娴静地站在桑玛蜗居的篱笆门外,好似天生就该站在这片山与水之间。只不过她干的乃是剖肚搜肠的腥事儿——没办法,谁让这里没有男人,而她又嫌桑玛不会处理鱼。


“猜猜看,你早上采的那一桶莼菜卖了多少?”


“至少五十文。”桑玛摆摆手。


“呵呵,足足八十文!去掉这个月的房钱,你的三十文在这。”若兰高高兴兴地分钱。


手一摞,沉沉的一把制钱。要在以前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可现在,她正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算计着日常开销,如一个贫民。


自己几时过过这种日子呢?十岁以前吧……


“……龙姑娘?龙姑娘?”


一只不算白皙却很精致的手在她面前摇晃着。


桑玛回神,“若兰,你伯父他们还是要把房子收回去吗?”


若兰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浓密的睫毛后边。“你放心,除非我嫁出去,你还可以住这里。”


“我不是担心这个。反正我身强力壮、又会潜水,连打渔都能上手,到哪里都有吃有住。倒是你,他们徐家还是要把你嫁到李家吗?”


“我姓,而且听说这回李家换了个人选。”


“什么样的人?”


“至少四肢健全吧。”就是人有些傻。“可毕竟是李家的小儿子,我也不至于日子太难过。”


“真没有别的法子对付那个李家?”


“……我家已不是士绅,没有儿子考上功名,就跟村夫一个样。而李家……他们答应只要我嫁过去,就能帮忙。”


“你可想过,他们用什么法子?”


“法子?不是捐监生就是……”


“李家不会替你们捐那么多银子作监生,可能走的是歪路。这要是东窗事发,你家就彻底完了。”


“可叔公一心要让家里出个举人什么的。”


“糊涂!童生秀才不要去说,举人也能随便找门路?!弄不好要杀头的!”而京里的某人是最痛恨这样的人。


“……这李家……走的是谁的门路?”


“什么满人总督,叫什么礼的一个门人师爷,听说已经有百来人交了银子。”


桑玛一拍桌子,想站起来痛骂那什么噶礼,又慢慢坐好。


“若兰,捐个监生要多少钱?”


“付不起的。”若兰无力叹道。那是一大笔银两啊,卖了他们全家也凑不齐的。


“如果我能帮忙呢?”桑玛一边嘴上说着,一边心里暗骂自己的多管闲事。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要命的毛病呢?!


“桑玛,别做傻事。”若兰严肃道。桑玛长得好是岛上的人都知道的,可她从不认识桑玛是用美色换取享乐的人。


“我一向不做傻事。”桑玛清清冷冷地笑,“我只需要向一个人效忠,为那人办事,就会有很多的钱和势。”


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那么多钱,这要……用命和良知去换吗?若兰突然笑开,“桑玛,你以为我嫁去李家是受苦吗?他们家娶进的几房媳妇全都是软弱的人,没有一个能撑起偌大的家族和对付一堆不肖的子孙。他们定要了我,就是觉着我能持家又够强悍。”


——还可以尽情压榨欺负。


桑玛也笑得自然,“我省得。”


——我知道你在说谎。



* * *



怀里是五张银票和一封信。桑玛坐在不超过十丈高的山顶大石上沉思。


有生以来所做的决策,从未这么费脑筋过。出于直觉,她不想投到贝勒府上去,因为她原本就不喜欢那些人;如果不投奔了去,没有权势没有钱财的她,又能做什么?


柔柔的万顷秋波上,金红的夕阳显得特别圆、特别大,就这样面对着她,无限留恋地沉往水天之下。岩石、草木,都似乎沐浴在金红色里。


看着看着,她突然就将烦思种种都抛在了一边,真想就这样,一直、一直坐到天长地久……


马蹄踏地、刨地跟嘶叫声在岛上并不多闻。桑玛是听见了,却丝毫不放在心上。附近三里多地的村庄里有几户大姓。若兰的徐家没落了,李家正如日中天,俨然是当地第一大氏族的派头。


如果她要决定重新回到京城,那么第一件事就是整治李家。要找你麻烦还不容易吗?!何况最初大批迁到这个岛上来的居民大多是不愿在满人皇权下出仕的汉人,欲加之罪、难道还少词不成!


心中打着各色算盘,似乎就要这么抛开过去几年的事情去做了。


大不了,那位主子被抄家的时候,她也一起跟着上吊抹脖子罢了,那又如何?死有什么怕的!


何况,她又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过!


打定了主意,她一跃而起地纵下巨石。正要从稍微险了些却“离家”近得多的地方下山时,她看到了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山下、马上的几个人。


然后结结实实地愣住。


映着来人身后渐起的民间灯火,这……算不算“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嘿嘿,她肚子里的诗词,除了民族抗战的那些个外,也真的不多了。


利索地翻越而下,她是得意了一把,倒是让底下的人吓得赶紧从马背上落地——那么高的地方也敢一撇腿就朝下蹦?莫非有传说中的轻功不成!


“王爷,欢迎到太湖上来。”


她的眉儿、眼儿全乐成了弯弯两双新月,让旁的人即使再生气、见到这笑容也很难继续板着面孔。


“你动作怎么这样毛糙,要是摔伤了怎么办!”


胤禛一把楸住她的男装领子。为什么她始终是一副二十郎当的年轻神气?老天真是不公平……


乱七八糟地想着,原本疲惫又紧绷的精神开始逐渐放轻松。不可否认,直到看见她高兴的样子,他的心才真正放下。


她……看起来很欢迎他来呢!


他慢慢伸出手……



在某人似乎很“饿”的目光下,桑玛眨眼,又眨了下——


“吃过太湖三宝吗?”


三宝是什么?她提吃的干吗!“没。”


“三白呢?”


“……白酒吗?”


气死了!“走,我请你吃饭去!”


她拖了他就走。


想想不对,回头冲着看傻眼的几名随从——似乎脸熟,呃,应该都脸熟的——指指方向:“往那边走,到那个庄子上,有两家不错的客栈,你们去吧。”


不动脚?


她斜眼看着某人,被看得无奈的人只得吩咐:“去吧。”


“……喳——”





45 可繁可会


“喜欢苏州?”胤禛基本上不是好奇,也不是肯定,只不过是找个话题讲讲罢了。但他对她忙活的成果还是挺感兴趣的。


“只有春天和秋天。春天特别美,秋天好吃的特别多。要是冬天再加上下雨,那可真是冷得够戗。”


连拉带缠地叫来若兰一起帮忙弄了一大桌子的好菜,没酒也凑合着了。“瞧,连宫里也不可能吃到这样全的!”


“……”不予评论。胤禛没有扫一眼被桑玛拍拍肩、低语几句后打发走的若兰,只是打量着小小的屋子。她就一直住在这里?!


“先喝口莼菜汤。”


“莼菜?”好奇怪的叶子,他从没见过附有一层透明胶质的菜。有意思!


“味道如何?这是我昨天泡了大半天的湖水采上来的。”


“大半天?就怎么一点点?”


“当然不是!弄了一大桶让若兰去卖。”


胤禛喉间一紧,有些食不下咽。


“哪,这是我自己钓上来的白鱼,城里要买鲜鱼的话,这样一条大概要一两银子。拿来清蒸最是美味。”


确实是京里、宫中不曾出现过的水产。


“别看这小银鱼个头小,没有骨头,和蛋一起炒了可是特别地香。”


“银鱼是贡品,可没吃过小的。”


“是鲜的。我帮渔船打渔,他们送我的。啊!这可是最好的虾米啊,是白虾做的,你可别浪费了!”桑玛又急又气的禁止他再把疑似杂质的虾米扔开,恶狠狠道:“吃!”


好吧……小心地将小小的东西放进嘴里,味道确实……江南,略淡、略咸……也鲜美,跟她的嘴唇一样……



其实从见到他的第一眼,桑玛就觉察出某种紧绷的情绪,只是出于本能,她选择了不停的唠叨和布菜,来转移这样的张力。


但是当他吻住她的时候,一切努力化为乌有。有些东西,你越是要忽视,就越是会夺取你更多的注意。


她坐在他的腿上,与他交换着绵长的、温热的、濡湿的吻,彼此品尝着对方嘴里的香甜——食物的、人的。


她抛开女性的迟疑与矜持,紧紧抱住他的肩颈,配合着他热热的舌从唇角、到脸颊、下颚,直到细致修长的颈间徘徊。他兴致所至就顽皮咬一下,如果她有了任何敏感畏缩的小动作就会发出轻笑。


“这段日子想不想我?”


他说的很轻巧,甚至很有礼,却恶劣地凑在她最耐不得热痒的耳后微舔,让她不停地想逃开。


“呀——你别这样讲话。”她咬牙切齿地压下尖锐的刺痒感,却无力从他的怀里挣脱开——也不想挣开,只是她耳根子软,经不起折腾的。


“好,那就不讲话。”


铺天盖地的吻就这样下来了……


她明明听见亲吻的声音,浓重的鼻息,以及单薄的粗糙衣料被不耐撕扯开的声音。感受到他比以往野蛮许多的力道,全身却软得一点气力也没有。


腿上凉凉的,背上却感觉到了床铺上她费了不少的力才搞出来的、用细小的荞麦壳所装填的垫褥。一个人睡的时候还好,可要是分量一重,整个人就深深陷了进去……他好重、好烫……


她努力想要呼吸一些沁凉的空气,却被他无情地压回原处。


“桑……睁开眼,看看我!”


他的气息粗浊,却忍耐着。


她勉强睁眼,见到他额际的汗珠,于是分神想到:有这么热吗?已经农历九月了呀……


痛——她皱起眉,他毫不怜香惜玉的侵入动作让她感到有些疼痛。


有急切的、有愤怒的……也有惶恐的情绪就在紧密纠缠的肢体间传递着。


他越来越激狂,像是要压榨出她所有的热情与臣服般,不顾她的辗转挣扎、甚至好些个颇具威胁的指甲在背上制造的伤痕,执意要看到那双不屈而果疑的大眼里满溢着迷蒙、失措与无法克制的情欲,还那两爿红艳肿胀的唇里发出的委屈又动人的泣吟……


“你——够了……”她几乎无法再承受了……好可怕,像被吃掉一样!“禛……”


她陷在软软的床垫中,在他身下颤抖、紧缩、抽搐,让两人几乎同时得到满足……




身体很累,却无法沉入睡眠。


不习惯身边有人。


床榻虽然经过精心布置,却不掩简陋的事实。


斜开在屋顶的木窗开着,柔柔的月光洒进室内,一片银白。


“怎么找到我的?”知道他也没睡着,她就开口问。


“是穆铮。他一路跟着你到了苏州。”


“……我应该甩掉好几个跟监的。”


“呵呵,你没防住他!”他的语气颇骄傲。“前段日子我没空……太子,不,是二阿哥的事,十三弟的事……八阿哥也惹怒了皇阿玛,但具体何事并不十分清楚。”


他隐约知道,也隐约有了希望。可是,未来的路实在是艰险、难测,他是真的分身无术。


而,如果不亲自来,她大概真的会杀了任何胆敢“假传”他的“旨意”的家伙吧!


“你来得真是时候……”


“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住这样的屋子,在冬天得如何地难熬?


“那倒无所谓,总比战场上安全舒适得多。我是说,傍晚的时候我已决定投靠八贝勒那边。”


“……你——”他骇了一大跳,翻身坐起。“什么?!”


“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她平静讲着:


“一开始我进了京,看见铺子被封,人被通缉,可又找不到你——那时也很讨厌你和你那一家子——一时间很茫然。然后那个秦道然找到我,给了我两千两的银票和一封给李煦的信,上面只说好生照料我、其他的只字未提。


“我本不想用他们的,因为知道:这一用以后就再也脱不了干系了。可当我过了江宁就病了一场,把身边的钱都花光了,一下子又找不到差事。想着,这样活活饿死实在不值得,就往苏州织造去了。


“可刚进城的时候,看见有个卖春茶的姑娘被几个小痞子调戏,而周围的男男女女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我就上去几下子把人撂倒,还逼着他们把茶叶都卖下。要知道,这不讲理的最怕横的,横的最怕不要命的。后来这姑娘,就是你见到跟我一起做菜的那个徐若兰,她父母早早亡故、一个人种水果、收茶叶为生,她感激了就将我带回岛上一起住,我跟她一直过得不错。


“但前段日子,岛上的大户李家要她嫁给他们家的痴傻儿子,条件就是帮若兰家走门路弄个功名,走的还是噶礼那家伙的门人的路子。我知道他们要闯祸,又没法将徐家的人全部痛打一顿、让他们改了主意,只能动用那笔银票去捐——而一旦用了,就彻底埋进去了:即使那一位被圈禁或是被抄家,那我也得跟着服毒上吊抹脖子去,连一个犹豫也不会有、不能有……


仔细算起来,若兰帮我一次,累我一次,正好打平了,也当心安理得。不过幸好你先到一步,不然大家今后就得为敌人了!”




------------------------------------------



55555555……可怜的四爷……被那么多后妈欺负……我一定会努力写的!……



46 可芳可菲


“那枚戒指呢?”他突然问起。


“……扔了,走到天津卫的时候,看到运河,心里又气,就扔进了水里。可后来一直后悔,怎么也可以当个几百两的。”她平平淡淡地叙述,如这月光,清冷而寂寞。


胤禛突然很难理清楚自己是怒还是其他的情绪。过了会,一切心情都平复下来。


“不管那么多了,这次我抢了差事去广东、福建平粜。皇阿玛高兴得不得了。”他重新埋入她暖暖的肩颈。“你这被子里填的是什么,明明很薄,却又软又暖。”


“棉、丝、羽……对了!”


桑玛突然眯起眼,想起她承诺了若兰“大买卖”的事情。“你吃了饭,还没付饭钱!我还是向若兰赊来的一堆好吃的!”她愤怒地指向被遗忘在桌子上的好几碗可怜的鱼虾米汤,顺便躲开他热热的气息,“你都没吃光!”


她在说什么?怎么突然转到吃饭的问题上了?胤禛发觉自己有时很难跟上她的思路。还有,似乎有几个极重要的问题他没有问清楚——不过,时间多得是;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去老八的地盘!


“你要收我银子?”何必计较,是不是?!人都被他吃了,关菜什么事啊!


“……吃饭……当然要……付帐的。”她尽力避开、躲开、溜开。


“那你就吃回来吧。”他说了句脑袋清醒是绝对、绝对不会讲出口的混话。


“吃回来?”她眼睛一亮,同样也在脑袋不甚清楚的时候认真地考虑他有什么地方可以下嘴的。


嗯……好主意,她刚才忙着紧张、逃避,没吃几口好小菜,正开始饿了!


她傻呵呵地自己爬进陷阱里。


我舔、我啃、我吃……呃……吃!!




天大亮。


桑玛板着脸望向小小屋子外的一堆人。


某人的侍卫大概天不亮就在外面吃湖边的西风,若兰则是一脸敌意地瞪着想盘问她的陌生人,还有一个——


“你那个什么汤四野?躲那里干吗?皮痒是不是!”似乎是经常被她修理得瑞气千条的小喽罗。


岛上原本的几个小痞子,现在都归她“管”。这小子是最新“进来”的。


“嘿嘿,龙老大、前辈,听说您昨儿晚上累坏了,小的特地带了乌鸡汤来孝敬。”


汤四野面上满满的都是真心谄媚。虽然这汤大概是抢的、偷的,不过他的一片“孝心”……很让人生气!


“什么累坏了!”一脚踹出去,随手把好吃的拿过。“这个你付帐了吗?”


“啊?”他的拳头没有老大硬,可也比一般的小子厉害啊,干吗付钱。


“拿去!”桑玛将原本要给若兰的小布包包扔给他接住,沉沉的,还哗哗直响。“要是我知道你没把钱送到老西那里去——知道后果吗?”


小混蛋被她的“温柔”语气差点吓哭。上回她这么说话之后,他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多月!“是!是!老大,一定去……呃,现在就去!”


“快滚!”


“是——”


一个灰溜溜的影子快速翻滚着离开。


桑玛面向侍卫们,继续她皮笑肉不笑的“问安”好兴致:“吃过早点了吗?老皮庄上的早茶很不错,难不成还要我伺候你们用粥?!”


然后就是气坏了的若兰。


“若兰,他是我的相好,皮相不错吧!”


若兰死瞪着她。


“你也知道我跟那个什么丈夫的‘义绝’了,可也不至于为他守什么节的,那么再找个不错的男人也没什么不对,是不?”


继续瞪?那好!“还有,你家的事我可以解决了!”


呵呵,这回……应该不会被她教训了吧!啊?



另一边、门口,某人也在瞪她。


“说什么胡话呢!”相好?皮在痒的是她!


“帮帮忙,那个若兰的事情……”只好求他,反正他不帮她就找他兄弟!


他继续瞪她。


“来来来,吃早点吧。你其他的不吃,鸡头米莲子粥一定要用的!这可是我花了好大的工夫剥的,你不吃就塞给你带来的人吃!”


嘿嘿,就知道这招有用。


“怎么样?这新剥的鸡头米可是好东西,多吃可以康健长寿的。”


“太甜。”


“呃?那放的可是冰糖!贵得不得了的冰糖!”他一碗粥可是她好几天的生活费,还好意思挑拣!


他抬头给个冷眼,“太甜。”


然后就在她的面前,把两碗粥全吃个精光——


“那碗是我的!我的!干吗全吃掉啊!”



* * *



气愤不已地躲在狭小的船舱里写字儿,一张又一张,一叠又一叠。谁让她喜欢“卖弄”呢?他一见她用炭笔画的表格就将她扔来这个“据说”只比钦差的舱房差一丁点的号子里,让她默写这大半年来的“见闻”。


“总要给人一个理由,为何我得半路离开那好几天……谁让你留我一晚上的!”他冷冰冰地讲着冷笑话。


不过她认为他是在掩饰不好意思!因为那些侍卫的眼神……让她也好想开杀戒的!


茶,是贡品碧螺春,比她辛苦弄来的要贵上几十倍;


菜,都是给钦差的,除了新鲜程度其余的让人咋舌。


这一回,他名义上是去平粜,实际上是去查看福建与台湾的民生,以及广州的口岸关税,还负责多带几个会各式技艺的洋教士回宫,任务其实非常繁杂又沉重。


桑玛也干脆躲在舱里不出门,终于在压榨干脑袋里所有的聪明才智以后,才将江南的粮米鱼盐的价钱、纺织作坊的规模收入,官员们在百姓口中的风评,本地出了名的文人和艺人,还有七七八八的税赋和外地进的米面情况,全部写了个分明。


累啊!眼睛酸、胳臂疼、脑袋晕。


拖拉拖拉地头一回下船,居然已经是十天以后的事情了。哦,对了!她还在刚上船时睡了两天……其实也没干过多的事情啦!


伸胳膊踢腿拉拉筋骨,眼见他带来的几个人、对她侍卫服腰带上配的那把豪华漂亮的倭刀有着掩不住的嫉恨,她发觉给自己找到个乐子。


“各位,要不要比画、比画,练练刀啊?!”



“他们几个怎么精神那么萎靡?”胤禛回了临时衙门后,奇怪地问道。


“刚才大家一块儿切磋武技,耗了些体力罢。”其实是这些眼高于顶(其实是看不起女人)的家伙们的自尊心与自信心遭到严重的打击。


“谁赢了?”看她春风得意的模样儿也知道。她在失踪前就是皇城里出了名的快刀,现在大概更甚。看苏州地头上的那些小混混对她诚惶诚恐的表现就知道,那些人竟然一路车船“恭送”了十里路,就怕“龙家老大”一个不高兴就再拿他们开揍!


“哎呀,切磋嘛,又何必计较输赢。”要是不能大赢、让他们心生“敬畏”,她又何必去费这个力气呢!


一行人弃水路改走陆路后,表面上他们恢复了主从关系。起码她的床上不会多出来一个人——因为很多眼睛在盯着,甚至包括官员们的女儿们——天知道那是亲生的还是临时认的,不然官家女子怎么会是青楼女娘的眼神?他们是来粜米以平复当地饿死穷人的高粮价,可不是来看她们粜风月的!


“……”



47 可玉可瑱


圆明园里开始种水果和麦子、蔬菜——这一点桑玛不敢居功。


虽然她是说过:若要知道农人的辛苦,不如自己种地看看!可要让个锦衣玉食的皇子动手种地浇水——施肥的事情当然由旁人来做,不然大家真的不要命了——还真的必须他自己有强烈的愿望、冒着被耻笑和置疑的风险去做。


让她大吃一惊的有两件事:一是果树、蔬菜的“参谋”是若兰;二是若兰嫁了他手下一个汉军旗的侍卫,还是曾经跟她“对峙”过的那个!


“我让沈采拿了两千两银子去处理徐家的事情,结果他还替自己省了笔彩礼。”


让人目瞪口呆是不是?这家伙办事还真是“麻利”啊!


“若兰乐意吗?”


他瞥她一眼,“一个是傻子和一群如狼似虎的亲属,另一方是长辈俱亡故、无妻无妾一表人才的朝廷侍卫,你选哪个?”


“他们吵过,会不会一成亲就打架?”太不可思议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打架?自己去看吧!”



果然,去看过那对夫妻的人都会觉得:这一个锅子配一个盖的道理还真是有的!


“桑玛!快来吃吃这个栗子!”若兰在一般人的面前总是贤妻良母的,看得羡煞一堆旷男,恨不能将她的丈夫谋杀了再抢了来。


“哦!”抓一个——


“不许用脏爪子拿吃的!”若兰立即露出凶悍真面目,张牙舞爪地好不可怕。


“好——呀,沈采,你来了!若兰做的这糖炒栗子可真是地道!”嘿嘿!那一位也是爪子脏脏。


“哦?”闻着都会流口水,抓一个来尝尝。


“啪”的一声,那只爪子也阵亡。


“去洗手!!你们两个,一个也别想偷吃!”


呵呵,桑玛乐兮兮。什么丈夫是天,还不一样被母老虎拎着耳朵管教?!


不过既然那沈小子很乐意被老婆“虐待”,那她就一旁看看好戏就行了。



* * *



朝中格局平稳,可见彻底废了太子是人心所向。


但:下一任太子是谁?当然最关键的是,下一任的皇帝是谁?


诡异的深流自上而下地潜动,却不见水花四溅。


桑玛特地挑了八贝勒恢复了爵位与俸米银子的时候将信与银票交还给秦道然——后者是在自己家里的枕头底下发现的。关于这件事她干得尤为自得,可惜办事的人却让她头大。


“你看了那封信?”桑玛随意地问着新手下。


“啊,没,没有!”


“是这样啊……你先去忙吧。”她微笑着撇过头,掩饰住眼中的惋惜——是个好手,可惜活不了:连谎话说得都不流利……



“你又要人?不是已经有了吗?”穆铮很奇怪地问前来找他的桑玛。


“哦,他死了。”桑玛轻描淡写道。


死了?还是杀了?穆铮若有所悟,也不再多问一个字。“明白了。”



回到庄子里,有些物是人非。


四娘不在。她在十三阿哥的府里,如今不能随便出入……


“姑姑——”亦珊小丫头的出现让她一高兴。


“珊丫头——”


大姑娘和小姑娘见面好好亲热了一番。看得十六阿哥直乐。“桑玛,铺子里的东西和人都回来了,你要继续开吗?”


“开!当然要开!可儿娘,以后就都靠你了!”



打发走兴奋过度的小姑娘,十六阿哥转向桑玛:“方先生入了汉军镶黄旗,以布衣南书房行走。”[1]


“那亦珊得送回方家才行啊……或者……”


桑玛盯向他。


他瞪回来:“桑玛,她才十岁!”


“呃……这个……呵呵,十六阿哥,这里的温泉最是好,要不要去泡一泡?您来了不要钱,免费!免费!”


“听说你卖泉水?”


“啊?哪里!我怎么会怎么贪财呢!庄子上的有几户人家没几亩地、交不出租子,怎么办呢?我就让他们种玫瑰、做香料胭脂什么的,哪位夫人小姐订了脂粉就附送泉水洗脸,您看:这不是两全吗?”


哼,奸商!“那个让你得意成这样的温泉在那里呢?我还特意带了东西来打算享受享受。”


“我领您去。呃,一边泡泉水,一边要不要来点玫瑰酒?尝好了就带几瓶给福晋,就当是奴才孝敬的。”这死孩子丁点大就娶了老婆……不过比他的哥哥们晚一些,算是不错了。


“桑玛,你几时成‘奴才’了?我可不敢受啊!!”只有雍亲王一个人敢生受这个词,因为只有他受得了她狠毒的“孝敬”!


“应该的,应该的!若是福晋喜欢,我只卖半价。”


“……”



* * *



桑玛不再出现在公开的场合,也很少往圆明园而去,更多的时候就在十六阿哥城外的别院里当管事情——他很少、很少有空来受她的荼毒和盘剥,也更没有家眷跑出城“拜访”,日子颇为平静。


表面上,她与胤禛再无联系,只一心于赚银子。


水底下,暗流深潜。



“这膏药真的能去掉疤痕?”可儿娘忧心地问。


“自然不能,可总比没有好。”桑玛并不在意受伤,不过她得处理脖子到肩上那道明显的伤口,剑伤。


“你总得改改打抱不平的习惯。”可儿娘苦口婆心劝着。


“我总不见得有刀有枪有马的,也得听匪徒摆布吧!何况一路还有几个姑娘,落到他们手里岂不是糟了?!”


其实,路遇匪徒是确有其事,但她受伤却不是这个原因——那几个不堪一击的大个子,那几把刀用来砍柴火都嫌蹩脚,一见她是练家子,“嗷”一嗓子就跑散了,害她亲自把人扔进通州的县衙——还得花钱才能让官吏衙役们锁人、办差、替百姓解忧……等她找到机会一定整死那帮混帐!


不过,遇匪勇于回击这理由特别有用——从可儿娘脸上的那副既担心又崇敬的神情就知道。


“哼!有本事别血淋淋地跑回来!”


“哪有血淋淋啊!”又没带回京畿,都在江苏境内解决了。见鬼了,那地方跟她犯冲,统共去了两回,每次都碰上刀光剑影的,看来确实是个出刁民的地方!


“没有?”手下一用力——


“哇——”她装模作样地惨叫。


其实……也不那么痛啦,痛死人的时候早就过去了。


不过这惨叫似乎效果很好。


一阵凉风吹进房间里,害她拼命抱紧被子,“可儿娘,壁炉里多添些火呀!冷死了!”


然后她听到轻微的木头撞击声。不过脚步和呼吸声不对!


小巧的弯刀在手、转身:喝!


“和硕亲王大人呀,请恕小的衣衫不整,不能起身相迎。”


可儿娘很拾趣地避出去了。虽不知道她的口风如何,但一她对自己的感激心情、以及对“慷慨”主人的景仰之意来看应该不会多说什么。不过也不怕,这个庄子虽然小,但两百多口人、七百多亩地上,分布了起码二十几名亲王府粘杆处的家丁、侍卫……还有密探。一有外地人来打探什么的,立即可以逮住,可谓防守重地——当然也是大笔花钱的地方,她还必须得保证租税银子的,不然以雍亲王不贪污、不收礼的作风,马上就会出问题。


“怎么会出这道伤的?”胤禛皱紧眉头。很长的一道口子,虽然不深,却也相当可观。想必刚受伤的时候满身是血……


“碰上一伙以为我是京城来人暗访的人,大概是差役改扮,下手很整齐,是干官匪一家的料。”


“什么官匪一家的料!”很不敬,却是很实在。


“哼!一共一百二十个村子,没一个碰上蝗灾,倒霉的是邻县。而免他们县的丁税田赋,可是照样向百姓们收的,另外还收四钱的耗羡银子——他们可发了大财了!”


背后的气息紊乱非常,不过不是因为欲望,而是气的。


“这大清……大清!”


几记闷响,是愤怒的拳头敲击无辜的床板的声音。但桑玛可不干了。


“我说,王爷,您来得稍微早了点,可儿娘来没来得及帮我换好干净布,要不,您给代劳一下?”


“……”



------------------------


[1] 此处为杜撰。但方苞那时应该是汉军旗下人——至于是贬还是抬,就不知道了。



48 可悦可康


缠绵的梦境——


又是黄昏,是他最讨厌的时间。


她的如瀑长发及腰,松松地披在背后却显得非常漂亮;一身青色的短衣、合身长裤和闪亮的长靴,手中握枪,一如她身侧成千上万与她相同打扮的……战士。


精神、干练……强大得让人眼红的一支队伍。


而她属于他们,她清清楚楚地笑着对他说,她属于他们……


一个强大的,却是历经艰难的国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那个国度里的她,是什么样子?


未来的她,又会如何?


……



胤禛突然惊醒。可心中惊悸犹存。具体的情形记不大起来,但她身后的一轮血红的夕阳却记忆深刻!


怎么又梦到黄昏?


在那个黄昏里,那个宫闱中,高贵柔婉的她、跟少年的自己道别,转身离去,然后……天人永隔。


果然,又是七月初九了啊![1]


与皇父告过假,不去理会父亲若有所思的表情、径自离开热河行宫去了景陵。


那长眠在地宫里的一位女性,是养育他的母亲。他也不见得是个纯孝之人,但年节时所贡献给父母的礼品是他亲自挑选或是栽种的。生母是不在乎,只要他的地位稳固即可;说不定还在暗中想着当太后的滋味……


太后啊……


他无意识地继续跪坐在明黄色的蒲垫上,闭眸胡思乱想。


若是黄袍加身,这日子也难过呀!江山看似稳固,却处处渗着危机,如一个四面有裂纹和渗漏的大水缸,若是哪天有几条裂纹一开——水就会……


破缸而出!


他呆呆看着无意识间伸出的手:这只右手是什么时候伸出去的?它又想得到什么呢?


时间在慢慢推移,侍从们见他不动,也不敢惊扰这位地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的皇四子。


人人都怕自己呢!


看着那些人想提醒又不知该何时、以何借口说话的丑样子,他心中冷笑着。


若是他来祭奠的女性,一定就柔声唤:胤禛,来,今天有你爱吃的鱼……


若是她,会眉一挑、眼一翻,朗声道:我说王爷大人,您存心饿死人呀!


呵呵……


他用袖子掩去脸上的笑容,咳嗽了几声,身旁站得腿脚僵硬的人立即如获大赦般涌来:


“王爷,您可得节哀呀……”


“您要不歇一歇、用个膳吧……”


“……”



他告的是先期回京的假,还与皇父说好了,今秋要一起赏菊——他自己栽的、吃菜——他自己种的、论诗谈禅。虽说是父亲,但首先是自己的君、主、上!御前应对,自然不仅仅是“一家人”,说错一句、办错一件,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他自四岁起就不停地被告诫的……真是累啊!


暮色中,马匹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转往小汤山——他发誓,是马自己向那里走,可不是他要去的!



到庄子上已是入夜。


几名守卫一见是他,立即一声不吭地趋前,一面将他迎入行馆,另一面则去安顿马匹和随从,


“王爷,龙佳管事在温泉那儿呢!”一名粘杆处的家丁轻声禀告。


胤禛看了他一眼,认识,是她带来的“属下”,应该姓汤,无家累、无近亲、不好酒、不好赌……可以信任,杀了也无妨。不过很是识趣!


“别宣扬。”


“是——”老大啊,属下可是对您的相好忠心耿耿哪!


掀帘踏进第二间浴间——她不会在主人用的那间——扑鼻是一股说不出名字的香气,甜甜的、凉凉的优雅香气,让夏季变得昏沉的神志为之一清爽。


“你熏的是什么香?”



桑玛正泡得全身粉粉的、暖暖的、软软的……这种暖软与夏季的高温不一样,尤其在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香料所制造出的氛围里——非常舒适,让她想起刚到陪都时、被不知疾苦的上流生活所震撼的日子:奢华而颓废……过了好一会,她才发觉有人进来。不想活了是不?外头的手下呢?!


她勉强睁开眼看过去,那个人有些面熟……


“你是谁?”


某种恐惧感,终于在她迷蒙的眼神中爆发!



——你是谁?


——你是谁!


黄泉路上,是否也是如此问话?


“……你是谁……”



桑玛惊恐地发现他要捏死她!


不就脑袋发晕、蒸汽里又看不大清楚吗?他干吗生那么大的气呀!


“我要被你压死了呀!”


羞涩是小事,小命可是大事!要是她真的死于温泉中不明原因窒息身亡……好说不好听哪!


挣了一会,才发觉不对劲的是他,而不是她刚才说错了的话。


“你怎么了?”


她仅仅迟疑了一会,就展臂环住他,像安慰个伤心的孩子……对,他很伤心,虽然她不知道为何原因,却能感受到被压抑着的那种绝望暴烈的情绪。


过了很久,但也许只是片刻,他逐渐平静,手劲也在渐渐减小。不过她没有立即将他扔到池子边上去——虽然并不难,不过可能会误伤他。


“都会没事的,没事的……”


在他耳旁无意识地说着模糊的安抚话语……对了,他什么时候跳到水里来的?


他的辫子散乱而且湿透。她本来因为所受教育的关系、非常讨厌男人留辫子,尤其是枯干瘦弱的辫子男人抽大烟、一脸麻木的形象,给她留下极恶劣的影响。


可他不一样。他是满族,这是他们民族的打扮,而且他健康、明朗,骨子里还流淌着关外游牧民族剽悍的血液,如同现在的大清朝,仍然是人民心中屹立不倒的“朝廷”——让人妒忌!


手指头不听使唤把他的辫子拆开、清洗,涤去汗水、尘土和沮丧,再将他湿透后特别难解的领子弄开——古代的衣服真麻烦,又难看又不方便。


等她发觉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放开了她、恢复平日的王爷面孔,不过真很有兴趣的盯着她剥他的衣服……


剥他的衣服!


呃……似乎……他不是小孩子……呃,所以不用她代劳了吧?


“这衣服真难看,又不好弄!还是你自己来吧!”


他笑开,温暖的笑容令其显得年轻英俊。“哎!帮帮我。”


“我也不会,自己去弄!”


她气得要上岸,却被他拉住。这回是风水轮流转,换她不自在了。


“我更不会了。”


他在耍无赖!既不是超级大少爷十四贝子,也不是她家的少年十六阿哥,他啥没经历过呀!他吃过糙米饭、还自己动手打辫子清洗衣服,她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不会?”她突然来了兴致,抓来池子边缘的弯刀,“不会啊?呵呵……”


兹啦——


唰哗——


本来应该是不错的布料,在水湿和刀光之下成为一堆可怜的破布。


他瞪着化成废物的衣服,又瞪着她。


而她高兴得咯咯直乐。


人家都说是霸王硬上弓。


现在咱们是霸后硬上弓……哈哈!



-------------------------------


[1]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九,孝懿皇后佟佳氏病故。



49 可安可歌


“这香料里面有橙花、薄荷、柏木之类,大约是十几种花草木。可以放在洗澡水里,还可以直接涂抹在皮肤上。”其他的名字讲多了他会头晕。


桑玛抬起手腕,沁人的香气从她的肌肤上传来,差点让他再次把持不住。她哪里学来的这许多东西?不过该死的好!


“那些洋人女子都这样?”


“谁说的!这年月,也只有很少一部分贵族夫人们才买得起,别看这一瓶香水不多,品质上好的可是能值等重的金子!要不是我帮那几个教士做了些事情,还得不到呢!”而且还是打着雍王府的招牌……嘻嘻,现在算是回馈一点点吧。不过,能在两百多年前遇上高级的香水,还真是让她大吃一惊:这教士一定是上层贵族出身,算她拣了个大便宜。


“你知道的可真多!”洗一场温泉和……咳,之后,再来一顿清淡却精致的饭菜,令多日未曾好好进食的胤禛胃口大开。但前几日的梦境仍然令他耿耿于怀。


“哦,以前应酬的时候用过,不过没这么好。”战争年月,这玩意儿可是金贵得不得了的东西!


“你的衣服很漂亮。”漂亮到他也想用她“对付”他的法子回敬。用刀子……呃,不能想!想多了会出丑。


“这粗制滥造的也叫漂亮?!虽然我穿男装、军服和病号服的时间比较多些,可也不至于连一点要求也没有!我画了半天的紫郁金香,结果他们给我绣了个什么?怎么看怎么像只……辣椒!”


桑玛怪叫。腰身讲了半天还是做得不伦不类、好不容易找到的扣子与料子的颜色一点不搭,连袖口也不合适,弄那什么花的,丑极了!


什么香?没听说过,香也能画、也能绣?算了,懒得跟她去计较。“那大概是你画得不像。”


用餐的房间里几乎没什么布置,但夏季的竹榻、藤制的桌椅,还有花草做的墙饰,看起来很是顺眼……有一句话,他已经忍了好几年未开口问过——


“他为什么要杀你?”


“谁?”桑玛没反应过来。要宰她的人不在少数,害她出门绝对要带上武器甚至跟随武士。他是指哪个啊?


“你的那个丈夫?”


丈夫?好遥远的称谓。她有过吗?“哦,那个啊!恩,说起来,我们是各有立场,他不下手,我大概也是要被别的人暗杀的。若是侥幸躲过暗杀……大概也是在战场上刀枪相向吧!反正那家伙也活不长的,迟早因为知道得太多而被灭口……呵呵,不过老爹肯定要为我报仇的!”


她早释怀了好不好!不过想起多年不见的老爹,心中倒有一种可以称为想念的情绪。


“你的养父……与那人的主君是敌人?”好复杂,他怎么也搞不清楚,只好不耻下问。


“不算吧。至少在面对外敌时,一个是共主、一个是诸侯,大家相安无事。可一旦大敌败走,就是内战了。”


“谁会赢?”


“不清楚最后谁会称王……也许他们两个谁都不是吧……”她的眼神开始变得遥远。唉,用这时代的语言可真累!“仅仅就那两方军队来讲,胜负立现:即使老爹手下有号称十几万的军队,可实际能作战的也就七八万,若是对上我打过仗的那支精锐中的精锐……大概只要两三万人、一两个月就能胜吧,所以老爹唯一自保的方式就是另奉明主。不过即使他败了,也无性命之忧的:说实话,老爹本来也是靠兵变掌权,那么被兵变夺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十几万……七八万……不过是个诸侯!他按捺住心中的惊疑,这与大清的实力几乎相当了!怪不得她的见识、生活做派,完全看不出升斗小民的卑微。


“你要回去帮助你养父吗?”他伸手、轻轻扶住她的下颚问道。


觉察出了他软韧手劲下的担忧,她给他一个甜美的微笑:“放心,除非我死了,不然是永远、永远也不会回去的。”


死了?“那你要好好保重,不要死。”


昏话,什么好好保重不要死?!她想笑又不敢笑。他今天晚上的精神严重不对劲,不能轻易撩拨。“已经接近……三更了,你睡吧。”


看着她熟练地扫一眼西洋怀表的动作,他更不想就这样一睡解千愁。


“今天,是我养母忌辰。”他开始说了,“我从小是她抚养长大的……”


……


凌晨一点半,他的眼神才开始涣散。


大概是真的累了……


桑玛不着痕迹地将他架到竹榻上,哄着让他躺下“说”。然后,就在眨眼的时候,他的神智渐模糊。


“睡吧!”


轻轻的吻如蝶,落在他的额际、颊边、嘴角,和厚薄适中的唇上。


“别走……”


“好……”



桑玛醒来时日上三竿,而且是被热醒的。


他已经离开了,而自己躺在他昨晚谁的竹榻上。


自己什么时候睡死过去的?这可是战士最不可原谅的失误啊!居然没有及时惊醒!


就带着这样的不良心情,她走出呆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房间——


吓得几名手下心惊不已:那两位……吵架了?天哪,麻烦大了啊!



* * *



皇上回了宫,又一举处理掉民愤官怨极大的噶礼,北京城里出现了一段政治清朗、官民心稳定的时期。皇帝似乎心情不错,没有四处发派人,废立太子的事情也已彻底没了影响——只不过大臣们仍然认定了八贝勒是皇位继承人。


她不曾问过他对继承人的想法,也不想问。她要做的事情就是布下暗桩,准备干事。至于要传给谁……希望康熙帝不要太糊涂。而手握京师防务的隆科多真的没有同任何一位皇子来往,他的府里也拒绝拜访,倒真像是脱身朋党、一心效命于千古一帝的样子,看上去地位稳固——他是康熙帝的重要外戚,也是一步王棋。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当一个皇子、当一个臣子……当他自己!



桑玛没当过农民,但对这个被牢牢牵制在土地上的人口阶层勉强算是了解。跟着和硕雍亲王跑过不少的地方,虽然大部分是有模有样地狐假虎威,但她接的事务五花八门。不过这一回的是个大问题。


“什么叫摊丁入地?”[1]


胤禛看了她一眼,将一份文书扔来:“自己看吧。一时半会讲不清楚。”


好多字!好多地名!“写怎么多人口地亩做什么?不是改税吗?”


他耐心道:“不弄清楚怎么改?”


“……这是皇上想做的事情?”


他斜眼瞥她一会,道:“我带你去西苑看看。”


圆明园里亲王种的花菜圃在前院——后院的女人们不用进,她们也不想进;而皇帝种的稻田则在西苑。


桑玛挎刀、跟着亲王皇子,一身深色男装便服,守卫可是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低着头就让进去了。


胤禛顾忌着一路跟随在身后十步左右的几个太监侍卫,没有跟她有任何王爷和近身侍卫以外的情形,而她也非常小心地遵守着礼节,并且留神他讲的话。


这当皇帝的人自己种稻、发现早播早熟的种,还让大臣在各地试种。


“江南若是种这种稻米,应收获更丰富才是——”


“王爷,南方可种两季稻米,两次收成……可以不用忧心军粮,也少担心饿死人。”


胤禛很想提醒她说话逾轨了,但心中对两季稻的憧憬占了绝大优势。


“皇上已命曹頫和李煦试种,这两人……其他不论,但对皇上交办的事一向亲力亲为。”


这就是曹家与他们的亲戚、三大最来钱的织造整不到、参不倒的根本原因。


所以,他就先让他们占着……


“奴才——”


“你去看看。”他轻道,并且以只有她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小心些。”


随后,大步踏入田梗间。



------------------------------------------------------------


[1] 解释请见右。康熙对于三农问题的看法这两章会贴出。


根据学者所计算的摊丁入亩的效果:地数不足30亩的人丁摊丁后负担能明显减轻,而占地60亩以上的人丁则较大幅度地增加了负担,占地愈多,增加负担也愈多——也就是朴素的均贫富。


P.S.康熙是个不错的皇帝。雍正也是。



50 可竽可瑟


年侧妃有了身孕。这本与桑玛无干的,她没有孩子,也不怎么喜欢太小的婴孩——动不动就哭,太麻烦了。


不过与她一块在书房里等待“接见”的戴铎显然不这么认为。


“龙佳管事,王爷今晚不会来书房。”他其实不是顶清楚桑玛的具体职衔,但起码知道她管事儿,尤其是跟钱有关的——也正是他最讨厌的类型,何况她还是主子的女人,之一。


桑玛在看一份有关田赋的策论杂篇,正被其中艰涩的古式计算整得脑袋发涨,恨不能自己拿钢笔过来写算式,根本没注意到他在讲什么玩意。


“哦——”


然后呢?戴铎等了会,见她不闻不问,颇为恼火。他已是从四品的顶戴,居然要里跟个架子奇大、却没名没份的小女子一样,在书房里干等!


这尊卑之分……就真的会永生永世压在肩背上吗?!


“你在看什么?”


“丁税田赋。还有土地丈量什么的。”现在的她很想抓个懂行的来讲他三天三夜的课!


“明年开春,我会放到福建去做知府。你可知,皇上想实行摊丁入地?”


“知道。虽然治不了根本,做总是比不做要好些吧。皇上还是挺关心民生的。”


大胆!“那你说怎么治本?”


“国家把大地主的土地都买下,然后分给无地的农户,那就再不用担心农人活不下去而造反了。”


“放肆!”戴铎怒极拍桌。


桑玛愣住。她说了什么,值得他这么蹦蹦跳跳的?


“戴大人?出了什么事?我不过是说说而已!”


“哼!祖宗明训,后宫不得干政,违者斩!你连这也不明白?”


桑玛怒极反笑,“我又不是后不后宫的。那里头的女人们做些什么,不关我的事。戴大人,我龙佳·桑玛在人前只是个粘杆处的侍卫而已,以后也请您不要将您的臆测说给旁人听,因为那会要人命的。”


戴铎并未真正嗅到她话语中的血腥味,事实上他正沉浸于自己所编织的怀才不遇、志不得伸的迷障中无法解脱。


“你是粘杆处的侍卫?好!我现在就交给你一件差使:去看看福建、浙江、四川和广东,应该先从哪个开始试行摊丁入地……然后,我们再去争取那里的位子!”


这有利民生的摊丁入地,成了这人眼里争权夺利的棋子?!


桑玛拂袖而起,一拱手:“好!遵命!”


“诶,等等,”戴铎开始觉得不妥。毕竟他看过她即使在王爷面前也从来都是喜怒形于色而不会被咎。“你……不是有信儿要禀告王爷吗?”


“那就请大人转告:苏州和江宁总共一百亩两季早稻地已经收获,比往年每亩至少多收一石多。若是好好耕种,应可多收三石。”


什么早稻啊、多少石啊的?戴铎望着她的背影颇为不解:王爷怎会对江南的收成那么有兴趣了?难不成想在江浙安插人?还是要将他派去那儿?……


嗯,可要好好思考一番!



* * *



穆铮与桑玛其实有着没有说破的默契,就是装做谁都不认识谁。一个卖绣品脂粉,一个卖杂货小品,完全可以在偌大的北京城老死不相见。但今儿个傍晚,她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布袍、亮眼的脸掩在二手旧货色的帽子里,身背一个褡裢包裹出现在他店里买干点心的时候,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老板,有结实点的包裹布吗?这些太单薄,也太花哨。”声音低哑,偶然有几声咳嗽,像是走长路的。


“那客人、您要不要到后厢的库房去看看?那里有零头布,好东西可全是便宜价儿!”当店老板的当然希望生意做成,不论多少都是肉头。


“行!”


“那要不要找个伙计陪您一块儿?”


“不用、不用,我自己挑了再跟您算!”


嘿!哪有挑货品的时候不用人一旁看着的!店老板稍微等了半会儿立刻让伙计看店,自己进去,防着别给多拿了货。



“龙姑娘,出了什么事?”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跑来。


“我要立刻南下一段日子,这封信你看方便的时候交给王爷。”


“我的姑奶奶呦!您又怎么了?!”穆铮很想哭给她看。


“你急个什么!是戴先生有事,而王爷现在不方便。”


“戴先生?”关他什么事?


“对,我要去南方一趟。你放心,”桑玛拍着胸膛,“这里,装着千万的民生,所以我定会活着回来交差!”


她随手抽走一块粗布料子,又在他家牵羊了些吃的用的,简单打个包后转身就离开店铺,离开京城。


不再回头。



* * *



她是赶在关城门之前出的北京。


没走几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自己讨厌的是京里中规中矩的格局,还有一成不变的人事……


“客人,要不要搭个车去通州?”


通州?运河渡口?也不错!她没骑马——不是忘了,是不想给追踪——当然要找其他的法子,难不成得靠两条腿走路?!


“好呀!”包裹里的东西还挺沉的!背着走会累。呵呵,出公差不等于要吃苦头呀!


单手一撑,跳上没有乘客的回程空马车,跟自家专程接送的马车似的。


提溜——驾——


真的不是她没心没肺没肠没肝,而是这几年来,惟有此刻是她最高兴轻松的时刻,虽然她也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


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醒来不见爹娘面,只见窗前明月光。


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出长城长,侬愿做当年小孟姜。”



躲在漏风的车厢里一路颠簸地居然还能唱情歌,大概天下就她一个了吧?哈哈哈哈!


“老伯,还有多远到啊!天都快大亮了!”跟他聊天不算累,那山西口音怪好听的。


“你这后生,一晚上不好好睡个觉,还唱娘娘腔的歌儿……我告诉你,前头就看见运河了!看到那船没有,那可是皇上爷爷叫那富庶江南送来的大米,哎呀,一定很香……”


娘娘腔?她本来就是女的呀!这身扮相就那么传神?!桑玛严重怀疑起自己的容貌来:男人有这样漂亮的吗?不,一定是这赶车的眼睛不好使唤!


“到了——”


一把制钱飞到粗糙、骨节分明的手中,老脸上满是笑容,没还价还多给了七文……嘿嘿。


“我说,姑娘,你还是穿裙子算了,不然在路上别给那些娘儿门给吞了!”


“……”他眼没花啊!桑玛摆摆手,给了一个给围脖遮去大半的笑容。


不好意思,不是我不乐意让你看我的脸,而是如果你看清楚了,你麻烦,我也麻烦哪!



51 可英可华


天下——仅仅是中华皇帝治下的那个天下——很少有人不知道最漂亮的两个地方一个叫苏州、一个叫杭州,而去杭州的人、没有几个不会去看看千年洗脚水——西子湖的。


桑玛下船的时候是女装,不过到得西湖边的时候是破旧男大棉袄。


这一路上车船步交替、男女装混用,愣是走了十几天:可不是她要防谁,纯粹是职业使然,保命的本能作祟!


当然她已经无数次确定无人跟踪,心下既释然也凄然:没有人会惦记啊!这也是,年家的地位节节上升,其他几名旗下门人的品级也是差不多每两年就有一回升迁。要说没有任人唯亲这回事,那是天大的笑话:京里的人哪个不是死命地将亲信往要害的或是肥缺的职位派?真要靠一己之力去争取,说不定哪个大老爷一句话,又被有门路的给顶到八百里以外去了。古今中外,很多事情确实没有变过。


到断桥附近的时候已是午后。


天阴沉沉的,在她吃了两个豆沙包、一碗桂花莲子糖藕粉之后,空中开始飘起雪花,而且越下越大。


这是杭州入冬的第一场雪。


有胡琴声!


真是久违了!


桑玛又惊又喜地拎起家当往琴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雪渐渐变成了鹅毛大雪,可雪花中径自拉着胡琴的老头还是尤自不为所动地坐在大石块上。


似乎自认为有点学问和地位的人都不肯穿短衫,即使那件长袍脏旧得看不出原色和原样来,他仍然固执地维护着仅有的自尊心,不说好听、也不搞什么噱头,冷冷淡淡地拉着一首又一首的曲子——而且很不好听。


桑玛对音乐不是特别有天分,事实上她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听、练,才能勉强不会走调。不过胡琴却是她唯一拿手的的乐器,且可以将其他的乐器上演奏的都拿到琴弓弦上来。


这老头拉的曲子,原谱应该是古琴曲,而且是属于那种阳春白雪类的琴曲,难怪他面前的破碗里只三枚小钱,还得走到离西湖比较远、价钱比较便宜的地方才能买到一个能填肚子的大饼。


这有名的地方,东西越是贵得没道理。


她也坐下,顺手就操过老头手里的琴,惹来他的惊愕瞪视。


记忆中的那首熟烂于胸的“随心曲”就这样流淌在雪花飘飞的西湖边上。


卖艺的盲眼老头在年关前的大雪夜里凄凄然地拉着旧二胡,他破衣烂衫的妻子则拿着他的拐杖,跟着……


身边隐约传来轻微的哽咽声,视而不见。


还有就是艺者病中望着月夜,心中无限悲凉时所作的“月夜”。不久这月就要升起,而几个时辰之后又会东沉,所有的人间喜怒哀乐又重新摊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碗里不停地有金属落掷之声,充耳不闻。


……


她知道,自己是用了感情进去,才能去感动旁的听客。不过现在这时分,她不想去注意其他人的感觉,只一径地沉浸于乐曲中,将脑海里所有感动人的曲子都挖出来。


天色暗得很早。


“兄弟,去喝杯老酒、暖暖身子吧?”


灰山羊胡的老头帮她拍去肩上、包头巾上的积雪。


艰难地站起,原来她的腿脚都已冻得僵硬不堪。江南的冬天果然难熬啊!看一眼破碗里头和边上的大把制钱,她笑出来。


“老先生,曲子是我拉的,可这琴是你的,咱们一人一半如何?”


老头有些迟疑。他看得出对方还不至于落魄到卖艺乞讨的地步,这是怜悯呢,还是乐者喜欢卖弄的天性呢?


“走吧!这天下雪的时候还好,明天融雪的时候可冷得够结棍[厉害]!”桑玛到了南方,自然而然地将京师口音慢慢加以改变,居然能让人一时间猜不出她的来处。“呵呵……我提议哪,来个三两白酒、两碗阳春面、四个白面馒头,来个杭州‘三白’,如何?”


“噗——哈哈……好!好雅兴!”



老头有住处,是在满觉拢附近的小山坳里的草棚里。从西湖走过去可不近,因此两人走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你来得不是时候,要是八九月份,这里都是桂花树,这人走着路、也好象带着股香味道。呵呵,人家是采菊东篱下,我呢,是赏桂西旁边!哈哈!”


棚子里满是霉变腐朽的气息,连同不会清洁整理的老头身上散发的味道,让桑玛有些坐不住。


“老先生,你是念了不少书的,为何不去考科举?”听他弹的琴就知道。


“哼!我家先祖,曾经中过大明朝的状元!所以从我祖父那一辈起,就不食满人的俸米!”


“宁愿挨饿?”


“哈哈哈,我有几位叔祖都死在扬州、嘉定,你说,我这个晚生小辈,还有脸去侍奉那什么满人主子嘛!”


桑玛轻叹。她酒几乎没喝,也不碰脏碗里干了的白面,只饮水壶里讨来的剩茶水就白馒头。


老头顿了会,“我说,姑娘,你这年纪、这性子……真可惜了,若是男子,说不定能跟我的祖先们一样出息!”


“出不出息的无所谓,”她一点不在意他看出自己的性别,因为她的头巾早松脱了。不过这老头子既然是念古人书的,连男女之防也无……还是自己太男性化,让他没有意识到?“只要做自己能做的、想做的,吃什么用什么的都无妨。”


“呵呵呵呵……”老头子暗哑地低头咳嗽着、一边挥挥手,“你……还是快些离开吧!你不是我们这一类人……走吧……”


他的咳嗽有些不对劲,不过桑玛没太在意,只是将自己“分得”的那一大把钱币偷偷放在柴门边上,“我在门边留了条子,您明天起来看一下吧。”


“好……好……”


老头似乎有些醉了,乐呵呵地拉来床黑糊糊不知道什么填塞的被子,蒙头就睡。


桑玛走出气味难闻的小屋子,到得冰冷的室外,顿时觉得空气清新、头脑清醒。


自己终究过不了平民那种单调的忙碌生活,更无法忍受单纯的贫穷与落魄!


……


她沉溺于忧思无法自拔,直到很久想到抬头看看时才察觉异状:


屋外有人!一人、二马,而那个人正跳着脚在薄薄的一层积雪上原地跳跃取暖。


“汤四野?你在这里做什么!”


“龙老大!”这小子乐颠颠地跑过来,还耍宝似的摔个屁股墩。“属下一直老老实实地守在外头望风——”


“什么望风!又不是偷东西!倒是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桑玛冷下脸。


“老大,是王爷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出门找。可我又不知道您去了哪,大家伙儿也追丢了您的影子……我就想,您既然南下好几个省,就肯定要路过杭州。而您以前就讲过好几回要看二泉映月、断桥残雪……然后属下就一路打马扬鞭地过来,在断桥这里等……”


桑玛瞠目结舌。他就这样守株待兔?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盯着他看了会,看到他脸色发白时桑玛开口了——而且非常温和:“你等了多久了?”


“不久,不久,还不到一个时辰。”


这么久了啊!


桑玛抬头望向黑夜中被乌云遮去的月,“找个地方吃点热的东西去!”



52 可齐可光


来的当然不止汤四野一个人。但桑玛并不在意,只把大致的去向和时间告诉了其他人,并且打发他们回去——至于他们走不走、不关她的事,她不再刻意躲避跟监,不过……他们能不能跟上也与她无干!


“老大!不是去福建吗?”


“听那姓戴的蠢货放屁!先去宁波,再绕到广西,最后去四川!”


“为什么还要去四川?”好远、好远的路哪!


“李麟将军现任打箭炉化林营总兵。”还有成都的年羹尧……[1]


“……”老大最大,他听着就是了。


“对了,王爷给了你多少银子?”


哗——一叠银票恭敬地奉上。


数额都不大,五十到三百两,非常适合于出门在外……那人真是钱多、心细啊!



策妄阿拉布坦是她已经耳闻许久的。此人的事迹在川藏新疆等地传得颇广,广到连京城中的八贝勒胤禩被皇上父亲痛责为“乱臣贼子”都及不上——八贝勒具体的情况她不是很清楚,但她总觉得康熙帝对他的戒备心兴许不下于她和胤禛。


冬天赶路是件相当辛苦的事,不过她现在比较笃定,因此在象征性地跑一圈西南之后直奔蜀中。


她对四川的天气还是比较熟悉的,而四野也是生长与湿冷的江南,倒也不会觉得如何难受。


打箭炉是个巨大的货物集散地,滇、川上千万斤的茶和青海等地的大批马匹药材毛皮等,在这个人口不超过万人的古老镇子上,物资堆积如山,来往操各式口音的客商云集。[2]


凭着本能,桑玛感觉得到准噶尔部的探子也在睁大眼睛盯着清兵营中军用物资的囤积情况,以此来判断大清皇帝的动向。[3]


但总得买些东西是不是?


她一身四川与青海边界上的商人服饰,还不伦不类地披了件毛皮大袍子,用着当年在陪都时学的方言,大把买入人参果、藏秘香、贵重药材等可以用座下马匹就可运走的货品——把“打扮”一番后同样不引人注意的汤四野看得一愣一愣的。


“你现在回客栈。就说我去找女人去了。”


“什……什么?!”老、老大找女人?!做哈子?


“我有事要办,分头走!”


“是——”



李麟正奇怪怎么会有“夫人家的亲戚”来找他,但一见来人立即明白。


“给老爷请安呢!”


想笑,没法笑,也笑不出。“说吧,人都给我打发走了。”


那当然,老婆家的亲戚来,不就是要捞点好处吗?怎么可以给人听见呢!


“李将军,最近厄鲁特人来的是不是多了些?”


“是,多半是策妄阿拉布坦的,但也有拉藏汗他们的。”


“他们不是联姻了?而且还是儿女亲家。”这复杂关系搞得人糊涂:小舅子(之一)的儿子成了自己的女婿,那他们之间是甥舅关系还是岳家关系?


“这些人的本性,你我都清楚,皇上也清楚。拉藏汗的位子来得不正,那么策妄阿拉布坦想拉他下来也有道理。”但问题是,走了一只豺、来了一只狼,高原还是没有宁日。


“对了,将军,您的二公子这回要考武举?”


“……他文举考不上,又无荫职。”他是处于夹缝中的汉军旗,虽有旗人的身份可以庇护,但终究还是与上层的世家差了很多。


“我去找人帮忙吧。”


“桑玛,我知道这要银子的。”


“有人情也行。我这趟就是替圆明园里的雍亲王打探情况。”


“哦?四王爷他……”也对军事感兴趣?


“皇上会征询王公大臣的建议,若无最可靠的青海军情,怎么能讲出让人信服的道理来呢?”


“你说,眼下皇上会不会派兵?”


“若无借口,不能动用大军。不然以后如何能应付各蒙古台吉的内部恩怨呢!”


“那就眼睁睁看着策妄阿拉布坦势力膨大到跟噶尔丹一样?!”


桑玛失笑,“李将军,您连上折子的权力都没有,说这样的话,大概过不了总督那一关?”


“……不错,我家的总督大人……”


“要是换一个能干的就好了。”


李麟见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个封疆大吏的选任,颇为惊愕。“桑玛,你……投在四王爷门下了?”


“是。”


“不再是八贝勒?”


“从来就不是。”


桑玛答得极为干脆。


“那……我觉得,年大人是个好人才。我官场、战场多年,还真没见过他这样文职、武职都能做得如此好的能吏。”


“他当官的口碑怎样呢?”


“呵呵,四川这个地方,富的地方富、穷的地方穷、乱的地方乱,他能在短短几年里,平了盗匪和暴乱、叛变,将全省的耗羡统一,每年都足额上缴库银,连茶盐道都不敢有大的贪墨……可谓是铁腕巡抚。蜀中还真得靠这样的人来治理。”


“也是,这中华这么大的地方,就是要稳、要统一。”


“你若不急,回程绕个道、去四川成都以外的地方走走,就知道了。我相信,皇上也对他的作为很满意。你家四王爷是有个好帮手。”


“多谢李将军,桑玛这就告辞。”


“哎,等等。”他叫住她,高声唤来师爷,“带小佳去我那,领二百两银子。”复又转向笑容变僵的桑玛,“这样你回去也好交差。”


“……谢将军了!谢将军了!”见鬼,你存心要看我点头哈腰陪笑是不?你家二小子的前程就值这区区二百两?吃茶也不够好不好!


师爷鄙视地看桑玛一眼,傲慢领路,直到她塞了块银子到他手上才给个好脸色。


“多谢您!多谢!呵呵,这样小的就能回去向二爷交差了。”你个臭师爷,下回别给我碰上!


哼!年羹尧……年氏……


能吏?好呀,就让你能吧!



--------------------------------------------------


[1] 李麟此时应该不在化林营……此处纯属杜撰。


[2] 茶马古道是世界上通行里程最长的古代商路,当时最大的贸易中转站便要属四川的康定(过去叫做打箭炉)。


 

发帖者若为原作者,则本文版权归梵天及『稽古右文·康雍梦华』共同所有,转载或引述请标明作者及出自www.ourjg.com;

若是转贴或引述他人原创内容,版权归属原作者所有;若为本站限制浏览之资源,未经许可前禁止转载!

 

梵天 离线
级别: 贵宾
UID: 1205
精华: 1
发帖: 34
金钱: 365 枚
威望: 900 点
金币: 101000 个
在线时间: 0(时)
注册时间: 2005-12-14
最后登录: 2007-07-13
8楼  发表于: 2006-02-10   

53 可兰可若


从成都回京的路程总共花了一个多月。


看风景、看风俗、看风情,是要花时间的,是不是?而且钱也花得不是太凶,应该在出“公差”的范围之内。


所以桑玛理直气壮地去京城的旧府里“交帐”。


“你去打箭炉之后,一直到湖北,都干吗去了?”


“王爷大人”的脸色不是很好,不过她打听过、最近他没有生病——倒是八贝勒病得厉害,不知是真是假;十三阿哥稍有起色,可还是有脓肿。


那大概是冲她的了。


“如果让我的手下都能一路跟监,那么对头更能掌握我的去向了。”


“你哪来的对头!!”他指指面前最近的一把椅子,近到可以腿碰腿,他没她那么好的本事,能将亲密感情与办事公务彻底分开。“你喜欢站着说话,我可不喜欢一直仰着脖子看人。你什么时候洗的澡?”


“……昨天。”


非但干干净净,而且还香喷喷的。昨天她宿在温泉庄子里,好吃好喝好玩好睡、好好写“报告”,毫不理会他派来的人想让她立刻“回”府的“建议”:她没有府,所以置之不理。但现在她的皮没在痒,自然还是听话些比较好——马上坐过去。


胤禛大体看完她所写的一小叠文件:还是有条有理、分门别类,让看多了扯淡文书的他十分感慨。


“以后我以外的任何人都不能指派你做事。”


“是。哦,还有十六阿哥。”你的老婆手下是你家的事,她家还有位皇十六子,又不是只有你一个!


他抬起头,盯了她认真的脸一会:“随便,不过他可没有那么多有趣的差可以让你办!”


有趣?她歪脖子瞪着自己呕心沥血才写完的报告,这……“有趣?”


“如果没趣的话,你怎么先窝在庄子里分派礼物?”而且花的是他的钱!那汤四野也“忠心”得很,居然将自己赏他的银子全部献了出去,然后得到最大份的“礼物”,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那是障眼法。”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打箭炉那地方鱼龙混杂,有厄鲁特蒙古的探子、有拉藏汗的人马、有喀尔喀蒙古的使者,还有皇上的耳目,不扮得像一些可能连小命都没了。”


“我又叫你去四川吗?”


“可李麟将军在化林营,年羹尧大人在成都。而策妄阿拉布坦据说想越过戈壁沙漠去西藏。”


“他休想!”胤禛一拍桌子。“对了,年羹尧在百姓中的风评如何?”


“一般,反正收的钱都一样,不算太多,日子也安稳。但其他官员认为他是能文能武的铁腕巡抚。”


“为什么官民说法不一样?”他不相信年羹尧清廉到哪里,但只要别太过分,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四川难治,虽然不及青海又是贫瘠又是战乱的,但地广人杂,不同地方、不同宗族的人自然看法不一。但他对付盗匪真的很有一套。”


“哦?你上头没写。”


“只是听说。”


“讲讲看。”


一提到真正的公事,两个人同样的严谨——当然也许是一方影响另一方,对着一张严肃的脸,很难产生什么柔情蜜意的。


“杀人不手软,对那些奸淫屠杀的立即格杀,根本不上报;没犯的勇武之人编入亲兵,其余的送去盐场做苦力。于是全部‘招抚’。”好厉害的手法,连她都不得不点头。


“没人攻杵吗?”他只关心这个。


“暗地听来的消息,他和其他同级或者高几级的官员相互提拔对方的亲友,比送银子还可靠。”


“……”原来他养的不是门人,而是虎狼。


“不过那些只是听说。真凭实据是没有的。”本来就不可能有证据的呀。


“李麟说他是个能吏?”姓李的他颇感兴趣。


“是,说的时候很是感慨,但他不肯多说年羹尧在当地的口碑,大概是怕我说出来后得罪人。”


“得罪谁?”


“你!”懒得用什么“尊称”了……呵呵,大概他的大小老婆们也不会这样讲话吧?那如果他成了皇帝,那是不是说什么都得用那啥的陛下、皇上之类的尊称,而不敢高声说话、更不敢有任何顶撞吧?


桑玛一边异想天开一边自顾自地傻乐着,浑然不觉面上的表情有趣得不住变化,令唯一的“观众”觉得很是有趣。


“想什么这样开心?说来听听。”


这……能跟他说吗?当然不能!她眨了眼,很为难。


“快说!”


他的嘴唇就在眼前,看上去味道不错,没有体臭口臭腋臭脚臭等等让人憎恶的气味,还有一股淡淡的茶香和宜人的清爽熏香。跟他比起来,一路上看见的都是肮脏的跳蚤。


“在想啊……外头的那些男人们没有你好吃。”她就这样脱口而出,然后愕然地与他哭笑不得的眼对视:“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呃,我是说,那些屋子臭臭的,市集上的人也是,一不小心就会有个满嘴臭气的人凑上来说:要不要买什么的,那隔夜饭都会……唔……”


嘿,那就和一点不臭、看上去还挺好“吃”的某人好好吻一场吧!


真的是很久没见了!



空气中有种清雅甜美的香气,与他平素所熟悉的女性香气全然不同。


一如她的人。


“你在西湖边上跟个卖艺的走了?还到他家?”


他的指尖轻轻地拂过她光滑的脸庞、细致的下颚,温柔又危险。


“卖艺的那老头?”


老头?他愣住。“男人”跟“老头”是不一样的!


“哦,那老先生祖上曾考过前明的状元,所以从祖父一辈起就不食清廷的俸米,宁愿在街头卖艺度日……我回来的时候去打听过,那老头病死了……不过一个来月的事情……”她十分地感伤,“很可惜那人拉的都是古琴曲,但用胡琴来演有些不伦不类。不好好改编是不行的……”


她居然来了兴致,丝毫没觉察到枕边人大起大落的情绪:好个慌报军情的汤四野,看他不找机会剥了他的皮!居然说什么“老大跟了个卖艺的男人回家”……真是找死!


唉——


“你以后别再动不动就出远门了。受了气就发出来,省得我还得派人盯梢。”他倾身拥住她匀称的腰身感慨:当个亲王当到这份上,也真是稀罕得紧!


“那些事情确实要去做啊!”只是看自己的心情罢了。她盯着自己屋子的天花板。她不高兴去圆明园,行踪也比伟大的王爷还难定;而他也从不多问……那就当他是个附带的火盆或是冰桶吧:高兴的时候是温暖的火盆,不高兴的时候是十二月的冰雪,反正就当是样东西就得了,大不了咱回苏州卖鸭蛋去!


“自会有人去做。”


“哼,其他人能直言不讳地说:年羹尧不是好东西,却是个好帮手吗?”


“……看来以后我得一直留心有谁得罪过你。”


“得罪我的人,我会多加注意,但绝对不会无中生有,妄加诬陷。我向来觉着:只有自己行得正,才有这资格讲别人的不正之处,不然就是虚伪透顶。”


这女人说话真是……“你这话只能对我说。”


“是,只有趁大老爷您心情不错的时候说。”她的眼眯成不怀好意的弯弯月。“比如——”


“什么?”估计不是好事。


“你有没有用我送来的熏香啊?”怎么没闻到她最喜欢的那一款?


“……”果然不是好事!



54 可容可舟


很久未曾见到十四贝子,今天碰上不可谓不巧——也许这是经过设计的。


五年风水轮流转,当年紧紧跟着八贝勒的少年已是个有着独立见地的青年。桑玛有一瞬间似乎见到很久以前的那个她称之为“四贝勒”的别扭年轻人……但他跟“他”并不怎么相像。


幻觉消失,她微笑着打千请安,动作利落流畅得让人一下子无法怀疑她的性别。


胤祯瞪了她一会,“龙佳·桑玛,你到底几岁了?”


“禀十四贝子,奴才今年二十五。”


“什么?!”胤祯几乎跳起来,“你明明比我大了好几岁!”


“可看起来年轻啊!”桑玛无辜道。


“你——算了!这些年你窝哪去了?”


“我说贝子爷儿呀,别跟奴才讲您啥都不知道。”


他最近跟各个兄弟的关系都成了“兄友弟恭”,不再与谁谁特别亲近,尤其与九贝子稍有疏远——起码她的眼线觉得,他去那两个府邸少了很多,几乎只是年节、生辰之类的时候去,去的时间也不太长。但在跟诚亲王走得比较近的同时,却还跟敦郡王经常一块出门骑马喝酒?


这家伙想单飞?不,他是打着自己的算盘,既利用八贝勒原有的势力,也拉拢其他人,更是要做给痛恨阿哥朋党的皇帝父亲看!


“哼——跟上。”一夹马腹,他带头冲了出去。他知道,骑得再快,她也能跟得稳稳的——从来都是。



“你去四川干什么?”胤祯问。


“替您打探前程啊!”桑玛习惯性地在他面前半真半假。


“少放屁!我最近帮十六阿哥的还少吗?!”


你不会真的帮你家四哥,从来都不会;包括你的母亲。“年家得罪了我,我找借口寻他的小辫子呢!结果没找到。”


“……你一个侍卫,要找一省巡抚的麻烦?”


“不是说了,没找到。不过我倒真的很佩服他。”


“哦?你能佩服的人,应该有几下子。”


“他对付叛乱土匪,既不用大开杀戒,又能很快平定。是个治乱世的材料。”


“啥叫乱世呢!”她的说法怎么都需要通译?


“那里不太平,您又不是不知道。”


一拍马脖子,避也不避、闪也不闪地就从一丛灌木上跳过去……真是气死人的马术!


“所以呢?”


“策妄阿拉布坦肯定在西藏惹事,那个拉藏汗不是他的对手。”


“我也觉得他比噶尔丹更阴险。可是……”


胤祯不会对她说出自己最关心、也是最忧心的东西。


她也不会。



* * *



“他去找你?”


“正好堵上。而且他们也知道我去了四川。”


“你说,他们是一路跟着你,还是本来就有人在四川?”雍亲王胤禛的指关节轻轻敲着深色桌面。


“应该是四川就安排了眼线,我从广西到打箭炉,一路上无人跟踪。因此应是在成都。”


“那不奇怪。盐茶道就是老九的人。”因为特别来银子。


“是因为皇上一直关注着?”


“皇上一直看着西北,他认为策妄阿拉布坦不可信任。”但西北打仗,可不是儿戏。“最好不用出兵就能解决。”


“怎么可能……”桑玛轻声咕哝着,在熏笼里调整着她心爱的藏秘香。“不过十四贝子应该会上折驻守西北,估计不是甘肃就是四川。”


“四川?他做梦!”胤禛冷哼一声。


四月,天气有一点热。不过书房里冷飕飕的,不知道是人的关系还是建筑的关系,总之蛮“凉快”。


“……你以后能避开则避开吧!实在不行就像这次那样的胡搅蛮缠。”


“这哪是胡搅蛮缠啊!”抗议!


“那这是什么呀!”烦琐的仪式事务之余,听听她胡诌是件挺愉快的事情。他顾不上她的轻微挣扎——她不会真的挣扎,不然被扔到门外去的笨蛋会是他自己——将她拉来怀中。


“这是拉拢关系!”


“噗——是!对,很对!拉拢关系!呵呵……”


她舒适地将头放在他肩膀上,反正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享受一会极其难得的相处时光。


“皇阿玛要去塞外,让我随行。你就在府里吧!”那边的园子里人多口杂,而且让她很是讨厌,这是他一直深感无力的一件事。既然旧府的管事是他和她都信任的,那他就能放心,不会担忧回来的时候这女人不见了。


“好去好回。”她不置可否,不过心里在猜测他带谁去……


“我不带你去,当然也不会带旁的女人去,好不好?!”


“好!”扳歪他的头,赏赐一个响亮的颊吻。其实他不是个重欲的男人,但身为皇子,有义务学他的父亲生一堆儿子就是,若是不陆续纳进新的女人、会让臣子们恼火失去攀龙附凤的机会——这个世界有很多的东西是她永远也无法接受的。


他得回主动权,捉住她的唇,密密地、甜甜地吻着。


要好久不能见面——而这次,是他先离开。



* * *



胤禛临行前,桑玛送上一份不重亦不轻的送别礼。


那是一本薄册子,载了避暑山庄御瓜圃里所载的作物名、各地的别称、特征习性、分布产量及栽种中应注意的事项,后头还有养生食疗的烹调法子,和名人诗作——他是个仔细深沉的人,自然会明白这次随扈自己将占尽风光。


而他的回礼也别致。那是工匠定制的一对翡翠镯子,一只通体浓绿透光且镶了颗璀璨金刚钻,另一只水嫩萤白却镶着金灿灿的钻石。


想必他是费了点心思,才打造的这样一对翡翠钻石。价值不菲倒在其次,反正他是和硕亲王、绝对不穷,且她的赠礼是无法用金银衡量的圣宠。难得的是他试图来迎合她的喜好——虽然不是最喜爱的式样,但女人天生就喜欢独特的、尤其是独一无二的别致礼物——来满足她的一点“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虚荣心……


康熙帝是个少有的勤慎皇帝,去山庄当然不可能为了避暑、接见关外各族那样简单,因此她估计其间最重要的军国大事,莫过于越来越不容忽视的厄鲁特和西藏,已经刚开始不久便困难重重的税赋改革——后者正是某人最擅长的内政部分。


不过……唉!他们要九月才能回来啊……


她不作兴去做那一般小女人掰着手指头等情人回来的蠢事,那就用心赚钱、玩玩漂亮小孩子罢!



55 可澧可兰


“You must remember this


A kiss is just a kiss, a sigh is just a sigh.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As time goes by.



And when two lovers woo


They still say, "I love you."


On that you can rely


No matter what the future brings


As time goes by……”[1]



桑玛知道,拉胡琴唱美国电影歌曲是件不可思议、荒唐到极点的事情。可没有办法,她不怎么会钢琴——也没有钢琴可用,只有拿胡琴来拨弄两下应应景。


没有舞池、没有乐队,没有香水裙摆和红男绿女。只能闭目想象着曾经的繁华……和空虚。


“姑姑,你在唱什么?”


“亦珊,我在唱歌呢。”


当然是唱歌,可问题是听不懂啊!但小姑娘乖巧地不多问。


雍亲王和十六阿哥都不在,也就是家中无大人、娃娃当大王的意思。所以桑玛大大方方地将人接去温泉庄子,洗浴、吃竹筒饭、喝玫瑰茶,不亦乐乎。


“他们说姑姑很会赚钱的。”恢复了本名的方亦珊好奇地打量着号称一寸缂丝一寸金的名家画作临摹绣品。


“乖,亦珊,除了十六阿哥跟你叔祖他们的话,其他人讲的你可以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为什么?”


“哪,如果有人在背后说你的坏话,你会不会生气?”


“……会。”


答得好艰难。


“那么姑姑也不喜欢别人在我背后讲我的种种事情。因为他们讲的很多都是道听途说、甚至胡乱猜测。难道这些你也听吗?”


“不听。”


很好!这回很坚决了。


方家现在不会饿肚子,每个月可以领到米粮、逢时过节的还有布料,因为也没人敢为难皇上身边的人,哪怕没有任何官职权力,那随便一句话里带刺的话就可能要了一堆人的顶戴乃至性命。可是,方家的老爷子两袖清风、文人气十足,最是不屑满人奴才的说法、也从不攀缘权贵——这也正是皇上最欣赏他的地方——因此亦珊的衣着就非常地寒碜,出门连一个佣人仆妇也无,也不想想看这么漂亮、单纯却贫寒的小姑娘在外头有多危险!


“亦珊,以后你别单独出门,知道吗?”


“哦,好。亦珊以后在家里写字、绣花。”


“我找个能画又能绣的嬷嬷来陪你好不好?”


“……”家里付不起工钱。


“没关系,我找十六福晋来帮忙。”送上十六阿哥最喜欢的上好熏香就成。那些个府里的女人们,哪个不想多抓住丈夫的心啊!至少也多几次怀上小阿哥的机会。“放心,你家的人可以对其他皇亲国戚不假颜色,可惟独拿十六阿哥没办法。”


谁让方家的女孩子差点被卖进窑子呢!而且,他们既然入了旗,就不能缠足或随便婚配——呵呵,这个小美女再也不必踩着双残废的小脚故弄姿态,还因为书香世家的关系、小小年纪就有种出尘的风采……哎呀,配给谁好呢?!



* * *



看着跟了若兰学女红兼念书的亦珊,桑玛颇感叹:不过一年光景,这孩子就改变如此只大!原来的惊疑恐惧统统不见,而那份沉静恬美则越发引人注意。


方家不爱女孩子念太多的书。一来能教她的都忙着当差赚钱,无人有空闲去照料身份与处境俱十分尴尬的亦珊;二来也实在怕透了文章诗赋所带来的灾祸,这一不小心整个家族又会碰上灭顶之灾。所以亦珊念书都是私底下偷偷进行的:买书买衣服的钱自然是十六阿哥贴补给桑玛、再转给若兰,又由若兰去采买、顶着没落前明世家后代的身份去方家……也够曲折的就是!


小姑娘的字是跟桑玛学的,这一点令后者既得意又不好意思:自己的字飘逸不足、硬朗有余,不大适合亦珊写。而某人常说看她的字不会认为她是女人——而他却乐意和“不是女人”的她上床!哼!


但丫头的琴却不是她和若兰,或是方家任何一个人能教的……嗯,看来十六阿哥不大守信用,有“监守自盗”之嫌。


突然之间,她想起几年来未见的四娘。她可安好?


这念头来得快又强烈,强烈到她主动带了礼物——当然是作作样子、好看不值钱的——去十四贝子胤祯府上拜访,谁让他是负责“看管”十三阿哥的人呢!


不过显然现在的十四贝子风头强劲,看门的也开始狗眼看人低,毫不留情地将她和亦珊晾在门外,连银元宝都不屑一顾——是胃口奇大还是家教森严?若不是胤祯正巧从外头回来,她们得晒上不少时间的大太阳!


决定了,以后她要加人手监视他!



“你要见十三阿哥?”


“不,是四娘!我喜欢看漂亮白皙的苏州美人儿……呵呵,跟我家十六阿哥一样有看头。”


旁边的亦珊微红了脸转头看向一边,不知是为桑玛还是其他人脸红。


胤祯轻轻咳嗽了几声。这女人说话怎么都这样没遮没拦的!不过……呵呵,很好笑就是了。


“你一个人去?”他多少知道她似乎跟雍亲王的关系不错,但他没能力派更多的探子,同时也不认为能从这看不大出年纪的女子身上找文章就是。


“不,还有亦珊。想让她见见才貌俱佳的苏州美女。”


胤祯心想:她不是又带了个回来吗?!算了,他不想评判她的“喜好”。不过,眼前这个“方亦珊”……他在小丫头水灵灵的杏眼里恍了一下神。只是一下下而已!


“我说,十四贝子爷儿,我们家亦珊的年纪可以当您女儿了!”


“……你说哪儿去了!”胤祯哭笑不得。她不也是嘛!干吗非要在小姑娘面前硬是编排他的“老”呢!罢,直接问本人得了,“对了,方家丫头几岁了?”


“十岁。”亦珊小小声答道。不是胆小,也非畏缩怕生,只是天生的恬静和后天的教养使然。但正是这样的气质,很容易让见过她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十岁?怎么看上去只有七岁?方家没给你吃肉吗?”怎么那么小啊,差不多只到桑玛的腰际。


“女孩子家吃那么多肉做什么,您是想让她长成大胖妞儿不成!”桑玛啐他,不过不是当真。“她天生娇小,不像奴才这样大大咧咧,行不?”


“哼!怪不得,我见你挺会吃的。”见着她就想抬杠……没办法,不是他的问题,是她自己太容易让人生气。


桑玛气极反笑,“十四贝子爷呀,什么时候带上奴才去练练马步刀枪啊?”


“什么枪?”他不抱希望地问。她最爱干的就是在习武场上报老鼠怨。


“火枪啊!”


“哼!”果然!“说吧,你见那个唐四娘是做什么来着。”


不是想传递什么消息吧?胤祯心中打着另外的主意。


“看她过得好不好。”桑玛拉下脸,“如果不好,我说什么也得把她弄出来。”


“……”胤祯盯了她一会,仍然无言。他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可依旧会被触动。“我会帮你安排,但这事有点麻烦。”


桑玛怔了怔,“您不是负责看他的吗?也会这么麻烦?莫不是您也被皇上给责回家读书?”


“胡说什么哪你!我是要请命军前。”


“这仗在西藏。新疆那里应该不会动,更打不到青海。”[2]


“对,我的折子上也写了,打的是军需,而且得有身份足够高的人坐镇。这回我大概去榆林营,不论打不打。”那里他人面熟,好办事。


“一定会打。”桑玛断言。虽然他应该不会被派去有了根底的榆林营——阿哥跟武将有牵扯,是年纪大了的皇上最最不能容忍的。


“可多数朝臣……”大家都反对。


“西藏一定要平了,国家才安稳。而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就必须为全局着想,再困难、再艰苦,也得去做!您是皇上的儿子,更是臣子,也须从大局着想才对!”


胤祯深吸一口气。为什么她能随口就讲出他的谋士也不会说出口的大道理?她是太蠢笨还是太忠贞?!


“……你说的是!我若年亲率大军——”


“皇上怎么会让您率军呢!”桑玛冷不丁卡上一句。


“为什么不会!当年裕亲王也是统帅三军。”


“当年的裕亲王不会想到要挟军力逼宫。因此,您就别跟其他的阿哥或是重臣、武将来往了,因为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呢!”


“你放心!本贝子有那么蠢吗?”


胤祯眼中闪过一丝阴郁和……霸气,一如他的同母兄长在十年前的眼神……桑玛自觉已经说过头了,行礼告退。


真是可惜啊!如果康熙帝晚死个五六年,这皇位大概真的是要落到他手里了……



------------------------------------------------


[1] As Time Goes By,出自1943年英格丽·褒曼与亨弗莱·鲍嘉主演的《卡萨布兰卡》(《北非谍影》)的主题曲【流金岁月】。在这里假设懂英文的桑玛看过这部电影、会唱这首歌……


[2] 青海亲王罗卜藏丹津的麻烦是在雍正年开始。康熙朝他是支持清廷对付策妄阿拉布坦的,或者说他是希望借清军的手除去强劲的对手。



56 可汀可洲


十三阿哥的病情颇有起色,已不再似以前那样无法行走,但肌肉受损很大,精神也不是很佳。


桑玛只向他请了个安、眨了眨眼,送上一堆漂亮的男用织物,其中有几件是用四阿哥的亲笔诗作所绣。


然后就是女人的时光。


四娘还是老样子,白皙、纤细、精干,与府中其他女性的萎靡全然不同。


“四娘,这是亦珊。”


“亦珊这是唐姑姑。”


“唐姑姑!”


“真乖——”四娘乐呵呵,“桑玛,你当我在坐监牢哪!我每个月都会出门采买透气喝茶的。”


“那做什么不来找我!”


“不方便,有人跟着的。对了,你给我的银子在花呢,以后再还你。”做过小生意的,自然记得特别清楚。


“不必了!我是来问你要不要离开。想离开的话我来想办法。”


“不想。”她微微笑着。


“可……”


“得了、得了,我要事情自然会去铺子留口信。”


“……好吧!在次告辞……”


反正她的目的是看看十三阿哥,顺手再带走他读书后所抄写的文章诗词——她要的是他的笔迹。


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她复又踏出十三阿哥家的门槛,在十四贝子手下的接应下离开。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歌缓缓妾回家。”


十三阿哥真的是在读书啊,什么都念、什么都抄,从佛经到情诗……看来这一番磨难,将个心高气傲的皇子磨砺成了内敛的普通人。



忽然间很想见见他。


不过找什么名目呢?


他真的没带别人吗?


嗯……拿着他颇重视的弟弟的消息去,不知会不会受欢迎?



* * *



古代的情诗是如何写的,她不知道,也没那个心思肚肠去炫耀她的文言文有多差劲。


不过某人把男人随手抄写的东西去当成她的情书,可是非常过分的事情了!


“那是十三阿哥的字迹!”桑玛愤怒道。


“我知道!我知道!”捉住挥动的、颇具威胁性的拳头放在唇边亲一下,然后是她看上去挺可口的嘴儿。四阿哥胤禛其实是非常高兴看到她冒充“家人”到山庄里来的,无关乎用的是什么借口。何况他有几个月没同异性亲近了,急急就变禽兽的事情,也只有请她多包涵、包涵了……


避暑山庄名为避暑,也不见得能在炎热的天气中占多少便宜。只是夜晚时挺凉爽,比北京城里可要好不少。


但两个人厮磨在一起还是挺热的——


“你这次能呆多久?”


“‘家人’来报信,是不是开恩住一晚上就走人?”


“我说你能多留段日子就成。”他满足地叹息。


“……我可不能多留,久了这边起疑,京城那里也起疑。”


“还没问你是怎么见到十三弟的呢!”


“哦,我去找十四贝子,说想看看四娘过得好不好,如果她过得不好就带出来。”


“四娘是谁?”他在她近乎无意识的抚触中有些闪神,只得逮牢她的手。


“……哼!不跟你说了。不过,虽然我的侠肝义胆已经有了名气,但大家还是难免会怀疑的。”


“大家是谁?”他对她的自夸语不予评论。


“三、八、九、十、十四……呦,王爷大人您的对头还真多呀!”


她笑眯了眼、在他挺立的鼻子跟前掰手指头,完全看不出为这些事情烦恼的样子。不过她是因为他没有说假话而高兴,这里没有半个侍女,更不用说是大小老婆什么的。


“那不用担心。”明天再去操心好了。


“是呀,又不关我的事。还有把你的字迹绣入炕屏里头送给十三阿哥什么的,也与我无干呢!”


嘴上一边随口扯着,一边在他的颈项脉搏处如蝶般轻吻着。听到他变了调的呼吸,她高兴着呢!


“你以后要多多骑马啊、打拳啊、练剑啊什么的。”


“做什么?我还得上战场去不成?”他想去、皇上父亲也不会让他去的。


“当然不!这种事情让十四阿哥那样的小笨蛋去好了,反正他一个兵也调不动的。”翻身趴到他的胸膛上,指尖沿着他刚硬的线条往下……直到他激动地将她狠狠揉进体内,在塞外的夜中互相融化着彼此。


“我是说,”她调整着紊乱的气息,“你保养得很好。而我最讨厌过了三十就挺个大肚楠的男人。”


“呵!你看我们兄弟中有哪个是这副尊容的?不给人笑掉大牙。”要说保养……她才厉害呢!不见一丝赘肉,却半点不显得过于刚硬,反而越来越见女人的妩媚。“我记得你只比我小六岁……”


“不许提我的年纪!”她立即变脸,张牙舞爪地好不“可怕”。“记住,我只有二十五,二十五!知道吗?!”


无言。


这女人……还真女人啊!



* * *



短衣、宽革带、长裤、及膝长靴,一条黑亮的辫子垂到腰际。


这是弘历见到传说中的龙佳侍卫时,她所做的打扮。


不过等她转回身的时候,他却发现……是女的呀!好漂亮的眼睛!


“这位俊俏的小少爷是谁啊?”


京城里其实是个漂亮小孩大本营,这些宗室、世族的孩子吃得好、穿得好,还在家族责任的沉重负担下学习骑射、满汉语言和礼仪教养,虽说对小家伙们是苦刑,可外人看了确实舒坦、钦佩。


“弘历,这是桑玛嬷嬷。”十六阿哥介绍道。


“桑玛嬷嬷。”不晓得她的来头,但他的乳母、嫡母、养母和生母从来不提这个可以自由出入圆明园却极少出现的……男装女子。也许她们都没见过这么有精神的嬷嬷呢!


不过那头的桑玛眼睛瞪成了两锭金元宝。


“爱新觉罗·弘历?”那、那、那个乾、乾隆?好小的……小男孩啊,粉嫩嫩的看上去挺可口。


再好看的女人,嘴巴大张的样子还是很丑。六岁的弘历努力隐藏住惊讶与好笑,“是!正是弘历。”


他不用向嬷嬷请安吧?


“给四阿哥请安了。”桑玛恢复到月亮般的笑容,甜美笑着勾引,不,是跟小孩子搞好关系。真是巧啊,他跟他老子相同的排行。


“四阿哥吉祥。”方亦珊也漂亮地将清语(满语)、行蹲礼,她现在是汉、满、蒙、藏各族的礼节和问候用的民族语言都会,让人完全搞不清楚出身。她一过十岁,就不再单独见十六阿哥,不过没关系,她可以跟着桑玛一块儿见——顺便学习汉家女孩子做梦也不会去向往的骑马。


“弘历,这是方苞先生的侄孙女,方姑娘。”


“方姑娘不必多礼。”弘历眨了一下眼。看十六叔对这位小姐姐的态度……似乎以后要叫婶娘?好小的婶娘啊,都没他高。


“桑玛嬷嬷是来跑马的吗?”


“还有练习马上射击移动靶子。”


“桑玛,你不觉得这对弘历而言太难了点。”


“哈哈!有了比较的目标,才能埋头从头学起啊!是不是这样,四阿哥?”


“嬷嬷说得是!”弘历年纪小小、却少年老成地微笑应着,虽然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真是可爱的孩子!”不行了,忍不住了!桑玛笑眯眯弯身亲了他红扑扑、粉嫩嫩的脸蛋子一口——呦,小家伙居然会脸红?不过没关系,十岁以前玩玩他,某人不会多说什么的!


“上马了!十六阿哥!”



57 可玄可云


背枪挎刀,纵马驰骋。


马上射击与地下射击是不一样的,也更危险却也更能表现实力。


十六阿哥学得晚,但是经过几年的苦练倒也能与桑玛不相上下。属下放出事先捉住的小动物,他们就拿那个做目标。只是鸟枪不能连发,某种程度上大清的战力还是靠长短弩、箭。可这跟桑玛没有关系,她只是单纯地不想放开自己少数的几项引以为傲的长处,也想借此保持军人的强悍与自卫能力。


一猫腰、刀祭出,以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削向目标——一劈为二!


桑玛的招式都是不花哨却刀刀致命,她原本就是为了上战场而训练武技,完全没有考虑过“观众”的感受。


“桑玛嬷嬷很厉害!”似乎比自己崇拜的十六叔还强呢!小小的弘历被良驹迅猛的奔跑姿势和骑马者精准的枪法所吸引,看得目不转睛。


马匹拨转,从战斗回复到待命也不过是几个眨眼间的事情。


桑玛专门找匠人定制的长靴闪亮又合身,充分展现出修长笔直有力的小腿,将她整个人烘托得精干而苗条。再配上背后斜插的长筒火枪,以及腰间大带上别着的弯长倭刀,整套的装束奇异却和谐。


“嬷嬷能教我火枪吗?”


“当然!不过要学这个,必须不怕苦、不怕累。”


“弘历不怕苦!不怕累!更不会哭!”


“好!像个男子汉!”虽然小了些。


那厢的亦珊给几个满头大汗的人——刚学会骑马的弘历也兴奋得不行——递上温温的茶水和手巾,俨然一副大管家的模样。


“亦珊要试试看吗?”胤禄问着。


“要!”究竟还是半大的孩子,玩性一起就收不住。


“那一起走了!”


两匹小马载着两个小人儿,连同两个全副武装大人一起出行,好一副……秋游景致啊!



* * *



这个园子的主人一定不晓得,自己讨厌进园子不是因为里头的女人、男人、或是不男不女的人。而是因为总有着无法克制的悲怆感,想到一代代的帝王造就的名胜仅仅在百年后就遭劫难,心中的别扭就无法排遣……


桑玛一身标准的侍卫服饰,暖帽、挎刀、短靴,踏进亲王书房的建筑领域内——前殿的范围并不算广大,但因没有多少房屋花草而倍加空旷,而其间往来的女性下人也极少,显得相当阳刚。


他家的规矩什么的她才不管,但对于“工作”上的事情,尤其是涉及身家安全和民计民生的,她绝对、绝对不会打马虎眼!


“龙佳管事,请您到厢房稍坐片刻。”小厮点头哈腰的。


“多谢。”桑玛淡然又有礼地回道。她对每个人,上茶的到领路的、九品的到二品的,都会说感谢或是恭维的话,于是各地的下人见她来都特别热情。


很快地就有杯毛尖一一小盘点心送上来——她得竭力控制住自己狼吞虎咽的欲望、摆出教养来,虽然她在外奔驰了半天、好渴望一份热饮和热食!


这里说是书房,其实是寝室、客厅、书房、政务室综合在一块的地方,颇有小几号的乾清宫之感。他很忙,虽然有时是忙一些礼仪、文书、接见使节之类的琐事,不过他都面无表情地做好了。


康熙帝不是笨蛋,他呕心培养的儿子们有才干、有志向,且多数都向往自己所坐的大位,只不过有些用了太出格的手段、得震一震,可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八贝勒起复、重又委了职衔,但现在管的是名分高、实权少的理藩院,见到皇上的次数还不及刚上任的仓场侍郎张伯行。各部九卿除去左都御史、全数调了一圈,不少人都觉得老皇帝是越来越难测了。


但桑玛大致上感觉得到英雄迟暮和子女不肖的老人的悲哀。他不是脑袋不清醒,而是淡了、倦了,只想图太平。可惜啊,坐上这个位子就意味着要操劳到死!


他将来也是吧……


“管事大人,王爷这几个月都没大去后院,除了嫡福晋的生辰——”


“小福子,”桑玛打断他,塞给他一小块银子,“这回你可以得银子,下回再对任何人说这样的话,就是挨刀子了。”


“管……管事大人?”贵族家的女人们不都爱打听这个吗?


“你知道王爷最讨厌嚼舌根的人吗?前年就有一个被处死了,你不知道?”


“……可……”


“你听着、看着,别说,明白吗?不然小命不保,而我可能就是那个不得不下手宰了你的人,明白吗?”


“奴、奴才明……明白了!”呼!这漂亮女人真的会杀人?好可怕呀!


“回来。”


“是,您还有什么吩咐?”


“你以前在哪里当差?”


“回您的话儿,奴才两年前才进了园子。”


“哦?谁荐你的?”


“……呃,是……奴才是年主子娘家的家奴,因为年主子生了小阿哥,老爷子送了我们几个进来伺候。”


“你怎么在前殿?”


“小阿哥还小啊!”小福子委屈地回答,清秀的脸上满是可怜兮兮的线条。


“呵!瞧,我干坐着没事找你聊天,总管会不会嫌你没有在做事?”


“哪会啊!我一说伺候您,他就不再吭一声了。谁不知道——”


“小福子。”


“是!呵呵,奴才多嘴了。呵呵……”


桑玛又跟他说笑了几句,直到雍亲王胤禛一身官服踏进门来。



“张伯行干得很好。皇上很会用人。”桑玛详细报告了在通州的所见所闻。


“皇阿玛的用人之道是越来越精了。”胤禛感叹着。


“再过几年,你也不会差到哪去。”她轻轻道。


“呵!你这是恭维还是鼓励呀!”他也拿过她吃了几口的点心。“啧,甜了些。”


“那就别多吃。这里头说不定加了什么料。”


胤禛脸大变,“你说什么?”


“糖,糖和猪油太多,不过我怀疑还有些拉肚子的东西。”桑玛冲他返青的面容一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哪!就不知园子里的茅房香不香?”


“……”


常言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有一个战术,名字叫“借刀杀人”,而她用起来是越来越熟练了!



58 可蕙可旍


小福子终是没受多大的罪过——至少在亲王府里如此,回到他来的地方得怎样就与桑玛无干了——不过是打一顿板子遣回老家出处罢了。


算便宜了他!


但,仅仅是个侧妃或她的家族就安了眼线甚至埋伏,不得不让人警觉。


唯一可庆幸的是嫡妃是费扬古的女儿,那拉家的富贵有皇上细心关照着、她的长兄还得封贝勒和爵位,自然不是年家能匹得上的——不过也许正因为此,才须得更加努力钻营吧!


他还有好些政治联姻下纳进府的女人,只很少去“光顾”而已。她偶然见过几个……实在不怎么样就是,尤其是不到三十就一副走了形的身材和傻乎乎的圆脸,实在让人嫉妒不起来。她们所恃的,只剩下娘家的品级和生儿生女了……


“幸好没有嫁给你。”桑玛轻声嘀咕着。


“说什么呢?”


胤禛没听清楚。不过她当然不会重复。“好话不说第二遍。”


“我刚才讲,好多人挤在一块,可那些店家又没什么好的。”


他们极少同乘一车。而这次是他坚持一起去巡视庄园兼休养两天——任谁腹泻、坐了一天的马桶,都不会像没事人的样子。何况有些时期得他离开了才能办,比方说处置几个家丁、又不必听女人的求情之类。


“是,是!只有你开的店铺才上等级,新鲜有趣,是不是?!”真不晓得她到底见识过啥希奇古怪的玩意。


“本来就是嘛!我开的点心铺子每月都有新品,别人再学也是白搭,永远赶不上的。”所以新货一上柜,再贵得离谱也有人买。她新铺子里的淡彩漆面点心盒子就是金字招牌,是佳节送礼的上等货,起码来买的都是拿了银子和银票的家仆——痛宰有钱的傻蛋是也!


“你要看外头就干脆掀起帘子罢。”他有些不习惯她透过帘缝边缘窥视的样子。反正她是男装,无妨。


“呵呵,坏毛病,见谅啊!”外面没啥好看的;可好奇是女人天性,有时是控制不住的。


“哼!”


耳鬓厮磨了一阵,他忽然道,“你说,我府里还有多少人的眼线?”


“不知道,但几个皇子那儿的都清干净了。”不然她不可能出入他的寝室——可见偷情的代价也大呀!


可也别怪她的手段有时下作了些,她要保护自己,当然顾不了旁人。



“刚才在想些什么呢?那样出神!”他追根问底。方才她的表情……非常冷肃、非常不愉快。


不想说给他听,那么编话还不容易吗!“真不知,如果一百年、两百年后,外敌打进北京城来,这些庸碌忙生活的百姓是个啥模样。”但这样的想象不太……不太好心。


“胡想些什么呀!”当今天下,谁还有能力攻进大清铁蹄保护下的北京城!要打也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我可不是胡想的哟,那时哭叫连到天边去,道路阻塞、富人穷人一样的茫然无措,不知往哪里躲、又能平平安安、吃饱肚子地活上几年……”


桑玛无意识地将几回所见的大撤退的情形说给他听。


胤禛则是听得面容僵硬、无言以对。虽然大清入关时也是如此,可、可结局算是好的吧?应该是吧?默然地将她拥入怀间。


她到底经历过了些什么呀!



* * *



他对自己的儿子们并不和蔼可亲;或者说这些皇子们极少能了解到、一对父子之间除了要求与服从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相处方式。也许他仅仅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关怀的意思吧,只会以冷峻严肃的语气“命令”儿子要学会保护自己。他真的对弘历等男孩子们没有可以称得上慈爱的神情。


桑玛不知他对女儿怎样,但他大概只记得她们的生母、满汉大名和大概的长相——一年总要见几次面——其他的性格、小特征等等完全不清楚。


以一般人的眼光来看,他不是个仁爱的父亲,却能带给孩子们崇高的地位,和完美的榜样……要不是亦珊也在场,弘历会被当场责骂到痛哭。


亦珊将成为他的弟妹,她这样警告过,所以他只是把亦珊当成未来的亲戚而非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算是给足了面子。但对自己儿子可是严厉形于色。


这可怜的孩子……桑玛自觉不是个富有母性的人,可经过不少时间的相处,不论弘历是不是未来的乾隆皇帝,眼下的小家伙只是个给严父压制得喘不过气来的孩子。


所以她偷偷干了全天下的慈母都会干的事情——拆“严父”的台阶。



“男孩子委屈了还是可以哭的。”桑玛连哄带骗。


“不可以哭的——”


小东西才刚满五周岁,从睁开眼来到这个人世、至今不超过五个年头。也许经过了十年、二十年,他会跟他的父亲一样,但现在他急需温情。


“没关系,在桑玛嬷嬷面前就可以哟!”


好粉嫩嫩的苹果脸蛋,香一个!


哦哦,亦珊小美人也在,一起、一起!


唉,这嫩嫩的肌肤,自己是怎么也变不回去了——除非现在有仙丹,一吃就能回到小孩子岁月。


“来,喜不喜欢桑玛嬷嬷?”


“亦珊喜欢!”


“……喜欢——”


“好,亲嬷嬷一口?”


弯弯的眉、弯弯的眼。呵呵,这未来的皇帝可能是生平第一次有意识地亲旁人吧,涩涩地、小心地……可以在若干年后拿来作为谈资!


哈哈!……



雍亲王胤禛本来想发火的,这女人在他一转身的瞬间就去破坏他的教育“成果”。但看在她和孩子们灿烂的——也许有些诡异的——笑容的份上,他就不去计较俩小孩子毁了他难得的轻松日子。


京里……是该回了。



“回去了啊!四阿哥,亦珊,我们继续学骑马好不好?!”


“好!”


“好——”


毫不犹豫的两声回应,让想回去当好臣民的胤禛将剩下的话语都吞回肚。“明天才走。”


“好呀!多泡一次温泉再回去!”


“好!”


“好!”


这次的回应一般的响亮。毕竟是孩子嘛,哪有不爱玩儿的。


“把今天的功课念完才能去。”


胤禛赶紧补充一句,然后高高兴兴地拖着“他的”女人离开这两个烦人又粘人的小鬼。大人就是大人啊!呵呵……



“你就穿这身衣服骑马?”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好奇又期待地看着桑玛身上漂亮的袍子——长窄袖、收腰身、下摆开口到膝盖,里头是绣花棉裤和精美的串珠木头跟的棉绣鞋。好看是好看,就是……怎么坐在马鞍上啊?


桑玛可不管。终于打造出一副适合侧骑的马鞍,说明这儿的工匠不算太笨。那么她不好好显摆一番,岂不是对不起好东西?!


她只是冲着胤禛和两个小家伙笑笑,稳住同样眼露好奇的马儿,踩上凳子,一跳——


“砰——”


“啊,桑玛嬷嬷——”


弘历究竟是她花了心思“爱护”的,赶紧跑来救驾。


“桑玛姑姑!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亦珊也快哭了。


“阿玛!不好了!桑玛嬷嬷摔傻了!哎哟——”


“嬷嬷怎么会摔傻了呢?!是太吃惊了!”


桑玛脸红红地一跃而起,两个忠心的小跟班立刻帮忙拍灰尘,虽然拍得很不专业,但有那份心也够了。


“看来没有摔坏。”胤禛平静说着,不肯承认刚才自己的心脏根本是停止了跳动——在看到她仰面朝天、从另一头摔下马去的那一刻。


“不!我的自尊心摔坏了!”


无辜的战马歪头看了她一眼。


“没你的事!继续!”


桑玛拍掉手掌里的砂尘,那么一点点疼痛无妨的。


这回上马的过程顺利多了,有一堆人伺候着当栓马桩和肉垫子,结果她连凳子也不肯用,扶住马鞍子一跳、就稳稳当当居高临下地坐在马背上了。


也不想想她是什么出身!骑马的时间也不见得比跑步的时间短,怎么可能对付不了区区的侧骑!


“走!郊游去!”


一圈马跑到大半的时候,圆明园来了人。


她认识那人,是他的亲信侍卫沈采,于是拍拍马脖子赶到近前。


“什么事?王爷在教小阿哥骑射。”


“龙佳管事!”沈采微躬身,抱拳道,“拉藏汗被杀了!”


很好!这回她没从马背上摔下来。



59 可扶可明


她其实很会拍马屁,最起码他府中有封号的女子们经常能收到温泉水来洗脸、玫瑰膏来保养、香囊香料来衬托——包括年妃,一视同仁。嫡福晋是从不多话的,其他的女子们也大多称赞她的“孝心”。


连他自己的熏香都是她打理的,因为她说所谓的使用者“付帐”……


不过他不相信桑玛会把他的妻妾们看得如何重,因为她的心中除了保护过的那位不知在何方的“夫人”,别的全是普通脂粉。


她也从没有什么主从概念,在她眼里皇帝和路边耕作的农人一样、都是上天的孩子,只不过是做的事情不同罢了。


她对财富也是无半点特别的兴致,最多喜欢一些西洋的玩意儿——她可以在街头卖艺赚得几个铜钱糊口,也可以披金戴银而无一丝卑贱之人的不自在。


总之,是个难解的女人。


然而,有时候她干的事情……


胤禛瞪着庄子上的人送来的泉水。


是给他……洗浴的。


真是奇怪的感受呢!有女人用温泉水代替约见的香味短笺……她想见他……而该死的是,自己的身体居然开始发热……


该死的女人!


而他该死地喜欢!



然后,她来了。显然是经过细心的打扮:穿一身漂亮的新奇袍子、眼睛面容显得神采飞扬……窈窕、妩媚,又带着点顽皮,让人恨不能将之关在深闺禁宫,不让她见到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见到她。


“别告诉我你又要远离。”他享受着她的主动亲近,但不等于他感觉不到异样。


“嘘——”她是要离开,不过不会不告诉他。也不一定非要是现在。


温润的菱形红唇缓缓地、从他嘴角逐渐下移,来至他颈间的脉搏处,顽劣地感受着越来越快速的血脉流动。


慢慢解开他的领扣,得意地看着他隐忍又期待的样子……呵呵,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认为有趣:这个大家都害怕的亲王,眼下是她猎物呢!



“我们认识多久了?”她在拥抱的间隙问着。


“好多、好多年了!”


“呵,从我前额有个月亮门?”


“是呀!”


他微微笑,让她舒适地躺在柔软的炕褥上——照她的喜好,填了羽、棉、丝,透气而温暖、柔软。


“那时真是有趣!呵呵,我现在怎么也想不出……唔……脑门子光光的模样来。”


“跟个假小子似的。”他想,她大约是用喋喋不休来掩饰紧张和茫然……但肯定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热情缠绵。他能体会得到她的不安情绪,可又不晓得怎样解决,于是只能加倍的安抚、温存。


“哼……你挺喜欢整我的。”


“那是因为老是见到你跟别人笑,对我却疏远冷淡。”


“那……是因为……”天啊,他在干什么呀!


“因为什么?”他逐渐失去了理智,现在的问答仅仅是本能反应。


“……”似乎不能说,她那时很不喜欢他那种真秋风的态度。


“因为什么?”


他也不是急着想知道答案,只流连于她没有赘肉的细致腰身、弹性极佳的馨香肌肤和平坦柔软的神秘小腹,惹得她无法控制地弓起身,更让腰肢细得只需他的双掌就可合握!


这样的细腰,如何会有沉稳的力道和坚强的意志?只可惜,这腹中无法孕育他们的孩子,不然定然是封王拜相的材料……为什么上天会如此矛盾?!


灼热的唇继续,往下……


“因为……呀……”他疯了!居然做这种事……她瞠大了眼,眸底却失去了往日淡淡的讥讽和世故,满是迷茫。


“……你别担心,有我在呢!”继续,继续逼疯她,还有他自己。


他的耳中已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只有血液中火热的叫嚣:得到她!


“……胤禛……”她轻声哀求。


“对,再叫一次。”


“胤禛……”


“……”


她环抱住他的肩背,给他,全部。



* * *



两个人都是浅眠之人、一有动静就会惊醒。换言之,就是他俩不宜共眠一塌,否则谁也别想休息好。


就这一点而言,他挺适合当皇帝的……


桑玛一般也不留宿,不过她常和他一起用消夜倒是真。而他基本上不和女子一同用饭,就连他的生母都没几回,只除了她……呵呵,她不是不高兴的,只是有些事情两人都不愿明着讲,只会去做。


“这次轮不到你去西藏。”他喝着饭后绿茶突然道。用餐时候的她很考究,饭菜多精致、她就多讲究,于是他干脆埋头吃、吃、吃。跟个穷讲究的女人讲究,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连宫里都不会如此……可气氛确实被她弄得不错便是。


桑玛下意识地倾听四周,很好,没有额外的呼吸声——除非是传说中的绿林高手。没旁人在是件好事,不过“伺候”伟大的王爷的重任就得由她一个人来担了。没关系,小事、小事!


“你为何这样讲?”没有别人在的最大好处是,她根本不需要用多么“尊敬”的语气跟他说话,而他似乎也很喜欢跟她像平常人一样子的说话。


“十四弟上了明折,主动请命率兵收复拉萨等地。可被皇阿玛压下了。“


“十四阿哥一心要当第二个裕亲王,可我觉得皇上不会真的让他直接指挥万人以上的兵马。”


“……皇阿玛对十四弟的看法还难说,但是,眼下派去西藏的人选已定。”他喝的这杯绿茶,难得的浓香。但跟她杯子中茶砖熬制的……没法比!


“哦?谁啊?”


“猜。”她绝对想不到。


“李麟将军?不,不会是他。”


“正是。他是个将才,可不能浪费了。这次派的是一等侍卫色楞。”


“色楞?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战绩啊。难道是学唐朝明朝的太监监军?”


这话太过分,引来他的瞪视。不过其实也就这么回事。


“还有湖广总督额伦特。”


“……他曾经是费扬古大将军的副将吗?”


“他也配当这副将?都是得胜的时候跟着占一份功劳。”


“那他是谁所荐?听上去怎么像你的人。”不跟他辩,他对费扬古极崇敬。


他面沉似水,不答,只转着茶杯。


桑玛不去打搅他,只往小小的炭炉里再加一块白炭,煮茶。


“他带两千多人去,而各地调派的加起来不过六千。”


“由不同的人率领吗?”


“对。”


“怎么听着像换防,而非去打仗。”


“本来西藏就只有几千贼人,何必动用大军?!”


他说得轻巧,但她明白那不是他的本意。皇上的本意才重要。


“皇上不想大张旗鼓进兵,也不能放着不管,就派了支不中用的小队伍去……练兵?”她不用送死这个词,也不希望是这样。凡是当过下级军官的人,从不乐意看到哪支友军被当作战略牺牲品给葬送掉。虽然这是大清朝的士兵与她没啥关系,可也同是这片土地上的同胞,她没有冷血旁观的道理。


“师出无名,不能派大军。这支队伍能顺利到拉萨也不错;若是半途遭攻击,则是大清出兵的绝好借口。”他淡淡分析着皇父的思路,“尤其还涉及黄教教宗势力的争夺,很棘手。”


“……我觉得色楞会输。”想起来了,是个世族出身的骄傲人物,是她最讨厌的类型;那位带去的也是逐渐失了剽悍气质、却多了很多蛮横贪婪的满洲旗兵……那就让他去吧!


“如果额伦特袖手旁观的话……就参倒他!”


“那就荐了年羹尧吧!”桑玛凑上来,殷勤地……布茶,而且是他不怎么喜欢的浓郁滇茶。


“你不是讨厌年羹尧吗?”他半是叙述,半是试探。


“他合适。走过唐蕃古道的人都知道,不强悍的人是上不了高原的,更何况要供应和鞭策大军,就得铁腕。但他并不见得适合前线冲锋陷阵。”


“怎讲?”


“他对一手培养的亲信特别优容、特别信任,而对别的人加以排挤,这样的做法会让属下和同袍心寒,那还打什么?!大家会眼睁睁看着他倒霉而幸灾乐祸,搞不好还来个落井下石。”


他不语了,坐着思考。


而她盯着火焰也思考。



60 可篪可竽


马齐、王鸿绪等人起复了。


“不用对他们多费心。”他这样讲。


所以她也就不管,继续……玩狗狗,因为一对棕色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巴巴地对着她看。


令人觉得非常奇怪的是,跟着主人或是带着主人跑的狗儿居然有那么多种,每种都长得不相同。桑玛习惯了长筒军靴与黑亮狼狗,倒对这些个白白小小的、一看就是经不起折腾的小动物没辙。


试探着伸出手背,那只小白狗立刻摇着尾巴凑上前来。不过当它发现蹦达了一阵子之后,这个“人类”还是不跟它玩耍,干脆仰面躺下,露出软软的肚皮——耍赖。


看看四下无人——这“古代”礼教似乎挺严的,不过要在有戒备的密闭屋子里找到“旁人”,还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脱下靴子,用脚掌去轻轻蹂它的脖子处。小狗儿马上兴奋起来,不停地摇尾巴,爪子抓着她的裤管不放。


“想吃东西还是想玩哪?”她低下头去问。没料到小狗更快地靠近她的脸就要舔。“嘿,嘿,别用口水给我洗脸啊!”


然后背后就传来脚步声和开门声。


敢进来的只有一个人。


“它听不懂人话,但能感受到善意和恶意。”这狗是和硕雍亲王胤禛送来的,他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看望”它,和它的新主人。


“好有趣!想到的时候跟他玩一会,能解乏、消气。”


他微笑,蹲下,熟练地逗着在地上快乐地打滚的狗儿。


“常跟它们玩儿?”


“不常。但看着这些小东西开开心心地吃喝拉撒睡、要么就是眼巴巴等着跟主人玩耍,会感叹人还不如狗。”


“呵呵呵……”桑玛笑弯了眉眼,“可这狗要是没了人,不就跟山林里的狼一样得整日饿着肚子觅食、挣扎生存吗?”


“也对。”他不与她争辩歪理,只单纯地享受这片刻的静谧与清闲。“也清闲不了多久了……”


“怎么了?”帮他按摩、按摩僵硬的肩背。


“仓场出了麻烦……”


“我记得施世纶以前总管过仓场?他也是镶黄旗的吧?”虽然旗子的事情很麻烦,但接触多了也就习惯了。


“他老了,而且已经升为漕运总督。”何况汉族的主奴观念本就淡薄,他又能起多大的作用?


老了啊……“好可惜,他是个管烂摊子的人材。”


“哼!”他哼笑,“烂摊子……说得好。”


很多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将她当成心腹属下,更多的用命令的口吻指派,等过了会又会不知道是不是该受回成命、让别人去干。可他不晓得,她从当初被借去为他效力时开始,就已经习惯了按照他的思路、方式去做,没了指示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反正不是叫你去当仓场侍郎就成。”


“哈,你当我是谁?侍郎拾遗?”


“哦,是烂摊子拾遗啊!”


“你——”


他伸手捏她的面颊,她笑着躲开。


如果他日他当上皇帝,说不定想起今天被开玩笑的一幕来……唉,是喜是怒还不晓得呢!


“王爷大人呀——”


“玩笑话就别讲了。”尤其是她这样的口气……很可疑!


“如果我死在你前头,你就拿我的骨灰陪葬吧。”


他展臂拥紧她,闭了一会眼才道:“好!”



* * *



十四贝子派人去十六阿哥府上找她。也幸亏她在,不然还得麻烦找借口。


“你觉着色楞他们能平西藏吗?” 十四贝子胤祯开门见山。


“我只可怜那些跟错了主帅的士兵。他们招谁惹谁了?!”桑玛也不含糊。


“额伦特会帮着打好这一仗。”他补充一句。


“他有本事在后援不足之下以少胜多?”


桑玛一口喝干杯中的龙井。是好茶,可她不是很喜欢清淡的茶叶,浓香耐泡的炒青还合她的意一些。


额伦特是谁荐的,一目了然。就看眼前这位皇十四子同他那几个曾经非常要好的兄长们有多大的差距了。


“你认为他们可能会败?”


“败军之将死不足惜,可惜的是无辜陪葬的士兵们。”


“你怎么说话来着。”其实胤祯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因为他很高兴有人讲出他也想说出口的话。


不和这小子计较。桑玛不理他的怪罪,反正他一向是雷声大、雨点小,从不曾真的骂过她——这一点其实跟他的同母兄长差不多。有时候她真把他当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管着、罩着……宠着。


“您还是先等等消息,然后直接向皇上提出入驻青海。”


“说说看你的想法。”是不是跟他一样。


“八贝勒、九贝子他们给你出了什么主意?”


“你真想知道?”胤祯指指空了的茶杯。


“无所谓。反正大概跟我的不同。”见鬼,她到哪里都得伺候这些阿哥吃茶用饭吗?!……算了,不跟小鬼多计算。喝、喝、喝……喝死你!


“是不同。他们要我请命统兵入藏。”


“谁督管您部的粮草后援?”


“……大约是阿布兰或是其他人。”


“监视啊。”不负责任地嘀咕几句,不管他听了是何脸色。“不过,抢了西藏又如何?没有富饶的土地,又高又荒,却得派大量的兵马守卫,实在不像是策妄阿拉布坦的野心所在。”


“你说他一定要争夺青海,然后挥戈……”


“川、滇。”桑玛折了枝梅花,去掉惹人怜爱的花朵和芽苞,在略显坚硬的泥地上画出藏区和南疆的大体地图。


而这正是胤祯喜欢找她来问的原因之一:她对地缘战略相当有见地。


“四川必须是铁桶一块才成。”


“现在的总督……”可能不大适合吧。


“虽然我讨厌姓年的,可他对付盗匪和叛乱很有一套。您知道我欣赏能文能武的铁腕人物。”


“他也是四哥侧福晋的兄长。”


“他是谁的舅子关我屁事。”


“啪——”


桑玛惊愕地瞪着他:他、他、他,居然打她的头?找死啊!


“女人家说什么粗话!这种话连我都不能讲的,小时候谁说了粗口会直接被罚。”


“哼……我又不是什么皇子阿哥的,我就一开店的。”


“黑心店。”而他是冤大头之一。


“价钱公道着呢!算起来又没赚到多少。”


“你一年往少了说能往你自个的口袋里放两个巡抚。”


“嘿!那些个巡抚可赚了!就比如说那郝寿,光养几个名伶跟女优,一年最起码要花上五千两银子。”


“你打听那么清楚做什么!”胤祯皱眉。有些贵族男女通吃的作风连他也看着不顺眼。


“那是有人当我是个漂亮的相公,问包我一个月要多少银子!”桑玛一怒,折断了手中的梅枝。


“……他们当你是‘相公’?”其结局可想,哈哈,真好笑!


“有我这样漂亮的‘相公’吗!”她恨不能将胤祯狠狠揍一顿,至少打掉他脸上的可恶笑容。


“有,我见过比有名的婊子更美、更妩媚的。”好好的男人成了那样,实在是……


“哦?十四贝子您也找过‘相公’啊!”故作惊骇状,恶整回去。


“你胡说什么!”他像是嗜好美少年屁股的家伙吗?!强忍住跟这女人打一架的冲动,胤祯收紧拳头,就怕它们一不小心就轰上龙佳·桑玛那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年轻面孔。娘的,还是让她去做“相公”好了!


 

发帖者若为原作者,则本文版权归梵天及『稽古右文·康雍梦华』共同所有,转载或引述请标明作者及出自www.ourjg.com;

若是转贴或引述他人原创内容,版权归属原作者所有;若为本站限制浏览之资源,未经许可前禁止转载!

 

无忧时节 离线
级别: 八品司务
UID: 1252
精华: 0
发帖: 25
金钱: 35 枚
威望: 0 点
金币: 0 个
在线时间: 0(时)
注册时间: 2006-01-07
最后登录: 2006-05-03
9楼  发表于: 2006-02-10   

写得好好啊,


梵天加油!~

铁四党!

 

发帖者若为原作者,则本文版权归无忧时节及『稽古右文·康雍梦华』共同所有,转载或引述请标明作者及出自www.ourjg.com;

若是转贴或引述他人原创内容,版权归属原作者所有;若为本站限制浏览之资源,未经许可前禁止转载!

 

上一主题下一主题
«12»Pages: 1/2     Go
描述
快速回复

遵守版规,请勿顶帖,勿发表纯表情、纯引用帖;权限不够请努力发帖,勿发牢骚抱怨贴;历史讨论区请勿发表纯空洞、同情、花痴的慨叹水帖!
认证码:

验证问题:
乾隆的陵寝名,请输入拼音YU Ling对应的中文 正确答案:裕陵
按"Ctrl+Enter"直接提交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