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国之殇
公元1938年
一小队人马在崎岖蜿蜒的碎石路上艰难前行,时不时停下查看路况和工程的进展。
“龙公,公路的推进速度比我们预想的要快。大概可以按照预定的时间通车。”一名青色军服的男子道。
“汽车开起来还是很困难!”另一个灰发、灰眸的外籍军官嘀咕着。但当他举目望去,在发现山岭间筑路的民工大部分是女人和青少年时,不由得眯起了眼:“怎么都是妇女儿童?太危险了!”
“男人都参军打仗了。我国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勇敢地保卫家园。”被称为龙公的壮年男子平静道。
“喝——”
女人和她们的孩子们,身上穿着各种服装,腰间挂着一天的饮水和干粮,用着自家的锄头、榔头甚至石块,奋力地在大小山石上敲击、试图早些将其敲碎;少数的青壮年喊着号子,拖着巨大的石磙子碾压着用敲碎的石头勉强筑就的公路,一遍遍地来回滚动,将行走不便的地方压平整……
一只小猴子从马队旁边窜过,三两下便跑到远处山头一个少年打扮的半大孩子身边,后者正全神贯注地与另一名中年工人一起、小心调整着长长的火药引线。
“龙将军!”有人高喊。
男女老少们抬头,见到他都象征性地挥了挥手,又埋头继续工作。
“把肉干和药品给老人,由他们来分配。”龙将军简洁下令。
“老爹!”伴随着一声尖叫,先前看到的少年从山石上一跃而下,以令人吃惊的步伐轻松穿行于危险横生的石崖,很快来到马队前,然后——抱着龙将军的大腿不放。
“桑玛!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挣脱不开、也没认真挣脱的男人无奈下马,拍拍男装小少女的头。“又长高了!”
“嘻——能吃能睡能干活,当然长得高啊!”桑玛乐颠颠地操着各地方言甚至几句英语,与同来的其他人挥手打招呼。
“别老是干活,我叫你念的功课呢?”
“在!在!我都写好了!”说着,小姑娘一溜烟钻回小草棚子,不一会就拿出一叠本子。“我的字好看多了,博士也夸我学得快呢!”
确实,端正的小楷,却写着文言、新文和一部分数理题。
“老爹!你要留下看看进度吗?”桑玛渴望地仰头看着他。
“我会好好问你跟着李博士学了些什么知识。对了,大山坝子的工程结束后,你就跟我回昆明上学。”
“哦……只要跟着老爹走,到哪里都行!”桑玛死命紧抱了将军的腰,直到不远处的叫声传来。
“桑玛!准备了!”
“来了!”
“桑玛!”将军叫住她。
“什么事,老爹?”
“当心些!还有,别自己去,让工程兵去!”
桑玛笑着应了,回头心里暗笑:工程兵不是死了吗?现在都是……
山路对于城市里来的人来讲非常不好走,但对于桑玛而言还是和平地差不多。没几分钟就到了山坝子口上,几个人已经在腰间绑好绳索准备探下去打炮眼、开山辟路。
“老罗!你昨天还在发烧,回来!”桑玛一把揪住瘦弱老头,转眼就把他身上的绳子解下。
“桑玛,工程不能拖!拖一天,鬼子就会多杀一千人啊!”
山里的人连汽车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但大家都知道从海上来的恶鬼到处抢劫财物、坑杀男子、奸淫女人孩子,还大批地放火烧毁村民祖祖辈辈的居处。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所以当政府号召大家齐心协力修筑一条前无古人的通道,好让军品从国外运进来打鬼子时,男女老幼整村整谷地都出动了。
各族的族人们,十几辈子以来都没这么团结一致过!
“废话!工程只能提前,不能落后的!我念书不就为了救大家吗?”桑玛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迅速把绳索绑在自己腰里,然后接过小心计算过的炸药与铁杵、刺刀等工具。
虽然她连自己是哪一族都不知道,更不晓得父母亲族是谁。反正记忆中,除了颠沛流离,就是跟着老爹骑马、念书、学枪。老爹是位将军,她长大后当不了将军的话,也要为老爹上战场挡子弹!谁要伤害老爹,先得踩过她的尸体!
“桑玛吗!”
“我炸山比你还强,罗嗦个什么劲!”
余下的人默然。这炸山是个经验活,而桑玛小小年纪却已经做过很多回……要不是因为龙将军的指示,他们真的不想放弃桑玛这难得的工程小人才啊!
“小心些!”
“知道了!”
下潜不久,桑玛到了预定的眼孔,放进炸药、做好引线,又继续打信号让上头的人放她到左下侧,用工具凿开一个小眼,再放进量少一半的药面。再——
“鬼子的飞机来了!!!”
“大家隐蔽!快躲开!”
随着恐怖的爆炸声,几颗炸弹在山崖附近炸开。
崖下的桑玛,额头、手心、后背都在沁汗。
“啊——”随着一声惨叫,就在身边不远处工作的一名工人被掉落的大石块砸入汹涌的大江中。
一定要完工!
桑玛的头顶也被碎石头打破,血顺着颊边、下颚滴到肩膀上。但她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疼痛。
见到维系着退路的绳索被石块边缘割开的险情,她也没有多想。
报上曾读过一句话:
生命之意义,于危急时刻!
那,她这十来年的生命的意义,也就在这条用女人和孩子们的血泪筑成公路上吧?!
桑玛谨慎地将引线都绕在手中,凭借着多年山地生活的经验,她沿着石壁上的裂纹慢慢转移到牺牲的工人那边,继续他未竞的工作。手指掌心中若没有薄茧,会伤得不成样子吧!桑玛颇为得意地看着自己在一百米崖壁上打的七个炮眼:
火药用量之准确大概连李博士也会称赞吧?
“桑玛……”耳中隐隐有叫喊声传来,但被轰隆震耳的奔流水声盖住了。
脚下不到百米就是湍急的江水,头顶上是弧状微微突起的石崖。一截彻底断裂了的粗绳加快着掉下——幸好她已经将它从腰间取下,不然这十来斤的分量会让本就岌岌可危地站在崖缝上的她也掉下去。
“老爹!”
桑玛突然轻轻喊了声。
老爹,保重!
嚓、嚓的几声,牺牲的美国工程兵送给她的打火机点着了引线,“吱吱”地迅速燃着……
几声巨大的爆炸声,不同于鬼子飞机扔下的炸弹,而是坚不可摧的石壁屈服于人力而爆裂开,从此打通天堑通途的美妙响声。
桑玛最后的意识是:
这声音真是美妙啊!
* * *
康熙39年
兵马在崎岖的山路间高高低低地艰难行进。雨蒙蒙的夜里看不见任何星子,甘肃、陕西等地的士兵们刚渡过湍急的大河,现在又摊上迷路的苦楚,真可谓祸不单行……
“什么人!”
兵丁拔刀出鞘。大家绷得紧紧的精神也立即反应,以为是敌人来袭。
“住手!”
率领这支军队的参将李麟制止了部下。
黑暗中,是一个狼狈不堪的少年,一双惊惧的大眼瞪着眼前围成一团的大清士兵。
这是哪里?
桑玛已经惊愕了几乎整整一天一夜,不但水米未尽,而且惊恐万状。
她清醒时,身处山间……周围的景致一个也不熟悉,也没有人烟;而这些突然冒出来的人,穿着奇怪的衣服,手里拿的是大刀!
不是鬼子,也不是本地军民。
这是哪里!
“你能讲话吗?”李麟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入伍多年还会对这受了惊吓的少年起了怜悯之情。也许是小家伙的眼,很像数年前夭折的小弟吧!小弟临终前晶亮的大眼中对死亡的恐惧与对亲人的留恋,让他终生难以忘怀。
“……你讲的是汉语啊……不是鬼子……”桑玛喃喃道,“有喝的水吗?”
李麟微笑了下,递出自己的水囊和干粮。
“小兄弟,你认识——”他的声音顿了顿,因为发现对方前额上乱糟糟还染了血迹的头发!头发?不是汉人也不是满人?怪不得长相偏异族,大概是藏人吧?连口音也非常奇怪,只能勉强猜出其中的意思来。“你认识路吗?”
桑玛狂吃狂喝了一通,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她皱了皱眉,小兄弟?她就这么像男孩子?!然后她看见讲话的人和他身边那群人马的样子——
留辫子的男人!
这鞑虏皇帝不是被推翻了几十年了吗?还是自己在做梦?
“你识得请东南西北方位吗?”李麟不死心地又问了句。
桑玛瞪了他许久,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即使没有月光和星辰,她就是凭着气味也能在大山里找到北!
“那个是北边,那个是东边。你们迷路了?”
“是!我等奉檄要前往磨西面剿灭叛军,晚晌刚过了泸水。小兄弟可知道方向?”
磨西面?!
桑玛在嘴里用几种方言读了几遍,大概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地区。藏区啥时候有了这么古怪的汉文地名啊!
“你们过泸水河多远了?”
“……大概四十余里。”具体的他也不知道。
“好象过头了。”桑玛哑着嗓子说。没办法,她又是伤痛又是饥渴的,没死是运气!
李麟一惊,回首召来亲信的几名千总,紧急商议。
桑玛对讲汉语的人比较亲切,又听着说是个奇怪名字的叛乱头子,自然而然地就向着给她水和干粮的人。这人跟老爹有些共同的气质,都精干中透着文雅。
“既然过了头就杀个回马枪嘛!要不和其他部队换个法子合围?”
跟着指挥一整个师团的老爹,她还是懂一些的。虽然这些人武器极端落后、穿的所谓军服也笨拙可笑得很,但……现在到底是啥年代啊?
几名军官模样的人齐齐向她看来。
“打仗不就是要抢在敌人前头!难道你们还退回去啊?”
开玩笑!为了抢一点时间,要牺牲多少士兵的生命,这帮人是干吗的?还是要等皇帝什么的下命令?
“小兄弟,你懂得不少。”李麟略微思索片刻,挥手让原地休整的士兵上马。“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他打定主意,不能放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走,不管是奸细还是个好出身的贵族,哪怕绑了也要带走!
“你供我吃啊!”虽然是个好主意。
“那是自然!”李麟咧嘴笑开。
哼!他笑起来可没有老爹英俊!也比老爹看起来老一些!
“行啊!有多余的马吗?”
她可是骑马、赶马的好手!还曾跟着前一任抚养她的老人走过千里的路缅甸运璞石!
李麟看了她半长不短的头发一眼……到底是哪一族人啊?要是真带回去……这头发可是个大麻烦啊!
他招了招手,唤来一名亲兵,“得了空给他剃头。”
“喳——”
而另一头的桑玛,不知大祸就要临头,还自得地想:有人管吃、管喝,说不定还管住,运气真是好哪!
2 山之上
小丘下在厮杀着。说是厮杀,但在桑玛看来更多的是乱七八糟的混战。而她最不喜欢的是刀的效果与枪炮根本是不能比的。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年代?
“今年是哪一年?”她问被那个“李参将”留下照顾——实际上大概是看管——的军士。
对方怔愣地瞅瞅她:“今年是康熙爷三十九年啊!你这日子怎么过的?”难道是野人?
桑玛嘴角扯动,康熙?好象是个不错的皇帝。
不过老天爷既然让她到了这年代,是不是赋予她提前打倒满清皇帝的神圣职责?
她记得,这皇帝不是坏蛋啊!
“真是……”原来身上的衣服早就成了破布,现在套的是件旧军服,也够古怪的就是!呵呵,其实她自己也是古怪得不得了!
正莫名其妙地乐着,脑袋上的口子被扯到,痛得她直咧嘴。居然没给敲成痴呆,也实在是运气好。
“嗷——”一声类似野兽的吼叫离得很近,近到几乎就在耳边;一股腥臭味刺激着鼻腔。桑玛是在战场上和林子里呆久了,从大小毒虫野兽到敌人的飞机大炮,若是没灵敏的反应,早不知魂儿飞到哪去了。
但她现在也是“魂飞魄散”的那种就是!
一边躲过毛茸茸的外国土匪——不讲汉语的都是!——一边手下臂长的刺刀出鞘,准确地挥、刺、切,将几个美国大兵好心情下教她的近身搏击与中国军队的肉搏战术一块使上,倒也不会让五大三粗的匪兵占便宜。
“砰——”
一声枪响!喜得桑玛差点尖叫。确实是喜悦,能听到枪的声音!说明能回去了?
“啊——”匪兵高喊着土话——不是汉、藏、彝或是任何她熟悉的语言——向开冷枪的一名士兵冲杀而去。
笨蛋!桑玛气得跳脚,不过五十几米的距离,这么大一个目标,居然一点火星星也没打到?
太气人了!气得她不顾一切地纵马跟着那个大家伙,手里的刺刀不听大脑使唤地……放冷刀!那大块头被锋利短小的刺刀戳中右臂,正气呼呼地要拔出来。但这刀上有很多凹凸纹和倒刺,这人不管不顾往体外拔,自然会吃尽苦头。
趁着对手与刀子奋斗的时候,一直在桑玛身边的军士赶来一刀弊了他。
被冷武器杀死的尸体,似乎比炸成碎片的好看些。
桑玛先下了马拔出心爱的刺刀,用尸体身上的布匹仔细擦干净血迹之后才收进腰间皮带。却在直起腰的时候呻吟出声。
头颅丝丝地抽着,好痛!
“多谢小兄弟!”被救下的火器营军士谢着。
就长得那么像男的?桑玛气得没理他,直皱眉低头揉着脑袋。过了会,她突然想起:
“你的枪法就那么糟?这怎么打仗啊!”这不是打一回死一回吗?
军士愣愣的……只听说过箭法,没听说过枪法啊!
桑玛没理会他,一伸手就拿走他的土得不能再土、却长得不可思议的土武器。喝!这火药也糟得要命!
怪不得教授历史的老先生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然后是一堆恨不能冲回若干年前、一枪干掉慈僖的苦痛模样。
这时候是不是还没有慈僖那个坏女人?康熙……应该不是慈僖那个不中用的丈夫吧?
都是老师们满口都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文章都是民主和抗战,害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枪要打准可真不容易!”桑玛比画着,试图瞄准,可瞄了半天也不可能与有准星的比,也不清楚百米左右的距离能不能打到。
不管,打了再说!
砰——
一名正在与李参将缠斗的叛军头子不可置信于自己胸前的血洞洞,高举的大刀也无力地垂下。
李麟也吓了一跳。但军人的本能让他抓紧时机,一刀劈下对手的人头。
周围的叛军见到最是强悍的主帅,在可怕的响声后胸口就突然出现致命伤,骇得纷纷四散奔逃,一点不像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军队,倒跟山贼差不多。
“匪首昌侧集烈已亡,其部署无心恋栈。余下只需打扫战场即可!”
李麟在这一仗上稍嫌太过谨慎了些。可他清楚:昌侧集烈的这支叛军主要目的是抢劫财物和奴口,而他部下还不到两千人,要追击近乎同等数目的匪兵,一来是生怕抢了上司提督大人和友军的功劳,二来亡命之寇可能会让他损兵折将过多。
趁着清理、扫荡的当口,李麟靠近了桑玛:“刚才的一枪是你发的?”
“是呀!”
桑玛点头,虽说自己和老爹军中的神枪手不能比,更及不上远征军里出类拔萃的军人们,但在这地方应该算是好的了。
李麟眼中精光闪动,“你叫什么?”
“桑玛。”
“桑玛?姓桑?”怪名字。或者说根本不是汉名。
“……不知道,真要找个姓,就姓龙吧!我家老爹姓龙。”
“龙?你的老爹?”
“是养父。”
李麟点了点头。龙姓?约莫是西藏与云南交界处的某个土官家族的养子。“可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回去?回去打鬼子?就他手下的那帮笨蛋?她拼命摇头:“家里再没有亲人了。”
“那就当我的随从亲卫?”
“管吃管住就行!”
李麟双眼微眯、爽利地答应:“行!”
桑玛兴高采烈地把玩着李麟“借”给她的鸟枪。虽然同时一起“借”给她的衣服——男人的衣服——质地粗糙、难看又不好穿戴,她还是满意于不必衣衫褴褛地见人。
“桑玛!过来!”
“好!”
她兴冲冲跑了去,却见一个高壮的士兵,手持明晃晃的小刀,指了指营帐间多出来的一把椅子。
“坐。给你理发。”
桑玛直瞪眼,“你会剪头发?”
“坐下!”另两个颇为熟识的士兵一左一右将她按坐在椅上,末了还把她的双手缚在把手上,还一人一边的紧紧按住她的肩膀。
这架势也太看得起她的“武艺”了吧?!
“喂!你们干什么!”
不是好事!难道要砍了她脑袋?
那么,死了以后会不会又回自己的时代、见到老爹?
在愣神的工夫,剃头“师傅”手艺好象非常好,快刀“嗖嗖”地斩着乱发。
桑玛只觉得脑袋发凉,“嘿!老兄,别太短啊!短了难看的!”
对方咧开一个近乎恶意的笑容,“等会再让你看。对了,你会不会扎辫子啊?别散着一头长毛的,丑!”
“会呀!我会绑不少头发的样式呢……”
咦?还有人帮忙弄发型?
但很快的,桑玛再也乐不出来——没有哪个女性会不知道自己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有多长。
然后入眼的是几名士兵光光的脑袋……
“不许剃光我的头发!!”她发出平生少有的刺耳尖叫。
“好了!小兄弟!若没有这个月亮,你的脑袋就没了!”
“哇啊——”
桑玛摸到了光溜溜的脑门子,然后整个营地都听得到她的尖叫声!
“出了什么事?”
李参将陪着一名看上去职位更高的家伙肃着脸走了过来。
“我的头发!”桑玛愤怒地跳上去想掐死他。
当然是被牢牢摁住。
“胡闹,大清人人都剃发,你不想活了!”
“你老婆女儿也弄这么块光头吗?!”桑玛大吼,尖锐的声音让另一名高官皱眉。
李麟怒道:“女人当然不用!”
不然那男人们不就只能抱尼姑了?
“我也是女的!为什么就剃我的头发!”
所有的士兵和军官——当然都是男子——脖子齐齐僵住。
白日见鬼了不成?这野孩子是女的?
李麟也惊愕地任她挣脱了扑上来大打出手。
这拳头可真硬朗!是条好汉!
……不对,是女的!
……那该怎么形容?悍妇?泼辣货?
“还我的漂亮头发!!”
此一役,损失惨重。上自李麟下自剃头兵,满脸满身挂彩,好不壮观!
“咳!李大人,”来营中视察的四川提督唐希顺,也是李麟本场平叛战争权力最高的将官,瞅着李麟脸上的抓痕,想笑又不便明目张胆地大笑,“你说,那位桑玛姑娘一枪就打死了昌侧集烈?”
要真如此,确实是个人才!战事过后,哪怕大阅时让皇上开开眼、高兴高兴也好!
“末将不敢居功。确实是她一枪打中昌侧集烈的胸膛。”亲眼所见的士兵太多了,难保没有提督的人,他要是抢了功劳到自己名下,可能会被本就对他有几分忌惮的提督狠狠弹劾。
“……她是何来历?”
“她自称随养父姓龙,据末将推测,应该是被叛军屠尽的当地土司一族,因能讲一口颇流畅的汉语、藏语和彝语,又懂军事,应该是个好出身。”
唐希顺想起小家伙光亮的脑门和泪汪汪的大眼,一股笑意涌上喉间,只得用咳嗽掩饰了,“那,不然将错就错,既然她已无亲人、又……就先让她男装随军,再算一份军饷,如何?”
“提督大人所言甚是!桑玛无依无靠,衣食没着落,应该会同意。”何况她还被自己下令剃了男人的头……呃,就不知道她会不会恨死了他!
“小子!你就别当女人了!就你那脾气和身材,是嫁不出去的。”
打架比谁都狠,胸前没半点线条可言,哪个男人乐意娶她啊?!
桑玛不予理睬,继续埋头研究火药的配方为什么放不了多久就会受潮——她已经有整整半个多月没有同营里的男人说过话,也就是说直到现在没开过口!
“哪!你这个月的军饷!还有提督大人的赏赐、参将大人的……赔礼。”亲兵忠实地转述。
桑玛挑了挑眉头,看了会,将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塞到自己缝制的、难看至极的腰包里。继续低头拆、装、调。
“你的军服和大氅。”
拿过来。
“还有一壶奶茶。”
抢过来!
“哈哈哈……”
军人们笑开了锅。这小家伙太有意思了!生作女娃娃实在可惜!说实话,她实在不像个姑娘家。
桑玛也摇头。说气,早就气过了。根据她的研究,这时代的女人必须有一双恶心到极点的残废小脚,才能嫁出去——当然是汉族士兵说的。听说只有满族——似乎叫旗人——和其他族的男人才喜欢大脚女人……
所以她还是男装比较好,不然要是给关在大院里不许出门,还得和一群女人抢一个丈夫,她会发疯的!
“哼!帮我剃头绑辫子啦!”
笑声嘎然而止。啥?
“我要当兵,可没女兵,那我就勉强当个男兵好了!”
营中呆楞。这行吗?算不算欺君之罪?恩,要好好参详、参详!
整支队伍打胜仗的快乐气氛,在参将李麟收大朱批转呈的奏折后陷入恐慌。
“我们死了那么多人,赢了,还功过相抵?!”
老兵忿忿不已地用拳头敲打地面。
“提督没捞到功劳,也不想让我们李大人有功劳,非找出岔子参一本不可!”
“那个提督还夸过我……怎么现在翻脸不认人!”桑玛不是不懂的。跟着老爹上上下下、起起落落、沉沉浮浮,能把英雄豪杰磨成了小妇人。她年幼的时候只晓得经常搬家,稍微大一点才明白:原来那房子、车子甚至女子,可都是有来头的!从中央到地方,从上峰到下属,谁晓得哪里突然来了一记冷枪!
几名亲兵笑起来,“小兄弟,你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可不适合当官。”
“屁话!没有女人当官的。除了那个什么孟丽君。”
“咦?孟丽君是谁?”
“……”这年月,枯燥乏味、男男女女皆无情调的日子,怎么过?想想老爹,他知不知道自己还活着?会对着江水流泪吗?还是会响应佟军长的悲壮名言,以死报国?但自己年纪轻轻,多少也能获得烈士之美誉,算是值得了!
“你们说,唐提督可会害了李大人?”
“应该不会吧!”
“可听说……总督噶礼他也说大人的坏话……”
“这可了不得!”旁边的人一蹦多高。
桑玛好不容易记住了这年头提督比参将大,可总督比提督大多少?值得他们怕成这样?!
“噶礼很厉害?”她问。
大家静默了一会,“小兄……呃,桑玛,你可记住了,这人功勋连皇上都要卖几分面子,所以他有本事搜刮遍南方九省一点事也没有。”
桑玛愣了会,“不是说皇帝是个好皇帝吗?那为什么还有这种人?”
“他是皇亲国戚,还在打败噶尔丹的时立的大功……哼!满旗人犯了罪跟咱们犯罪可是大不一样啊!”
后面这句是低语,但桑玛听到了。
原来,打倒皇帝是对的!而且是太对了!
3 望四野
“……战死者光荣,偷生者耻辱!
……荣辱系于一人者轻,而系于国家民族者重!
……国家多难,军人应当马革裹尸,以死报国!”
天刚蒙蒙亮,桑玛就习惯性的起身。在她看来算是早的,但在这年代似乎挺晚,因为每次都能见到李参将波澜不惊的脸。
两个人也不说话,各干各的:一个练军中教授的拳术和火枪瞄准,一个练骑马射箭摔跤大刀。
桑玛重复两次练习全套的拳脚,又在众人的瞠目下呼哧呼哧地沿着大营跑了好几圈,还三两下就爬上营门大柱上放枪打鸟——打下一只才算——觉得与老爹的要求相当了,才停下休息。开始继续手工做枪膛线——没有机器来做这玩意,可难苦了她了!!
李麟并未追问这个男孩模样的小姑娘的身世,但见她拳脚虎虎生风、嘴里念的全是国仇家恨,心里不是没有狐疑。
这姑娘肯定不是拥戴前明的南方汉人,因为她对满汉的差别无半分感觉,既不讨厌也称不上喜欢。可她又为何满腹悲愤,讲出口的话全是捐躯、裹尸、战死之类的激烈字眼?还有,他更大的疑问便是:她的火枪技巧是哪里来的?!
汉军火器营的训练不足、装备老旧远比不上满旗营的是事实,但她一到就把几名老伙计踢到一边,随便弄弄就将二十几名鸟枪手拿的家伙们改进了一番,不仅是火药面,连铅弹的射程都远了不少、也准了很多。尤其是她那手不必东瞄西准就能打中百步以外目标的工夫,让全营上下都把她当最后的救命稻草——这本事可派得上大用场啊!
没几天,李麟找上她:
“桑玛,我得回京师述职,你和我一起去吗?”带上她,兴许会有其他的好处。
桑玛头一歪,“不是问罪?”
李麟嘴角轻扯:“锡勒达、满丕大人都保我无罪。怕什么!”
“但不再归于唐提督麾下?”
闻言,李麟大笑,“是呀!不然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呢?”
他毕竟是救了条生命,难道忍心放这孩子孤身一人在军营中?何况……这姑娘聪明着呢!
尽管李麟口头说没事,心中稍嫌没底。原因是上峰让他于京外接驾亭迎驾。
皇上虽北幸,却每日勤于政务。他不清楚弹劾自己的奏折上的朱批为何,邸报上也只字未提,只写了平叛大捷,及他和唐提督的名字。
应该没事。
跟着几位大将军出入生死战场十数年,李麟虽不屑,也对官场做派颇了解。许是圣寿渐长的缘故,皇上近年来越发仁慈,官员们犯下普通的过错少有重惩,而武将更是不曾碰上小过掩大功的事情。
“参将大人,你的马上射箭本事很差?”
“你说呢?”
“我见过,似乎不错。”
李麟气结,过了会反问她:“你能在马上打枪吗?”
“能!”
“那,回京的时候试试看?”
“行!”提到什么京师,桑玛忍不住问了个悠关生死的大问题:“对了!对了!大人,问您个要紧事情。”
“什么事?”
“北京很冷吗?冬天是不是还要下雪?那不是要冻死我嘛!”
“……”
* * *
桑玛曾跟着龙将军参加过盛大的阅兵典礼,绝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但当她见到一大群人穿着各色古怪衣服——当然只有她见着奇怪——长衣肥袖、兵器闪亮,却是一动不动地等着皇帝驾临时,多少还是很感慨的:这些士兵与官员们的精神面貌都很好呀!
只是她完全搞不清楚他们的职衔高低:听说皇帝的官员是分等级的,但怎么分她可糊涂得很。
“我教你的礼仪记得吗?”李麟轻声问向骑马跟在身后、亲兵打扮却手持鸟枪的桑玛。
“记得!”不就是趴在地上叩头吗?她好歹信佛,怎么不会!当皇帝老子是个罗汉,一切不就完事了?
偌大的队伍,没有嘈杂起哄、没有交头接耳……军纪严明啊!
桑玛望向天不亮就等在京师四十几里路郊外的人群。当官的和当兵的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也够难为的!
她挺直腰身、目视前方,拿出当年老爹叫她在大热天站在两跟细牙签之间、不动脚不动身不动头地站上四个小时的本事来,倒是让想瞧不起她的人无话可说。
静悄悄的。
太阳升起老高。最“娇弱”的汉族官吏们渐渐开始站不大住。
才担心队伍会乱套,远处传来号角声、马队前进声和金属摩擦碰撞声。
来了!
桑玛从没见过什么皇帝。最后一位满清的皇帝被赶下台时她还没出生,当然教师们也挺乐意将蛮夷的君王们讲得一钱不值,其中就包括清朝的这些位。
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啊……桑玛心中嘀咕着:这些人的母亲应该都很漂亮,那么应该不会太丑吧?
结果她还是没瞄到一眼,因为不是站在最前排,皇帝又是乘坐高大的木制马车——没有敞篷汽车,嘿嘿,这是必然的!
看不见!
“李麟——伴驾!”
李麟一激灵。想着肯定没好事,但又不能不听从太监传的口谕,不得不硬着头皮策马上前。桑玛看他一眼,右手五指并拢、放在太阳穴旁。李麟知道她是“一路小心”的意思,遂点点头,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这位将军对她相当不错,虽然有很大的利用成分在,但桑玛很高兴他供她吃穿住行,不追问她来历的同时还帮她编了一套体面的出身与经历。
她现在是殉难土官龙家的女儿,又帮助皇帝的军队立了功——一个对双方都有好处的说法。
没多长时间,大概还不到四分之一的时辰——真不习惯这种慢吞吞的计时方式,弄得人也变懒了——两名穿着光鲜黄色军服的皇帝卫兵飞马到了桑玛面前。
“皇上让龙桑玛与李麟枪箭护驾。”
桑玛突然明白,似乎是个了不得的皇亲大官告状,说李麟不擅骑射。
这个皇帝不是昏君。
她心里想着,手下轻拍马脖子,也不用马鞭就平平稳稳、风驰电掣地赶去救急。几天前才和李先生比试过一场,他骑马射箭、她骑马打枪,结果一只飞鸟同时中了一枪、一箭,引来随行所有士兵和官员的称赞。
现在他要在皇帝面前玩这手!
握紧了经过改良、不过一米多点长度的枪,她胜券在握:不就是为封建帝王表演军人风采嘛!又不像要一个人面对整支鬼子连队黑洞洞枪口的那般发秫,怕什么!
著名的康熙皇帝长什么样子,桑玛居然没先瞧个清楚,她只对给出的奖品两眼放光、目不转睛:一柄修长、精美、闪着青色光芒的武士刀!
李麟冲她摆摆手:“奖品是你的,跑不了!”
说着,众人哄笑,大多是嫌这话太大:就这个半大少年?!
但当四只放飞的鸽被两骑人马用弓箭和奇怪的连发短火枪轻松打下时,嘲讽和怀疑都化为佩服……和心怀鬼胎,也让几个作陪衬的虎枪营佐将发作不得。
“好枪法。”
有个略低沉、却让人无法忽视的声音称赞道。桑玛只管盯着漂亮得少见的刀——她知道,鬼子大佐大概都见不到这样好的东西,那起码是大户出身的将领才会有……宰了这帮鬼儿子们!!
“……桑玛!桑玛!!”
“什么?!”桑玛一惊得跳起多高,打枪时冷静沉着的大眼现在像只被猎人追的小鹿,好笑极了。
“你叫龙桑玛?”
穿着明黄色长褂子——反正不知道叫什么——的中年男子颇为温和地问。长相绝称不上丑,也不见老。
桑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众目睽睽之下只深深鞠了个躬。一想不对!赶紧按照参将教的礼仪,结果是左腿先跪了,不对,又乱七八糟地换了腿重新跪。
这一折腾,不少人笑开、不少人惊惶。
“龙桑玛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果真是异族的孩子。相貌绝不猥琐、气质雍容大方……却十分的真。
皇帝似乎十分地喜欢她。在听说她被当成男子被剃了头、结果头发怎么也长不出来时,特地命令从太医院找大夫看治。
“可惜你是个女娃娃,要不然,脱不了沙场留名。”
桑玛一听就上火,才不管什么礼貌规矩什么的,立即回一句:“皇上,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能保护百姓的身家性命,都能留名啊!”
“呵呵呵呵……”全场也只有康熙皇帝一个人高兴地笑出来,“有道理!”
桑玛不太懂伴君如伴虎,更不清楚帝王权术,但她看得明白对方眼神中的意思——天晓得,这个朝代敢在皇帝眼睛里找“意思”的,大约双手双脚都可以数得出来。
李麟已经快吓晕了,一身身的冷汗湿透后背的衣料。若非僵硬军服在身,早露了馅。
好在即便是周围的目光和气氛诡异到了极至,终究是表面平和地过去了。李麟知道,这有大半是因为桑玛的好枪法,以及能用藏语和皇上对谈黔滇藏等边地的民俗风情……还有对北京天气的抱怨:她确实不是假冒的!
一颗心稳稳放进肚子里。接下来就是对自己“功”与“过”的讯鞫。讯什么啊!皇上的意思那么明显,只有自以为是的笨蛋如噶礼之流才会不依不饶的——后者快失势了。
果然,不久之后兵部的处分就出来:李麟以功免过……入籍镶白旗、登州驻防的批示是皇帝的朱笔,深谙里头门道的官员们纷纷议论:李麟很得赏识,纵然与他的马上工夫有关,也是给目中无人的噶礼一记不大不小的耳刮子。
可另有一道命令,让桑玛进宫保卫宫廷格格公主们。
“皇上亲口说了,让你留在男人堆里不妥。”其实李麟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胆大包天到把这只球踢到君主那里。否则他不会轻易带一个外族孩子到皇上面前去冒险。
桑玛皱紧眉头,苦恼问:“皇宫里是不是不能随便出门?”
李麟一愣,随即笑着哄骗道:“护卫的意思,就是在尊贵的格格们出门时保护。”
桑玛轻易上当,立马点头:“好!有好吃有好喝,何乐而不为?!……恩,谢谢参将大人了。”
“不客气!你也帮了我不少的忙。”
这姑娘,说是女子,却实在没有女性特质可言,让人直接就把她当爽朗少年看待,难怪连皇上也挺喜欢的。
4 不可见
十二卷细柱状的粗草纸,松松垮垮放在等腰高的木桌上。
狭长略弯的倭刀,刀锋闪着近乎媚惑的青色妖光。
横劈
直剁
斜斩
反身刺
回旋刃
……
桑玛将一把半身长的倭刀使得纯熟,而且十二刀、刀刀的姿势各不相同。最后一刀是一个利索的后滚翻,半空双手紧握了刀把、自上而下的一记破空直劈——
柔软的纸卷一分为二半!
“好刀!”
“好刀法!”
拍掌声在整个宽大的布库院子里响起——这玩意叫布库,真是奇怪的叫法。
桑玛收势立正。众人对她古怪的姿势已经见怪不怪,也习以为常了。
早晨锻炼体魄,然后就是读书写字。她一头男式的辫子,因为再怎么吃药也长不出几根毛发,干脆整天扮了男装、挎着倭刀,但脑袋上可是用夹子牢牢固定着一顶男式的软帽——死也不脱的!上司们和同僚们是半同情半无奈地让她每天和一群侍卫在一块混日子,刻意忽视她极力遮掩光秃秃的脑门的可笑模样。
“好一把快刀!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有个年轻的声音响起。一堆侍卫全部矮下去,见礼。
桑玛不认识眼前的少年人,衣服质地不错、气质也没有委琐的奴才样,大概是个身份很高的人。
不过和她无关。只是这礼来礼去的让人烦,学女人的柔媚弯腰也不伦不类,所以她平时一直是用侍卫的单膝礼,也多少心里平衡些就是:对着莫名其妙的人双膝下跪,还不如让她去死!当亡国奴当得还不够,跑来给古人当奴还了得!
可她回不去啊!……
正在低头发呆,大家捧在手心的少年风风火火地跑来她跟前。“你是那个龙桑玛?”
“是!请指教!”
请宽恕她不大懂此地的礼仪,不自觉地会弄出少年士官学校的派头,硬邦邦、直挺挺的肢体语言常常会令这些膝盖腰干脖颈柔软无比的人很是别扭。
可她是皇帝亲自赏赐、亲自安排去处的土官家的遗孤,既非旗下人奴才、也不是达官显贵——总之就是别扭!
“对了,你怎么不用佩刀?”少年觉着奇怪。
“太长、太宽、太重。”桑玛抬起头。谁让自己个子还没长全,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可这儿的人大概小的时候光吃米吃不上肉、身高长短相差很大,还不如她仰慕已久的远征军人们那样威风凛凛。
不过这少年虽然与她的年纪差不多,高度可是差了不止一点点,害她必须仰起脑袋说话。
“恩……那刀对你来说是长了点。”
院子里一片哄笑。
桑玛站得笔直,手扶刀柄冷眼扫一圈,立即安静了不少。
少年觉察出她的不悦,也不多说。
“我们过过招数?”
桑玛皱眉看看他,“真刀真枪?”
“有何不可!上战场难道还用木头的刀枪?!不过你放心,本阿哥手下会有分寸。”传出去,和个女娃娃较量见了红,岂不没脸做人了!
“请!”
桑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阿哥是什么称呼。反正到这里来,各种东西的讲法、叫法听得她脑袋发晕,还是回去静静地对着线装书研究比较好。
他的力道很大、动作很快,步子移动也灵活。
桑玛不由得来了兴致,拿出老爹和几名警卫、亲近的军官和教员教给她的拿手肉搏术,倒也和他战了个不相上下。
“停——”
“呛”的一声,双方都干净利落地收刀回鞘。
桑玛从他眼里看出赞赏,也没多在意:她的肉搏术本来就在老爹的师部小有名气,与她的枪法一样!
“听说你还有一手好枪法?”
“不算好。这里的枪不能连发,射程也不远,看不出本事。”桑玛实话实说。
少年不是很会火枪,怕露了短,赶忙转到他拿手的项目,就指望着扳回颜色,“那弓箭呢?”
桑玛冷冷立正,腿、腰、背、颈在一条直线上,标准得会让军事教官们满意地轻轻叹息。“报告!弓箭,桑玛不会。”
“不会?”少年被她的“礼节”搞得发蒙,但起码听明白了。“那你不妨学学吧!本阿哥有空的时候也会亲自教你。”
桑玛迟疑了会,本想说学习弓箭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但她突然想起“阿哥”这个称呼,似乎是高级贵族的儿子,而出现在皇宫里的“阿哥”……则可能是皇帝的儿子!也就是说,和最高司令长官的公子搞好关系不会是坏事。
“万分感谢!”她鞠了个躬,突然想想不对,又请了个“安”。总而言之一派古怪。
少年人被她笨拙的行动逗得哈哈大笑,“行!以后下了学就来找你!”
“这个是皇上的‘阿哥’吗?”桑玛等他匆匆离开后,去问一向对她不错的侍卫领班。
对方给她一个白眼,压低了嗓子、用难听的气声说道:“你的笨蛋脑瓜子给我记住了!那是皇十三阿哥!”
“哦!……皇上的儿子真多呀!”封建帝王!确实该打倒!一个人占了那么多的老婆,生了一大堆吃国民税收的儿子,实在不象话!
领班大人又是一个大白眼,让她去了。
* * *
和皇帝第十三个儿子——儿子可真够多的——打过一场之后,桑玛的“名气”响亮起来。
侍卫们本就是把她晾在一边凉快的,一来她得势得太快,二来也是个女的,结果看她这么受欢迎,宫中女眷出门,甚至公主出嫁都指明要她,不由会在打量的目光之外多了些嫉妒。
可男女毕竟不相同的,她龙桑玛再得宠,也不可能当官。
这天又来了帮“切磋”的,或者说是找茬的。桑玛学乖了,先问过领班那位是谁再出列。
哟呵!皇帝的第九个和第十个儿子。
领班见她满不在乎的样子,狠狠关照:“你可小心了!”
桑玛傻乎乎给个笑脸:“没事!没事!其实真的给砍了脑袋的话,我又会回去了!”
她是这样想的没错,结果着实让周围的人捏了把冷汗。这小丫头是真的傻还是真的聪明?
桑玛给两位年轻人请了一个“安”。这得归功于领班锲而不舍的努力,才把完全不懂“礼节”的小蛮夷给教会,也给所有怀疑她来历的人一记闷棒:很多事情是做不了假的!
“你是龙桑玛?”
“正是!”当她开始用不紧不慢的文绉绉强调的时候,说明有些不耐烦了。
“听说你的功夫很好?”
“两位阿哥抬爱。桑玛只擅长短枪和倭刀,余等 皆 颇有 贻笑大方 之嫌。”
九阿哥被她慢吞吞、咬文嚼字的话窒住,不由眉毛一挑,硬是弯下身子、侧过脸,看清楚一直低头弯腰的桑玛的面孔。“怎的和听说的不一样?”
桑玛想了想,搜肠刮肚地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句:“百闻不如一见。”
周围有嗤笑声。
桑玛充耳不闻。
“有意思……听说你和十三弟比试过刀法?来!今日爷兴致高,和你打一场!”十阿哥本来就是找乐子,见了当然不会放过。
桑玛继续保持同一个姿势,有礼地回答:“十阿哥比十三阿哥高壮、力量也大,桑玛怕伤到自己,也扫了您等的兴致。”
这回十阿哥也弯腰侧头,故意学她的姿势,看她。“喝!你是担心你自己啊?那就不用兵器!”
桑玛眨眨眼,也专注地看回去,“若是摔交,桑玛会在第一个回合落败。岂非 赧颜?”
“明白了!”十阿哥弯腰久了不适应,直起身子。“你是瞧不起爷的武功,是不是?”
“非也。”桑玛连忙摇头、再摇头:“桑玛只会骑马,却不会射箭;只会用轻巧倭刀防身,却没有足够的力气与高大武士近身搏斗……恩,想想挺没用的。”
到后来,她干脆自言自语地比较起不同的武器和搏斗术的长短优劣,直到侍卫领班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拍上她的脑门。
“人都走了,你还在那里发什么颠!”
桑玛一愣,抬头,“走了?嘿,我还想说过几个月再比射箭呢!”
“……”
热得令人烦躁不安的夏天,终于在连续三天的秋雨中渐渐远去。
秋天,真是个好天气啊!
桑玛每个月只能领到小半块大洋分量的银子,却得每天起早摸黑地工作,满肚子的怨气没法发。于是在给李参将——不,是李总兵——的信里大大抱怨着。
她不清楚信件传达的流程,但就是其中的内容被几个刺儿头知道了。
本来,宫中有位长得不错的安格格很喜欢跟她讲话,同时也挺受皇上的宠爱,所以在平日里没有碰上太多的障碍。但安格格嫁出去、她又争取不到专属护卫的资格,因此这下子更形孤立。
“龙桑玛!”
“参见十四阿哥、十六阿哥!”
很好认,穿着手工缝绣漂亮绸缎的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大的几个需要认真记忆才不会搞错,小的就简单多了)。不过那个十几岁的十四阿哥,毛还没长出来,就听说要结婚了。
包办婚姻真是不道德!桑玛心中很是感慨,所以对“可怜”的十四阿哥最是友好,还手把手教他装弹、瞄准和射击,还有很多火药和工程上的知识。
而那个十六阿哥,因为听说是他的母亲因为民族的关系又相当得宠、经常受排挤,所以基于同情弱小的心理,桑玛也对他非常好,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小孩子,就是要惯的、宠的,长大后上了战场就没人疼了。
因此两个小孩经常在严格的课程间隔里来找她“切磋”。
“打枪的最高境界,就是直觉:好,直觉那里有危险的敌人、而那个敌人的呼吸在那个方位,然后你的弹头就要打到对方呼吸的地方……”
桑玛指手画脚讲得兴高采烈,两个孩子也听得津津有味。大家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地方,反正那是“高人”嘛!
后头的其他“听众”突然有个胆大的用力拍她的肩,“打住!皇上让皇子们骑射练习。”
桑玛立即将新“朋友”们扔到一边,“我可以去遛马吗?”
侍卫们哄然大笑。小孩子!
十六阿哥不是很精于骑射,桑玛安慰他:“没关系,你还小!多多练习了就能很厉害了!”
“可是皇阿玛——”
“哎!每个人都曾经是小孩子,哪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大将军的!”
“那我长大了要当个大将军的!”
十四阿哥突然蹦的出来一句壮语,让桑玛感动不已。
“好!有出息!好样的!长大以后保家卫国,马上杀贼、马下学佛……”呃,不对,那是周先生的话,换一个,这年月的人不懂的,“应该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
几个年纪大些但脸生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在这些大院来往的侍卫服装比较好认,而穿着好衣服——虽然桑玛看不大出好在哪里——长相尚可的年轻人则一般都是高级封建贵族甚至是皇帝的儿子;女人几乎不出现的,尤其是漂亮女人更是绝迹,只除了她龙桑玛,半个光头的女性。
不过基本上没有人当她是女的就是。
“你就是龙桑玛?”
怎么所有人都这么一句?
“见过四贝勒、七贝勒、八贝勒。”
居然连自家弟弟也得必恭必敬地敬礼,不,见礼?桑玛算是了解了等级制度。然后无比庆幸自己生于两百年后。
“是!正是龙桑玛!”她不知道如何自称,因为既不是官,又没穿女装……总之奇怪得很。
“听说你的武艺高强?”开口的是八贝勒,不过桑玛暂时搞不清谁是谁。
“不算呃,回贝勒的话,桑玛正在努力学习射箭的技巧。”桑玛实事求是道。
“对了,上回你是与李麟演习枪箭。”
“四哥,时辰快到了。”七贝勒提醒着。
“也是。十四弟、十六弟……龙桑玛,你也一起来吧!”
5 悦之秋
桑玛在军人土司世家成长,也因为孤儿养女的身份处处被歧视而养成了自立自强的习惯。
射箭是项注重技术和力量、眼力等几样要求的技巧,可能对初学者来说非常困难,但桑玛的学枪和搏击时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再加上日日大强度训练的毅力,才短短几个月就练成一手好箭法,虽称不上神射手,可也比一班怠于练习的人强得多。
但……入侵中原后不久的满人,确实仍然强悍。
一批年轻又富裕的年轻人挥洒汗水,在马背上快速奔驰,手中的箭几乎箭无虚发。即使不是百步穿杨的神技,却也让重文不重武的软弱汉人男子们汗颜:
人家身强体壮却又能写书法做文章,怎么不让男人们嫉妒、女人们倾心?
桑玛表面平静得站在一边,心中是感慨的。
“那边呆站着的,是龙桑玛吗?”
有个清朗的声音问着。周围的嗡嗡声顿时湮灭,神效得很。
桑玛一听自己的名字,就反射地立正、抬头挺胸。不过一见到发问的人,立即趴下——还是稍嫌难看,但流畅了很多。
“桑玛见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皇帝轻轻笑。这孩子一会儿笨拙,一会儿有礼得夸张。但这些矛盾的言行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却是奇异地协调……尤其是那股在肢体动作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沉着和力量,让他万分可惜:若是个男孩子多好啊,说不定是个人物。
“龙桑玛,你怎么不下场啊?”
“是……桑玛的弓箭还未到可在皇上面前献丑的地步。”
献丑还要分程度?
康熙眨眨眼,也明白了为何心腹臣子们密奏说几个年纪小些的儿子都爱逗弄这个异族的男装女娃娃:实在是有趣啊!
“朕记得,年初时你还不会弓箭?”
“皇上的记性真是让桑玛敬佩!是,那个时候桑玛刚刚学会拉弓弦。”
底下一群人笑开,有幸灾乐祸的,有看好戏的,也有纯粹觉得好玩的。
康熙一点不在意她古怪的“奉承”,“那,朕倒是真的要看看你练得如何了!”
桑玛完全不清楚皇帝在儿子们面前叫一个女孩表演射箭的“学习成果”是何用意,她甚至也不知道康熙本来也只打算看她在原地射几箭,竟一个劲儿地“展现”自己的努力。
轻巧地跃上高大的马背,弃马鞭不用,桑玛一手挽弓、一手搭箭,就在马儿又稳又快的前进中连续射了三箭——
每一支箭,都钉在靶子靠近正中的地方!
沉默了会,康熙感叹:“不到一年就有如此成就,着实不易啊……”
居然是个难得的优秀人才,这更让他叹息:偏偏是个女孩!
“启禀皇上,如果碰上移动的靶子,桑玛就可能射不中了。”这一点还是要说明一下的。
康熙一愣,轻咳。这种老实到好笑的孩子,他还真没见过!“你的头发还没长出?”
桑玛即使趴在地上,也能让人感到她的悲意。“没有……”
咳、咳……想笑又不能笑,可真让人难过!
“好!赏!”
这一下祸事大了!来找桑玛的更多。
要不是忌惮着皇帝摆明了的赏识态度,她会死得不明不白。
本来领班也是不大高兴的,但看她可怜兮兮地跑来问“赏赐的金子可以买几件平常衣服”的时候,也不由有些心软。
骑射表演后的第三天,桑玛接到一纸莫名其妙的什么内务府的单子——也只有她觉得莫名其妙——什么“抬”入镶白旗。
“满大人,镶白旗是什么呀?”
桑玛真心实意的问话,让满领班的心情从震惊到震怒再回到震撼。“你别管那么多!那,当初带你进京的李总兵就入了镶白旗,你等于是成了他的族人。”
族人?哦,明白了。可为啥北京也搞什么族的?不是姓氏都不一样吗?更没有血缘关系啊!
桑玛仍然莫名其妙。但领班既然严厉地回答完了,再追问就是彻底的不识相。
倒是某一天,她被一堆穿了官服但搞不清官阶职务的人领到一个很大的王府里认主子。
我呸!还主子仆人的,去你的!
但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头。她只能认了。但叫她自称奴什么的,办不到!
“桑玛见过王爷!”她被引导着,向一个气质很好的高瘦中年人规规矩矩地行礼。
生硬与流畅集于一身,既有男子的力量又有女子的纤细。传说中那个因为被误剃脑门上长不出头发、死不肯穿女装的神枪手龙桑玛……裕亲王福全微笑看着这孩子。
对了,她到底几岁?
“你就是龙桑玛?”
“正是!”
“是个很有精神的孩子。你今年几岁?”
“十七。”
十七?!
所有人震惊地盯着她瞧。
这、这、这……哪像十七岁的姑娘啊!她打架逞威、枪箭两全的本事已经从皇城里传到大街上。
听说她三两下就把大块头的蒙古侍卫打倒在地,还“谦逊”地说“抱歉,失手了!”;
听说她不管来挑战“切磋”的是平民还是皇子,一律来者不拒——除了摔交,因为据她讲是“男人又不是香喷喷的、搂在一起在地上滚很没意思”;
听说……
呃,太多了,多到如雷贯耳,让生活循规蹈矩的禁城多了好些“颜色”。
裕亲王对桑玛颇照顾,实在是他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位既非男也非女的小家伙……十七岁早该婚配了,可那头发……还是暂时先放在一边吧!
第二个拜见的是有些认识的:四贝勒。至于叫什么,对不住,不知道。
不过桑玛觉得应该见一下太子熟悉、熟悉——未来的皇帝叫乾隆还是什么的?唉,她绝对不是笨,而是根本是没读过啊!
“桑玛见过四贝勒。”
阿哥就是阿哥,还弄了啥贝什么的,害她记了一堆希奇古怪的称呼却差点搞错了高低。
行完讨人厌的古人跪拜礼仪,桑玛一见眼前的手抬起就爬起立直。
“你还是这么精神。”四贝勒略带笑意地说道。
但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势还是与亲王不一样。可能是年轻的缘故,这位皇子少了亲王那份岁月沉淀下来的沉稳。所以桑玛也就没产生什么敬畏或是崇拜的心情。不过总比经常找她打架的皇子要有架势些。
“听说皇弟们经常去找你比试?”
桑玛有点担心他的问话。那些小家伙们不担心,他们最多搞点事端,死不了人。但这些年纪大点、又不是很老的就不同了,尤其是私底下听说这一位四贝勒城府很深、不好应付。
“这个……可能阿哥们觉得桑玛的力气不够大,很难真的伤到谁吧!”
她继续略微低着头回答,对上对方的眼睛据说是无礼的举动,而随便对上皇帝的眼睛搞不好会杀头。虽然答的狗屁不通,也算表面上过得去……“很难真的伤到”是见鬼的话,她是被当作军官来训练的,学的东西可不是用来表演、而是真的杀人本事。
四贝勒轻哼一声,算是认同这表面文章。“下去吧!以后努力当差……”不太对,让个女人当军差也太好笑,但说伺候也更奇怪便是:“呃,好好听话就是。”
“是!”
* * *
“听他们说,你被带去认主子了?”
大皇子们不会来找不男不女的桑玛,小皇子们心思各异,但这个十六阿哥也许是年龄小的关系,对她是真的关心,感动得她倾囊相授。
“可我还是不太明白什么旗子的。”
十六阿哥嘻嘻一笑,打发走了随从,跟她细细讲起各旗的来历。
“……镶白旗是皇阿玛亲领的,现在旗务都是裕王叔在管。地位不比正黄、镶黄两旗低。”
阿玛?哦,是爹的意思,那皇阿玛就是皇帝了!桑玛点头。“可为什么让我入什么旗呢?”
小十六可爱的眼睛眨了眨,“因为噶礼错参了李麟一本,所以让李麟入镶白旗算是优容;而你是他带来的,不但有功,而且也是土官家的后代,入镶白旗等于是收养你!”
桑玛还是怔愣,但终于也是回过味来,“哦,是抬高社会地位的意思啊!”
社会地位是啥意思?小十六漂亮的脸蛋满是崇拜,这位姑姑好厉害,什么都懂,不但火器出众,就连洋人的音乐都会呢!
“那……桑玛姑姑,你继续教我上次讲的那个……五线谱。皇阿玛说要我和洋教士们合奏。我正头疼着呢!”
桑玛乐开。说实话,她不是很精通音乐,五线谱或是古曲谱其实都不通,但她总是听过军乐队的演奏,也摸过几把小提琴、敲过几记钢琴——不过都不成曲子而已——总比个“古人”要强不少吧!
“来,我们继续来练这……‘帝王进行曲’。”
“为什么叫‘进行曲’?”
“因为它就叫‘进行曲’。”
“哦……”
呵呵!看着这孩子就高兴。原因无他,就是一张小脸在所有的年轻贵族间数一数二的好看,嘴巴也甜,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叫她“姑姑”叫得可欢了!她龙桑玛何德何能,有这么俊俏的“小辈”啊!真是祖上积德,积德!
听说他的母亲可是位江南大美人,但因为出身不是旗子……呃,旗人,所以即使很受宠爱也封不了妃子——都是姨太太,还排什么等级!真是腐朽至极!
“来!学完了这段谱子,我们练骑射去!保证你明年能跟十三、十四阿哥他们打成平手!”
“好呀!好呀!”小家伙乐得在原地直蹦。“恩,能不能带上四哥?”
“谁?”桑玛吊起双眼,露出一个滑稽又严肃的表情,“你说四贝勒?”
带上他干吗?找骂?
“恩!四哥很照顾我。”
“那你得趁四贝勒有空的时候说哦!”
“好!”
小家伙真懂事,真有礼貌!桑玛忍不住亲亲他粉嫩的苹果脸蛋。
呵呵!小脸更粉嫩了!
6 心之乐
这人一旦社会地位变了,际遇似乎也变了。
桑玛没想过会亲身体验到两百多年前的京城市井生活。她本来是想出禁城买衣服的,却不知怎么的碰上最近找茬找得勤的十阿哥。小的皇子们出不了门,成了婚的在宫外有住处自然行动方便许多。
结果她就给拖进这栋三层的酒楼。
才三层楼啊!和当年跟着老爹去上海大世界和大新百货开眼界时所见识的红男绿女、歌舞升平相比,真是……乡下土包子!!
但食物却是不错的,比装腔作势的洋点心分量足,也更好吃。
嘿!只要不是从她可怜的瘦弱荷包里出钱,她是不会反对的!
十阿哥打的主意是拉这个小蛮夷上最贵的馆子出出丑,谁让自己老是败在她手下又发作不得。但他跟随从们没想到的是,这丫头吃东西、品茶点的本事居然令人吃惊!
怎么一个穷酸边陲出身的外族女娃娃,吃饭的姿态教养不比王府宫廷里出来的难看?
桑玛可不清楚出钱的老大是何龌龊心思,只管发挥在宴会上养成的习惯:动作要快,但得文雅;别人讲话的小小空挡,赶快塞了容易吃的肉和面点心,等大家闲话完了再用时开始“品尝”需要精挑细捡的大螃蟹!
螃蟹呦!上回吃螃蟹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离昆明千万里的南京还是什么地方……
用一根蟹脚,慢条斯理地挑了鲜嫩的蟹肉,闲闲地沾了美味酱汁调料,还不忘跟请客的大爷穷客气,摆明了就是:我是个穷酸,您老看着办吧!
“我说,龙桑玛,你进宫那么久,有何遗憾之处啊?”
十阿哥的本意肯定不会是好事,但桑玛倒是沉思片刻,道:“那儿的人干净漂亮,特别是可以见到不少长得清秀可人的姑娘,可惜不够……不够妩媚多姿。”
也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好菜好茶好点心吃多了,脑袋乐和地发晕,居然冒出这么不知轻重的话来。
十阿哥一愣,其他的更是瞪大了牛眼。
这群人都是二十不到的少年人,对女人的经验不多却兴致很高。一听桑玛似乎是行家的口吻,立刻来了趣味,忙问如何解释。
包括皇十子。
“为什么?嘿!我看不出她们是杨柳腰还是水桶腰。而且各个的化妆都差不多,连眉毛嘴唇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你说,鹅蛋脸配弯弯的细眉毛还勉强,可这涂了厚厚白粉的苹果脸上来这么细细、短短的两根,不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了!”
“噗——”
“有道理!……”
“哦?恩……”
“也对呵……”
小年轻们想想也觉着有理,纷纷附议。
桑玛更是来了精神,开始大放厥词:
“当年我家老爹追求的那些个小姐才叫美人哪!各个白里透着粉,娇里透着媚,即使叉腰骂人也别有一番风味……”
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一股冷意从脊梁骨升起。桑玛对危险多少是有直觉的,回头——
齐整整三张由大到小的冷脸(和红脸)、六道视线,正紧盯着她张大的嘴巴!
完蛋了!
有个随从小子大概是贵族子弟,还直追问:“讲下去啊!”
桑玛连忙站起,然后施个巧劲,一脚将那小子坐的瓷墩踢开,再在他的后膝盖窝补上一记,大家一起见礼,谁也别吃亏。
十阿哥大咧咧的无所谓,只意思意思地给四贝勒行礼,另两位:十三阿哥和十六阿哥得给他见礼。
真烦哪!这个“礼”字。
桑玛眼珠子一扫,三楼雅座位子都空着。真是好大的派头啊!出了门还得清场子。
“龙桑玛,你的见识可真多!”
果然,难对付的是四贝勒。除了老大郡王和太子,他这位隐隐已经比他的三哥权势更大。桑玛对政治的敏感来自于老爹的惨痛经历,但她在这里永远是摆出一副傻大哈的模样——死在封建贵族官僚手里,那还不是太没面子了!她宁愿“回去”当个烈士!
“启禀四贝勒,桑玛确实觉得这里姑娘们的衣服不能显示出腰身。尤其是像桑玛这样因为练习骑马射箭打枪的身材,穿上了特别的难看。也许大人们认为桑玛是因为头发的缘故不肯当什么女……女官的,其实这头发倒可以作假,但衣服不好看也是原因之一。恩,还有就是好些姑娘的化妆术惨不忍睹,真能把西施弄成东施,时间久了还弄坏了脸盘、以后就补救不回来了……恩,就这些吧。”
讲这段长篇大论的时候,桑玛一直毕恭毕敬地垂手低头折腰,只这僵硬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
四贝勒居然一声不吭地听她发表“高见”,连个尊贵的冷哼都不给。让一心想维护她的可爱小十六阿哥眼中俱是担忧。
桑玛眼角扫到他的表情,于是给了个灿烂的笑容。
“说完了?”
“是!”
“上菜。”这位大老爷冲着呆站在楼梯口、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的掌柜道。
“来了——”
桑玛瞅瞅几位皇子各异的表情,最后决定继续与螃蟹奋斗。
“桑玛,你很会吃螃蟹啊?”十六阿哥没事找话,想把这诡异的气氛扳转过来。
“啊!对了!十六阿哥,您应该吃几个雄蟹,但不宜多吃。这是凉性的东西,吃多了寒气太重,所以一定要配上热性的姜……咝……”
“……”这下,连十阿哥都说不出话来了。
“几位爷,新近来了套卖唱的班子,要不……”掌柜的讨好道。
“叫上来吧!”十阿哥在宫廷中是个不羁的样子,也不知他是真笨还是真聪明,总是以一副粗俗的表象去干些精明人做的事情,比方说不办多少事情、也不出多少风头。但他的日子过得惬意倒是真的!
一阵上楼梯的脚步嘈杂声,有些乱得古怪,像是刻意的……桑玛警觉心起。
一眼扫去,那几个大的都是平时锻炼有方的,不用操心。小家伙力气小、好奇心重,又是被小心捧着的小阿哥。算了,看着粉雕玉琢的孩子出事情,于心难忍啊!
“十六阿哥,咱们换个位子吧,让桑玛也看看有没有天生丽质的美人。”
小男孩在生活中绝对没有像桑玛这样口无遮拦又大方到不可思议的人物——而且还是个女的——居然相信了她胡编的借口,乖乖地坐到靠角落又不抵着柱子、屏风的座位上:那儿是个可进可退的地方。
其他几名皇子看向桑玛的眼中各自闪过些什么,却没人多说,只暗示随从们多加小心。
来的三男一女。女的唱,男的奏。他们做的是江湖生意,可寻不到这个年代艺人们的粗鄙与猥琐。
嗓子与曲子很不错,可惜桑玛听不大懂他们的方言小调。忍了会,在第一支歌一结束便跟他们打招呼:
“嘿嘿!这位大叔,能让我试试您那把胡琴吗?”可怜的她只懂两根弦、一把弓的二胡,只会几首熟烂的曲。这旧岁月又没二胡,真是憋闷啊!
中年人一愣,他没听过哪个穿着不错的年轻客人唤他“大叔”,还要拉胡琴。
“嘿,来,来。我不是很熟悉这一类的,不过应该不会搞错。”
桑玛一蹭过去,硬是把四个人分成两拨。卖艺者面面相觑,犹豫了会还是迷惑于她天真友善的笑容。
试了试弓弦,大概找出了感觉。“咳,各位,这曲子没有名字,是个瞎子乞丐走东走西传的。”
心里补上一句:要不是我,你们这些个“古人”是没耳福的!
短小的引子一晃而过后,上行、回旋,时而高亢、时而低泣。有人世的悲苦,也有对命运的不甘。
教她的人说,这曲子叫随心曲,最适宜一人在雪夜中泣诉。
桑玛却拉得不够专心。要不是非常熟练(因为也就熟这寥寥几首),她会奏得七零八落。
几名卖唱的更不专心,似乎只有那位姑娘在用心聆听。
其他人,麻木了吧!
“噌——”仿佛是个暗号,桑玛就拉了三个小节就停下。
“看来我技艺差劲,感动不了诸位音律高手。”
在座的人像是突然惊醒。
中年“大叔”大掌一伸就要夺胡琴,小姑娘推到一边手里多了柄短剑,另两名男子也纷纷抽出短双刀和一把软剑。
琴里果然有文章!怪不得发出声音有些奇怪。
桑玛随手就将胡琴扔出三楼窗口,防身的尺长美制刺刀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皇子身边的随从侍卫不是等闲,可毕竟好日子过得多了,猛然之间反应不过来,有两个以文才和玩乐为主的已经见了红。
呛啷的冷兵器撞击声不绝于耳,还有机灵的随从向窗口大喊:“有刺客!杀人啦!”
一片大乱。
桑玛从没经历过刀子大战。刺刀平时更多的是用来攀登山岩和切割物品和肉块。要不是在布库的训练场里大加训练,难保不会一下子就打趴下。
可她还是应付得很吃力。
原来,自己的本事也不怎么样啊!
桑玛的左臂因为不熟练的阻挡而挨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忽略掉!因为这些侍卫不会来救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她双手持稳刀柄,采用武士刀的战法,将精制钢刀的最锋利处对上软剑靠近剑柄的地方,斩——不知道这年代的冶炼技术如何。
耳中传来可怕的金属碰擦声。
然后,软剑在刺刀的大力打击下断为两截。
战场上的形势变得对桑玛一方大大有利。敌手的兵器去掉一半,而闻声赶来的便装侍卫、士兵和将佐慢慢聚集。
中年人也见了伤,“撤——”
要放虎归山?
互相看一眼:不行!
桑玛不确定自己的肉搏能对付厉害的武术,这回就当个缩头乌龟吧!倒是小十六阿哥临危不惧、居然还能操起凳子干革命,真真让人感动!
“桑玛!小心!”
一见来者不善,他们要从自己这个软肋下手打开个缺口,桑玛立即作出决定:保命第一,立功第二。
就势顺着桌子一个回旋腿,一脚踢在少女的手腕上。她的宝押对了,这姑娘工夫确实不如其他人,却偏偏是受保护的那一个。
对不住,不是她对妇孺下手,而是这“妇孺”有致命的危险啊!
一批虎狼侍卫趁着这当口冲上,见有危险的是几名皇子,自然加十倍的卖力。于是,除了一个男子逃脱,其他人都活捉。
好痛啊!
桑玛按住伤口上方的血管,龇牙咧嘴地抽气。
“桑玛姑姑,痛不痛!”
小十六眼泪汪汪地盯着她血淋淋的胳膊——连她自己也不想多看。
“呃……不痛,没事!呵呵,死不了。”
对着小孩子,她必须充大英雄,以作出优秀军人的榜样来。虽然她疼得已经快哭了。
“我马上去叫太医!”
对了!桑玛突然想起一件天大地大的事情:“啊!十六阿哥,你们这的医生管不管用哪!”
会不会因为医疗条件恶劣,害她感染死掉啊?!
7 若之芳
又一个秋天之后——
“预备——”
“举枪——”
“瞄准——”
“射击——”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小十六阿哥很快成了用枪好手。十岁的少年在吃得好、动得多的情况下长得很快,居然跟桑玛差不多高了。
自从酒楼行刺事件闹得轰轰烈烈之后,未分府封爵的阿哥几乎被禁足在宫廷中,直到去年才有所放松:他们都长高、长壮实了。
而桑玛自己也不想再碰上这种事情。虽说得到了金子赏赐,但也因此挨骂记过——对模范军人而言是很大的打击。还有更重要的就是:她不能忍受古人习以为常的肉刑!看过一回穷凶极恶的审讯之后,她拒绝再参与对“敌人”的审问。经过那样的折磨,人还算是个人吗?美国大兵对她说:善待战俘是国际通行标准,但鬼子兵却从没做过这样合乎“常理”的事情;人说古代儒家怎么、怎么讲究仁慈义理,可又为何对一个十五岁的姑娘用上惨无人道的酷刑?
那三个人,连同被全国缉拿后归案的第四人,在第二年的秋天被处死。桑玛根本没去看这个悲惨的热闹:这一切在新文学大师们的笔下已经“看”得太多。而等她真的莫名到了清朝时才领悟到:这民主民生太早讲了是没用的。
“……姑姑”
“嘘——”要挨骂的。
“桑玛,我们去骑马好不好?昨儿个十二哥向我‘挑战’呢!”
“好!”
好可爱的孩子!抱一把、偷偷捏两下……应该不会有人讲她非礼吧?
宫廷中的孩子缺乏亲情,甚至和自己的亲生父母也处得很糟。一来一往都是礼来礼去的,让人很难想象在这种‘家庭’中有何可以称得上“温柔”的东西。所以十六阿哥很爱和桑玛在一起,因为他的母亲不会在一堆人面前亲他的脸,但桑玛会。
小男孩耳根发红。姑姑的“关爱”好直接啊!
“那,桑玛,我找人寻了把胡琴,你能不能把上回那个随心曲再弹一遍?”
“行啊!”
仔细地检查着枪膛的磨损情况。桑玛叹气。没机器设备,要弄这个膛线简直是折腾人,而说服工匠做火力大好多的火药更是困难——这古人的固步自封刚愎自用夜郎自大已经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了!
可不弄这个,她又受不了土得让人忍无可忍的鸟枪!
“桑玛……我和你一起写字好不好?”书里的一句红袖夜添香读来真真有味道……呃,桑玛的袖子不一定香,但力气肯定不小的。
“你当我不识字?!”
桑玛眉毛一挑,小十六阿哥就知道:糟了!火了!小家伙机灵,立即摆出屡试不爽的哀兵政策:
“恩,皇阿玛说我要好好努力练字,可练字很枯燥……”
桑玛也觉得有道理。
“是呀!是呀!每次老爹要罚我,都叫我写毛笔字。那个苦啊!”
老爹……有多久没想起他了?呜……
“桑玛,十三哥也精通音律,我们到他宫里去喝茶谈乐理怎么样?”他不喜欢看见桑玛一脸哀戚沉吟的样子。桑玛应该是英气十足的!
“哦……可我只会胡琴。”
“呵呵,那就叫十三哥演奏!他对你的随心曲也是念念不忘。” [1]
* * *
最后,好好的小聚会成了中等聚会会。
十三阿哥成婚不久,但娶的只是侧室姨太太,还没得到爵位和独立的府邸,仍然住在皇子们住的边远地带。但好处就是可以闹得天翻地覆而不会惊动太多的人。
没有月下抚琴的雅致,但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对着一桌子精致的茶点,几名清秀的宫女来回走动添茶熏香。最最要紧的是:听皇帝的儿子给你弹唱古琴曲——
那个美!
“渭城朝雨浥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
弄揉凝千缕,更洒遍客舍青青;
弄柔凝翠色,更洒遍客舍青青;
弄柔凝柳色新。
休烦恼!
劝君更进一杯酒,人生会少,富贵功名有定份。
休烦恼!
劝君更进一杯酒,旧游如梦,只恐怕西出阳关,
眼前无故人。
休烦恼!
劝君更进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眼前无故人。”
桑玛不太懂这么古老的词,但可以品出其中的意味来。而席间的其他皇子贵戚不论懂多少,装风雅总是会的,何况他们的古文采个个比她的好!
十三阿哥目前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年轻皇子之一——如果将经常被检查功课当作是宠爱的表示的话,可总也比不闻不问的要强得多——书法、骑射和音律都是皇帝很欣赏的,十六小阿哥一心想学好、学精也是情有可原的。
“十三阿哥,您能再弹一遍这首……阳关三叠吗?”有些耳熟,又不大像,还是加深一下印象比较好。
“好!”
很好说话呢!
十三阿哥长相自然没有他的小弟弟俊俏,但毕竟出身不一样,这身气度也够瞧的。其他在座的桑玛只见过几个,四贝勒、八贝勒,九、十二和十四阿哥。至于闯祸最多的十阿哥……一边儿去!
八贝勒是唯一没有和桑玛“打”过的,也只看看她,不对她低下的品级和高尚的地位发表任何异议。
倒是四贝勒横扫了她一眼。
扫就扫吧!
桑玛摸了摸胡琴的弦,这皇家弄来的东西就是好,怪不得袁世凯即使闹了个国际笑话也要搞这一套。
等那边古琴七根弦的三叠奏完了,桑玛这里也不多说、接茬开始拉起两根弦的三叠。
胡琴与二胡一样,声线缠绵、丝丝入扣,尤其适合奏出委婉的曲子,一声声仿佛能刺入人心的最柔软处。
这场聚会本来就是“号召”大家来听听打败刺客的新曲子,没成想变为桑玛改编古曲的个人表现大会。
这些大贵族们原本一致觉得胡琴只配演绎民间小调,不登大雅之堂。但等到一首随心曲五小节完整奏罢,不免动容。
“罢,也只有胡琴似泣似诉,才能配得上这曲子。喜欢这把琴的话就送你。”做东的十三阿哥轻叹。
“多谢十三阿哥!”桑玛百年不变、雷打不动的男子礼仪和头上的便帽,已经成了禁城中的一道风景。
“想不到桑玛除了武艺过人,还精通音律,真是不简单。”不明白状况的八贝勒道。
“多谢八贝勒!” 桑玛继续单膝礼,大声接着说:“但桑玛的武艺绝对无法用‘过人’来形容,音律也谈不上精通。今天承蒙贝勒的夸奖,桑玛极其高兴却又非常惶恐,生怕高手们前来挑战露了短处。因此请您不要再在别的高人面前夸赞桑玛有任何过人或是高超之处。”
桑玛知道:八贝勒十七岁就成为皇子中杰出的一个,如今又参与主管礼部的具体事务,是无数个兄弟权势仅次于太子的人物,得罪了可能会没命。
当然最最要命的是,皇帝让皇子们统领下五个颜色的旗子,而同席的四贝勒正是管她这种颜色的啦!万一他觉着她哪里说错了或是太放肆,会给她好看!
只不过,她的诚心实意让这位握有实权的皇子颇有些哭笑不得。
“八哥,这是桑玛在谦虚。”十四阿哥显然对于在一次次的比试中落败耿耿于怀,所以这几年在武技方面是非常努力的——桑玛当然是比他更努力!
不等其他几个交情好一点的皇子打圆场,桑玛先蹦起来:
“十四阿哥不能因为我不肯比试摔交而生气啊!桑玛的力气本来就比您小,个子也没您高,比摔交肯定要输的,所以只能比拿手的枪了咯!可这要是打起仗来,您是那个扬名立万的将军,桑玛是躲在盾牌和马匹后面放冷枪的武士,这是不能比的嘛!……”
越描越黑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十三阿哥转过头去偷着乐,一边打手势让宫女们送上补品粥点来搅乱场中的气氛。
果然,几个大的皇子只是轻扯嘴角,小的皇子呵呵笑过也就算了。
桑玛继续高高兴兴地享用她最喜爱的甜酪樱桃,顺便调戏宫女。“谢谢漂亮的宫女姐姐。”
送点心的宫女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地退下,让席上众人咳嗽的咳嗽、大笑的大笑。
“桑玛,可惜了你又矮又瘦,不然就把这位‘漂亮姐姐’赏给你了。”九阿哥冷不丁又来这一下。
桑玛不男不女的扮相一直是皇城中的笑话,只是一般人不敢在枪箭和刀法均少有敌手的桑玛面前提——除了十六阿哥得给他们行礼请安的那些人,因为桑玛刚升为小十六的侍卫,只是在宫廷档案中她是个旗人女官。
“谢谢九阿哥的夸奖。”
桑玛也给他冷不丁来一下。要比厚脸皮的生存之道,大概全京城找不出几个能与她相比的了。从刚开始的逢听见就打架,到现在坦然自若地接受“赞美”,也算件真工夫。
“你知道爷在夸你什么?”九阿哥头一回一脚蹬回来。
喝!仗着“大人们”在就嚣张了不是?桑玛全面调动脸上的肌肉,给他一个超级灿烂的无辜笑容,连著了名的大眼睛也眯成一条细缝:
“您是夸我长得俊!”
几个桌子上一片狼籍。嘴里有东西的人下场都不太好看。
“好了!九弟,再扯下去,她会说你的生发秘方没有用了。”八贝勒来主持一下公道。
因为去年不知道这九阿哥打什么主意,弄了个极端苦的药方说是可以帮助桑玛长出一头漂亮的秀发——说实话,她的辫子之短也是名动禁城的,谁让头发怎么也不长呢——结果当然是一点用也没有,倒是桑玛跑去“主子”亲王府里哭诉,让九阿哥一举得了个“欺负女孩子”的臭名。
被大自己几级的兄长一说,存心找麻烦的九阿哥把话都咽了回去。
桑玛感激得冲着八贝勒直作揖。
一场古里古怪的音乐会到此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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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名扬天下的二胡绝唱“二泉映月”,这个雅致的名字是50年才有的,之前只是无名曲,也有说叫随心曲的。38年的时候也许都还没传到云南。这里纯粹是胡编乱造。
8 河之魂
这一年桑玛20岁。但头发不见长,面貌不见老,不,是成熟。
桑玛仍然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到了两百多年前的清朝。但她一向不是坐以待毙或是自怨自艾的人,所以在禁城中的日子不可谓不丰富。
“龙佳·桑玛!”
“有!”只是,这“龙佳”的姓氏好奇怪哪!
“……”一等侍卫佟玉柱盯了这个有名的男装女侍卫几眼。哼,还是脱不了外族的粗蛮影子啊!怪不得即便跟几位皇子打打闹闹关系不错,至今也捞不到一个府邸格格的位子。“皇上阅黄河,十六阿哥随扈,你也跟着。”
“是——”
身体力行的礼是不错,但……算了,佟玉柱懒得理会,甩甩袖子走了。
桑玛歪头想:能亲眼去看黄河啊,真是走运……
“去看玛曲喽!”
原来不是公差旅行!
当一脸菜色的河道总督接驾时,桑玛才知道,原来了不得的锦鸡补子的朝廷大吏,也有面无人色的。
刚修完一段堤坝险工的汉人张总督,明显是想在皇帝巡视的时候搞个光鲜的面子,于是日夜住在堤坝上的简易棚子里,既能亲自监督进度,又能留下勤奋能干的美名。
桑玛也只见过他几面,都是混在一大群官员里头的。她一身禁城的侍卫服能在外地畅通无阻,是件意外中的方便事情,可也注定了她在官僚们心中的地位:
一名侍卫。
当然她的身份还不至于成为大家拍马屁的对象,但受到的恭敬还是颇让人满意的。怪不得大家都喜欢当官、当大官呢!虽说压力庞大,可该舒心的时候还是很舒心的。
大堤上人来人往,工程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桑玛真正觉着康熙帝是个不错的皇帝,因为他不在意大家没有放下所有的工作趴在地上挣场面,而是非常高兴地看到属下官员们把国家大计放在迎来送往的前面——至于在他没见到的时候究竟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兴许他从小就满耳朵好听的,早对于虚的一套不屑一顾,问的问题常把习惯于抄写部下文字的官员们吓得满头大汗。
这就是黄河啊!
“啊,黄河!
你记载着我们民族的年代,
古往今来,
在你的身边
兴起了多少英雄豪杰!
……
千百万民族英雄,
为了保卫祖国
洒尽他们的热血;
英雄的故事,
像黄河怒涛,
山岳般地壮烈!”[1]
桑玛轻声地、对着波光粼粼却凶险无比的地上河朗诵着。
像是回应她的激奋似的,河水突然掀起几个大浪,让离她很近的十六阿哥担忧地扯她的袖子。
“出了什么事?”
“落水了……”
“危险……”
“不行哪……”
桑玛就站在河堤上,离出事的地方非常近,近到她能看到一颗花白的脑袋在混黄的水里上下起伏。
不好!有位老人掉进黄河里了!
她可不是笨蛋,这样湍急的水流,盲目跳下去的话,自己水性再好也可能无法活着回来。
桑玛心里一紧,就看着人……她望进十六阿哥同样惊惧的眼。这个阿哥不同于一般的那些皇亲国戚呢!
“十六阿哥!抓紧绳子!我的命就靠你了!”
那是一段用来保护官员们的绳栏,被桑玛用力一扯竟然从竹竿子上松脱——也许是佛陀在帮忙吧!
未等十六阿哥问个明白,桑玛就抓住绳子的另一头,跳进和怒吼着的黄河水里!
和当年从怒江里救人一样的可怕,但人就是怎么回事,真的遇上出乎预料的危险,反而会忘记对死亡的恐惧,一意凭着本能办事。
落水的老头是河工,自然不是不识水的人。可一来体力不支,二来刚落水时吃了好几口水、已神志不分明,慌乱中一抓到桑玛的身体就死死拽住不放。
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淹死的!
万分情急之下,桑玛用牙齿咬着绳子,一手抓着老头的腰带,一手拿刺刀的柄敲他的指关节。
河水太急、太浑浊。
桑玛被呛了好几口水,腥浊的水灼痛了喉咙,火辣辣地痛。
但求生的意志远远超过了不适。
吐出一口混杂着血与不甘的河水,桑玛奋力抓着半昏迷的老头往岸边游去。
大约百来米……应该可以活着……猛然的,牙齿间感受到一股拉力。
有人来救了!
虽然隔着浪花与水气看不清楚,但桑玛是欣喜若狂的!
她赶紧腾出另一只手,将不够粗却是可以救命的绳子攥在手中,紧紧地。
呵呵!小十六阿哥,好样的!
* * *
岸边围了很多的人。
先不说在皇帝面前失足落水、下水救人的一连串事件。单就两个人能从水里活生生地爬上来,拍马屁的大臣们就很是高兴:又多了一样可以歌颂的材料!于是一群人忙着歌功颂德,却将被救者和救人者扔在一旁。
“桑玛!桑玛!你还好吗?”
“……咳……咳、咳……呕……咳……”
桑玛好不容易喘过气,将肚子里的脏水吐出不少。
这水可真脏啊!泥沙与不知道什么的腥气在嘴里弥散不去,让她实在忍不住而呕吐起来。
背后有人在不重不轻地拍打。
“没事了,没事了!”
吐完,擦掉一袖子的泪水……呸!袖子也是水湿的!
第一个入眼的是小十六阿哥的漂亮双眼,里头是满满的喜悦。“桑玛!真高兴你没事!”
桑玛觉得手不再颤抖的时候,从地上爬起,冲着他翘大拇指,“十六阿哥,好样的!像个男子汉!”
十六阿哥腼腆一笑,倒是很让人惊艳。
“这个……拉你上来的是四哥。”
哦?桑玛回头,见着很难应付的四贝勒居然半跪在泥地上。喝!刚才拍她的人是他呀!
桑玛乐呵呵地展开一个灿烂的笑脸,“多谢四贝勒的救命大恩啊……对了,谁叫那不小心的老爷子过来感谢哪!”
谢谢她啊,谢谢贝勒啊……反正总得表示一下吧!
“这两天你就好好休息!别病了!”四贝勒没注意到桑玛正在手忙脚乱地爬起,他的头转向康熙帝的方向——那边有动静——结果一掌下去正巧拍在了桑玛方才用力过度的肩关节上。
“砰——”
好大的响动哪!
四贝勒愣愣地看着又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的英雄桑玛,一阵控制不住的笑意涌向喉头。包括周围的人——
“哈……”
“哈哈……”
“哈哈哈……”
“……”
此时的黄河堤工并无全国上下瞩目的大工程,这波涛汹涌的河水这几年也未泛滥。但河工毕竟干系到沿岸千万老百姓的生计,皇帝亲自看水文刻线也不为过。
黄河啊……
桑玛救的是个老河兵,不过没等到他表达感谢的“意思、意思”,大队人马就开拔回京。
桑玛悄悄问:“为什么没看完就走了?”
她还想瞧瞧黄河第一险工的花园口呢!那害得生灵涂炭的地方哪![2]
十六阿哥看了她一眼,目光中的老成与阴郁跟他的年纪极端不相符:“桑玛,你只要吃好、睡好,过得舒心就行,有些事情就不要多问了。”
而当桑玛偷看据说权力不小的四贝勒时,只见到一张忧国忧民的面容……这些年轻人,年纪轻轻就那么沉稳,怪不得能在二十郎当就当上大官呢!
大官小兵浩浩荡荡地通过直隶的地盘。
巡抚是汉人,叫李光地,一个既是从二品巡抚又是从一品尚书的奇怪的家伙——这古代的官职和品级实在太讨人厌了——听说很受赏识,却时不时挨骂。
李光地的名字她是一次在数学课听老师讲到的,是在科学与儒学碰撞的时候摇摆于皇帝的意思与纯儒家之间的矛盾人物。
“这位李光地大人算学很好吗?”她问道。
虽然十六阿哥已经对她各种奇怪的问题应对自如,可还是疑惑地望着她:“他的算学肯定没有你好!”
她可是他暗地里的师傅呢!要不是她挑灯夜战、死活补课,他会被皇阿玛骂为笨蛋的!
哦……
直隶……吏部、兵部的都换了……怎么听怎么像中央与军阀之间的什么什么……
桑玛别转头。对清朝少许的记忆中,这个康熙皇帝和乾隆皇帝都当到老死的,不怕!
悠悠然然地巡视、探望……呃,探裕亲王的病可不能悠然。这一位地位很高的亲王给她的印象非常好:没有让人厌恶的臭架子或是任何歧视的姿态,办的事情很仔细也挺体贴,是个不可多得的上司。
所以她在随行探望的时候非常规矩、恭谨,着实让旁观者惊掉了下巴。
初夏的时节,皇帝一边在亲王府里看望生病的兄长,一边连发诏书,对京畿的驻军将领进行总调动。
预防兵变嘛!
但有一天,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京城,乐得桑玛撒丫子颠颠地跑去打招呼。
“李大人哪!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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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1939年才出的黄河大合唱的一段诵词。偶这里是胡扯。
[2] 老蒋炸了花园口(1938年6月初)后生灵涂炭的惨状,应该是滇缅公路快建成时的事情(当年8月就已通车;6月份不应该还在艰难地开山)。偶这里又是把时间顺序颠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