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父子
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八月二十三日子时,大清世宗宪皇帝爱新觉罗胤禛,即人们通常所说的雍正皇帝,突然在北京圆明园神秘地死去,终年五十八岁。
雍正的死,十分蹊跷,因为事先并无任何征兆。据《世宗实录》和近臣张廷玉自撰的年谱,雍正只是二十日“偶尔违和”,但“听政如常”。十八日、二十日处理了重要军机大事,二十一日也照常办公。然而二十二日深夜,却突然召见皇子弘暦(即乾隆)、弘昼,皇弟允禄、允礼,近臣鄂尔泰、张廷玉等,其时已口不能言。接着便在一两个时辰内骤然去世,连传位密旨放在哪里都来不及交代,难怪张廷玉要表示“惊骇欲绝”了。
中国古代的宫廷总是充满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烛影斧声,扑朔迷离。目击者们早已作古,有关证据也早已销毁,可供考证的蛛丝马迹确乎不多,能够肯定的只有三点:一、雍正以前并无重病;二、雍正死得十分突然;三、雍正死前知道自己危在旦夕。如果是因患急病而死,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急病?为什么所有的史书,对其病因、病情、病状和病名都一字不提?
看来,雍正一定有自己的苦衷。雍正确实有心病。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帝位多少有些来历不明。
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十一月十三日,一代雄主康熙大帝病逝于畅春园。他留下了一片大好河山,也留下一个严峻的问题:谁来继承?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生前没有明说,只是对大臣们说,“朕万年后,必择一坚固可托之人与尔等作主,必令尔等倾心悦服,断不致赔累尔诸臣也。”对此,朝臣们多有猜测,但似乎很少有人想到,这个“坚固可托”的人,竟会是四阿哥雍亲王胤禛。
可以继承皇位的人原本很多。
按照多子多福的观念,康熙福气不小。他前前后后一共生了三十五个儿子。除掉早夭不叙齿(排行)的十一个,中途夭折的四个,也还有二十个。
当然的下任皇帝原本是允礽。允礽是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的儿子,也是康熙皇帝唯一的嫡子。皇后生下允礽就命丧黄泉,允礽则在出生的第二年即康熙十四年(公元1675年),就按照汉族王朝的传统礼法被立为太子,到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第一次被废,整整当了三十三年太子。时间这么长,当然要出问题。一是他的性格变得乖张、残忍、贪婪、刚愎、骄奢淫逸,暴戾不仁;二是他对没完没了地当太子,已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而且对康熙形成了威胁。
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夏,康熙出巡塞外,发现允礽竟每晚都在自己的帐篷外转悠,窥视父皇的动静。康熙终于忍无可忍,下令将其锁拿,并宣布废掉了这个太子。
太子被废,储位空缺,多少有点资格的皇子都红了眼睛。其中,最迫不及待也跳得最高的是大阿哥允禔。他认为,既然嫡子被废,当然该立长子。所以,他恨不能置废太子于死地。允礽被废,康熙派他看守,他便把允礽看得死死的。允禔还买通一个蒙古喇嘛名叫巴汉格隆的施行巫术,妄图咒死太子。于是,康熙下令将允禔革爵,严行圈禁,并称他为“乱臣贼子”,说他为“天理国法,皆所不容者”。允禔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太子没当上,反倒成了囚徒。
康熙迫不及待地废黜太子,除势在必行外,多少也有杀一儆百的意思在内。没想到鸡杀了,猴子却跳得更高。允礽自己固然贼心不死,其他皇子的野心更是大大地膨胀。这就让康熙大伤脑筋。
允禩的斗争策略是收买人心。
允禩在皇子中排行第八,爵位却不算高,是个贝勒。清制,皇子、皇孙的封爵凡四等,即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贝勒只算三等。允禩人品出众,识量不凡,仪表端庄,风度儒雅,他又以仁爱自励,为人谦和有礼,倾心结交士人。于是,朝中大臣交口赞誉,说他“极是好学,极是好王子”。
然而这个好人缘却害苦了他。
康熙在四十七年九月初四废黜太子后,忽然又在十一月下令朝廷满汉大臣各自举荐太子,明令除大阿哥允礽外,诸皇子均可入选。康熙还表示,大家看中谁,就立谁。结果不出所料,“得票”最多的是允禩。谁知康熙皇帝翻脸不认人,不但没有立允禩为太子,反而下令彻查是谁带头拥立允的。群臣开始还互相包庇,但哪里顶得住康熙的凌厉攻势?最后都查出来了:为首的是议政大臣、大学士马齐,次为康熙的舅舅兼岳丈佟国维,此外还有王鸿绪等人。康熙毫不客气,将马齐夺职拘禁,其弟革退,责令王鸿绪退休。保举允禩的人,全都讨了个没趣。
现在看来,康熙此举,是有预谋的,目的则是引蛇出洞。看看允禩到底有多大势力多大能耐。康熙原本是喜欢允的,后来逐渐对允禩不满,尤其不满其收买人心。康熙说:“八阿哥到处妄博虚名,凡朕所宽宥及所施恩外,俱归功于己,人皆称之。”这就使得一贯大权独揽唯我独尊的康熙极为恼怒,甚至扬言谁再敢说允一个好字,“朕即斩之”,因为“此权岂肯假诸人乎”!
四阿哥胤禛在这次举荐太子的活动中得了多少票,我们已不得而知,但肯定很少,也许没有。他明白自己现在还排不上号,也不愿意去当出头鸟,而其他野心勃勃的弟兄们又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所以,到诸王谋储时,胤禛便采取了低调的态度,不但不热衷,甚至不掺和。他很明白,自己并不具备特别的优势:论嫡庶,他不如允礽;论长幼,他不如允禔;论学识,他不如允祉;论人望,他不如允禩。甚至论才干,他也未必比得上亲弟弟允禵。既然如此,争他做甚,不如坐山观虎斗,说不定可以坐收渔利。即便无利可图,也不会失去什么。因此,当允禩他们为夺嫡而忙得不可开交时,胤禛却把自己打扮成“天下第一闲人”,俨然一副超然物外,与世无争的样子。
胤禛的这种姿态很得康熙的欣赏。他表扬胤禛说,先前拘禁允礽时,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唯四阿哥性量过人,深知大义”,屡屡保奏。“似此居心行事,洵是伟人。”胤禛听了,却表示诚惶诚恐“不敢仰承”。他心里很明白,太子是保不住的。只不过除太子外,也无人可保,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但这事又不能张扬,以免攻击太子的人反感。因此在康熙面前,极力否认自己保过太子。这样一来,他又得了个谦虚的美名。
因此五十一年(1712年)以后,康熙对胤禛越来越信任,差使也越派越多,甚至在登极六十年大庆时派胤禛代替自己到盛京三大陵祭禩。盛京三陵,即爱新觉罗家族远祖的永陵、太祖努尔哈赤的福陵和太宗皇太极的昭陵,是大清王室真正的祖坟。胤禛能代父祭祖,可见其在乃父心目中的地位已很不轻。康熙去世前,他又代父于冬至日到南郊祭天。这是国家大典。可以奉派恭代的皇子,差不多已被暗示为储君了。
如此兄弟(1)
在康熙的精心安排下当上了大清帝国的第五任皇帝,是为雍正。但他的悲剧性命运也就由此注定:没有康熙的精心安排,他当不上这个皇帝;正因为康熙的安排如此精心,他这个皇帝当得十分别扭。
雍正即位之始,人们就怀疑他得位不正。因为康熙的这一决定,不是康熙亲口宣布的,而是隆科多宣布的。据雍正自己回忆,康熙病重之际,他因代禩南郊,在斋所斋戒。奉召到畅春园后,康熙也只和他谈了病情,没谈继位一事。直到康熙“龙驭上宾”后,隆科多才向他口述“皇考遗诏”。雍正因为并无思想准备,竟然“闻之惊恸,昏仆于地”。这就奇怪。康熙既已“天心默定”传位雍正,为什么不当面告诉他,非得要借隆科多之口?如果说是为了保密,弥留之际还保什么密?况且,隆科多都知道了,又有何密可保?隆科多又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代天子宣诏?宣诏大臣只安排隆科多一人,万一矫诏怎么办?这都是问题。当然,雍正的回忆说,在他到畅春园之前,康熙已接见了允祉、允祺、允禩、允禟、允礻我、允祥和隆科多,宣布:“皇四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即皇帝位。”也就是说,知道遗命的并非只有隆科多一人,隆科多也不可能矫诏。但其他人都知道谁当皇帝,唯独当事人自己不知道,就有些奇怪。同样奇怪的是,这一过程只有雍正一人在说。
这就难怪人们要起疑心,而疑心是难免要生暗鬼的。雍正心里清楚,他这个皇位,有些“来历不明”:既非汉家礼法,立嫡以长;又非大清传统,立君以贤。立长,该允祉当;立贤,该允禩当。即便是立爱,似乎也该允礽当,怎么也轮不到他胤禛。难怪他听到隆科多所宣遗命后,要“闻之惊恸,昏仆于地”,也难怪允禩听说之后,会“神色乖张,有类疯狂”了。因为大家都没有思想准备,而雍正自己,也得装作没有思想准备。
雍正当然有准备。但他先前既然一直装作无意于大位(他就靠这个获取信任谋得大位),现在也只好装到底。然而这一下却又引出一个麻烦:大家都没有想到,当事人自己也没想到,康熙皇帝是怎么想到的?结论只有一个:康熙也没有想过,是隆科多矫诏。隆科多这下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雍正就更麻烦了。他不但要证明先帝选定的就是他,还得证明先帝选得并不错。唯一的办法,当然是努力工作,把国家治理好。也许,这正是康熙寄希望于雍正的。他当了六十一年皇帝,知道皇帝并不好当,更不希望他亲手打造的江山,会葬送在一个玩忽职守的接班人手里。这就要让他感到江山来之不易,从而不敢松懈,不敢怠慢。康熙的想法,有他的道理。只是他没想到,他的这种安排,却给接班人带来了麻烦:大家不服。很多人都想不通:凭什么让老四当皇帝?就因为他卖力么?
最不服气的是十四阿哥允禵。
允禵当了大将军王后,心思就不同以前了。他和允禩集团的关系,也掉了个个儿:以前是他支持允禩,现在是允禩支持他。允禩集团的干将允禩公开制造舆论,说允禵“才德双全,我兄弟内皆不如,将来必大贵”。嘴上说自己不如,其实是抬高允禵,贬低胤禛。允禵也和允禩频频联络,说“皇父年高,好好歹歹,你须时常给我信儿”。表面上关心父皇健康,实则是怕一旦父皇病重,自己来不及赶回京城抢储位。他在军中,一面指挥战事,希望能以战功积累政治资本;一面招贤纳士,为自己今后登基做组织准备和舆论准备。所以,允禵与雍正的冲突,也就在所难免。
允禵这个人,是很有些血气的。雍正说他“气傲心高”,确实不假。当年康熙训斥允禩,他都要出来打抱不平,现在自己的宝座被老哥抢了,自然更是浑身气都不打一处来。
于是他对雍正便十分无礼。康熙驾崩后,雍正下令允回京哭灵。雍正的用意,是要夺他的兵权,以免他在西北拥兵作乱。但孝子奔丧,天经地义,谁也反对不得。允禵到京后,先去拜谒大行皇帝(皇帝刚去世而未有谥号时称大行皇帝)梓宫(皇帝的灵柩),雍正也在场。然而允禵只哭老皇,不拜新君。雍正为了表示大度,也不愿在热丧之中即位之初就兄弟失和,造成不好的影响,便自己走上前去将就他,允禵毫无反应。站在旁边的蒙古侍卫拉锡出来打圆场,拉他去向皇帝行礼。他竟勃然大怒,责骂拉锡,还向雍正发难,说我是皇上亲弟弟,拉锡是个下贱的奴才。奴才对王爷动手动脚,成何体统!如我有不是处,请皇上处分。如我并无不是,请皇上杀了拉锡,以正国体。
这就是存心寻衅闹事了,雍正当然不能容忍。容忍了允禵,不但自己体面不存,国家的体统也不存。因此,雍正就毫不客气地取消了允禵的王爵。
允禵被削去王爵后,便被派到遵化去为康熙守陵。这一去就是十三年,实际上是被软禁在那里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允禵是雍正的同母兄弟,又是他的死对头,杀不得也用不得。杀了他,舆论上通不过,太后那里也不好交代;用他吧,他又只会捣乱,决不肯合作的。把他留在京城闲置,也不行。他嗣位的呼声那么高,难免会有人向他靠拢,给他献策,为他奔走,帮他出头,没准真弄出个“在野党”来。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他打发到景陵(康熙之陵)去,与世隔绝,想闹也闹不起来。
允禵被打发到遵化,允禟则被打发到西北。允禟请求过了父皇百日再走,雍正不准,逼他上路。允禟到西北后,又被安排在大通(今青海省大通县东南)。孤城一座,兵士若干,名为保护,实则监视。这样熬到二年(公元1724年)二月,允禟终于被宗人府参了一本,说他“抗违军法,肆行边地”,应予革去贝子爵位。他的处境,其实已和充军无异。
雍正对允礻我也毫不留情。元年(公元1723年),喀尔喀蒙古(即外蒙古)宗教领袖哲布尊丹巴胡土克图到北京拜谒康熙灵堂,不久病死。哲布尊丹巴是黄教(藏传佛教)四大活佛之一,这样一位政教合一的民族领袖病故在京,当然要派一位王爷去送行,雍正便派了允礻我。允礻我不去,说是没钱买马。及至出发,走到张家口就不走了。雍正见此光景,便把这个难题交给总理王大臣允禩,命其议处。允禩建议勒令允礻我继续前进,并责罚不行劝阻的长史额尔金。雍正却说,允礻我不想去,何必非要他去?额尔金的话他原本不听,责罚又有什么用?允禩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奏请革去允礻我王爵。雍正这回当然“照准”。于是允礻我便被革去郡王世爵,调回京师拘禁,又查抄了他的家产,不过此公获罪虽早,却也因祸得福。变成了“死狗”,雍正不再下毒手整他了。
现在,允禵软禁在遵化,允禟发配在西北,允礻我囚禁在京城,“八爷党”的骨干分子都已动弹不得,雍正可以对允禩下手了。(二十六)
如此兄弟(2)
雍正对允禩的打击,经过了精心的策划。
康熙刚一去世,雍正就任命允禩为总理事务大臣,和允祥、马齐、隆科多一起组成看守内阁,旋即将其越级从贝勒晋封为亲王,兼管理藩院和工部。允禩的儿子弘旺被封为贝勒,在诸皇侄中,地位之高,仅次于废太子允礽之子弘皙(爵位为郡王)。允禩的母舅噶达浑,也被削去贱籍,升格为旗民,赐世袭佐领职务。允禩的党羽苏努、佛格、阿尔阿松(阿灵阿之子)、满都护、佟吉图等,也都加官晋爵,弹冠相庆。可以说,允禵、允禟、允礻我遭受打击的时候,允禩及其追随者却青云直上,红得发紫。
这种策略,只要是玩政治的人,没有不懂的。允禩当然心里明白,而且想得更深。他认为这是欲抑先扬之法:先把你捧得高高的,再狠狠地摔在地上,那才是爬得高跌得痛。允禩封王,妻族来贺,他的福晋(正妻)郭络罗氏说,有什么可喜可贺的,不知道哪一天要掉脑袋呢! 允禩自己也对朝中大臣说:“皇上今日加恩,焉知未伏明日诛戮之意?”阿尔阿松甚至不敢接受刑部尚书的任命。因为刑部是个是非之地,阿尔阿松害怕雍正是想用这个职务来杀害自己。所以,雍正再封官赐爵,他们也不领情。
事实上雍正也一直在找允禩的茬。比如元年十一月,雍正在讲居丧不用过奢时,便捎带着指责允禩昔日为母妃出丧时过于奢靡,是“伪孝矫情”。讲丧事从简是对的,但拿一个亲王、总理大臣来做反面教员,就让允禩在朝臣中很没有面子,实际上是拿他开涮,故意叫他丢脸。更让允禩感到寒心和伤心的,是在九月份。雍正借口太庙更衣帐房油味煮蒸,竟然罚主管工部的允禩在太庙前跪了一个昼夜。这种小事,顶多罚到一个科长,何至于体罚王爷?显然是雍正阴毒忌刻的心理在作怪。不难想见,跪在太庙前的允禩,一定是打落了的牙齿和着眼泪往肚里咽,说不出的酸楚,说不出的委屈,说不出的悲愤交加,说不出的怨天尤人。的确,他没法想通,为什么像他这样众人拥戴的“贤王”不能当皇帝,还非得让他去伺候这么个心胸狭窄的主子?
允禩当然不能坐以待毙。
我们现在已无法确知允禩都做了些什么动作,搞了些什么名堂,只知道弄得雍正十分紧张。雍正后来曾对人解释说,他之所以不能像父皇那样离京远行,到塞外秋猎,就因为允禩、允禟他们“密结匪党,潜畜邪谋,遇事生波,中怀叵测,朕实有防范之心,不便远临边塞”。臣下把皇上吓成这个样子,自己的死期也就不远。
其实雍正很可能是神经过敏。像他这样猜忌心极重,一点风吹草动都要疑心他人别有用心,些许偶然失误也要视为故意的人,总是神经过敏的,何况他的皇位还“来历不明”! 实际上,允禩对雍正的威胁,倒不一定是有暗杀或政变的阴谋(当然也不一定就没有),更主要的还是威望太高。二年(公元1724年)十一月,雍正就曾说他每次申斥允时,“审察众人神色,未尝尽以廉亲王为非”。次年四月,又说“视诸王大臣之意,颇有以允禩为屈抑者”。
显然,在雍正与允禩的斗争中,雍正是很孤立的。诸王大臣的心都向着允禩,只不过敢怒不敢言。敏感的雍正哪能感觉不出来?二年四月,登基才一年半的雍正满腹委屈地下了一道圣旨:“尔诸大臣内,但有一人或明奏,或密奏,谓允禩贤于朕躬,为人足重,能有益于社稷国家,朕即让以此位,不少迟疑!”不难想见,如果不是被逼无奈,雍正不会说出这样赌气的话。他的威望人缘远不如允禩,已是不争之事实。
于是雍正只好祭起手中唯一的法宝———专制特权。四年(公元1726年)正月初五,雍正发出上谕,历数允种种罪恶,声称“廉亲王允禩狂逆已极,朕若再为隐忍,有实不可以仰对圣祖仁皇帝在天之灵者”。至于罪恶的具体内容,则很空洞。二月,降允禩为民王,圈禁高墙。三月,下令允禩改名阿其那,意思是狗。五月,下令允禟改名为塞思黑,意思是猪。同时,向内外臣工、八旗军民人等宣布允禩、允禟、允礻我、允禵的罪状。允禟被从西北押至保定,雍正命直隶总督李绂就地“圈住”。李绂给允禟的待遇真正做到了“猪狗不如”,以致允禟常常在酷暑中晕死。八月二十四日,允禟死在看守所。九月初一,允禩也死于禁所。兄弟俩的死亡,相距不过六天。
允禩和允禟死得都不明白。当时就有人怀疑李绂秉承君意谋杀了允,因为雍正曾要李绂“便宜行事”。雍正则指责李绂没把允禩的病情讲清楚,害得他背黑锅。李绂有口难辩,里外不是人,只好自认倒霉。
平心而论,雍正和允禩都够格当皇帝。
他们都有理想、有抱负、有能力。雍正的能力,有他执政十三年的政绩可以为证。这些政绩证明,他至少是一个有才干有作为的皇帝,这才使康熙创造的盛世得以延续,以后又在他儿子乾隆手上延续了六十年。允禩的能力,则可以在雍正那里得到证明。雍正即位以后,曾多次说过:“允禩较诸弟颇有办事之材,朕甚爱惜之”;“论其才具操守,诸大臣无出其右者”(没有比得上的)。其实不用听他说,只要看看他为了整垮允禩费了多大的劲,就知道允禩不是等闲人物。
可惜皇帝只能有一个,也不能轮班。所以他俩的关系,只能是四个字:你死我活。
但我们还是要同情允禩,因为他实在太冤。
允禩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该受康熙、雍正父子两代皇帝的一再打击和压制?杀人放火?贪污受贿?谋财害命?弑君篡权?都没有。他唯一的罪过,是德才兼备,以致老王夸赞,群臣拥戴,诸多阿哥爱护,成了皇子中出头的椽子,这才被康熙视为肉中刺,雍正视为眼中钉。因此,允禩的罪,无妨叫做“有才有德罪”,或曰“德才出众罪”。
这并不稀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是这风来自父兄,便不免让人伤心;而这一父一兄又都是皇帝,就不但让人寒心,更让人惊心了。实际上,无论在康熙晚年,还是在雍正早期,允禩做人都很难,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动辄得咎。
雍正和允禩并非天生是敌。直到康熙第一次废太子时,他们的关系还算不错。允禩得伤寒病时,雍正颇为关切,还因此受到康熙责罚,认为他“亦似党庇允禩”。显然,如果不争夺皇位,这哥儿俩也不会反目为仇。一旦反目,也就不复再有手足骨肉之情了。剩下的,便只有必欲置对方于死地的仇恨和斗争。历史上所有的宫廷斗争莫不如此,雍正和允禩当然也不例外。
如此君臣
年羹尧是雍正即位之初的一大宠臣,而且宠得不像样子。年羹尧在西北大营花钱如流水,雍正一一照付;年羹尧直接插手官员的任命,雍正一一照准。他实际上是没有相位的宰相,没有王爵的西北王。元年(公元1723年)十二月,雍正赐给他团龙补服等物件,年羹尧受宠若惊,表示惶恐不安,以为“非臣下之所敢用”。雍正却批示说:“只管用! 当年圣祖皇帝有例的。”青海军事告捷,雍正兴奋异常,竟然称年羹尧为“恩人”。雍正还说:“你此番心行,朕实不知如何疼你,方有颜对天地神明也。”他还要求“世世子孙及天下臣民”都和他一起倾心感悦年羹尧,并说:“若稍有负心,便非朕之子孙;稍有负心,便非我朝臣民也。”雍正对年羹尧的恩宠,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另一个得到殊宠异荣的宠臣是隆科多。隆科多不是雍正的藩邸旧人,原先地位也不高,只是个尚书。只因为宣诏有功,便一夜之间,平步青云,被任命为总理事务大臣,与廉亲王允禩、怡亲王允祥、大学士马齐平起平坐。允禩和马齐是利用对象,允祥和隆科多才是依靠对象。所以,康熙去世九天后,雍正即赐他公爵衔,两天后又下令称他“舅舅”。从亲戚关系讲,雍正与隆科多确实分属甥舅(隆科多是康熙皇后佟佳氏娘家兄弟)。但皇家不同于民间,甥舅关系要皇帝承认才算数。所以这个头衔,也算是封的,不是当然的。雍正还给隆科多戴了三顶高帽子:“圣祖皇帝忠臣,朕之功臣,国家良臣”,还说他是“真正当代第一超群拔类之稀有大臣”。隆科多在康熙朝并无突出贡献,怎么会是“圣祖忠臣”?“国家良臣”也没太多根据,誉为“稀有大臣”更不知从何说起。说到底,还是因为顾命拥立有功,因此只有“朕之功臣”一句是实。一个皇帝,为了酬劳功臣,竟不惜把话说得那么绝,那么肉麻,雍正倒真是古今第一“稀有皇帝”。
然而年、隆二人的下场也很稀有。三年(公元1725年)四月,年羹尧无缘无故被免去川陕总督和抚远大将军职务,调任杭州将军。七月,被革去将军职衔。九月,被捕下狱。十二月,以大逆、欺罔、僭越、狂悖、专擅、贪婪、侵蚀、忌刻八大罪行共九十二款,勒令自尽。隆科多则在官职一降再降后,于五年(公元1727年)六月被捕。十月,以大不敬、欺罔、紊乱朝政、奸党、不法、贪婪六大罪行共四十一款,被判处终身圈禁,并于次年六月死于禁所。这两个显赫一时炙手可热的权臣宠臣,几乎在顷刻之间便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就连旁观者,也都看得惊心动魄目瞪口呆。
年羹尧、隆科多之罪,说白了就是“辜恩”。
雍正确实曾寄大希望于年、隆。他的希望,不仅是要年、隆二人尽力辅佐他,更是要树立一种君臣关系的楷模。他很看重君臣之间的互相信任和互相体谅。有一次,在给年羹尧的信中,他特别提到,西宁军事危急时,年羹尧担心皇上看了奏折,会“心烦惊骇”,便“委曲设法”,在报告战况时“间以闲字”,既冲淡了火药味,又不隐瞒军情。雍正对他的这份小心极为感激,说“尔此等用心爱我处,朕皆体到”,每次向怡亲王允祥和舅舅隆科多提起,“朕皆落泪告之,种种亦难书述”。他还说,“你此一番心,感邀上苍”,“方知我君臣非泛泛无因而来者也”。显然,他是把年羹尧当作忠君模范来看待和培养的。
因此,当年羹尧被赐团龙补服而上表致谢时,雍正批示说:“我君臣分中不必言此些小。朕不为出色的皇帝,不能酬赏尔之待朕;尔不为超群之大臣,不能答应朕之知遇。唯将口勉,在念做千古榜样人物也。”二年三月,年羹尧为被赐自鸣表一事上表谢恩,雍正又批示说:“从来君臣之遇合,私意相得者有之,但未必得如我二人之人耳。”他又说:“总之,我二人做个千古君臣知遇榜样,令天下后世钦慕流涎就足矣。”
不能说雍正讲的都是假话。他确实是想当一个好皇帝的。好皇帝当然要有好臣僚,也要有好的君臣关系。雍正这个人,是比较孤独的。做皇子时,他是“孤臣”;当了皇帝,则是“独夫”。他生性刚毅、急躁、猜忌、刻薄、冷峻挑剔,易暴易怒,因此在诸王大臣中很没有人缘,几乎和谁都搞不来。康熙晚年,又特别痛恨阿哥结党。雍正为讨父皇喜欢,更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结果是自己更加孤独,性格也更加孤僻。因此,当了皇帝后,就很想能有人尽力支持他,以便建立自己的统治系统。然而当是时也,诸王不服,而群臣观望,信得过且可以依赖的,除十三弟允祥外,就只有隆科多和年羹尧。这时的年、隆二人,对于雍正,真可谓久旱之甘霖,撑天之支桩,所以雍正对他们的褒奖吹捧,甚至到了巴结的地步,可能连他自己事后也觉有失君王体统。不难想见,当他发现年、隆二人竟是那样的有负圣恩时,心里是何等地恼羞成怒、怒不可遏。
但他哪里知道,他说的那种君臣关系,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在专制政治的前提下,君臣关系天然是不平等的,而相互支持、相互信任、相互关心、相互激励等等,只能存在于平等的人之间。因此雍正对年羹尧等人的要求,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年羹尧本人也不知检点。据揭发,年在西北军营,十分地作威作福,飞扬跋扈。给他送礼要叫“恭进”,他给人东西叫“赏赐”;属员道谢要说“谢恩”,新官报到要称“引见”。给将军、督抚的函件,也不用咨文而用令谕,简直就是视同僚为下属。他班师回朝时,雍正命王公大臣郊迎。官员们跪在地上向他致敬,他端坐马上,看都不看一眼。王公们下马问候,他居然也只点点头。年羹尧甚至在雍正面前也不知收敛。雍正找他谈话,他叉开双腿坐在凳子上,指手画脚,唾沫横飞。更为严重的是,当时社会上盛传,说雍正做某某事整某某人都是听了年羹尧的话。这就大大地刺伤了雍正的自尊心。雍正一贯以乾纲独断、洞察幽微自居的,哪里受得了这个?
雍正也不是没有提醒过年羹尧。二年(公元1724年)十二月十一日,年羹尧正在从北京返回西北的路上,雍正在他的奏折上批示说:“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为君者施恩易,当(去声,适当)恩难;当恩易,保恩难;保恩易,全恩难。若倚功造过,必至返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然后他讲了功臣得以保全的三个条件,即一靠人主防微杜渐,不让功臣们陷于危地;二靠功臣相时见机,自己不至于蹈其险辙;三靠大小臣工避嫌远疑,不把功臣们推上绝路。雍正这话,说得已很明白:作为一个功臣,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进入危地,踏上险辙,走进绝路,由功臣变为罪人。所以他说:“我君臣期勉之,慎之。”可惜,年羹尧把这些话全当成了耳边风,在回西北的路上,照样趾高气扬,作威作福。因此雍正报复心起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就是雍正的“君臣观”:任何臣子,都不能欺骗他,糊弄他,不能和他耍心眼,更不能背叛他。
如此朋友(1)
雍正也会和人交朋友?会的。他最欣赏的君臣关系,是“义固君臣,情同契友”。只不过,他这个“朋友”不好交。谁要是辜负了他这一番“好意”,那么,翻起脸来,就要比一般的朋友反目厉害得多。
雍正这个人,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后世,都颇受误解。他乾纲独断,刚毅刻薄,雷厉风行,不讲情面,出了名的“冷面王爷”和“铁血皇帝”。加上他没日没夜地处理政务,没有什么个人嗜好和娱乐,因此不少人都把他想象成一个古板寡味的老头,心理变态的暴君,甚或一架冷冰冰的杀人机器。其实不是这样。他刻薄是真刻薄,但不寡恩;冷酷是真冷酷,但非无情。岂止有情,甚至感情用事。而且,正因为感情用事又尖酸刻薄,因此,他损起人来,就特别让人受不了。
其实雍正也有温存的一面。他常常会在臣下请安的折子上批上一句:“朕躬甚安好,卿好么?”或“朕安,你好么?”话虽不多,但语气中透着亲切,不是一般的官样文章。他也会和臣下说闲话,拉家常,絮絮叨叨,拉拉杂杂。兴起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比如:“好事好事!读此奏书之后而不高兴嘉奖的,除非不是皇帝。”或“李枝英真不是个人!大笑话!真笑话!”“传口谕给他,朕笑得了不得,真武夫也!”他还会在奏折上连批四个该字:“该!该!该!该!”真是爱憎好恶溢于言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完全不摆皇帝架子,故作圣人状。难怪史家公认,读雍正御批,尤有趣味,可以读出一个真实的雍正来。
有时雍正甚至还会向臣下发牢骚。比如“朕之苦衷何待言喻”,或“朕之愤懑气郁,其苦亦不可言语形容也,奈何”。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得知了曾静的“诽谤”之后。他对鄂尔泰说:“卿看竟有如此可笑之事,如此可恨之人。虽系匪类逆言,览其言语不为无因。似此大清国皇帝做不得矣!还要教朕怎么样?”一副满肚子委屈无处诉说的样子。皇帝发起牢骚来本来就不得了,而把话说到“皇帝做不得”的程度,则大约要算作历史上最大的牢骚。这样的牢骚也能向臣僚发,可见是朋友。
雍正也能体谅宽容臣下。台湾总兵蓝廷珍因自己名字中“珍”字与胤的“禛”字同音,请求改名避讳,雍正说不必,还说“你的名字朕甚喜欢”。石文焯受命审理程如丝贪污案,因前次没把事办好,这回牵扯的人事又复杂,因此心存顾虑,惶恐不安,雍正也说不必,“朕谅汝彼时原有许多不得已之处”。两广总督孔毓曾为年羹尧代买代运紫檀木,年倒台后,孔上折请罪。雍正说:“此等小过,朕岂有不谅之理?朕不怪尔也。”而且,雍正还进一步说:年羹尧的得势和跋扈,“皆朕识人不明,误宠匪人。朕自引咎不暇,何颜累及无辜也?”竟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同样令人感动的是解脱陕西兴汉总兵刘世明。刘世明因亲弟弟刘锡瑗通匪被捕,上折请罪,说:“不能正己,岂能正人,面对属员,愧报极矣。”雍正宽慰他说,朕也有阿其那、塞思黑那样的弟弟么,哪能让你刘世明保证没有刘锡瑗这样的弟弟?
雍正对于臣下,确实不乏关怀爱护之处,真正是循循善诱,体贴入微。元年八月,他特批福建布政使黄叔琬有密折专奏权(关于这一特权,详后)。黄上折谢恩,雍正便叮嘱他说:特权是你的了,但不能乱用。第一不要拿这个挟制上司,第二不能向人声张,第三不可频频上奏。奏得多了,上司会对你起疑心,对你没有好处(于尔无益)。田文镜被破格提拔为河南巡抚,感恩戴德至极。雍正便叮嘱他说:“天下事过犹不及,适中为贵。”不要因为报恩心切,把事情做过头,就不好了。后来,田文镜因推行雍正的改革,弄得四面楚歌,雍正又安慰他说:“小人之流言何妨也,不必气量狭小了。”皇帝提拔大臣,没有一个不希望臣下感恩图报的,雍正也一样。但雍正在田文镜报效心切时能戒其骄躁,可谓知人;在他遭受攻击时能宽其心怀,亦可谓善用。
雍正不但酬劳能臣,也重奖谏臣,而且并不计较他们是否犯颜抗上,或者所言是与不是。雍正即位之初,一个名叫孙嘉淦的翰林院检讨便上书言事,要求雍正亲骨肉、停捐纳、罢西兵。如果说停捐纳(停止卖官)尚可讨论,其余两件事则没有一件是雍正爱听的。翰林院官员原本是文学侍从之臣,不该来管闲事;孙嘉淦的官位又很低,只有七品。七品的检讨居然跳出来找皇上的茬,议论的又都是国家的大政方针,简直无异于找死。因此雍正龙颜大怒,责问翰林院的掌院学士(院长)是干什么吃的,居然容此狂生!太子太傅朱轼在旁边说,这个人虽然狂妄,但臣很佩服他的胆量。雍正瞪着眼睛看朱轼,想了一下,扑哧一笑说:便是朕,也不能不佩服他的胆量。于是立即提升孙嘉淦为国子监司业。以后,孙嘉淦又不断提意见。意见虽不被采纳,他的官却步步高升。
不过,谁要是不把国家制度、君臣礼仪当回事,雍正对他也不客气。二年四月,雍正因平定青海一事受百官朝贺。刑部员外郎李建勋、罗植二人君前失礼,被言官弹劾,属大不敬,依律应该斩首。雍正说,大喜的日子,先寄下这两人的脑袋。后面的仪式,再有人出错,就杀了他们。那时候,可别说是朕要杀人,而是不守规矩的人要杀他们。也就是说,这两个人死不死,取决于别人犯不犯错误,而犯错误的人不但自己要受处分,还要承担害死别人的责任。如此“出奇料理”,也是只有雍正才想得出来的。
一方面是细语温存循循善诱,另方面是尖刀剜心狗血喷头;一方面是小不如意便课以大罪名,另方面是大触霉头却备受赏识,许多人将其归于雍正的“喜怒无常”,鄂尔泰却深知其中的奥秘。鄂尔泰也是摸过雍正老虎屁股的。鄂尔泰,字毅庵,姓西林觉罗,满洲镶蓝旗人,世袭贵族。他很有才,二十岁就中了举人,二十一岁就当了御前侍卫,但因为人刚直,不肯趋炎附势,所以到四十岁才是个内务府员外郎。他写诗自况说:“看来四十还如此,虽至百年亦枉然。”这时,还是亲王的雍正让人给他捎话,托他办事,其意当然是拉他入伙,不料却被鄂尔泰严词拒绝。鄂尔泰说:“皇子宜毓德春华,不可交结外臣”,意思是说要雍亲王放尊重点,自尊自律。雍正碰了这个软钉子,不但不忌恨鄂尔泰,反倒十分欣赏敬佩这个竟敢以郎官之卑对抗亲王之尊的直臣和汉子。即位之后,立即委以重任。一年升藩司,三年升总督,十年后升首辅,成了仅次于允祥而被雍正高度信任的人。
如此君臣际遇,谁不羡慕,因此大家都想知道他得宠的诀窍。鄂尔泰也不隐瞒。他曾对人说,当今皇上用人行政,“无甚神奇”,无非两个字而已;至诚。也就是说,皇上待臣下以至诚,臣下待皇上也要至诚。其实就连鄂尔泰心里也明白,他对雍正,也是不能把所有的真话都讲出去的。
如此朋友(2)
雍正这个人,是颇为自信而自视甚高的。有人批评他是“性高傲而又猜忌,自以为天下事无不知无不能者”,有一定道理。雍正一生,有三条颇为自得,也颇为自许。一是自以为一心为公,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国家社稷;二是自以为洞察幽微,没有什么事什么人瞒得过他;三是自以为一身清白,眼里揉不进一点沙子,心里存不得一点尘埃。有这三条,加上自己又是皇帝,对臣僚们当然没有半点客气好讲。谁要敢在他面前耍点小心眼儿,或被他认为是耍小心眼,那就别怪他不给你面子。
杨名时倒霉就倒在这上头。杨名时建议修浚洱海河道,本来是好事,但雍正认为他心术不正。第一,这样的好事,为什么早不做晚不做,早不讲晚不讲,偏偏要在自己即将离任又尚未离任的时候提出来?第二,为什么不用保密的折本先请示皇上,而用不保密的题本上奏,故意要弄得满朝上下都知道?第三,为什么不等新官接任以后再由新官上奏,或联名上奏?显然,他是在沽名钓誉。事情明摆着的嘛!修浚洱海河道是何等工程,岂是他离任之前完成得了的?当然只能由后任来做。既然只能由后任来做,为什么要抢在自己卸任之前发表意见?还不是想着把工作留给别人,名声留给自己!为了保证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爱民,竟然和皇帝动起心眼来,不用折本而用题本,什么意思?怕皇帝不告诉天下是他杨某人的好主意嘛!因此雍正愤怒地斥责他:像你这样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甚至没有君父的人,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自命为读书人吗?所以雍正要罚他自己掏钱去修洱海,修不完子孙接着修。雍正说,自己这样处分,就是要“使天下之人知沽名钓誉之徒不但己身获罪,而且遗累子孙也。”
雍正如此苛求于人,他自己又做得怎样?雍正认为做得很好。他说:“朕之心可以对上天,可以对皇考,可以共白于天下之亿万臣民。”雍正这个人,确实是“一心为公”,诚心诚意地想把国家天下治理好。他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十三年如一日。乾即乾乾,自强不息的意思。惕即惕若,戒备谨慎的意思。宵即凌晨,旰即深夜。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就是终日勤勉谨慎,不敢懈怠,清早便穿衣服起床,很晚才吃点东西。这两个词,原本是旧时颂扬帝王勤政的套话,雍正却很认真地做到了。别的不说,光是他批的公文就印行了《上谕内阁》一百五十九卷,《朱批谕旨》三百六十卷,均成巨帙,未刊者还不知几何。此外,还有大量的其他工作。他的这种敬业精神和勤政精神,几乎所有历史学家都不否认。
雍正的个人生活也很简单,没什么嗜好和娱乐,不爱游猎,也不算好色。他也喜欢一些小玩艺,但不玩物丧志。有些东西为他所喜爱,还是因为有用,比如眼镜。雍正因为眼力不好,特别喜欢眼镜。他曾命令工匠制作了多副眼镜,各处安放,以便他办公时随时取用。他还赐给王公大臣眼镜,目的是要他们勤劳公事。他甚至下令给扬灰处的工人发放眼镜,以为劳保用品。在“以天下为己任”方面,雍正确实做到了以身作则。
雍正也不是糊涂皇帝。他曾对群臣说:朕在藩邸四十余年,于人情物理熟悉周知,不是那种没有阅历的娃娃皇帝,也不是那种只知享乐的纨绔阿哥。所以他自认为有资格也有能力严格要求臣下。而且,他认为,只要君臣双方都相待以诚,臣下不挖空心思讨好皇上或欺瞒皇上,皇上也用不着猜忌臣下、防范臣下,则双方完全可以建立起一种朋友式的关系。
雍正自己心里也应该有数。他对群臣说:“君臣之间唯以推诚为贵,朕与卿等期共勉之。”但他自己,能对臣下不猜忌、不防范、不整治吗?比如雍正暗示大家起来揭批年羹尧时,大家都不揣摩,都不动作,或者傻乎乎地说年羹尧这个人多少还有些功劳,雍正能满意吗?显然,不揣摩是不可能的。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话,揣摩不到位才是糟糕。四年(公元1726年)底五年(公元1727年)初,两总督三巡抚报告黄河水清。古人云:“黄河清,圣人出。”当然是祥瑞。雍正大喜,给文武百官每人加了一级。这时,有个大理寺卿名叫邹汝鲁的,写了篇《河清颂》来拍马屁,内有“旧染维新,风移俗易”两句,意思是说正因为皇上搞改革,实行新政,黄河才变清了。谁知却使雍正大为恼怒,质问邹汝鲁“所移者何风?所易者何俗?旧染者何事?维新者何政?”一怒之下,将他革职,罚到荆江工程去修水利。你想,马屁拍不好都要倒血霉,把真话都讲出来岂不更是冒傻气?
看来,在雍正手下,拍马屁也不容易。说得好听一点,得像一个很有鉴赏力的批评家,由衷地为雍正的领导艺术叫好。这就一要诚心,二要懂行,没有几个人做得到。雍正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心情好的时候,对那些言不由衷的马屁也就不太计较(心情不好时就该对方倒霉)。因为拍马屁至少没有什么恶意,粉饰太平也总是政治所需。对于批评,雍正的态度就要认真得多。雍正并不是一个批评不得的人。他接受过批评,也奖励过批评他的人。甚至有时虽然并不接受批评,却奖励批评者。比如大学士朱轼一贯是批评雍正的。耗羡归公、西北用兵这些事,他都不赞成,雍正却请他给弘暦当老师。后来连朱轼自己也觉得老提意见不是个事,便请求病退。雍正说:“尔病如不可医,朕何忍留;如尚可医,尔亦何忍言去。”朱轼感动,再不提退休的事。
雍正还有一个逻辑,即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独立。如果对君主闹独立,那就一定在私下里结为朋党。因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么!雍正整治杨名时、李绂等人,就因为视其为朋党领袖之故。他曾对鄂尔泰说:“朕整理科甲积习(因师生或同年关系结成朋党的习气),伊(指杨名时)挺身乐为领袖。”审理谢济世时,也严刑逼供,要他招认是李绂指使(谢济世的供词则是“受孔孟指使”)。可见,雍正打击杨名时等,是一箭双雕;不准臣下搞独立,更不许他们结党。他最欣赏的是这样一种人:和谁都没有私人关系,只和他一人“结党”,比如田文镜、李卫都是。
当然有一种情况是允许并鼓励的,那就是“奉旨结交”。比如雍正三令五申不准大臣结交王公,却又指示宠臣们结交怡亲王允祥,因为他需要允祥来充当他与臣下沟通私人感情的渠道。他又说,做人臣的,按道理是不能有私交的。但如果“同心体国,互相敬爱”,则朕又唯恐你们不能这样。这就矛盾。到底是该交朋友还是不该交朋友呢?说穿了,就是不准别人交朋友,只准他一个人交朋友;也不准对别人有感情,只准对他一个人献忠心。换句话说,他是要和每个臣子单独“交朋友”。
阿弥陀佛!这样的朋友,如何交得起!
如此皇帝
雍正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独裁皇帝。
雍正铲除异己,打击朋党,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整个帝国,都置于他一个人的绝对统治之下。
这并不容易,然而雍正却做到了。
雍正的办法,是建立和完善了密折制度。所谓密折,说白了,就是皇帝与臣僚之间的私人秘密通讯,由一种专用的特制皮匣传递。皮匣的钥匙备有两份,一把交给奏折人,一把由皇帝亲自掌握,任何人都不得开启,也不敢开启,具有高度的私密性,故称“密折”。
密折制度的建立,是对传统政治制度的一项重要改革。本来,君臣无私义。君臣之间的文字往来,就只有“公文”,没有私信。通常官方文书(公文)有两种。一种叫“题本”,是谈公事的,要加盖官印;一种叫“奏本”,是谈私事的,不盖官印。两种文书都由通政司转呈。皇帝御览之前,已先由有关官员看过,等于是公开信,无密可保。杨名时奏请修浚洱海,用的就是这种公开的题本。所以雍正认为他是故意把事情宣扬出去,以免别人(也包括皇帝)抢了他的功劳。题本和奏本无密可保,皇帝和臣僚之间某些不可告人的机密和难言之隐,就无法勾兑。而且,这种公事公办的形式,也不符合雍正和臣僚单独交朋友的想法。于是他便把始于顺治、康熙年间,但用得并不广泛的密折,发展成一种普遍运用的政治工具,并形成了所谓“密折制度”和“密折政治”。
密折制度显然比公文制度实用。除具有保密性外,还具有快捷方便的好处。题本是很麻烦的。它必须用宋体字工整书写,必须备有摘要和副本,必须先由内阁审核,必须在皇帝看后再用满汉两种文字誊写。密折则不必,它不拘形式,可以自由书写,写好后不经任何中间环节,直接送到皇帝手中。皇帝即拆、即看、即批复,直截了当,不耽误事。雍正的密折政治,很值得专门探讨和研究。
自从秦始皇建立了中央集权专制体制,如何统治和管理我们这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一统帝国,一直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难题。明清以前历代王朝的做法,是通过意识形态和伦理道德治国。这就是汉武帝要独尊儒术而隋唐要建立科举制度的原因。按照这个政治设计,我们帝国主要是由一大批熟读儒家经典、绝对忠于皇室的文官来管理的。农业时代的帝国虽然庞大,事务却并不繁杂,无非按期缴纳赋税和保证地方治安。另外两件并非常规性的工作,则是抵御外敌和救济灾民。如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官清吏廉,民风淳朴,则地方官是非常轻松的。所以那些承平时代的地方官员,常常有许多闲情,可以吟花弄月,甚至著书立说,可见工作不忙。但是,这种“太平盛世”的理想,却建立在并不牢靠的基础上。如果天旱水涝,颗粒无收,或官贪吏污,绅劣民刁,又如之何呢?那意识形态和伦理道德还管用么?只怕即便孔子在世,也无法敦风化俗。
事实上,靠道德或礼仪来治国,是完全靠不住的(这一点我们前面已多次讲过),这才有了明代的特务政治。雍正总结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认为德治和礼治并不可靠(但也不能放弃),特务政治弊端甚多。唯一的办法,是实行“人治”。不过这种“人治”,有特定的涵义,那就是:除了皇帝,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充当这种统治的主体。因此准确地说,它应该叫做“帝治”———皇帝一人的统治。
雍正以前,中国政治的主要形式,是德治与礼治。人治只是某些特殊时期的现象,而且其主体既不一定是皇帝(比如曹操是丞相,武则天是皇后和太后),也没有相应的制度来保证。相反,不少皇帝还无法行使治权(比如年纪太小)或主动放弃治权(比如明的万历)。其结果,则是任何王朝都不可能真正“长治久安”,改朝换代总是不可避免。显然,唯一的出路,是确保皇帝的“一人政治”,使皇帝真正成为国家意志的唯一代表。密折制度的意义,便正在这里。
这又是雍正的过人之处和高明之处。本来,密折是一种很危险的东西。它容易和告密联系在一起,甚至变成告密的一种方式,弄不好就会让人主上当受骗。所以康熙说:“令人密奏并非易事。偶有忽略,即为所欺。”谢济世也说:“告密之例,小人多以此谗害君子。首告者不知主名(不知是谁告的),被告者无由申诉,上下猜忌,君臣相疑。”然而雍正却把毒药变成了良药,玩火而不自焚。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兼听”。也就是扩大有权密奏的范围,广泛地听取意见,使自己不至于被个别人的言论所左右,从而作出正确判断。他也允许被告申辩,只是不讲原告的名字。这样,一旦属实,举报者可以得到保护;万一被诬,被告人也能洗刷冤情。所以,武则天建立告密制度,制造了不少冤假错案;雍正帝建立密折制度,却保护了不少好人。
雍正的尊孔,超过了前辈的所有帝王。他封孔子五世先人为王,他下令对孔子的名讳要像对君主一样予以敬避;他向孔子的牌位行跪拜礼。这些事情,都是连汉族自家的帝王也没能做到的。皇帝号称“天子”。除对天地、祖宗和父母,均不能下跪。雍正向孔子行跪拜礼,就是把孔子抬到与天地君亲同等的地位,当然是无比之尊了。
雍正的姿态,确实很高。过去,历代帝王巡视太学,都称“幸学”,也就是帝王幸临学府的意思。雍正认为。这虽然是臣下尊君之意,但“朕心有所未安”。因此,应改为“诣”,就是拜访、请教的意思。王朝时代,最尊贵的就是帝王。无论他到哪里去,都是巡幸,都是给别人赏脸。唯独到了学校,却不是“光临指导”,而是“拜访请教”,这就不但是对知识、对文化的尊重,而且是对全体知识分子的尊重了,自然大得人心。
雍正不但谈儒,也谈佛。十一年(公元1733年),他在宫中举行法会,亲自说法,并收门徒十四人。皇帝、王公、大臣、和尚、道士,不伦不类地聚在一起坐而论道,真是煞有介事。
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皇帝!应该承认,雍正的儒学水平和佛学水平都不低。比起那些腐儒和愚僧来,不知高明多少倍!他确实把握了儒学和佛学的精髓。儒家讲“修齐治平”,佛家讲“普度众生”,说来说去,不就是让大家过好日子,让大家感到幸福吗?这就要栽种福田。而在雍正看来,这个福田,并不在西方净土,而就在东土人间。因为现在东土已经有了一个不是释主的释主,不是孔丘的孔丘。他不是别人,就是朕———雍正皇帝爱新觉罗胤禛。
现在,雍正已经从思想上(崇儒礼佛)、组织上(举贤用人)和制度上(密折政治)把自己武装起来,他可以给他的帝国动手术了。
雍正的帝国情况不妙
雍正的前任圣祖仁皇帝康熙,亲手创造了一个“太平盛世”,也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吏治腐败、税收短缺、国库空虚。雍正接手时,国库储银仅八百万两,而亏空的数字却大得惊人。雍正说:“历年户部库银亏空数百万两,朕在藩邸,知之甚悉。”又说,“近日道府州县亏空钱粮者正复不少”,“藩库钱粮亏空,近来或多至数十万”。如此看来,则堂堂大清帝国,竟是一个空架子。外面看强盛无比,内里却空空如也。
国库空虚,关系非浅,新皇帝岂能坐视?
康熙皇帝去世刚好一个月时,雍正皇帝下令户部全面清查亏空钱粮。雍正不顾乃父“尸骨未寒”,就要对康熙留下的积弊大动干戈,可见其决心之大,也可见事情之紧迫。这是雍正即位之后的第一个大战役,关乎国本,也关乎帝位。中央的政令到了下面,没有不打折扣的。清查亏空牵扯到那么多官员的切身利益,岂有不研究对策之理?那好,你研究,我也研究。你有对策,我更有对策。我的对策是:先研究你的对策,再出台我的政策。我的政策是针对你的对策来的,看你还有多少对策!
这一下,贪官污吏全都傻了眼。
雍正确实太了解下情了。他知道,靠贪污犯去查自己的贪污,那是永远也查不出来的。他们的上司也同样不可靠。因为没有一个贪污犯不巴结上司,不给上司行贿送礼。如果他不巴结上司,或者上司不接受贿赂,他还能混到今天?早就被查出来,被弹劾罢官了。即使他的上司是清廉的,也不可靠。因为地方上的亏空如此严重,贪墨如此猖獗,他们居然毫无动作,那就只可能是三种情况:要么是昏官,对下情一无所知;要么是庸官,知情而不敢举报,或无力纠察;要么是混蛋,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官声,对下面的胡作非为睁眼闭眼,包庇纵容,搞“地方保护主义”。靠这些人去清查亏空,那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即便他们手脚干净,也不能依靠。
雍正的对策是派出钦差大臣。这些省级或副部级的特派员直属中央,与地方没有任何瓜葛,而且都是为官清正又精明强干的能员。这些人,既无前车之鉴,又无后顾之忧,且直接归皇帝领导,不尽心也会尽心。何况,这些特派员也不是光杆司令。雍正从各地抽调了一大批候补州县随团到省,与特派员一起查账。查出一个贪官污吏,立即就地免职,从调查团里选一个同级官员接任。这是一着妙棋,也是一着狠棋。因为雍正深知,官官相护,是官场顽症。历来的继任官,总是会帮着前任补窟窿,然后自己再留下一大笔亏空,让后任去擦屁股。亏空之所以总也补不上,这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这一回,后任是来查账的,当然不会替他打圆场,做掩护。这样,这个贪官就再也无处遁逃,只有低头认罪,接受处罚。而且,因为没有后任给他补漏洞,他当然也不愿意为前任背黑锅。于是,就连他的前任,甚至前任的前任,如有贪污挪用,也难逃法网。
贪官们当然不愿束手就擒。他们还有对策,即借钱借粮来填补亏空。这也是老办法:上面要来查账时,就从当地富户那里借些钱粮来放在库里。上面的来人一看,分文不少,检查团一走,这些钱粮又还回去。因为是官借,利息既高,又不怕不还,再说富户们也不想得罪地方官,因此这个办法也屡试不爽。
可惜这种伎俩也逃不过雍正的法眼。雍正在派出特派员的同时,也给这个地方的老百姓先打招呼:谁也不能借钱粮给官府。要借也可以,这些钱粮既然被说成是官府的,朕就认它是国家所有,你们这些借钱借粮给官府的人,就再也别想把它们收回去。
这一下,谁也不肯借钱借粮给贪官们了。富户们不想得罪官员,更怕得罪皇帝。再说,他们也不愿意自己的钱粮白白地送给公家。贪官污吏的又一条对策被雍正事先粉碎。
不过,这还只是雍正一系列对策的一部分。
雍正的又一个重要举措是成立“会考府”。会考府是一个独立的核查审计机关,成立于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正月十四日。它的任务,是稽查核实中央各部院的钱粮奏销。雍正深知,钱粮奏销,漏洞很大。
雍正先查挪用,后查贪污。而且,在追补赔偿时,先赔挪用部分,后赔贪污部分,一分一厘都不能少。更重要的是,无论贪污还是挪用,每一笔账都要查清楚,不能混淆。这一下,贪官们最后一条退路也被堵死。
雍正的高明,还不仅于此。
就在举国上下穷追赃款、整治贪官的同时,雍正也在思考一个更带根本性的问题:怎样才能从制度上杜绝贪墨,保住官员的清廉?
这个问题想得很深。我们知道,反腐和倡廉是联系在一起的。而且,倡廉比反腐更重要。没有保证官吏清廉的制度,腐败就会像割不尽的韭菜,一茬又一茬,真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于是,雍正决定进行两项重要的制度改革,那就是耗羡归公和高薪养廉。
耗羡,也就是我们前一章说到的“常例”,即火耗、米耗等等。是一种正常税收外的附加税。这是一种半公开、半合法的贪污,弊端甚多。
雍正规定,归公的耗羡,有三大用途。一是填补亏空,二是留作公用,三是发放“养廉银”。这是耗羡归公的配套措施,也是反腐倡廉的配套措施。雍正为人虽然不免冷酷刻薄,但他的冷酷刻薄只用于权力斗争,也只施加于他仇恨和憎恶的人。对于一般人,他是通情达理的。他并不要求官员们饿着肚子办公(也办不到),相反还主张他们有体面的生活。他认为,大小官员,都应该“取所当取而不伤乎廉,用所当用而不涉乎滥”,既不可以盘剥百姓鱼肉子民,也不可以故作清贫沽名钓誉。但是,俸禄不能提高,而贪污又不允许,官员们怎样才能保证生活的体面呢?这就要靠“养廉银”。所以,耗羡不可不收,也不能不给官员们用,但要有规矩。一是要适度,二是要合理。其标准,则是官职的高低、政务的繁简和赋税的多寡。由这三个坐标系定出养廉银的数额,多收就是贪墨。
现在雍正几乎把所有导致腐败的漏洞全堵住了。他应该成功了吧?可惜没有。
雍正改革赖以成功的条件和他改革的目标是根本相悖的。雍正要惩治的是腐败,反腐败的力量是他的特权,而特权又恰是腐败之源。没有特权,不会滋生腐败;没有特权,又无法惩治腐败。这是一个死结。在封建专制的王朝时代,没有人解得开,雍正也不例外。(完)
雍正的前任圣祖仁皇帝康熙,亲手创造了一个“太平盛世”,也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吏治腐败、税收短缺、国库空虚。雍正接手时,国库储银仅八百万两,而亏空的数字却大得惊人。雍正说:“历年户部库银亏空数百万两,朕在藩邸,知之甚悉。”又说,“近日道府州县亏空钱粮者正复不少”,“藩库钱粮亏空,近来或多至数十万”。如此看来,则堂堂大清帝国,竟是一个空架子。外面看强盛无比,内里却空空如也。
国库空虚,关系非浅,新皇帝岂能坐视?
康熙皇帝去世刚好一个月时,雍正皇帝下令户部全面清查亏空钱粮。雍正不顾乃父“尸骨未寒”,就要对康熙留下的积弊大动干戈,可见其决心之大,也可见事情之紧迫。这是雍正即位之后的第一个大战役,关乎国本,也关乎帝位。中央的政令到了下面,没有不打折扣的。清查亏空牵扯到那么多官员的切身利益,岂有不研究对策之理?那好,你研究,我也研究。你有对策,我更有对策。我的对策是:先研究你的对策,再出台我的政策。我的政策是针对你的对策来的,看你还有多少对策!
这一下,贪官污吏全都傻了眼。
雍正确实太了解下情了。他知道,靠贪污犯去查自己的贪污,那是永远也查不出来的。他们的上司也同样不可靠。因为没有一个贪污犯不巴结上司,不给上司行贿送礼。如果他不巴结上司,或者上司不接受贿赂,他还能混到今天?早就被查出来,被弹劾罢官了。即使他的上司是清廉的,也不可靠。因为地方上的亏空如此严重,贪墨如此猖獗,他们居然毫无动作,那就只可能是三种情况:要么是昏官,对下情一无所知;要么是庸官,知情而不敢举报,或无力纠察;要么是混蛋,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官声,对下面的胡作非为睁眼闭眼,包庇纵容,搞“地方保护主义”。靠这些人去清查亏空,那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即便他们手脚干净,也不能依靠。
雍正的对策是派出钦差大臣。这些省级或副部级的特派员直属中央,与地方没有任何瓜葛,而且都是为官清正又精明强干的能员。这些人,既无前车之鉴,又无后顾之忧,且直接归皇帝领导,不尽心也会尽心。何况,这些特派员也不是光杆司令。雍正从各地抽调了一大批候补州县随团到省,与特派员一起查账。查出一个贪官污吏,立即就地免职,从调查团里选一个同级官员接任。这是一着妙棋,也是一着狠棋。因为雍正深知,官官相护,是官场顽症。历来的继任官,总是会帮着前任补窟窿,然后自己再留下一大笔亏空,让后任去擦屁股。亏空之所以总也补不上,这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这一回,后任是来查账的,当然不会替他打圆场,做掩护。这样,这个贪官就再也无处遁逃,只有低头认罪,接受处罚。而且,因为没有后任给他补漏洞,他当然也不愿意为前任背黑锅。于是,就连他的前任,甚至前任的前任,如有贪污挪用,也难逃法网。
贪官们当然不愿束手就擒。他们还有对策,即借钱借粮来填补亏空。这也是老办法:上面要来查账时,就从当地富户那里借些钱粮来放在库里。上面的来人一看,分文不少,检查团一走,这些钱粮又还回去。因为是官借,利息既高,又不怕不还,再说富户们也不想得罪地方官,因此这个办法也屡试不爽。
可惜这种伎俩也逃不过雍正的法眼。雍正在派出特派员的同时,也给这个地方的老百姓先打招呼:谁也不能借钱粮给官府。要借也可以,这些钱粮既然被说成是官府的,朕就认它是国家所有,你们这些借钱借粮给官府的人,就再也别想把它们收回去。
这一下,谁也不肯借钱借粮给贪官们了。富户们不想得罪官员,更怕得罪皇帝。再说,他们也不愿意自己的钱粮白白地送给公家。贪官污吏的又一条对策被雍正事先粉碎。
不过,这还只是雍正一系列对策的一部分。
雍正的又一个重要举措是成立“会考府”。会考府是一个独立的核查审计机关,成立于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正月十四日。它的任务,是稽查核实中央各部院的钱粮奏销。雍正深知,钱粮奏销,漏洞很大。
雍正先查挪用,后查贪污。而且,在追补赔偿时,先赔挪用部分,后赔贪污部分,一分一厘都不能少。更重要的是,无论贪污还是挪用,每一笔账都要查清楚,不能混淆。这一下,贪官们最后一条退路也被堵死。
雍正的高明,还不仅于此。
就在举国上下穷追赃款、整治贪官的同时,雍正也在思考一个更带根本性的问题:怎样才能从制度上杜绝贪墨,保住官员的清廉?
这个问题想得很深。我们知道,反腐和倡廉是联系在一起的。而且,倡廉比反腐更重要。没有保证官吏清廉的制度,腐败就会像割不尽的韭菜,一茬又一茬,真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于是,雍正决定进行两项重要的制度改革,那就是耗羡归公和高薪养廉。
耗羡,也就是我们前一章说到的“常例”,即火耗、米耗等等。是一种正常税收外的附加税。这是一种半公开、半合法的贪污,弊端甚多。
雍正规定,归公的耗羡,有三大用途。一是填补亏空,二是留作公用,三是发放“养廉银”。这是耗羡归公的配套措施,也是反腐倡廉的配套措施。雍正为人虽然不免冷酷刻薄,但他的冷酷刻薄只用于权力斗争,也只施加于他仇恨和憎恶的人。对于一般人,他是通情达理的。他并不要求官员们饿着肚子办公(也办不到),相反还主张他们有体面的生活。他认为,大小官员,都应该“取所当取而不伤乎廉,用所当用而不涉乎滥”,既不可以盘剥百姓鱼肉子民,也不可以故作清贫沽名钓誉。但是,俸禄不能提高,而贪污又不允许,官员们怎样才能保证生活的体面呢?这就要靠“养廉银”。所以,耗羡不可不收,也不能不给官员们用,但要有规矩。一是要适度,二是要合理。其标准,则是官职的高低、政务的繁简和赋税的多寡。由这三个坐标系定出养廉银的数额,多收就是贪墨。
现在雍正几乎把所有导致腐败的漏洞全堵住了。他应该成功了吧?可惜没有。
雍正改革赖以成功的条件和他改革的目标是根本相悖的。雍正要惩治的是腐败,反腐败的力量是他的特权,而特权又恰是腐败之源。没有特权,不会滋生腐败;没有特权,又无法惩治腐败。这是一个死结。在封建专制的王朝时代,没有人解得开,雍正也不例外。(完)
貌似。。无人发过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