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世家满族的称谓
(载《金启孮谈北京的满族》,中华书局,2009年9月出版)
■金启孮
对家族亲属、亲戚、友朋的称谓或称呼,早不为现今社会所重视。晚近《北京晚报.百家言》栏,有一篇文章《称谓之误不可小视》,大概现实社会称谓、称呼上,闹的笑话太多了,所以有人撰文提醒。此文所说只限于一般的“自称”、“对称”、“他称”之误。
但就府邸世家的满族来说,在称谓、称呼上闹的笑话,比上述情况还大。与在《北京郊区的满族》中所介绍的营房完全不同。在介绍营房时没有过多地介绍称谓、称呼上的问题,因为没有什么可特别介绍的,只在《重内亲》一节里谈到。而证明满洲许多纯朴的旧有习俗,如在称谓、称呼上云“家的”,仍旧保留没变。
在满洲上层的府邸、世家中,称谓、称呼竟五花八门,和营房相比,竟花样繁多。原因是满洲上层受汉族影响,远比下层多而且广,所以变的千奇百怪。几乎完全丢掉了自己的称谓、称呼的原有习惯,大量学习和采用汉族的称法,放弃了自己的称法;有的称法甚至采用错了。还有的一半保留旧称一半采用汉称,来了一个
满汉合璧。这种混乱的模拟,若说是满族在文化上的进步。我实难同意。先看实际情况:
1 父ama 阿玛
母eniye额娘
aja阿姞 奶奶
满洲原称父亲为ama,汉译写音“阿玛”。府邸世家多早婚,父比子只大十七八岁,甚至十五六岁的,是很常见的。仆人为了提高为父的尊严,每对其子称其父曰“老ama”、“老阿玛”,由“老阿玛”进一步又演成“老爸爸”、由“老爸爸”简化为“老爸”。所以在府邸世家中对父亲的称法有下列四种:(1)阿玛。(2)老阿玛。(3)老爸爸。(4)老爸。这四种称法以(1)和(4)逐渐占了上风。辛亥以后(4)又战胜了(1)。许多府邸世家的家庭中称“父”曰“老爸”。(这和营房中一直称“阿玛”有明显的不同。)
汉人有的地方称生父为“爹”。有的管叔父按排行也称:“二爹”、“三爹”、“四爹”、“五爹”……有的府邸世家也学汉人管叔父称爹。记得一个亲戚家的小阿哥考幼儿园,老师问:“你有父亲、母亲没有 ”他不懂。老师说:“父亲就是爸爸,也就是爹,问你有爹没有 ”小阿哥说:“我有爹,有好多呢!”引得全场哄堂大笑。这件事笑传了好几年。其实这事并不怪孩子,而是
满族称谓改用汉族称谓过程中制造出来的混乱。
满族称谓,有满族称谓的特点。又比如ama,最初不只称父亲,年长的父辈老人,也可以尊称ama。例如
康熙前期到过宁古塔的浙江人杨宾,他在专记宁古塔风俗的《柳边纪略》中,曾记他会见满族呀思哈阿妈和车尔溪阿妈的事(见该书卷四)。“阿妈”,就是“阿玛”,也就是ama。杨宾断不会到那里对满族老人叫“爸爸”,必是当时“阿玛ama”一词,除称父亲外也可用作与父同辈或同龄老人的尊称。所以ama一词,原来并不像后来那样只有“生身父”才有享受这种尊称的专用权。又《宋史》卷三六五《岳飞传》:“金人所畏服者惟飞,至以‘父’呼之。”可为佐证。女真与满洲同俗,佩服勇武之人,此所谓“父”,即ama也。绝不是后来汉人所说女真人让岳飞打得叫爸爸。
对母亲,满语称eniye。府邸及世家大族讹称“额娘”。但很早满族学汉人称谓,称母亲为“奶奶”。这一称呼在府中、世家与营房中,上层、下层皆同,大约学习的很早。但这一称呼虽学自汉人,却学错了。汉人管“祖母”叫“奶奶”,满族却把母亲叫“奶奶”了,“奶奶”和“额娘eniye”不能同时并用,后来变成管“嫡母”称“奶奶”,管“庶母”称“额娘”。学错了的汉称反倒凌驾于原有满称之上,从这里也可以看到汉化程度之深,居然在满洲家庭中“喧宾夺主”。
满洲又称母为aja,汉字写作“阿姞”、“阿家”(见福格《听雨丛谈》)。“额娘eniye”既沦为侧室、庶母之称,“阿姞aja”还为称“嫡母”之用。但府中、世家许多福晋不喜欢晚辈尊称己为aja,还愿意尊呼“奶奶”。例如我的续娶祖母邓太夫人,听我父亲叫她aja,便很不高兴,甚至联想到“不是亲生母”的问题上去。后来,我父亲便对邓太夫人改称“奶奶”了。这个问题很值得研究,邓太夫人这种思想本身,就有重汉称、轻满称的思想在内,这种思想当然是受到当时社会影响的。这个事情发生在清末宣统三年(1911)。
现在我们看对祖父、祖母的称谓:
2 祖父mafa 玛法
祖母mama 太太
但mafa和mama也同用为与祖父、祖母同辈的老翁、老妪的敬称。如《宋史》卷三六○《宗泽传》:“泽威声日著,北方闻其名常尊惮之,对南人言必曰‘宗爷爷’。”这里的“宗爷爷”,是“宗老头”之义,而非“宗祖父”。又如满族奉关羽为护国神,在清朝时不许呼其名,而称“关mafa”,后汉译为“关老爷”,又后简称“老爷”。所以mafa除“祖父”含义外,又有“老头”、“老爷子”之义在。“祖母”称“mama”,也很有学汉人学错了,误以“妈妈”为“祖母”的可能。满族的前身女真人称“父”为“amin”,称“母”为“nin”,称“祖父”为“mafa”与满洲相同。唯“祖母”一词既不见于明永乐年所编《女真译语》,也不见于明末茅瑞徵编的《会同馆女真译语》。我怀疑可能也是学汉人称谓又学错了的。但时间要比“奶奶”一词为早。究竟早到何时,没有具体证据不好说。比“奶奶”一称学的要早,那是因为女真、满洲都已有了自己的“母亲”的称谓之后,才又学用了“奶奶”这一称谓。
3 曾祖父太mafa 太玛法
曾祖父太mama 太妈妈
满族原有曾祖父、曾祖母的称法,应是unggu mafa和unggu mama。而各府和世家都改称为“太mafa”、“太mama”,并写成“太玛法”、“太妈妈”。这显然是汉化的影响。
至于高祖,满洲原称Da mafa,高祖母称Da mama。后来也改称为“祖太玛法”、“祖太妈妈”了。
4 伯父Amji 大爷
伯母Amu 大娘
满洲原称伯父、伯母为Amji、Amu,后府里改称大爷、大娘。营房中则称大爷、大大。
5 叔父Eeike eshen 叔叔(爹)
叔母Oke uheme 婶娘(婶子)
满洲原称叔父Eeike eshen,后府里改称叔叔;也有的蒙古王府中称“爹”,排行第几,称几爹。营房中也多称“爹”。
叔母原称Oke uheme,府中、世家多改称婶娘。京旗及营房普通旗户中,多称“婶儿妈”,也有称“婶子”的。
6 公公amaka 阿玛
婆婆emeke 奶奶
满语丈夫之父称amaka,丈夫之母称emeke,实际上府邸、世家及一般旗户均改用:阿玛ama、奶奶。儿媳妇对公、婆如此,姑爷对岳父、岳母也同样称之。
附在这里说明一下,满洲贵族称乳母之夫为meme ama,乳母为meme eniye,实同于父母而相去不远。入关之后,学习汉俗,才明显有主仆之分。康熙南巡驻跸曹寅的织造府,特召见曹寅之母孙氏(康熙帝之乳母)时,康熙对曹寅说:“此吾家之老人也!”(意思是“这也是我们家的老人长辈”。绝无“老奴才”之意。)
7 姑姑Go 姑姑(姑爸)
姑夫Gofu 姑爷
Go和Gofu显然是“姑姑”、“姑夫”的写音,学于汉族无疑。府中有时也管“姑姑”称“姑爸”,因满族女子多喜男人称。姑夫Gofu则一律称“姑爷”。
8 舅舅nakcu 舅舅
舅母nekcu 舅母
满族称舅舅为nakcu,舅母为nekcu。不论府邸、营房都早已改为汉称。不过府邸、世家称nekcu为舅母,营房则称舅妈。
至于姨儿、姨父则与舅舅、舅母同,早用汉语。姨父绝不称“姨的”。在府中,母系即内亲,在地位上好像也远于父系亲属的,或者说次于父系亲属的,至少是与父系亲属相同,绝没有“营房”重内亲的现象。大约满洲上层接受汉俗较早,一切与汉人相同。有时称“庶祖母”、“庶母”娘家为“丹阐家”,其实,“丹阐danean”,即满语“娘家”之义。府邸之中,满洲原称都比汉称低了一级。又,非本生之庶母,也称“姨”,这就是尊称了。至于年青的父之妾,只随仆人称“某某姑娘”。
9 兄Ahun Age>Ahun 哥哥
嫂A a 嫂子、姐姐
府邸、世家中兄、嫂,兄即称哥哥,嫂则称“姐姐”,几嫂称几姐。《红楼梦》系一典型汉军世家模仿府邸习俗之书,但作者有意回避满俗。如宝玉称李纨大嫂子、尤氏珍大嫂子,对凤姐则称凤姐姐(因系王夫人内侄女)。但在第二十八回,写凤姐证明宝玉所说药方不错时,宝玉对黛玉说:“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 ”作者在这里忽然露了马脚,让宝玉管凤姐叫二姐姐。因凤姐之夫贾琏排行第二,正合府中满俗。
10 弟Deo 弟
弟妇uhen 妹
府邸世家中管“弟妇”叫“妹妹”,几弟之妇即称几妹。营房中多叫“弟妹”,与府中明显有别。至于姐、妹,则称法与汉人同。
11 长辈对晚辈
至于长辈对晚辈的称呼,则多呼小名,下加“阿哥(age)”,妻则呼“某阿哥媳妇”。对女则呼“格格Gege”,上加“小名”或“排行”。
12 仆人对主人
仆人对主人称谓:
(1)有爵者称爵,如“王爷”、“公爷”;女则称“福晋”、“夫人”。
(2)无爵者,称“老爷”、“爷”;其夫人则称“太太”、“奶奶”。
(3)对主人子、女,则呼“阿哥”、“格格”。
仆人对主人回话时自称:不论官员、太监、包衣、苏拉、男女仆人,一律自称“奴才”。只有以后雇佣的男女仆人不限,但他们多半不能接近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