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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原创]此去浮生无尽处
semar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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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7-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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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此去浮生无尽处

修过了,希望大家给点意见和建议。

YY之作,无关历史,请勿较真^_^


卷一•浮生

第1章 离魂游魄归何方

冰冷的江水没过头顶,子皎清楚地感觉到混浊而带着些许咸腥的江水涌进鼻腔,不紧不慢而又从容坚定地灌进她的肺。

胸腔被异物强压着填满,那难言的刺痛戳着她的神经,江水挤压着双耳内的空气,让耳膜像要爆裂般的疼痛。

子皎只能痛苦地挣扎,双臂徒劳地挥舞着。

还是眼睁睁地沉往江底。

溺水的过程痛苦而又漫长,最初的慌乱过去后,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她肯定是要死的了。

没有神明,没有人会来救她。

放松四肢,子皎静静地体味着每一丝疼痛和越来越明显的无力。

或许,这就是和身体的告别。

头顶的江水之上是漆黑的夜空,她竭力抬头,用充血的双眼投向人世最后一眼,然后,放任意识滑入了静静的永夜。

一下子,她的意识自由了,离开了禁锢意识的身体,也没有了来自于身体的痛苦。在这自由面前,过去那些对于生的留恋显得有些可笑。

子皎“看着”自己曾经的身体躺在江底的淤泥上,不同于身体的双眼,意识的双眼“看”得更多,毫微千里,无处不在。她“看着”一只小小的寄居蟹试探地伸出一只眼睛打量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方圆几米内,小到藻类,大到鱼虾都蠢蠢欲动地准备享受美食。

同时,江面上,那吞噬她身体的水面早已经平静无波。

岸边,小姣那双属于人世的双眼冷冷地看着江面,透过那双眼睛,子皎“看到”了她的恨,她的释然,她那藏在慎定之后的慌乱,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后悔。

小姣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纤长的手指指节修长圆润,看起来柔软而漂亮。

正是这双漂亮的手将子皎推下水,当时她们正沿着江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小姣对她说,“哎哟,你的袜子勾破了”,于是子皎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没有任何防备,一下子,就被狠狠地推了下去。

现在那双手微微颤抖着,漂亮的长指甲断了一片,一定是推她的时候用力过猛了,小姣弯下腰寻找着那片指甲。

真是缜密啊,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么?子皎已经“看到”了那半片指甲,在离她两米远的一个石缝中。

而小姣只是低头在周围来回找着,终于还是没有找到,她又看看江面,犹豫片刻,终于转身匆匆离去。

子皎“望着”小姣走过几条马路,那辆银色乐风停在一个破旧公园的后门,她上了车,哆嗦着双手从包里拿出烟和打火机,打了几下才打出火来,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车中烟雾弥漫开来,她打开天窗,向着天空吐出烟圈,那青色的烟圈慢慢飘出车顶,被夜晚的凉风轻轻一吹,淡淡地就没了踪影……

子皎固执地想要跟着她,她想弄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小姣要这样?

但是小姣发动了车子,一踩油门,车子一下子滑远了,子皎怎么也跟不上,她也上不了车,她好像还是在水中飘着,不大使得上力,但有时又会很轻快地滑行一大段。

看来这人世间的路,鬼魂没有那么容易走,子皎环顾四周,也并没有看到其他的鬼魂,放弃了寻求帮助的想法,子皎随着意念飘行着,轻松多了。

意念还是把子皎带到了江边,她“看到”一个中年人站在江边,那中年人犹豫片刻,还是跳了下去。

子皎淡然“看着”他在水中挣扎着,其实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未知的恐惧,因此她对这种在水中苦苦挣扎的中年人并没有多少同情,她甚至有点盼望——至少可以有个伴。

可能是离岸边太近了,那中年人不知不觉就扑腾到了岸边,最后还是艰难地爬上了岸,跪在地上一边颤抖一边咳着肺里的水。

死亡,还是需要勇气——和一点运气的。

中年人咳着咳着,伏地大哭了起来。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子皎“看到”了那个中年人的情绪,那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漫长人生的绝望,两种情绪在他的心中交错并存着,互相撕咬并共同撕咬着他。

或许,子皎想,她该谢谢小姣成全了她,让她没有后悔的机会。

这时候晨在哪里?他在做着什么事情?仅仅是一念之间,子皎已经“走到”了晨的房间——原来意念的行走是这样的,不是邮递,而是传真,抑或是一缕电波。

晨睡得正香,温暖的被褥包裹着他和他的梦。她甚至可以“看到”他的梦,有点琐碎,有些零乱,与她无关的梦。

他微微笑着,忽然眉头收紧了,难道他梦中的意识也“看到”子皎了吗?果然,子皎“看到”自己出现在他的梦中,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比真实的她要完美得多的影子。

子皎记得在某本书上曾经说过,时间是多态多向的,伟大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不能完全的解释清楚时间,因为天地万物都浸淫在无边的时间旷野,或许会有人明白,但却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解释清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或许时间就是黑洞,不在现在,没有过去,望不到未来……

正如现在的她,既在现在,也在过去。

就像一个图书馆,一生的细枝末节已经分门别类地放好,随便翻开哪一本哪一页,都是现在,都是过去,同时还有那些当时被忽略的所有细节。

所以子皎又“看到”了那天,晨把小姣带到她面前,她又“看到”了晨那开朗的笑容,但她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当时没看到的——那笑容背后的复杂情绪,他拉着小姣的手,对她说,“子皎,这就是我的小姣,她是女字偏旁的姣。”当时的子皎和小姣都是笑容满面,但是现在子皎“看到”,自己笑容后的心不在焉,而小姣笑容后面则是痛苦和委屈。

就是因为这个吗?子皎疑惑地抓住小姣的记忆,看着她的喜怒哀乐,看着她在心理诊所中第一百遍的倾诉:

“我只是替代品,为什么?她到底比我好在哪里?为什么他的眼里永远看不到我?”

“他叫我小姣,但是,我知道,他其实想要叫的是小皎!不是我,不是我!!”

“是不是没有她,他就会看到我了?”

小姣的笑容有些可怕。

子皎看着那个戴着老花眼镜的医生在诊断书落笔:人格分裂,有暴力倾向。

原来如此,居然是这样荒谬的原因。

晨,明明是她的好朋友,好兄弟,竟然是这样?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的荒诞无稽。

子皎有些厌倦地撇开那些画面,任凭意识飘飘荡荡。

什么是死?什么是生?或许只是黑夜与白昼的交替,太阳升起又落下,意识醒来又睡去,慢慢溶解在纯粹的黑暗之中,徜漾黑暗却被布满暗涌的未知紧紧缠绕……此生已远,而来生将往何处?

没有目标的飘荡,恍惚的意识分散各处,然而不知过了多久,弥散的意识慢慢凝聚了起来,或许是时间越久意识的力量越弱,子皎再也没有刚开始“看”得那么清楚了,人世的场景,她只能“看”个大概,车水马龙更只是模糊杂乱的影子,也许过不了多久,她这剩余的意识终将烟消云散吧……

恍惚中,子皎“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居然,还“闻到”到了那陌生而又有一丝熟悉的气味,那是——药香,浓浓的苦,带着一丝甜香。意识居然还会有嗅觉,子皎有些诧异。

有人走进了这个房间,子皎无聊地随着那个影子移动着,到了另一个小小方块边上,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她,使她向下沉,子皎惊叫了起来,但是意识是没有声音的,她苦苦与那力量抵抗着,久违的痛苦一下子将她围绕。

一阵天旋地转,子皎只觉得头又胀又痛,忍不住呻吟出声,吐出嘴边的,却是嘶哑的声音,“水……”

“小姣?你醒啦!”随着一声惊喜的轻呼,一个人影出现在子皎的上方。

小姣?她努力睁开眼睛,迟钝地调整着视焦,终于看清眼前的人,秀气的鹅蛋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中噙着些许晶亮的泪水,发型有点古怪,服装——

子皎怔住了,她穿的是——古装??

“小姣,你终于醒了,都两天了,娘还以为你……”说着,她低头抽泣起来。

娘?子皎彻底被吓到,有点急切地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整个身体都被紧紧地裹在被子里,而且,除了头的胀痛之外,浑身也觉得酸软无力,连动一下小指头都觉得困难。

她微弱的扭动被温柔而又坚定地制止了,“小姣你怎么了,哦,你渴了对吧,娘这就给你倒水去,你好好躺着。”随即那自称“娘”的年轻女子便走开了。

这时她才有机会用这双属于尘世的眼睛好好打量一下这个小小的方块——或者说是——床,白底小蓝花的棉布床幔围着三边,靠外的一边用小钩子勾住挂在两边——这、这、这……再看这个房间,视线所及之处的白墙边放着一具木制的梳妆台,光滑的镜子却并不清楚,还有些泛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黄铜镜?

另一边传来倒水的声音,然后那自称“娘”的女子端着一个小小的白瓷茶盅缓步走了过来,坐在床边,先将茶盅放在稍低一些的床几上,再小心地扶子皎坐起来,将茶盅送到她嘴边,“来,慢慢喝点,这是你表舅拿来的桂花糖水,你也两天没进食了,身子虚,受不起旁的,先进点糖水也好。”

子皎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果然香香甜甜的,本来干涩的喉咙被清凉的水过了过,舒服许多。

闭上眼好好体味着久违的味觉,这样简单的享受,看似能无所不往的意识是无法体会到的。

“还是累吗?再喝点吧。”“娘”仍然端着茶盅,子皎睁开眼,仔细地打量她,秀气的鹅蛋脸是白净光滑的,淡淡的眉头微蹙,显得柔弱可人,即使在细看之下,眼角嘴边也没有一丝皱纹,最多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居然是她“娘”?那她自己多大……

“小姣?……”娘对子皎的眼神有点疑惑,在她直直的打量下甚至有点畏缩起来,“我……你不要怪娘……”

子皎没有理会她,低头看着自己伸出被子的双手,这是一双白净纤细的手,没有干过粗活的痕迹,但是左手食指的指甲断了,像是……硬生生地碰断的。子皎心头涌起一阵寒意,小姣那断裂的指甲……难道她成了小姣?可是,时空上又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这里像是古代?

恐惧让子皎忘记了自己的虚弱,也可能是糖水给了她力量,她挣扎着下床,“娘”急忙扶住子皎。

子皎跌跌撞撞地冲到镜子前,倚在梳妆台边,瞪着镜子里的人。

模糊的黄铜镜看不清细节,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矮小纤弱身影,看不清五官的脸也同样白白的,子皎凑近镜子,对着镜面呵口气,再用袖子擦了擦,就着镜面仔细地拼凑着自己的五官:细长的眼,长而淡的眉,小巧的鼻子,淡无血色的唇,和那自称她“娘”的倒有五分相像。

不是小姣。

子皎松了一口气,软软地倒了下来,还好梳妆台边有个凳子,她坐靠在梳妆台前,转头看向“娘”——她怯怯地望着子皎,只是不敢过来。

“我……”子皎的声音有些沙哑,清了清喉咙,找回了点说话的感觉,“你是我娘?”

她一下子脸色煞白,“小姣……”

“呃……我,我叫小姣?怎么写的?是白字旁的皎还是女字旁的姣?”

“你……你不记得了……连娘也不记得了?连名字也不记得了?”她摇摇欲坠,一副接受不了现实的样子。

子皎想了想,点点头,这样总比说自己是一个魂要好吧。

花了些功夫安慰她……娘,这么年轻,叫她娘还真是觉得有点吃亏,她是附到一个小鬼头身上了吧,不过自己看了一下,觉得这个身体的身高大概有150公分左右,根据胸部的发育程度,年龄应该不会超过十五岁——不过看看了眼前这个娘的年龄,子皎又自觉把自己的年龄压到了十三岁左右。

“我是你娘,秀瑛。”娘终于从慌乱无措中定下神来,先跟子皎确认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实,见子皎点头,才继续说道,“你叫冯小娇,今年十三岁。”一边用手指沾着糖水把“馮小嬌”三个写在茶托上给她看了,“你爹爹……你九岁那年,你爹爹冯呈甫病逝了,我母女二人没了依靠,就投奔了你表舅,你表舅魏佳其珉是顺天府尹钱大人的幕僚,原本是正蓝旗的包衣,今年蒙上恩,晋了八品笔帖式,又抬了旗,因此现下是在正蓝旗的。”

子皎听得满头雾水,“抬了旗?什么意思?”

秀瑛目光有些黯然,“是的,你表妹芮恩上月许了栋鄂家的三公子,可是今年你表舅抬了旗,芮恩就该参加明年的八旗秀女大选,早些年内务府包衣家的年选,芮恩都报病没有参加,今年是最后一年,病也报上去了,所以芮恩结亲的事儿,内务府那边也都知道的,可要是给有心人说起来,未尝不可说成是为逃避选秀而称病结私亲,这要是把话给人家说瓷实了,可是重罪啊……你表舅刚晋升,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寻错呢,咱母女生受你表舅大恩,焉能不报,现下已经说好,将你过继给你表舅,替你芮恩表姐入宫参选。”

子皎呆怔地望着秀瑛,选秀?慢慢地,她有些反应过来了,抬旗,选秀,敢情她这是到了清朝啊,这还是托了以前看过的《金枝玉孽》的福,不然她还真反应不过来。

秀瑛悲切地说道,“我的儿,你打小从不离开为娘的身边,你爹在时,自也是金贵的,现在倒叫你跟着娘吃苦了,娘只盼你有个好出路,选秀也未尝不是个出路,可是娘又可怜你小小年纪要离家去那寡恩无情的地方……”说到伤心处,她又低头饮泣,“两天前不知怎么的你又落了水,差点就……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叫娘怎么活呀……”

“那么……娘,”子皎有点勉强地叫她,“现在是什么年份啊?”

沉浸在伤感中的秀瑛愣了愣,没想到子皎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今年是康熙四十年,今儿个已是九月初七了,过了年,就是大选。”

康熙四十年是公元多少年啊?子皎觉得有点晕。

九月初七,这应该是农历吧,离过年还有三个月,也就是说,再过三个月,子皎就得进宫参加那个什么选秀了。

想到选秀,子皎脑子里首先反应出的是电视中愈演愈烈的各种选秀,像什么超女啊,好男儿啊什么的,子皎也没什么感觉,因为平时工作比较忙,又经常加班,没时间去追那些,不过因为工作关系,她曾经为在三亚举行的世界小姐总决赛的评委作过翻译,那些站在决赛台上的都是各国美女精英中的精英,个个都落落大方,机智生动,子皎记得那年世界小姐季军是一个中国的满族女孩……

这清代的选秀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子皎微微有些好奇,可是这一次她不再是局外人,而是秀场上的选手……而且,她并没有多少时间来学习和适应。

第2章 谁家有女初长成

子皎快要崩溃了,成天就是睡睡睡,她的身体真的有这么虚弱吗?

很可惜,是的。

也可能是因为年纪小,十三岁,而且从小也是娇生惯养没吃过苦,估计也不会有锻炼身体的好习惯,更不会游泳,所以掉进九月的池塘,在初秋微凉的水中挣扎了许久才被救上来,之后就高烧不退,昏迷了整整三天,其实本尊还是不幸往生了,现在苦的是后来的子皎,就像是入住了有问题的房子,有很多先天问题需要解决。

从子皎醒过来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不,按这里的习惯,没有星期的说法。不管怎样,子皎还是觉得虚弱乏力,偶尔站起来在房间里走走,没几步就觉得头晕。

用秀瑛的话来说,是秋寒入体伤了元气,子皎只好多睡。

幸好秀瑛接受了子皎失忆的说法,很多事情都手把手地教她。其实秀瑛那番话颇有些不尽不实,不过猜也猜得出,说不定这冯小娇正是因为不愿选秀而图自尽了事呢,秀瑛又怎么敢说给子皎听。

接下来的几天,子姣通过秀瑛慢慢对周围有了更多了解。

依惯例,汉人包衣抬旗,在原本姓氏后加个“佳”,充为满姓,从此须从满俗。盖因这抬旗只恩荫直系子孙,一表三千里,况且出嫁从夫,秀瑛算是冯家的人,若非冯小娇过继给了她表舅,不然是没有资格叫魏佳氏的。

至于这选秀,另有一年一选的,那是包衣奴才家的女儿参选的,魏氏原该参加的是这种,选进了宫就是宫女子,被分派到各宫当差,年满二十五岁最迟三十岁可以出宫。

现在抬旗成了魏佳氏,就一跃而成了待选的八旗秀女。所谓的八旗秀女,是指文职笔帖式官以上,武职骁骑校以上官员的年满十三岁女子。

八旗秀女三年一选,被选上的,不是收入后宫,就是给指婚,指婚得看运气,但子皎觉得总该比被收入后宫要好,康熙是六岁还是八岁登基来着,反正现在也是半老头一个了,她可对他没兴趣。以魏佳氏包衣出身的家世,即使抬了旗,选入后宫的可能性也非常小,但是冯小娇长的非常不错,落选的可能性也比较小,最大的可能是被康熙胡乱指给哪个不认识的人,这就比较不幸了,以子皎对历史有限的了解,康熙笼络的臣工,到了他儿子雍正朝,大部份都没什么好下场,到时岂不是会受株连?这也正常,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不是历史,是规律。只是封建社会连个讲道理的地方也没有,犯官家眷一般都比较惨,女眷就更惨了。如果嫁个好点的人,哪怕最后没什么好下场,至少当中这几年还比较好过,万一嫁了个衣冠禽兽,那她可能这几年都难熬啊……

可是担心也没用,在这样的时代,又是这样的身份,自己的命运总是掌握在别人的手上,多想无益,只能抱着除死无大事,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的想法,老话怎么说来着?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除了这个身体将要面临的不可知的命运,生活上的琐事也让子皎烦心。

子皎用了一上午学会了怎么穿衣服,终于可以比较顺畅地扣上那些繁琐的扣子,也不会搞错正反面了。据说旗装会方便一些,不过现在她穿的还都是半汉装式样的。

梳头——太难了,不会,还好子皎是病人,还不那么迫切地需要学习。

现在子皎是在病中,基本每天只要躺在床上就好,秀瑛就会一整天坐在她身边绣花。对,没错,是绣花。据说冯小娇的绣功也是一流的,病前还有一个荷包没绣好,现在估计是再也绣不好了。

病中汤汤水水喝得多,自然会人有三急,可是这马桶真是用不惯啊!更别提用好了以后还得等到晚上才会有人拿去倒,虽然没有什么异味,可是对子皎的心理上还是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另外她还了解到,冯小娇原来也算是小才女,琴棋书画诗,可谓五毒俱全,现在正主已去,接手的子皎除了有点泊来的文化知识外,在这个时代来说基本是废人一个,还好以前读书的时候参加过书法兴趣小组,写几个毛笔字还是没问题的,不过这个时候的字可都是繁体的啊,她只好重头学习了。

她唯一觉得庆幸的是自己没有被缠足,当她第一次看到秀瑛梳洗的时候露出那双金莲,白嫩的双足约莫只有子皎的手掌那么大,除了姆指之外的四个脚指连着脚掌向内弯向脚心,形成笋形,子皎看得心里凉凉的,不懂这样的脚何来美感可言,更为秀瑛觉得痛楚,再看到秀瑛走来走去的,难免怕她会痛,在秀瑛看来则是女儿病中还是那么乖巧懂事。

据说冯小娇五岁的时候曾被她奶奶强制缠过一段时间的足,每天痛得泪流不止,饭都吃不下,秀瑛也是年幼时被迫缠足,她心痛女儿,总是晚上就偷偷帮她把脚放开,结果过了半年,奶奶去世,这足也就不再缠了,尽管如此,她的脚还是被那半年的缠足给折磨得不轻,看起来还是比没缠过的脚要小一点。

经过自我评估和分析,子皎总结,对自己来说最致命的一点就是,对这段历史的无知。康熙四十年,很遗憾,由于上历史课时她一般都在睡觉或偷偷看闲书,所以对这段历史不甚了了,大部分都还给老师了,其他的都来自于武侠小说和港台电视连续剧,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她只知道康熙在位时间很长,他死后是雍正,雍正死得早,然后是乾隆,而乾隆就是经常下江南的那个,读书的时候看了郑少秋和赵雅芝的《戏说乾隆》,后来看了《康熙微服私访记》,对这两个皇帝的一点点常识就是这些喜欢误导人的电视剧里得来的,而雍正么,不大感兴趣,只在武侠小说里看到过他的血滴子,所以对他也有点心理阴影。最重要的是,雍正是谁?搞清下一个皇帝是谁对她在这里的生存还是会有一点帮助的吧?很可惜,子皎没有好好学历史,早知道会来的话,哪怕去看看穿越小说也好啊。

清粥小菜吃得有点心慌,可是到目前为止这个身体还是只能吃点清淡的东西,子皎也只好忍着。

身体差不多好了以后,魏其珉来看过她一次。

这是子皎看到的第一个清朝男性,又是这个身体的至亲,幸而他倒也是眉清目秀,冠面长须,黑色的六合帽前镶着一块暗绿色的方石,一身常服马褂,腰间挂着一只长穗荷包。他转头向秀瑛谢座的时候,脑后的大辫子再次提醒子皎,这是清朝,坐在她面前的,是个正宗的清朝人。

见她不语,秀瑛有些尴尬,“小娇啊,还不叫表舅。”

子皎心里觉得别扭,从小她就是一个人,哪来的亲戚?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忽然要从十三岁开始重活一遍,可心理年龄摆在这儿,对着这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古人,这一句“表舅”实在是叫不出口。

魏其珉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不妨事儿,不过小娇倒是该改口叫我阿玛才是,既然入了旗,不从满俗也不行了,另外,”他似有些为难为看向秀瑛,“这人面上,恐怕得管妹子你叫姑姑了。”

秀瑛一颤,点了点头,泪水却滚滚而下。

魏其珉又看着子皎,“从今以后,你就是魏佳氏了,小娇。”

子皎心中淡定,“是,阿玛。”幸好不用叫他爹爹,她对阿玛这个称呼倒是不太敏感。想了想,子皎又说,“小娇想把名字也改了,从此就叫魏佳•子皎,儿子的子,皎洁的皎。”索性叫自己的名字,这小娇总让她联想起小姣,总不是一件太愉快的事情。

“阿玛”点点头,叹了口气,“也罢,正好阿玛明儿个去内务府报备,就依你,用这名儿报备吧,”他看看子皎,只见她平静得不似往日的面容娇美依旧,却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心中多少有些疑惑,“皎儿,你安生将养着,明儿个阿玛让你额娘送点吃用的过来,等你好了,就搬到大屋里去。”

魏其珉起身走了,屋子里透着一股寂静,秀瑛呆坐在床边,手里端着绣绷,针却连着线垂在绷下。

子皎知道她在想什么,“娘。”

只这一声,秀瑛就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子皎也有些心酸,从这几天就能看出来,秀瑛对她这女儿是好得没话说,可一朝过继了出去,就再不能光明正大地叙母女情了,子皎拉着她的手道,“娘,从此人前女儿不能尽孝道了,但人后,您是我唯一的娘,女儿一刻也不敢忘。”

秀瑛点点头,拭去泪水,“小娇,皎儿,娘觉得你和从前真是大不一样了,这样也好,娘没用,往后你得靠自己了,但无论怎生变化,你总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只疼你一个,你要是没被选上,只要有娘吃的,决不会短你一口,”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万一……万一要是选上了娘也决不会误了你的前程……”说着又流下泪来。

子皎鼻子一酸,几乎也要落下泪来,“什么前程不前程的,女儿只要娘好好的。”

秀瑛更是哭得泣不成声。

子皎完全进入了角色,抱着这个苦命的娘流下泪来,但心中不是不诧异的,她不是一早就想好的吗?在这儿,她只是过客,不应该对任何人任何事投入太深的感情,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会离魂而去呢?到那时她又该怎样斩断这些个牵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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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清早的,子皎的阿玛就派人来送了几包衣裳和头面首饰过来,还有些看起来怪怪的补品,甚至包括他老婆也就是子皎名义上的额娘给她到庙里求来的香灰——据说是消病去邪的,子皎头皮直发麻,这该不会是叫她吃下去的吧。

而站在秀瑛边上低着头的小女孩则是被派来侍候她的丫鬟,十三四岁的样子,又黑又瘦,穿着一身单薄的棉布短打,连件像样的罩衫也没有,她一进房就跪下向子皎和秀瑛行礼,然后忙着收拾带来的东西,忙完了规规矩矩地站在床前,清秀的脸上满是拘束不安,不时从眼角偷瞥子皎。

子皎只作不知,倚靠在床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她恭恭敬敬地跪下,用透着稚气的声音回道,“回二小姐的话,奴婢叫喜儿,肖马的,过年就十三了。”

喜儿?看来穷人家真的很流行这种名字呢,秀瑛在一旁道,“这喜儿是你额娘特意买来给你使唤的,这才刚买来两天,规矩倒是周全,看来是个伶俐的。”

给她使唤?小小年纪真是可怜,子皎发现自从昨天自己第一次流泪之后,就越来越容易同情心泛滥了,或者说,她的情绪不再像刚醒来时那会儿一样平静,有点太投入了。

难道这说明她已经真正溶入这个时代了?

子皎定定神,压下心里的怜悯,“你起来吧,以后没什么事儿不用跪来跪去的,我们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喜儿站起来,看起来更不安了,看看子皎又看看秀瑛,都是一脸和善的样子,终于发现自己遇上了知情达理的主子,虽然她一来府里,就从其他下人隐约听到这是两个没份量的主子,当时心里还忐忑不安,因为她知道,越是没份量的主子,越是要拿底下人为难,现在看来,她倒是交了好运了。

子皎不知喜儿正在暗自庆幸,她在为难别的,“娘,咱们这儿地方小,让她住哪儿啊?”

秀瑛和子皎住的是北厢房,内外就一明一暗两小通间,本来娘儿俩是睡一张床的,自从子皎病了以后,秀瑛就睡到了外间,现在又来一个和子皎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还真是没地方让她待的。

喜儿忙道,“二小姐不用烦心,喜儿白天侍候二小姐,晚上就在那边小榻上靠一靠就成。”

那怎么行,看她跪来跪去的已经别扭死了,连个睡觉的地方都不给也实在是太欺负人了,子皎略一沉吟,“娘,昨儿个阿玛不是说让我搬大屋去?我也好得差不多了,这两天就过去吧,想来那边宽敞些。”

“这……”秀瑛一脸为难。

“原来妹妹这么快已经大好了,还掂记着我那大屋呢!”随着一声轻笑,一个二八年华女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一进来就皱眉掩鼻,“哟,这药味真熏人,叫人没病也熏出三分来。”

秀瑛脸色有点僵硬,但还是礼貌地向她颔首,“大小姐。”

大小姐?看来这就是子皎的表姐了,是叫什么来着?子皎一时想不起来,只管对那大小姐细细打量,见她穿着一件淡黄府绸大袖袄,玫红色的绣花对襟长褂长至膝下,底下是翠绿色的宽摺裙,随着她的走动露出摺缝中密密的绣花,这好像是叫月华裙,看起来比子皎的衣服考究得多了,梳得低低的二络发髻上插着一支金钏,辫子长垂过臀,厚厚的耳垂上挂着重重的翠玉耳铛,手里把玩着一把白色团扇,浓浓的双眉微扬,大而圆的眼睛颇带着些挑恤看着子皎,嘴角微扬着一个轻蔑的笑容。

她走到子皎的床边,居高临下地说道,“妹妹好没分寸,怎么管秀瑛叫起娘来了,”又看向喜儿,斥道,“眼里没人的奴才!连行礼都不会了么!”

喜儿慌得跪下,直向她磕头,一边告饶,“奴婢知错了!大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奴婢吧!”

那大小姐也不理她,走到子皎面前,“妹妹看着果然精神不少,倒叫我白牵挂些个日子了。”

子皎被她的态度弄得有些生气,一时又想不清这其中的关节,明明她是代她去选秀的,照理也算是帮了她,怎么她倒像是看她们母女很不顺眼的样子呢。

见子皎不说话,那大小姐又转向秀瑛,“我说姑姑你也真是的,这房里倒像没个主子担待,叫个奴才眼里没人。”说得喜儿伏在地上更是不敢抬头。

看起来一向柔弱的秀瑛此时却不买她的帐,嘴角微微一扭,“不敢教大小姐操心,我和你妹妹相依为命,本来也不算什么主子,也担待不起。”

子皎诧异之余,总算想起来这表姐的名字了,好像是叫芮恩,活像韩剧里的名字。

从她醒来开始,这房里除了秀瑛就没什么别的人来过,对子皎的衣食起居都是秀瑛一应照料,本来子皎还以为这家也不算有钱的,可能也没什么下人,现在看来,她这阿玛还算是个有钱的主,这家的夫人小姐们也都算是锦衣玉食的,只是秀瑛母女不被人待见罢了。房间又小又阴冷,衣物都是人家用过的,送来的饭菜也常是凉透了的,本来想这是寄人篱下在所难免,现在看来也不全是这个原因,而秀瑛的话里也带着软钉子,真不像她的风格。

看芮恩的样子,这家也算是比较富裕的了,一个八品笔帖士的女儿,倒像王府里的格格那么娇纵。

子皎轻咳一声,笑道,“芮恩姐见笑了,有劳芮恩姐屈移尊步来看子皎,子皎虽是待选秀女,到底不比芮恩姐待嫁的身份,没个当家主母样儿,不会使唤人,更不会教训人,哪儿比得上芮恩姐天生尊贵的命呢。” 芮恩待嫁,可惜嫁过去也是妾,说她是当家主母,真正是刺到她心坎里了。

芮恩勃然变色,“你这小蹄子,别以为现在有身份了,本姑娘就对你没奈何了!小门户里没教养的东西!怨不得母女一般的贱种!不知羞耻的一双淫贱材儿!”

子皎扬眉,露出程子皎招牌式的微笑,“不错,子皎原不想要这身份,可惜芮恩姐求都求不来的身份,如今子皎却是推都推不掉,”见她气得脸色煞白,子皎更确定自己没有猜错,“芮恩姐,咱们如今可是姊妹,芮恩姐未嫁,子皎待选,现在这家里和子皎论双称对的,可轮不到秀瑛姑姑,姐姐说话可也得注意着点儿啊。”

芮恩脸红一阵白一阵,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跺脚扭头就走,还将门帘狠狠一甩,“哼”了一声,重重地走远了。

第3章 悠悠岁月忽已晚

门帘尤自晃动着,子皎解除了战斗状态,看向秀瑛,“娘,这选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芮恩姐是想去的,是吗?她为什么托病不去?”

秀瑛微窘地红了脸,只是不语。

子皎见喜儿还呆呆地跪在地上,就吩咐道,“喜儿,帮我去看看厨房有没有开水,我想洗头。”

喜儿应命而去。

秀瑛叹了口气,“小姣,你这一病,仿佛通透许多。”

子皎微笑,“过了生死关,哪能不通透呢?做人,到底是明白些的好,娘,你还是叫我子皎吧。”

秀瑛点点头,在床边坐下,“你也大了,娘不瞒你,也难怪你表姐她们不待见咱,娘跟你表舅……跟你阿玛,小时候是订过亲的。”

子皎瞪大了眼,订过亲?转念又明白了,这表兄妹结亲,也是咱国人的习俗,正常得紧。

“可是你外婆过身后,你外公的续弦作主,把我许给了你爹爹,表哥他这才另娶了亲,现在我一个寡妇,又来投奔他,他能对我们这样,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他老婆女儿都不待见咱,就是怕娘你再嫁给阿玛。”子皎点点头,这样,这个表姐的态度她就明白了一半,“娘,那你为什么不索性嫁给阿玛,难道你还忘不了……爹爹?可他都走了这么久了,你还年轻啊!”

秀瑛红了脸,又露出一丝苍凉的笑容,“傻孩子,一女不事二夫,我哪能那样呢,娘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这一辈子也没别的盼头,只要你好好的。”

子皎默然,一女不事二夫,在书上看到这句话她从来没有什么感觉,那些贞女烈女的故事她更是看到就绕道,从来没有想过,这封建礼教有朝一日会离她这么近。

“那……难道阿玛也没把你放在心上吗?她们这么对你,他也不管?”就是看在旧情份上,他也该管管啊。

秀瑛摇摇头,“我算什么身份,表亲出门本就不问,何况我早负了他,已是冯家的人,他也有他的难处。”

子皎也摇头,说起来她跟秀瑛的年龄应该差不多,可毕竟她还是大了子皎三百多岁,观念不同,太不同了。如果是子皎,她会屈从于这样的命运吗?在这个时代,身为女子,还有别的选择吗?

“那选秀呢?为什么看起来像是我抢了芮恩的好事儿?”

秀瑛冷笑,“她托病,是不想参加包衣的年选,不然进了宫只能当宫女,依她那小姐脾性,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况且人家一心想飞上高枝作凤凰,又怎么甘心进宫当奴才呢!你阿玛抬旗这是谁也没料到的,现在应选就是当主子的命了,苦心经营了半天,却投错了方向白白错过了真正的好机遇,她又怎知我才不愿我女儿去应选,那百鸟争鸣之处,岂能那么容易飞上枝头,还不知要生受什么苦处呢!”

娘倒是头脑清楚得很,子皎暗暗点头。

待选秀女,名头好听,但是对她们这种出身寒微的人家来说,还是不要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比较好。

“小姐,水来了,奴婢服伺您洗头吧。”随着语声,喜儿一手提着热腾腾的黄铜水壶,一手端着铜盆走了进来。这丫头确是伶俐,来的正是时候,她们正好把话说完,还知道“止步扬声”。

子皎倒真是想洗个头了,头发油腻得很,还有股难闻的头油味,她还想最好能把这床具都换了,要知道以前她可是每星期都会换一次被单的,而现在这个床,都快要睡出一个人印子来了。

可惜这儿多余的被褥只有一套,子皎只好打消了换床具的念头,在古代,要适应这儿的生活习惯,她再次提醒自己,她现在不是程子皎,是魏佳子皎。

子皎到底也没换到大屋去住,而她那名份上的阿玛也没再来看过她。

幸而在秀瑛和喜儿的照顾下,子皎还是一天好似一天,自从有了换床具的念头之后,她就越来越想洗澡,但是作为中了秋寒风邪的病人,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尽管她认为自己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还是不行。

这天早起,子皎觉得精神许多,浑身是劲,再也没心思在床上躺下去,于是下床强烈要求洗澡。

秀瑛实在拗不过她,又见她精神确实不错,只好让喜儿把大浴桶抬到内房,又烧了好几水壶的热水,喜儿待要帮子皎解衣沐浴,子皎却死活不肯,无法,秀瑛和喜儿只好都由得她去。

等她们出去后,子皎才把贴身小衣褪下坐进浴桶。一边洗澡一边不由得感叹,这古人洗澡除了用水不太方便,其他倒是和现代差不多的,而且沐浴用品也非常精巧,丝瓜络看来是经过软化处理的,不像子皎以前在小超市里买的丝瓜络,硬硬的,擦得皮肤生疼,还有如桔子般大小的香胰,浅浅的粉红色,还带着桅枝花的清香,涂在身上虽然泡沫不多,却感觉非常润滑。

对子皎来说,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劳碌一天回家泡个澡,为此她还咬牙买了上万元的豪华按摩浴缸,又在浴室里装了防水的液晶电视……唉,不提了,不知这些东西在她死后都便宜了谁。

现在看来,这古代的生活也并非一无是处,子皎暗自点头,至少这沐浴文化还是比较精致的。

好好地泡了个澡,子皎觉得周身松快不少,又动了出去逛逛的念头。

算起来,她已经在这个小房间里待了半个多月了,要不是身体不争气,她早就待不住了,现在既然病好了,子皎就再也待不下去了。

换了身干净衣裳,就是头发不知该怎么弄,只好放弃偷溜出去的想法,叫喜儿进来,帮她梳了个简单的头。

梳好头,喜儿忙着倒洗澡水,秀瑛又拿出绣绷在窗前坐下开始绣花,子皎在房里踱来踱去,不知该怎么开口。

秀瑛倒是先开口了,“皎儿,你若是嫌气闷,一会让喜儿陪你到花园里转转吧。”

花园?子皎撇撇嘴,“娘,女儿想出去逛逛。”

“那怎么行,你身子还没大好,万一再受了风寒……”

“不会的嘛,娘——”子皎贴上去用糯嗲的声音央道,“我已经没事儿了,休养了这么久,闷死了,再说,以后进了宫,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秀瑛无法,只好让喜儿跟着子皎,“一步也不能跑开,小姐有什么长短的,仔细你的皮!”

子皎不禁嘴角抽动,这台词,唉,还真是熟悉啊……

可怜喜儿好不容易倒好洗澡水,一身汗的就被子皎拖了门。

这八品笔帖士的宅第本就不大,更没几个下人,统共几个厢房看起来也冷冷清清,空落落的。

俩人路过后花园大屋时,听到那大小姐正在屋里发脾气,“呯”地一声,不知砸了什么东西,也没听到有人劝她,子皎估计不会是值钱物什。

喜儿带子皎走到后门,据说这儿无人看管,省得从前门出府还要禀报老爷。后门果然无人,边上的柴房门前躺着一只大黄狗,见她们走来并不理会,只是懒懒地看了她们一眼就继续睡。

于是子皎大大方方地打开门栓走了出去,喜儿待要跟出来,子皎止住她,“你在这儿等我,不然没人关门事小,被发现了,咱们都跑不了一顿训,一会儿我回来,敲三下为记,你再帮我开门,别回房,别让我娘知道。”

喜儿到底年纪小,又是新来的,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了。

没有尾巴,子皎也就不用伪装得那么辛苦,放开步子,悠然自得地逛起街来。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所以各个巷子里的小路大多有些泥泞,子皎一路走来鞋面湿了大半,鞋底更是沾满黄泥。

出了小巷,就是用石板铺成的大路,子皎理所当然地在石板上蹭脚,刮去鞋底的黄泥,再跺跺脚,把两边干了的碎泥抖落,动作可能是大了些,路人投来不以为然的目光。

子皎只作不知,左右张望,然后选择往左边走去。

和电视里演的有些不一样,无论是小巷还是大路,商业化程度都不算很高,为什么电视里,只要走到大街上,一定会有很多路人和小商贩呢?还有酒楼,子皎都走过几个路口了,怎么也没看到一个酒楼。

难道这地方……她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果然,路越走越开阔,远远的,隐约看到前面是一个高高的府第……子皎不怕死地走上几步,只见门口四个大字——“顯親王府”。

繁体字,子皎头大不已,那是什么亲王府来着。诺大个王府门口也没人站岗,真是的,她走近细看,暗红色的门上都是发暗的铜钉,门环把手光可鉴人,倒比她屋里的铜镜还亮些,显见是年代久远的老宅了。

正张望时,门上的小窗忽然打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从那一尺见方的小窗中狠狠地瞪着子皎,喝道,“大胆!这显亲王府也是你瞎张望的地方不成?!”

子皎吓了一跳,听着里面的人好像正开着门栓要出来,她吓得扭头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张望,猛地却和一个人重重地撞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往地上摔去。

当然不会有人扶她,因此她只有在地上雪雪呼痛的份儿。

那人也摔得不轻,在地上爬不起来。只这一会儿功夫,王府里的人就出来了,是个管家模样的人,他左右看看,向这两个摔在地上的人走了过来。

这时路的另一边,一个侍卫也急冲冲地跑了过来,那个管家先不理会地上的两人,劈头就开始骂那个侍卫,“混账东西!又跟哪儿偷懒去了,咱王府的门都差点儿让人搬了,查旺呢!怎么就你一个?”

侍卫向管家哈腰,“赖管事,昨儿弟兄几个一起吃坏了东西,小查去解手了,约莫是大解,小的也……实在是等不及……”转向子皎又换了副凶恶的表情,“你们是什么人?敢到咱显亲王府来闲逛?都活腻味了不成?!”

子皎只觉得手肘火辣辣的疼,估计是蹭破了皮,本来就心中不爽,见那侍卫不讲理更是火起,想要说话只觉得头晕目眩。

“小姑娘,你没事吧!”那个被她撞倒的人已经站了起来,过来扶她。

子皎忍痛说没事,在他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这才看清那人,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还叫她小姑娘呢,子皎暗自嘀咕,浑然忘自己只有十三的事实。

只见那人满脸书卷气,就是一个文静的小男生,怪不得被子皎这么个小姑娘一撞也会摔倒。

“喂!跟你们说话没听见么?”那侍卫对他们吆喝。

子皎心头火起,“凶什么凶?我好好的打这儿路过,又碍着你们什么了?我还没说你们害得我摔了一跤,没让你们赔我医药费,你们倒还在这儿吆五喝六的!”

“哟嗬——你这小丫头片子敢情活腻味了!”那侍卫估计没见过像子皎这样敢在王府门口撒野的,气得捋起袖子就想动手,却被那个文静的小男生拦住了。

那小男生不理会待侍卫,只向那位赖管事作个揖,“赖管事,小生国子监生顾琮,今日世子邀小生前来府上一聚,小生闲步至此,却见贵府门前空无一人,不得人通禀,故此小生让我家丫鬟上前敲门,不料却让贵府侍卫误会了。”

丫鬟?子皎为之气结,她心想,谁要你个小孩子帮我扯谎啦,还占我便宜,你才是我家小厮呢!

转念又想,这样也好,看看热闹也好,她倒要看看这姓顾的小男生怎么了这场子。

赖管事狠狠瞪了那侍卫一眼,恭敬地向那小男生行礼道,“原来是顾公子,真是怠慢,世子久候不至,正是让奴才前来相迎的,顾公子快请进。”

“赖管事客气了。”顾琮礼貌地微微拱手。

显亲王府啊,不知里面是什么样子……子皎心中窃喜,正要往里跟,那顾公子却拦住了她,“小琪,你去办你的事吧,往前就是正义路,那平岭绸庄就在路口,别忘了,老夫人要的是今年新款的八丝缎,别让他们鱼目混珠混了旁的缎子来,你只管挑好花色,直接让绸庄送回府便是。”

鱼目混珠?想甩掉子皎,哪有那么容易的事!那子皎这个丫鬟的名头不是白当了吗!比演技谁怕谁呀,子皎装作委屈的样子,“公子,小琪可不敢让公子一个人回去,老夫人非骂我不可,这绸庄什么时候不能去呀,老夫人让我出来,可是让我好好跟着公子的,不然,还要我这个丫鬟干什么呀。”

顾琮的嘴角微微一扭,向子皎直瞪眼,但碍于边上有人又发作不出,只好强压下火气,“你这丫头太不懂规矩,这和硕显亲王府可不比咱家,你这没上没下的丫头一向不听管教,自己丢了小命不算,还要给本公子惹祸。”

赖管事一听,以为顾琮还在为了刚才的事情生气,忙哈腰赔笑,“顾公子哪里话,小琪姑娘一看就懂事乖巧得很,顾公子快请吧,咱们世子还等着呢。”

顾琮挤兑得没话说,只好自叹倒霉,一甩袖进去了,子皎嘻嘻一笑地跟上,也不计较刚才顾琮说她没规矩了。

穿过正门,绕过银安殿,是个大大的中庭,近百块一米见方的雕花大青石铺成的大院子显得非常大气,两边徊廊和楼宇的屋檐都是以朴实的木梁青瓦搭建,飞檐上的木雕不知是什么神兽,雕工不算精致,却别有一番古朴风味。

王府果然不一样,子皎一路看着,一群群的长随丫鬟们各安其事,井然有序,见了他们都停下手里的活,恭敬地站在一旁行礼。

赖管事在前引路,到了西花园,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大大的湖水,这傍湖而建的居然是与前院完全不同的江南园林风格,蜿蜒的木栈道临湖绕园,湖水中大片的荷叶已经败落,仔细看还有几支莲藕藏在枯荷下,而湖中是一座七八米高的石山,山上红叶正欢,隐约可以看红叶中的四角亭中坐着两人。

赖管事却不再往前,只对顾琮哈腰道,“顾公子请自行前去,世子就在上头。”

“哦?那另一位是?”

赖管事肃颜道,“奴才不知,公子何不上前,见了便知。”

顾琮眯眼向上望去,忽然神色一变,转头对子皎说,“小琪,你不要乱走,我去去便来。”说着就急步走去。

子皎待要跟去,赖管事却拉住她,“小琪姑娘,主子体恤,咱们做奴才的也得知趣才是,再说爷们的事儿,姑娘家还知道越少越好。”

子皎瞪着他,努力想用气势压倒他,可惜她又忘了自己现在只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在赖管事眼里也只是个丫鬟身份,何来气势可言,他压根看都不看她,只是拦在她前面不让她走。

子皎无奈,只好白了他一眼,心想我又不是想去偷听的,只不过想瞧瞧热闹,你这老头有什么好瞧的。

向上看去,顾琮已经登上了山,走到那亭子前,向那亭中的二人恭敬地行礼,三人坐下开始谈话。

那赖管事虽没有一直盯着子皎,却守在一旁不走,真无聊,子皎有点后悔跟进来,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喜儿等在后门大概也急死了。

这显亲王是谁呢?子皎努力回想看过的电视和书,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估计不是什么出名的主,不过亲王的身份应该挺了不得的,那顾琮能被亲王世子这么看重,可能也是一号人物,就是年纪真的小了点,看他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应该还没有参加过科考吧?他说他是什么国子监的,这个国子监又是什么……唉,真是一团浆糊,早知她就好好看看历史书了。

“呃……我说赖管事啊。”子皎清清喉咙招呼。

赖管事眼角跳了跳,“琪姑娘有何吩咐?”

“没什么啦,我就想请教一下,这主子们在谈事儿,咱们就得一直站这儿干等着不成?”

赖管事扯扯嘴角,“咱们王府倒也没这规矩,除非主子吩咐下来要候着,”他转转眼珠,“顾公子刚才让琪姑娘等着,姑娘就等着吧,不然顾公子一会向奴才要人,叫奴才怎么办呢。”

见他不阴不阳,子皎也懒得装温驯,就扮个小门小户不懂规矩的丫头吧,“咱们顾府可没这么大规矩,公子让我别乱走,那是看到有赖管事你在呀,公子可舍不得让我巴巴地站着等,他可疼我啦!赖管事要是有机会到咱府上,咱府上也没这个待客的道理不是,唉,到底是显亲王府啊,主子倒是挺客气的。”

赖管事眼角又跳了跳,勉强笑道,“琪姑娘这是在消遣奴才呢,不如姑娘到园子西边的芙蓉轩稍息片刻,自有茶水伺候,一会儿顾公子来了奴才自会知会姑娘。”

“有劳赖管事了。”子皎也不知身为丫鬟该对赖管事怎么行礼,干脆就省了,瞥见那赖管事面上的神情更加不屑,也不觉得如何,就算他心里在问候小琪家里的长辈,面子上还得应酬得礼数周全不是?没规矩也有没规矩的好处啊,至少不用压抑自己。

第4章 暮云深处秋荷影

赖管事带着子皎到那芙蓉轩,丫鬟上了茶便下去了,还贴心地带上了房门。

子皎坐了一会,觉得无聊起来,这芙蓉轩小小的,墙上挂着几幅荷花图多看也没什么意思。

事实证明,无聊的时候茶水是消耗很快的,四下无人,子皎干脆出了芙蓉轩,面向荷塘看起风景来。

不知顾琮好了没有?在这个位置,看不到塘中的小亭,子皎信步沿着回廊往西走,拐了几个弯,却看见一座临水而建的小楼,格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古朴,底下就是荷塘,想来夏天可以在这里月下赏荷,古人就是讲究这种情调,也不怕被蚊子咬。

比起苏州园林来,这北方的园子似乎另有一种味道。

没人招呼,子皎就不客气地走上楼,却见楼上大概四十平米左右,三面木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一面则是连栏杆都没有,望出去就是大片的荷塘,向着荷塘还放着一张大大的书桌,上面次第放着笔架,砚台等,桌边是一个大大的笔洗铜缸,缸里装满了水。

子皎好奇地走到桌前,铺陈在桌面上的一张宣纸上几行笔触圆润的墨字,“白髮戴花君莫笑,六么摧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樽前。”

这些繁体字子皎居然都认得,不由得心情大好,随口就念了出来,刚念到第二句,忽然听到边上有人“哧”地一声笑出声来。

子皎大吃一惊,偱声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从左边的木屏后好整以暇地走了出来——左、左边怎么还有个屏风?仔细一看,原来那木屏和墙上的雕花相近,一眼望去确实难以分辨。

那男子笑吟吟地看着子皎,“绿腰乃是曲牌名,这六么不知是何物?”

原来那是欧阳修的诗作,“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摧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这其中的六幺又作绿腰,子皎把“幺”看成了“么”,还念得理直气壮,一时倒是没想到那时还没有“么”字,应写为繁体的“麼”。

虽然不知道那男子说的是什么意思,子皎却也知道八成是自己念错了,不由得脸上一热,口中却不示弱,“又打拍子又举杯传盏的,这六么当然是作者啦,你又怎知此非一语双关之意呢?”强词夺理也算是程子皎的强项了,这大学生辩论会也不是白参加的,想当初多少人被她的一篓筐歪理气得死过去又活过来。

那男子又微微一笑,“听来亦有几分道理,不过醉翁先生号六一居士而非六么居士啊,小丫头还是承认错了吧。”

醉翁先生即是欧阳修了,晚年又自号六一居士,子皎却不知道,只觉那男子的笑容有点可疑,有点怀疑那男子在耍她,当下只是哼了一声。

斜眼打量那男子,只见他深眉微蹙望着荷塘,深黑的眼眸望不见底似的,剃得光洁的青皮脑门,额前眼角淡淡的细纹浅浅地伸展开,不显苍老,倒透出十分睿智和忧郁,可谓是成熟与智慧并肩的中年美男啊。

只听他向着荷塘吟道,“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见他一副沉醉在感慨中的样子,子皎忍不住出声,“我说,你也太失礼了吧。”

男子谔然,“失礼?”

 “是啊!”子皎理所当然地说,“好歹我也是你们客人,你躲在这里吓我一跳已是不该,现在又不管我这个客人的喜好,只顾自己吟诗,还一副伤春悲秋的样子,本姑娘未必对尊驾的心事有兴趣,你若非有意交浅言深,就是全然视我于无物,这还不够失礼么?”

那男子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果然是本人失礼了,我叫丹臻,你呢?你是打哪儿来的?小丫头?”

小丫头……子皎暗暗咬牙,十三岁看起来真的太小了,她个子又不高,怪道人人都感觉比她高一头呢,“我可不是什么小丫头,我叫子皎,是……顾琮……公子让我在这儿等他的。”总算记起了自己的“身份”,没有说漏嘴。

丹臻还是带着一抹笑容,“原来是顾琮公子府上的——子皎姑娘,”他打量着子皎的眼神温和,带着些许疑惑,心中暗暗猜测她的身份,难道是文起的小孙女儿?文起即是顾琮的祖父顾八代,与丹臻也颇为相熟。

他又暗自摇头,不像,文起一向谨慎稳重,断不会有这样胆大妄言的孙女,即使有,也绝不会让她出门,更不会带到显亲王府来。

子皎没有告诉丹臻她姓什么,她没有意识到像她这样大大咧咧的把自己的闺名告诉一个陌生男子是有违妇德的,她那半古不文的遣词用句都是从古装影视剧和武侠小说中学来,听在丹臻的耳里也让他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丹臻看着还在好奇地东摸西看的子皎,只见她肤如凝脂,目如点漆,淡若远山的一弯秀眉下是长长的丹凤眼,挺直秀气的鼻下,小巧的唇微张着,隐约露出如编贝般的皓齿,虽然年幼,却隐然一个美人坯子。

更让丹臻觉得奇怪的是,子皎似初通才学,识字,却把诗句中最简单的字念错了,知道错了非但不觉羞惭,还句句强词夺理歪解诗意,居然还被她歪解得入情似理,文起断不会教出这样的学生。

她说是用方(按:顾琮字用方)让她在这儿等着的,若是用方带她来此,她又为何不知丹臻的身份?

丹臻即是显亲王了,算是康熙的侄儿,自幼追随他这年长十岁的皇上堂叔,受康熙的影响汉化颇深,不但相貌儒雅,攻诗词,擅骑射,和才情名震天下的纳兰容若亦是莫逆之交。

说起这纳兰容若,那可真是享誉古今了,出身贵胄又是康熙近侍,才情逼人,他的纳兰词刻本出版后家家争唱,然而容若仍是落寞不得志的,由于父亲明珠已是权倾朝野,康熙再宠惜容若,也不可能再重用他,因此他的才华注定只能寄情于诗词之间。

丹臻的才情比不上容若,但两人的仕途遭遇却十分相似。

丹臻是清太宗皇太极长子肃武亲王豪格的嫡孙,豪格与多尔衮几经夺权夺位斗争落败,顺治五年三月死在狱中,直到顺治帝亲政后才昭雪复封和硕肃亲王,顺治十三年,念其生前战功赫赫,追谥武。豪格长子富绶袭爵后,改号显亲王,然而富绶天生体弱多病,康熙八年就病死了,当时丹臻只有六岁,就成了小小的和硕显亲王。

在清初受封的诸王中,豪格这一支一直是抑郁不得志的,自从豪格被多尔衮整死在狱中之后,他的家人更是受尽欺凌,后来虽然复了爵位,丹臻也颇得康熙喜爱,但这豪格嫡孙的名份却让他注定与权势无缘。

空有一腔抱负,丹臻也只好关起门来作他的世袭铁帽子亲王。

丹臻十五岁时,正值台湾叛乱,那时他还年少气盛,又仗着康熙对他的宠爱,上摺请战,自然是没有去成。

郁闷之余丹臻独自上香山散心,却遇上了刚刚被循迁至一等侍卫的容若。

那年容若已是二十四岁,三年前进士出身,授乾清门三等侍卫,他上的申请外调的摺子再次被康熙留中不发,却另旨循迁他为一等侍卫,摆明了不放人。若是生在寻常的书香门第,以容若的才能恐怕早就能一展抱负,而如今也只是皇上的近身宠臣。

一曲“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两人同病相怜,一拍即合,至此结为莫逆。

可惜仅仅七年后,容若就急病去世,终其一生襟袍未开,抱负难展。

莫逆之交的早逝让丹臻更加消沉,从此不看饮水词,只因每看一次就想起容若的抑郁不得志,富贵荣华中还是落魄调零,此中酸楚让他只能掩卷不忍读。

康熙三十三年,噶尔丹再次叛乱,此次朝野上下都早有心理准备,而噶尔丹也在积极备战,次年九月,噶尔丹率三万骑兵自科布多东进,沿克鲁伦河东下,扬言借得俄罗斯鸟枪兵六万,将大举内犯。在此形势下,康熙决定再次亲征。

丹臻还记得那天的廷议自辰时开始到近午时才结束,整个早朝各臣工都在就皇帝亲征、讨伐噶尔丹的策略、和粮草锱重运送的细节争论不休,丹臻只是静静地和其他亲王们一起站在那属于亲王的台阶上,到臣工们差不多该说的都说了,该吵的吵完了,他才郑重地出列,向康熙呈上请战的奏摺。

午膳后,康熙在上书房召见了丹臻。

康熙打量着面前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和硕显亲王,丹臻也已经三十二了啊。

容若即是在三十一岁去世的,他死后,康熙心中的愧疚越来越甚,他不是不懂容若的抱负,也不是不爱容若的才华,只是作为帝王,他更多要考虑的是权力的平衡,因此他只能把容若拘在左右,让他当一个近侍,给他万般荣宠,以补偿他所不能给他一展抱负的机会。

但是容若何曾快乐过。

康熙的眼睛湿润了,丹臻那张丰润却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仿佛与容若重叠了。

也罢,这个机会朕给不了容若,便给了你吧!

“丹臻,你的摺子朕准了,明儿个你再递个条陈上来吧。”

丹臻又惊又喜,忙跪下谢恩。

他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一直到了次年三月,他才跟着康熙所率的中路军出塞。五月初五,丹臻奉旨率军与西路抚远大将军费扬古在土剌河上游的昭莫多会师,布下埋伏,诱噶尔丹入伏。噶尔丹果然中计,十三日,双方于昭莫多的丛林中激战,噶尔丹战败西逃,清军此役大获全胜,而丹臻却在战斗一开始就不幸右胸中箭。

丹臻随着御驾班师回京,噶尔丹虽败却一直未降,到三十六年,康熙决定再次亲征,这次他下定决定要彻底解决噶尔丹,丹臻再次请战,康熙留中,又谕旨安慰,意思说还是等他把身体完全养好再上前线。于是丹臻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一生,丹臻就只抓住了那一次机会。

然而他真的抓住了那一次机会吗?

祖父浴血沙场,战功赫赫,丹臻只会舞文弄墨,他再也没有理由自怨自艾了。

容若啊容若,你在泉下亦会笑我不自量力吧……

或许丹臻还是更希望这个机会从来没有来过。

丹臻从此愈加消沉,近两年来身体不见好转,他更是闭门不出,闲时就到这听荷小楼观景写字。

这天他随意写字,落笔却写了欧阳修的浣溪沙,此句是醉翁先生由太守贬官颍州时作成,一朝失意,仍由着性子狂放不羁,或许是故意乐而忘形,聊以狂态而忘忧,忘却贬官的烦恼。

写下此句,丹臻忽然发现自己懂得了,人生尽头不过如此,何不就在欢愉中沉醉呢?

丹臻放下笔,转到屏风后的床榻小歇,听着稀稀落落的蛙鸣,半生落魄在心中起伏,正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屏风外传来一把婉然的女声,读的,却是他刚写下的诗句,怔忡间,忽听那女声读错了一个字,一下子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又觉失礼,忙现身来看,这才看到了子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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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丹臻猜不出子皎的身份,那厢顾琮也正在叫苦不迭。

“用方,你又何必如此见外呢?”说话的是显亲王世子衍潢,字陶然,他今年二十一岁,已有一子一女,去年世子福晋过世,衍潢一下子变得老成许多,居丧时留起的胡子也没有再剃掉,在唇上留了一撇,看起来倒比他父亲丹臻还要老成些。

“陶然,用方恐怕不是对你见外吧,他这是对本王避尤不及啊!”原本背对着两人的白衣男子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顾琮,眼中却殊无笑意。

顾琮后背冒出冷汗,深深躬身告罪,“晚生不敢,直郡王言重了!”

这白衣男子正是现年三十岁的直郡王胤禔,胤禔看起来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更像他们骁勇擅战的祖先,他肤色微黑,天庭饱满,眉深目长,多年征战在他的脸上写下淡淡的苍桑,微微下抿的唇角显出些许戾气,而此时,这位皇长子正用凌厉的目光扫视着躬身不起的顾琮。

衍潢见势,忙笑着打圆场,“用方,直郡王又不是让你做什么有为违纲德伦常之事,你何苦执着至此?勿要负了直郡王的一片美意啊!”

顾琮正色道,“世子此言差矣,家祖罢职后承上恩眷,仍于内廷课读,平日常谆谆教导于晚生谨守人臣本份,万不可以太傅之子自居,家祖亦不敢妄居皇太子之师,平日也只是与太子和阿哥们讲论忠孝之大义,研究经书之至理,直郡王让晚生将太子于内廷行走之时和处理政务的言行细节经常详加禀报,此举实非为臣之道,晚生实难从命!”

胤禔重重地哼了一声,“果然是良臣!用方是在指摘本王的不是吗?”

“晚生不敢!晚生只是遵循家训,谨守人臣本份,直郡王若嫌厌晚生絮语,晚生自请其罪。”说着,顾琮在胤禔面前跪下。

眼见话不投机,这顾琮小小年纪脾气就这样耿直,简直和他爷爷一样不识抬举!这祖孙俩都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胤禔心里憋着一股气,连带看衍潢也不顺眼起来,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衍潢尴尬不已,对顾琮道,“用方请自便,陶然去去便来。”然后匆匆去追那胤禔去了。

顾琮见四下无人,赶忙匆匆起身。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走出亭来,拭去额上的冷汗,轻吁一口气,暗道一声好险。

直郡王与皇太子不合,这在朝野上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顾琮虽然身无功名官职,但由于祖父顾八代的缘故,倒是经常会耳濡目染一些朝野议论。

说到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顾八代同志。

顾八代其实是满人,满姓是伊尔根觉罗氏,不过入关后受汉学影响的满人都喜欢给自己冠以汉姓,和汉人一样,有名,有字,有号,当然不屑于这一套的满人也大有人在,不过这已经形成了一种流行的风潮,就像几百年后的国人,学了几句英文就喜欢给自己起个英文名一样。

顾八代从小擅长骑射,又饱读经书,精通圣人的微言大义,可能读书读得有些过于投入了,为人耿直得有些不通实务,凡事都一板一眼,丝毫不圆滑,在上官和同僚中颇得正名却又被敬而远之,人际关系和仕途都不算顺当。

这也难怪,人人都喜欢和好相处的人打交道,像顾八代这样的生性不拘而又耿直的,只能远远地称赞一把,但真正有什么好事情的时候则多半想不到他。因此顾八代这样忠心又有才能的臣工,兢兢业业当了八九年的官儿,只从翰林院侍读学士升到了侍讲学士。

康熙虽是皇帝,但总也是凡人,当然也就很难打心眼里的喜欢他,可无论如何对有才学的人还是敬佩的,何况人尽其用也是一个帝王必须要考虑的事情。在康熙二十三年春天,老顾总算升到礼部右侍郎,兼佐领。康熙升他的目的也比较简单,既然是个学究夫子,那就来到朕的皇家私塾来当夫子吧。顾八代升职的第二天就被召入尚书房任职,天天给那些尊贵的皇子阿哥们课读论语经文。

可能顾八代还是比较适合当夫子,他教书教得不错,众皇子包括皇太子对他的才学为人都是敬重十分。不过,他耿直的脾性继续不断地得罪同僚,两年后,礼部事务出了点不大不小的岔子,根基最浅的顾八代被隆重推出——背黑锅,于是被免职,从此专心做皇子们的课读夫子。

康熙虽然不太喜欢顾八代,总算对他的家人也算过得去,顾八代的儿子顾青遥早逝,康熙照顾他的幼子顾琮,让顾琮上了国子监。

顾琮和十三阿哥胤祥只相差一岁,两人在学术上有共同的喜好,那就是算学,胤祥只要有机会出宫,多半两人就会碰到一处探讨算学问题,非常用功。

相比于乃祖,顾琮多了些精明世故,但是一碰到原则性问题还是寸步不让的。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得罪了直郡王,其实方才他明明可以拒绝得婉转一些,比方说他可以推托自己对内廷的情况所知甚少,但是这样一来,胤禔必定心里有数他是在推托,还可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拢络试探甚至设下套子来让他钻……这些皇子们的手段,顾琮是再清楚不过了。

皇子们年龄渐长,心思也越来越活络,朝里暗潮涌动,祖父一早告诫顾琮,千万别搀和到皇子们的倾轧暗争里去,不然他人微言轻,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肯定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想来这也是老顾的血泪经验啊!而且别说皇太子不是好糊弄的主,就是那看起来淡泊无比的四阿哥,骨子里也不好相与,十三阿哥尽管只有十六岁,但在大大咧咧的外表下也越来越有城府,就连比顾琮小一岁的十四阿哥也日渐威严,要说起来,哪个皇子肚子里没点小九九?他顾琮搀和在里面,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死也罢了,只怕还会连累家人。

和这些比起来,他宁愿得罪直郡王。

刚要走出园子,顾琮猛的止步,想起跟他进来的那个莫明其妙的小姑娘,不由得又苦笑,他这是走了什么华盖运,碰上的这都是什么事儿、什么人哪!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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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眼波才动被人猜

“啊嚏~!”子皎鼻子一庠,没来由地打了个好大的喷嚏,顿时正在被她观赏的一副水墨荷花不幸印上了点点水渍。

子皎脸上一热,偷眼看向丹臻,正看到了丹臻那来不及收起来的诧异表情,不由得又羞又恼,再看看那幅可怜的画,到底还是自认理亏,“不好意思哦,我不是故意的,这个……很快就会风干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干了的唾液还是唾液啊……

“呃,我现在看着,这幅画还是就用你说的水带墨笔法更好!本姑娘甘拜下风了!这画真是越看越可爱啊……有道是君子成人之美,不如……这画就……送给我吧,呃,卖给我也成!不过能不能不要太贵啊,我没带多少钱。”子皎心想,自己也太倒霉了吧?以前逛瓷器店时,一转身打碎了一片高档瓷器,赔了一千多块,还不能还价,没想到到了古代也这样,希望这个丹臻不会坐地起价,她可是连这里的物价都搞不清楚的。

丹臻再次“哧”地笑出声来,“子皎姑娘既然如此抬爱,这幅秋荷就送给你了。”

“真的啊!谢谢!”子皎顿时眉开眼笑松了一口气,到底是显亲王府的人,就是比瓷器店大方!这中年帅哥为人还真是不错,刚才两人随便聊了一会,丹臻有意跟她扯些诗词书画探她的底,子皎往往兴口开河,总也勉强能自圆其说。

刚才他们就是说到这水墨荷花的三种用墨笔法:水破墨、墨破水、水带墨,哪种比较适合表现秋荷的意境。

子皎其实根本不知道这三种笔法是什么意思,只是习惯性地和丹臻抬杠。

丹臻说以水带墨笔法为佳,子皎就大谬其论,声称丹臻挂在墙上的这幅画如果用墨破水更能从水韵墨色中增加荷叶的飘泊之感,然后子皎就凑近这幅画要指给丹臻看哪里还应显得更加“飘泊”一些。

结果……子皎就在这画上留下了她的“墨宝”,只好厚着脸皮向丹臻讨画。

丹臻忍着笑将画轴从墙上取下,几下卷起,又从书桌下随手拿了一个长方纸盒,把画放进去递给子皎。

子皎谢过接了下来,忽然想起来,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啊?”这很重要!万一她出去的时候,门口那个凶悍的侍卫硬说这画是她偷的,而她连丹臻是谁都说不清,那不是很麻烦吗?万一……子皎暗暗想到,万一他根本没权力处置这些画,她不是更冤枉吗?

丹臻暗自好笑,小丫头居然怀疑起他来了,“有人问起,你就说这是我丹臻送给你的,这听荷小楼里所有的字画都是我亲笔所作,子皎姑娘大可放心。”

子皎恍然大悟,“哦,你是这王府里的师爷吧?”

丹臻不置可否地微笑,他觉得这小姑娘挺有意思,精明,又天真得可爱。

“那你是不是教世子的夫子啊?”子皎不依不饶地追问。

教世子,嗯,那确实是他的职责,丹臻点点头,“可以这么说。”令他诧异的是,子皎眼中分明流露出了一丝同情。

“有个身份高贵的学生,不容易吧?”子皎以过来人的语气问道。

丹臻是真的好奇了,“听子皎姑娘的语气,仿若对此感同身受?”不会吧?这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何敢如此大言不惭。

子皎情知自己又说漏了嘴,她总不能告诉丹臻,她曾到一个私立贵族中学当过一段时间的英文老师,那些小屁孩儿一个个都自以为很了不起,根本不拿她这个穷教师当一回事,气得她只干了三个月就跑路了。

正想着如何圆话,那丹臻却又仿佛明白了,“子皎姑娘是想起了文起的苦处吧,文起为人刚直不阿,身为尚书房课读,周旋于众皇子之间,确实不易。”

文起是谁?子皎装出一个大家心知肚明的表情,心中却满是疑惑,又担心丹臻再细问,她可搞不清谁是谁。

“不知子皎姑娘与顾琮公子如何称呼?”

终于还是问了!真正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子皎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听到楼下传来顾琮的声音,“小琪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咱们该回了。”

小顾公子来得真是时候,子皎喜出望外,向下看去,只见顾琮站在楼梯旁向上望着她,眼神中有一丝警告的意味。

她背着丹臻对顾琮作个鬼脸,又回头对丹臻说,“我得走啦!谢谢你的画!”

从顾琮站的位置看不到丹臻,他疑惑地问道,“小琪?你在和谁说话?”

丹臻并不出来,只是向子皎走近一步轻声道,“没有世子的允许我是不见外人的,子皎姑娘就此别过。”

子皎又同情地看看他,“这世子也太过份了,那这画我也不能拿了,不然说不清楚,因为我没见过你啊。”

“那就先寄放在此,改日我会送到姑娘府上,让顾琮转交给姑娘的。”

子皎暗呼可惜,看来这画要便宜了那小顾公子了,她依依不舍地放下画,“那我走了,拜拜——呃,我是说,后会有期!”她掩饰着挥挥手就匆匆地走下楼。

顾琮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上面。

“公子,你不是说要走了吗?”子皎拉回顾琮的目光,提醒道,见顾琮似乎有意上楼看看,忙拦住他,“公子啊,再不回去,老夫人要担心了。”

顾琮审视地盯着子皎,子皎赶忙运气接招,以同样的凌厉的目光回敬。

两人气势不相上下,终究还是子皎先败下阵来,她想到楼上那个失意的教书先生,万一被人发现他私会外客,而且还是女客,恐怕会害他丢了工作,这年代想必找一份这样的工作不容易吧……

于是子皎收起锋芒,转成恳求的眼神,顾琮一愣,这变得也太快了吧,算了,他就心软一次吧。

两人向外走去,子皎感觉到丹臻目送的眼神,趁顾琮不察,把左手放在背后比了个OK的手势,又想起丹臻应该不懂这个手势的意思,只好泄气地放下手。

顾琮斜眼看她,低声问道,“你到底是谁?刚才楼上的又是谁?你到显亲王府来是做什么的?”

子皎朝他眨眨眼,“我是你家不懂事的小丫鬟小琪啊,公子。”

时值正午,阳光从两人头顶照下,子皎那长长的眼睫毛在雪白的脸上投下两抹颤动的影子,淡淡的秀眉捉挟地扬着,粉色的唇微抿着,显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顾琮忽然觉得帽子下的脑门热热的,一直热到耳根子,大有向脸颊蔓延的趋势,忙清清嗓子,“本公子好意帮你解围,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这么不识大体。”

子皎哼道,“顾公子,本姑娘哪里需要你解围了?好端端的被你拐来这里,你才不识大体呢,还说我是你丫鬟,我都不跟你计较了,你一个大男人却还在这里叽叽歪歪的。”

顾琮涨红了脸,“我哪里叽叽歪歪了,你这姑娘……怎么不识好人心呢!”

子皎可没打算放过他,她就爱欺负老实人,“你看你还暗指我是狗?你又哪里像吕洞宾了?”

顾琮分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厢两人一路走着只顾压低声音争吵,不防边上走过来一人,只听那人笑道,“用方怎么不等我?留下用过饭再走罢!”

顾琮一看,来人正是世子衍潢。

“用方见过世子。”顾琮恭敬地向衍潢行礼。

子皎好奇地打量那世子,这就是那失意的教书先生的高贵学生啊?果然看起来就很高贵的样子,只见他一身蓝绸常服,外头罩一件深蓝团绣百福马褂,腰间搭链系着一只荷包,荷包看起来倒是旧物,子皎却不知那荷包正是衍潢去年过世的世子福晋所绣。

见子皎失礼,顾琮急得用手肘碰碰她,子皎不明所以,顾琮只好向衍潢赔罪,“世子请勿见怪,这位姑娘是用方的一个朋友,有些礼节……还不太熟悉……”

“哦?”见顾琮窘迫的样子,衍潢大感兴味地看看子皎,只见子皎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两眼更是毫无半点羞赧地与自己平视,若是一般女子,早就低下头去了,就算对他好奇也只会偷偷地看。衍潢暗暗称奇,这女子见了亲王世子不知礼,还毫不掩饰地与陌生男子对视,这是哪家教出来的姑娘,漂亮却粗野,又怎会是用方的朋友?

“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子皎不自觉地挂上一丝轻蔑的微笑,她知道应该向这位亲王世子行礼,可惜她不知道该怎么行礼,与其错,不如免,而且她总觉得这世子的为人有点差劲,居然对自己的老师那样,她看着衍潢的目光不自觉地含着一丝谴责,“我叫子皎。”

衍潢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让这小姑娘看自己这么不顺眼,只好忽略她的眼神,又拉住顾琮,“用方,既然来了,就和子皎姑娘一起用过饭再走吧。”

顾琮只是推辞,衍潢凑近他低声道,“用方就算帮我一把,我明白用方的难处,可那直郡王总是你我得罪不起的,日后总要在朝堂上相见,太过决绝的话,别说直郡王面上不好看,就是小王乃至家父也难处啊!”

这话意思说顾琮如果执意要走,不但彻底得罪胤禔,连带也得罪了显亲王和世子,日后顾琮总要考取功名,大家同朝共事,他这小小的外官,得罪得起那么多亲王郡王吗?而且胤禔那么受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封亲王了,到那时,摁死个小小的顾琮又算个什么事儿呢?

顾琮明白自己今天是躲不过了,但是这子皎却是不必搀和,想到子皎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他问她的名字,她不说,衍潢一问她就说了。

“既然如此,那么用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这子皎姑娘却还有事,不如劳烦世子谴人送子皎姑娘出府……”

“我没事儿呀!”子皎毫不领情地打断他,“刚才等你半天,现在有饭吃了就要打发我走啊?”

衍潢被子皎的态度惊得愣住了,顾琮更是尴尬加恼怒,为何总把他好心当驴肝肺!赌气道,“也罢!你要留便留吧!”

衍潢心中直摇头,这分明是两个小孩赌气拌嘴,没想到用方还有这一面,平日看起来倒是个稳妥的。他有些后悔向胤禔推荐顾琮,如果顾琮坏了事,他这引荐人也得担着干系。

这子皎姑娘更是有点不可理喻,爷们的事儿,她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回避……又不知礼,一会如果见了直郡王,再说出点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衍潢越想越不对,当下笑道,“用方,那么就这边请吧。”一边将他们引向东蕊阁,心里是打定主意决不让子皎有机会冒犯胤禔。

===============================

且说胤禔此时正在显亲王府的轩逸楼里不耐烦地踱着步,他有些心浮气躁,心里暗暗埋怨衍潢,又觉得自己已经对顾琮没耐心了,没什么好再谈的,要不是衍潢劝他,他早就走了。

其实他压根就看不上这小小的顾琮,但是他确实想要知道太子最近的动向。

从上个月开始,太子对他的态度就变得和以往有些微妙的不同,从前太子是事事都要和胤禔比个高下,每次两人正面交锋,太子虽居上位却总有一丝不安,有时太子还会故意在胤禔面前摆架子,而那都是太子不安的表现。每当太子在胤禔面前显出一丝局促,又拼命掩饰的时候,胤禔心中都快意非常。

而这段时间好像不太对劲,胤禔感觉太子看着他的时候,那高高在上的眼神中居然经常会透出些许嘲讽。对胤禔这个长兄,太子变成比以前更加谦恭了,更可怕的,这谦恭中透出的,是一种不屑与之为敌的轻蔑。

而这是胤禔最不能忍受的。

太子尚文,骑射比不过胤禔,也不像胤禔一样有过征战的经验,所以前些个年,胤禔在太子面前还是颇有几分得意和矜持的,他觉得太子柔弱,空有一副漂亮皮相,一肚子南蛮子的诗书,也会几把花拳绣腿,但那在战场上能顶什么用?皇阿玛把最好的都给了太子,只能让太子成了个精致而无用的摆设,至少他胤禔是从来没把太子放在眼里。

太子几年前就开始处理政务了,身边的朝臣们也多了起来,一下子,这兄弟间的君臣关系开始变得分明起来。胤禔十几年的经营好像全都白费了,这个弟弟被储君之位的层层罗账包裹起来,再也不像从前那么触手可及了。

那些个布在太子身边的宫女太监只会向他汇报一些没用的杂乱信息,什么太子的服饰膳食,太子又宠幸了哪位嫔妾了,太子和四阿哥在哪里谈事儿谈了多久,不,这些不够,他要知道太子对他的想法,皇父又对太子说了些什么,太子对他安插在他那边的朝臣到底信任几许,那些朝臣又是否真的实心为他办事儿。

身为皇长子,胤禔一直很受康熙的喜爱和重用,十八岁时就作为副将军出征讨伐噶尔丹,六年后又随着康熙从征噶尔丹,其精明干练深为康熙认可,四年前年康熙分封几个阿哥的时候,几个弟弟多被封为贝勒,胤禔被封为直郡王,可是他并未志得意满,让他不服气的是,三阿哥胤祉也轻轻松松的被封了个诚郡王,在他看来,胤祉那书呆何德何能,居然也捞了个郡王,那他胤禔也算是劳苦功高,怎么着也该有个亲王吧?

不过大家心知肚明,胤禔眼眼盯着的,并不是什么亲王的爵位,而是——储位。

前些年胤禔与明珠走得颇近,胤禔的生母惠妃纳喇氏是明珠的堂侄女,但关系并不亲近,明珠和索额图一直明争暗斗着,索额图靠着太子,那是未来的皇帝,他明珠则只管抱着现在的皇帝——康熙的大腿。后来随着胤禔被康熙越来越看重,惠妃纳喇氏也动起了储君之位的脑筋,于是本不太往来的堂亲走得热络起来。

明珠何等聪明,他和索额图不一样,索额图手里要抓的是权,他明珠看中其实是上头的恩宠——以及那恩宠所带来的利益,因此他平生最擅长做得最多的就是揣度上意,他深知主子康熙对皇太子的信任和宠爱,那是大阿哥现在绝对无法超越的。

但是在与索额图的斗争天秤上加一块砝码,明珠倒也不甚反对,不管怎样,这胤禔是年轻有为的,性子虽然暴躁,到底也在外磨练过,做事情不像太子那么骄纵。

就这样,明珠和胤禔各自打着小算盘走到了一起。

正因为两人是各怀心思,所以明珠倒台时,胤禔也并没觉得有多可惜,他甚至心里还暗暗幸灾乐祸,谁让明珠这老东西这么滑头?这么精明,他居然做了两手准备,背着胤禔偷偷地笼络新近崛起的八阿哥一伙,他倒台,呸!那是活该!

胤禔对顾八代更是无甚好感,那个假学究!老东西!呸,他们满人好好的,偏学了那汉人的破规矩,什么立嫡立长,满人讲究的是能者继统,说起能力,哪个皇子比得上他胤禔!

胤禔是这样的不甘心啊!他不愿承认的是,皇阿玛看重他,培养他,只是意在他有朝一日成为太子的良臣,皇阿玛对其他的皇子也是如此,大阿哥为武将,三阿哥胤祉擅文,可为文臣,四阿哥胤禛为人刚正行事缜密,可为能臣,五阿哥胤祺文武并俱,八阿哥胤禩为人谦和……皇阿玛一直在审视他们这些兄弟,给每个人都在储君之下找好了位置。

然而机会并不是完全没有。胤禔盯着储君之位,那太子却是随着年龄渐长开始盯上了皇位,前些年闹出的那些事,胤禔都看在眼里,眼看着皇阿玛对太子的眷爱渐替,这天家父子又怎么可能一直亲密无间?特别是这当中还关系到那黄龙宝座。

不止胤禔,大家都在蠢蠢欲动,而胤禔根本没把那些弟弟放在眼里,他眼中唯一的对手是太子,可是太子现在居然一副不把他当一回事儿的样子,这怎能让他不既惑且急呢?

正想着,衍潢从门外走了进来,只见胤禔满脸的不耐,忙告罪,“让大阿哥久候了。”

“怎么就你一个?顾琮呢?”胤禔强压下心中的不快问道,顾琮不在,他也就不用故做亲近地叫他用方了。

衍潢苦笑,“顾琮他……唉,衍潢此次可算是……”和胤禔单独一起,衍潢也不再用字来自称,他明白这脾气火爆的直郡王最讨厌汉人这一套。

“走了?!这不识抬举的东西!看本王怎么治他!”胤禔又失望又生气,脸上挂不住,他在这儿等着,那顾琮倒先走了?

“走倒是没走,不过……” 衍潢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依衍潢看,今日他怕是一时转不过性子来,大阿哥勿急,此事就由衍潢慢慢劝他,不行的话,咱再想些其他法子,”忽然心中一亮,“说到其他法子,衍潢倒是有了主意。”

胤禔疑惑地看着衍潢,只见他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第6章 此花不与群花比

东蕊阁。

子皎望着空空如也的桌面,失望地低头啜一口茶,唉声叹气道,“饿死我啦!你们太没有时间观念了,动不动就让人家等,说是请人吃饭,人不见,菜也不见。”

顾琮端坐在桌前,他的气已经平下来,不禁为子皎担心,“子皎姑娘,在下奉劝一句,这里是显亲王府,在下不知你一个姑娘家为何一定要搀和进来,但是你刚才对世子大人实在是太失仪了,所幸世子大人宽和,不跟你计较,现在你既然一定要坐在这儿,能否稍许注意一下礼仪。”

见他语气诚恳,子皎微觉不好意思,“对不起,刚才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世子行礼啊?要不你教教我?”

顾琮谔然,“你不知如何行礼?难道你从来都不用跟人行礼的吗?”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不是……”子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醒来以后,就从来没跟人行过礼。”见顾琮一脸的不明所以,又补充道,“我上月不小心落水,大病一场,忘了好多事情,唉……”

“原来如此,”顾琮对她不由多了几分怜悯,“那你怎么能随便跑出来呢?你家住哪里?家中尚有何人啊?”

子皎不客气地瞪回他那怜悯的目光,查户口哪?问这么多!不过她还是回答道,“我姓魏佳,家父是顺天府八品笔帖式魏佳其珉,呃,咱家是正蓝旗下的。”这样的信息还算完整吧,还好她记性不错,她小小地自我表扬了一下。

“你是正蓝旗下的?”顾琮有些诧异,她看起来倒是不太像八旗女子,不过既然是在旗的,以她这个年纪,不是应该在家待选吗?就更不该随便乱出门了,“那姑娘今年贵庚?”

子皎脸一沉,恨声道,“十三。”

果然是待选的,顾琮心里一阵失望,他又一惊,自己失望什么?既然她是旗人,总是要去选秀的,以她这般姿色,往后定是贵不可言的命了,他在指望什么呢……

一时只觉得言语穷尽,满心惆怅,眼前相隔不过数尺的如玉生香,一入宫门却是佳人谁属,总之是和他顾琮无缘了。

子皎对顾琮的心事全然不觉,“你呢?我把自己的家底都交待了,你还没说你的呢!”

顾琮收敛心神,强笑道,“在下顾琮,字用方,伊尔根觉罗氏,镶黄旗下,肖兔的,今年十五,恩荫国子监生。”

子皎觉得顾琮挺不错的,基本还算有问必答,她干脆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又问道,“你和世子关系很好吗?他脾气很好吗?我应该对他行什么礼?需要下跪吗?”

“你是八旗女子,又是待选秀女,自然不用下跪行万福礼,但是蹲安还是要的。”

“蹲安?不用跪下的那种?”子皎努力回想自己看过的清宫戏,依稀有点印象,不过她记得电视里那些女子行礼时,手里都拿着一块帕子的,“是不是这样啊?”

顾琮奇怪地看着子皎,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帕抖开,站起来,向他行了个蹲安——还一边把帕子向后一甩,说不出的不伦不类。

见顾琮神色古怪,子皎脸上一热,不过她觉得在这小男孩面前也不怕丢丑,只是问道,“哪里不对了?”

顾琮奇怪地看向她的帕子,子皎会错了意,却把帕子向他一递,问道,“这帕子不对吗?那应该用什么?”

顾琮鬼使神差般地接过触手微凉的丝帕,只觉一阵淡淡的清香若有似无,氤氤抚面而来,不由乱了心神,怔忡半晌,见子皎满脸疑问,忙道,“没有这帕子,这就对了。”

子皎怀疑地看看他,她忽然明白了,少年人不擅隐匿的情意明明白白地写在顾琮脸上。

不会吧!早恋啊!她做了什么让他误会的事吗?还是她太优秀啦……

小顾公子十五岁,青春年少情窦初开,不过她虽然只有十三,其实已经二十四了啊,老牛吃嫩草……子皎心里一阵恶寒。

只见顾琮还是呆呆地拿着她的帕子不放,她赶快一把夺回丝帕,胡乱往怀中一塞,她可不要让顾琮误会这是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两人一时都尴尬起来。

“顾公子……”“子皎姑娘……”两人同时开口,又停下,看看对方。

顾琮微微笑道,“姑娘请讲。”

子皎干脆地点点头,“好,我想问问顾公子关于选秀的事儿。”

顾琮一怔,“选秀……”

子皎其实并不真的想问他,只是,提醒他一下而已,“是啊!今日子皎与顾公子一见如故,感觉顾公子如子皎兄长一般亲切,子皎一直想要有个兄长呢,这样有什么不懂的事儿还可以兄妹俩有商有量的。”子皎不自主地露出一脸向往,这确实是她的梦想。

子皎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每次受委屈时她都幻想自己有个英俊帅气的哥哥会来保护她……可是她没有亲人,只有福利院的阿姨和老师,逢年过节只能和其他小朋友们一起过,偶尔会来些市领导区领导走过场似地来关心一下他们,子皎从中学就开始了勤工俭学,她发誓要出人投地,然后嫁一个出色的男人,生一个精彩的孩子……

那是她对家庭的所有温馨梦想,可惜此生来不及实现,即使命运让她到了这个时代重新开始,以她现在的身份恐怕也很难实现这个梦想了吧。

顾琮勉强笑道,“在下对选秀的情况不是很熟悉……”一时心头悲凉,只觉得喉咙哽住,竟说不下去了。

“顾师傅和户部尚书李振裕大人相熟,其子李持用与用方同为监生,用方怎会对户部事务毫不知情呢?”随着语声,直郡王胤禔和显亲王世子衍潢从门外走了进来。

胤禔和衍潢站在东蕊阁外已经有一会儿了,两人刚来时正好看到子皎在对顾琮行礼,怕顾琮尴尬就没进去,哪知越听越有意思,没想到这顾琮和他祖父也有不肖之处啊。

顾琮涨红了脸,仍是恭敬地行礼,“晚生顾琮给直郡王请安,给显亲王世子请安。”

子皎见状也站起来,向这两位贵人行礼,慌慌张张地半蹲下去,口中也学舌道,“子皎给直郡王请安,给显亲王世子请安。”脚下却没站稳,一趔趄向左边倒去,赶快自己平衡了一下,站了起来,却发现顾琮并没有站起来,还是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用方不必多礼了。”胤禔虚抬了一下,顾琮这才站了起来。

原来还要等他们叫站起来才能站起来啊!子皎吐了吐舌头,自己又失仪了。

这表情也没有逃过胤禔的眼睛,他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打量着子皎,“这位就是子皎姑娘了?原来姑娘是待选秀女,哪个旗下的?你阿玛是谁啊?”

顾琮心中一凛。

只听子皎柔婉的声音回答道,“我阿玛是正蓝旗下的顺天府八品笔帖式魏佳其珉。”

“唔?八品笔帖式啊,”胤禔雍容地拉长了音调,“魏佳氏?是魏氏抬旗吧?你阿玛没教你规矩吗?”原来是个汉女,胤禔简直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轻蔑。

子皎茫然地抬头,她又哪儿坏规矩了?

只听那世子好心地解释道,“旗人得自称奴才,哪有给直郡王回话还我来我去的,不成体统。”

子皎心里一阵反感,她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实在抱歉了,民女本是汉人,家父上个月刚抬的旗,这旗人的规矩还没练得纯熟,让直郡王和世子见笑了!”

“子皎!”顾琮连使眼色,子皎只作没看到,急得他只好叫她的名字。

胤禔优雅地摆摆手,“无妨的,规矩可以学,以子皎姑娘的质资,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成为本王的母妃,现在失点礼数算什么,将来本王说不定还要靠子皎姑娘多多提携呢。”

“不敢,民女蒲柳之姿,实在高攀不起,直郡王说笑了。”子皎冷冷地顶回去。

“蒲柳之姿何至于,子皎姑娘过谦了,不过子皎姑娘既是汉人抬旗,家世尴尬,要在选看中脱颖而出恐非易事,本王倒是可以看在用方的面子上微尽绵薄之力。”

子皎觉得这个直郡王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越看越讨厌,冷笑道,“直郡王的美意民女心领了,民女和顾公子并不相熟,而且人各有志,民女志不在此,就不劳您费心了。”

胤禔面色一沉,几乎要当场发作,然而他还是把火气按捺下去了,只是声音中多了一丝阴狠,“既然身为八旗女子,哪里由得了你自己,本王倒是愿意让子皎姑娘到我那郡王府里去学学规矩。”

子皎气往上冲,用半文不白的话吵架太累!她一步踏向前道,“我的命运由不了我,也绝对由不了你!”

胤禔何曾被人这样当面顶撞过,而且还是个小小的汉女,他怒极反笑,“哦?子皎姑娘这样说,本王倒是更有兴趣一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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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这女子竟然对大阿哥这么说话?有胆识!”这语声中透着爽朗之气的少年抚掌赞叹,手中捏着一枚棋子微微出神地轻念,“我的命运由不了我,也绝对由不了你。”他不知是感叹还是钦佩地叹息着,又追问道,“后来呢?大阿哥怎么说?”

隔着棋盘坐在那少年对面的正是顾琮,他可笑不出来,苦着脸道,“直郡王看起来很生气,他说,子皎姑娘这样说,本王倒是更有兴趣一试了。”

“那子皎姑娘又如何呢?”少年扬起左眉,他也开始为子皎担心,毕竟这大阿哥的脾气他也见识过,一向是急躁火暴,一般很少有人敢正面和他起冲突,因此他实在不能不佩服那子皎姑娘,小小年纪,又身为女子,嘿,真也不知这姑娘是胆大还是鲁莽。

顾琮表情更加苦涩,“她说,您尽管去试,恕本姑娘不奉陪了!”

少年惊呆了,他不敢想象大阿哥听了这话会是怎么个火爆场景。

“直郡王怒道,你这不知好歹没上没下的贱婢,知不知道本王今日要你死你就绝对活不到明日!”

听着顾琮平静的转述,少年仿佛看到了胤禔那气得发青的狰狞面孔。

“当时子皎姑娘听了只是冷冷一笑,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郡王自然可以草菅人命,你请便吧,但是你阻止不了我在心里鄙视你一万遍!”

少年目瞪口呆,“她不要命了?!”

顾琮一脸凄凉,他忽然离座下坑,向少年叩下头去行了个大礼,恳求道,“十三阿哥,请您救救子皎姑娘吧!”

那少年正是皇十三阿哥胤祥,他今年十六岁,只比顾琮大半岁,但是身为皇阿哥,年满十五岁就不用和小阿哥们一样全天关在尚书房里读书了,可以开始接触一些具体的事务,到了十六岁,则有机会独当一面的处理一些不太重要的政务——当然,这也视乎各人的能力以及康熙的宠爱程度。

康熙生了大把的儿子,凡是平安长大的,几乎个个都是文武俱佳,胤祥在众兄弟中虽不算出类拔萃,但文才武艺也都不后于人。

胤祥相对来说幸运的是,他不像别的阿哥从小与生母分离被其他母妃带大。他的生母敏妃章佳氏颇受康熙宠爱,他和两个妹妹从小就在自己生母身边长大,在敏妃去世前,这小胤祥也算是得享天家少有的天伦之乐了,这样的小孩当然人格会更加健全。

四年前他还只有十二岁的时候,就奉命随驾前往盛京谓祭祖陵,此后康熙巡幸江南、避暑塞外、视察河工等都携他同往,基本上是到哪儿都带着这个儿子。两年前敏妃去世,胤祥一下子彷徨无依,康熙反而因此对他愈加怜爱,在政务上也多委以重任,着意培养。

此次胤祥正是随扈塞外,昨儿个刚回京,未亟休整几天,顾琮就托话到宫里约他到两人常去的茶坊下棋。

两人自小就比较熟悉,后来更是经常一起研讨算学、切磋棋艺,胤祥深知顾琮为人,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儿是不会这么急着找他的,当下就出宫如约去了那茶坊。

见了面,就见顾琮面带忧色,心知他一定是遇上了为难之事,果然,棋局刚一摆开,顾琮就急急地说起了这个子皎姑娘的事儿。

胤祥扶起顾琮,沉吟片刻道,“这选秀的名单户部已经禀上,初选是下月初三,二选是二月十二,只要子皎姑娘过了这两关,大阿哥就可能托惠妃娘娘去要她,我虽在户部办差,与户部尚书李振裕却无深交啊!子皎姑娘是八阿哥正蓝旗下的,大阿哥如果通过八阿哥向他们施压……唉,确实难办。”

顾琮心知胤祥也有难为之处,更加焦急,“子皎姑娘虽是八阿哥旗下,不过八阿哥一向不理旗务,直郡王未必会去为难八阿哥,何况两位阿哥……”顾琮没有说下去,再往下就涉及到忌讳的皇子嫡争了,他话风一转,“只是以子皎姑娘的资质通过初选二选是定然无疑的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胤祥微微一笑,“其实,哪怕是过了头二选,只要没有定盘子,还是有法可想的,就怕子皎姑娘不愿意呢。”

顾琮眼前一亮,“她当然愿意的!是什么法子?”

胤祥看着这个好友,无论什么事,读书,算学,下棋,他都是钻进去就出不来的性子,从来没见过他对哪个姑娘这么上心,胤祥不禁笑了,“这待选秀女有上千人,要入选是千难万难,想落选还不是鸭棚老汉睡懒觉——简单(捡蛋)。”神色间又带上了些许调侃之意,“用方如此用心,那子皎姑娘可真是有福啊!”

顾琮苦笑摇头,“十三阿哥说笑了,我和子皎姑娘只是一面之交,而且,她也只当我是兄长般。”

胤祥取笑道,“姑娘家的羞赧托词,用方怎么也当真了,咱们八旗子弟怎么能这么扭扭捏捏的。”

顾琮叹道,“用方纵有此意,奈何芳草无心啊。”

胤祥本待接上“以用方之才何愁芳草无心”,却见顾琮望向窗外一脸的怅然若失,不由得把话咽了回去,他意识到,这个直拗少年居然真的深陷了,哪怕只是一面之交,抑或是芳草无心,不问情由,危险却难以割舍,难道情障即是如此吗?

与此同时,子皎正在面对她此生第一个难关——绣花。

古代人,特别是古代女人,娱乐活动实在是太少,空闲的时间实在是太多,所以才会热衷于绣花这种费时又费力的事情。

尽管子皎在病中已经感到闲得发慌,对绣花也不是一点向往也没有,可是真的拿起绣绷,她还是毫无信心自己能坚持绣完。

她左手拿着四片竹条夹起的绣绷,右手捏着细细的绣花针,在那绣了一半的花上比来比去,只是不知该如何下手,那花——据说是芙蓉花,子皎其实根本不知道芙蓉花长什么样子,她偷瞥了一眼坐在窗边的秀瑛,只见她正在绣一根长长的带子,据说是搭链,是绣给子皎阿玛的。

子皎手上这半片花正是冯小娇昏迷前绣了一半的,针脚既细且密,混色换针得非常完美,冯小娇的绣工果然上佳。要知道子皎的女红水准仅限于缝补个扣子,这是她的长项,不过成人之后也很少用到了,这绣花么,十字绣她是摆弄过的,绣过一个卡套,不过和手上这个精致得有些夸张的荷包半成品比起来简直就是贻笑大方了。

不管了,她定定神,小心地下针,手在颤抖……尖锐的针带着比发丝还要细的丝刺破白色的绸缎,带出一条突兀的线条,子皎心中充满了罪恶感,天啊!她破坏了这个作品……干脆……她灵机一动,忽然来劲了,一针接一针绣个不停。

喜儿过来送茶时,正看到子皎带着志得意满的神情欣赏着手里的绣花,于是好奇地走过去一瞧,不由得呆住了,针脚虽然均匀,却离得非常远,而且也没有填色,只是勾勒出几根线条,不像字不像画的,不由得问道,“小姐,你绣的是什么呀?”

子皎回答道,“哦,这是手捧花,呶,上面是花,下面是垂下来的丝带,不错吧?”

手捧花?喜儿疑惑,又问道,“挺好看的,不过小姐,这手捧花是什么呀?”

子皎一愣,“算是西洋人流行的玩意儿吧,就是把花束用丝带扎起来,是他们在向女子求婚的时候用的。”

西洋人流行的玩意儿?喜儿似懂非懂,只觉得小姐说的话都怪怪的。

听着她们说话,秀瑛也走了过来,看着这绣件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

子皎心虛了,她一直担心自己的身份曝光,魂魄附体可不是开玩笑的,她看过一本关于欧洲的女巫的书,那些倒霉的女人动不动就被说成是女巫,然后就被绑到火刑架上活活烧死,虽然没听说国人会把魂魄附体的人烧死,可是谁知道会不会有浸猪笼或是其他的恐怖刑罚呢?所以她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假装失忆。

子皎忽然意识到,既然是失忆,那只会忘记原来的事情,却不可能知道原来不知道的事情。

这近一个月来秀瑛和子皎最为接近,又怎会看不出她有异往日的表现?恐怕她已经漏馅无数次了吧,子皎心下惴惴不已。

“皎儿真是越来越淘气了。”秀瑛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走开了。

子皎吐吐舌头。

昨儿个她匆匆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了,一进房就看到她那阿玛魏佳其珉坐在榻上正和秀瑛聊着什么,吓了她好大一跳。原来是户部通知初选的的文册送到了。阿玛走了以后,秀瑛以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责问子皎跑哪儿去了,连带喜儿也被骂了一顿,子皎只推说出去走得远了,差点找不到回来的路。

这样的借口很牵强,但是秀瑛也没说什么。

对于昨天在显亲王府的经历,子皎不是不明白自己惹了事儿,可是,她就是没有害怕或者后悔的觉悟。

她原来也不是这样的脾性,她一向认为自己是比较温和低调的,但是作为一个受了二十几年现代教育的女性,要子皎卑躬屈膝地自称“奴才”实在是有点困难。而那个直郡王的想法可能是这个时代的主流想法吧,可怜的小顾公子昨天吓得不轻,他在送她回家的路上一直愁眉苦脸失魂落魄的,末了还像下定了决心似地跟她说,一定会想办法救她。

无非一死罢了。

子皎觉得没所谓,她已经死过一回,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她现在又开始怀念那无所不往的意念生涯,想来应该比在这男尊女卑阶级分明的地方苟延残喘要好吧!在这个时代,女人的地位不会比一只花瓶要高多少。

与其作一只没有思想的花瓶,还不如一死——试试看是否能好运地穿到一个女性至尊的社会。当然,不到万不得以,她是不会选择这条路的,不管怎样,来都来了,总不能白来吧。

第7章 谁人可以寄芳尘

三天后就是秀女初选,但是待选的秀女有上千人,所以等轮到子皎估计还要好几天,在正式进宫前还得凭户部通知初选的文册到内务府掌仪司报到,学习宫中礼仪规矩,领取统一的服装等等,理论上,子皎现在就可以去掌仪司报到了。

于是,这天用了午饭,魏佳其珉就带着子皎坐上小轿出了门。

轿子摇摇晃晃地出了正门,子皎只觉门外的街上也是安安静静,走了一阵,才渐渐热闹起来,凉爽的秋风偶尔吹起轿帘,子皎瞥见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得好奇地微微挑起帘子向外看。

这才跟电视里演得有点像了,只见路边一溜的小摊,卖小物什的,卖小吃的,什么都有,到底是天子脚下,帝都之隅,路人大多衣着光鲜,神情悠然,还有不少女子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

“皎儿!”骑马走在轿边的魏佳其珉低声喝止她。

子皎悻然放下帘子。

却听得他在轿外低声道,“姑娘家哪能把头伸出轿子左顾右盼,成何体统!”顿了顿又道,“一会儿回来时,自然会让你下来好好逛,你要乐意,一路走回去都行。”

“是,谢阿玛。”子皎没精打彩地回道。

回来时,还不知这街上还有没有人呢。

走了三刻钟左右(按: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半小时),子皎都快睡着了,忽然只觉轿子一顿,停了下来,轿夫长声唱诺,“落——轿——”一时后轿抬高,子皎也就走出轿子。

扶着魏佳其珉的手跨过轿栏,子皎抬头只见面前两扇乌鸦鸦的大门紧闭,门上一块黑底牌匾上书“總管內務府衙門掌儀司”,连猜带蒙的子皎勉强认得这几个字。

这时门边上两个耳房中的侍卫出来招呼他们了,那两个侍卫都认识魏佳其珉,简单寒暄几句,子皎瞥见魏佳其珉往两侍卫手中各塞了锭银子。

父女二人从耳房小门穿了进去,一个侍卫在前引路,带他们到了一个小房间,魏佳其珉把户部通知初选的文册交给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又塞了银子,那人收下时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见他到房间后面的库房里翻了半天,出来时取了一叠衣物,上面还放着一块牌子,一边递给魏佳其珉一边笑道,“明儿个辰时姑娘再过来,宫里的嬷嬷来教规矩时,姑娘可以穿自个儿的衣裳,再交一两银子还能带一个使唤丫头,这些个行头是进宫那天再穿的,到时还得把这牌子挂在身上。”

魏佳其珉于是又交了一两银子,絮絮谢过,当下无话就带着子皎回去。

坐上轿子走了一段,魏佳其珉隔着轿帘问道,“前边儿就是集市了,皎儿是否要下来走走?”

子皎开心道,“好啊!谢阿玛。”

于是靠边停轿,子皎下得轿来,看天色估计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了,天色微暗,这集市上人还是半点不少,有几个机灵的摊主已经把灯点上,毫无收摊的意思。子皎不禁惊喜,原来这里还有夜市啊!

魏佳其珉也下了马,对那两个轿夫说,“你们先回吧,跟府里说声,我跟二小姐在外面用了饭再回。”

“是。”轿夫乐得轻松,抬着空轿就走了。

子皎微微有点不自在,她还从来没有和这阿玛单独在一起过,他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她交待呢?是关于选秀的事儿?还是……关于秀瑛的事儿呢?

魏佳其珉见她一脸的不自在,微笑道,“皎儿自从来京,还没逛过夜市吧!”

子皎点点头。

“阿玛平日忙,对你们母女多有疏忽,让你们受委屈了。”他脸上仿佛有一丝感慨,“你要是进了宫,恐怕也再没机会来逛逛这小集市了。”

这演的是哪一出啊?从来不关心她们母女的魏佳其珉,怎么忽然内疚起来了?子皎心里不以为然,脸上却展开一个看似毫无城府的笑容,“阿玛言重了,我跟娘——哦,女儿跟秀瑛姑姑过得挺好的,吃用一应俱全,额娘还拨了喜儿供我们使唤,哪儿说得上什么委屈啊!而且,”她低了低头,压低了些声音道,“阿玛给女儿这个选秀的机会,女儿又怎会不知分寸呢?只是不知该如何报答,要是女儿托阿玛的福进了宫,还要请阿玛多多照顾秀瑛姑姑,阿玛自己也要多多保重,女儿就别无牵念了。”

这番话应该比较符合冯小娇的性格吧!这是出门前,秀瑛特地教子皎的。本来去内务府报到用不着魏佳其珉亲自送子皎去,他亲自送的话,应该是有话要对子皎说,那么子皎也该得体应对。果然不出秀瑛所料,这番话总算没白记。

魏佳其珉沉吟着点点头,神色略微恍惚。

子皎微微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魏佳其珉仿佛忽然惊觉似地收回目光,语气中也有了些不自在,“皎儿随意逛逛吧,想买什么尽管买。”

有人买单子皎又怎会客气,总算她还记着有魏佳其珉跟在身后,保持着矜持和文雅的闺秀风度,只在各个卖首饰、丝帕的小店停留,大多东西她只是走马观花地看看,忽然一个精致的发簪映入她的眼帘,走近拿起细看时,只见这发簪是如冰糯般半透明的白玉整块雕刻而成,簪上绞嵌着少许细若绢丝的银丝,银丝上还穿着几颗白玉珠,端的是精巧而古朴。

见子皎爱不释手,魏佳其珉开口问价了,那貌似忠厚的老板殷勤地回道,“二位客官好眼力,这可是汉代古玉,您瞧这做工,这材质,戴在这位姑娘的头上那真是太合适没有了,所以这玉也是要讲缘分的,无缘之玉留不住,有缘之玉自己来,小的一看就知道姑娘是这玉的有缘人哪……”

“得得,”子皎受不了地打断他,“你就说多少钱吧。”

“姑娘和这玉有缘,小的就五两银子割爱了,权当是成全这缘分吧!”

子皎虽然不清楚五两银子是什么个概念,但还是恶习难改地还起价来,唉,这是她的人生乐趣啊!而那貌似忠厚的老板也是各中强手。

所谓棋逢对手,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一抬一压不亦乐乎……

眼见那老板有退缩的迹象,子皎暗喜,就要大功告成还到三两银子……忽然边上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掌柜的,这个簪子包起来,爷买了。”

随着语声,一锭成色十足的十两纹银被丢在了摊子上。

十两?

子皎和那老板都呆住了。

冷场只有片刻,那老板首先反应过来,立时眉开眼笑,得意地向子皎笑笑,“所以这玉还是得讲缘分,小的原以为姑娘是这玉的有缘人,却原来只有看一眼的缘分,呵呵,这位爷,给您包好喽!”

子皎回头看向那个买玉的人,只见那人长身玉立,一身低调的褚色,长袍却是华丽的提丝绸缎料,一看就价值不菲,细看他的面容时子皎竟有一瞬间的恍惚——美男啊美男!

优雅的双眉微微挑起,一双乜斜的丹凤眼黑白分明,红润柔软的唇微抿着,略尖的下巴给这张俊朗的面容添了些许阴柔之美。

魏佳其珉在边上看得分明,这不正是皇九阿哥胤禟么!再一看,他身边的不是十阿哥胤誐是谁!(按:胤誐的名字应为礻我,这个字实在是打不出,就用看着最像的誐代替了,谁让康熙老给儿子起这种生僻名字啊= =)

魏佳其珉忙将呆怔的子皎向身后一拉,因着人多眼杂,只拱手作揖为礼,小声道,“奴才魏佳其珉给九爷十爷请安。”

胤禟面色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一边的胤誐盯着子皎道,“这丫头是你家的?怎么一点儿规矩也没有啊!”

魏佳其珉露出惶恐的表情,回头示意子皎行礼,子皎不由暗自翻个白眼,微微福了福,“奴才魏佳氏,给九爷十爷请安。”那奴才两字说得含糊其词。

还好出门前秀瑛已经告诉她见什么人应该行礼什么礼。原来她一个姑娘家是不能轻易把自己的闺名当众说出来的,严格来说,问名乃是夫家大礼。

子皎汗颜,昨天一整天,她可是对谁都自报姓名的,不知有没吓坏这些古人。

魏佳其珉陪笑道,“这就是奴才今年待选的的二女儿子皎。”

子皎再次暗暗翻个白眼,怎么又不用遵守妇德了?把她的闺名就这样说了。

胤禟抬抬眼皮目光掠过子皎的脸上,又直当她是空气般地转开。就这一转眼的功夫他已经看清了子皎,魏其珉所言不虚,这丫头倒也生得秀丽,只是刚才她和那老板讨价还价的样子实在太不端庄,他是打心眼里不喜欢这样咋咋呼呼的女子,特别是她现在直直盯着胤禟的目光更让他觉得心里不舒服,脸色就更难看了。

见帅哥对自己一脸的嫌厌,子皎心里也有点不爽,但是她还是乖觉地缩在后面不响,毕竟昨天已经惹毛了一个郡王,今天争取平安的过,不要晚节不保……

被忽视的胤誐倒是觉得子皎挺有意思,他笑道,“原来这就是你认来的女儿啊,倒是个有趣的,刚才我和九哥老远就听到她和这掌柜讨价还价。”

魏佳其珉只是陪笑,“两位爷走乏了吧,奴才在前边儿的颐珍楼订了雅座,不如到那边儿歇息?”

他原是正蓝旗包衣,胤禟的门人,此次抬旗就是胤禟给他调的文书,因此这胤禟可算是他们家的恩主。

胤禟微微点头,却不走,魏其珉正觉得奇怪呢,只见胤禟不耐烦地看着那卖玉的老板,“找爷的五两银子呢?”

子皎心里恶寒了一把——还以为这九爷是个有钱的主呢!

那老板眼角微微抽搐,从口袋里掏出找钱,那胤禟随手接过,和包好的玉簪一起往怀里一塞,“走吧。”

唉,还以为可以逛街……子皎不舍地看着两边,小摊主们纷纷挂起了灯笼,天色愈发暗了,远远的天边,一弯新月从层层云雾中羞赧地露出尖尖角。

看来这魏佳其珉是早有准备了,到了颐珍楼,早有小二领他们到二楼的雅座,也就是包间,胤禟自是坐了首座,胤誐次座,魏佳其珉让子皎末席相陪。

子皎这才明白这谓的末座也就是最下首,就是首座右边的位置,古人排座以坐北向南为首座,然后按左尊右卑第次排座,所以这末座是和首座挨一块儿的。

魏佳其珉恭敬地只挨着一半椅子侧坐着,“奴才已让店家上菜了,刚才街上人多眼杂,奴才和犬女多有失仪了。”

子皎原本对这阿玛的一丝丝好感现在全没了,看着卑躬屈膝的让人生厌,可惜了一副儒雅的外表了。

胤禟把这子皎眼中那一丝鄙薄都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闲闲问道,“魏其珉,你跟你这女儿都交待好了没有啊?”

魏佳其珉继续陪笑,“未得九爷吩咐,奴才不敢多言。”

“嗯。”胤禟满意地点点头,看向子皎时眼中多了些许威仪,“魏佳氏,明儿个就要去内务府学规矩了吧?”

子皎下意识地点点头,瞥见她那阿玛脸色一变,只好不情不愿地作出恭顺的样子,“回九爷的话,是的。”她到底还是省略了“奴才”二字。

胤禟也没注意,“明儿个教你的许嬷嬷也是我门下的,你凡事凭她安排就是。”

“是。”

“听说你来京城四年了?”见子皎点头,胤禟又道,“宫里规矩大,以后进了宫,该看的看,该说的说,该认识的人才认识,明白没有?”

宫里,难道这九爷是宫里的?再联想阿玛恭敬的态度,子皎隐约猜出了这九爷的身份,她微微笑道,“多谢九爷提点,子皎明白,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认识的人——子皎自然不会认识。”

胤禟点点头,“听你阿玛说,你文采不错?”

子皎暗叫糟糕,当下也只能作出谦逊的样子,“子皎只是比一般女子多看了几本书罢了。”

“初选二选爷已经打点好,最后那一关还是要看你自己了,记住也别太冒尖儿,皇上近年多幸江南女子,爷可不要看到你成了今上的妃嫔啊。”

啥意思?子皎迷茫地看着那张美丽的脸。

胤禟嘴边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只要别进了老爷子的后宫,剩下的事儿爷自会安排。”

子皎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原来她还是一枚棋子来着?这这这,真不知她是该觉得荣幸还是悲哀啊……

一边的胤誐插嘴道,“老九,一边儿吃起来吧,别饿着人姑娘家。”

胤禟横他一眼,“是别饿着老十你吧!”

胤誐嘻嘻一笑,“饿着谁都不好不是?”

魏佳其珉忙出去催菜,胤誐见子皎只是坐着不语,就问道,“子皎,别干坐着不响呀,你都会些什么?跟爷几个说说。”

胤誐其实长得也算气宇轩昂,剑眉长目,只是脸颊骨稍带些方,在长相阴柔的胤禟边上多少显得粗糙了点。

子皎瞥瞥他,她多少明白眼前这两个八成是皇子,天潢贵胄的身份,又是她不能惹的,这皇城根下可能到处都是她不能惹、惹不起的人吧?但是,她不甘心啊,她不愿屈从命运,横竖没有牵挂,无谓来之,无惧往之……

棋子么?她可不会是听话的棋子啊,要下……也只会下自己的棋。

子皎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冷笑,“还不都是女人家的小玩意儿,入不了九爷十爷的眼的。”

胤誐看起无毫无城府地笑着,“听你阿玛说,你会写诗啊?不如写来给爷瞧瞧?”

子皎苦笑,这冯小娇会的还真是多……可惜她没这本事,以前读书学的那些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唯一记得住的都是清代之前的,也用不上啊。

“老十什么时候开始附庸风雅起来了,难道是明儿的功课交不出,想让子皎帮你捉刀不成?”胤禟笑着嘲弄道,不过望着胤誐的目光中带着许些暖意。

看来这两兄弟关系不错啊,在她这外人面前都不加掩饰,子皎暗自感叹,微微有些羡慕。

幸好这时魏佳其珉回来了,胤誐也就没再提起诗的事儿。

菜很快上齐了,魏佳其珉让小二退出雅间,又对两位阿哥陪笑道,“九爷十爷尽管安心,这雅间一面靠窗,隔壁的两间奴才也都包下来了,空在那儿呢。”

胤禟满意地笑笑,“还是你办事儿稳妥,这一向顺天府事儿多吗?听说索额图昨儿个请钱晋锡吃了顿饭?”

魏佳其珉肃容回道,“回九阿哥的话,昨儿个索相六十五岁大寿,这是索相以老休致后的第一个寿程,不似往日大办,据说只是家宴,钱大人确实应邀去了,还送了寿礼,这寿礼是奴才经办的,只是些平常贺仪,并无僭越之处,不过,”他顿了顿,微微压低了声音,“钱大人回来后面色很差,奴才从长随那儿打听到,昨晚钱大人出了索相大人府邸,在车里自言自语,仿佛提到了——太子。”

“太子?”胤禟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茫,“钱晋锡都说了些什么?”

“钱大人说得很轻,长随也没听清别的,不过,钱大人回府后,去了绡夫人屋里,绡夫人今儿带话出来说,钱大人吓得不轻,可是一个字也没说,只推说是酒后不适。”

胤禟冷哼了一声,思索着。

子皎在边上有点坐立不安,知道得越多越不太平吧?她不要坐在这里听这些阴谋诡计,可是貌似她又别无选择,他们要她做的,应该就是那个绡夫人做的事吧?她将来就是他们的暗哨,间谍……还要出卖色相……

胤禟清冷的目光扫过子皎,他丝毫没有觉得在她面前谈这些事有何不妥,或许更恰当的说法是——他压根没把子皎的存在当作一回事。

不过,当他看到子皎在边上露出不安的神情时,心中微微一凛,虽是稚齿女流,那眼神却不似其他同龄女子的懵懂,另有一份与年龄不相符的机敏。

却听胤誐道,“老九,看来八哥说得没错啊,这索额图必是心有不甘,想来又在谋划什么了,钱晋锡身为顺天府尹,素有廉名,想来也是块难啃的石头。”

胤禟默默注视着这个小自己两个月的弟弟,胤誐终究不是真傻,意会地转开话题,“魏其珉,爷瞧你不错,这些事儿你多留意着,有什么响动就知会爷一声,这五百两银子你先拿着吧。”见魏佳其珉要离座谢赏又抬手制止,“免了吧,这会子随意些,你女儿都看着呢?不定还以为咱爷几个欺负她阿玛呢。”

“十爷这是在消遣奴才呢,奴才谢九爷十爷赏。” 魏佳其珉收好银票,又道,“奴才这小女年纪小不懂事儿,往后还要靠两位爷多提携了。”见两位阿哥只是淡淡的,魏佳其珉便知趣地带上子皎告退了。

“老十,我怎么觉着魏其珉的女儿有点古怪。”待他们走远了,胤禟淡淡地说。

胤誐闻言愣了愣,回想方才情形,果然有点不对劲,只是哪儿不对一时也说不上来。

见胤誐迷茫的样子,胤禟又道,“她的眼神,以她的身份……她的眼神仿佛多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胤誐若有所思地点头,“怪不得,我只觉得她不像一般姑娘家,现在想来,她好像是懂得不少事情。”

“这招棋该不会是别人下到咱们这儿来的吧?”胤禟思索着,又觉得不像。

“怕什么?”胤誐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神情,夹了口菜放到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爷手里捏着她一家子的性命呢,她还能反了爷不成?”

“我看未必,你没注意她看魏其珉的眼神,那丫头是个凉薄的。”胤禟记得如果没看错的话,那眼神分明是瞧不起的意思。

“魏其珉又不是她亲爹,老九你不是查过她的底吗?她亲爹不就是那个坏在索额图手上的冯呈甫吗?要不是索额图,冯呈甫又怎会官贬病死,那她现在也该是四品道员的女儿了。”所以他们才会选上她,因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站在太子那一边的。

胤誐又道,“再说了,魏其珉是你门下的,那丫头的亲娘还捏在他手里呢。”

胤禟不语,心中沉吟未定,子皎那张秀丽的脸仿佛又出现在他面前,他怎会看不出那恭顺之中隐忍着的倔强,那眼波中流转的不只是婉然风情,亦有洞察世情的睿智与明暸,她,好像并不惧怕他们——尽管她身份低微。

或许他们是选对了棋子——只要这枚棋子真的能乖乖的听话。

第8章 只识孤檠为哪般

学规矩的日子也不算太无聊,至少每天都有事可做,不至于无聊到只能绣花。

这些天喜儿倒是最轻松的,不用像在府里那样几乎什么事都要做,什么人的脸色都要看,她只要在子皎“上课”的时候和其他丫鬟们一起站在边上就行了。

陆陆续续的,像子皎一样开后门来上小课的秀女来了十几个,年纪家世都差不多,最大的也只有十五岁,那是去年生病延选的。一时间,好好的掌仪司衙门后院活脱脱成了个女校,而老师只有一个,那就是宫里来的许嬷嬷。

许嬷嬷并没有子皎想象得那么老,她约莫四十岁出头的样子,保养得当,一举一行都得体大方,看来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在这群真正稚嫩的小女孩中,子皎显得尤为老成,她原以为自己会遇上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第二,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所谓宫中礼仪规矩,除了要学习宫中淑女仪态之外,更要熟知不同品阶官员和不同位份命妇贵人的衣着,以便得体应对。

许嬷嬷虽然态度温和,但教起规矩来也是决不容任何人出错的,平常的时候她一点存在感也没有,可是当她发话的时候,一下子那种强烈的气势就会压倒所有闹脾气不听话的秀女,那种气势子皎只想到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许嬷嬷的小宇宙爆发了。

此时正是午后睏顿之时,初冬淡淡的阳光照着这四方院落,丫鬟们都候在廊下,有些个年纪小的已经开始打起瞌睡来,几个机灵的丫鬟给许嬷嬷搬了椅子,又细心垫好暖和的棉垫子,许嬷嬷站了一上午确实也累了,就对着院子坐了下来。

院子里,稀稀落落的树阴下,高高矮矮的秀女们头上各顶一碗水,三个一排来来回回地走着,当真是要练成头顶一碗水行走还能平稳地不撒出一星半点。

北京的天气还不像几百年后那么干躁,接近农历十一月,风吹来已有十分寒意,喜儿冻得脸红红的,感觉风直往头颈里钻,她拢拢衣襟,这几天她又长高了些,原本尺寸偏小的衣服愈加短小,众丫鬟里头她算年幼的,边上一溜凌罗绸缎的大丫鬟更显衬出她的寒碜。

无论何时何地,寒门和豪门永远是对立的,连下人们也谨守这规则,因此其他丫鬟们对喜儿都是爱理不理,打心眼里瞧不起的。

当然,其他秀女对子皎的态度也是如此,只是要含蓄一些,到底年纪尚小,明里暗里使绊子的手段还嫌稚嫩,但是子皎已经可以想见这些小小的女孩儿一旦进了后宫,争宠斗艳起来会是怎么样的场景。

还好子皎一向不在意这些,况且,许嬷嬷对她终究不错。

子皎又冷又睏,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往这儿赶,总要到戌时才能回去,当中除了吃饭也没有其他休息时间,几天下来她确实是累了,然而她还是走得很稳也很小心,她感觉自己头顶的那碗水好像太满了些,刚才已经撒了一些在头顶,冰凉的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淌进颈子里,再被冷风一吹,只觉门牙不自禁得得地打起冷战来。

忽然一阵大风猛地吹来,子皎眼中吹进了飞尘睁不开眼,只能站定了轻轻眨眼,只听“哎哟”一声,一人重重地撞在她身上,子皎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又一碗凉水兜头兜脑地泼得她满身都是。

彻骨的寒意一下子包裹着她,子皎这才看清撞她的是郎中阿哈占家的小女儿瓜尔佳玉宁,和子皎同年,不知怎么力气倒是大得很,把子皎撞倒在地,自己却没事儿人一般,只站在那儿拍着自己的衣裳。她带来的丫鬟早扶着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小姐伤了没?痛不痛?哎哟真是的,好好的走路怎么尽有人给使绊子呀!”

这边喜儿扶起子皎,子皎只觉手掌一阵疼痛,翻过手心一看果然擦破了,还有些碎砂砾嵌在伤口里。

那玉宁微皱着眉发作道,“你怎么走路的呀!知不知道撞痛了本小姐!”

其他秀女见状都围了上来,却没人看子皎一眼,只管安慰玉宁,一时莺莺燕燕姊姊妹妹叫个不停。

只有参领萨哈廉家的二女儿奇德里馥婷看看玉宁没事,又到子皎这边,温言问道,“妹妹摔着哪儿了?哎呀,出血了呢!”她一惊,对喜儿吩咐道,“还不快带你家小姐去清洗一下伤口再上点儿药。”

子皎忍着痛,回头看看,只见许嬷嬷坐在廊下的靠椅上,斜靠着椅背仿佛睡着了。

见许嬷嬷睡着,玉宁胆子大了点,昂首逼近子皎,“你敢故意绊我!”

想找茬?子皎心中冷笑,“笑话!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绊你了?明眼人一看就清楚,要是我绊你,我会摔在地上?我还会大冬天的给自己泼一身冷水?原来玉宁妹妹学了几天规矩,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反咬一口了!”

玉宁没想到几天来闷声不响的子皎居然敢跟她硬碰硬,气得微微涨红了脸,“一个八品笔帖士家的养女,何敢目无尊卑,对本小姐出言不逊!” 那玉宁的阿玛是正五品郎中,比八品笔帖士的品阶高了好几阶。

“父辈官职品阶高下与你我何干?何况在子皎看来,这天子脚下,正五品郎中也并不如何高呢!还要继续努力才是。”子皎好整以暇地提醒道,“看来玉宁妹妹也要多用心才是呢,此刻你我同为秀女,位份未定,何来尊卑一说,妹妹定要分个尊卑高下的话,子皎虚长半岁,也只好认了你这个妹妹了。”

“你!”玉宁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身边的丫鬟约二十几岁,见自家主子说不过子皎,巧笑嫣然地踏前一步道,“子皎姑娘,恕奴婢无状,我家主子可是德妃娘娘眼前得脸的,将来的位份高过子皎姑娘这是一定的了!姑娘何苦争得眼前一时高下,惹恼了我家主子,到底往后怎么样那可说不准了,奴婢真为姑娘悬心哪!”

这一位倒是个能说会道的,子皎微微一笑,却仍是对着玉宁道,“玉宁妹妹真该好好用心管教身边的人才是,这是什么地方?一个丫鬟也敢妄言预测选秀的结果,这传了出去,恐怕受影响的,可不只是玉宁妹妹一人的荣辱,郎中大人必也忧心呢。”

玉宁脸色一变,那丫鬟慌得忙跪下告罪,“奴婢知错了,小姐……奴婢不知道……”

“住口!”那玉宁小小年纪,发起脾气来倒也了得,她满面寒霜地瞪着子皎,恨恨道,“今日之事本小姐记下了,你最好也不要忘记!”

“这都是怎么回事?”

随着语声,子皎心里一跳,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石青官袍补服的男子长身玉立,站在那院门口,再看那貂鼠暖帽下的面容,竟是子皎那天在显亲王府里遇上的丹臻。

子皎正惊疑不定间,却见那许嬷嬷已经笑着上前行礼,“奴才许执,给和硕显亲王请安。”

和硕显亲王?子皎茫然地看着丹臻,只见他那补服上以银线绣着一团五爪正龙,两肩则各绣着五爪行龙,正是这几天学到的亲王补服式样。

众秀女和丫鬟们都向丹臻盈盈拜下身去,子皎回过神来,赶快随众人一起拜下,口中道,“奴才给和硕显亲王请安。”

丹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抬手虚扶起许嬷嬷,“许嬷嬷请起,大家也都起吧。”

众秀女于是谢过,纷纷都起了,一时见着陌生男子,都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丹臻笑道,“许嬷嬷又得了好差使啊。”

“王爷说笑了,奴才肩上担子重得很呢,这些个秀女呀,让奴才很是头痛呢。”许嬷嬷只管笑着半真半假地抱怨,“王爷今儿个怎么得空过来,听闻王爷前阵子旧疾发了,太后和皇上也都很掂念呢,王爷现下可好些了?”

“多承太后和皇上福瑞,本王近来精神许多,”丹臻笑道,“算来也有五、六年未见到许嬷嬷了。”

“是啊,王爷,奴才一直挂心王爷旧伤,现在看到王爷龙马精神,可真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呢!太后和皇上必也欣慰。”许嬷嬷说着抹起泪来,又笑道,“奴才欢喜得糊涂了,王爷怎会忽然来此?”

丹臻道,“我和四贝勒来督办岁暮袷祭[按:岁暮袷祭是每年除夕前一天由皇帝前往太庙举行祭祀]的祭器,一转眼没见着他,这才寻过来,本王也好久没来户部了,这几年倒是没什么变化。”说着,他似随意地向秀女们瞥去,“这些,都是今年内定的吧。”他早就看到子皎了,看到子皎错愕的样子丹臻微觉好笑,总算这一次他没有输了她。

其实丹臻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小姑娘是秀女,还是内定的,只不知她是被哪位宗室贵人看中的。

许嬷嬷压低了声音,“王爷,这话奴才可不能在这儿说啊,这些丫头都鬼精鬼精的,刚才还闹着呢。”

刚才许嬷嬷压根就没有睡,她受胤禟所托,要重点观察几名秀女,其中就有子皎,这些日子下来她对子皎还是比较满意的,比较聪明,很多事情一点就透,只是不知道遇事反应如何,正好借此机会看看。

这些秀女中,数子皎家世最低,又是抬旗的汉女,虽然她已经比较低调,无论学什么,哪怕她已经懂了会了,都不会第一个表现出来,不过这样的掩饰哪里逃得过许嬷嬷的眼睛,这些天那些秀女冲子皎或明或暗的排挤她也都看在眼里,只等这爆发的一刻。

丹臻虽然没有从头看到,但当时看到那情形也明白了个大概,见子皎的棉衣都湿了大半,发稍还在往下滴着水,脸更是冻得苍白,不由得心下不忍,温言道,“这初冬早寒天气最经不得冻了,这些秀女在家也都是娇贵惯了的吧,许嬷嬷快让她们把湿衣裳换了吧,冻出病来就不好了。”

“王爷说的是。”许嬷嬷赶忙叫喜儿带子皎去更衣敷药。

喜儿赶忙扶着子皎向偏厢房走去。一走动,湿冷的衣服就贴在身上,子皎咬牙隐忍,感觉到一道目光带着温和的关切投在她身上,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回头。

原来竟是王爷么……

窗外的阳光早已隐去,天阴沉下来,到底是冬天了呢。子皎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烦闷,换了件衣裳,又在手上敷了药,用绢子包好伤口,坐在房中只是不想出去。

蓝布棉门帘轻轻挑开,喜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走了进来,笑道,“小姐,那王爷人真好,还特地嘱咐许嬷嬷,说是这大寒节下的,内务府常火熬着姜茶,秀女们若是受了寒气也可用点儿呢!许嬷嬷这才让奴婢到厨房里舀了碗过来。”

子皎怔怔地接过碗,白底蓝边的粗瓷里褚黄色的姜茶微晃着,想是常火熬得老了,一股子姜辣味儿热腾腾扑鼻而来。

这姜茶也算是公务员特有的季节性福利了,子皎不禁微笑,喝一口,果然辣得厉害,从喉咙直通热到胃里,实沉沉的。

子皎脸上有了些血色,眼睛亮亮的,像是喝了老白酒似的微醺。

到后园里走走吧,来了几天了,都没到园子里看看,听别的秀女说那儿还有个秋千,现在别的秀女还在院子里,正好没人。

想着子皎就出了房,来到后园。

后园里种了多槐树,树叶都落得所剩无几了,这不大的园子透着萧瑟意味,有好几棵老槐树不知多少年月了,又粗又高,干裂的树皮像一副印象派的画。

再走几步,果然在四角亭边上看到一架秋千,子皎开心地走过去,也不管上面干不干净,直接就坐上去荡了起来。

她有多久没荡过秋千了?恐怕有十几年了吧,那还是在大学里,小操场边上的两架秋千,子皎有时会去坐坐,多在夏末秋初的夜晚,只有那时那边才不会有太多人。

只是现在却不是荡秋千的好天气,一荡起来,冷风就直往衣襟和袖子里灌,子皎只得把脚往地上一撑停了秋千,只是倚靠在绳子上坐着。

转眼在这时代已经一个多月了,如果她真的是在多向式的时空中,那么是不是晨和小姣也和此时的她并存在不同的时空呢?他们现在怎么样?有没有人发现小姣是杀她的凶手呢?

子皎抬头看看铅灰色的天空,阳光已经完全不见,厚重的云压得低低的,风也愈加凛冽起来。

这内务府衙门和这些小院落不知能否逃过晚清八国联军的洗劫,在未来的战火中,这些参天古槐又能否幸存?这架小小的秋千呢?此刻她坐在秋千上,而数十年后,这个身躯也会死亡,三百年后仍然依旧的,或许只有头顶的这片天空吧!

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如果命运穷通皆有定,那么,她的定数是什么呢?

子皎仰望天空,阴霾而又刺眼的灰白让她眼睛一阵酸痛,索性闭上眼睛。

一首老歌浮上心头。

“拈朵微笑的花,想一番人世变换,到头来输赢有何妨?日与月互消长,富与贵难久长,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眉间放一字宽,看一段人间风光,谁不是把悲喜在尝?海连天走不完,恩怨难计算,昨日非今日该忘……”

后面副歌部分的歌词子皎记不清了,只是小声哼着大概的音调。

“子皎姑娘小小年纪,何来这许多感叹呢?”

子皎一惊,回头看时,那站在槐树下的果然便是丹臻,他身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子皎给显亲王爷请安了,日前子皎不知王爷身份,多有冒犯了。”子皎作出恭敬的样子,中规中矩地向丹臻行了个礼,又看向丹臻身边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头戴裘皮暖帽,披着一件竖领月白色织锦缎面一口钟,翻出的领口露出里面褚色的裘皮里子,看不出官职品阶,外表并不如何出众,身形还稍嫌削瘦,肤色略有些苍白,骨子里却透着不经意的雍容,内敛的华贵,眼神淡淡的,仔细看去却仿若深潭般的望不见底。

见子皎居然与自己对视,那男子目光闪动,多了些许探究的意味。

“既是不知,又何罪之有,本王亦有怠慢之处,”丹臻笑着扶起子皎,“子皎姑娘原来是待选秀女,倒叫本王意外了。”

子皎退后一步,笑道,“王爷怎会在此?这位是……”她再次看向那青年男子,那男子却已将目光转向别处,仍是淡淡的,刚才一瞬间的凌厉气势仿佛只是子皎的幻觉。

 “这位是四贝勒,这位是魏佳子皎姑娘。”丹臻只管笑着介绍,那四贝勒淡淡地瞥了丹臻一眼,心中微觉诧异,一个秀女,和硕显亲王居然还称她一声姑娘。

四贝勒胤禛今年二十四岁,他自幼由孝懿皇后佟佳氏悉心扶养,直到他十二岁那年孝懿皇后故世,胤禛才回到已晋位为德妃的生母乌雅氏身边。

胤禛出生时,生母乌雅氏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根据清制,皇子出生后或交由官员抚养,或交由嫔以上包括嫔在内的后宫主位抚养,其时康熙的第二位皇后孝昭皇后钮祜禄氏刚刚去世不久,后宫之中以贵妃佟佳氏最尊,且膝下无所出,于是胤禛便被交给了这位高贵温婉、仪态端庄的佟贵妃扶养。

自孝诚皇后赫舍里氏、孝昭皇后钮祜禄氏先后故世后,康熙担心自己有“克后”之命,因此尽管中宫久虚,且佟佳氏深得康熙宠爱,伉俪情深,仍没有册立中宫,仅于康熙二十年十二月二十日晋为皇贵妃,十数年来佟佳氏以副后身份统摄后宫,位份尊贵,备极荣宠。二十二年,佟佳氏诞下一女,未满月即卒,故而佟佳氏视胤禛为己出,殷勤备至,关爱有加。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八皇贵妃病重,康熙帝谕礼部:"奉皇太后慈谕,皇贵妃佟氏,孝敬成性,淑仪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遘疾,势在濒危,于心深为轸惜,应即立为皇后,以示崇褒,钦此。前者九卿诸臣,屡以册立中宫为请,朕心少有思维,迁延未许。今抵遵慈命,立皇贵妃佟氏为皇后,应行典礼,尔部即议以闻。"初九日册立皇贵妃佟氏为皇后,颁诏天下,初十日申刻皇后崩,谥孝懿皇后。

清代祖制子以母贵,胤禛身为孝懿皇后的养子,说到位份尊荣,除太子以外就是他了,况且由于从小在孝懿皇后宫中长大,与康熙的接触也较其他皇子亲密许多,康熙对这个四阿哥也是另眼看待,着力培养的。自十四岁开府建牙以来,胤禛随着康熙巡狩塞外、视察河工,也走了不少地方,虽着年龄渐长,康熙交到他肩头的实务也越来越多。

论辈份,胤禛与丹臻两人算是族兄弟,平日往来却不多,今日要不是为了督办岁暮裕祭的祭器,恐怕也不会走到一起,以前这掌仪司是丹臻兼管着,丹臻旧伤发作后,这一摊事务就交给了四贝勒,今年孟冬时享(注1),行礼官发现祭器有所损坏,需要重新办一批,事关祭祀大事,四贝勒自是事事亲为,正好丹臻身体好些了,两人随即相约一同前来户部。

两人路过后院,听到有人在唱一首音调古怪的歌,随即过来看看。当见到那坐在秋千上的纤细背影时,胤禛注意到丹臻温和的目光几乎不可察觉地闪动了一下。

注1:冬季的第一个月(十月)为孟冬,清制于孟冬朔日在太庙举行祭祀

注2:电视中常见到的请安时都“给XX请安,XX吉祥”,在清初时,只有下层阶级见面才会互道吉祥,主要是讨个口彩,宫女和太监们互相问候时都会道声吉祥,而王公大臣们是不会用这样的语言的,而奴才们给主子请安时,大都道“奴才XX给XX请安,XX万福金安”,如果是给皇帝请安,则是“奴才(臣)XX恭请圣安。”到了晚清,许多大臣为了和宫中得势的内监套近乎,也会和他们道“吉祥”,后来这“吉祥”就开始流行起来,连光绪给慈禧请安都会道声“吉祥”。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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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昼锦贵胄心难安

那女子的声音清婉如出谷黄鹂,曲调则颇有西域风情,而那把清婉的嗓音唱出的词意浅白,当中意境却似禅非禅,如斯感喟。

拈朵微笑的花,想一番人世变换,到头来输赢有何妨?日与月互消长,富与贵难久长,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眉间放一字宽,看一段人间风光,谁不是把悲喜在尝?海连天走不完,恩怨难计算,昨日非今日该忘……

胤禛在心中默念着,那女子的声音却低了下去,只留余音缭绕半空,尚有一丝余韵在他心间缱绻不去……

直到丹臻出声,那女子才惊觉地回头,居然是个看起来是如此稚嫩的女孩。

只见她得体地向丹臻行礼,又告罪,胤禛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看着,他注意到她虽然语气恭顺,却没有自称奴才,丹臻却丝毫不以为忤,言语中,两人竟似旧识。

“子皎给四贝勒请安,四贝勒吉祥。”子皎无奈地对着胤禛拜了下去,唉,真是见谁都得拜,万恶的封建社会啊……

胤禛微觉好笑,给他道吉祥?这可是宫里的奴才们相互问候的语句,但他只是淡淡地说,“起喀。”

子皎总算可以站直了,她疑惑地看看这四贝勒,却见他仍是淡淡地看着别处,那么刚才那种被观察、被审视的感觉从何而来呢?难道是这好好的王爷不做非要冒充师爷夫子的丹臻?

“方才……子皎姑娘没事吧?不知姜茶喝下好些没有?”丹臻倒是关心地开口了。

“多谢王爷挂心,”子皎微笑,“子皎好多了。”

“刚才你唱的是什么曲儿?听着倒是挺新鲜。”丹臻问。

子皎脸上一热,“我随便乱唱的,市井小调罢了。”

胤禛微微扬眉,市井小调?听起来倒和往常听到的大不一样。

丹臻也暗暗讷罕,他已经向许嬷嬷打听了子皎的家世,知道她是打小在江南长大的,不过江南小调也不是这个味儿啊,这小姑娘——通文晓音,却都和一般人会的不太一样,当下只是笑道,“怎么不唱了?看来是我们在这儿碍眼了,我倒想再听听呢。”

子皎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在这儿待了个把月,耳濡目染下来,她多少也明白这个时代对男女大防是多么重视的,像她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能随便唱歌给两个陌生的大男人听呢,即使是像现在这样说话都是不妥的。

又见丹臻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而那四贝勒只是一脸漠然地看着别处,怎么他们没有正事儿要办吗?那看来只能她先撤了,“许嬷嬷那儿还有功课呢,子皎就不打扰王爷和贝勒爷办正事儿了。”说着福了福。

丹臻失望地点点头,“那好吧。”他本想得空打听一下她是不是和哪个宗室贵人相熟,但见她一意要走也不好硬留,到底是知道了他的身份,今日的她比上回礼数周全,却感觉拘束多了。

子皎如释重负,她可不想和这些王爷贝勒什么的走得太近,万不小心又惹点事儿出来,可是有冤没处诉啊。

“等等,”丹臻却又叫住她。

子皎回头只见丹臻冲她微笑着,“上回那幅画,本王晚些时候会差人送到府上,不知子皎姑娘何时在家?”

“我……不用了吧?王爷太客气了!”子皎忙推辞,要是送到家里,让阿玛知道前因后果,她还要不要活了,念都被念死了。

“哪里,”见子皎气急败坏的推辞,丹臻暗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这是本王允诺送给子皎姑娘的,怎能言而无信呢!本王一定送到。”

平白又多了件心事,子皎暗叫倒霉,又觉得四贝勒那审视探究的目光又投了过来。

两人望着子皎走远,沉默片刻,还是胤禛先开口,“显亲王今日约我来此,只是要交待祭器的事儿?”

丹臻脸上柔和渐渐褪去,“四阿哥,本王近年来旧疾一直反复难愈,许多事情都力有不殆,手头的事儿但凡能安排的,本王都想趁早安排了,免得……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胤禛听着这话里大有不祥的意味,不由得微微皱了眉,但他为人谨慎,却不说话,只是看着丹臻,等他的下文。

“上回皇上虽然只封了四阿哥多罗贝勒,但心里对你还是看中的,这些年来,本王看着这么多皇阿哥里头,四阿哥非但行事端方,对太子也最为尽心竭力。”

胤禛垂目道,“多谢王爷谬赞,辅佐太子是我等人臣的本份。”

“不错,本王亦如是认为,但是……”丹臻转头直视胤禛的双眼,“犬子衍潢近日与直郡王来往过密,四阿哥想是早已得知。”

胤禛不置可否地笑笑,“世子和大阿哥同在兵部理事儿,原该比旁人走动得频繁些。”

丹臻轻叹,“本王直说了吧,直郡王与太子不和已是众人皆知之事,自三十六年那事儿以来(注1),今上之意看似如旧,实则颇为莫测,恐怕朝中臣工暗自揣度以便跟风的大有人在,只怕衍潢不知轻重,惹恼了太子爷,那就是和皇上过不去了,我这个当阿玛的又怎能在家安心养病。”

胤禛沉吟道,“显亲王旧病初愈,怎好如此忧心操劳。”

丹臻微笑道,“本王和四阿哥一样,只想做好本份之事,为皇上分忧。”

这话说得颇有些微妙,有些话说得太明了也没意思,胤禛目光闪动,“显亲王高见,本人受教了,相信王爷定会对世子好言相劝。”

丹臻连连称是,“大阿哥虽是皇长子,处事却稍嫌急躁了些,”又似随意说道,“听闻皇上下月谒陵,直郡王此次却不在扈从之列。”

胤禛双眉微扬,这看似淡泊与世无争的王爷今日是怎么了?

往年凡有巡幸,胤禔大都在扈从之列。去年四月,康熙巡视永定河堤,命胤禔留下负责鸠工疏濬,结果胤禔因一些小事与河道总督张鹏翮发生争执,康熙不悦,将胤禔召回,今年二月份再巡永定河时,就没让胤禔一起跟去,六月幸塞外胤禔虽扈从,但是在京的皇阿哥大多在扈从之列,此次谒陵胤禔又不在扈从名单上,朝中臣子们不免又暗自揣度康熙心中的风向此刻在往哪儿吹了。

丹臻却不再继续,转而开始说祭器物什的问题,胤禛也就顺着他表过不提。

却不知丹臻心中正在暗自摇头,这四贝勒果然和从前大不一样,上回康熙分封各子,一向勤勉的胤禛只封得多罗贝勒,缘由是康熙觉得此子性情喜怒不定,遇事容易急躁,有意多加磨砺,果然大受刺激的胤禛从此开始压制自己的脾性,平日不是忙于事务,就是在府中读书写字、研习佛经,硬生生地把自己磨成了个淡泊的性子。

胤禛和丹臻原本就不算太熟悉,如今一意谨言慎行的他又怎会随随便便地和丹臻讨论这么敏感的话题呢?

显亲王担心的事情,胤禛心中雪亮,衍潢和胤禔从往颇密,还帮着胤禔四处笼络臣工,在太子周围安插眼线,这还不够,前些天居然还打上了顾八代的主意,胤禛得知后不由得暗自恚怒,这大阿哥也太急不可待了吧?皇阿玛不过是面上对太子冷淡些,他就弄出这么多动作。

衍潢与乃父不肖之处就在于,丹臻在朝中一向不结朋党,和谁都是客气中透着生分,虽与明珠之子容若交好,但二人来往都是只谈诗赋词曲,不议政事,而衍潢先是入了明珠一党,与索额图一党交恶,然后又和大阿哥走得热络。

从某种方面来说,胤禛对丹臻还是颇为欣赏的。

此刻听着这位堂兄带着些许疲惫之色,细絮地说着祭器和户部其他相关事宜,胤禛心中泛上一丝酸楚。

也罢,胤禛暗暗摇头,衍潢只要别做得太过火,不然太子那边也确实放不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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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子皎当晚回到家,心中只担心丹臻不知何时会把那幅画送来,又不知魏佳其珉会如何看待此事,难免心神不宁。

吃完晚饭,那魏佳其珉忽然到她们小屋来了。

秀瑛忙让喜儿看座上茶,魏佳其珉却摆手道,“不必忙,我有些话想和皎儿谈谈。”

子皎一惊,难道那画……她抬头看看魏佳其珉,只见他脸色平和,不像是有什么疑问或怒气,那神情中带着些犹豫——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秀瑛见机忙要带着喜儿回避出去,魏佳其珉却又阻止道,“皎儿跟我出去吧。”

子皎定定神,向秀瑛笑笑,披上锦缎夹棉一口钟,便跟着魏佳其珉走了出去。

夜色已然笼罩,院子里杂役丫鬟一个也不见,魏佳其珉提着一只竹骨绢丝灯笼,昏黄不定的光线照着他那石青补服上的八品文官鹌鹑绣纹,忽明忽暗的,透着几分萧瑟。

子皎默默跟在魏佳其珉身后,穿过庭院,走出后门,只见一架二抬小轿已经默默地等在那儿了。

上了轿,厚重的轿帘便沉沉地放下,狭隘的空间中一丝光也不透,子皎只觉得轿子摇摇晃晃,忽而左弯忽而右拐地走着。

走了小半刻钟,轿子停了下来。

魏佳其珉亲自挑开轿帘,伸手将子皎扶出轿来。

只见轿子停在一个深巷小院的后门,子皎忐忑地随着魏佳其珉向那紧闭的木门走去,魏佳其珉忽然回过身来,子皎止步不及险些撞上,她后退一步,抬头看向他。

“皎儿,今夜无论你见到谁,听了什么话,都只能放在心里,懂吗?”

黑暗中,子皎只看到魏佳其珉的双眼闪着微光,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吱呀一声,那小门开了,一个神色木然的中年女子站在门后,“主子等着呢,快来吧。”说着接过魏佳其珉手中的灯笼在前头引路。

子皎亦步亦趋地跟在魏佳其珉身后,一路行来,只觉这院落大得比较夸张,不知是谁家府邸,大大小小的花园穿过一个又一个,七拐八弯的绕过四五幢廊屋围成的四合院落,暗夜微光中,那微微弯曲着伸向夜空的重檐下,屋内明亮的光线透过窗上的白色棉纸,安静地照亮着檐廊,偶尔遇到一两个丫鬟小厮,都如幽灵般地退立在路边。

那中年女子终于停在一幢廊屋前,只听那屋中隐隐约约的传来谈笑声。站在屋前的两个小厮中,一个迎上来接过灯笼,另一个则恭敬地走到那廊屋的门边,轻轻敲门道,“启禀主子,章嬷嬷把人带来了。”

屋中谈笑声顿止,片刻,一个清冷的声音吩咐道,“让他们进来吧。”

门开时,子皎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只见房中三人中倒有两个眼熟的,正对门坐着的赫然便是那九爷和十爷,而另一个背对着门的男子也回过头来。

那双如月清辉般淡定温雅的双眸看向子皎,带着一丝探究,些许评估,几分明了,仿佛直看到子皎的心底里去。

子皎怔在当场,刹时间,她能想到的只有诗经中的句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注2]

“奴才魏佳其珉给八贝勒请安!给九爷十爷请安!”魏佳其珉走上几步跪下请安。

子皎回过神来,识相地低下头,“奴才魏佳子皎给八贝勒请安,给九爷十爷请安。”一边娉娉蹲下行礼。

“免了免了,” 胤誐道,“都过来说话吧。”

“嗻。”魏佳其珉恭敬地应道。

子皎站起身,跟着往里走了几步,房门已经关上,她隐约明白眼前这几位爷可能是要跟自己交待些什么,谁让她是棋子呢?

也算是女特工吧,从这方面想想也不是不兴奋的,但是子皎毕竟明白这不是007电影,对她这枚小棋子而言,不但惊险刺激难有之,浪漫柔情亦欠奉,恐怕还很容易把小命送掉,谁让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奴才呢?在封建社会,这就意味着命如草芥。

是谁说穿越好的?要到古代,要穿也得穿成个男儿身啊,像她现在这样,没身份没地位,身不由已,碰上谁都得拜,以后说不定还要出卖色相……

这边子皎越想越沮丧,那边的三位爷却都在打量着她。

这几日得许嬷嬷密报,子皎的表现在众秀女里是拔尖的,行为也都很得体,又经过再三的调查,她的身份绝无可疑之处。

再看这娇怯怯立在那儿的女孩,虽非倾国之貌,却别有一番风姿。

“魏佳子皎。”

“嗻。”子皎一凛,她叮嘱自己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和小心来应对这些天潢贵胄。

胤禟满意地看着躬下身去的子皎,“到底是学了规矩,许嬷嬷教得还不错。”

子皎眼观鼻,鼻观心,心道,本姑娘我就当是在演戏,角逐奥斯卡最佳女主。

然而一直躬着身毕竟是吃力的。

“行了,不用拘礼了。”一个清冷的声音给子皎解了围,解围的正是八贝勒胤禩,他在上首坐下,看着子皎,“在内务府可还惯?”

“回八贝勒的话,奴才如何当得起惯不惯的,这本是八贝勒、九爷、十爷的恩典,也是奴才全家的福分。”子皎低眉顺目地答道。

“嗯,”胤禩微微颔首,“你既是我旗下的,凡事儿自有我安排着,我看你也是个知礼懂事儿的,往后有什么差使想必也会用心办好。”

“但凭贝勒爷吩咐,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有些别扭地说着场面话,子皎心里有点发虚,要给她什么差使了?她忍不住微微抬眼看了看胤禩,只见他仍是用那温和中带着丝疏离的目光看着她——奇怪,这样温润俊雅的人才,为何骨子里透出的是那么森冷的气质呢?这样温和的目光中,又如何搀夹些淡淡的忧伤呢?

一定是她的错觉……子皎复又低下头去,这些皇子龙孙哪来的忧伤,至于那森冷气质么,不用说,自然是用来吓唬她这个奴才的,一个不顺眼,恐怕就会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

眼见子皎的眉眼中露出些许不恭敬,胤禟不由得微微眯起双眼,那双狭长的眼睛更显细长。

好个小女子,学来的礼数不过徒具表相罢了。

胤禩却只微微一笑,笑意却是未到眼中,“何需你赴汤蹈火,今儿个让你来也没什么大事儿,只不过是入了旗都少不了要到主管统领这儿来应个卯罢了。”

“奴才理会得,认清主子最是要紧不过。”子皎同样带上一丝未到眼中的笑意,不卑不亢回道。

胤禩双眉微扬,“果然是个伶俐的,也不枉你阿玛荐你。”

子皎一怔,抬头看向站在边上的魏佳其珉,是他荐的她?推荐养女去当没有退路的过河卒子?

魏佳其珉不动声色,“仰仗贝勒爷栽培,奴才和小女感激不尽!”

胤禩点点头,“夜了,道乏吧。”

看着两人告退,胤誐不解地眨眨眼,“八哥,今儿就这么着了?咱们不是该把事儿跟他们交待交待么?”

“八哥可是觉得——这丫头不稳妥?” 胤禟挑起眉。

胤禩沉吟着望向门外,“此女,恐非池中物。”

胤誐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八哥也太看得起她了!老九也是,何至于如此小心,任她有天大本事,不过是爷手里的蚂蚱,还能蹦达到天上去不成?”

胤禟脸一沉,“老十,你这莽性子得好好改改,就算改不了,装也得装出来。”

胤誐不服气,“爷装什么?爷才不学老四,那副虚伪样得叫人瞧着糁得慌!”

“老十!”胤禩严厉地喝止道,“这话休要在我府中提起,四哥哪儿不对你十爷的盘了,你我兄弟不都是为了皇阿玛办事儿吗?”

胤誐不敢顶嘴,脸有悻色地坐下猛喝茶,胤禟也有几分尴尬。

“至于这魏佳家的,可用,不可不防。” 胤禩温和的脸上透出几分冷意。

众多皇阿哥中,以八阿哥胤禩在朝野里的人缘最好,对人对事,他都力求尽善尽美,有着“八贤王”的美誉。从满人“子以母贵”的习俗来说,胤禩的生母卫氏是包衣宫婢出身,此时也不过是个嫔,而九阿哥胤禟生母是宜妃郭络罗氏,胤誐生母是七年前过世的温僖贵妃钮祜禄氏,因此这二位阿哥的身份可说是远高过八阿哥,但近几年竟也都跟在胤禩身后,甘为其牛耳,由此可见胤禩的过人之处了。

自太子失宠于皇阿玛,皇阿哥们都动起了心思,大阿哥自是不必说,口碑载道的八阿哥也难免心动,只是储位并非空虚,也只有大阿哥这个莽武之夫才会明打明的生事儿。

欲成大事者,怎能不耳清目明,因此培植自己的耳目就尤为重要。此次选秀,胤禟物色了七八个下五旗的秀女,其中又以这魏佳氏各方面最为出类拔萃,现在看来,也玄哪!

实在是秀女中聪慧机敏的少,平庸木讷的多,但这魏佳氏固然美貌兼备机敏,却总让人不太放心,胤禩微微皱眉,还好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只是一枚棋子,最多——最多变成弃子罢了。

注1:康熙三十六年三月,康熙行兵宁夏,命太子居守京城监国,后来听到流言说太子行事与平常大不一样,竟似欲逼宫自立,不管是真是假,康熙得询后立马回銮,雷厉风行地处理掉了引起事端的人,但是从此对太子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地眷爱有加了,因为他忽然发现这个储君已经长大了,他身后的势力也在随之成长,对自己的皇权造成了一定的危胁。

注2:出自诗经《国风•卫风》中的《淇奥》,大意是称赞男子俊雅的外表。

第10章 别是谢桥梦里人

日子如流水般的过去,孟冬才过没几天,老天就连飘了三天的雪,京城一下子银妆素裹,一派北国风光,然后就忙着过年。

子皎和秀瑛喜儿三人一起过了个略显冷清的年,可能是因为选秀的日子近在眼前,只觉得正月里的日子过得一天快似一天。

积雪已有二寸,这天又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子皎激动地站在后院里,从小生长于南方的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呢!她抬头仰望着天空,看着一片片白雪悄无声息,无穷无尽地从天而降,轻轻地落在脸上,脸上只觉阵阵沁凉。

“哎哟我的小姐呀!这数九天大寒节下的,您这是在给自个儿找罪受哪!”喜儿大惊小怪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在子皎头顶撑起油伞。

子皎无奈地看看喜儿,自作孽不可活,子皎一直努力向喜儿灌输人人平等的现代思想,就是不想让这丫头一天到晚的跪来跪去,结果这两个月相处下来,喜儿和她熟悉了不少,也算是摸透了她这个主子的脾性,反正是不会拿她这个丫头怎么样的,喜儿也就不像刚来时那么畏畏缩缩了。

“您看您,身上都湿透了!这要是冻病了,可不单是您自个儿受罪,奴婢也讨不了好去,您这不是故意陷害奴婢么。”喜儿絮絮叨叨地埋怨着。

子皎心中哀叹,真是奴大欺主啊……

“好啦,算我怕了你了,喜儿,赶明儿我让阿玛在咱们院子里也安个秋千你说好么?夏天还可以乘凉,多好呀。”

喜儿只管把子皎往屋里拉,一边心不在焉道,“小姐您就别瞎操心了,您就好好准备明儿个进宫选秀的事儿吧,什么事儿大得过这事儿呀。”

子皎不由得泄气,各种规矩她已经学得纯熟,许嬷嬷还私下教了她好些其他的“规矩”,包括各个关卡可能会碰到的关键人物,应该怎么应对,选秀时的注意事项,甚至各个皇亲宗室的大致特点和喜好等等。

她多希望自己永远用不着这些,刚开始是挺有趣的,可是随着选秀的临近,子皎只觉得心中越来越沉,像一块重石慢慢地压在胸口,等到发觉无法承受那重量时,已经无路可逃。

是的,子皎明天就得进宫了,先得初选,然后二选,这期间只有被摞牌子才能回家。而一旦最后被选上,还得在宫里待上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得到进一步安排——要么栓婚,要么入后宫。以她的家世,入后宫最多不过封个贵人,栓婚也不会是很好的人选,或者也不会是正室。

总之,她已经是半只脚踩在笼子里了,更别说还有个棋子的身份了。

喜儿打起门帘伺候着,子皎抬脚跨过门槛,停了停,又回头看看这落雪纷纷的小院,低叹一声,黯然回身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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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好容易睡着,没一会儿又被喜儿叫起来了,窗外天还是暗如斗墨,估计也就是凌晨三点左右的样子。

子皎心中怨怼,哈欠连天,任由喜儿给她洗漱,再穿上那件选秀制服——一件毫无曲线可言的夹棉蓝布长褂,额前留出一层薄薄的前刘海,头发拢到脑后梳一根麻花辫,套上松松垮垮的布袜,再穿上黑色寸子底棉鞋,最后披上深蓝色提丝团福绸面夹棉一口钟。

秀瑛把那块和衣服一块儿从掌仪司领来的木牌递给喜儿,木牌早已拭得干干净净,只见上面写着:

“魏佳氏 年十三 正藍旗 順天府八品筆帖式魏佳其瑉之女”

子皎无奈地撇撇嘴,这也算是持证上岗吧。

喜儿出门备车,秀瑛看着子皎,柔和的目光中略见哀伤。

子皎心头涌起酸楚,“娘,子皎去了。”

秀瑛点点头,挤出一丝笑意,“皎儿……万事小心。”

子皎向秀瑛露出开朗的笑容,重重地点点头。

“小姐,时辰不早了,老爷在等你呢。”喜儿打起门帘提醒道。

子皎匆匆跨出门槛儿,再回头看时,只见秀瑛正在低头拭泪,然后厚厚的门帘沉沉地放下,子皎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魏佳其珉已经站在骡车前等着了,见子皎出来,搓着手迎上来道,“皎儿来啦,咱们赶紧吧。”

子皎扶着他的手,踩着脚踏上了车。

车把式一抖缰绳,骡子打个响鼻开步了,车轱辘吱吱呀呀地转了起来,子皎忙抓住边上的扶手稳住身子。

虽然不是第一次坐这骡车,子皎还是不能习惯这样的颠簸,两寸宽的木轱辘在内城的青砖路面上磕磕碰碰的,这一路简直颠得子皎快要崩溃,等到车终于停下的时候,子皎已经被颠得面青唇白了。

她定定神,挑开车帘向外看去,只见天还是黑沉沉的,空旷的广场排着长长一溜的骡车,车上都挂着昏黄的灯笼,星星点点的蜿蜒向远方,尽头处隐约是黑黝黝次第起伏连绵无边的重庑高檐。

紫禁城!

子皎一阵心跳加速,一下子睡意全无。

即使在黑夜中看不清全貌,那逼人的皇家威严也遥遥地散发出来。

这么多骡车……子皎暗暗咋舌,看这阵式,今天起码有四五百人吧,这还只是正蓝镶蓝两旗的秀女而已,等八旗都选完得选到什么时候呀。

魏佳其珉转头道,“皎儿,前面就是神武门了,阿玛不能进去,一会儿宫门开了你就得一个人进去了。”

子皎冷淡地点点头,放下车帘。

自从她知道这秀女棋子的身份是魏佳其珉求来的,就极其讨厌这个阿玛,什么人嘛,自己的女儿藏着掖着,把人家的女儿送出去当人情,枉自她还白白同情过他,现在看来,可怜的只有秀瑛一个。

远处传来打更声,子皎留意听着,梆四锣三,嗯,四更三点了,无论寒暑,这紫禁城都是寅时大开宫门,戌时三刻各宫门下钥。也就是说还有半个多小时宫门就要开了。

然而各个骡车都开始不安分地动了起来,子皎暗暗好笑,国人真是到哪儿都要排队,现在这队排得,多像要进收费站啊。

车轱辘一开动,子皎就笑不出来了,这广场上的路面都是长长的青石板铺成的,已经比刚才的路要平整多了,然而每过一个砖缝还是要颠一下,车里又闷,子皎虽然没吃早饭,也觉得胃里的酸水快要颠出来了,还好车子就动了二十来米远就停下了,子皎赶忙从车上探出身来,还是外面的空气清新——虽然冷了点。

魏佳其珉转身,“怎么了?”

子皎挤出一丝笑容,“车里闷得慌,我想下车。”

“那怎么成?要不皎儿你坐前面吧。” 魏佳其珉说着,往边上挪了挪。

子皎看看前后,确实没有哪个秀女在车下走的,只好退而求其次,坐在了魏佳其珉的边上。

长呼一口气,子皎缩缩头颈,把双手拢在袖子里。

魏佳其珉递给她一个热呼呼的铜手炉,子皎看看他,不客气地接了下来。

两人沉默片刻,魏佳其珉缓缓转身注视着子皎,问道,“皎儿,你还在怪我吗?”

子皎“嗤”地哼笑出声来,看着前方道,“阿玛言重了,子皎对阿玛感激都开不及呢!”

怪你,有用吗?

魏佳其珉微微苦笑,低声叹息,“皎儿,你变了。”

子皎的笑容凝在嘴边,“变了?敢问阿玛以为您自己有多了解子皎呢?”

“从秀瑛带着你到我这儿,到现在也有四年了,我自是不能像你爹一样照顾得你那么周全,你们娘儿俩但凡有什么要求的,我只能说尽量满足,平日我只要有空,也会来教你读书写字,这四年下来,对皎儿……自信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子皎一怔,原来他还做过这些,怎么没人跟她提过,是了,她想起来了,秀瑛说过冯小娇是九岁丧父,然后就投奔了魏佳其珉,那么说,她的琴棋书画恐怕有一半是魏佳其珉教的吧。

魏佳其珉的声音充满了苦涩,“皎儿,我……我没想到这反而会害了你。”

子皎一凛,转头盯着他的眼睛,“害了我?您这是什么意思?”

魏佳其珉却别转头回避她的视线,低声道,“那日你落水,我也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秋日蚊蝇多,你一向不喜欢靠近池塘,好好的又怎么会落水,我都知道的。”

子皎惊呆了,一阵寒意涌上心头,这么说,她不是好端端的落水的,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为,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

魏佳其珉苦笑,“为什么?还不是咱们走得近了,怕你……”

他虽没说出口,但是子皎却明白了,“怕你娶了我?”不觉声音放响,又自知失言地看看坐在前面车把式位子上的小厮。

“不碍的,安富是我的人。”

一阵风起,子皎只觉得打心底里地寒意直涌上脑门,她喃喃道,“我还以为,我以为你要娶的……是我娘。”

魏佳其珉摇摇头,“秀瑛为夫守节,我怎会去坏了秀瑛的名节。”

名节?子皎怒从心起,还觉得有点恶心,冯小娇只有多大?十三啊!这三十几岁的老男人怎么可以对她有这种念头,她强自按捺下火气,“有这想法的人未免也太多虑了!我们母女都没这个意思。”

魏佳其珉猛地转头看她,“皎儿,我……”

“那为什么我会去选秀?”子皎打断他,她可不要再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魏佳其珉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古怪,子皎不由得担心起来,难道又有什么奇怪的事情?

“你爹冯呈甫,是受人牵连才罢官郁郁而终的,” 魏佳其珉缓缓道,“你自幼便深憾之,因此……”

“难道说……我要报仇?”子皎不置信地问道,却见魏佳其珉点了点头。

“其实索相也未必记得你爹,这朝堂之中,因索相明相两党相争而无辜牵连之人何其多,但是你曾对我说,你始终记得你爹临死前含恨呕血,说索相害了他,叹你不是男儿身,不能为父复仇。”

子皎无语地看向前方,这冯小娇也真是不简单啊,小小年纪还背负家恨父仇,这样看来,恐怕她和这魏佳其珉虚与委蛇也并非真心,选秀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是我自己提出选秀的事儿的,是吗?”见魏佳其珉点头,子皎苦笑道,“那九爷什么的呢?”

“我虽然本就是八爷九爷旗下的包衣,但也只是两年前才成了九爷的门人,那也是因为八爷见了你……”

“八爷见过我?”

“那回八爷到衙门来办事儿,不知怎么碰巧在门口看到你,你是来给我送东西的,你好像还跟八爷说了些什么。” 魏佳其珉的语气有一丝犹疑,他始终怀疑这不是巧合,但是那时子皎只有十一岁,他实在很难相信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会有这样的心机。

子皎也唯有苦笑,如果这都是真的,那她真的错怪他了,“阿玛,您可能也发现了,子皎自从落水后,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了,您能否再把这前因后果都给子皎提点一下?否则子皎真的不知何以自处。”

魏佳其珉狐疑地看看子皎,还是开口说了起来。

原来——冯小娇果然不简单!

冯小娇估计是处心积虑地一步步向复仇之路走着,难为她这么小小年纪了,那天不知她和那八爷说了什么,很可能是自荐了一番吧!天晓得!那时她可只有十一岁啊!总之没过多久九爷就找上门来,要收魏佳其珉为门人,可能经过两年的考查,觉得他还行,五个月前放了抬旗的文书,不知是为了着意笼络魏佳其珉,还是为了让她这棋子能参加三年的八旗选秀,但是魏佳其珉虽然没有明说,子皎还是隐约感觉到这抬旗的条件之一恐怕就是让他认冯小娇为养女,混乱啊!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子皎痛心地仰天长叹,她接手的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大的烂摊子!她何其不幸!何其悲哀啊!

魏佳其珉怀疑地看看她,“皎儿,这些事儿,你——真的都不记得了?”

子皎勉强笑笑,“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记不真切了。”

远处又传来打更声,五更天了!宫门就要开了。

天还是黑沉沉的,骡车早已排好队,往前看去,只见前面的骡车已经缓缓动了起来,子皎于是也就遵守一次闺训,坐回到车里等着。

魏佳其珉拨开车帘,递给她一样东西,接过一看,是两个用帕子包好的饽饽,“拿着吧,今儿要忙一天呢,听说宫里只备晚上一顿饭,你要是饿了就找机会自己吃点儿。”

子皎点点头,把饽饽塞进口袋。

魏佳其珉看看她,犹豫了一下,“少喝点儿水,里边儿……不方便。”

子皎脸上微微一热,只觉得那魏佳其珉的视线留连在自己的脸上,只得低头谢道,“谢阿玛。”

车帘无言地放下,隔着厚厚的帘子,只听得他低低地轻叹一声,几不可闻。

骡车终于开动了,一摇一晃,行行停停,子皎忍受着颠簸。

总算到了宫门口,魏佳其珉先下车,打起帘子,扶着子皎下了车,只见那门前自有两个太监负责点卯,已经下车的秀女们正依次向他们出示那块表明身份的木牌,一个太监唱牌,另一个则在册子上打勾,秀女们再当着他们的面把牌子挂在胸前。

没时间再多说什么了,后面还排着一长串骡车呢,两个维持秩序的太监催魏佳其珉的骡车快走,他只得接过子皎脱下的一口钟,匆匆对子皎说声保重,就上了车。

子皎排在队伍的后面,望着那骡车渐渐走远。

就要进宫了呢。

她抬头看看高耸的宫门,二九寒冬的清晨,是黑暗的,就着不甚明亮的灯笼,隐约可见城墙上的“神武門”字样,一笔一划都透着威严。

冯小娇,放弃吧。

子皎在心中默默地说道。

放弃仇恨。

你的人生无论好坏,都将由我来继续。

第11章 望尽千姿宫墙柳

应卯后的秀女们被分成了左右两列,每列满十人则由太监分别领走,还算次序井然,留意看时只见但凡长得不太入眼秀女的都被放在了右边那列,子皎心下了然,这就是初选了,不由得侧然,老清早摸黑来排了半天队,连皇宫是什么样儿都没看个明白,才应卯就落选真是有点冤。

“阿克占氏,年十四,正蓝旗,正五品参将、佐领多阿甲之女。”

“有劳公公了。”站在子皎前面的秀女娇声谢道,一面向那两名太监各塞了块小银锭。

那两名太监不动声色地收好银子,指指左列,那秀女面带喜色地走了过去。

子皎微微一笑,刚才一瞥间她已经看清这阿克占氏的长相颇为平庸,真是钱能通神,还好许嬷嬷提点过她。

轮到她了,子皎递上木牌交验。

“魏佳氏,年十三,正蓝旗,顺天府八品笔帖式魏佳其珉之女。”

“有劳两位公公了。”子皎拿回木牌时递上银子,那太监抬眼看看她,袖子一卷银子就不见了,指指左列,子皎便走过去排在后面,见刚才那名秀女阿克占氏正回过身看着她,便对她微微一笑,那阿克占氏却并不理睬,轻哼了一声便别转身去。

“色赫图氏,年十三,正蓝旗,从四品员外郎多尔济之女。”

随着轻轻的道谢声,又一个秀女站到了子皎身后,她不由得也好奇地回头看看,只见这色赫图氏和子皎一般高,脸上带着一丝倦意,却不掩其秀丽,特别是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配上带着笑意的酒窝,显得非常甜美可人。

好一个小美人,子皎不禁对她笑笑,却听得前面的阿克占氏又冷冷地哼了一声。

一个太监提着黄绢宫灯在前引路,带她们走进了神武门,穿过一个大大的广场,又是一道宫门,子皎抬头看看,只见上面大书“順貞門”三字。

一行人鸦雀无声,只听得踏雪沙沙的脚步声,数不清穿过了几道门,走过几条高墙下的长长窄巷,直走得子皎出了一身的细汗,只觉棉衣里层都被汗水氲湿了,氤氲的热气一道道地从领口直往外冒。

紫禁城真是太大了,走了大半个时辰了,天边隐隐开始发白,墨斗般的天空露出一丝蓝意。

现在,大概快要6点了吧?紫禁城不再沉寂,四处隐约的人声响动给这座皇城带来些许生气。

穿过一道矮墙拱门就是一个大园子,领路的太监终于停了下来,回身向她们打个千,清咳一声,“烦请列位姑娘在此稍候,一会儿主子们会在钦安殿阅看。”

想起许嬷嬷说的此次会在御花园阅看秀女,那想必这里就是御花园了?子皎好奇地四下张望,只见触目所及皆奇石罗布,佳木葱茏,虽是积雪满园,但山石间仍四处透出苍柏翠意。

秀女们都走得乏了,左面有个亭子,却没人敢造次过去休息,都怯生生地打量起这皇家园林起来,几个较活泼的亦开始跟周围的秀女搭起话来。

子皎这才有机会打量和自己一批的秀女们,大多看起来幼齿得很,也没几个长得漂亮的,也就是排在她身后的色赫图氏还算是个小美人了。

于是又回头向色赫图氏一笑,色赫图氏也笑笑,子皎于是开口搭话,“今儿个不知会不会下雪呢。”

色赫图氏又浅浅一笑,“都下了好几天了,今儿总该歇一阵了吧。”

两人相视一笑,子皎道,“我叫魏佳子皎,姊姊怎么称呼?”

“不敢,魏佳姊姊,我叫色赫图谖兰,姊姊叫我谖兰即可。”

两人当下叙了长幼,子皎是七月初五生的,谖兰只比她小五天。

“谖兰,那你也叫我子皎吧,别姊姊不姊姊的,听着生分。”子皎觉得谖兰看起来温柔敦厚,非常亲切。

边上的阿克占氏又不屑地哼了一声。

谖兰脸色微微一白,子皎根本懒得理那阿克占氏,她的处事哲学是,合则来不合则去,要把看不顺眼的人一个个教训过来,那不是浪费生命么?

当下还是和谖兰随意聊天,而那谖兰却仿佛有点忌惮阿克占氏,三句里才应个一句,还好本来两人本就压着心事,也没什么好聊的。

只是渐渐觉得没劲,站了这么久,腿开始觉得酸了,这副身躯的身体素质实在是不怎么地。

天大亮了,看样子果然是个晴天,深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东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着这御花园里的皑皑积雪和园外连绵的红墙黄瓦。

刚才汗湿的棉衣此刻冰冷地贴在身上,披风又都脱在宫门口了,秀女们都冻青了脸,纷纷在雪地上轻轻跺着麻木的双脚。

继续等。

太阳又升高了些,无甚温度的苍白阳光照在秀女们的身上,和着寒风,毫无一丝暖意。

简直是活受罪啊!子皎感叹。

这八旗秀女还算是有身份的呢,她们中大多是八旗官员之女,甚至还有宗室之女的,在家哪个不是娇生惯养的小姐格格,到了这紫禁城,就得老老实实地在这儿挨冻。

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想起许嬷嬷的叮嘱,子皎索兴就这么站着,也不跺脚活血。

她注意到阿克占氏和谖兰也都端立不动,三人心照不宣地等着。

看时辰,估计已经八九点钟了,她们已经等了近三个小时了,终于,远远地两个太监走了过来,看服色,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是从八品侍监。

几个机灵的秀女纷纷向那太监行礼,“公公吉祥。”

子皎也随着行了个礼,不为别的,活动一下关节。

那主管太监忙向秀女打千,“奴才何无干请姑娘们安,让姑娘们久候了。”他从队首走到队末,挨个把每个秀女仔细打量,然后挑出六人,那跟着他的小太监忙躬身,将那六名秀女带出了御花园。

那六名秀女走后,何无干松了表情,向剩余的四人露出讨好的笑容,“恭喜几位姑娘,几位姑娘请随奴才这边儿走。”

又淘汰了一批,那一批也只不过白白在紫禁城里打个转罢了。

子皎原是无谓能否选上的,但是提前几个月就开始折磨到现在,她开始觉得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否则这几个月不是都白费了吗?早上那些苦不也都白吃了吗?

来不及再多感慨什么,子皎随另三人跟着何无干向御花园深处走去。

许嬷嬷说过,基本上每十人一队的秀女,经过层层筛选,到最后一般只剩一人。

现在还剩四人。

========================

千秋亭。

造型纤巧秀丽,上圆下方,四面抱厦,完美体现了国人“天圆地方”的传统建筑观念。

“几位姑娘请在此用些茶点,稍事休息,奴才缴旨后再带几位姑娘到钦安殿。”何无才向她们打个千便匆匆告退了。

亭中果然有桌有椅,桌上还放着茶点,子皎径自走过去坐下,见谖兰期期艾艾地不过来,便对她招手,“谖兰,来歇会儿吧。”

谖兰犹豫着,边上的阿克占氏再次不屑地哼了一声。

子皎只觉好笑,仍是不理会,只管向谖兰招手。

另一名秀女轻笑着一手拉起谖兰的手,一手挽起阿克占氏的胳膊,“来吧,站了一清早了,都歇歇吧。”

四人分别坐下,面上不由得都一松,到底都累得很了。

子皎看向那名秀女,只见她也冲向子皎友好地笑着,便主动介绍自己,“我叫魏佳子皎,姊姊叫我子皎吧。”

那秀女笑道,“早听到你的名字啦,你叫子皎,她叫谖兰,你们都比我小,你也别叫我姊姊了,我叫王幼媛,你们就叫我幼媛吧。”

好开朗的女孩子,子皎一下子对她好感大增,长得虽不甚美,但眉眼中自有一番温柔可亲,只见她又对那阿克占氏笑道,“这位阿克占妹妹怎么称呼呀?”

阿克占氏微微有些挂不下脸,但见幼媛笑得温暖,还是勉强挤出个笑容,“我叫阿克占锡娜。”

幼媛喜道,“锡娜!是盛京都统布先多大人的侄孙女儿吧?咱们小时候就见过呢。”

锡娜犹疑地看看她,“你是护军校王灵保大人家的小女儿?”

幼媛脸上笑开了花,“是啊,小时候我也在盛京待过,有一年过年咱们还一起看焰火吃饽饽来着,记得吗?”

锡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摇摇头。

幼媛拉着她的手,“你当然不记得啦,那时你还小呢,我都只有三岁,你比我小两岁,哪里会记得。”她又转过头对子皎她们笑道,“今儿真是巧得很呢!”

子皎和谖兰不由得都微笑。

锡娜显然不太习惯别人亲近,面对幼媛的热情颇有些手足无措。

子皎轻吁一口气,她可没忘记今天来的目的,眼见那幼媛絮絮叨叨对锡娜说着一些她根本不记得的陈年往事,听得锡娜心烦意乱地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嘴边的笑意不由得加深了几分。

又过了半个时辰,幼媛忽然停口,放开锡娜的手,倚在一边开始休息。

锡娜先是有些诧异,马上又掩饰着喝了口茶。

亭外传来脚步声,四人忙危襟正座,来的果然是那何无才,他笑着打了个千,“几位姑娘请随奴才来。”

在何无才的带引下,四人终于来到了无钦殿前的广场上,只见哪儿已经站了数十名秀女,四人于是也在小太监的指引下站好。

又等了一会儿,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批秀女,有的只有一个,有的却是满当当十个,转眼这广场上已经站满了。

秀女们按五人一排地站好,等了片刻,只听一名太监拉起嗓门报,“皇太后驾到!”

众秀女们忙跪下行大礼,齐声道,“奴才们请皇太后万安!”

良久,隐约听得殿中传来轻轻的语声,于是那大嗓门的太监又拉长了声调,“免——礼——”

“谢太后!”众秀女窸窸窣窣地起身,都觉得膝盖奇冷,却都强忍着不去拍上面粘着的雪。

接下来就是在太监的指引下,五人一排地进殿选看,没轮到的人只能继续在外面冻着。

幸好子皎她们没排在很后面,但是前面的速度也很慢,子皎冻得都没想法了。

日至正午,阳光晒着积雪,反而更冷了,各人小小的影子投在地上,都微微颤抖着。

子皎忽然发觉站在自己边上的锡娜颤抖得厉害,转头看去,却见她青白的脸色中泛着一丝奇异的潮红,双唇紧紧抿着,似在强忍着什么,见子皎看她,狠狠地瞪回来。

子皎一转念便明白了,早上空着肚子,刚才又喝了好些茶,茶水代谢得最快了,这会儿该是急着找出口了。

可是,子皎悄悄打量四周,大家都静静站着,而且还有两排就该轮到她们了,可怜的锡娜,不知还要忍多久……

这一等就是一刻钟,下一排就轮到她们了,可是从锡娜的状态来看,她能不能坚持着走进钦安殿都是个问题,子皎不禁也替她难过起来。

何无才站在殿门口,子皎默默看着他,过一会儿,何无才感觉到子皎的注视,见子皎向她打眼色,随着她的眼色向边上的锡娜看去,一看之下便恍然。当下走过来,在锡娜边上耳语几声,锡娜涨红了脸,感激地看看何无才,便随他去了。

过了一会儿,锡娜如释重负地回来了,正好轮到她们进殿。

随着小太监从偏门走进钦安殿,一股浓浓的暖意夹着檀香扑面而来,被冻了一上午的身子骨一下子放松开来,子皎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

钦安殿后殿并不大,由于没有外臣,太后和后宫妃嫔也没有坐在帘后,子皎她们走到殿中央,盈盈拜下请安。

“都起来吧。”

一把温和的声音从殿上传来,子皎等谢过后站起身来,仍是低眉顺目的,子皎虽然很想看看太后和康熙的老婆们都长什么样,可惜直视这些贵妇会被视为大不敬,此罪名可大可小,还是保住小命要紧。

只听得太后依次叫秀女们的名字,被叫到的秀女便上前一步,回答太后问的问题。

第一个秀女紧张得声音发颤,太后没问几句就让她退后了。

接下来是幼媛。

“王氏。”

幼媛上前行礼,“奴才王幼媛,请太后万安。”

“免了。”太后点点头,“抬起头来吧。”

幼媛抬头,太后细细打量了一番,点头道,“这丫头颇有乃父之风啊。

幼媛忙跪下谢恩。

叫到锡娜时,子皎见她紧张得步子都有些迈不稳。

“这不是老阿克占的侄孙女儿吗?”太后的声音中带了一丝笑意。

锡娜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太后的话,阿克占是奴才的舅姥爷。”

太后笑道,“哀家认得你舅姥爷的堂姐,你该叫她族姥姥吧?她身体还好么?老寒腿犯得厉害么?”

“多谢太后挂念,奴才族姥姥的身体还是老样子,去年京城来盛京的胡太医给的方子挺管用,托太后的福,族姥姥的腿好多了。”

“嗯,那敢情好,孩子,你抬起头让哀家看看。”

锡娜依言缓缓抬头,太后一见她平庸的长相,不由得一阵失望,笑道,“行了,回头跟你族姥姥说,哀家还挂念着她呢。”

“谢太后。”锡娜忙跪下谢恩,站起来后退一步站好。

“魏佳氏。”

子皎忙上前一步行礼,“奴才魏佳子皎,请太后万安,请娘娘们大安。”

太后不由得莞尔,“免了,这丫头,倒是个伶俐的。”

一旁的宫装丽人也笑道,“老祖宗,她不就是那个……”声音忽然放低。

饶是子皎心理素质不错,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只听太后嗯了几声。

“把头抬起来吧。”

子皎缓缓抬头,只见那太后面白唇红,肤色光滑,并不见有多老,看起来也就四五十岁的样子,太后左右各坐一位宫装丽人,看起来也有三十多岁了,想必就是康熙的老婆了,三位贵妇高高盘起的发髻上珠翠摇曳,沉沉的三对耳坠垂落肩头,真是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感觉太后的眼神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子皎不自在地垂目。

“嗯,长得倒也端正。”太后淡淡地说,“你是打南方来的?”

“回太后的话,奴才是南方人,三十六年才随姑姑来的京城。”

“唔……”太后沉吟着。

子皎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慌。

“行了,下一个吧。”

子皎忙谢恩退下。

“色赫图氏。”

谖兰往前一步拜下请安,“奴才色赫图氏,请太后万安。”

太后的声音微微颤抖,“你抬起头来。”

谖兰抬起头。

子皎只听得殿上三位贵妇齐齐地倒抽一口冷气,不由得讷闷,谖兰貌非倾国,何至于啊?

谖兰也慌了神,她可不敢像子皎那么大胆地抬眼乱看,只是一直垂目,也看不到太后的表情。

太后竟像是愣住了似的,半晌没说话。

还是先头说话的那个宫装丽人先回过神来,笑道,“老祖宗,臣妾眼瞧着,这孩子倒是面善得很呢。”

“皇上驾到——”

随着那大嗓门太监的通报,外面传来秀女们跪下请安的声音,想到那寒冷的雪地,子皎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一会儿可以跪在殿内。

门口的太监打起门帘,随着一阵寒风,一个佭红色的高大身影大步走了进来,子皎她们忙跪伏在地上,微微抬眼,只见一双绣着七彩祥云的棉靴打她跟前直向殿前走去。

“儿子请皇额娘万安。”

这就是康熙的声音吗?她听到康熙的声音了!子皎激动得背上直冒汗。

听这声音,还挺年轻的嘛。

太后慈祥地笑道,“免了,皇帝快坐下吧,外头冷不冷?皇帝穿得也太单薄了些。”

“臣妾们恭请圣安。”那两个宫装丽人早已从高台上走下,向康熙请安。

“爱妃请起吧。”康熙在太后下首坐下,“回皇额娘的话,今儿个难得是大晴天,外头不冷,比前些天好多了,儿子刚去了国子监,所以来晚了,让皇额娘受累了。”

康熙果然是标榜以孝治天下,对太后还真是恭敬啊!子皎在心中评论道,只是不知这太后是不是他亲娘?慢……康熙说他去了国子监?那不知有没有碰上小顾公子啊……

却听太后道,“皇帝来得正是时候,你看看这色赫图家的闺女吧。”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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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满眼春风百事非

康熙微觉诧异,看向跪伏在殿中的五名秀女。

“色赫图氏。”太后唤道。

谖兰颤抖着跪上前一步,“奴才在。”

“你把头抬起来吧。”

谖兰慌得六神无主,看向子皎,子皎丢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康熙看着那张秀丽的面容,纤巧的脸庞,双目低垂,因紧张而颤动着的长睫……康熙面色忽然一变,“唿”地站了起来,吓得谖兰又低头跪伏下去。

太后见状忙道,“行了,都退下去吧。”

子皎等五人于是叩首谢恩,各怀心事地随着引路的太监往殿外走去。

“叫后面的待会儿再进来吧。”太后吩咐道。

“嗻!”

太后看向康熙,“皇帝,色赫图家的闺女长得……唉,竟有这等巧事。”

康熙坐下,神色似悲似喜,“朕初见孝诚皇后时,她也就这般大……”

那是康熙四年九月初八,帝后大婚。

十二岁的爱新觉罗玄烨挑开那厚重的红盖头,头一次看到了他的皇后——十三岁的赫舍里沁璇,纤巧的脸上,偏有一对甜甜的酒窝和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尖尖的下巴颌惹人怜爱,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那双安静温柔的眼睛,让玄烨想起了疏林浅草中天真的小鹿。

赫舍里氏在他的注视下羞红了脸颊。

——今日起你就是朕的皇后了。

——臣妾赫舍里沁璇恭请圣安。

——你叫沁璇啊?好名字!我叫玄烨,没外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玄烨。

——臣妾不敢。

——有何不敢?你是朕的发妻,再说了,反正我这皇帝也有名无实……

玄烨诧异地看着赫舍里氏端身从喜床上站起,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

——皇上,您是先帝亲托、万民归瞩的真命天子,岂能有名无实,只要皇上不忘先帝嘱托,不饱食以终日,不弃功于寸阴,夙兴夜寐,谋定后动,臣妾定会看到皇上理政于朝的一天!臣妾愿为皇上,万死不辞!

玄烨愣住了,在辅政大臣鳌拜日益高涨的气焰下,朝中臣工们压根没把他这个小皇帝当回事儿,康熙朝的百姓只知鳌少保,不知皇上。玄烨也一直把自己隐藏得很深很深,即使对最亲近的太皇太后,也不曾完全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心思。

看着这个虔诚地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孩,他头一次感觉到,他是皇帝,有人会全身心地支持他,即使这个人,只是一个小女孩。

玄烨扶起赫舍里氏,她抬起头来,娇柔的脸庞上满是坚韧之色,安静温柔的双眼中,是对他满满的信任。

玄烨感动了。

这是他的皇后啊!

——皇后,朕,必不负你此意!

他要叫全天下知道,他,爱新觉罗玄烨,才是这天下的主人,是实实在在的真命天子,他要让他的皇后赫舍里沁璇,凤仪天下。

其后赫舍里氏果然像她说的那样,全身心地支持玄烨,把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使得玄烨无后顾之忧地投入国事,终于把这江山一手掌握。

康熙十三年五月,赫舍里氏生皇二子胤礽,即于是日崩逝,年仅二十二岁。康熙悲痛欲绝,感念与赫舍里氏的十年恩爱,也顺应汉儒立嫡的趋势,于次年将胤礽册为皇太子……

康熙回忆往事,不由得长叹一声。

太后也唏嘘不已,“一晃都这么多年了,太子都二十八岁了。”

一提到太子,康熙目光深沉了起来,“色赫图氏?她阿玛是谁?”

太后看看手中的册子,“礼部四品员外郎多尔济。”

“多尔济?”康熙略一沉吟,此人不正是在索额图过六十寿辰的宴请名单中么?他唇边浮上一丝冷笑,“倒是用了心思的。”

太后目光闪动,恍然地点点头,“我说呢,那这闺女留是不留?”

“留!”康熙缓缓笑道,“自然要留,而且要留在朕身边,色赫图氏,就封为答应吧。”

父职四品员外郎,女儿却只封个小小的答应,这可谓有些不合常理。

历来四品以上官员之女都是自贵人起封的,只有偶尔被皇帝宠幸的宫女子才会一步一步地从答应开始艰苦地向上爬,甚至就连宫女子也是直接封常在的多,因为不知怎么的,很少有答应能向上晋位的。

康熙自然是经过权衡利害才这么做的,多尔济很有可能是索额图一党的,索额图虽然已经致仕,却是老而不僵,成天界在家呼朋邀友的,若只是吟风弄月也就罢了!可是从那些聚会里传来的密报是一个比一个叫人烦心!幸而到目前为止,他的皇太子还没什么逾行,只是再由得这帮人挑唆下去的话,谁知道会怎么样呢?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还不够多、不够叫他寒心的么……

这会子安排这么个小丫头,想要迷惑他不成?康熙勾起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也太小瞧他了……但是想到那张与孝诚皇后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他还是不由得一阵心烦意乱。

“皇额娘,儿子还有政务要处理,这儿就劳烦您了。”

太后理解地点点头,“皇帝去吧,保重身子。”

“德妃,宜妃。”

二妃忙躬身应道,“臣妾在。”

“你们帮朕好生照顾皇额娘,别让她太操劳了。”

“臣妾遵命,请皇上放心。”

康熙走出钦安殿,打门帘的太监忙唱诺,“皇上起驾——”

可怜外头秀女们膝上的雪才融化,只好又忙不迭地跪下。

康熙对这跪了一院子的秀女们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大步向停在一边的銮驾走去,忽地停了脚步,冷冷地看着跪伏在路边的几名秀女。

却见她跪伏在积雪中,深蓝色的袍子显然是崭新的,那袖口的折痕方方正正的,纤细的双手交叠在雪地上,竟与晶莹的白雪相差无几,而乌黑的发辫一丝不乱地垂在身后,长长的辫梢上系着红色的丝线,丝线尾端打着精巧的穗子。

气氛不对,好强大的气场……同样跪伏在地上的子皎偷偷抬眼,却见那双绣着七彩祥云的锦靴就停在自己边上——正是谖兰的跟前。

谖兰身形微颤,也不知是冻是怕。

大BOSS好像非常不悦啊……子皎埋下头去。

皇帝没走谁都不敢抬头,更不敢起身。

跪伏在冰冷彻骨的雪地上,子皎唯有苦笑——长此以往,岂非很容易得风湿和关节炎。

康熙顿了顿,终是没说什么,便向銮驾走去。

边上的太监急忙大声道,“起——驾——”

帝銮远去,跪着的秀女们这才纷纷起身,几个身体娇弱些的都有些摇摇晃晃了。

子皎见谖兰脸色苍白,只是跪坐着爬不起身,忙过去搀她站起来。

何无才在边上恭敬地对她们说,“姑娘们请随奴才这边走。”

穿过园子,七拐八绕,子皎也不记路了,只记得沿着一条长长的甬道走了好久,甬道两边的望不到边的红墙足有四五丈高,日过正午,甬道中的石砖路上照不见阳光,只有凛冽的穿堂风呼呼地吹。

沿着西六宫的西二长街一直走到底就是咸福宫,此次秀女们果然是住在咸福宫么?许嬷嬷知道得真是清楚啊。

这咸福宫是内廷西六宫之一,琉璃瓦庑殿顶,前殿正门咸福门更是琉璃所制,往里还有四扇木屏门影壁,重门叠韵,华贵无比。据说这咸福宫的形制高于西六宫中的其它五宫,此刻却并无妃嫔居住在内。

既然进了咸福宫,说明已经通过了初选。

院子里三三两两的,站满了先来的秀女,子皎轻轻呵一口气,看看那发白的热气弥散在这硬冷的空气中。自己身边,还剩下魂不守舍的谖兰,泰然自若的幼媛,还有揣揣不安的锡娜,都通过了。

一个五十来岁的太监正在给秀女们分派房间,见何无才带着子皎她们过来,迎上来笑道,“奴才苏顺才给姑娘们请安,姑娘们吉祥!”又向何无才招呼道,“何公公,何侍监吉祥啊!”

“苏公公吉祥!”何无才把秀女名册交给苏顺才,又向子皎等介绍道,“这位是咸福宫殿执守侍苏公公。”

子皎等向那苏顺才略肃了肃,算是见礼。

“哎哟不敢不敢,姑娘们将来都是大富大贵的主子,可别折煞奴才了!”那苏顺才不卑不亢地回礼。他在宫里大半辈子了,太监和宫女嬷嬷不一样,女人看女人往往作不得准,而太监更能体察皇帝主子的喜好,像苏顺才这样的老太监,更是从平日里就了解到了康熙和各位阿哥们的喜好,这会子站在这群少不经事的秀女们中间,稍稍察颜观色,便了然哪些秀女可能被主子们瞧上,因此这选秀的第一关往往由太监们把关。

子皎想起许嬷嬷的这番话,便留心注意那苏顺才,果然,他着力讨好的未必是长相出众的秀女,相对冷淡的,却也未必是锡娜这样才貌平庸的秀女。

秀女们六人一屋,子皎暗想,和大学寝室有得一拼了。

子皎她们这一屋暂时没满,只有子皎、谖兰、幼媛和锡娜四个。安顿好以后,总算有饭吃了,太监们从膳盒中拿出的菜饭都已经冰凉,也不知回笼温过几回了,自然是谈不上什么色香味,但她们大多饿得狠了,吃得也挺香。

子皎吃了没几口就放下了,早上坐车颠得她反胃,又一直空着腹,现在反而不饿了。

幼媛对她笑道,“可是不合口胃?”

子皎强笑着摇摇头,却见幼媛从袋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向自己递来,“给,这是我家嬷嬷亲手做的酸梅子,可好吃了,尝尝?”

子皎本待谢绝,一转念还是接了下来,“谢谢。”却只拿在手上。

见子皎不吃,幼媛浅浅一笑,又转向谖兰,“咱们这儿呀,可能就谖兰马上就要换地方了呢,怕是恩旨已在路上了。”

谖兰脸一红,“姊姊混说什么呢。”

“可不是吗,皇上看着谖兰妹妹,可是坐都坐不住了呢,”幼媛拉着锡娜的手,“咱们呀,快多叫几声谖兰妹妹吧。”

锡娜一脸的莫明,“为什么呀?”

“现在不叫,以后可得叫娘娘了呢。”幼媛笑容满面,但子皎却觉得她看着谖兰的眼神冷冷的,殊无笑意。

谖兰又羞又恼,一下子站起来,“何苦净拿我开心,我成什么人了?”

子皎冲她安慰地笑笑,拉着她的手道,“幼媛姊姊原是说着玩的,可别往心里去。”

幼媛也过来拉谖兰的手,赔笑道,“妹妹可别恼我,我呀,就是这嘴不好,要怪只怪我阿玛给我起的小名儿不好。”

边上的锡娜奇道,“你小名儿是什么呀?”

幼媛抿嘴笑道,“可不告诉你,没的给你取笑,”只悄悄在谖兰耳边说了,只见谖兰‘噗’地笑出声来,横她一眼,“罢了罢了,既是这叫名儿也没法子,我还真能恼了你不成?”

锡娜瞧得心痒痒,急道,“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说嘛说嘛!”

幼媛和谖兰但笑不语,子皎安慰道,“她不说,你就没法子知道啦?你们两家还是世交呢。”这锡娜,瞧着骄横,却是个没心眼的,子皎倒是觉得像她这样的,反而比王幼媛这样八面灵珑的要好相处些,至少锡娜心里藏不住事儿,心里想什么全都在脸面上。

锡娜还待问,却听门外传来苏顺才的声音,“色赫图家的姑娘在么?”

谖兰敛了笑容,应道,“色赫图•谖兰在此,敢问苏公公有何见教?”

门帘一掀,苏顺才满脸堆欢地进来,“姑娘大喜,传太后口谕,正蓝旗四品员外郎多尔济之女色赫图氏册为答应,即刻前往乾清宫侍候。” 苏顺才的声音中带着露骨的谄媚和隐隐的——轻蔑。

答应?子皎与幼媛面面相觑,锡娜则一脸茫然。

却见谖兰脸色苍白,站立不稳似地软软跪下,缓缓叩下头去,“谢太后恩典。”

苏顺才谄笑着扶起谖兰,“谖答应,这可是真是天大的恩典哪,这么多秀女里头,您可是头一个奉册荫恩的,又在御前伺候,将来——可别忘了奴才呀。”

谖兰强笑道,“那是自然,多谢公公。”哆嗦着双手掏出赏银给苏顺才,“请苏公公稍待片刻,容我收拾收拾。”

“那奴才就在门外候着,谖答应赶紧着些,太后口谕可是即刻前往。”

“是,有劳公公了。”

苏顺才一掀门帘出去了,果然就在门外候着。

四人一时无语,锡娜看着默默收拾东西的谖兰,忽然说道,“幼媛姊姊没说错呢!果然再不能叫谖兰妹妹了,那我们是不是该改口叫娘娘了?”

幼媛眉头一皱,“锡娜!”

锡娜不明所以地眨眼,她又说错什么了?

子皎拉着谖兰的手,却觉她手心潮热,指尖冰凉,脸色也愈加苍白,唇角微颤,双眸微蒙雾气,然后眨眨眼睛,硬是把泪水屏了回去,扯出一个笑容,“多谢三位姊姊了,今日一别,恐再难相见,咱们相处虽短,但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的。”

幼媛轻叹一口气,“谖兰,你去了御前伺候,总还是有机会的,你可别灰心啊。”

谖兰笑着点点头,虽然那笑容里只有满满的苦涩,“知道了,谢谢幼媛姊姊。”又转向锡娜,“刚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最后看着子皎,“子皎姊姊,以后不知咱们还有没有机会见面,无论如何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说着泪水到底是落了下来。

见谖兰如此郑重其事地跟每个人告别,子皎不由得觉得心里有些难过。毕竟这不是清宫戏,也不是小说书,这是实实在在的皇宫,候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何况这是皇宫呢?谖兰以四品员外郎之女册为小小的答应,祸兮?得见天颜又是太后亲谕御前伺候,福兮?无论是祸是福,从此莫说萧郎,就连家人也再难得见——何况答应又是最没前途的位份,鲜少有答应晋位的,因此谖兰可谓是前途无“亮”,黯然得紧了。

才一会功夫,苏顺才就在外面催了,谖兰只得抹了眼泪,拿上包袱往门外走去,又回头对子皎等三人笑道,“姊姊们就留步吧,谖兰不会回头的。”

子皎还是跟了出来,谖兰回头看看她,子皎微笑道,“你自管你走吧,别回头,权且就当我代你家人目送你一程。”

谖兰深深地看了子皎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之情,然后毅然别转身跟着苏顺才走了。

子皎站在咸福宫门外,目送着谖兰那尚未长开的瘦小背影沿着西二长街渐行渐远,合身的蓝色长褂完全掩住了她削瘦的身材,长长的辫子纹丝不动地贴垂在身后,她细细的脊梁挺得笔直,一步一步稳稳地跟着苏顺才,越来越远,拐个弯,终于看不见了。

第13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康熙四十一年,二月初二。

所谓二月二龙抬头,天气尽管还是冷得可以,却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康熙爷巡五台山去了,紫禁城仿佛也就显得清闲了起来。

宁寿宫里的太监宫女们一早就起了,先得把挂在宫内各处的春条和挂签悉数收好,算是年节告一段落。

佛堂内檀香缭绕,一片寂静中只听得太后平和的诵经声。

佛堂内照例只有雅塞伺候着,她一边听着太后的诵经声,一边在心中默念着经文,这《大无量寿经》她已经听太后念了二十多年了,虽不能尽数背下,但一边听一边就能自然而然地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只听太后念道:“……佛语弥勒:‘如来兴世,难值难见;诸佛经道,难得难闻;菩萨胜法,诸波罗蜜,得闻亦难;遇善知识,闻法能行,此亦为难。若闻斯经,信乐受持,难中之难,无过此难。是故我法,如是作,如是说,如是教。应当信顺,如法修行。’……”

雅塞满是虔诚地听着经文,心中不由得感叹,世人皆苦难无边,莫说她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以太后之尊尚求超脱六道轮回,以享净土之乐。

“……佛说经已,弥勒菩萨及十方来诸菩萨众、长老阿难、诸大声闻、一切大众,闻佛所说,靡不欢喜。”太后念完最后一句,双手合什拜了下去,又将手中的念珠挂在衣襟上。

肃立在侧的雅塞忙上前一步搀扶着太后站起身来,太后略微活动着麻木的膝关节,雅塞扶着太后走出佛堂,候在外头的执守侍副总管朗兴德忙迎了上来,向太后行了礼,才笑道,“老祖宗无分冬寒夏暑,日日理佛诵经,奴才眼瞅着,老祖宗真个儿越来越像那菩萨宝相庄严了。”

这话平日里说了,太后少不了开心一笑,可这次太后只是微抿了抿嘴角,似有不悦之相,雅塞看看太后脸色,忙向朗兴德叱道,“朗总管说话真是越来越不知分寸了,菩萨定要罚你闪了舌头。”

朗兴德哈腰赔笑,“是,是,雅塞嬷嬷教训得是,是奴才造次了。”

太后瞥他一眼,“得了,你们两个奴才别一搭一挡的了。”

雅塞和朗兴德忙跪下告罪。

“起来吧。”太后仍是淡淡地。

雅塞惴惴不安地站了起来,自打昨儿个惠妃娘娘来请安后,太后心情就一直不大好,旁人不知为何,雅塞却是知道的。

昨儿个惠妃和直郡王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一早来给太后请安,没说上几句就绕上了选秀的事儿,直郡王福晋就提到想从下五旗的秀女里挑几个拨到直郡王府里伺候着,还点了几个秀女的名儿,此事原也平常,雅塞留意听着,一说到那个魏佳氏,太后的脸色就微微变了,偏偏惠妃和伊尔根觉罗氏还懵然不觉。

雅塞当时也觉得奇怪,魏佳氏,听着怎么有点耳熟。

当时伊尔根觉罗氏说完,惠妃以为时机成熟,便向太后请旨,结果太后板着脸拒绝了,话还说得不太好听,“惠妃,你这儿媳妇也太贤惠些了,大阿哥府里伺候的人还少么?”

惠妃和伊尔根觉罗氏登时变了脸色,惠妃勉强笑道,“老祖宗有所不知,大阿哥子嗣单薄,克尔欢这孩子,自打生了弘昱,身子就一直不好,所以……”

太后拂然不悦地打断她,“惠妃不提这茬倒也罢了,提起这个,哀家倒真要问问你这儿媳妇,这些年来,陆陆续续的,大阿哥府上也添了七八个侍妾了,原想着科尔坤家的丫头是个懂事儿的,可怎么都这么些年了,那些侍妾一无所出,她倒是生了四个格格一个阿哥,这事儿皇上和哀家可都看在眼里头,现在怎么着?又来向哀家要人?要回你郡王府又怎么着?白耽误了人家!”

这话说得重了,伊尔根觉罗氏脸色苍白地跪下,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再一吓,竟是晕了过去,顿时殿里一阵混乱,太后更觉厌烦,竟丢下惠妃她们,径自到佛堂里念经去了。

雅塞一边扶着太后的手,一边思索着,魏佳氏……到底在哪儿听到过?

忽然她想起来了,早在岁前,选秀还没开始的时候,就有人在太后面前提起过这个秀女。

那是宜妃和德妃来向太后请安的时候。

记得当时,也是话题绕到了选秀的事儿上,这次选秀,内廷是由德妃和宜妃负责的,德妃正在说着秀女们进宫后安排住宿的事情,宜妃忽然笑着对太后说,“老祖宗,臣妾估摸着呀,这回怕是得考虑一下给十三阿哥的人选了。”

“唔,”太后点点头,“宜妃提醒的是,十三阿哥都十六了,是不小了,还有德妃的十四阿哥,过了年也要十五了,也都到了该分府的年纪了。”

德妃听提到自己儿子,温言应道,“是,皇上上回也提过十三阿哥的事儿,说是这回要先给十三阿哥指个侧福晋,再赏一所宅子,十四阿哥倒是没提起。”

宜妃巧笑嫣然道,“德妹妹怕是不舍得十四阿哥呢,在宫里多留两年也是好的。”

德妃淡然道,“儿大不由娘,不过十四阿哥到底还小着呢。”

宜妃抿嘴一笑,“十四阿哥还小,十三阿哥倒真是不小了,前儿个臣妾还听说,十三阿哥跟德妹妹提起一个秀女呢。”

“哦?”太后也来了兴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德妃,“十三阿哥有中意的姑娘?是哪家的闺女啊?”

德妃脸微微红了红,“哪里是什么中意的姑娘,十三阿哥是为顾八代的孙子来说项呢,臣妾没敢答应,毕竟那是待选的秀女,哪能事先就定下,这也不合规矩不是?”

太后回忆了一下,“顾八代的孙子?就是和十三阿哥要好的那个顾琮?”见德妃点头,太后也啧啧称奇,“那孩子今年才多大呀?”

“回老祖宗的话,那顾琮比十三阿哥还小着一岁呢。”

“年纪倒不小了,”太后点点头,“他看上的是哪家的闺女?”

“回老祖宗的话,是顺天府笔帖士魏其珉的女儿,魏佳氏,听说今年也十三了。”德妃恭敬地回话。

“得,老祖宗,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宜妃收起笑容,“本来成全他们也没什么,不过依臣妾看哪,这规矩还是不能乱,否则叫其他八旗官员晓得了,大伙儿以后还选什么秀女呀,都私下结亲得了,到时再知会咱们一声,这还不都乱套了。”

太后深以为然地直点头。

雅塞回想到当时德妃的表情,那一贯的淡然中竟也露出一丝恼意。

太后想必此时还在为直郡王的事儿不悦吧,年纪大了就是这样,佛念得再多,碰上子嗣的事儿,还是没法子不动心思。

正想着,外头小太监来禀,说是显懿王妃来给太后请安了。

太后脸色稍霁,“快传。”

雅塞也略松了口气,这显懿王妃博尔济吉特氏是太后的表姪女,只比太后小八岁,这姑姪俩一向谈得来,只是显懿王妃近年身体日渐虚弱,进宫得少了,今日进宫,太后必定欢喜。

扶着太后上座,只听得太监通传,老王妃走了进来,还未行礼,太后已经急急地抬手道,“布丹尔,快别拘那些个虚礼了,这大寒节下的,怎么还进宫来?过来坐吧。”

老王妃抬脸一笑,“布丹尔好久不见姑姑了,怎么觉得姑姑反而更年轻了呢!”

太后笑着打量她,“瞧你,还是这么会说话,我都六十出头的人了,哪里还谈什么年轻。”

老王妃坐在太后下侧,雅塞双手将茶奉上,这才匆匆看了老王妃一眼,这个喀尔泌的美人已然韶华老去,肤色白皙却无光泽,且因为瘦,脸上的皱纹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再一瞥,只见老王妃手上松弛而干涩的皮肤上散布着点点斑痕——女人的手,即使再精心的保养也会透露出她真实的年龄。

比起老王妃,太后无异要富态雍容得多了。

太后关注地问道,“丹臻近来好些了么?我问那些个太医,尽是些虚话,绕得我头晕,你倒是给我个实信儿。”

“回姑姑的话,咱们丹臻一直按着方子调理着,好多了。”提起儿子,老王妃的微笑也变成柔和起来。

太后长嘘了口气,“那就好,我就说,那年皇帝要是听我的,丹臻哪儿会受伤落下这病根儿呢。”

“要布丹尔说呀,丹臻倒是乐意呢,皇上也是为了他好。”

听着姑姪俩闲扯家常,雅塞微微松了口气,眼见太后的眉目渐渐舒展开来。

一句话忽地滑过雅塞耳边,她不由得一惊,屏气凝神地听了下去。

“……听说这回秀女里头有些个不错的闺女。”

太后冷下脸来,睨视自己这个姪女,“布丹尔也是来向哀家要人的么?”

老王妃却不惧,仍是微笑着,“回姑姑的话,布丹尔今儿正是为咱们衍潢来的。”

太后垂目不语。

“衍潢才二十二,可自打前年世子福晋病逝,他就消沉得……还说再不续娶了,这怎么成呢,唉,布丹尔是心痛这孩子啊。”

太后微有触动,看向老王妃那张略显憔悴的脸,柔声道,“也罢,本该如此,我的话他总得听吧,你放心吧,咱们都老啦,总该成全孩子们,是哪家的闺女?”

“谢太后!”老王妃不由得也感动,“布丹尔虽没见过,但是听丹臻说是还过得去,好像是个叫魏佳子皎的……”

太后眉毛一跳,雅塞心中也猛地一凛,这魏佳氏还真是……

偷瞥向太后,却见太后居然微微一笑,“布丹尔果真没见过那魏佳氏?哀家那天也没看清呢!”

老王妃微觉疑惑。

“雅塞。”

“奴才在。”雅塞忙躬身应道。

“去把那个魏佳氏叫来,让哀家和布丹尔好好看看。”太后的声音平淡,雅塞却直冒汗,太后好像挺生气啊……她真为那个魏佳姑娘担心起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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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皎跟在雅塞嬷嬷身后,心中忐忑不安。

太后召见?

苏顺才对雅塞嬷嬷非常尊敬,听说是太后召见,苏顺才看向子皎的眼中不由得又带上了些诧异。他被拨来伺候这些秀女,也算是一个美差了。秀女里没有正经主子,好伺候,可是赏赐却不少,他挨个打量下来,自己暗自对这些秀女的前途都有个估算,这个魏佳氏美则美矣,家世却一般,因此苏顺才对她一直是不冷不热的,而现在,太后身边的雅塞嬷嬷居然亲自来宣,他不禁要重新估量一番了……可再看看——雅塞脸上并无喜色……唔,还是等这魏佳氏回来再看看吧……

和子皎一屋的秀女也都一脸的惊疑不定,子皎虽也不免惊惶,却小心地不在旁人面前露了怯,在宫里待了近一个月,这点长进还是有的。

只是她不免想起上个月在钦安殿上,那个宫装丽人在太后耳边说的“这不就是那个……”

那个什么呢?

想起太后那殊无暖意的目光,子皎就觉得心里直冒寒气。

不同于对幼媛的欣赏,亦不同于对锡娜的亲切,更非对谖兰的那一份惊诧,太后看着她的眼神里只有冷冷的估量,而她分明感觉到了太后对自己估量的结果,绝对谈不上喜欢。

真的瞧不上她也罢了,索性给个痛快让她回家,可是她又被留下了,显是对她另有安排。

在咸福宫待了快一个月了,十天后就是二选的日子,太后今日召见,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她忽然心中一窒,想起了数月前直郡王那带着傲慢和隐隐怒气的声音,“既然身为八旗女子,哪里由得了你自己,本王倒是愿意让子皎姑娘到我那郡王府里去学学规矩。”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没去细想这个被自己得罪的直郡王,应该说,她一直是在有意忽略这件事情,但是现在事情摊到眼前了,不由得她不想。

如果换作现在的她,是一定不会得罪那个恐怖的郡王的,那种行为……子皎不由得苦笑——无异于自寻死路,当然,那时的她确实无畏一死。

可是现在呢?

甬道到了尽头,前面就是皇极殿,再过去就是宁寿宫后殿了。

子皎已压下心头的惶恐惊疑,无论如何她都只能往前走,当鸵鸟保护不了自己,只有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才知道如何自救。

到得殿门口,一个小太监迎上来道,“雅塞嬷嬷吉祥,这会子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在里头呢。”

雅塞点点头,把子皎带到一边的偏殿,隔着两道厚厚的棉帘,隐隐听得殿内传来阵阵笑声,雅塞不由得心里一松,回身看向子皎,只见子皎不知是冷是怕,脸色苍白,但是那份镇定倒不假,她不由得微觉意外,还是温言道,“还请姑娘暂且在这儿候着,一会儿太后自会宣您。”

子皎恭敬地行个半礼,“有劳雅塞嬷嬷了。”

雅塞笑笑,她喜欢这个秀女,小小年纪,进退有度,难得的是那双妙目中流露出的真诚,在这皇宫里,哪里还有这样的眼神呢?

偏殿炭火不旺,和室外没差多少温度,窗边摆着乌沉沉的雕木桌椅,进门处还放着与人齐高的青花落地大瓷瓶,莹白色瓷面上淡淡地晕开青蓝色的花纹,瓶中插着几枝红梅,那点点红色给这偏殿带来一丝暖意,空气中飘浮着若有似无的淡淡梅香。

子皎怔怔地走到瓷瓶边,听得雅塞对外面的太监轻声吩咐着什么,然后一掀门帘走进内殿,内殿的笑语声倏地变响,又随着帘子放下被隔得远远的。

雅塞进得殿去,果然见两位阿哥正在向太后说着什么趣事儿,一搭一档的,哄得太后直乐,一边的老王妃更是笑出了泪来,叹道,“两位阿哥真是有孝心,姑姑,布丹尔真是嫉妒死了,我那孙子,一天倒晚自个儿就搭拉个脸,哪里还会想到来陪我这老太婆说笑。”

太后觉得脸上有光,听老王妃语有所指,也不生气,只笑道,“娶了媳妇忘了娘,所以哀家舍不得放孙儿们出去,还不知背后怎么遭埋怨呢。”

老王妃笑道,“可见姑姑是欢喜得糊涂了,不放阿哥们出去,哪来的小阿哥抱呢。”

太后笑着颔首,见两位阿哥都臊红了脸,忍不住打趣他们,“是啊,哀家的小阿哥还不知着落在哪家闺女身上呢?”

胤祥只是傻笑充混,十四阿哥胤祯到底小着两岁,红着脸,半晌挤出一句,“孙儿不要不认识的女人给孙儿生小阿哥。”

见他说得认真,太后不由问道,“哦?那咱们十四阿哥要谁啊?”

胤祯脸更红,太后取笑道,“咱们老十四也长大了,想媳妇儿了。”

雅塞瞅空走过去,笑着请安道,“回老祖宗,人在偏殿候着呢。”

太后敛了笑容,老王妃脸上虽挂着笑,眼睛却忍不住直往外瞄。

胤祥见状忙拉拉胤祯,“那孙儿们就告退了。”

“去吧,雅塞送送阿哥们,再把魏佳家的带进来。”

魏佳?胤祥心中微微一动,当下不动声色地告退,走到外殿,自有太监伺候他们穿上披风。

胤祥笑嘻嘻地问雅塞道,“嬷嬷带了什么人来呀?”

雅塞想起这十三阿哥也向德妃提过那魏佳氏,也不敢直说,“不过是今年的秀女罢了,奴才只是奉命把人带来,旁的可不知道。”

胤祥笑笑,也不再问,倒是胤祯好奇道,“哪家的秀女呀?还要太后召见?”

雅塞浅笑,却不得不回话,“奴才只知是魏佳氏。”

胤祯随意点点头,对胤祥道,“走吧,难得今儿不用上课。”

走过偏殿时,胤祥转头向里看看,果然见到那插着几支红梅的落地青花大瓷瓶边上,立着一个身着蓝衣的纤巧身影,垂坠在脑后的长长发辫衬得后颈露出的肌肤愈发如雪般莹白。

子皎正被隐隐梅香所陶醉,忽然似有所觉地回头,正与胤祥打个照面,不由得愣了愣——好一双清如泉水的亮眸。

只见那锦衣少年,身披素色缎面连帽翻毛边披风,头戴同色貂毛暖帽,帽下丰神俊朗的面容上是那双堪比清泉的双眸——正带着些许笑意看着子皎。

头一次,子皎没有在别人的目光中发现在考量、探究、或其他的什么,只是纯粹的看过来,只有暖暖的善意。

目光胶着只是片刻,子皎回过味来,记起礼仪这回事,微笑着蹲下行礼。

能与太后说笑的一定是有身份地位的,无论如何,现在的她是哪个都惹不起。

胤祥虚抬抬手,也向子皎一笑,便向门外走去,深吸一口寒冷彻骨的空气,走快几步跟上胤祯的脚步。

那张带着自信微笑的秀丽脸孔已经留在了心中。

是了,一定是她了。

胤祥露出一丝微笑。


第14章 昨日种种皆已逝

“奴才魏佳子皎,请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子皎跪伏在地上,冰冷的黄砖地面打磨得光可鉴人,阵阵寒意直透过长袄渗入膝盖。

久久没有声音,子皎只能一直保持着跪伏的姿势。

总算——“抬起头来。”太后冷冷地说。

依言抬头,却没有胆子抬眼,只觉得两道冷冷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

气氛有些压抑,良久,太后冷冷地笑了一声,“长得倒也端秀。”

双膝又冷又痛,有些麻木,但子皎仍是一动也不敢动。

雅塞已将秀女名册交给太后,太后随便看了看,便将名册递给老王妃,“布丹尔也看看吧。”

老王妃接过名册细看。

太后道,“你阿玛在顺天府办了多久的差了?”

子皎忙恭敬地回道,“回太后的话,奴才的阿玛是康熙三十五年从直隶保定府巡道调至顺天府的。”

“嗯——”太后优雅地拉长声调,“你是汉人,原来是哪个旗的?”

“回太后的话,奴才家原是正蓝旗包衣,去年刚抬上正蓝旗。”子皎低下头,不无讥讽地扯扯嘴角,是了,现在是满人天下,她这个汉人总是要受点歧视的。太后看看老王妃,“倒是显亲王旗下的。”老王妃赔笑称是。

“在宫里住得还惯么?”

“回太后的话,托太后鸿福,奴才在宫里头有各位公公和姑姑们照应着,凡事自是比奴才家里要周全些。”

这个魏佳氏外表端秀,举止倒也有礼,只是太后一看到她那柔顺恭谦的样子心头就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只觉那柔顺恭谦里,总像是有些咯人的东西,太后皱着眉轻按太阳穴,挥挥手道,“魏佳氏,打今儿起你就是显亲王府的人了,你回去收拾收拾,一会儿就跟显懿王妃一块儿走吧。”

显亲王府……子皎脑中嗡嗡作响,机械地伏地谢恩,自有太监来带她出去。

走到外殿,只听太后还在对老王妃说,“布丹尔,你要的人哀家给你了,你跟丹臻说,哀家说的,这魏佳氏为奴为婢为妾,全由他说了算,只有一条,这世子福晋自有哀家另外安排。”

老王妃讪讪地应了。

子皎顿了顿,冷冷一笑,为奴为婢为妾,这就是给她安排的命运吗?

即使是丹臻,她也不愿意——她想起了那个有着温暖笑容的王爷,无论如何,他总是想要帮她吧。

走出宁寿殿,一阵严寒扑面,地上的雪虽已扫尽,眼前鳞次栉比的穹庑高檐上仍是积雪未融,蓝色的天空下是一片白色苍茫,显得多么干净——然而这是皇宫,天下最尊贵最庄严最虚伪的名利场。

而她,不过是这名利场上小小的棋子罢了,那些贵人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个念头就可以改变她的命运。

就像阳光中飘浮的尘埃,随便一阵风就不由自主地改变方向。

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子皎捏紧了拳头。

===============

太后和老王妃又随意聊了几句,见太后总是提不起劲来的样子,老王妃便识相地告退了。

雅塞把老王妃一直送出殿外,老王妃面带忧色,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雅塞,你可知姑姑为何不高兴?”

雅塞笑道,“王妃多虑了吧,太后看到王妃,那是高兴都来不及呢。”

老王妃直摇头,“你别哄我,我多日不见姑姑,往日进宫,哪次不是留了饭再走的,难道就为一个秀女,她就要和我生分了?”

雅塞的笑容有些无奈。

送走了老王妃,回到殿内,小益子带着讨好的笑容迎上来道,“老祖宗往佛堂去了。”

雅塞点点头,太后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佛堂,不过今儿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进宫请安的宗室命妇肯定少不了,这会儿实在不该再往佛堂去啊……

雅塞轻手轻脚地走进佛堂,檀香满室,青烟缭绕中,正坛上方的释迦牟尼佛佗低垂双眉,平和地注视着普生万物,他的左手边是绿度母,右手边则是文殊观音和舍利塔,或许在佛的眼中,众生尽是平等的,无论是太后——还是她这小小的宫女。雅塞虔诚地在心中默诵佛号,又向看着太后那挺直的背影,心中微有些涩然——即使是佛,也要分左右尊卑,何况是人呢?

太后的心思,她有些明白,又不尽明白。

从表面上看,那魏佳氏作为待选秀女而与顾八代之孙私结情愫,还惹得直郡王和显亲王都来向太后要人,确实有点太出挑了些,但是这样的事儿在往日的选秀中也并非没有发生过,也不见太后有多生气,不知为何这次太后会如此在意此事,在对那魏佳氏的安排上,也像赌气似的,把人赐到显亲王府里,却又规定只能为奴为婢为妾,这真是有些不合常理。

这几方面看中同一个秀女的事儿实属平常,说起来当年雅塞亦是如此。

她——乌拉那拉雅塞,是已故的步军统领一等公费扬古的妹妹,康熙十六年选秀进宫,当时正值三蕃之乱,康亲王杰书、裕亲王福全先后向太皇太后请婚,不约而同地要了她,两位王爷为征讨三蕃一事素有嫌隙,正好借此事闹开了脸,捣腾得不可开交。太皇太后召见雅塞,问她的意思,雅塞还算聪明,当着两位亲王的面发誓终生不嫁,甘愿服侍太皇太后,如此才留得性命。从此留在了太后身边,这二十几年来,虽非日日青灯伴古佛,但也早已红颜暮去。

也不是没有自怨自艾过,刚进宫时,其他宫人们的指指点点已经够她受的了,后来也就惯了,幸而太后还算护着她。

再后来又见到过几次几人同时看中一个秀女的,都没有像她这样,雅塞也已经明白,当年她之所以被逼到风口浪尖上,只因为恰逢非常时,所遇非常人,如此而已。

那这个魏佳氏呢?雅塞回想那张秀丽端静的面容,那双充满着真诚的明眸,恭敬有礼的举止,实在不易引起恶感,不知太后缘何不喜。

雅塞猛然一凛,不细想倒也罢,细细想来,这魏佳氏,那份品貌性情倒是和良嫔有几分神似。

难道,是因为这个吗?

佛堂内,太后怔怔地看着余烟缭绕的香炉,冉冉青烟中,她仿佛看见一张秀丽端静的面容,永远那么恭谦有礼,娇怯可人……

那便是——先帝顺治最最宠爱的孝献皇后栋鄂氏。

当年栋鄂氏宠冠后宫,顺治对当时的皇后博尔济吉特氏也就是现在的太后百般挑剔,诸多不满,不就是想要立栋鄂氏为后么?

太后的目光变得森冷,她没有忘记先帝的结发皇后是如何被废的。

彼时的栋鄂氏还是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的王妃,顺治十年五月,栋鄂氏以命妇的身份进宫服侍孝庄皇太后,顺治偶遇之,竟为其才貌所倾倒……

废后得知后大为恼怒,寻机向栋鄂氏寻衅,那日,在七月艳阳烈焰之下,交泰殿外的汗白玉砖上,栋鄂氏跪了整整一下午……

顺治与废后素来不睦,本来相敬如冰互不干涉,此事一发,顺治心痛栋鄂氏,愈加痛恨废后的骄横跋扈,一怒之下,竟于顺治十年八月欲下旨将皇后废拙,交大学士冯铨等拟旨,冯铨等却上疏劝谏,顺治大怒,责骂诸臣沽求谏臣之名,又奏请孝庄皇太后,欲降废后为静妃,改居侧宫,旨意到了礼部,结果礼部尚书胡世安、侍郎吕崇烈、高珩等十几名大臣又诚惶诚恐地上疏请求先帝慎重详审。顺治只得命诸王、贝勒、大臣集议废后事宜,结果集议结果是以皇后位中宫,而另立东西两宫,顺治怒而不许此议,下令再议,并责骂了劝谏得最为激烈的几位大臣,如此,诸王大臣方才意识到顺治废后之意已决,皇后最终还是被废拙,降为静妃,贬居侧宫。

经过此次风波,孝庄皇太后在顺治十一年四月初五颁布了懿命,以“严上下之体,杜绝嫌疑”为由,废止大清皇室历代实行的宗室命妇轮流到后宫侍奉后妃的制度,正是这个命妇入侍制度让顺治与栋鄂氏相遇,闹得后宫少了皇后,多了静妃。此时废止这个制度,也是想要亡羊补牢,可是却已经太晚了!

栋鄂氏回到襄亲王府,思念顺治而不得见,再难展笑靥,早已听得风言风语的襄亲王博穆博果尔再也无法隐忍下去,逼问之下,栋鄂氏居然真的承认自己已经与顺治情根深种,襄亲王恼羞成怒,对栋鄂氏大加斥责,当日就冲动地进宫找皇帝哥哥理论。

那时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已经作为皇妃入宫,她尤记得那日的情形,在御花园,襄亲王未经通报,怒气冲冲地直冲进来,到了顺治面前,也不行礼,却只是因气愤而激动得手脚发颤。

顺治只是冷冷地看着襄亲王,目光中,或许还带着一丝愉悦的怜悯——这君兄臣弟之间一触即发的气氛吓坏了甫进宫未经世事的博尔济吉特氏,那时的她还太年轻,不知如何面对这种场面,六神无主。

半晌,襄亲王举起颤抖的手,指着先帝,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也是颤抖的,“皇兄,你……你好……”

顺治轻叹,“朕……对你不起,你不要为难她……”

襄亲王铁青着脸,“这贱妇!我错看了她!”

缩在一边的博尔济吉特氏眼看着顺治的脸色变了,他踏前一步急怒交加地拎着襄亲王的衣领,“你把她怎么了?!”

襄亲王青着脸,露出如刀般的冷笑,“这淫贱无耻之妇,不配活在世上……”

话未完“啪”的一声,重重地一个耳掴打上襄亲王的脸,直打得他摔倒在地,博尔济吉特氏吓得直往后退,她清楚地看见襄亲王的嘴角渗出血丝。

襄亲王昂起头,恨恨地盯着顺治。

顺治有些后悔,想到襄亲王说的话又怒气大炽,顺治的脾气向来刚硬倔强,他狠狠盯着襄亲王,强硬地扔下话,“你若伤她一根寒毛,朕要你——和贵太妃万倍偿还!”说完一甩袖,大步走了。

博尔济吉特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同情地看看襄亲王,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扶起他,柔声问道,“王爷可有伤着?要不要叫太医来?”

襄亲王脸色惨白地摇摇头,挣开她的手,步履虚浮地往御花园外走去,没几步,“噗”地喷出一口红黑的血来。

“王爷!”博尔济吉特氏不由得惊叫,襄亲王只是不理,加快脚步,摇摇晃晃地绝尘而去。

只留地上那口红中带黑的血,触目惊心。

当日,襄亲王急病倒下,并将顺治派去的太医都赶了出来,急怒攻心又延医拒药,一个原本健硕的满洲汉子成了沉绵病榻的赢弱病人。

那年的六月,在孝庄皇太后的压力下,先帝将博尔济吉特氏被册为中宫。

顺治从来不待见她这个皇后,她隐约明白,在顺治心中,皇后这个位子是应该要留给那栋鄂氏的——可惜那栋鄂氏还是襄亲王妃。册封大典上,博尔济吉特氏坐在交泰殿内,脸上带着一丝讥讽的笑容,坦然接受穿着命妇礼服的栋鄂氏的朝贺。

两年后,顺治十三年七月初三,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终于去世,仅隔了六天,七月初九,礼部择吉于八月十九日册贤妃,贤妃栋鄂氏——顺治终还是有一丝愧疚的,谕“和硕襄亲王薨逝,不忍举行……”

不忍,既夺其妻,有何不忍?

确实不急,已等了这许久,最大的障碍已除,何惧再多等些时日……

无论如何,昔日的襄亲王妃堂而皇之地入宫,成了顺治的贤妃,不久又册为皇贵妃,至于她这皇后,顺治更是欲废之而后快,幸而她是博尔济吉特氏,即使不念同宗之情,也要看在满蒙联姻的利益上,她得到了孝庄皇太后的鼎力支持,就连那栋鄂皇贵妃也要知情达理地劝谏先帝。

幸而栋鄂氏早逝,也可以说,是她们博尔济吉特氏好不容易除掉了这个祸害——顺治十四年十月初七栋鄂皇贵妃生下皇四子,顺治欣喜若狂,不顾一切地将刚出生的小阿哥立为皇太子,这个小阿哥却承不起这样大的福泽,翌年正月二十四日便夭折了,顺治悲痛之余,为了安慰栋鄂皇贵妃,立即追封皇四子为荣亲王,也罢,反正祖宗的家法他们早已经弃之不顾,有违纲常伦理之事也已经做下,又焉知这皇四子的夭折不是逼死襄亲王的报应呢?

栋鄂皇贵妃死后,顺治万念俱灰,甚至有了出家的念头——想到此外,太后捏紧了手中的念珠——在他的心中,只有那栋鄂氏才是他的妻,唯一的妻,而她这个皇后,什么都不是……

一边的雅塞听着太后的喘息声变得急促起来,不由得担心地上前一步。

太后垂目看着手中的菩提佛珠手串,这是太皇太后赠予她的,那年她离被废仅一步之遥……顺治十五年正月,孝庄皇太后病倒,却不要她这亲侄女服侍,指名要栋鄂皇贵妃服侍于榻前,而那时栋鄂皇贵妃刚刚生产,尚未出月,元气大伤,又正是早春寒意侵体,从此落下病根,身体也变得赢弱起来。顺治自是把这笔账算到了她的头上,谕责皇后礼节疏阙,命停进中宫笺表,并令诸王、贝勒、大臣议行废后,此事全靠孝庄皇太后强行压下,不然的话,她的下场不会比静太妃好到哪里去。

当时的她满腹怨怼,对顺治,对栋鄂氏,甚至对孝庄。直到孝庄召见,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了一番话,“孩子,别怪姑姑狠心,草原上的牧人让小羊吃得饱饱却让自己的孩子每天干活,最后小羊被带到市场上宰杀,而孩子长大了却能抵御恶狼啊!姑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你保住这个位置”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又有些不甘心,“可是,姑姑,他从来没把我当作他的妻子。”

孝庄的眼中浮上浓浓的怜悯,“傻孩子,你不是他的妻子,你是皇后。”

她怔怔地低喃,“皇后……”

孝庄拉过她的手,把带着体温的菩提佛珠手串放到她的手里,“只要保住皇后这个位置,剩下的,只需要静静地等待。”

从此她虔心向佛,和贬居侧宫的静妃一样,把每天的大部份时间都花在了佛堂之中,在宗教浸淫中寻求心灵的宁静,后宫的那些纷争,越来越远了……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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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表于: 2007-09-27   

卷二 前尘

第15章 小楼池畔荷声静

且说老王妃把子皎从宫中带回显亲王府,并且忧心忡忡地向丹臻转述了太后的话,如此一来,丹臻倒是觉得有些难办了,为奴为婢从何谈起?也罢,要想让太后同意给堂堂亲王世子指个八品笔帖士的女儿,最多也就是妾的身份了,所谓妾,根本就不算什么名份,和奴婢区别不大,丹臻也不愿意这样委屈了子皎。

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于是,子皎在显亲王府的身份变得有些不清不楚,非奴非婢亦非妾,赖管事也觉得为难,不知能不能安排她做事,如果能,又让她做什么事情,如果不能,那例钱和日常用度又按什么标准?

最后还是丹臻发话了,既然她是识文断字的,便让她去书房吧,还拨了两个丫鬟给她,日常用度比照世子侧福晋,赖管事暗自咋舌,暗自觉得又多了个难伺候的主。

丹臻暗底里还想着让子皎和世子衍潢能由此多接触,将来,说不定还能走到一快儿。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两人压根不对盘。

第一日,子皎打翻了砚台,泼了衍潢一身的墨,衍潢怒,子皎忙帮他擦,结果弄得一书房的墨,衍潢心烦意乱地拂袖而去。

第二日,子皎再次打翻了砚台,衍潢躲得快,可是桌上的奏摺不幸浸墨而亡,衍潢又怒,罚子皎把奏摺誊写一遍,通篇一百多个字,子皎写了大半个时辰,弄得两手黑黑,浪费了七八张上好的宣纸,终于大成,得意洋洋地给衍潢看,他看了之后差点没晕过去,没胆把子皎的墨宝交上去,只好自己重写一遍,郁闷。

第三日,子皎被勒令离书桌远远的,于是只好在书架上找书看,翻遍书架终于在底层找到能看得下去的书,看得津津有味,时而啧啧作声,时而摇头感叹,衍潢好奇,悄悄过去一看——《西厢记》?!再怒,指责子皎不守闺训,看此淫书,不料子皎丝毫没有悔意,还说这也算淫书?那《金瓶梅》算什么?衍潢抓狂,于是——子皎被赶出了书房。

第四日,子皎悄悄在衍潢的砚台里滴了几滴香油,衍潢行文不顺,心浮气躁的一天。

第五日,书房门口多了看守,客气而又坚决地把子皎隔离在门外,子皎在府中闲逛了一天,放走了衍潢养的画眉鸟。

今日是第六日,丹臻终于亲自来带子皎去了听荷小楼。

这是子皎来到显亲王府后第一次见到丹臻,对他,子皎说不清是感恩还是怨怼。

或许还是应该感谢他,如果不是他,自己应该还在宫中待选,现在她也已经明白,这个温和的王爷是真心想要自己有个好归宿的,毕竟以她的身份,不可能给他带来什么利益,反而差点为她得罪了太后,这点,子皎从老王妃的只字片语和带着抱怨的眼神中感觉到了。

但子皎不忿的是,他只是微微动念,轻轻挥手,就决定了她的命运,偏偏在这个时代这又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她只有感恩的份。

最气人的是,他居然想把她和那令人讨厌的世子往一路凑,让她做他儿子的小老婆……

凭什么呀,子皎再也懒得装出一副柔顺的样子,这已不是所谓的逆反心理那么简单了,她不要做那个衍潢的小老婆!只要丹臻还有这个念头,她的反抗就会一直继续下去。当然,分寸还是要把握的,命要保住,只要让衍潢对她没兴趣就是了。凭直觉,子皎感觉到衍潢比较喜欢安静听话的淑女,于是她反其道而行之,果然,没几天他就受不了了。

仍是听荷小楼,两人间的气氛却远不如上回那么融洽。楼外微风轻拂枯荷,水面粼波涌动,叠放在桌上的宣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四周满是淡淡的墨香,眼前的女孩面无表情,眼带恚怨,丹臻不由得暗自苦笑。

难道他做错了吗?

他只是,不想看到这充满灵气的小丫头在深宫中憔悴枯萎,至少在这显亲王府,他还有把握护她周全的。

“你这是在怪我?”不知怎么的他就问出了口。

子皎抬抬眼,皮笑肉不笑地,“接下来王爷是否要说这全是为了子皎好?”

丹臻心中一沉,“难道你愿意留在宫里?愿意……做皇上的女人?”

子皎用鼻孔哼了一声。

丹臻有些急了,“你可知留在宫中不等于会容华富贵,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就算你得皇上宠幸,也不可能一步登天啊!”

子皎没好气道,“谁要一步登天了?原来王爷是这样看我的么?再说就算留在宫里做皇上的小老婆,难道不比世子的小老婆要好一点点么?”见丹臻眉毛一动要说什么,又接下去堵住他的话头道,“再说了,为何子皎一定要给某人当小老婆?子皎宁愿一个人,终生不嫁。”

“这也是好随便乱说的?” 丹臻脸一沉,看子皎嘟起了嘴又微觉不忍,柔声道,“相信我,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在我府上,没人会亏待你的。”

“谁说的!”子皎反驳道,“你家世子大人可是连书房都不让我进了。”

丹臻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那也得看你在书房里做了些什么事,老实说,衍潢的忍耐程度已经出乎本王的意料了。”当然也是他事先叮嘱过衍潢,不然的话,子皎可能早就被拖下去打板子了吧。

想到衍潢那气得发青的脸,子皎不由得噗地笑出声来。

丹臻无奈道,“也罢,既然你们不投缘,我不强求就是。”

“谢王爷恩典!”子皎忙来个板上钉钉。

“唉……”丹臻长叹着摇头,“本王恐怕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啊!”

子皎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拱手道,“不过混口饭吃罢了,子皎年纪不大,既是女子又是小人,恐怕是难养得紧,委屈王爷了。”

“本王只得多担待了,”丹臻微笑,有这丫头在身边说说笑笑也不错,可惜衍潢这孩子无福消受,他故作正经道,“既来我府上,也不能成天闲着,我显亲王府的饭可没那么好混。”

“哦,”子皎的笑容僵了僵,“子皎但凭王爷差遣,不过——”小心地看看丹臻板着的脸,“可别再说子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丹臻忍笑道,“记得头回见你,你可没那么小心翼翼啊?”

知道他不会为难自己,子皎撇撇嘴,“没办法,那时你是主,我是客,哪有客向主陪小心的道理?现在不一样了,你是王爷,是主子,我只是个奴婢,形势比人强啊。”

“你这丫头,说得好像我会怎么欺负你似的。”丹臻摇摇头,温和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深邃,“丫头,你不是奴婢,也永远别把我当成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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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夜深了,早些安置吧。”

子皎放下手中的《平山冷燕》,揉揉微微发酸的眼睛,看向站在一边的心竹。

心竹赔笑道,“明儿个王妃就回来了,您少不了得早些去请安的,还是早些安置吧。”

子皎点点头,说来也怪,竖排的线装书看着很累,又都是半文不白的文字,她以前看《红楼梦》时也多有心浮气躁看不下去的时候,现在倒好,这些正宗的古典小说,她看得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可能是因为别无选择吧?也没有别的娱乐活动了,而且她一向爱看书,这里既然没有张爱玲亦舒,亦没有金庸古龙,就连《红楼梦》的作者都尚未出生,也只能看看其他不了解的古典名著了。

丹臻听到她要看书,而且要好看的小说书,便让人捧了一叠书来,没想到此时已经有那么多的通俗小说,倒是有些出乎子皎的意料之外。

在这个时代也搁了半年多了,子皎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心境已经和刚来是大有不同,此处的生活节奏是悠哉悠哉不紧不慢的,在这样的环境下,自己终也比在现代时要平心静气得多了。

心竹一边铺床,一边忍不住埋怨道,“奴婢从没见过像姑娘这么爱看书的,不是奴婢多嘴,王爷对姑娘也太纵容了些,明日见王妃,可没那么好相与了,王妃最不爱这些汉人写的书了,姑娘在王妃面前,可千万克制一二。”

子皎和心竹虽没相处几天,但却看出她是个热心的,对自己也是真的关心,不像另一个丫鬟心兰,对子皎总是冷冷淡淡的。

说起王妃,子皎有些好奇,“心竹,王妃是个怎么样的人?”

心竹想了想,“奴婢只知王妃常年住在盛京,府里只有一个侧妃,三个庶福晋都是不管事儿的,平日里都是古尔吉侧妃在操持着,想来王爷还是和王妃的感情最好,王妃不在时,王爷大多都是一个人住的。”

子皎愈加好奇了,“那王妃为什么要常住盛京?”

心竹摇头道,“主子们的事儿,奴婢哪会知道呀。”

那侧妃古尔吉氏,子皎在刚进府时就见过了,年纪轻轻的,三十岁不到的样子,整个人被包裹在绫罗绸缎金珠翠玉之中,长长的脸和瘦小的身材有些不成比例,实在算不得漂亮,只有一双看起来很厉害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子皎,久久不叫子皎起身,让一边的赖管事觉得非常尴尬。

直到子皎的双膝觉得有些酸软,古尔吉氏才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冷淡地让她起身,随意问了赖管事几句,得知只分派了心竹一个丫鬟,不咸不淡地说道,“这哪儿成呢,魏佳姑娘可是太后亲赐到咱们府上的,虽说还没什么名份,可王爷不是都作主说按世子侧福晋的例份了,就让心兰也跟着她吧。”

心兰正是站在古尔吉氏身边的大丫鬟,她面无表情走出来,向子皎行礼。

子皎只得笑吟吟地谢过。

心竹是丹臻给她挑的,这心兰却明摆着是侧妃的眼线,等闲差不动她。

明日就可以见到这府里的王妃,唉,不知是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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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子皎果然一早就被叫醒了,穿上层层叠叠的衣服,在心竹的服侍下洗漱完毕,便随着心竹心兰向南院走去。

正是初春早寒,枝头才露点点嫩芽,透出暖暖的一点春意。

按规矩,子皎先得到古尔吉氏屋里请安,然后再一起到门口迎王妃。

走到古尔吉氏的屋前,门口的丫鬟忙打起帘子,子皎向里看去,只见三个庶福晋哈尔察氏、觉尔察氏和喀尔库氏都已经到了,坐在正中的古尔吉氏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坐在她下侧的一个年轻女子聊着什么,见门帘打起,古尔吉氏和那女子都向门口看来。

古尔吉氏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冷淡样,坐在她下侧的年轻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姿色全被脂粉掩盖,脸涂得白白的,两颊的胭脂红得有些夸张,显得颧骨更高,弯弯的柳叶眉不自然地向上扬着,一看就全是画出来的,一双丹凤眼倒有几分风流姿态,只是那眼神如刀般锋利。

子皎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心竹忙在子皎耳边小声提醒道,“姑娘,那一位是世子侧福晋——赖布福晋。”

子皎中规中矩地依次向她们请安。

古尔吉氏这次倒是没有为难她,摆摆手就让她起来了。

也没人给子皎看座,她只好在一边站着。

不知为何,屋里竟然变得安静起来。

“听说这次选秀,有好些个贤良淑德的闺秀,可不知太后会把哪家的闺女指给咱们世子啊?” 庶福晋哈尔察氏尖细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屋内的安静。

来了,子皎微微弯起嘴角。

自从她冲着世子的招牌被送到这显亲王府,又受到丹臻的特殊关注,她就知道,一定已经得罪了这些内眷,只是平日少有往来,她们也拿她无法,背后肯定少不了抵毁她一番,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当面损几句,自然不会错过。

庶福晋喀尔库氏巴不得有人先开口,当下笑道,“妹妹听说,太后对世子的继室期望颇高呢,这也是当然的,咱们显亲王府,岂是升斗小民凭着狐媚之姿就能混进来的。”

古尔吉氏冷冷地横了喀尔库氏一眼,轻咳一声,喀尔库氏原本讥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讪讪地低下头去。

子皎微觉诧异,没想到古尔吉氏居然会帮着她。

那世子侧福晋赖布氏却挑眉一笑,声音柔和,“庶福晋可别忘了,咱们这儿还有位客人呢,您说话可得注意着点儿。”

喀尔库氏有些尴尬地笑着,“瞧我这嘴,习惯了——”又转向子皎,“姑娘别见怪,你老姊姊我可没什么旁的意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子皎微笑着点点头,赖布氏却掩嘴笑了起来,“庶福晋又搁这儿乱搅和辈份了,魏佳姑娘可是太后亲自指给世子的,就算没名份,总也是世子的人了,您哪里就成了她的老姊姊了?”

喀尔库氏一愣,会过意来,也配合地露出自责的表情,“是是是,还是慧薰说得对,我这个当姨娘的可真是老糊涂了。”

慧薰放下手,眯眼看向子皎,“魏佳姑娘来咱们府这么多天,慧薰还是头一次见到魏佳姑娘呢,今儿一见,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才,怪不得世子也常惦念着呢。”

世子会惦念她?怕是惦念着怎么报复她吧……子皎忍不住弯起嘴角,“福晋说笑了,子皎原就是个不知礼数的,常常得罪了人还不自知,只盼世子和福晋不要见怪才好。”

慧薰扯起一边嘴角,十足讥讽地笑道,“魏佳姑娘深得王爷欢心,自然比慧薰这样不知趣的女子要跳脱一些,同样的事要是慧薰做了,恐怕早就……哼哼,也只有魏佳姑娘才能如此,世子喜欢都来不及,又怎会怪罪。”

这小姑娘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子皎仍带着笑容,眼神却愈发冷了下来。

“好了慧薰!”古尔吉氏又发话了。

慧薰只得不甘不愿地闭上嘴。

用过午膳,子皎承受了种种或明或暗的言语和目光的讥讽,总算有小厮过来禀报,说是王妃的车驾已在城外了。

众女眷在古尔吉氏的带领下往府门口走去,又是丫鬟又是老妈子的浩浩荡荡一大队人,子皎放慢脚步走在后面,心兰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只有心竹还跟在她身边,赖管事带着十几个小厮走在最后。

赖管事只来得及和子皎交换一个礼貌的眼神便被叫走了,大多数丫鬟和小厮并不认识子皎,但是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太后亲赐的秀女,身份未明,很得王爷眷顾,不过他们在看到心竹之后,就明白子皎就是那个神秘的秀女了,打量向她的眼光中不免多了许多揣测,子皎只好一概就当没看见。

到了大门内的中庭,所有人都自觉地分两排站好,心竹引着子皎站到了慧薰的身后。

慧薰看来是打定主意把子皎当空气了,高傲得一个眼神都欠奉,子皎倒也乐得自在。

一行人恭敬地站在原地等候王妃的大驾,随着时间的流逝,古尔吉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原本交头接耳的丫鬟们也都渐渐止了声,偷偷观察着主子们的脸色。

子皎早已经站得脚底发酸,只好轮番把身体的重心在左右脚之间更换。

天色阴沉了起来,先头出府迎接的小厮终于小跑着回来,到古尔吉氏跟前打千道,“禀福晋,王妃那边儿传话过来,说是车坏了,今晚就在城外别馆歇着了,请侧妃和福晋们也回房歇着,不必来迎了。”

古尔吉氏黑着脸,摆摆手,“即是如此,那大家就散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跟在各个脸色不善的主子身后慢慢散去。

迎接就这样虎头蛇尾的不了了之,真无聊,浪费时间和精力,子皎不齿地想道,这位王妃也真是会给人下马威。

正要回房,赖管事却一头汗地跑到子皎跟前,“姑娘,王爷有请。”

边上众人闻言都纷纷转头向子皎看来,子皎对那些目光中的惊诧、猜疑和轻蔑泰然处之,跟着走在前面引路的赖管事徐徐离去。

看方向,竟是往会客的偏殿而去。

赖管事通报后,子皎进了偏殿,丹臻正在和一个年青男子聊着什么,见她进来,两人停下话语向她看来。

丹臻的眼波中带着些莫明的情绪,而另一个年青男子打量子皎的眼神中有几分疑惑、些许恍然,细看那眉目,削瘦略显苍白的面容、黑沉沉的眼眸竟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只见他头戴黑色砧绒六合帽,身穿褚色绣团福织锦缎面长袍,腰间系着明黄色的腰带——

黄带子?!皇子?子皎一惊,蓦然惊觉自己的打量又暴露出了“无礼”的真面目,忙蹲身行礼。

丹臻抬手道,“起来吧。”

子皎站起来,微微抬眼,却见那皇子还在打量着她。

丹臻微笑道,“子皎,这位是四贝勒,你应该见过的。”

第16章 潇潇微雨自在情

四贝勒……子皎想起来了,内务府的小院里,自己唱歌被他们撞见,不由得脸上微微发烧,掩饰着向那四贝勒行礼。

“免了吧。”四贝勒胤禛声音清冷,他有些意外,老十三托他来向显亲王要的人,原来是她。

那日她唱了一首奇怪的歌曲,说是市井小调,却是闻所未闻。

显亲王当日对她的态度也有些奇怪,果然后来便向太后把她要来了府中,说是指给世子的,却是什么名份也没有,听说——太后金口,这魏佳氏只能为奴为婢为妾。

既是奴婢,那买卖绶送皆可由主子安排,何况是他堂堂贝勒爷来开口,又为何多此一举地要问她自己的意思?难道,这个魏佳氏真有多么特别不成?

他细细地打量着她,不意外地见她的脸微微红了起来,躲避着他的目光,可是眉目间仍是一片坦然,不若寻常女子般的娇羞。

她那黑白分明的双眸中,似有一股不拧不折的坚韧。

胤禛忽然有些明白大阿哥了,这样的眼神如此难求,身为一个男人,又怎会不起了好胜之心呢?若是能让这眼神为自己化为似水柔情,岂不是一大快事……

丹臻清清嗓子,开口道,“子皎,你可愿意到四贝勒府上去?”

子皎猛然抬头看向丹臻,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丹臻心中一跳,竟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受,然而面上仍带着谦和的笑容,“你毕竟是太后亲赐,本王要听听你自己的想法,你若是愿意的话,此刻便可随四贝勒去,如若——”顿了顿,看看胤禛,还是说道,“若不愿意,本王亦不会勉强,自会为你做主。”

子皎定了定神,她听出丹臻的言下之意——其实也并不太情愿让她就这么跟着四贝勒走了。

然而——她看向胤禛,自己又是走了什么华盖运,能让堂堂的贝勒爷开口要人呢?

见这小妮子那带着疑惑的目光投过来,胤禛从容地笑笑,接着丹臻的话茬问道,“不知子皎姑娘作何打算?”

子皎浅浅一笑,“子皎不敢有何打算,既然王爷和贝勒爷开恩问子皎的意思,那就恕子皎无状了,不知贝勒爷要子皎到贵府所为何事?能否说来看看子皎能否办到,若是不能,也省得耽误了贝勒爷的正事。”

见子皎虽然话语谦卑有礼却是目不转瞬落落大方地看着自己,胤禛心头不由得涌现些许异样的感觉,这样的气度风华,竟不像一个稚龄女子所有。

丹臻舒了口气,也看向胤禛,他也想知道,为何一向淡泊女色的胤禛会为了子皎特地来跑一趟。

胤禛略一沉吟,决定实话实说,“实不相瞒,我乃是受人所托,”顿了顿,迎向子皎的目光缓缓道,“顾琮此人——料想子皎姑娘应该识得吧?”

顾琮!他?

看到子皎震惊的样子,胤禛满意地笑笑,“看来是无误了,如此便动身吧,一应衣物也不必收拾了。”

子皎茫然地看向丹臻,只见他一脸的黯然,不知为何她心里觉得一阵难受,见胤禛向自己走来,不禁后退两步,“四贝勒此言,恕子皎不明白。”

胤禛止步,眼中带着一丝疑惑,仍是好生言道,“子皎姑娘不明白?十三阿哥为了成全你们这对有情人,先去找了德妃娘娘,谁知你已被太后赐到显亲王府,我瞧着用方也是个有情义的,你莫要有顾虑,显亲王不会为难你。”

子皎只是摇头,颇有啼笑皆非之感,“成全我和顾琮?贝勒爷莫不是开玩笑吧?子皎何时与顾公子……”想起那天顾琮时时的欲言又止,不禁心一沉,顾琮说会救她,就是这样救吗?子皎除了摇头还是摇头,又不由自主地看向丹臻,还好他倒没什么不悦的样子,还冲她笑了笑。

胤禛双眉微拧,又见子皎频频向丹臻看去,再看丹臻一脸关注随即释然的表情,心中不快,但他近几年来一直努力克制情绪,即使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至少不会浑浑噩噩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当下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子皎。

见丹臻的笑容,子皎心中一松,却感觉那边胤禛周身的气息冷了下来,不由得缩缩头,打了个寒战——这四贝勒好可怕!为什么他仅仅是沉下脸,还没说什么,那气势居然就比暴跳如雷的直郡王还要恐怖……

子皎勉力镇定情绪,向胤禛赔笑道,“子皎在此多谢贝勒爷和十三爷仗义出马,只是子皎与顾公子只是一面之交,实在谈不上一个情字……”抬眼瞧去,那胤禛的目光仍是冷冷的,子皎不想再忍受这种低气压,心一横,“蒙顾公子错爱,子皎万分感激,但是子皎对顾公子若有情,也只是友情,即使因此辜负了顾公子、贝勒爷、和十三爷,子皎也只能说声抱歉了。”说完便跪了下去,静候这冷若冰霜的贝勒爷发落。

一时气氛仿佛凝固。

丹臻看看面无表情的胤禛,又看看一脸平静跪在地上的子皎,这位四阿哥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子皎要是得罪了他,就算是有自己护着怕是也讨不了好去,有心说几句圆场话,又觉胤禛刚才的神情分明已对自己见疑,怕是圆场话由自己说出来反而坏了事,不由得暗暗着急。

却见胤禛唇边慢慢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罢了,如此——有子皎姑娘这句明白话,我也算是有交待了。”

“子皎多谢四贝勒包涵!”子皎舒了口气。

胤禛却不叫她起来,斜睨了丹臻一眼,闲闲地开口,“听闻显亲王有意将子皎姑娘许给世子,这也是美事啊,不知何时行礼?我也好知会用方一声,少不了来讨一杯水酒,毕竟——子皎姑娘说的,他们也是朋友一场。”

丹臻略有些尴尬地笑笑,“本王正要等王妃回来商量此事,至于世子的婚事,总还需太后定夺。”

胤禛故作诧异地扬眉,“太后不是已将子皎姑娘指给世子了?还要作何定夺?”

子皎暗自冷笑,这四贝勒——是想要借此羞辱她吗?可惜了,她可不吃这一套。子皎抬起头,面无表情,连声音也是平平的,“贝勒爷明鉴,太后娘娘金口,只是让子皎来显亲王府为奴为婢,并未将子皎指给世子大人。”

这丫头,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脾气。

胤禛注视着子皎,“那么你是情愿为奴为婢了?”她是太过愚顽还是太过机敏?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嫁给用方,她还可能为正室。

子皎抬眼,对上胤禛的目光,居然笑了,只是那笑容带着疏离与防备,“贝勒爷好糊涂!”不管胤禛和丹臻脸色都一变,仍继续道,“子皎又不是生来低贱的,怎会甘愿为奴为婢?再说了,”她笑吟吟地看向丹臻,“王爷恐怕也已经发现子皎是个笨手笨脚的,能做什么呢?怕是也没指望子皎来侍候人呢。”

丹臻嘴一抿,忍不住轻笑出声,配合地点头,“本王府里不缺奴才,就不指望子皎了。”

见他二人眉目往来,胤禛强忍着心中涌起的阵阵不快,向丹臻问道,“那王爷打算如何安置子皎姑娘呢?”

丹臻笑容一僵,子皎已经抢着说道,“贝勒爷恕子皎无状,您这可是逾越了呢!这是王爷家事啊。”

“子皎!”丹臻忙喝叱,“不得无礼。”

胤禛却不见恼,反而微笑了起来,他现在终于相信老十三跟他说的话了,这个小女子可不简单。

那是自然,子皎毫无畏惧地迎着胤禛的目光,反正已经得罪了个直郡王,不怕再多得罪个多罗贝勒,总不能让自己憋屈死吧!债多人不愁嘛,再说,反正还有丹臻能帮她抵挡一阵。

却见胤禛带着温和的笑容上前一步虚扶起子皎。

这位贝勒爷怎么也不像生气的样子,怎么还笑呢?奇怪……子皎心中没了底气,完全是外强中干。

“子皎姑娘说得是,这是显亲王府的家事,自有王爷王妃安排,” 胤禛点点头,转向丹臻,“请王爷务必将安置的结果知会一声,我也好向用方交待。”

“那是当然。”丹臻点头。

“那今日叨扰王爷了,我还有些杂务要处理,就此告辞了。”

“也好,四阿哥请便。”

丹臻还待送出门去,胤禛却道,“王爷请留步。”眼睛却看向子皎。

丹臻岂有不会意的,忙道,“子皎,你代本王送送四阿哥吧。”

子皎只好百般不情愿地跟在胤禛身后。

胤禛不紧不慢地走着,不像是赶事情,倒像是一路在看风景。

也是,再过两天就是清明了,昨天下了一整天的细雨,整个显亲王府都变得湿漉漉的,枝头发出嫩绿可人的细芽,空气中有好闻的青草清香。

从早上折腾到现在,子皎刚刚发现,其实这显亲王府的景色还是不错的,来这个时代也将近半年了,她仿佛今天才调整好时差——也就是农历与公历感觉上的时差,现在还是二月份,但是按公历算的话,应该已经快四月份了吧?清明节呢!子皎记得,清明节一般都在公历四月五日左右的。

北方要比南方冷一些,但是春分过后,渐渐的也回暖了,宫里早在二月二就下了换装令,把夹棉的、带饰毛边的、厚厚的冬装换下收好,开始着色彩相对艳丽的春装。可是要说真正暖和,还是近几天的事儿,前几天子皎穿着单薄的春装,都不大愿意出门,可是房里也不暖和,因为下了换装令以后,屋里就不能再烧炕,也不能再用暖地龙了。

没想到一场绵绵春雨,一下子,春天就这样真正地来了。

子皎深吸一口气,干净而又潮湿的清香,春的气息。

天空是阴而不沉的,大面积的反射着光线。

忽尔,细细的雨丝静静地飘下。

远处的琴声若有似无地飘过来,叮——叮——咚——悠扬的古琴,缠绵的春雨……

胤禛微微回头,见子皎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浑没注意脚下的青苔鹅卵石路,果然脚一滑,仰面就要摔倒。

完了!后脑勺着地啊!子皎心中惨呼,闭眼,只等着承受着陆的痛楚,却只觉胳膊一紧,有人紧紧地拽住了自己的胳膊。

惊魂未定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略显苍白的削瘦脸庞,浓浓的双眉下,墨玉般的眼眸中有着一闪而逝的关切。

雨丝细细密密地打湿了她的脸庞,透过湿润的眼睫看去,他的肩头也是湿的,黑色砧绒六合帽上均匀地铺上了一层晶亮的细小水珠。

远处的琴声仍有一下没一下地响着,不知是什么鸟,躲在檐下婉转地唱着。

气氛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子皎微微一挣,他随即松开手。

有些尴尬,子皎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低头行礼道,“多谢贝勒爷。”

胤禛沉默地注视着她,子皎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热,良久,终于听他轻声道,“唔,起来吧。”

子皎松了口气,胤禛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耳朵,一向清冷的目光中不由也带上了些许暖意,随即转目看向路边挂着水珠的小树枝,轻咳了一声,转身继续走。

她忙加快脚步跟上,却见他又顿住,“路滑,小心脚下。”

子皎唇边浮起笑意,“是,谢贝勒爷。”果然留心看着脚下,一步一步稳稳地跟在他后面。

到了府门口,一个小厮撑着油布伞从耳房中跑了过来,一边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哟我的爷!瞧您怎么浑身都淋湿了,小心受寒啊!”跑到近前,看到跟在后面的子皎,那小厮不客气地指责道,“你怎么当差的?也不拿把伞,淋坏了我们爷可怎么办?!”

子皎抬头看看胤禛,春雨虽然绵细却密集,果然已经把他淋得透湿,不由微觉得内疚,嗫嚅道,“对不住,我……我没注意……”

那小厮叱道,“没规矩!当着爷的面还一口一个我的……”

“好了,常顺。” 胤禛喝止他,“这是魏佳姑娘,有你这么没上没下的么!”

常顺缩缩头,揣揣不安地看看子皎,心里直骂自己走了眼,这姑娘穿的果然不是下人的服饰——原来就是那个魏佳姑娘呀,那天十三爷是怎么说来着?魏佳姑娘可是敢当面让直郡王下不了台的主,爷今儿就是为她来的,惹恼了她,自己今后还想有好果子吃么……忙赔笑,“原来是姑娘,奴才走眼了,姑娘大人有大量,可别跟奴才计较……”

子皎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没事儿,是我疏忽了,你快让贝勒爷换身干净衣裳吧,可别着了凉。”

胤禛转身,见子皎也是浑身湿透,便问常顺,“还有伞么?”

常顺道,“回爷的话,车里还备着两把呢。”

胤禛嗯了一声,吩咐常顺去备车,又接过伞,递给子皎,“子皎姑娘也快回去换身干衣裳吧,你是女孩子,这会子经不起冻。”

子皎默默接过伞,低声道,“多谢贝勒爷关心。”

胤禛点点头,转身向府外走去,子皎跟在后面,还是把伞高高举起,遮在他头上,胤禛看看她,她身高只到他的肩膀下,举着伞显得很累的样子,于是还是接过伞,右手将她拢得近些,勉强两个人撑一把伞。

子皎先是有些不知所措,待要往伞外退开,胤禛的右手却坚定地将她拢回来。

还好车子已在府门口候着了,坐在车夫边上的常顺见胤禛和子皎同撑一把伞走过来,心中诧异,面上却丝毫不显露,只管跳下车摆脚踏,伺候胤禛上车。

胤禛上了车,把伞递给子皎,子皎接过,他却不放手,子皎一楞,抬头看去,那双墨玉眸子在车篷阴影下闪着隐隐的光茫,子皎不由得心中着慌,颤声道,“贝勒爷还有何吩咐?”

见她一脸局促,一阵风吹来,她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更显出两颊的红晕。

胤禛唇边缓缓勾起一个笑容,慢慢松开手,盯着她的眼睛,“真的对顾琮只有友情?”

第17章 狭路相逢终有时

“真的对顾琮只有友情?”

子皎心烦意乱地放下书,走到窗前,推开窗。

清风夹着细雨飘在脸上,一阵清凉,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那双黑沉沉的眼眸直直地看着她,她一下子想起初见面那天。

她唱了一首歌,那双眼眸也是如此地打量着她,仿佛一汪深潭,初看平静无波,细看时却是深不可测、暗流涌动。

他轻轻问她,“真的对顾琮只有友情?”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他仿佛只是接着之前的话题,最后确认一下。

但是,为什么他的眼中有一簇小小的火光,那样的流光异彩,仿佛,这不仅是一个确认,一个结束,还会是一个开始。

不——子皎猛地睁开眼,四贝勒,皇子……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她早已明白,皇子意味着什么,他们的身份有着云泥之别,那——决不可能。

况且,她自嘲地笑笑,以他的身份,应该早就妻妾成群了吧。

“姑娘,您怎么站在风口啊!”心竹一进屋就大惊小怪地走过来,“今儿个淋得透湿,这会子又站着吹风,这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好啊!”

子皎无奈地看看她,为什么跟着她的丫头都这么啰嗦啊,那喜儿也是这般,想到喜儿,微觉怅然,不知道秀瑛和喜儿现在怎么样了……

天色微微暗了下来,心竹将窗关上,点起蜡烛,“姑娘爱惜些自个儿的身子吧,就当是可怜奴婢了,姑娘要是病了,奴婢少不了得受罚了。”

“姑娘。”心兰在门外轻声道,“世子让您到书房去。”

子皎一怔,衍潢找她?居然还让她去书房?“知道了,我吃好饭就过去。”

“世子说,让您现在就过去。”心兰的声音冷冷的。

子皎无奈,“好,我这就去。”

心竹忙道,“姑娘,您还是先换件衣裳吧,您发髻有些松了,一会儿奴婢帮您重新梳一梳吧!”

子皎无奈地换了衣裳,在镜前坐下,任心竹摆弄,模糊的铜镜中,只见心竹满脸喜色,不由得暗暗叹息。

衍潢找她有什么好开心的,肯定没好事。

心竹这丫头,一心以为子皎是将来的世子福晋,或者至少是侧福晋。

拆了发髻,长长的头发披下来,子皎坐着,头一次注意到自己的长发又浓又密,直垂至地,见心竹把梳妆台里的牛角细齿栉拿了出来,顿觉头大无比,心竹每天早上都用这把细齿栉帮子皎细细地撸一遍头发,一梳就要梳很久,子皎可没兴趣再试,忙道,“用这个梳太费时辰了,就简单些编根辫子吧!”

心竹道,“那怎么成?衣饰发冠都是礼数啊,难得世子召见姑娘,姑娘可不能失了礼数,奴婢只在发髻表面梳梳,理顺就行,不费时辰的。”

还是给子皎绾了个小二把头,脑后垂着燕子尾,插上珠钗,戴上相配的耳坠,心竹后退一步,略带惋惜地叹道,“可惜姑娘的体已首饰太少了,不过也好,以姑娘的容貌,原也不需太多装饰,这样倒显得素雅。”

心兰在外面催道,“请姑娘快些吧,世子等着呢。”

“行了,”子皎推开心竹拿着细粉的手,“不化妆了,别让世子等得久了。”

心竹不放心地看看,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也算是明艳动人了。

子皎想了想,附在心竹耳边吩咐了几句,心竹一脸的不确定,疑惑地看着子皎,子皎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心竹犹疑地点点头。

子皎稍稍放下心来,出了门,跟着心兰往书房走去。

天色将暗未暗,灯笼尚未挂起,晦涩的光线下,什么都显得有些模糊。两人沿着回廊走着,细细的雨丝打在身上,只觉丝丝寒意渗入单薄的衣裳。

到书房门口,门外的小厮向内通传,只听门内传来世子的贴身小厮桐福的声音,“爷,魏佳姑娘到了。”

随即门打开,桐福笑着迎出来,“魏佳姑娘快请,主子等着呢。”

子皎笑着点点头,便走了进去。

书房里可能一天都没开过窗,淡淡墨香暖融融地扑面而来,子皎顿了顿,见衍潢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便识趣地站在原地,半蹲下请安,“奴才魏佳子皎请世子爷万安。”

衍潢继续写着,看起来,不像是奏摺,也不知是什么。

这蹲安哪里可以一直蹲着的?为什么总是有人为难她呢!子皎暗暗可怜起自己来了,没身份,没地位,还老是不招人待见。

唉,膝盖周边的肌肉好酸啊……

唉,万恶的封建社会啊……

衍潢好整以暇地写啊写啊,不看她也不叫她起。

子皎终于怒了,什么世子嘛,小心眼,她怒视衍潢,大声道,“奴才魏佳子皎请世子爷万安!”

衍潢这才忽然惊觉似地抬头看看她,“哦,你来啦,起来吧。”

子皎站起来,只觉得膝盖关节无力,头一阵晕,微晃了晃,强自稳定,不管怎么样,她可不要在这世子面前出丑。

衍潢一边写着,一边漫不经心道,“杵在那儿作什么?过来。”

子皎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衍潢抬头,语带讥讽,“怎么?怕爷吃了你不成?”

子皎昂了昂头,一个讥讽的笑容丢回去,“世子爷忘了么?您对子皎下了禁足令,不让子皎靠近书桌的。”

衍潢放下笔,向子皎走过来,笑道,“怎么这会子这么听爷的话了?不跟爷对着干了?”

子皎一脸的皮笑肉不笑,“世子爷别尽消遣子皎了,子皎哪儿敢跟您对着干呀?”

衍潢哼一声,“你好大的胆子!”

子皎歪着脑袋,一脸疑问,“世子爷这话从何讲起?”

衍潢斜睨她一眼,“爷不管你是怎么让王爷把你弄进府里来的,既然来了,你就得安份些!”

子皎冷笑,“请问世子爷,子皎又哪里磕着您的眼了?请您明示。”

衍潢一怒,又强自忍下,“爷不跟你计较,你回去收拾收拾,一会儿你就走。”

“走?”子皎奇道,“去哪儿?”

身后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去直郡王府。”

子皎大惊失色地转身,只见屏风后转出来的人,赫然便是那直郡王胤禔。

胤禔一脸得意的笑容,“魏佳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子皎冷冷地看着胤禔,“我道是谁呢,原来是直郡王。”

“大胆!还不向直郡王行礼!” 衍潢怒叱。

子皎轻蔑地看了衍潢一眼,“世子爷急什么?直郡王都没跟子皎计较了,您这样多没风度。”

衍潢脸色铁青,“你——”

“衍潢,别动怒,” 胤禔难得的没有发怒,还笑嘻嘻的,“子皎到了我府上,我自会调教得她乖乖的。”那志得意满的语调中,不免带了些残忍的意味。

“直郡王,您逾越了。”子皎自知不幸,语气放缓,话语中竟是半点不让,“子皎是太后金口,赐给显亲王爷的,子皎的去留,自当由王爷决定,您这样,不但对世子爷不好,太后和王爷的面上也过不去啊。”

胤禔昂起头,十足傲慢地笑道,“本郡王向王爷要一个奴才,这点薄面王爷总要给本郡王的,至于太后那边,哼,你还真当自个儿是人人都要抢的宝了?太后哪里还会记得你这小小奴才,你去留也罢,死活也罢,谁知道,谁记得?哈哈,哈哈!”

子皎心念急转,忽然笑道,“看来直郡王此次是定要好好教训一下子皎的了?” 烛光中,那笑容如此明媚动人,竟让胤禔和衍潢一时呆住了。

随即胤禔目光轻薄地打量着她,笑道,“你若是乖乖的,爷我也可以换个法子教训你。”

子皎强忍心中的不适,带着娇嗔的笑容斜了胤禔一眼,“子皎性子不好,数次冒犯,直郡王不知该有多恼我呢!”

胤禔骨头顿时轻了一半,笑容愈加轻浮起来,“那你随我回去,不就知道我恼不恼你了?”说着走上前一步,就去拉子皎的手。

子皎忙退后一步,躲过胤禔的手,见他脸色微变,忙笑道,“直郡王,您急什么——”

“唔?”胤禔打断她的话,危险地眯起眼睛,“不,我不急,你还有什么招数?还想怎么戏弄本郡王啊?真当本郡王是好糊弄的么?!”

子皎急得六神无主,心中狂跳,不禁向门外看去,唉,怎么还不来……

“你也不用收拾了,现在就跟本郡王走。” 胤禔一把抓起子皎的手,便向门外走去。

“不!我不去!你放手!放——手——”子皎拼命挣扎,可哪里拼得过胤禔这武将的力气,只能一路抓着能抓到的东西,手指拼命抠住门框。

胤禔怒道,“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用力一甩,子皎只觉得一阵剧痛,手已经松了,连指甲都断了好几片,随即重重摔倒在外面的湿地上,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眼前一片模糊。

子皎只觉心中绝望,忽然想起来,放声大叫,“王爷救我!救命啊——”

“贱婢!”胤禔怒不可遏,也不管她死活了,当头一脚踢过来,子皎下意识地用手挡了挡,正踢中手臂,又是一阵剧痛,子皎只觉得眼前发黑。

“住手!”

胤禔还待再踢,闻声一楞,抬头时,只见丹臻急冲冲地跑过来,见子皎发髻散乱地倒在地上,左手手指血肉模糊,丹臻不由得急怒攻心,脚步微乱。

他蹲下身,将子皎扶在怀中。

子皎只觉得自己靠在了一个滚烫而微颤的怀抱,勉力睁开略微涣散的双眼,正对上丹臻焦急而明亮的双眸,一下子放下心来,轻声道,“王爷,你……你总算来了……”

丹臻抬头狠狠瞪了胤禔一眼,冷声道,“大阿哥,本王今日还有事,就不留客了,您请自便吧!”

胤禔有些下不来台,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丹臻抱起子皎,站起来,却觉得一阵头晕。

衍潢忙抢上一步扶住他,“阿玛!”

丹臻冷冷地睨他一眼,“还不快去请大夫!”

衍潢脸上不知是雨是汗,低下头,“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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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皎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眼睛却睁得大大的。

这副身子是娇弱的,身无四两肉,力气也小得很,她身上多处擦伤,左手断了三片指甲,几乎是整片指甲翻掉了,被踢的那一脚不巧也踢在左前臂,骨头八成是断了,现在断骨处肿了起来,可能还有内出血,肿起的地方变成了深深的青紫色,心竹抽泣不已,看着这伤就几乎昏过去。

奇怪的是子皎居然没有晕过去。

大家想当然地认为她一定已经晕过去了,以致于衍潢请来的大夫刘太澄走到床前,猛然看到她睁大的双眼还吓了一跳。

看着自己的肿得高高的手臂,子皎不由得担心起来,这前臂是尺桡骨干,有两根骨头,不知是不是都断了,如果都断了,就是放在现代,也是很麻烦的,这里的医疗水平……唉……

别误会,子皎并非学医的,在现代,她学的是英文专业,毕业后从事翻译工作,一家涉外医院经常让她翻译一些文献资料,就这样她才知道了许多一般人根本不会接触到的医学专业术语和基本知识。

刘太澄现年三十有一,是内城官办医馆的游方客座大夫,年纪虽轻,医术却高明,他神情凝重,动作轻柔,手脚飞快地先把子皎的手指处理了一下。

子皎忍痛留神看着,诧异地发现那刘太澄居然把她翻落的指甲盖在血淋淋的指头上,敷上厚厚的药膏,再用干净的“纱布”包好——那是一种织线经络较粗的细棉布,只是没有现代的纱布那么白,看起来也不像消过毒的样子。

唉,但愿她不会伤口感染……

刘太澄用一根手指粗的短捧轻轻叩击子皎的手臂前端,子皎顿时痛得出了一头汗,刘太澄则一脸肃穆,隔着衣袖固定断骨。

子皎咬牙,忍出一身冷汗,咬破了下唇,硬是没吭一声。见子皎痛苦的样子,心竹在边上泪流不止,将手伸到子皎面前,颤声道,“姑娘别伤着自个儿,您咬奴婢吧。”

子皎痛得说不话来,只是摇摇头,努力咬着自己的下唇。

刘太澄心中不由得也暗暗钦佩,没想到这王府里的娇柔小姐还有这么硬气的。

总算这地狱式的折磨过去了,断骨固定好,木板也夹好了。

子皎的嘴唇早已咬破,衣服也已经全部湿透,无力地靠在床边。

刘太澄抹去额前虚汗,到案边挥毫写下药方,交给心竹。

一直注视着子皎的丹臻终于别过脸,声音疲惫地吩咐道,“心竹,让子皎姑娘好好休息一会,这间屋子,除了本王和这位刘大夫,不许再让任何人进来。”

“是,王爷。”心竹低声应道。

刘太澄收拾好医箱,走到了外屋,见丹臻脸色灰白地跟着出来,便好言安慰道,“王爷请宽怀,这位姑娘的皮外伤是无碍的,只要按时敷用草民的九转生肌膏,想必不会留下疤痕,只是左手伤了手骨,需要好生调养才是。”

丹臻点点头,“有劳刘大夫了。”身子微微一晃。

刘太澄见状正色道,“王爷,草民看您的面色似乎也不大好,能否容草民切脉诊看?”

丹臻一怔,笑道,“不必了,本王是好几年的旧疾了,没事的。”

刘太澄诚恳地劝道,“草民看王爷面色,颇有肺气不宣之相,需知肺主宣发,气通于肺,肺阻则不能宣发肃降,脏腑经络皆由此阻塞,日久则内邪难宣,外邪袭表,敢问王爷近来可有痰湿内阻之症?”

丹臻虚弱地点点头,“刘大夫好眼力,近两年来,本王每到夜间,常有咳逆、胸满、喉中痰鸣之症,胡太医一直为本王调理,每月辅以金针疏导肺气,近来已好多了。”

刘太澄微微皱眉,“王爷可否容草民为王爷诊脉?”

丹臻无奈,“也罢,有劳刘大夫。”

两人在堂前坐下,刘太澄取出诊垫,神情肃然地搭上丹臻的手腕切脉,只觉得他的手滚烫,不由得一惊,忙在丹臻额上一探,果然体温高得吓人,惊道,“王爷!您在发热啊!”

丹臻摆摆手,“不碍的,许是今日受了寒,一会麻烦刘大夫开几贴药去去寒即可,还是先看旧疾吧。”

刘太澄只得点头,又取出医箱中的竹耳,一端贴在丹臻胸前另一端贴着自己的耳朵仔细听着,随即收起竹耳,“王爷的肺气确有好转之相,不过……”他犹疑道,“请王爷让草民看看您的舌头。”

丹臻依言伸出舌头,刘太澄细看了笞色,面色微变,“王爷,近来可有觉得疲劳、头痛或背痛?”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丹臻淡淡一笑,抬手拭去额上的虚汗,点头道,“前日起便经常头痛,连着背也有点痛,想是因为体虚疲劳吧?唉,老了,不中用了。”

刘太澄脸色苍白,颤声道,“王爷!恕草民直言,您这症状——”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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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流年若斯何以逝

来到这个时代的半年里,子皎已是第二次养伤了。

只是上次是受寒,这次却完完全全是皮肉之苦。

子皎吊着手臂,坐在窗前,面前放着一摞书,却一页也没有翻动过。

她怔忡地望向窗外,细雨绵绵,稚绿的柳条随着习习凉风轻轻飘摇,浅塘中幼荷新发,嫩绿的荷叶在微风中风拂。

屋后正是荷园一角,遥遥望去,可见到塘中石山上的四角凉亭,山后便是那听荷小楼了,不知丹臻现在是否在楼中观景作画……

自从上次的事,已经三天过去了。

那刘太澄每日都来复诊换药。

各种补品从不间断,赖管事更是带了四个小厮来帮子皎把门,各房女眷陆陆续续都派人前来探望,礼都由心竹代为收下,人却一律被赖管事挡在房门外,那天传她去书房的心兰也不见了,听说已被罚到了别院。

既然这样用心护着她,为什么不来看看她呢?

连只字片语也没有。

子皎轻叹着摇头。

在这里,她是那么的孤单,只有和丹臻在一起的时候,心中会觉得有一丝温暖。

他总是那样带着纵容的微笑看着她,这样的微笑,为何此刻回味起来,心口会感到一丝疼痛呢……

明明是笑容,为何带着难解的忧伤呢……

不期然地,心中又浮现另一双截然不同的眼眸,还有那句若有所指的问话。

如果那天她随他去了,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

一下子,又想起胤禔那阴狠的笑容,仿若势在必得,在他的眼中,自己命比草贱,如果丹臻没有及时赶到,那她会怎样?

“姑娘,刘大夫来了。”心竹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子皎回头,只见刘太澄背着医箱走了进来,向她拱手道,“姑娘今日可觉得好些?”

子皎笑着站起来回礼,“有劳刘大夫了,子皎今日觉得好多了,只是手上还觉得点痒。”

刘太澄小心地揭开她手上的纱布,仔细看了看她的手指,笑道,“无妨,这是新肌再生之状,姑娘再忍耐几日即可。”

子皎看着自己的左手,翻落的三片指甲都接了回去,只是原本嫩红的指尖有些发暗,新长出的指甲与接回去的指甲的接缝还不太妥贴,但刘大夫说等新甲完全长出来后,旧甲自会脱落,如果没有这硬接回去的旧甲,恐怕新长出的指甲会凹凸不平,那就生生毁了这双好看的手了。

刘太澄又继续诊看她的断骨之处。

子皎心不在焉地用右手翻着桌上的书,忽然心念微动,对心竹吩咐道,“心竹,一会儿你帮我去找王爷,就说我这些书都看完了,问他再要些书过来。”心竹应下了。说话间,子皎留意到刘大夫正在换药的手微微一颤,不禁微微起疑,“刘大夫,您看我这伤,平日还能看书吗?”

刘太澄随口应道,“只要别太劳累,看些书也是无妨的。”

子皎叹道,“本想跟王爷学字的,现在也不知还行不行。”

刘太澄正色道,“姑娘还是等伤好全了再说吧,看看书也就罢了。”

一直在留意他神情的子皎没有错过他眼角细微的抽搐,再想到丹臻这么久都没有出现,心中疑云大起。

换好药,刘太澄便起身告辞,自有心竹送他出去。

片刻,心竹回来了,一脸疑惑的样子,子皎问道,“怎么了?可是刘大夫说了什么?”

心竹道,“姑娘,刘大夫说,他听说王爷近来都一个人歇在听荷小楼,还说一会奴婢去王爷那儿,回来后一定要洗手,还说从王爷那儿拿来的书,要在太阳下晒一晒或是用艾草薰过了才能给姑娘看,这弄的是什么玄虚呀?”

子皎面色微变,难道……

心竹见状,忽然也意会过来,不禁露出惊惶的表情,“姑娘,难道王爷他……”

“别胡说!”子皎打断她,心里却是惊疑不定,她闭上眼睛,想着丹臻那张温润的脸庞,暖玉般的笑容,不,不会的,她抓着心竹的手,“心竹,你别跟着我,我要到听荷小楼去。”

心竹急得直摇头,“使不得啊姑娘!您责怪奴婢也罢,奴婢还是要拦着您的!您不能拿自个儿的命冒险哪!姑娘您伤势未愈,王爷他又——”见子皎目光一下子凌厉起来,心竹嗫嚅着,还是继续说道,“心竹从小父母双亡,是哥嫂一手带大的,小时候村里发大水,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却生了病,死了好多人,心竹的哥哥嫂嫂也是那时没的,”她说着,想起了当时的惨相,不由得流下泪来,“可是村里的大夫不让心竹去看他们,还把他们的衣物都烧了……大夫说,心竹要是碰了那些衣物,也会和哥嫂一样的死掉……心竹……心竹只能眼看着哥嫂死去,却不能去照料他们,不能为他们收尸……”

子皎低叹着捏捏心竹的手,柔声道,“心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听那刘大夫话里的意思,王爷怕是生了什么会传染的病,所以他这些天都没来。”

“那姑娘您还去……”

子皎摇头,“心竹,你也知道的,这王府里,只有王爷对我好,姑且不论这份情谊如何相报,王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还有谁能护着我……”那天胤禔那蛮横的样子,如果没有丹臻,她现在还不知有没有命在呢。

想到那天子皎满身伤痕的样子,心竹不由得也心中一寒。

“所以啊,”子皎淡淡地笑了,看向窗外,遥遥地望向听荷小楼的方向,“我宁愿把这条命给了王爷,也好过便宜了其他不相干的人。”

“姑娘……”心竹泪流满面。

子皎却一脸淡然,病,哪有人可怕?经过胤禔那一闹,她深深地明白了,在这个时代,没身份没地位,如果再没靠山,那等着她的就是生不如死的命运,既然如此,何惧一死呢?再说了,她一个现代人,对病的恐惧可远远没有这些古代人大,再不济,总还有自保的可能性,说不定,还能帮上点忙。

“那奴婢跟姑娘一块儿去!”心竹擦干了泪,坚决地说道,“姑娘可以把命给王爷,心竹的命一样也可以给王爷!”

“傻丫头!”子皎摇摇头,“我一人的命就够了,王爷若是不在了,你还可以跟着其他主子,我和你不一样。”

心竹凄然道,“姑娘,您以为经过那天的事儿,世子爷还能容得下奴婢么?”

子皎微微动容,那天她让心竹去通知丹臻,所以丹臻才能及时赶到,后来丹臻把衍潢大骂了一顿,衍潢自是会怀恨在心了……她内疚地拉着心竹的手,“对不起,我还是连累了你。”

心竹摇头道,“姑娘别这么说,奴婢与姑娘相处时日虽短,可姑娘对奴婢的好,奴婢都是知道的,奴婢心甘情愿跟着姑娘。”

看着面前这个十五岁女孩,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诚挚之情,子皎觉得心中一下子被什么填满了,不知说什么,只能紧紧握着心竹的手……

=====================

听得子皎要去听荷小楼,赖管事急出了一头汗。

“怎么?难道王爷吩咐过我不能出这个屋子吗?”子皎不悦地问道。

“不是的,只是……”赖管事赔笑道,“姑娘的伤势……还是在屋里多多休养,才不枉王爷……”

子皎懒得听他说下去,直直地往前冲,赖管事不敢碰她身子,只得让开,跟在她身后劝阻,“求姑娘体恤奴才……体恤奴才啊……”

子皎只是不理,径直往听荷小楼走去,远远的,便已经瞧见那听荷小楼的门窗都以红纸糊得死死的,二楼临塘的小栏杆也蒙上了红布,见此情形,跟在后头的心竹脸色骤变,赖管事也停下步伐,迟疑着不敢上前。

“姑娘……”心竹怯怯地说道,“瞧这情形,王爷怕是……见喜了……”

“见喜?”子皎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赖管事,“怎么回事?”

赖管事无奈,“姑娘,王爷正是患了痘疹,皇上开恩,没让王爷移到避痘所去,现在只有几个出过痘的丫头在里头伺候,嫡福晋吩咐了,外头的……都不许进去,进去了,就……就不许出来,姑娘您还是……”

痘疹?就是传说中的天花?死亡率在50%左右的恶性传染病……子皎倒吸一口冷气,要知道在现代,每个儿童都会在出生的第六个月左右种“痘”,从而终生对天花免疫,然而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则是毫无对策的疫病,即使闯过鬼门关,侥幸生还,往往也会在脸上留下褪不去的麻点,有些人还会因此病而双目失明。

但是,只是曾经得过痘疹并活下来,那么便是终生免疫。

这具身体有没有得过痘疹子皎并不清楚,但这并不能影响她的决心,只是不能害了别人,她转头问心竹,“心竹,你出过痘没有?”

心竹的脸色有些苍白,“奴婢小时候出过的,姑娘,不如让奴婢一个人进去吧!”

子皎松了口气,微笑道,“怕什么?我小时候也出过呢。”

赖管事怀疑地看看子皎,“姑娘多大时出的痘?怎么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

“我还会拿自个儿的性命开玩笑不成?”子皎道,“那时我小着呢?留下的斑痕早就长好了。”

“唉……这怎么成呢?姑娘您不能进去啊,王爷吩咐过不让您进去的……”见子皎和心竹一径往里走去,赖管事不敢上前,急得在原地直跺脚。

走近看时,听荷小楼几乎完全看不出原来那清悠墨雅的样子,门窗上糊着红纸,红纸上还用艾草浆画着奇怪的符,跨过驱邪的祭盆,心竹走上前,为子皎掀开门帘,里头一片暗红,浓浓的药味夹着艾草味扑面而来。

子皎好一会儿才适应里面的黑暗,光线透过厚厚的红纸照进原本明亮的厅堂,触目所及,一切都是暗红色的,半空中垂着无数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黄色符纸,看起来诡异无比。

正对着大门的屋角还摆上了供桌,隐约可见桌上摆着三摞小糕和一碗清水,模模糊糊可见一个矮胖的人影背对着子皎坐在供桌前,子皎才待上前问那人丹臻的情况,那人忽然跳了起来,浑身发出怪异刺耳的声音。

子皎吓得后退一步,随着一声怪响,那人腾的一下跳到心竹面前,一片幽暗中,心竹只见一个青面獠牙的鬼脸就在眼前,吓得惨呼一声,便软软地向后倒去,子皎一把扶住心竹,喝道,“什么人在装神弄鬼!”声音不由得也有些颤抖。

那鬼面人跳到子皎面前,抖着身子,发出连声怪响,嘴里不知念着什么咒语。

子皎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却不后退,冷冷地看着那鬼面人,鬼面是假的,听声音是个女人,她动一动就发出怪声是因为她身上挂满了铃铛。

这八成是在作法吧?到底是古人啊!难道这样就能让丹臻的病好起来吗?子皎只觉得荒谬。

“有人来了?”边上传来人声,子皎转头看去,一个微胖的中年嬷嬷从楼上轻巧地跑了下来,看看靠在子皎肩头的心竹,微觉诧异地看向子皎,“难不成您就是魏佳姑娘?”

子皎点点头,中年嬷嬷行礼道,“奴才布木勒给姑娘请安,奴才对痘疹比较熟悉,因此嫡福晋让奴才来照顾王爷,姑娘怎么来了?”

子皎道,“我和心竹都是出过痘的,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边上的鬼面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布木勒面带诧异地看了看子皎,问道,“萨满神说姑娘您是生人啊?”

“生人?”

“咱们满人管没出过痘的叫作生人,姑娘您……”

此时心竹也醒了过来,见那鬼面人还在自己跟前,吓得直叫,“鬼啊!”

布木勒抬手就给了心竹一个耳光,轻声叱道,“不得对阿母利妈妈无礼!”

心竹嘤嘤地哭了起来,子皎安慰地拍拍她,疑惑地看向那布木勒,“阿母利妈妈是?”

布木勒恭敬地行礼道,“恕布木勒僭越了,回姑娘,阿母利妈妈就是咱们萨满的天花娘娘,是请来的萨满神,姑娘原来不是满人啊。”

子皎恍然地点点,果然在搞迷信活动,也不理会她疑问的目光,向楼上看去,“王爷在楼上?”

布木勒垂目微微躬身,“姑娘请随布木勒来吧。”

走上楼梯,布木勒细心地回头道,“姑娘小心脚下,咱们满人的规矩,家里有人见喜,这屋里是不能点灯的,楼梯上撒了符水,有点儿滑脚。”

不能点灯?唉,这什么规矩……子皎低头看,果然楼梯是湿的,还好她穿的是平底鞋。走上几格,再向楼下看去,那萨满神阿母利妈妈又坐回供桌前一动不动了。

楼上一样的昏暗,满天满目朦朦的暗红,原本挂在墙上的字画都已经收起来了,横一道竖一道地贴满了符纸,左边的屏风已经移到了栏边,屏风后就是一张方角床榻,榻上横卧着的,依稀便是丹臻了。

子皎在榻前坐下,只见丹臻正自昏睡,呼吸急促,双颊潮红,一望而知正在发热,可是非但脸上不见痘疱,连汗珠子也不见,这倒是有些奇怪了,子皎不由得疑惑地看看布木勒,“王爷没有发痘啊?布木勒嬷嬷,是不是王爷已经快好了?”

布木勒面色沉重,摇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痘疹本是伏于命门相火之中的胎毒,娘胎里带来的,是人都有,只不过此毒平日里都蜇伏于脏腑之中,受了内邪外攘后才会触发,布木勒以前是医馆里的,对这痘疹还算是熟悉,发痘前先是发热,若是乍冷乍热,发热伴着大汗淋漓,则毒气可化作秽汗,尽从毛窍中遁出,余毒发痘,则重者可轻, 危者可活,可是王爷已发热三天,却不大出汗,热毒不出,这是气血躁枯之相啊!”

子皎听了个大概,大致明白丹臻不出汗就是很危险的意思,不由得急道,“那何不用炭火逼汗?”

布木勒直摇头,“王爷已是气血躁枯之症,若是再用炭火,恐难生受啊!”

“那怎么办?有没有发汗的药?总不能就这样下去吧?”心竹也慌了神。

布木勒道,“姑娘且宽心,胡太医已开过发汗的方子,王爷每日都在服的,只效用不大。”说着递过一张方子。

子皎凝目看去,依稀见方子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她对此一窍不通,随手还给布木勒,布木勒又道,“太后已经调派擅长治痘疹的刘太医从盛京赶过来照看王爷脉案了,想必今日该到了。”

子皎怜惜地看着昏迷不醒的丹臻,待要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终觉不妥,只得硬着心肠别过头去,心中只思量着所谓发汗排毒,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到运动会所每次都蒸桑拿,自然会蒸出一身大汗,发不出汗,何不就用这个法子呢?又简单又有效,想到此不由得一阵兴奋,“嬷嬷,说起发汗,我倒有个法子,不知行不行?”

“姑娘请讲。”

子皎想了想,斟酌着说道,“我小时候也曾受寒发不出汗,我娘就在我边上烧了开水,使开水常沸,我被蒸气熏着,浑身毛孔张开,自然就出汗了。”

“果然好法子!”只听楼梯口传来一声赞叹,子皎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两个着太医服饰的男子走了上来,当先一位出人意料的年轻,眉清目秀,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后面一位则年愈花甲,长须皓然。

布木勒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刘大人总算来了,奴才给二位大人请安了!”

那年轻些的刘太医点点头,快步走到榻边,先探了探丹臻的额,又伸手把脉,子皎看着他的侧面,两道浓眉认真地拧在一起,黑暗中的双眼闪着思索的微芒。

边上的胡太医抖着长须对刘太医解释道,“卑职已给王爷用了麦冬、赤勺、白芍、石斛、黄芩、川车子各十钱,佐以沙参十二钱,王爷每次服后都会少量发汗,然少顷即止。”见刘太医点头,又补充道,“王爷素有肺气不宣之症,气虚血躁,故而卑职未敢使用砂丹,这效果,难免……”

刘太医略微沉吟,转头看向子皎,“这位姑娘刚才说的法子,或可一试。”

第19章 中宵转侧为君思

刘太医向布木勒如此这般吩咐一番,便去准备了起来。

布木勒指挥几个粗使丫头搬了个大木盆上来,又在边上点起炉子烧水,水渐渐滚了起来,屋子不通风,本来就闷热,子皎已经出了一身汗,见那炉中暗红的炭火忽明忽暗,不由得有些担心,在这密不透风的屋里烧炭,会不会缺氧,或是一氧化炭中毒啊,她斟酌着提醒道,“嬷嬷,这儿闷着不通风,可别让炭气熏着王爷。”

布木勒浑没当回事儿,“姑娘宽心,这是山西贡炭,不碍的。”

刘太医向子皎看来,不知是否错觉,只觉得这女子那映着炭火的双眸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不由得问道,“姑娘好见识,不知如何称呼?”

好见识?是说这个发汗的法子吗?不知为何子皎竟没有行礼,只颔首道,“刘大人谬赞了,子皎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子皎忧形于色,刘太医却微微一笑,“医者亦是有样学样,难得是要用得恰逢其时,学得恰到好处,子皎姑娘不必客气,叫我太行便是。”

这怎么行!这刘太医,刘太行,也太过孟浪了吧!

一边布木勒、心竹、和眯着眼看脉案的胡太医都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子皎心不在焉地客气道,“这如何使得,刘大人折杀子皎了。”

刘太行微微一晒,也不再多言,只吩咐布木勒为丹臻解衣。

布木勒应了,又对子皎道,“姑娘身份有别,且请回避吧。”

子皎只得回避到屏风后,心竹帮她找了张椅子坐下便出去帮忙了,只觉得屋内温度渐升,子皎又是心焦又是烦闷,出了一身汗,不禁觉得伤口微痒,气闷晕眩,忽听那刘太行在屏风后问道,“子皎姑娘若是觉得闷热,可到楼下暂避。”

“不用了,多谢刘大人。”有点奇怪那刘太行怎么会知道自己觉得闷热,难道是因为她呼吸变得急促?他的听力也太敏锐了吧?子皎摇摇头,不管怎样,她可不愿和楼下那古古怪怪的萨满神待在一起,还是忍忍吧。

又过了许久,子皎的忍耐就快到极限的时候,总算听得刘太行轻声道,“可以了,劳烦嬷嬷为王爷抹身,披上干净的棉衣即可,不用穿太多。”

又听胡太医道,“刘大人医术果然高明,只是卑职不明,王爷毛窍闭塞难以发汗,刘大人为何还要在关元穴上施以金针,此岂非反其道而行的守气之措?”

刘太行道,“胡大人有心了,王爷虽然毛窍闭塞,然则本官见王爷脉相虚弱,且王爷本就有肺气难宣之症,若是一味排汗,恐伤本元,本官在关元穴上施以金针是守本护元之意。”

“原来如此,刘大人言之有理,卑职受教了。”

“哪里哪里,还是多亏胡大人对王爷脉案一向护应周全。”

两人相互客套,子皎听得不耐烦,也觉得坐得屁股痛了,干脆站起来,绕过屏风,正在为丹臻抹身的布木勒一惊,埋怨地看了子皎一眼,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有什么嘛,又没有全脱光,只露两点而已……子皎自动忽略其他人尴尬的表情,不以为意地看向刘太行,“刘大人,王爷情况如何?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刘太行脸上倒没有露出什么不赞同的神色,看来此人与一般人确实有些不同啊,他向子皎笑笑,“王爷发过汗了,子皎姑娘若要帮忙的话,不如就去把窗户打开一扇,让屋里通通风吧。”

“刘大人!”胡太医震惊地看着他,“出喜一个月之内都不能开窗的啊!若是痘疫传开,是天大的祸事啊!”

子皎也一怔,她依稀记得天花是通过患者的体液和皮屑,现在这屋里,应该到处都是天花病毒吧?

刘太行冷冷瞥了胡太医一眼,“本官说开得便是开得。”

子皎咽了口口水,见胡太医气得直摇头却不再说什么,便向窗子走去。不知为何,她觉得刘太行是可信的,但还是开了离丹臻最远的那扇窗,屋里一下子明亮许多。她回头看看刘太行,意外地看到他上露出一丝赞赏的表情。

光线增加,视线良好,子皎走回榻边,丹臻已经躺下,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棉布中衣,双目微睁——咦?他醒了?

子皎又惊又喜,一把抓住他的手,“王爷!你醒啦!”

丹臻虚弱地点点头,看着她,嘴唇微微嚅动却说不出话来,反而皱了皱眉头,状似颇为痛楚。

“王爷喉中已经生出溃疡,还是不要说话了。”刘太行说着,将手指搭上丹臻的手腕,“王爷脉象浮滑无力,卑职再开些连翘升麻汤,最迟明早便会发疹了。”

丹臻以目光向刘太行微微示意,又转向子皎,目光中带上了些许责怪。

知道他是在怪自己不该来,子皎用力眨眨眼忍回泪水,嘻嘻一笑,“王爷别怪子皎啊!您病成这样还瞒着子皎,那怎么成呢?您放心好啦,子皎小时候出过痘,没事的。”见丹臻看向自己挂在胸前的手臂,又补充道,“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指甲都长好了,这手臂么,呵呵,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么,没事的啦!”

丹臻的目光转为无奈,或许是因为在病中,他目光不像平日那样温和淡然,却充满了直白的感情,望向子皎时,更是毫不掩饰眼中的宠溺和眷恋。

站在边上的其他人只好都假装没看到,各自找了些事情忙。

布木勒更是暗暗心惊,只想着怎么跟嫡福晋说。

见丹臻原本红润的唇变得苍白干涩,子皎心中酸楚,强笑道,“王爷再休息会儿吧,子皎在这儿守着您,和您一块儿养伤可好?咱们也好有个伴啊。”

丹臻微微颔首,唇边浮现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又过了片刻,终于沉沉睡去。

见子皎还握着丹臻的手,布木勒表情有些不自然,“姑娘今儿就在楼下安置?”

子皎放下丹臻的手,站起身道,“我就睡这儿。”

布木勒脸色微变,“这,这不合礼数啊……”

刘太行望着子皎,若有所思道,“子皎姑娘可以在楼上靠窗处安置,晚上可以开着窗,王爷有什么动静子皎姑娘也可以照应,”见布木勒还是一脸的不赞同,又道,“嬷嬷自也是在楼上安置的了?”

布木勒反应过来,放下心,瞪了子皎一眼便作罢,指挥着丫头们把刚才的炉子木盆等物撤去。

“此处既有刘大人主持大局,卑职便可以功成身退了。”那胡太医在边上不冷不热地说道。

刘太行露出三分谦恭七分倨傲的笑容,微一拱手,“胡大人请便。”

胡太医面上挂不住,瞪着刘太行,眼角微微抽搐,良久,“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见布木勒和胡太医都走开了,子皎向刘太行微微福了福道,“多谢刘大人。”

刘太行的脸上还是笑容,却变得十足温暖,“子皎姑娘还那么见外?”

见他那双晶亮的眼睛带着笑意盯着自己,子皎微觉好笑,“好吧,太行,那你也别叫我什么姑娘了。”又笑道,“太行待人行事,还真是特立独行啊!”

“子皎似与一般女子有所不同,太行自也不以常理相待。”刘太行仍盯着子皎。

那眼神里有太多内容,赞赏,感叹,惊异,探究……子皎避开他的眼神,转头看向丹臻,心中一下子涌上担忧,“未知太行对王爷的痘疹有几分把握?”

刘太行道,“痘疹本非可治之症,太行是半分把握都没有。”

“什么?”子皎一惊,直直地看着他,“那——”

“痘疹此症,顺者不必治,逆者不能治,古人云治痘必先识死生,辨虚实,审寒热,王爷痘毒弥久不散,恐怕已经伤了元气,何况王爷又旧疾在身,太行虽有治痘之法,却无两全之策啊!万般顾虑皆因药石不能重,因此能否痊愈,还是要看王爷自己了。”

子皎默然。

原来她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就算她在这里,就算有最好的医生在这里,丹臻还是只能自己苦苦挣扎。

见子皎黯然的样子,刘太行微觉不忍,想起刚才丹臻醒时的情形,忽然微笑,“原本是这样的,但是现在既然子皎来了,太行又多了几分把握。”

嗯?子皎疑惑地看向一脸高深莫测的刘太行。

刘太行微笑,“太行原本为了王爷难以用药而伤神,现在看来,或许,子皎你便是王爷的药,良药。”

当天晚上丹臻就发起痘来。

子皎、心竹、和布木勒轮流守夜,刘太行则守在楼下,在他的坚持下,不但开窗通风,还点了灯,这样样都违反了禁忌,还差点把那萨满神天花娘娘给气走,可在刘太行倨傲而又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布木勒还是只能妥协了。

天快亮了,子皎躺在窗边的床榻上,看着窗外那隐隐发白一小方蓝色星空,稀疏的星空显得如此寂寥,她转头看向那昏暗灯光下的丹臻,心竹正用帛巾给他擦汗。

用蒸气薰过之后,丹臻就没停过汗,刘太行也只能皱眉,还好这汗出得也不是很厉害,而且痘也总算发出来了,不然可真是凶险了。

左右睡不着,子皎起身走到丹臻床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他额前、面上、颈中、以及袖衫露出的一截手臂上,到处发起一粒粒小小的疹子,在苍白的皮肤上,那些顶端微红的痘疹显得非常突兀。

“姑娘,”心竹一脸疲倦,还强撑着,“姑娘怎么不再歇会儿。”

“我不累,天快亮了,你快去睡会儿吧,瞧你,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子皎不由分说把心竹往边上推去,心竹确实也觉得累了,便依言休息去了。

伸手探了探丹臻的额头,还是有些烫烫的,看着他长而微颤的眼睫,子皎觉得心仿佛也溶化了一角。

她不是十三岁的稚龄女子,她是程子皎,二十三岁的程子皎,即使前生没有好好的谈过一场恋爱,暧昧的情愫总不会没体验过,何况那是一个没有什么束缚的时代,人人都可以放开怀去爱,或是幻想。

只是,那个眷恋的眼神,她无法假装不懂。

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丹臻微蹙的眉头,她唇边不经意地带上些许柔和,真的像太行说的,她是他的良药吗?

烛芯啵地爆了一下,微微暗了暗,子皎拔下发簪,身子微微前倾,用发簪将有些歪斜的烛芯挑了挑,烛火拔高了些,映得她的脸上红红的,她吹吹有些发烫的发簪,随手插回发中。

轻轻拭去他颈中的细汗,子皎不由得又想起那天他一脸古怪的表情,不置信地责问自己,难道愿意留在宫里做皇上的女人……

子皎微笑着摇摇头,脸上笼上一层淡淡的无奈。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普遍认知了,美丽的女子,终归要成为谁的女人,这是躲不掉的宿命。子皎知道自己这副皮相还算是美丽的,也许丹臻视她特殊并非完全因为这副美丽的皮相,多少也因为她不同于一般闺秀的言行吧。不说,不动,子皎就是一个完美的古代闺秀,可惜她学会了礼仪,却永远学不会发自内心的唯唯唯诺诺和卑躬屈膝。

她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可惜这样的想法在这个时代,太不切实际了。这不是小说电影,也不是RGP游戏,真实永远是残酷的,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年代。

子皎微微眯起眼,在那些权贵的眼中,她的挣扎或许就如蝼蚁一般不自量力,可是,不试一下又怎么知道呢?子皎太清楚人情冷暖,世态凉薄,身为孤儿,从小她只能自己一步一滑地走,凡事只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如果摔倒了就赶快自己爬起来,不要指望会有人来搀扶一把,只要没人来落井下石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但正因为如此,子皎看起来似乎是开朗乐观的性格下,却隐藏着固步自封的另一面,因为她学不会信任别人,也就无法真正的对人敞开心扉。

人与人之间,还是保持安全距离为好。

可是,为何自从她来到这里,这样的人生信条就屡屡有破裂的迹象呢?

是因为丹臻那温暖的笑容么?

看着丹臻微微抿起的嘴角,子皎开始觉得茫然起来,那茫然中又带着一丝心安。

也许是她孤单得太久了,那一层厚厚的自我保护外壳,在堪破生死之后,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

也许,她只是想要抓住那一点点温暖罢了……

坐得久了,背有些酸,见丹臻睡得还算安稳,子皎站起,好好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奈何左手吊着,只能抬到肩高,却听得楼梯处传来轻笑,正是那刘太行的声音。

有点羞恼地放下双臂,转头瞪了正走过来的刘太行一眼,“大夫来得正好,我的纱布都熏得潮了,伤口痒着呢。”

刘太行带着些许兴味打量她,忽然问道,“子皎其实没有出过痘吧?”

子皎一愣,楼下的萨满神也说她是没出过痘的生人,难道这出没出过痘还真能看出来?

“没出过痘也无妨的,此刻种痘也来得及。”刘太行打开医箱,取出一只小瓷瓶,一把小刀,刀锋映着红红的烛火,有些晃眼,刘太行抬眼对子皎一笑,“子皎怕出血么?”

子皎狐疑地看着他,这时候的种痘,她略微听布木勒说了是怎么回事儿,此时还没有牛痘一说,因此种痘都是用人痘——就是人身上发出的痘疤,磨成粉,吸入鼻腔,然后就会轻微的发痘,便算是种好了,没曾听说还要动刀见血的,而且也没听说可以先感染再种痘的。

见她一脸的怀疑,刘太行解释道,“先说清楚了,我这痘和一般的痘不一样,这是牛痘,虽说子皎你不像介意这种事儿的,不是问一声为好,你愿不愿意种这牛痘?”

牛痘!子皎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下,她愣愣地盯着刘太行,他说的是牛痘?!十八世纪末在英国首次发现的牛痘?难道,难道他也是——

刘太行被她这目瞪口呆的样子震住了,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不会吧?难道你也和那些愚民村妇一般认为种牛痘会长牛角?”

胸口一下子收紧,子皎难掩心中激动之情,一把握住刘太行的手,“你——”

猛地又顿住,万一不是呢?也许,也许他只是一个有天份的大夫,偶尔发现了牛痘……可是史书上说牛痘是十八世纪末在英国发现的……可是,可是,史书也不一定作得准啊?也许刘太行确实发现了牛痘,却没有流传于世……如果她就这样冒然地问他……

刘太行虽然向来豪放不羁,却也没来没被一个姑娘家这样握着手过,顿时闹了个脸红,却眼见子皎脸上神色忽悲忽喜地变幻莫明,握着他的手更是一时冰凉一时潮热,不由得又惊又疑。

子皎嘴唇嚅动半晌,终于还是没问那句话,见刘太行一脸惊诧,忽然惊觉自己握着人家的手,赶忙放下,脸上微微发热,问道,“你这牛痘,是打哪儿知晓的?”

刘太行一脸古怪,打量她好像屏气凝神地等着回答,便道,“这是……家传秘方。”

“家传秘方……”子皎喃喃自语,填得满满的胸口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良久,脸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只是眉稍眼角都带着苦涩。

罢了,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儿。

迷失在时空洪荒里的,统共也就只有她这一缕游魂罢了。

第20章 别有根芽冷处佳

倏忽十几日过去,虽然这刘太行言语每每出人意表,行事时有偏颇,但医术还真不是盖的,在他的因势利导下,丹臻的痘毒渐渐拔出,尽数灌浆结痂,看起来吓人,其实已经过了最凶险的坎,只待痂落则不日便会痊愈。

可是刘太行并未因此而舒心,每每把脉之时,便面露忧色,皱眉不语,落笔下方也会想个半天,一会划去一样,一会添上一样。

子皎这几日与他是相互揶揄惯了的,见他又在犹犹豫豫,便讥笑,“怎么了?大国手也有拿不准的时候?”

刘太行瞪她一眼,却在她眼中看到一丝忧色,知道她其实是忧心忡忡的,长吁一声,放下笔,“皎丫头莫要相激,医者,意也,药石难逆天命,太行只会医病,不能医命啊!”

子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心中一片茫然。

这些天她心中一直隐隐担心,只因为丹臻的痘疹虽然一直在好转,可是仍然时时昏睡不醒,脸色也一直灰白萎顿,高热褪去,体温反而时时偏低,窗外已是阳春三月和煦暖风,丹臻却时时冷得打战……

刘太行却是心中有数,丹臻肺有旧疾,本就体虚,此次痘疹来得凶险,两疾相冲,生生地把他逼到了灯枯油尽的边缘,是药三分毒,这样的身子可再经不起折腾了,因此每个方子他都顾虑重重。

边上磨墨的心竹见子皎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急道,“刘大人,您一定能医好王爷的,对吗?整个太医院里,就数大人您的医术最高明,您快跟我们小姐说,王爷不会有事儿的。”

刘太行看向子皎,语气中带着悲悯,“太行会尽力的。”

尽人事,凭天命。

天命终究不可违。

子皎微微苦笑,身为一缕游魂,她能做的也只是上场走一圈罢了,这本书早有了结局,无论翻到哪一页,一页页地翻下去,总会翻到最后一页,所有发生过的事,将要发生的事,都早已结束。

如果真是这样,她又为何来到这里呢?

刘太行见她一脸怅然若失的样子,安慰道,“皎丫头莫要伤怀,须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烟波渺渺四季更替,此番种种皆是命数。”

“命数?”子皎摇头,喃喃自语,“如果这是他的命数,那么,我呢?我的命数又是什么呢?”

如果她没有附上这具身体,那么,冯小娇自然是已经死了,现在这本书里出现了一个死而复生的人,这也是命数吗?她的结局也在这本书里吗?

刘太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脸,目光闪动,良久,转身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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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里,尽管身子虚弱,丹臻的痘疹却一天好似一天,脸上身上的痘痂也都已脱落,只留下淡淡的白印,但在他苍白的脸上倒也不甚明显。

且说这日春光明媚,刘太行例行仔细诊脉之后,终于宣布,出喜。

布木勒大喜,忙不迭地传信出去,使人通知王妃齐默特氏和世子,并按照刘太行的吩咐给屋子通风薰艾。

这住了近一个月的听荷小楼终于重见天日,遮蔽窗子和栏杆的布幔被收下来,和其他棉布、锦帛、被单等等一应用具,一起堆在荷塘边付之一炬。

桌上辅着纸笔,丹臻站在桌前望着窗外的荷塘。

满目皆是淡淡的青荷,微风中荷叶翻滚起伏。

渐渐的,他的表情放松下来,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额前淡淡的细纹仿佛也变浅了一些。

子皎静静地站在边上望着这个飘逸出尘的男子。

这一场病下来他又瘦了许多,衣服都显得空空荡荡的,清减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只见他娴熟地握笔,沾墨,悬浮半空的手腕有些乏力地微颤,笔触难免有些虚浮,但落笔纸上,寥寥几笔勾画出的几片幼荷却仍不失灵秀。

“王爷,世子在外头候着了,另外,王妃问您几时回?若是不急着回,尽管着布木勒在这儿添置些起居物什,王妃还说——王爷病的这些日子,宫里来的赏赐和各亲王贝勒送的礼都记账上了,这会子该度摸着回些谢礼,想跟王爷商量一下,还有盛京老宅和府里的一些琐碎事儿有些王妃作主办了,有些还得当面跟您请示一声,不知王爷您何时方便?若是要交待世子办的,还请王爷当面跟世子爷交待一声,另外,这府里头收了新来的丫头她还没见过,按规矩也该见见,再酌情安排了,还有这每日请安,是按老规矩来还是要再过段时间,哈尔察庶福晋前些个也病了,已经请胡太医看过,因这病势沉重,王妃想跟王爷求个恩典,让哈尔察庶福晋的家人来府里照顾……”赖管事站在楼梯边上,小心翼翼地传着话,这些个天潢贵胄,规矩高得上天去,弄得夫妻不像夫妻,父子不像父子,个个说话都隔着一层,话里有话偏要拐弯抹角地说,搞得他们这些夹在中间传话的下人日子难过得紧。

“让世子进来吧。” 丹臻听了这一长通疑似抱怨的传话却丝毫不以为意,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容,手中的毛笔不停地勾画着,云淡风清地说道,“跟王妃说,本王要在这里休养一阵子,有皎丫头陪着,让王妃不必担心,那些个琐碎事儿就烦劳她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实在不能作主的,让世子看着办吧,至于请安,能免则免了吧,本王要静养,王妃实在要过来的话,还老样子,辰时过来。”

赖管事眉毛一阵抽搐,王妃负气问的一大堆话里头,最重要的那个问题王爷根本没回答呀。

见他站着不动,丹臻睨他一眼,“杵在那儿作什么?还不快去叫世子进来。”

“嗻。”赖管事口中应着,额上冒出一层虚汗,一边退了出去。

早上布木勒向王妃回话时,赖管事在门外听不真切,隐约听见布木勒说什么……居然和王爷在一块儿安置……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不过是个奴才等等,王妃让他来传话时,脸色不大好看,这话也就说得不大好听,他传话时已经小心地避过了那些带着火药味儿的词,没想到三言两语的就被王爷打发了,看来回去少不了被王妃责骂一通了。

下了楼,只见衍潢负手对着荷塘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赖管事鞋底稍稍加力蹭蹭地板,防止忽然发声惊到主子,然后走上前恭敬地禀道,“世子爷,王爷让您上去。”

衍潢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也没看他一眼,便转身向楼上走去。

上得楼来,只见丹臻盘腿坐在榻上,那心竹伺立一旁,衍潢情不自禁地四下打量,果然见到那个纤巧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在桌前收拾着什么。

他收回目光,向丹臻跪了下去,“儿子请阿玛万福安康。”

“起吧。”丹臻打量着衍潢,一个月不见,他也瘦了,眼窝微陷,上唇留的一撇胡子显然多日未经修理,更别提下巴上冒出的青胡茬了,整个憔悴样儿那是不必说的了,想来也是多日没睡个好觉。

丹臻想起自己病倒那日给他的一顿好骂,自衍潢十八岁开始办差以来,从来没有这样骂过他,这个儿子,什么都好,文章武艺样样出色,为人也一向宽厚详和,谁知入了兵部会和大阿哥走到一路去。

他多次苦口婆心地劝他,千万别搀和到储位和阿哥党争里头去,像他们这样的铁帽子亲王还求什么?只要安安份份的就好,可是衍潢一心跟着胤禔,执迷不悟,全然没把他这个当阿玛的话放在心上。

倒是这次子皎的事情一出,不知是哪里受了震动,衍潢好似有了些许悔意。

再加上那日出事后,丹臻就病倒,九死一生地鬼门关里转了一圈,更让衍潢既急且悔,这不,这会子表白来了。

“阿玛,儿子对不起您……” 衍潢低着头,羞愧地说道,“您那日说的话,儿子仔细想过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孩子……丹臻一直提着心微微放下,他既已经明白,那么以他的能力,自会处理好和胤禔的关系。

能当着子皎的面说这些话,对一向心高气傲的衍潢来说,已经颇为不易,丹臻心中欣慰,“我儿明白就好。”又转开话题,“你来得正好,这就帮为父拟个摺子吧。”

“是。”

衍潢走到桌前,这才发现子皎正在整理桌上的字画,见他过来,子皎也不看他,微一躬身便向后退去。衍潢有些尴尬,便自行磨起墨来。

磨好墨,在桌上辅好新的宣纸,两角以镇纸压好,提笔沾墨,问道,“阿玛是要写请安摺还是奏事摺?”

“就写:奏报病愈并请旨收养义女等事摺。”

衍潢一怔,不由得看看边上的子皎,却见子皎也是一脸的震惊和茫然,丹臻已说道,“其一,奏禀圣上所遣刘太行医术高明,内廷治痘珍品甚为有效,臣痘疹已愈。”

衍潢不再多言,遂提笔写道:

“和碩顯親王丹臻奏報病癒並請旨收養義女等事摺

康熙四十一年三月二十一日

和碩顯親王臣丹臻謹奏:為奏聞事。”

又按照格式,先将上次禀奏丹臻见喜一事康熙的朱批抄了一遍:

“臣於上月十六日所奏摺子,於上月十八日酉時到來,奉上朱批諭曰:和碩顯親王見喜一事,朕心甚憂。特著爾免於移居避痘所,在家僻處養病。朕已令盛京治痘能手劉太行前往爾處,為爾盡心拔痘,並令內務府賜內廷治痘珍品,望爾早日愈可,以慰朕心。”

接下来再按照丹臻的意思写道:

“欽此欽遵。臣此次见喜,幸蒙皇恩,賜臣內延治痘珍品,並調撥治痘聖手劉太行,以臣如是沉疾,施以回春妙手,終得愈可。臣等全家為此頓首叩謝聖眷皇恩。”

衍潢一面写,一面读。

丹臻听了点点头,又道,“其二,此次臣沉疾缠身之际,太后亲赐之秀女魏佳氏不计恶疾,照应臣起居,有若臣之亲女,臣感其孝,特请旨以魏佳氏为臣之义女,以正其名,以感其道。”

衍潢微一沉吟,提笔写道:

“再,皇太后賜臣邸之正藍旗下本年秀女魏佳氏,於臣沉疾纏身之際,以未染痘生人之身,不懼臣之痘疫,夙夜不寐照料臣病中之起居,其孝行於臣之親女有過之而無不及,臣膝下無女,有感魏佳氏之誠孝,特向聖上請旨收養魏佳氏為臣之義女,以正其義名,感其孝道,望皇上聞之欣悅而頒諭旨,臣實歡忭奏之。為此據實奏聞。

和碩顯親王臣丹臻。”

衍潢写好,又通篇读了一遍。

丹臻满意地点点头,“甚好,就这样誊写递上去吧。”

“王爷——”子皎一脸的不置信,丹臻要收她为义女?!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丹臻脸色有些苍白,微笑道,“皎丫头,本王思来想去,也只有如此了。”

衍潢吹干纸上的墨迹,小心地将纸折好放进怀中,“阿玛,既然如此,也该让额娘见见皎妹妹。”感觉到子皎的目光扫过来,不由得脸上微热。

子皎冷冷地注视衍潢,这会子,他倒是一口一个皎妹妹,不复当时的蛮横样子了,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丹臻点点头,“你额娘想必就要过来的,你先去吧,今儿个就把摺子递上去。”

“是,儿子就先告退了。” 衍潢恭恭敬敬地行礼,只觉得子皎一直用奇怪的目光盯着自己,当下也不敢看她,逃也似地下楼去了。

子皎低下头,无意识地翻着桌上的纸,只听丹臻低叹了一声,“心竹,你先下去吧。”

心竹应了一声,担心地看了子皎一眼,慢慢退下楼去。

这些日子,王爷和小姐之间若有似无的情愫弥漫在这小小的听荷小楼里,心竹从一开始的诧异到后来的释然,她也想过,小姐是王爷向太后讨来给世子的,这会子却牵扯出这样的事,别说太后那边不好交待,嫡福晋这关轻易也过不了,那布木勒嬷嬷更是盯得死死的,还时不时来几句冷言冷语,连心竹听了都觉得受不了,小姐却都只当没听见似的。再后来,眼见小姐尽心照顾王爷,而王爷又是那么依恋小姐,心竹又觉得,这样也未尝不可,反正世子爷不待见小姐,既然如此,只要王爷真心疼爱小姐,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可是王爷居然要向皇上请旨,让小姐当他的义女……心竹有点不明白了,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在一起呢?王爷难道看不到小姐眼里的忧伤吗……

“原来王爷从来就把子皎当作一个小孩啊,”丢给丹臻一个幽怨的眼神,子皎半真半假地说道,“看来子皎也得调整一下心态,要知道,子皎对父母,可是一向凉薄的。”这倒是真的,她本就没有父母,从来不曾体会过孺慕之情,所以尽管秀瑛对她再好再体贴入微,她也扮演不来女儿这个角色。

“子皎……”丹臻无奈地摇摇头,眼中浮起些许悲凉,“我老了,日子不多了,而你,你的路还长着呢。”

汗!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狗血,子皎别扭地皱眉,“王爷!”

丹臻温柔地笑了,“你就做我的皎丫头吧,以后,谁要是想欺负你,也得先看看咱这显亲王府的招牌。”

直郡王再蛮横,总也不好违背宗室法度,如果她以后要嫁人,比如,嫁给那个顾琮,作为显亲王的义女,自然是当之无愧的正室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可能支持不了多久了,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子皎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可是心里只觉得酸楚,嘴角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傻丫头,哭什么?”

“谁哭了!”她随口反驳,下意识地抹抹脸,却是一手泪痕,不由得慌了神,忙胡乱用手擦,却是越擦越多,正手忙脚乱,一块洁白的方帕适时递到了眼前,她愣愣地抬头,丹臻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温柔表情,她不由得心里有气,一把拨开他的手,用衣袖狠狠抹了抹眼睛。

“王爷,”楼下传来赖管事略带犹豫的声音,“王妃往这边过来了。”

丹臻丝毫不觉意外,却见子皎的眼睛又红又肿,不由得暗自叹息,“让王妃直接上来吧。”

“嗻。”

子皎深吸一口气,有些慌乱地扯扯四个衣角。

前段时间她已经听心竹大概说了王妃齐默特氏的情况,齐默特氏是科尔沁左翼中旗扎萨克达尔汉亲王班第的族妹,说起来,也是她婆婆博尔济吉特氏的族妹,反正这科尔沁来的蒙古格格们,多多少少都能扯上一点亲戚关系,多年联姻下来,已经搞不清楚辈份了。据说她性格端方,从不争宠呷醋,又为丹臻生了三个儿子,可惜只有衍潢活下来,另两个没满月就夭折了,丹臻对她一直颇为敬重,不过,当时心竹还犹豫着补充了一句,王爷对哪个福晋都是淡淡的,从来不会特别宠谁,那言下之意自是他对王妃好也不过是如此。心竹的话不知有几分是为了顾虑她的感受说的,但多少有些真实性吧。

之前赖管事传的话,子皎也都听见了,那句“府里头收了新来的丫头她还没见过,按规矩也该见见,再酌情安排了”明明白白地表示这王妃是在不满呢,没得到回应,想来是憋不住了,这会儿干脆直接过来了。

不一会儿,楼下果然传来动静,听这声音,好像有很多人么?子皎走到栏杆边伸头往下看了看,不禁吓一跳,忙往后一缩。

古尔吉侧妃和两个庶福晋、世子侧福晋慧薰和一帮侍妾丫鬟管家等都来了,浩浩荡荡一大队人,布木勒扶着的那个,想必就是齐默特氏了。

一大帮人自然没法子一起挤进这小小的听荷小楼,布木勒只管扶着齐默特氏上了楼,其他人就连古尔吉氏都只能先候着。

子皎听着那齐默特氏踩着花盆底慢慢地走上楼来,厚厚的木鞋底哚哚地敲着楼板,那单调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突兀。

似乎觉察到子皎的不安,丹臻抬起头,向子皎安慰地笑了笑,转身向楼梯口迎去,正好伸手拉住了齐默特氏捏着丝帕的手。

齐默特氏眼中堆满了闪闪的泪花,激动地打量着丹臻的脸,哽咽着唤道,“爷——”便福了下去。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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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伯牙绝弦悲子期

齐默特氏眼中堆满了闪闪的泪花,激动地打量着丹臻的脸,哽咽着唤道,“爷——”便福了下去。

丹臻一把扶住她,只因久病无力,反而被她带得微一踉跄,齐默特氏慌忙站起来扶着丹臻走到榻边坐下。

齐默特氏今年三十九岁,踩着花盆底几乎和丹臻一般高,圆鼓鼓的胸脯把宽大的旗装撑得满满的,额宽鼻阔,圆眼厚唇,典型的蒙古女子,忠厚老实的外表即使再年轻十岁也绝称不上漂亮,只是那眼中的关切令人动容,这位嫡福晋——对丹臻倒是真的关心呢。

布木勒站在后面,见机说道,“王爷,自打您见喜,王妃就吃斋茹素,在佛堂里夙夜念经,总算佛祖庇佑……”说着也抹起泪来,她是齐默特氏的陪嫁额吉[注1],从科尔沁草原来到这儿,也已经二十多年了。

丹臻一向敬重自已这个嫡妻,尽管他们是满蒙联姻的政治婚姻,但是由于齐默特氏生性敦厚,两人一向感情很好,看着她疲倦的脸,丹臻不由得动容,“辛苦你了,乌木巴珠尔……”

乌木巴珠尔微微笑了笑,这个夫君,是她自己向班第亲王求来的,那年秋天,在乌力吉木伦河边上,她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大清朝的王爷,这个温润敦厚,又总是有些忧郁的男子,和草原上的男儿完全不同,她对班第说,她就想嫁这样的男子。

转眼二十三年过去了,乌木巴珠尔还是觉得自己摸不透这个男人,尽管他们已经做了那么多年夫妻,还生了三个孩子,他从来都是温柔的,可是那温柔却似一层拒人千里的疏离,他,从来都是淡漠的。

她已经不年轻了,不再像个少女般的祈盼有一天他会为她变得热情似火,毕竟他对哪个女人都这样,反而对她,还多了一份敬重。

她以为,他这一生都会一直这样下去,自己从未让他动心,也罢,反正没有谁能让他动心。

可是,布木勒居然说,她的王爷,对一个小丫头动心了。

乌木巴珠尔一转头,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子皎。

子皎知趣地蹲下身行礼,“奴才魏佳子皎参见嫡福晋,请嫡福晋万安。”

“起来吧。”乌木巴珠尔没有为难她,总得留点余地不是?

她细细打量子皎,十三四岁的样子,乌发淡眉,长睫凤目,淡淡的唇色更添了几分娇柔,娇小的身材,纤腰不盈一握,这就是让王爷动心的女子吗?小小年纪,果然比府里的其他福晋和侍妾都美得多,但也称不上绝色,乌木巴珠尔留意到子皎红肿的眼睛,她转向丹臻,“爷,这就是太后赐给咱们衍潢的秀女吗?”

丹臻微微垂目,“正要跟你说呢,我已经让衍潢拟了摺子向皇上请旨,收皎丫头为咱们的义女。”

“什么?”乌木巴珠尔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向站在一边的布木勒看去,却见布木勒也是一副张口结舌的样子。

丹臻道,“布木勒想必也都跟你说了,此次本王见喜,多亏皎丫头照料,如此诚孝之女,本王求之不得啊,乌木巴珠尔,你不也一直想要个女儿么?”

乌木巴珠尔微微怔忡失神,再看向子皎时,目光中便多了一丝温柔。

“王妃大喜呀!奴才恭喜王爷王妃得此佳女!” 布木勒笑容可掬地福下身去,再抬起头来看向子皎的目光已经充满了慈爱——还带着一丝不胜感慨的泪光,“奴才给格格道喜了……”

这变脸也变得太快了吧……子皎一阵恶寒,不自禁地轻抚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挤出笑容,“嬷嬷,子皎可不敢当啊,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布木勒不依道,“格格当得!格格侍奉王爷以诚孝,奴才都看在眼里呢!这下可好了,总算了了王妃的心愿了。”

乌木巴珠尔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拉过子皎,这回再以看女儿而非看情敌的心态打量子皎,只觉得这丫头精致可人,难得她小小年纪却有种泰然自若的淡定气质,倒是和丹臻有点像。

心结既解,夫妻俩又说了些府里的琐事,乌木巴珠尔见丹臻微露倦意,便拖着子皎告退,说是要跟子皎好好聊聊,毕竟——等圣旨一下,就是母女了。

目送着子皎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丹臻一直微微上扬的嘴角垂了下来,没有了笑容的苍白面容一下子显得颓唐灰败。

床榻边的铜制香芍药磨花提粱薰炉中焙烤着名贵的沉香,馥郁的香气裹着屋里浓浓的艾草味,混合成了一股奇异的气味,一缕拉扯着叫人沉沉地坠落,一缕却飘渺着让人提在半空中悬浮。

丹臻无力地躺下,无意识地注视着头顶横梁上繁复的雕纹,摺子……他知道皇上会准的,想必那刘太行会向皇上说起他灯枯油尽的情况吧?

灯枯油尽……这四个字让丹臻微觉怔忡,他这盏星灯豆火何曾畅快的燃烧过?这一生,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铁帽子亲王,世袭罔替,六岁袭爵,妻妾成群,子嗣满堂,又如何呢?

其实他刚一出生,就已经老朽了。

丹臻闭上眼睛,人生的一幕幕画面在眼前滑过,值得回味的实在不多。

他又想起了康熙三十五年从征噶尔丹的情形,那样的热血沸腾,那样激昂而充满希望的心情……再也回不去了。

忽然又想起了容若,他生生念念复来叹去的失意,其实并不为了那入宫的谢娘,也不全为了早逝的卢氏,此刻的丹臻忽然体会到了他的心境。

就像自己,从曾经的年少轻狂到如今的淡薄心绪,漠然,只为身不逢时的惆怅,为自己,为世人,也——为她。

想到那双时而沉静时而狡黠的眼睛,那令人眩目的娇美面容,丹臻不自禁地微笑,而微笑过后,则是心中隐隐的痛。

匆匆相遇意难尽,浅浅相知惜已迟。

终其一生没有遇上也就罢了,最心痛是短暂交错后的永不相见!

佳人谁属,佳人谁属……

那一缕阳光,他只来得及伸出手去体会手掌中的浅浅暖意,却永远无法把这明媚拥进怀中。

此生将逝,生而注定的缺憾。

就像如玦的月,而他,再也等不到如环的那一天。

================================

是夜,乾清宫后殿。

高梁朱堂间萦绕着淡淡的龙涎香,两排暗红色紫榆座地檠上架着明黄的鲛绡纱宫灯,一盏又一盏,默默地照亮铺着厚软地毯的御道,五彩祥云中张牙舞爪飞腾的黄龙,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

千幔重帏后,隐约可见盘腿坐在南炕御案边上低头批阅奏摺的专注身影。

茗然捧着茶盘,轻轻地走进后殿,小心地绕过御道,隔着帏幔,魏珠向她点头示意。

她轻轻地走了进去,只见康熙左手抚着额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案上的摺子,边上的茶却是一口也没喝过。

茗然换了茶,侧身默默退下。走到殿外,随意一瞥,却发现那穿淡绿色宫装靠着柱子站着的,却是前些天刚被捋夺了答应位份的谖兰,忙拉着谖兰的手走远几步,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是姑娘?蓓英呢?”

谖兰有些惶恐地瞥了茗然一眼,“姑姑,蓓英姊姊肚子不舒服,让我替她一会儿,她马上就来了。”

“胡闹!”茗然沉下脸,“这御前当值是说替就替的?我看她是活腻味了!”

“姑姑开恩!”谖兰吓得腿一软便要跪下,却被茗然一把扯了起来。

“姑娘这是作什么!茗然可当不起!” 茗然恨铁不成钢地压低了声音,“您怎么就不长记性?这是御前!前些日子的事儿这就不记得了?”

两个月前皇上首次召谖兰侍寝,那日是茗然当值,一开始还好好的,不知如何,只听得谖兰在寝宫中尖叫了一声,随后皇上便不悦地拂袖而去,次日太后得知此事,便以事君不慎下谕捋夺了谖兰的答应位份,并发往浣衣局。结果还是皇上把她给调了回来,还是在御前,却连宫女都不是。

谖兰脸色苍白,嗫嚅道,“姑姑教训得是,我本来琢磨着,就这一会儿,大概不打紧的。”

茗然板着脸不再理她,只是默默站着,谖兰不敢多言,只得站在一边,不由得暗暗心焦,这蓓英怎么还不来……

且说蓓英急急地赶过来,远远就看见茗然和谖兰两人在殿外站着,心知不妙,也只得走过来。茗然冷然地睨她一眼,“跟我过来。”便向下房走去。

蓓英害怕得双脚发软,只得低着头跟在后面。

进了屋子,没等蓓英抬头求饶,茗然已经取了竹簟子兜头兜脑地抽了下来,宫里头规矩,掌事儿姑姑管教小宫女,不管骂只管打,宫女挨打是不能吭声也不能求饶的,更不能躲,不然就交内务府,要是罚了吃板子,那可是生不如死。

当下蓓英不敢躲也不敢吭声,笔管条直的跪在她跟前,咬牙死忍。

茗然打得额上微微冒汗,只觉手也酸了,这才住手,把竹簟子往地上一摞,细细喘着气,“下回知道长进没有?”

蓓英身上火辣辣的痛,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低头道,“谢姑姑管教,蓓英知错了,再没下回了。”

茗然看着她,刚才她已经注意避开蓓英的头脸,可她还是被竹簟子上的小细枝抽了红红的一道,还好没破,只是肿了起来,遂叹了口气,伸手将蓓英扶起来,“你也别怨我,咱们都是当奴才的,你也不是刚入宫,叫我声姑姑不过因为我比你入宫早些,咱们御前侍候的,原该比旁人要多注意些,各人有各人的位置,你在殿门口当值,就该好好守着,身子不爽利,就该跟李谙达说,让他调配,怎么能自个儿作主让谖兰替你?”

蓓英知道茗然是为了她好,可她到底也是进宫三年的大宫女了,今年还是头一回挨打,难免觉得委屈,“姑姑说的蓓英记下了,可是那谖兰都来了快两个月了,每天什么差使都没有……”

“这是你考虑的事儿吗!”茗然低声叱道,“谖兰和咱们不一样!”

蓓英悻悻然道,“是,她是答应,可她尚未承宠就被太后捋了位份了呀。”

“那她也和咱们不一样。” 茗然的声音严厉起来,“你怎么就不开窍!咱们虽是奴才,但只要不出什么大错,岁数到了自会放出宫去,而她,她是出不去的。”

谖兰惴惴不安地站在殿外,只盼茗然或蓓英快些来替自己。一想到那人就在殿内,她就觉得心跳加快,手脚冰凉。

只听得殿内忽然一阵响动,魏珠匆匆从殿内走出来,四顾左右,才待叫人,却见谖兰站在那儿,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姑娘怎么在这儿?蓓英呢?”

谖兰略有些尴尬地行礼道,“李谙达,蓓英姊姊被茗然姑姑带走了,马上就回的。”

魏珠往下房方向张望,却是半个人影都不见,心里稍掂量了一下,向谖兰道,“罢了,不等她们了,有劳姑娘过来一下吧。”

谖兰一惊,“我?”魏珠已急冲冲地转身向殿内走去。

她犹豫片刻,只得跟了进去。

两人安静地走在厚软的地毯上,谖兰双手交握身前,只管低头看着地毯上的四方格花纹,高高的寸子底每走一步都微微陷进厚软的地毯里。

魏珠颔胸走在前面,踮着脚尖稍稍走快几步,谖兰只得也走快几步跟上,隐约听到前方有人来回踱着步,略显粗重的呼吸昭显烦乱的心绪。

听到这呼吸声谖兰就不自禁地屏气凝神,心跳如擂。

她害怕这个男人,她的夫君,九五之尊。

进宫前,额娘抱着她哭了很久,她不明白,只是进宫选秀而已,为何额娘就这么肯定她一定就回不来了?就连阿玛也是看着她一脸悲伤的样子,让她对未来充满了惶恐。谖兰记得阿玛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像是欣慰,又更像是怜悯,走进神武门前,阿玛颤抖着声音对她说,兰儿,要好好侍候皇上。

她果然被留了牌子,还是太后金口在初选当日下的册文。

可是,临到侍寝的那一刻,她还是害怕了。皇上,这个比她阿玛还要年长的男人,不只是她的主子,也将要名正言顺地成为她的夫君。

铺天盖地的幔帐遮蔽了她的视线,想起离家前额娘欲言又止地在她耳边悄悄叮嘱的那些可怕又羞人的事情,她不由得惶恐地闭上了眼睛。

她慌乱,害怕,羞怯而又不知所措地任由他摆布,然而撕裂般的痛楚让她抑制不住地尖叫,下意识地挣扎,忽觉身上压力骤轻,睁开婆娑的泪眼,骇然发现皇上的胸前竟被她的指甲划出一道红红的印子。

这是——龙体啊!她惊恐万状地爬起来,向他跪下请罪。

他粗重的呼吸就在她的头顶,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瘦小而白晳的身子在一片明黄中焕发着妖冶的光芒,披散着的乌黑长发顺着脊椎那优美弧线垂下,她大着胆子微微抬头,却与他的视线对个正着,下意识地扯过边上的被襦想要掩挡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小乳房。

他忽然没了兴致,转身离去。

寝宫外的人只知她这个小答应居然在侍寝的时候冒犯了皇上,她知道惩罚很快就会来到,果然,第二天她就被捋去答应,发往浣衣局。除了觉得有些对不起阿玛和额娘的期望,谖兰倒是松了一口气,她羞于启齿地想,情愿每天对着堆积如山的脏衣破衣,也好过那样去侍候一个男人。

然而谖兰在浣衣局只待了半天,康熙身边的内侍监总管太监魏珠就亲自把她带了回来。没有任何旨意,她不再是答应,可也不是宫女,她是皇上的女人,侍过寝——虽然只有一半。

恍惚间只听魏珠轻声道,“皇上,还是先把湿衣裳换了吧。”

虽然没有抬头,谖兰却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过来,她脑中嗡地一下,只觉得手心又湿又滑。

康熙沉默不语,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魏珠却似得了默许,将叠得四四方方的月白色府绸常服递给谖兰。

谖兰只得将汗湿的手心在身上擦了擦,颤抖着双手接过衣服,强自镇定地走到康熙面前,也不敢抬头,只看着那双黄漳绒便靴,再往上,绛色两则团龙暗花缎常服的下摆果然湿了一片,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

感觉到康熙的注视,谖兰呼吸有点紊乱,把干净衣裳放在炕上,哆嗦着双手为康熙解开腰带,他胸前的五爪正龙一脸狰狞地望着她,她不敢多看,取下搭链上的荷包佩环等物放在一边,再屏息抬手去解他领口的龙形盘扣,微一抬眼,正对上康熙深沉的目光,受惊般地垂目,手指一松,脱力般地怎么也解不开那繁复的盘扣。

她鼻尖早已冒出细汗,长长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在如凝脂般的脸颊上投下如蝶般的阴影,端的楚楚可怜。

康熙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冷冷地注视着这张与孝诚皇后一模一样的面容,脑子里却还想着刚才密折中的几句话:“……自索额图休致以来,私相结党,常以会友宴席之名妄行议论国事,四月初五又在香山与各旗统领聚会,并密散言,曰,若相从之,则后必以贵相报……”

不禁冷笑,好个索额图,好个以老休致,却原来在家里搞了个小朝廷!后必以贵相报?什么之后?相报以何等的“贵”?朕的太子就是被这样的佞臣给带坏了……康熙脸色铁青,眯起眼,下巴也崩得紧紧的。

谖兰终于解开了那盘扣,却只觉得指尖一痛,凝神望去,原来是长长的指甲断了,忙忍痛将断甲藏在袖子里,一下子,手被紧紧地抓住了,她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往回抽。

康熙伸手托起她的下巴,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起初惊惶地躲闪着他的目光,最后在他的逼迫下只得看向他,幽深婉柔的眼眸显得那么无措,而黑沉眼眸的深处却寂静如上古洪荒的八方原野。

他握惯毛笔的指头上有着一层薄薄的茧子,衬得她的皮肤愈加娇嫩,不知不觉,他的手抚上了她柔软的唇,感觉到她的颤抖,不由得有些迷惑,这样煞费苦心的安排,这样的娇怯柔美,竟是包藏祸心吗……

魏珠默默退至殿门外,却见茗然和蓓英都站在廊中,忙示意她们噤声,回身轻轻带上门。

夜深了。

==================

注1:额吉就是“母亲”或“嬷嬷”的意思,蒙古习俗,贵族女子出嫁,会有一至两个陪嫁额吉,等于是跟到夫家的娘家长辈,虽然身份仍是奴才,但是地位还是比较高的。

第22章 闲阶小立倍荒凉

畅春园,夏至已过,小暑将至。

玉泉河上波光潾潾,阵阵微风轻抚岸边垂柳,午后淡淡的阳光下,片片绿荫更添几许清凉。

沿河而建的韵玉廊两边已挂上了防蚊蝇的青绡纱,廊外玉泉河畔正是水芸翠叶荷泽飘香,一片西风绿波的湖光景色。

一个二十出头的内监正沿着韵玉廊急冲冲地往无逸斋急步走去,正是九阿哥的贴身太监何玉柱,廊外如斯美景,他只是目光淡淡掠过,视若不见。

远远的就能听到无逸斋内朗朗诵读之声,两个执事太监木着脸站在门外,见何玉柱过来,均露出一脸欢颜,其中一个叫刘示锤的迎上来,拱手道,“何公公吉祥!今儿怎么过来了?九爷差您来办事儿?”

何玉柱拭去额上细汗,笑道,“刘公公吉祥!明儿个是咱们宜主子千秋节[注1],九爷让我来接十六爷,今儿都过了晌午了,怎么这会子还没下学呐?”

刘示锤苦笑着压低声音道,“咳,甭提了,今儿又是陈老爷子主课,您看,十六爷没背出书来,这会子正在罚写课文呢。”

何玉柱依言踮足往里一瞅,果然,那须发苍然、脸膛削瘦的陈廷敬好整以暇地朝南持书端坐,屋里年幼的阿哥只剩十六阿哥一人还在低头写着什么,其他稍年长的阿哥们则跟着陈廷敬诵读着手中的课本。

十六阿哥胤禄今年七岁,生母是贵人王氏,王贵人近年颇受康熙宠爱,三十二年生皇十五子胤禑,三十四年又生皇十六子胤禄,去年八月又生皇十八子胤祄,只是她位份既低,且是汉女,自是没有扶养皇子的资格,因此几个皇子从小就被带离身边,胤禑交由德妃乌雅氏扶养,胤禄则交由宜妃郭络罗氏抚养[注2]。宜妃郭络罗氏自己生有三子,除了早夭的十一阿哥胤禌以外,五阿哥胤祺和九阿哥胤禟都已经开府建牙,除了晨昏定省,平日也少来宫中,因此宜妃对这个小十六还是比较疼爱的。

胤禄正在抄写的正是世祖所辑之《资政要览》,此书的第一卷还好,都是讲君臣父子之道和体仁郭礼之义,但学到第二卷就开始让人头大起来,今天学的是“重农”,胤禄小小年纪,又是皇子贵胄,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难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通篇的劝农桑、兴水利的重农之道,他反复读了许多遍,奈何不解其意,自然是背得结结巴巴,何况他怀中还放着从胤祯那里搜刮来的《征南射法》,早就心痒难搔,恨不能立马拿出一阅。

好不容易抄完,胤禄放下笔,轻轻甩了甩发酸的手腕,陈廷敬见状问道,“十六阿哥写完了?”

胤禄站起来,恭敬地将抄好的一叠纸奉上,“请老师过目。”

陈廷敬点点头,接过翻了翻,字形端秀,文体周整,嘉许地点点头,“既已抄完,就请十六阿哥就再背给老臣听一遍吧。”

“是。”胤禄凝神背诵道,“民间农桑,责在有司,国之兴其利无穷矣。重农贵粟,利蚕兴桑,国之富其义甚广矣……”

何玉柱正踮足看着,忽听刘示锤小声道,“圣驾到了。”回身一看,果然见到远远的一行人正沿着韵玉廊徐徐走过来,当前一个穿白色团龙缎绣常服的正是康熙,自是从澹宁居议完事儿过来巡视的。

何玉柱等均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候驾,老规矩,皇上来察看皇子们的学习情况一概是不通报的。

康熙走得近了,听到胤禄清脆稚嫩的声音头头是道地背诵着:“……务尽山泽之利,盖所称为极治者,亦曰上下相安,家给人足,足以备预不虞……”

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资政要览》是顺治帝亲撰,他自是从小背熟了的,这会儿听着胤禄的声音,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太皇太后的训诫下读书不倦的情形。

走到门口向内看去,只见陈廷敬闭目听着胤禄背诵,其他皇子则在抄写课文,不禁微笑点头,忽然瞥见那十七阿哥胤礼悄悄地站了起来,走到胤禄身后,不知用什么拨了拨胤禄的袖口,“啪”的一声,从胤禄袖口中掉出一本小册子。

胤禄一惊,不明所以地低头看时,正是那本《征南射法》,狠狠瞪胤礼一眼,却见陈廷敬已弯腰拾起了那本书,胤禄不由得变了脸色。

陈廷敬神色木然地翻了翻那本书,摇摇头,众阿哥见此情形不由得都抬头,看这以严厉著称的陈师傅如何处置胤禄和胤礼。

却见陈廷敬坐直身子,黄浊的双眼静静地看着胤禄,真看得他低下头去。

“十四阿哥,你说说,何谓‘节性惟日其迈’?”

胤祯本待在一边看好戏,冷不防先生叫到自己,忽然省起那书页中写了自己的名字,不由暗暗叫苦,还好这句话学过,便站起来道,“节性惟日其迈,出自《尚书》,意谓君子节性,每日皆须克己修习,锤炼性情,不可稍有惰怠。”

陈廷敬追问,“然则何谓‘节性’?”

胤祯微笑道,“节性者,其一,君子应慎终、追远,以承先祖之传统,敬德修德,律己克诚;其二,尊崇祖宗的遗策遗典,诚心诚意,恪尽职守。唯学,才能够增长见识,也唯有心胸开阔,有胆有识之人,方能养性情之正;其三,民天生而有欲,欲望人人天生具有,因此,节性须克制欲望,以身作则,教化百姓,非如此,社稷就不能国泰民安。”

“唔。”陈廷敬微笑点头,再看向胤禄,“十六阿哥明白了么?”

胤禄低头道,“学生明白了。”

陈廷敬道,“虽如此,但我朝以马上得天下,以儒治天下,诸位阿哥虽习汉文,但仍须熟谙国语、娴习弓马,方可不忘国本,只是这学习之道,唯有一个专字,非但要专研,还须专心才是,至于这个‘专’,则与‘节性’是共通的。”

胤禄若有思地点点头。

陈廷敬看着胤祯,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这样吧,就以今日之事为题,十四阿哥、十六阿哥和十七阿哥都各写一篇文章吧。”

三位阿哥顿时都垮下嘴角,胤禄更是狠狠瞪了胤礼一眼。

康熙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还是陈师傅厉害!”走进无逸斋,“以事为教,高明啊!”

屋里的人顿时矮了一截,纷纷跪下,“儿臣(臣)恭请圣安!”

康熙挥挥手,“起吧起吧,你们继续,朕在一边看着就行。”转头见何玉柱在门外探头探脑,便问,“何玉柱,你杵在门口作什么呢?”

何玉柱侧着身子走到门前跪下行礼,然后抬起头赔笑道,“回皇上,奴才是奉九阿哥之命来接十六阿哥的,明儿个是宜主子千秋节,皇上您先头已准了在五阿哥府上给宜主子做寿,五阿哥和九阿哥商量着,说十六阿哥也得准备些节目。”

康熙微笑点头,“难为他们有孝心了,胤禄,那你就去吧。”想了想,又道,“那文章就容你晚一天交吧,明儿个好好陪陪你皇额娘。”

“是,谢皇阿玛!” 胤禄欣喜地行礼,“儿臣告退。”到了门外,见康熙没注意,又向胤礼得意地做个鬼脸。

当下何玉柱就送胤禄去了五阿哥府,五阿哥和九阿哥正商量着第二天的贺仪节目,那府中已经搭起了戏台,五阿哥已请了京中昆曲名班玉坤班来府中,五福晋堂前坐镇,把丫鬟小厮们支使得团团转,府中一点一点的,也布置起来了。

正忙乱着,宫里传来一个消息却打乱了所有的安排,眼见这千秋节也过不成了。

原来和硕显亲王丹臻在晌午时分薨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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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亲王府里头,谁都知道王爷的身体不好,上回王爷出痘之后,刘太医也说了,他是灯枯油尽之身。

但是,谁又都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王妃一向不管事,这会儿又哭得昏厥了好几回,府里头大小事宜就都交给了古尔吉侧妃。

古尔吉氏脸色苍白却镇定地坐在正堂前,头上扎着雪白的抹额,身着素服,有条不紊地让下人们一面准备棺殓,一面找人铺搭灵棚结庐。

下人们皆一身缟素,梁上堂前都层层蒙上了白布,各种帏幔和灯笼布品等都换了白色,诺大个显亲王府,满目皆是一片惨白,不一会,正前堂的院子里搭起了三殿两卷的席棚,设好了灵堂。

“禀侧妃,王爷的寿服已经换好了,丧服也都备好了。”赖管事红着眼睛,手里还捧着一叠麻衣。

古尔吉氏疲倦地闭了闭眼睛,由于事发仓促,梓棺奠池丧服等一应物品皆没有准备,她忙了一下午,倦得浑身乏力,接过未缝边的粗生麻丧服,由左右丫鬟们侍候着穿上了,又交待道,“把这丧服都发下去吧,这五服可千万别弄混了。”

“嗻。”赖管事忙捧着麻衣退了下去。

一路行来,处处举哀之声,到了王妃的正屋,更是还未进门就听得一片哀泣之声。

王妃自然哭得伤心,下人们也都悲泣不已,一部分是真心为了薨逝的王爷,想想王爷是多好的主子啊,怎么说去就去了呢?当然也有为自己打算的,毕竟这位王妃是个不理事儿的主,那古尔吉侧妃又一直不冷不热的,往后还不知怎么着呢,越想越没底,大伙儿哭得更伤心了。

赖管事递上麻衣,哑着嗓子劝道,“王妃节哀啊。”

齐默特氏满面泪痕,无力地倚在南炕头,有气没力地说道,“劳乏你了,如今王爷去了,我心里也没了主意,凡事儿你多帮衬着侧妃,有什么拿不准的,就去问世子吧。”

“嗻,”赖管事低头,想了想又回道,“禀王妃,宗人府已经把消息递出去了,刚刚宫里来的消息,皇上派了五贝勒、七贝勒、领侍卫内大臣候巴浑德、内务府总管都统马思喀为王爷治丧,另外赏赐物品银两和世子爷袭爵的旨意这会子想必也快到了,您这是不是……”

齐默特氏怏怏抬手打断他的话头,“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到前厅去。”

赖管事默默打千退了出去,捧着麻服往世子屋子走去,到那儿却见只有衍潢的贴身小厮桐福在,只见那桐福正在收拾衍潢的衣物,往后三年丧期里,除素服之外其他颜色的衣物都要收起来。

赖管事微一拱手,“桐福,世子爷呢?”

桐福忙还礼道,“赖管事怎么过来了,爷刚走开,许是往皎格格那儿去了。”

赖管事微觉奇怪,世子爷去皎格格处,桐福又为何不跟着?惦记着前头的琐事儿,便将世子的麻衣交给桐福,自往前头去了。

到了前厅,只见灵床已经设好,灵堂里的月台和奠酒致祭的高几也已经设好,月台中心的蓝布拜垫上头照例罩着红毯。

忽听门口传来鼓号之声,随即门房跑来禀报,说是奉旨为王爷治丧的五贝勒、七贝勒、领侍卫内大臣候巴浑德、内务府总管都统马思喀到了,另外直郡王也一同来了。

古尔吉氏忙在帘后女眷的席子上跪好,只见直郡王胤禔当先一脸沉痛地走了进来,五贝勒胤祺、七贝勒胤祐和两位大臣跟在后头,众人皆是一身素服,又在门房罩上了一身缌麻丧服。

三位皇子和两位大臣在灵前奠了,古尔吉氏拜伏还礼。

胤祺一脸哀容,“侧妃务请节哀。”

胤禔四顾左右,问道,“怎不见王妃和世子?”

古尔吉氏垂泪道,“王爷乍然仙去,王妃和世子五内俱焚,哀痛过度……”

胤禔叹道,“既是如此,本王理当去看看世子,也请侧妃转告王妃节哀,皇父的圣旨即刻就到,还须做好准备才是。”

胤祐也道,“王爷薨逝,皇父甚为轸念,已遣我等前来为王爷治丧,并谕辍朝三日以示伤悼,礼部和宗人府正在拟谥进呈,望王妃保重身体。”

“如此有劳郡王和两位贝勒爷了。” 古尔吉氏再次拜伏下去。

胤禔道,“五弟七弟,候大人,马都统,那此处有劳你们了,我去看看衍潢。”说着便向后堂走去,这显亲王府他是常来的,也不劳下人带路,直往衍潢住处去了。

穿过西花园,忽见木廊边一个熟悉的娇俏身影,不禁止了步子。

此刻已近申时,日头稍稍偏西,为了降温,廊中和院子里刚刚泼了水,在午后阳光的烤灼下,地面上的水汽缓缓蒸发,氤氲扑鼻的是阳光的芬芳,温和着泥土的气息和青苔的清香。

子皎尚未换上丧服,只穿着一件素色长袍和对襟长褂,怔怔地站在廊中。

日光明媚,她不知在日头下站了多久,只是懒懒的不想移动,脚下虚软无力,心中空空落落。

忽然有点迟钝地想起来,刚才衍潢好像来过,他说了什么来着?子皎微微收拢恍惚的目光,有些困惑地回想着,他说他会代替阿玛保护她?好像是有这么一句。她麻木地勾起嘴角。阿玛?她哪来的阿玛?她虽然成了她的义女,却从来不曾叫过他一声阿玛。

不,她不能去想,然而不用她动念,他那温和的目光仿佛无处不在地笼罩着她。

谁能代替他?谁都不能。

她心被疼痛塞得满满的,每一口呼吸都痛彻心肺,让她无法喘息。

胤禔直直地盯着子皎的背影,只觉得那绷直的脊梁骨和微微下垮的柔弱肩膀透着一股哀伤,不由得有些迷惑了,眼前这明明是一阵风都能刮走的身子骨,又是天生娇柔的模样儿,何来的力量次次与他作对呢?说她愚昧逞强也好,不知天高地厚也罢,唯独这份勇气还是多少让他有一丝佩服。

打小时候到现在,胤禔接触过的女子,上自皇额娘和各母妃,下至府里的福晋侍妾,哪个不是温声软语,哪怕对他有一肚子的意见,也都保持着最最温婉的风度,用柔和的语气委婉地说话。

他从来没想到,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女子。

汉女子,不是应该比八旗女子更加娇怯柔弱的吗?

仿佛对胤禔的目光有所觉察似的,子皎微微侧头,细长乜斜的眼中,黑若葡玉的眸子透过长长的眼睫扫视过来,对上胤禔的目光时,闪过些许意外。

“直郡王!”长廊那头忽然传来衍潢的声音,胤禔转头看去,却见衍潢急急地走过来,一把揽过子皎,把她护在身后。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胤禔心中“腾”地升起无名躁火,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衍潢微微拱手,声音中居然带着些许防备之意,“直郡王,王爷刚刚薨逝,舍妹哀恸过度,心神恍惚,适才若有冒犯之处,望直郡王看在王爷和本王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舍妹?胤禔满腔躁火被这两个字浇了个干净,他不置信地看着衍潢。

原来康熙虽然准了丹臻收养子皎的摺子,却并未将此议记档入宗人府,因此胤禔是丝毫不知情。

 “不错,王爷前两个月就已上了摺子,要收养舍妹,” 衍潢仍将子皎护在身后,不卑不亢地说道,“皇上已经允了,虽然没有恩赐宗室身份,但舍妹仍是我显亲王府的格格。”

胤禔仍是一脸的不置信,这个小小下五旗的汉女子,居然就要成了王府格格了?这,这简直——“荒唐!”

衍潢眼中闪过一丝怒火,缓缓道,“直郡王说笑了!本王看不出有何荒唐之处。”

注意到衍潢的自称,胤禔一怔,明白过来此人身份已与从前大不一样,现在,世子已经成了显亲王,爵位还在自己之上了呢!胤禔心中涌起一丝酸意,强笑道,“本郡王失礼了,还望——王爷,不要放在心上。”终究觉得脸上挂不住,微微拱手,“不打扰王爷了。”

经过子皎身边时,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她,冷笑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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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皇帝生日称万寿,皇后、皇贵妃、贵妃、妃的生日称千秋,嫔称寿辰,贵人称生辰,常在称生日,答应则没有名称;

注2:胤祄是交由德妃乌雅氏扶养的,而胤禄是谁扶养的就不太明确,只知道肯定并非由其生母抚养,各类资料中也查不出是何人抚养了这位十六阿哥,反正不是后妃就是重臣,考虑到十六的嫡福晋也是郭络罗氏,好像是宜妃的某个远亲,呃,某临就这样安排了。。。。。。

第23章 章台人去寄流波

见胤禔走远,衍潢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却见子皎失魂落魄地低着头,握得紧紧的左手不知捏着什么。

衍潢拉起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手是冰冷的,手心湿湿的,不知捏了多久的手指有些僵硬,而掰开她的手指,赫然发现她一直握着不放的,竟是那黑曜石环!

太祖的遗物,丹臻从不离身的黑曜石环。

“这是父王……留给你的?”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心中涌起的不知是委屈还是遗憾,抑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是。

子皎抬起头看他,迷离的目光却像透过他看着不知名的远方,过了片刻才聚焦在他的脸上,抬眉一笑,那笑容也是恍惚的,叫人心底里透出一丝凉意。

衍潢既悲且骇,见她一副失了魂的样子,也不再问她,只管拉着她往前厅走去。

到了前厅,只见厅前挂着一排灵幡,略显昏暗的光线中,诵经的众僧已经就位,在法师的带领下合声唱讼着招魂的经文,声音时高时低,和着幽幽呜咽之声,悲凉中透着说不清的阴森。

刚刚让丫鬟给子皎披上粗麻丧服,就听得门外远远传来鼓号之声,又有人进来通报,说是圣旨到了。

衍潢率府中男丁、齐默特氏率女眷,分两排迎出。

来传旨的竟是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陈阁老陈廷敬,陈廷敬一脸肃穆,走到早已备好的香案前,阖府上下按长幼品秩乌压压地跪成一片,衍潢居前,焚香跪拜。

少顷,陈廷敬从一旁内监手中的托盘上双手捧起七色织锦圣旨,徐徐展开,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

子皎直直地跪在女眷后排,仍是一脸的恍惚,那圣旨说了些什么竟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木然跟着众人一同谢恩,隐约听见衍潢恭敬地接过圣旨,又和那陈阁老在说着什么,和尚们继续诵经,四下呜咽之声此起彼伏。

正恍惚着,忽然听“叮——”的一声,法师敲响引钟,座下众僧诵念速度加快,语气急迫,像是什么咒语。

“放焰口了!”小厮捧上一个金盘,法师接过金盘,一边走,一边将盘中的面桃和大米撒向四方。

大米沙沙地撒落满地,帘外影影绰绰,听着嗡嗡讼诵的经文声,子皎只觉前额发凉,耳边的脉搏突突地跳着,四周嘈杂之声骤响,吵得她一阵头晕目眩。

衍潢的声音飘忽似从天边传来,“陈阁老不如到后堂稍事休息片刻?”

“不必了,天色不早,老臣奠拜之后还要回去缴旨呢。”

隔着帘子,隐约可见那陈阁老走到灵前拈香奠酒,礼毕,众家眷又纷纷伏下谢礼,子皎也跟着伏下身去,再待起身时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子一歪便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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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好像陷入了浓稠晦涩的黑色旋涡中,沉沉地往下坠,无边无际似的,周遭无可名状的物质厚重如凝胶一般紧裹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

沙沙沙……沙沙沙……

一瞬间,子皎想起来了,自己好像昏倒在灵堂上了,这沙沙的声音——难道还在放焰口撒米?

不对,没有和尚的诵经声,也没有哀泣之声,这是哪里?

意识渐渐回到身体,却是难耐的痛楚。

是雨水。

她躺在地上,冰冷的雨水不断地灌进鼻腔,头痛欲裂,一口浊气憋在胸口简直透不过气来,浑身肌肤刺灼的疼痛是那么的清晰,尤其腹部,痛得像是五脏六腑都翻转过来了似的。

这样的痛法,还不如死了呢!更别提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了。

疼痛让子皎无法思考,到底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有死,因为疼痛是那么的真实。

努力地睁大眼睛,眼前却还是无尽浓稠若实物的黑暗。

试着抬手,却连手指都不能移动分毫。

四周除了黑暗,只有仿佛永恒的沙沙雨声。

子皎暗暗心惊,难道,她真的死了?

可是,为什么这次跟上次不一样?

一阵散乱的脚步声打断那单调的雨声,有人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在她身边跪下,听着那似乎要濒临崩溃的粗重呼吸,子皎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悲伤,她的心也忽然像被狠狠揪了一把……

他是谁?

子皎只觉得自己眼中不断地涌出温热的液体,那是——泪水?!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么难过?

她的人生一直是平平淡淡的,因此她的感情也是偏向淡漠的,何曾体会过如此强烈的情绪……

没想到,真正的心痛——居然真的可以痛成这样!

那人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头,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像是生怕弄疼了她似的,然后她的脸贴上了一个冰凉的胸膛,下意识地一挣,却被更紧地贴进那人的怀中,那有些单薄的胸膛咯疼了她的耳朵,她听着那人如擂的心跳,感觉到那人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额前贴上了一片温暖——是,是那人的唇……

“怀沁!怀沁……”那人含糊不清地唤道。

怀沁是谁?

子皎惊疑不定,几乎忘了身上的疼痛。

难道她又魂魄附体了?!这回又附到谁的身上了?

下一秒种,她如愿地飘了起来,看到了刚才让她“痛不欲生”的身体——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两行鲜血自双目而下,流淌在惨白的脸颊上,发髻散乱衣衫不整,散开的衣襟露出胸前大片被雨水浸得发白的肌肤,上面布满了横一道竖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显然血已经流尽了,伤口外翻,露出同样苍白的肌肉组织,而一道长而阔的伤口由脐下斜挑至下腹……

子皎心中一寒,怪不得刚才那么痛,这,这下手的人也太狠了吧……

再看向那个抱着她的男人,呃,或者应该说是少年。

十七八岁的样子,深眉入鬓,眼梢微挑,脸如冠玉,唇若涂丹,只是满脸的悲痛欲绝,实在让人打心眼里的痛惜。

可是刚才那种痛彻心肺的悲伤感觉,现在一点也没有了,奇怪,为什么会这样?那样浓烈的感情,真不像是为她所有的,事实上,子皎从来都没有体会过那样强烈的情绪。

或者,这是那具身体的感情吧。

那少年忽然一震,似乎感觉怀中的女子不对劲,伸出颤抖的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脸色一变,撕心裂肺地哀嚎,“不——”

子皎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一下子,黑暗再度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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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睁开眼睛,子皎猛然坐起来,环顾四周。

熟悉的四方纱帐,高高的床榻,边上的榆木书桌上还放着一摞书,墙上挂着那幅荷花图,这是她的房间没错。

伏在床边的女孩怔怔地抬头,揉揉睡眼惺忪的双眼,见子皎愣愣地坐着,欣喜地挨过来,“格格!格格你醒啦!”

眨眨眼,这——是心竹没错。

“我……”她迷惑地开口,那是梦?居然只是梦?

心竹急急地接过话茬儿,“格格,您觉得怎么样?还有哪儿不舒服的?奴婢这就去叫刘大夫。”

子皎摇摇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

“别提了,格格您这哪儿是睡呀!您在灵堂晕倒,到现在都两个多时辰了!”心竹一脸痛心,“就算再伤心,格格也不该作践自个儿的身子啊!您可把奴婢给吓坏了!”

两个时辰,她晕了四个小时?

想起那个梦,子皎的脸色又难看起来,哪有这么真实的梦?梦里哪会这样真实的痛?

“格格?”见子皎脸色难看,心竹担心地轻轻唤她,“格格?奴婢去叫刘大夫过来。”

刘大夫?子皎微微抬眼,“刘太行?”

他不是太医吗?哪会这么清闲地来给她这没名没份的“格格”来看病?

“是刘太澄大夫啊,格格,您那会儿手受伤的时候,就是他给看的。”

见子皎不置可否地发着愣,心竹微一顿足,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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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连三天,亲王、公、侯、伯、公主、福晋以下,奉恩将军、骑都尉品级官员、二品夫人以上,都齐集至显亲王府,奉旨举哀,诺大个显亲王府一时间熙熙攘攘,举目皆缟素,但闻哀恸之声不绝于耳。

府里僻出东院,设了露天的流水席,身着缟素的下人们步伐匆匆忙得是人仰马翻。

子皎大部份时间随着众女眷跪在帘后,凡有人奠拜便伏首回礼,三天下来也不知磕了几百个头,端的是膝酸腿麻头昏脑胀。

举目人人皆哀,却已经没有几个人能真正流得出眼泪了,只是作个样子罢了。子皎打从昨天起就哭不出了,这无比繁复的丧仪令人厌倦,多少减少了些本应有的哀伤。

哭,绝对是伤神伤身伤情的体力活。

隆重的丧仪,反而让悲伤变得不那么纯粹了,窃以为丹臻如果在天有灵,未必真的希望看到这样的情景,因为他是那么真、那么纯粹、那么淡泊的一个人。

正如子皎,宁愿把这份哀伤放在心里。

然而皇家威仪,凡事皆出于典,自有会典规矩,程序丝毫乱不得。

宗室亲王薨逝,三日举哀,奉移前每日二次供献,陈设亲王仪卫,至暂安处于祭日陈设仪卫,奉移大舆用舆夫八十人,金棺前陈列仪驾,鞍马、散马各十有五,驼八,后随豹尾枪四,大刀四,每过门桥皆祭酒,逢七小祭,二十七日除服,百日大祭剃发,守丧期年。

一程一式,自有仪典官员亦步亦趋地安排。

奉移那日更是闹了个沸反盈天,府里但凡能走动的人,都出来了,好歹送显王爷一程。

子皎走在队伍中间,劳乏了好几日,浑身筋骨酸软,走走也好,可惜时至晌午,炎夏的骄阳烤着头顶脑门儿,又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直捂得汗水不停地往下淌,渐渐觉得口干力乏,越走越慢。

心竹见状劝道,“格格,还有好几里路呢,要不咱们在边上歇会儿吧?”

子皎摇摇头,“不用了,一歇就更走不动了。”还是跟着大队伍一步步地挨过去吧。

不经意地回头,那站在毒日头下怔怔望着她的素衣男子说不出的面善,特别是那双晶亮的眼眸,灼热而又忧伤地注视着子皎,竟让她有了瞬间的恍惚。

她冲他礼貌地微笑,他眼睛一亮,大步向她走来。

看着他越走越近,子皎猛然省起他是谁了,一下子尴尬起来,来不及转开目光,他已经走到了跟前,“好久不见,子皎姑娘。”

子皎冲他点点头,“小顾公子别来无恙。”

没错,来人正是顾琮。

两人并肩走着,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这才发现顾琮又高了不少,原来他们只相差半头,现在她居然只与他的肩平。

子皎微微懊恼,小半年不见,他黑了,也瘦了些,脸颊的线条添了些许刚硬,褪去了青涩,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满面书卷气的小男孩了,因此她刚才一下子竟没认出来。

到底,他也是对她用了份心的。

顾琮转过头,心情复杂地看着子皎,几个月不见,她眼眸深处不复初见那日的流光潋滟,多了些沉静,或许只是哀伤罢了。

“你……往后有何打算?”

子皎略微怔忡,往后的打算?打算……

她心中一片茫然,这两个月来,日子过得风平浪静,丹臻对她无微不至地关照,府中上下因着丹臻的重视,也都对她礼敬有加,就连原本对她颇有些看不惯的衍潢也差不多拿她当妹妹看待了,现在丹臻去了,她被托付给了新的显亲王爷,往后,是否就在这王府里一天天地过下去?然后可能在衍潢的安排下,嫁为人妇,相夫教子,慢慢的,平静地老去……

这就是她的往后吗?子皎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作为程子皎,虽然从小孤苦无依,有人踩没人帮,却本能地知道怎样去掌握自己的命运,最大程度地运用手中的一切资源达到自己的目标。

可是,当真是一死万事休也罢了!她却成了魏佳子皎,老天把她丢到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身为女子的空间实在是太小太小,即使有着超越今人三百多年的知识,又有何裨益?何况她连一些基本的历史常识都欠奉。

子皎心中一凛,她猛然清醒地意识到,来到这个时代半年多了,她从来没有认真地为自己的命运作过什么努力。一直将自己置身事外,心灰意冷地过一天是一天,像局外人一般地旁观着。

鼻尖微微冒出汗来,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哪怕有再多的不甘心不情愿,自己作为程子皎的人生已经永远地结束了,此生,她将作为魏佳子皎活下去。

既然这是现实,她怎能再懵懂地随波逐流?

何况她还不怕死地在那直郡王面前号称“我的命运由不了我,也绝对由不了你”?当时的她没有想过,这样强硬的话需要怎样的坚强后盾?

仅仅堪破生死又有何用?难道她来到这个时代,就是为了“壮烈”一把?

既然来都来了,秉性倔强的她怎能再一直消沉下去?

骄阳烈日下,子皎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何其蹉跎了这些时光!居然昏昏厄厄地任由自己的命运由别人掌握,这样的她,与这些古人有何分别?不,她是程子皎,二十一世纪的程子皎,从一无所有的孤儿到月入过万的独立女性,她的头脑就是她的资源,坚强的意志就是她的后盾。

眼见子皎的脸色不停地变幻,最后露出一脸的坚毅,顾琮怔怔看着她转向自己,那原本黯淡沉静的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映衬得整张脸光彩照人。

“谢谢——无论如何谢谢你!我会努力的!”

顾琮张口结舌地看着一脸真诚的子皎,虽然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脸上满溢的决心和力量感染了他,不由得红了脸,讷讷道,“不用谢我,我不过在十三爷面前略提了提,那……都是四爷和十三爷在奔走,我,我什么也没做。”

子皎注视着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还是那个容易脸红的少年啊!

“小顾公子,我可以把你当作朋友,嗯,我是说,我们有机会成为知己吗?”

顾琮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目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子皎姑娘见外了,用方早就视子皎姑娘为友,若蒙姑娘不弃以知已相待,用方求之不得。”

“好,用方兄,那你也别叫我什么姑娘了,生分得紧,咱们是朋友嘛!”

顾琮掩饰着心中的失落,微笑着点头,又露出些许哀伤,“显王爷他……”

“王爷对我很好……”心中一阵抽痛,唇边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现在她不能想这些,哀伤只会消磨人的意志……换了话题问道,“今儿你怎么来了,前几天来过府里了?”

顾琮点头道,“前日我随家祖到府里奠拜过了,那日倒是没看见你……”当日他留神往女眷们那多看了几眼,没看到子皎,却被祖父瞪了好几眼,“今日家祖身体不适,否则也会来送显王爷一程的。”

子皎垂目看着身上的粗麻丧服,“如今我是王爷义女,想必你也知道了。”

“嗯,四爷告诉我了。”摺子一批下来,丹臻就通知了胤禛,也算是给了他一个交待,“对了,今日我就是和四爷十三爷他们一块儿来的。”

“哦?”子皎下意识地抬头。

见她有几分紧张,顾琮道,“两位爷都在前面呢,我是想找你,所以……”停下看看她,又微窘地红了脸,掩饰道,“那你往后就一直住王府里了?”

子皎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也许吧,还没准呢,我还没想好。”

“哦。”顾琮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往后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别忘了,还有我这个朋友。”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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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风雨满山皆欲来

东直门外,外殡所。

时辰将至,身着素帛的众臣工和宗室亲贵们都陆陆续续下了车,相互寒喧几句,便在殡所门外临时搭起的草棚中等候显亲王金棺大舆。

棚外的石板路上已按礼制撒水铺砂,晌午灼热的阳光一会儿就把湿润的黄砂烤得滚烫,烘干了薄薄的一层又龟裂出一条条的缝隙。

常顺一半身子在棚内汗流浃背,衣裳都粘在了身上,另一半身子却在棚外被太阳烤得干干的,发烫的后颈上只留着白花花的一层盐沫子。饶是如此,他也不敢再往棚里挪动半分,眼见主子头上的汗越冒越多,大有汇成小溪往下淌的意思,忙殷勤地把手中的扇子搧得用力些。

到处是一片耀眼刺目的白,胤禛不由得眯起眼,他素来怕热,但是自小皇家礼仪教化,再热的天气衣裳都是纹丝不乱的,连帽子都戴得端端正正的,绫罗面细藤骨撑的凉帽摘去了红色的冠缨,白色的绫罗帽面已被汗水浸得透湿。

嫡福晋乌拉纳喇•含烟陪坐一旁,边上两个丫鬟搧着团扇,小心地不让搧起的风吹乱了福晋的头发。

含烟今年二十一岁,宽额圆脸,细眉细眼,算不上美丽,一身缟素白帛衬得她愈加娴雅端方,见胤禛满头的汗珠子,便亲自倒了杯凉茶奉上,又用丝帕细心为他擦去额上的汗水,柔声劝道,“爷不如把帽子摘了吧,等大舆快到时再戴上也不迟啊,哪个像爷这样的,这都快捂出热疹子来了。”

胤禛就着凉茶喝了一口,淡淡道,“这成什么样子,回头自有凉快的时候,不必急在这一时。”

“爷总得当心别中了暑气,对了,昨儿个我在显王府上碰着冯医正,他说德妃娘娘赏下的祛暑丸得和着菊花露用才行,我跟茴雪交待了,不知爷今儿个用没用菊花露?”

胤禛不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含烟轻叹一声,随手将擦过汗的帕子递给后边的丫鬟。

边上的棚子里坐的是五贝勒和七贝勒家的女眷,两位贝勒爷奉旨前往显王府治丧,两家女眷自是混坐一处,相互照应。

五福晋他塔喇氏一脸平和,气定神闲地端坐着,侧福晋刘佳氏一脸恭顺地侧身陪坐。他塔喇氏本身一无所出,刘佳氏刚进府时颇为受宠,连着生了一子一女,皆交由他塔喇氏抚养,因此她对这位嫡福晋更加用心讨好。而另一侧福晋瓜尔佳氏已经怀胎六月,近日胎动连连,恐怕意外因此没有来。

相比之下,七福晋大纳喇氏和侧福晋小纳喇氏看起来要融洽自然得多,两人本就是亲戚,先后进府,雨露均沾,各有生养,大纳喇氏半年前又生一女,这会儿还显得颇为丰满。

四个女人轻声细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见含烟看过来皆颔首笑过。

含烟微笑着别开目光,再望过去,一个稍大些的棚子下,是八阿哥胤禩和八福晋郭络罗氏。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誐都尚未分府,虽有侧福晋,但都没带出来,这会子两人也不怕热,都挤在了胤禩的棚子里。含烟只管望着八福晋郭络罗氏,郭络罗•明珰只有十八岁,一身缟素仍不掩其满身的贵气。和其他亲贵女子的文雅内敛不同,明珰脾气之娇纵是出了名的,也难怪,她是明珰格格,安亲王的外孙女,又是宜妃娘娘的亲侄女,从小就是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

此刻明珰一脸倦怠,左手支着下巴,右手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搧着,又黑又浓的眉毛下,圆圆的杏眼没精打彩地垂着,长长的睫毛如羽蝶拢翅,在眼眶下划过两道暗青色的阴影,小巧而微有些上翘的鼻尖下,红红的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嘟着。

她厌透了这繁琐的丧仪,胤禩他们也不体谅她的心情,尽聊些没趣的东西。要是可以的话,她早就走开了,可是作为八福晋,她必须坐在这里,这是皇家的礼仪。明珰怨怼地看看丈夫,又狠狠瞪了一眼胤禟,识相的话,就赶快聊些她感兴趣的话题吧。

胤禟细长的丹凤眼随意望着棚外,丝毫没有感觉到他那骄横的表妹已在发飚的边缘,忽见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官员匆匆忙忙地从棚前走了过去,瞅着还挺眼熟,稍一想,笑道,“那不是温达么?”

胤禩眯眼看去,只看到一个骀背鹤发的背影,“温达?把云贵总督巴锡搞下去的那位?”

“可不是,如今他领了吏部的差使,擢左都御史,”胤禟扯起一边嘴角,略微压低声音,“听说,是索额图荐的。”

胤禩目光闪动,端起茶抿了一口。

胤誐不屑地哼道,“这帮老东西!就不晓得消停些个!”

胤禩微微摇头,“温达不是那边儿的,”顿了顿,“他是上边儿的。”

胤禟若有所思道,“我听说,昨儿个廉州府来报,瑶人又乱了,广东那边剿瑶连连失利,招安不成,剿灭亦不成,今上震怒啊。”

“嘿,我说九哥,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事儿来了?” 胤誐一脸希奇地看着胤禟。

“怎么着?爷关心的事儿多了去了!” 胤禟瞪他一眼,咬牙道,“那帮瑶子坏了爷的人参,整八十斤上好的野山老参啊!”

从新满洲千里迢迢运到广东,转手就能赚三千两,这下全没了,还倒贴了五千多两,胤禟想想就心痛。

“我说呢,” 胤誐恍然,毫无同情心地咧嘴一笑,“瑶子怕是不识货,尽把好东西埋汰了。”

“好了好了,”胤禩道,“剿瑶失利,这回怕是要换人了,咱们凡事儿留点心。”

胤禟低声道,“我正要说呢,前晌儿我一个门人来的消息,说是索额图有意向皇阿玛荐嵩祝。”

“正黄旗汉军都统嵩祝?” 胤禩微微蹙眉,嵩祝也是赫舍里氏,属索额图一族,远亲,原来也是镶白旗下的,三十五年康熙亲征噶尔丹,命嵩祝掌管正黄旗行营。

明珰忽然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个嵩祝呀,我知道,早些年一直往我玛法家走动来着,上上下下都送过礼,最早是我玛法向皇阿玛荐的他。” 在她眼里看来,这嵩祝即是玛法荐的,自是算她安亲王府出去的人了,不明白胤禩他们为什么这么重视他。

胤禩眉头蹙得更紧了,然而只是一瞬间,便展开了眉,转向明珰时已是满脸柔和,“老听我们说这些,闷坏了吧?”

明珰心中受用,含嗔带笑地瞥他一眼,“爷知道就好,谁让我是你福晋。”

“嗯——”胤禟与胤誐对视一眼,煞有其事地点头,“真不愧是夫妻情深哪!”

明珰微微红了脸,啐道,“这是夫唱妇随,赶明儿你们都把福晋带来,让八嫂我调教调教。”

胤誐摆手,“别,可别,我可不敢把福晋带给八嫂调教,”见明珰脸色不对,忙道,“她再学也是东施效颦,哪能得八嫂一分神韵呀!”

明珰这才宽宏大量地放过他,再瞪向胤禟,胤禟苦笑道,“表妹,皇额娘千秋那天,你还捉弄得我不够么?”

“哎?怎么没看到老十三?”胤禩微笑着岔开话题,“前晌儿在显王府还看见他和老十四在一块儿呢,这会子怎么两人都没影了?”

胤禟忙四下张望,正好看到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哎!那不是么?”

胤禩看过去,只见胤祥和胤祯一前一后地往这儿走来,竟站起来迎了上去。胤誐也跟着站起来,才待跟过去,却见胤禟阴着脸纹丝不动地坐着,犹豫片刻,还是坐了下来。

远远瞧见胤禩亲热地拉着胤祥的手,又拍拍胤祯的肩,胤禟不屑地哼了一声。

“九哥,你说八哥干嘛对老十三这么好?他和咱们明明走不到一路,成天巴着太子。” 胤誐不服气地瞪着胤祥。

胤禟微微扬眉,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嘲讽,“表妹,依你看,八哥这是为什么?”

明珰嗤了一声,“怎么?考较起我来了?要我说呀,都怪你们两个不争气!”说着,杏目含嗔地横过两人。

胤誐胀红了脸,才待说话,胤禟已闲闲地发话,“八哥就这性子,不管什么阿猫阿狗的,逢人三分好,我和十弟可没功夫争这闲气。”说到后来,到底带上些阴狠。

明珰却不惧,白了他一眼,“我倒觉得十三弟没什么不好的,够聪明,又是个爽朗脾气,皇阿玛又喜欢他,往后呀,比你们强。”

听了明珰的话,胤禟脸色愈加阴沉。

他冷冷地看着远处的胤祥,从小他就和这个弟弟不对盘,说不清是为什么了,一开始可是一些小事吧。

身为皇子,寻常人家的父慈子孝恭兄友弟什么的自是从小就不沾边儿的,五岁之前都是保母谙达带着,皇父是一年半载的难得见面,母妃也甚少见面,无非是晨昏定省,公式化地关心,进了书房,所谓的手足就是天生的对手,自然而然地,就分了些微妙的小派系。

事实上,很多事情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

满人子以母贵,母妃身份越高贵,身为皇子的地位就越高。

胤祥的生母敏妃和胤禟的生母宜妃出身都不算太高贵,但敏妃只生了一个皇子、两个公主,宜妃却生了三个皇子,可惜只活下来两个。可偏偏皇父就是对胤祥另眼相看,如果说是因为胤祥幼年丧母,胤禟第一个就不服气,要知道胤誐的母妃温僖贵妃钮祜禄氏薨逝的时候,胤誐还只有十一岁,比胤祥丧母时还要小着两岁,怎么就不见皇父对他多加怜惜?

远远的,胤禩一手拉着胤祥,一手拉着胤祯,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往这边走来,胤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时不时附合着点点头,胤祯则是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

见他们走得近了,胤禟轻轻哼了一声,唇边扬起一丝倨傲的笑意,直直地注视着胤祥。

胤祥早就注意到胤禟不友善的目光,只作不见地向明珰走去,含笑施礼,“八嫂,”目光带过胤禟胤誐,“九哥,十哥。”

明珰笑道,“十三弟,你八哥刚刚还念叨你呢,你和小十四跑哪儿去了?”

胤祯有些别扭地行礼,“八嫂,九哥,十哥。”

胤祥道,“我陪十四弟回宫有点事儿,幸好没有误了时辰。”

胤禩微笑道,“大热天的,快坐下喝点凉茶吧。”

“哦,不了,” 胤祥摆手,“我还得为德妃娘娘给四哥带句话呢,哥哥们先坐吧。”说着拉起胤祯便往胤禛处走去。

见他们走远,胤禟又重重哼了一声,“八哥,瞧见了吧,这一位可不是咱们笼络得起的,人家深得圣眷,哪里瞧得上咱这闲云野鹤。”

胤禩微微摇头,“九弟,老十三深得圣眷,自有其过人之处,你这脾气也得好好改改。”

胤禟痞痞一笑,“我就这样了,与人打交道还是得看八哥,我之愿唯富贵二字而已。”

胤禩才待再说话,只听远远的传来云锣杖鼓之声,想是奉移大驾就要到了,当下几人忙肃容整衣起立。

远远的,长长的队伍越走越近,当先是一溜的亲王仪卫,两排鞍马、散马各十五匹,后面是八匹高高的骆驼,再跟着八个侍卫,举着四杆豹尾枪四把大刀,护着随后的金棺,那八十个舆夫抬着上圆下宽漆金描花的奉移大舆,世子衍潢扶棺而行,后头则跟着身着粗麻丧服的家眷仆役,浩浩荡荡不见首尾。

再近些,可以看到这一路人马统通在中暑的边缘,个个都汗流浃背,目光涣散,步伐虚软。

原本在棚中休息的皇子、福晋、王公、大臣、命妇、宗女等,皆按礼制在路旁相迎。

满目耀眼的白刺得双目微痛,胤禩忽然目光一闪,那一丛身着粗麻丧服的家眷中,他一下子注意到了那个纤秀柔弱的身影,不由得由微眯起双眼。

走在她身边的,果然是那顾琮,一个浅浅的微笑浮上胤禩的唇边。

满怀心事的子皎并没有感觉到胤禩的目光,顾琮却已经看到了胤祥胤禛他们,他在她耳边小声道,“看,四爷和十三爷在那边。”

子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对上一道探寻过来的目光,那清冽的目光如薄刃般划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潮人海,如同幽深旷远恒古寂寥的无垠星空,一下子慑住了她,一瞬间,八荒旷野中,除了那个略显单薄的削瘦身影,她再也看不见其他的。

“八哥,你看……” 胤禟垂下眼,掩去了烁烁的目光,声音几不可闻。

胤禩眉毛微抬,一切尽收眼底。

子皎惶惑地收回目光,不自禁地抚着胸口,按着怦怦乱跳的心。

荒唐,这实在荒唐,怎么会这样……

只是一个目光而已。

不过两面之缘罢了。

怎会失控至此?

手按着胸口,却按到一个硬硬的突起,子皎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这是挂在胸口的黑曜石环。

猛然又想起那个异常真实的梦。

回想起来,好像自从有了这黑曜石环,她的情绪就一直有点失控,忽悲忽喜大起大落,有时更是恍恍惚惚,种种强烈的情绪起伏耗神累心。

难道,是因为这块石头?

心中一下子涌起一股把这黑曜石环丢得远远的冲动,可是,这是丹臻留给她的遗物啊……

子皎有些恍惚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形:

丹臻虚弱地靠在床上,摒退左右,“皎丫头……”他注视着她,原本失神的双眼忽然神采奕奕,灰白的脸色泛起一丝红晕,“可惜……我不能再照顾你了。”

“别瞎说。”子皎忍泪强笑,心中却暗暗惊骇,他——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丹臻摇摇头,干涩的嘴唇扯出一点点笑意,“我已经交待衍潢,定要好好护你周全,你……”猛然一阵咳嗽,子皎忙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抚着,好容易顺过气,丹臻脸上潮红更甚,嘴唇却已干涩得裂开,“你要好好的,以后,找个知心人……”又微微一笑,“其实,用方为人不错的。”

子皎用沾湿的白帛轻轻润泽他的唇,一边胡乱点头道,“好好好,这些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说吧,你就这么等不急的要把我推销出去啊?”

“推销?”丹臻迷茫地重复。

“呃——”自知失言,子皎掩饰道,“反正,我是显亲王爷的义女,这是皇上准了的,我还怕什么?你就别操心了,好好歇会儿不成吗?算我求你了。”

丹臻虚弱地笑笑,“你这丫头,还哄我……”缓缓收了笑容,“是要歇了,想不歇也不成了。”

子皎鼻子一酸,忙转身将白帛在边上的铜盆里假意揉搓,泪水簌簌而下,直落进盆中,止都止不住。

“丫头,丫头?”丹臻虚弱的声音有些焦急,他越来越无力了,可是还有话没说完。

子皎胡乱抹了抹脸,转身粲然一笑,“呃?”

丹臻抬起手伸进衣领,艰难地取下挂在颈上的石环,就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就已经累得气喘不止。

他向她伸出手,躺在他手心中的黑色石环焕发着诡异的光彩。

“皎丫头,你既是我义女,我别无他物予你,这黑曜石环是我祖传避邪之物,你戴上吧。”

子皎怔怔地接过石环,骤然间,铺天盖地的悲伤向她袭来……

“子皎?子皎?”

顾琮焦急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她脸色煞白,原来,那就是她第一次受这黑曜石环的影响……

第25章 且待梅香醇汝扉

是夜,四贝勒府。

月色如水,满院清辉。

虽值仲夏,这诺大的四贝勒府却丝毫不闻蝉鸣蛙声。

廊边开得正艳的几丛渥丹在夜色中收敛了几分颜色,微风掠过斜倚在窗前的几杆纤竹,月伴梢头,在如凝霜般的白墙上投下斑驳错落的墨影。

回廊上,三人徐徐走来,当先一个丫鬟提着一盏八角明灯,小心地侧身引路,灯纸上工笔细绘的秋水连波透过摇曳的灯光,给原本明亮的回廊抹上了些许模糊的涟漪,走在后面的正是四福晋乌拉纳喇•含烟,后头跟着一个端着膳盒的丫鬟。

含烟已换了素色便服,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绾成了端庄的结环垂髻,白净光洁的额前不留一丝碎发,未施墨黛的淡眉下,细长的双眼显出些许疲态。

一整天的丧仪下来,又逢着这么个大热天,便是铁打的人也生受不住。

含烟倒也罢了,女人家的事儿,再大也大不出这院子。

可是,爷心绪不佳。

爷就是这府里的天,爷要是心绪不佳,这阖府上下都得屏息凝神地赔着小心,连树上飞的鸟儿也不敢振动一下翅膀。

照说,爷往日与这显亲王爷并无交情,这几日闹哄哄的丧事儿,爷也和其他人一样按礼徇制地举哀拜奠,非无特别哀伤之处。

可是,今儿个奉移(注:即将梓棺移往殡所),怎么爷总显得心神不宁的……

含烟微蹙眉头,自外殡所回来的路上,爷一直沉着脸,听下人们回禀,爷晚膳只用了些清粥,然后就在书房里一直没出来,李侧福晋派人请了几次都不见。

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含烟于是让小厨房做了些小菜,亲自送了过来。

进了小院,只见书房的灯还亮着,守在门外的常顺迎了上来,打千道,“奴才请福晋大安。”

“快起吧,爷在里头?”含烟随口问道,却见常顺似面有难色,“怎么了?”

常顺苦着脸一边搓手一边哈腰赔笑道,“禀福晋,爷说了,今儿想静一静,什么人都不见,您看……”

含烟一愣,面上有些挂不住,脸微微一沉,“知道了。”脚下却不停,伸手就推开了书房的门。

常顺暗暗叫苦,只得跟在后面,提心吊胆地抬头看看,却见爷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福晋已经笑着迎了上去。

“爷在忙什么呢?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含烟转身,亲自将丫鬟手中的膳盒打开,将小菜布在坑上的矮几上。

胤禛放下笔,轻轻揉着眉心,“常顺,我怎么说来着?你这奴才都当耳边风了!”

常顺认命地跪下。

含烟脸色微僵,又赔笑道,“爷,是我造次了,我琢磨着爷晚膳只用了些清粥,就自作主张地送了些克食过来。”

胤禛转头看向窗外,“那就搁这儿吧,我这儿还有事儿,你先回吧。”

那声音中的冷淡让含烟心中一沉,怏怏行礼退下,回身带上书房的门,只听胤禛清冷的声音道,“常顺,明日自个儿到帐房去认罚,退下吧。”

“是。”常顺委委屈屈地退出门外,见含烟还没走,只得又打了个千道,“福晋好走。”

含烟心中添堵,面无表情地往院外走去,想了想,还是回身道,“常顺,明日到我帐上把罚的钱补上吧。”

“这……”常顺鼻尖直冒汗,这要是让爷知道了,非加倍再罚他不可。

见他又是一脸为难,含烟无奈地摇摇头,领着丫鬟们去了。

常顺抹了把汗,爷的规矩,罚就是罚,哪里还有补回来的道理,唉,挡了李侧福晋的人,却挡不住嫡福晋,合该他倒霉。

今日真是不顺啊……

丧事儿自是烦人,可常顺也明白,爷烦心的可不是这走过场的丧事儿。

一大早爷就先进了宫,向太子爷回禀事务,结果太子爷说是还没起,爷就在毓庆宫外等了大半个时辰,连口水都没有,这可是大暑时节,就算是一清早,那日头也够人受的,这真是怠慢得离谱了些,眼看着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常顺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边上。好容易太子爷让爷进去,没一刻爷就又出来了,从他崩得紧紧的脸颊和紧抿着的薄唇,常顺就知道,太子爷肯定没什么好话,又气着爷了。

常顺略微转身向书房内看了一眼,书房内一片寂静,偶尔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不知怎么的,爷的性子如今是越来越深沉了。早些年,爷还会经常发火,和福晋们也会有说有笑的,而如今,爷轻易不笑,即使笑了也未必是真欢喜,这倒也罢了,最可怕是爷生气的时候,那种淡淡的语气,就连眼睛里头都找不出半点火星,常顺真是宁可让爷骂一顿,不,痛快地抽顿鞭子也罢了,可是爷越是淡淡的,惩罚就来得越重……

爷最恨府里人不守规矩,刚才福晋可是犯了爷的忌讳了,照爷的性子,打他常顺几板子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就罚点钱,已经是开恩了……常顺有些后怕地拭了拭汗,又想,不知一会爷会不会用福晋送来的克食,要是用的话,还得让茴雪姑娘来送些茶水才行,不然怕渴着爷,可要是茴雪姑娘去了,又惹爷生气,那他常顺的屁股恐怕就再难保住了。

常顺又犯上了愁。唉,当爷的奴才真是不易啊……

胤禛自是不知道门外的愁云惨淡,他一笔一划细细地抄着端放在案前的佛经,这本《妙法莲华经》已经抄了大半,没来得及在万寿节那天献给皇父,索性慢慢来。

“……我今应当教,令得于道果,即为方便说,涅盘真实法。世皆不牢固,如水沫泡焰,汝等咸应当,疾生厌离心……”

诚如偈言,世间万物莫不如水沫易散,如泡沫易灭,若焰火般绚烂却于刹那消逝。

尽管明白这个道理,但道理终究只是道理。

胤禛心中的烦躁并不因明白了这些道理而稍减,反而又想起了太子那带着轻辱笑意的眼神,笔下不自觉地加快速度,原本的端正的小楷笔划拖曳,变成了他写惯了的行书,索性放下手中的紫檀狼毫。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皇父和太子渐渐疏离起来,无论是康熙二十九年“侍疾无忧色”(注1)一事开始,亦或是三十三年的“拜褥事件”(注2),三十五年的“太子监国”,皆是皇权与储权相抵而发生的嫌隙。

尽管如此,前两年的皇父全面削减宫中饭食费用,皇太后及皇太后宫中人员所用肉食数额保持未动,太子、太子妃及太子宫中人员所用肉食数额也一概保持原数,而皇父及其妃、嫔、常在,大阿哥以下,十七阿哥以上诸皇子,所有公主、格格、苏麻喇姑及其各主要服侍人员,侍卫、匠役等官巾杂役和宫中各饭房的肉食数额都一无例外地被皇父用朱笔批减。此事也颇引起了一番争议,皇太后及皇太后官中人员所用肉食数额保持原样,是皇父以孝治天下,履行车道之举,乃是情理使然,可是,皇父大幅削减自己及诸妃嫔、皇子的肉食数额,却对太子及其宫中人员的肉食数额未减丝毫,这岂非使太子越居其上,与皇太后相并列?皇父对太子的隆宠由此可见一般。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太子对他们这些兄弟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越来越倨傲,今日之事,在太子,不过一哂即忘,作为臣弟,胤禛即使再多受些折辱也是无处申述,除了再多抄些佛经让自己戒急用忍之外,他还能怎样?

有这样一位君压在头顶上,往后要忍的日子还长着呢。

难道,他真的应该和胤禩他们走到一路去?

胤禛垂目思索着。

太子那边的人不多,说起来,也就一个索额图有点能量。而胤禩这边的力量可不小,明珠虽然不顶事儿了,可是还有裕亲王在那儿呢,而那些朝中汉臣和江南名士都是对这位八阿哥交口称赞的。

索额图老矣!当然他并不安份,可是照这样下去,皇父必不能容他。胤禛微微眯起眼,一旦索额图倒了,太子——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心中一松,忍吧,梅花香自苦寒来么……

大热天的,想起冰肌玉骨的梅花,他的心头不由得稍减几分躁意,拿起笔便待继续抄佛经,忽地又想起那清婉动人的歌声,和那张娇美稚嫩却又倔强的面容,今日在人群中就那样直直瞧过来的目光,如一泓清泉沁人肺腑,竟让他一时挪不开眼。

她身上似乎总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若有似无,耐人寻味,让人想要接近,想要探寻,想要再看得更明白些。

胤禛久久地看着佛经,目光变得深沉起来。

窗外,月色如霜,今夜注定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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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沥沥,垂柳依依。

微风轻拂湖面扰乱了一池春水中的凌波倒影。

等等——卡!

春雨?!

她糊涂了,现在难道不应该是夏天么?

然而,和煦的春风并不理会她的疑惑,依旧夹着细如薄雾的雨丝,温柔地吹拂着她的脸颊,几缕飞扬的发丝在她耳边撩拨着,丝丝酥痒的感觉直往心底里钻。

这是哪里?

眼前一片开阔,好大的一片湖水啊,静静地躺在岸边垂柳的怀抱之中,四周声声清婉悦耳的鸟鸣,氤氲扑鼻的青草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如斯美景,怎不令人乐而忘机。

明明是陌生的园子,但她的心中却有种莫明的熟悉。

她不由自主地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把身后长长的辫子撸到胸前,低头把玩着寸把长的辫穗。过了片刻,又放下辫穗,捋起衣袖,看着手腕上的珐琅捻丝玉镯,如凝脂般的玉镯透着温润的光泽,一看就是上等羊脂白玉。

只是这双手——固然肤色白晳,指节修长,干净漂亮的指甲也修剪得短短的,可是除了小指以外的其他手指上都有着一层薄而软的茧子。

这绝对不是魏佳•子皎的手。

再看她身上,穿的是淡绿色的旗装,外头罩着深绿色半袖对襟长褂,袖口领口以浅绿色的丝线细细密密地绣着朵朵形态各异的海棠。

这身打扮——显然是宫女。

她明明是子皎,可是同时她又知道,自己现在是怀沁,宫女怀沁。

这种感觉,就像她又一次灵魂附体了,只不过这次,被附体的怀沁还活着,子皎能清晰地感觉到怀沁的存在。

她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都是怀沁的。

子皎心中觉得一阵焦虑,只想到湖边就着湖水照照自己长什么样儿。

可是怀沁却懒洋洋地坐着不想动,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她抬起手腕,对着阳光端详着那玉镯,透过光线,纯白半透明的玉质中有着如粉似霁般的一层薄雾,子皎想起自己翻译过的羊脂白玉资料,这玉镯的玉质无疑是上品中的珍品。

宫女怎会有这么珍贵的镯子呢?

她满怀期待地坐在湖边,等着他。

子皎不知道那期待是什么,而“她”等的“他”又是谁,眼前明明是一片美景,心境欢乐详和——可是那心境却不是子皎的心境,而是怀沁的心境。

比四维电影还要真实的体验……是梦?是真?

这诡异的感觉越来越甚,子皎有些害怕,隐隐约约的,她觉得这回的梦和上次那个“梦”脱不了干系。

忽然眼前一暗,一双温软的手蒙住了她的双眼。

她心中一暖,是他。

转身看着面前的男子,深眉入鬓,眼梢微挑,黑沉的眸子深深地注视着她,这,这分明就是那个“梦”中抱着怀沁的男子。

明媚的阳光下,子皎心中的寒意越来越甚,可是怀沁却满心欢喜。

“保成。”她脱口叫出他的名字,和她的声音比起来,怀沁的声音稍显低沉。

保成环着她的双臂缓缓收拢,撒娇似地将脸埋在她的颈窝。

她道,“今儿个怎么来得这么早?我还道你要晚些来呢。”

保成抬起头,凑在她耳边轻轻一笑,低声道,“我心里牵肠挂肚的想着你,书也没背出来,挨罚了呢,你可怎么赔我?”

她只觉得耳边酥酥麻麻的,脸上一热,“罚也罚不到你头上,自个儿不用功还赖我……”

“谁说的,书可得我自个儿抄,那么一大篇,”保成脸上露出忿忿之色,“那汤斌还真拿自个儿当回事儿了,不过一介酸儒罢了!”那不以为然地微扬着双眉的表情竟然说不出的熟悉。

子皎被迫身不由已地窝在他的怀中,感受着怀沁心中暖融融的情意,心中却万分清醒,却见自个儿的手——也就是怀沁的手抬了起来,万分爱怜地抚在保成的脸上,柔声道,“别这样,汤师傅也是为了你好呀。”

保成撇撇嘴,“别提那老东西了,”声音放低,“你到底想没想我……”

她仰头看他,忽然觉得阳光变得有些刺眼,不由得微微眯起眼,却见他慢慢俯下身来,温热的呼吸越来越近……

阳光愈加耀目,刺得她睁不开眼睛,猛然一阵天摇地动,她一下子失去着力点,只觉得身子荡悠悠地往下坠。

有人抓着她的双肩拼命地摇晃,晃得她脑仁都痛起来了,心中只觉得恐慌,更加用力地闭着眼,只感觉晃得五脏六腑都要从口中吐出来了。

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渺得像是隔着几重远山的回声,渐渐地,远山不见了,飘荡的回声缩成了薄薄的一片,在她耳边焦急的而又沙哑地呼唤着:

“格格!格格!”

子皎一下子睁开眼,心竹焦急的脸庞近在眼前,眼中隐隐噙着泪水。

见她终于睁开眼,心竹一下子松懈下来,泪水却滚滚而下,哽咽道,“格格,您可吓死奴婢了!”

“我怎么了?”子皎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头还是觉得晕晕的,刚才那种荡悠悠的感觉还未完全褪去,她晃晃脑袋,用力眨了眨眼。

“格格您怕是魇着了,”心竹犹疑道,“奴婢被格格的动静惊醒,过来却怎么也叫不醒您。”

子皎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觉自己四肢乏力,身上更是被汗给浸透了,窗外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四更天了……

“格格,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子皎下意识地抬手捂住挂在胸前的石环,难道真的是因为这块石头吗?

她想起上回在丧礼上晕倒,做了那个可怕的梦,醒来后刘太澄来为她诊脉,却并未诊出任何病症,只说了些玄之又玄的话。

她只记得刘太澄说什么“神魄弥散巫盅入体”,她大大的不以为然,只觉得这刘太澄不好好治病行医,却用装神弄鬼的话来搪塞她,当时就没给他好脸色看。

“格格?”

“哦,”子皎回过神来,略沉吟片刻,还是吩咐道,“心竹,明日就让刘大夫再来一次吧。”

心竹应下了,又道,“格格再睡会儿吧,还早呢。”

子皎点头道,“你也快去休息吧,我没事儿了,辛苦你了。”

“格格哪里话来,这本是奴婢应该做的,何况您又是这么好的主子,”心竹说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子皎一直不以主子自居,还努力地消除她们之间所谓的等级,只是有些事情,哪能说忘就忘,说改就改。

子皎无奈地笑笑,“好了,快去睡吧,没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心竹自去到外间休息,看来她是累了,听声音,很快就睡觉了。

子皎却再也睡不着,轻轻地起身,站在窗前,看着东方隐隐发白的天空,回想着刚才的梦境。

她冷静地分析着:

首先,既然她可以附到现在这具身体上,自然也有可能附到其他身体上,因此她假设这个梦和上次那个梦都是曾经真实地发生过的事情;

其次,在梦中,她是怀沁,而怀沁是一名宫女,从她的装束上看,还是一名有身份的大宫女,既然是宫女,那么那个美丽的园子应该是属于宫禁的,而那个叫作保成的男子,应该也是宫里头的;

其三,保成穿的是常服,从他的装束上看,只知他颇有身份,却没有看到诸如红带子或黄带子等表明身份的物件。

肯定不是内监或侍卫。

子皎微微皱眉,回想以前在内务府学规矩时许嬷嬷说的话。这宫禁里头,除了皇帝皇子,还能有什么男人呢?

对了,教保成读书的是汤斌,保成管他叫酸儒、老东西,那么汤斌应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儒。

这是一条明确的线索。

子皎轻吁一口气,低头看着挂在胸前的黑曜石环,石环静静地反射着周围微弱的光线,看起来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在现代,子皎也有过一串黑曜石手链,还是所谓的双眼彩虹,在网上花了一百多元买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依稀记得那是避邪的。

而丹臻给她的这块黑曜石环则黑得非常纯粹,看不出有任何斑纹或雪花结晶,毫不起眼。

难道真的是因为这块石头么?

子皎摇摇头,丹臻不会害她的。

无论如何,还是先把那个保成找出来再说吧。

可是,那线索,可能在宫禁里呢,她这个一文不名的“格格”,又岂能随便出入宫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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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侍疾无忧色--据《清圣祖实录》载,二十九年(1690年)七月,康熙帝率军赴塞外与噶尔丹作战途中,突然发起高烧,病情一度较重,因而特从京城召来太子允礽与皇三子允祉。太子在行宫见到一脸病容的皇父,竞“略无忧戚之意,见于词色”.康熙帝“以允礽绝无忠爱君父之念,心甚不怿,令即先回京师”。可是,供职清廷的法国传教士白晋,于l697年(康熙三十六年)写给法王路易十四的一份秘密报告中却说,对康熙帝之病“略无忧戚之意”者,是太子的侍从。

注2:拜褥事件--三十三年(1694年)三月,礼部所奏祭奉先殿仪注中,将本应放在槛外的皇太子拜褥设置槛内,当康熙帝向尚书沙穆哈指出这一失误时,后者竞奏请将康熙帝所言皇太子拜褥应放在槛外之话,记载档案,康熙为此十分气恼,对沙穆哈及礼部其他官员分别予以惩处。

 

第26章 西园新晴烟柳丝

王府家的马车果然不一样,车轱辘上裹着厚厚的牛皮,把行进中的颠簸减小到了最小的程度。

车厢也够宽敞,座垫够软,窗子够大,可能因为是夏天,窗上的布幔换成了三层青色的硬纱,防蚊透风,又能遮蔽路人的视线,最贴心的是为了防暑,车里还备了冰块降温,可惜在阳光的威力下早已融化,连一丝碎冰都不剩。

这内城区到处是深宅大院,连路面是气派平滑的石板路,而路上自然是没什么行人的,偶尔会有马车交错而过,车外安静得只听到规律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吱吱呀呀转动的声音。

子皎一早醒来,倚在窗边发呆到天大亮,才上床眯了一会儿,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被老王妃叫去了,说是拾掇拾掇,跟她一起进宫。

这是哪门还哪门啊,虽说她刚刚在想怎么能进宫禁,其实也就是睡不着随便想想罢了,老天也不用这么快就给回应吧。

老王妃让子皎坐在她身边,一直拉着她的手,她那原本就没有刻意保养过的脸,经过丧子打击之后更显苍老,而那双流干了泪水的眼睛也更加混浊。

在府里,除了丹臻,就属老王妃待子皎最好,若说一开始老王妃带子皎回府时对她还颇有一丝埋怨,到了丹臻收她为义女之后,子皎虽然与老王妃见面不多,但每次见面,老王妃对她都是慈祥而宽容,视她如亲生孙女一般。

丹臻去世后,老王妃悲痛欲绝,子皎更是天天白天都陪着她。

因此这回太后要老王妃进宫陪伴,老王妃竟然不管不顾,除了贴身丫鬟杏月,就要带子皎一块儿进宫。

“玛嬷,咱们要在宫里待多久啊?”子皎有些惴惴不安。

老王妃郁郁寡欢地安慰道,“皎丫头,你不也是宫里出来的?怕什么?太后是你玛嬷的亲姑姑,不会为难你的。”

子皎在宫里才待了一个月都不到,而且那一个月里,宫中那种冰冷、势利和虚伪都让她觉得度日如年,那种地方,谁愿意去?再说那太后,明摆着不待见她,就算是玛嬷的亲姑姑又怎样?子皎又不是玛嬷的亲孙女……

见老王妃情绪低落,子皎面上还是挤出笑容,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过了个城门,子皎还以为进了紫禁城,却觉得车外渐渐热闹起来,咦?集市?子皎觉得一阵奇怪。

再走一段,发觉连路都变了,透过纱窗隐约可见两旁的房子越来越平矮,再一留意,太阳在身后,这是在往西走啊?紫禁城不是在东边吗?

“玛嬷,咱们不是进宫么?怎么出内城了?”

老王妃道,“没错,这会儿正值大暑时节,太后自然是在畅春园。”

“畅春园?”子皎喃喃重复。

畅春园,皇家园林啊!和园明园一样,晚清毁于英法联军的战火,后来部分遗址被划入了北大的校区,新的学生公寓就在遗址的中心。

那年子皎去北京看望考入北大的高中同学,两人特意在周围逛了逛,记得边上就是畅春园饭店,旧日王侯园圃,今日荆榛狐兔,原来的皇家园林禁地,三百年后却开满了形形色色的饭店,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还有全年热闹繁华人流涌动的北京硅谷电脑城,只有饱受风霜的恩佑寺、恩慕寺两座山门,孤零零地屹立在原地,默默地守着春去春又来。

这会儿想起那次游历,子皎居然感到一阵陌生,同起涌上心头的,则是已经有些厌倦了的困惑:自个儿现在是在三百多年之前呢,科学无法解释的奇幻之旅啊……

三百年啊!此时的畅春园完好无损,仍是美轮美奂体现皇家威仪的园林,那么——园明园呢?

子皎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一时把太后抛到了脑后。

出了外城,马车速度快了起来,幸而还算平稳。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杏月挑开车帘,而随侍太监赵福已在车下放好了脚踏,子皎和杏月一左一右,搀着一脸木然的老王妃下了车。

尚未进园,已是青柳茵草绿杨,遍地杜宇声声,花径暗香四流,这芳香的空气,蓝得纯粹的天空,无一不让子皎感动,至底没有经过工业化学和各种不可分解物质的污染,就为了这一刻,子皎头一次庆幸自己能够来到这个时代。

验明了身份,自有内监领路,园内的景色更是美不胜收,虽然多少有了许多人工雕琢的痕迹,但是一路行来除了亭台楼阁,更是多泉多溪,远衬着苍翠的西山,层峦叠嶂,碧水澄澈,青山秀丽,竟如江南水乡一般。

巳时的日头最是毒辣,尽管有赵福撑着伞,杏月搧着扇,老王妃还是出了一身的汗,将身上的素服都濡湿了一片,子皎自然也是汗如雨下,好不到哪儿去。

见老王妃显得没精打彩的,赵福向子皎猛使眼色。

想装没看到也不行,这帮人,什么时候开始都把她当成开心果了?她心里也难过着呢,这大热天的,身上也难受着呢,要见太后,心里也紧张着呢……

架不住了,连杏月都开始瞪她了,没法子,总不能让老王妃到了太后跟前还这样没精打彩的吧,惹得太后不快就不好了……

子皎自言自语道,“瞧这时辰,太后定要说咱们是巴巴地赶来吃饭的。”忽然想起来似地问道,“玛嬷,宫里也吃三顿么?”

以前看什么小说来着?说是清宫是一天吃两顿的,子皎忍不住好奇起来。

“傻孩子,哪家不是一天吃三顿的呀?”老王妃怪讷罕地瞅她一眼,见子皎一脸露骨的愁容,忍不住微笑道,“放心,饿不着你。”

“玛嬷——”子皎脸红了,杏月和赵福也都凑趣地笑了几声,老王妃总算稍减戚容。

弯弯曲曲走了不少路,领路的内监将她们领进一座大殿,殿中迎出来的人子皎却也相识,便是那日带她面见太后的雅塞。

因显王府是刚刚大丧了的,雅塞脸上收起了八分笑意,加上了五分宽慰和三分恰到好处的哀伤,恭敬地向老王妃行礼,又道,“王妃总算来了,太后都问了您好几次了呢,快进来先歇会儿吧。”

亮晶晶的眼眸转向一旁的子皎,短暂的疑惑后一下子恍然,“这位是皎格格吧,王妃进宫时常向太后提起您呢。”

回想起上回见到子皎,她还是秀女魏佳氏,雅塞还为她担心过一阵,没想到她现在成了皎格格,雅塞在脸上加了一分欣慰二分鼓励,冲她点点头。

子皎微笑着回礼,“雅塞嬷嬷叫我子皎便是。”她喜欢这个一脸和气的嬷嬷,其实雅塞看起来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保养得当,看起来一点也不显老,叫她嬷嬷还真有点儿怪怪的。

按照觐见皇太后的礼节,老王妃和子皎先到偏殿稍事休息,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因在丧期,换的仍是素衣,杏月和赵福自去将行李物品等到住处归置,老王妃和子皎则跟着雅塞往太后歇息的虚静斋行去。

虚静斋虽在西花园的河边,却掩在密密的树丛中,走近一看,竟是状如古藤、色如黑铁的墨竹。

还在屋外,就听得屋内传来阵阵欢笑声。

雅塞笑道,“想是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还没走,就请王妃和格格稍待片刻,待雅塞先通报一声。”掀了竹帘便进去了。

子皎搀着老王妃站在屋檐下,看着阳光从又高又密的竹杆缝隙中倾泄而下,在屋前以黑白两色圆石子拼就的两仪花纹上投下斑驳的纹路。

屋内笑语声顿止,隐隐听得雅塞柔和的声音,然后太后似乎还问了什么,雅塞轻声回了几句,过了片刻,雅塞含笑出屋,“王妃,格格,请随奴才进来吧。”

子皎搀着老王妃跨过门槛儿,门后便是一架绘着喜鹊登梅五扇根雕屏风,绕过屏风,两人俱是眼前一亮,里间长约二十步,宽约十五步,两旁大大的窗棂向外开着,收尽了窗外波光鳞鳞的湖光山色。

太后坐在窗边的竹榻上,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祯各坐在左右竹杌上,后头的宫女们捧茶的捧茶,打扇子的打扇子。

几道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子皎随着老王妃一起蹲下行礼,只觉得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盘桓不去。

“快过来坐吧,布丹尔。”太后声音柔和。

老王妃依言走过去,太后拉着她的手一端详,心疼道,“瞧你,怎么就憔悴成这样了?”

老王妃挤出一丝笑容,“可不是呢,如今布丹尔都不敢照镜子了,府里头大事儿刚忙完,幸好乌木巴珠尔贤惠,不用我这老太婆操心。”

太后缓言安慰道,“这些事儿哪还能轮得到你操心,事已至此,你也别再多想了,咱们姑侄儿俩都到这把年纪了,保重好自个儿的身子,也就是对得住小辈们的孝心了。”

老王妃含泪点头。

太后再看向站在一边的子皎,“这就是你那孙女儿?”

老王妃道,“姑姑不记得皎丫头了?丹臻出痘那会儿,多亏了她照料呢。”

“唔?”太后闻言打量着子皎,“我说呢。”转头看向两位阿哥,“你们俩怎么没声儿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再说一遍,让我这老侄女也乐乐。”

胤祥笑道,“皇玛嬷有命,孙儿们自是不敢不从的,不过刚才孙儿已经说了一遍了,这回,该让老十四自个儿交待才是。”

胤祯扭捏道,“皇玛嬷,这哪儿是说笑的事儿呀,您别听十三哥尽埋汰孙儿。”

太后忍俊不禁,见老王妃一脸糊涂,便道,“布丹尔,你不知道,咱们十四阿哥要娶媳妇儿了,是明德家的闺女,舒舒觉罗氏,咱们十四阿哥好磨歹磨的,求他皇额娘要的这门亲,现在见天儿地想去见他那没过门儿的媳妇。”

胤祥笑道,“可不是,从指婚那日起就没消停过。”

说得屋里众人都笑了起来,子皎随着众人一起微笑,心中却暗暗讷罕,这位十四阿哥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吧?居然就要成亲了?虽然说知道古人早婚,可是知道和看到还是两回事儿,看着眼前这个小男生,放在三百年后连中学都还没毕业呢。

胤祥见子皎频频看向胤祯,不由微觉奇怪。

感觉到胤祥的注视,子皎向他投去一个微笑,这位十三阿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着她。

子皎记得这个目光清若一泓泉水的少年,上次见到他还是太后召见那回,寒冷的偏殿,腊梅宝瓶边上,蓦然回首,映入眼眸的锦衣少年,那神彩飞扬、丰神俊朗的面容,堪比清泉的双眸,和唇边的一丝笑意。

几个月前已经模糊了的影像一下子变得异常清晰,和眼前的十三阿哥重叠起来。

胤祥唇角微微扬起,眉飞色舞地说着胤祯是如何想方设法地去找那未过门的舒舒觉罗氏,人家又是怎么个害羞地躲他,一边说,还一边学。

老王妃原本木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太后虽已听过一遍,还是笑得喘不过气来,见老王妃也笑了,不禁欣慰道,“我原说你该出来散散心,这样多好。”

“有劳太后挂念着,臣妇惶恐之至。”老王妃离座谢过。

太后嗔怪道,“别这么多礼数了,我就你这么个侄女儿,如今你瞧着,倒是比我还憔悴些个,这哪儿成呢!”

见老王妃只是赔笑,太后眉头一拧,“在京里这么些年,我看你呀,都不像咱们科尔沁来的了,”断然道,“你且在这园子住着,回头咱们都跟皇上到塞外去,去看看那大草原,见见族里的老人。”

这下老王妃真正流露出几分不能自已的激动,“多谢姑姑体恤,布丹尔真是想家了。”

太后感慨地叹道,“是啊!哀家十四岁离开科尔沁,今年都六十二了。”

老王妃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子皎却是一句也听不懂,太后却是一脸动容,也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

见子皎一脸茫然,胤祥笑道,“皇玛嬷,您和王妃在说什么呢?把孙儿们撇在一边儿。”

太后瞪他一眼,“你皇阿玛不是让你们上了蒙语课么?哪个师傅教出来这样的学生,该打!”

胤祥嘻嘻一笑,又一皱眉装出可怜的样子,“好久不说都忘了,谁让孙儿不招皇玛嬷待见,像五哥那样,得了皇玛嬷这样的明师,那才是满蒙语双全啊,”撞撞胤祯的肩,“十四弟说是不是啊?”

胤祯会意,也作愁苦状,“唉!皇玛嬷偏心啊!”

“得了得了,瞧这俩兄弟一唱一合的,我说不过你们,”太后笑睨着他们,又向老王妃道,“还是你家衍潢乖巧,一看就是个懂事儿的。”

老王妃谦道,“衍潢哪儿能和阿哥们比呀,小时候也没少让我老太婆操心,”又一把拉着子皎的手,“倒是这丫头,乖巧,知心,要我说呀,一个姑娘胜过三个小子呢!”

“可不是么,”太后叹道,“还记得荣宪公主和端静公主小时候,又安静又斯文,在我这儿绣花一坐就是一整天,也就是恪靖公主坐不住,不过也难怪,她还小么……”

胤祯道,“皇玛嬷,恪靖姐姐都嫁了五年了,今年也该二十四了吧?”

太后一怔,脸上浮现些许感伤,“是啊。”

胤祥也是一脸怔忡,皇家的公主都是金枝玉叶,可是却个个命运多舛,年幼夭折的比平安长大的还要多,而好不容易平安长大了,也是指婚塞外各部、万里远嫁的命运。

荣宪公主是皇三女,排行却是长公主,只因皇长女和次女都没有活到序齿的年龄,她十九岁时嫁到了蒙古巴林部,整整十一年了,几次请旨归宁都未被获准。

端静公主比荣宪公主小一岁,也是十九岁那年嫁到了蒙古喀喇沁部,听说两位公主倒是时常往来。

恪靖公主年满十九岁时,嫁给了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

温宪公主则相对幸运,她是胤祯的同母姐姐,前年嫁给了佟国维之孙舜安颜,仍住在京城,只是身体状况一直欠佳,听说最近病情又加重了。

胤祥担心的则是他的两个同母妹妹,皇十三女恪琳和皇十五女恪珥,眼看这两位公主的年龄,过几年也要指婚了,却不知将嫁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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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太后用过午膳,老王妃照例回到住处准备午睡。

杏月将四周卷帘都放下,伺候老王妃躺下,在一边打着扇子,子皎则靠在边上的竹榻上,陪老王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老王妃的鼾声轻轻响起,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外。

太后特旨,让她们住在西花园的冥翠轩,离太后所居的含淳堂不远,既安静,风景也好。

子皎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沿河而建的冥翠轩,高高的两排白桦树下,两进两出的小院环着半个池塘,两边的耳房延伸至河边,临窗便是丛丛芦苇。

倚窗望着远远的西山,听着微风吹拂白桦树叶的沙沙声,成片的芦苇在风中微微摆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自然的清新气息,有别于江南园林的精致,这样大气的美令人心旷神怡。

子皎还是没有完全适应这三百年前的生活节奏,直到现在她对时辰的换算还是觉得头大无比,每次都要偷偷掰着手指“子丑寅卯”地算。

显王府的作息是卯时二刻起床,然后向长辈们请安,辰时用早膳,巳时三刻用午膳,然后午睡一个时辰,申时二刻用晚膳,酉时向长辈们请安,所谓晨昏定省便是,厨房在戌时二刻还供应一顿克食,最迟在亥时之前都要安寝了。

子皎没有午睡的习惯,想出去逛逛,可看阵式这皇家园林似乎不能随意乱走,只得无聊地倚在窗边看风景。

侍立一旁的宫女见状,趋前道,“格格要是觉得烦闷,不如还是歇会儿吧,省得下午睏乏。”

子皎看向那宫女,只见她年约二十四五,身材高挑,穿着浅绿色的夏装,长长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脑后,显得端庄秀丽,那宫女谦恭地微笑道,“奴才是冥翠轩的执事宫女,格格叫我韶雨便是。”

“韶雨,韶光春雨的意思?”子皎微微扬眉。

那宫女露齿一笑,“格格明鉴,正是韶华春色雨微微的韶雨。”

“哦,好名字。”子皎赞道,又问,“韶雨,我想出去逛逛,你看成么?”

韶雨微怔,“格格若是想要逛逛园子,奴才自是要随侍左右的,”犹豫片刻,还是劝道,“格格何苦现在出去,仔细别过了暑气。”

“我就想在河边走走,要是热了就回来,你看成么?”

连着两句祈使句让韶雨有些惶恐,“奴才不敢当,格格要去便去吧。”

外头确实挺热的,河面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几日未下雨,水线低了许多,河岸边露出带着青苔的圆石块,俱被烤得干干的,散发着来自河底的泥腥气,却也并不难闻。

子皎沿着河岸信步走来,穿过丛丛芦苇,间或在河中间的小桥上稍坐片刻。韶雨拿着团扇默默地跟在后头,子皎跟她说话,她大多只是礼貌而简短地回答是或不是,一点也没有拉近距离的意思。

中午出来确实不是什么好主意,出了一身汗的子皎无奈地反省着,前方花丛中隐约露出凉亭一角,子皎心中雀跃,快走几步,走近了才发现亭中有人,才待回避,那人却已回过头来。

对上那双温和的眸子,子皎有一瞬间的恍惚,这如月清辉般淡定的目光如此熟悉,让她一下子心痛起来,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几乎日日与这样的目光相随,习惯了被这目光注视,习惯了沉浸于这样泛着甜意的宠溺……

可惜,这不是他……

强压下心中翻滚着的酸楚滋味,但是眼前此人却是她万万不想见到,甚至是想都不愿想起的,子皎盈盈蹲下行礼,“奴才魏佳氏,请八贝勒万安。”

跟在后头的韶雨赶忙也蹲下行礼。

“起喀。”胤禩满面春风,唇边带着一丝笑意,声音也非常柔和。

子皎站起身,仍低着头道,“奴才不知八贝勒在此,实在是唐突了,奴才这就告退。”说着便欲离去。

“等等。”胤禩唤住她,“皎格格怎么见了本贝勒就走呀,既然来了,就坐会儿吧。”

子皎只觉得不妥,才待说话,亭外又走进来一个汗流浃背的太监,向胤禩打千行礼道,“回爷的话,爷交待的事儿奴才都安排好了。” 胤禩点点头,让他起身,那太监站起来,眼珠滴溜溜地向子皎打量过来,一股浓烈的汗酸臭薰得子皎不自禁地皱起眉。

“阎进,你再跑一趟,使人回府跟福晋说一声,我今儿不回去了。”

“嗻。”那阎进满头大汗地走远了。

“坐吧。”胤禩一脸随和地看着子皎,又对韶雨吩咐道,“去叫人上些凉茶过来,”又周到地问子皎,“皎格格要喝些什么?园子里的冰镇柑桔茶不错,清热去火,还是皎格格要喝些下暑气的酸梅汤?”

“奴才不敢当。”子皎抬头看看他,不明白这位贝勒爷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胤禩微微一笑,“那就用些冰镇柑桔茶吧。”

韶雨低头领命而去。

亭中两人一坐一站,气氛仿佛凝住了似的。子皎一脸恭敬,心中却忐忑不已。这位八贝勒,上回见他还是在进宫选秀之前,她可没忘记当时这位八爷是如何用冒着丝丝寒意的目光打量她的,这会儿那温和,那周到,啧啧,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还口口声声管她叫“皎格格”。

是了,他是来提醒自己的,别以为自己真成了什么皎格格了,她还是八爷手中的棋子,思及此,子皎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胤禩忽然问道,“皎格格——这一向还好么?”

“回贝勒爷的话,子皎这一向还好,”子皎微笑着对上胤禩的目光,这位爷看似温和的目光中,分明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她不禁暗暗嘲笑自己,刚才怎么会觉得他的目光像丹臻的,太可笑了……子皎唇边的笑意更深了,“有劳贝勒爷惦念,子皎实在是惶恐之至。”

胤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前日我见着你阿玛了,听说,你想把令堂接到显王府里头去?”

子皎心中警铃大作,“不错,子皎就这一个亲娘,自然希望她的日子能过得好些,显亲王也允了的,我上个月就托人带话给阿玛了,不想一直没信,原来,这事儿还得经贝勒爷首肯啊?”

“哪里哪里,”胤禩笑着摇摇头,“这是你们家的家事儿,你阿玛自有计较,再说——谁不知皎格格最是诚孝,否则怎能得显王爷青睐,现在你已是皎格格,魏其珉又怎敢怠慢令堂呢,”他转身看向亭外的河水,轻描淡写地说道,“即使他敢,本贝勒也会为你作主的。”

子皎心知他们是不会放过秀瑛的了,只得按捺住心头火气,低眉顺眼地笑道,“那子皎就多谢贝勒爷了。”

胤禩微昂着头,矜持地笑笑,“不客气,举手之劳尔。”见子皎一脸恭顺,可是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却透出些许气恼,不由得心情大好,轻摇着折扇道,“若是此次皎格格也随扈出塞,听说此次太子和直郡王皆在随扈之列,皎格格可得万事小心,令堂这边不用挂念,本贝勒定会使人向皎格格知会令堂的一切消息。”

太后不过是午膳前随口提了句要带老王妃一块儿出塞,这么会儿功夫这位爷就知道了,消息还真是灵通。

看来只要她也跟着老王妃一起随扈出塞,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须成为这位爷的耳目了,子皎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子皎明白了,请贝勒爷安心。”

见她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柔顺的表情下有种掩饰不住的倔强,胤禩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异样。

他从未看轻过这个女子。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只有十一岁,胤禩那时还未分府,奉命出宫办事儿,骑着马刚走到顺天府衙门前,还没下马,这丫头就直直地向他的马冲了过来,几乎惊了他的马,要不是他马上功夫了得,非得在这人来人往的顺天府衙门口出个大丑不可。

这莽撞丫头差点当场就被侍卫们给办了,胤禩见她年纪小,心想放她一马得了,不料她却不走。

他还记得她那亮晶晶的眼睛,那眼神里头的坚毅和倔强居然让他颇为动容。

她说她有冤屈。

有意思,“你这不是都到了顺天府门口了么?”

“贝勒爷明鉴,民女的冤屈,这儿管不了。”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胤禩微微扬起眉,“哦?瞧你这丫头的意思,是说本贝勒能管得了?”

“贝勒爷您最是慈善,要是您都管不了,那谁都管不了。”

这女娃有点儿意思,还知道他慈善?胤禩自是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已经对京里的各个显贵大臣皇室宗亲都了解了个大概,知道这位八贝勒为人最是亲和,因此才冒险守在此处一试。

也是她运气好,那天的差使并不急,他又觉得这小女孩挺有趣的,便支开侍卫,在顺天府的耳房里听她说了个大概,越听越是惊诧,没想到这女孩小小年纪,且身为弱质女流,竟还有这等志气和心智。

若是擅加培养,想来可以一用。

至少,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而且,胤禩也很想看到,这个大胆而倔强的女孩会如何将报仇付诸行动。

按照计划,她一步一步地向着目标越来越近,终于进宫了,居然还成了丹臻的义女,真有她的。

可是胤禩又感到现在的她似乎有了些变化,他无意深究那变化从何而来,但是却决不允许有任何的失控。

既然她为了复仇,主动送上门来,无论现在她是什么想法,都绝不允许脱离控制。

这张网,他已经细细地布好。

绝不容有失。

第27章 冷看斯人心许谁

匆匆回到冥翠轩,老王妃还未醒,太后那边倒是传来话,说是等老王妃醒了再到她那儿去。

子皎代为应下,继续倚在窗前看风景。

不知不觉,太阳已隐在层层乌云之后,空气愈加闷热,成群的蜻蜓在河边飞舞,预示着大雨即将来临。

果然,渐渐起风了,天边隐隐传来隆隆雷声,子皎没精打彩地品了一口韶雨带回来的冰镇柑橘茶,又看向窗外长叹一声,还是提不起半点兴致。

不知为什么,韶雨对她更冷淡了,子皎微微苦笑。

什么格格不格格的,在显王府住了这么久,丹臻和老王妃又太纵容她,差点让她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了。

差点就忘了,她还是小小的一枚棋子,左冲右突的,还是逃不出这棋盘。

现在是康熙四十一年,不知康熙活了多久?而这位八爷,会不会是日后的雍正?

只知雍正心狠手辣,在位时间比较短,似乎还是非正常死亡,港剧里的那个血滴子可是让她印象深刻啊,片名也忘了,那时年纪还小,情节都不记得了,基本是当恐怖片来看的。

虽说来自三百年后,可是真正能让她安身立命的本事却不多,实在不行就逃到国外去吧,好歹她也是英文专业八级,还有高级口译证书,为了赶时髦还学过一点法文,对国外史还熟悉点,只是不知现在是公元多少年,时间的座标如此模糊,子皎也只能推断现在的欧洲可能正处于工业革命阶段,至少人权和民主意识要强过大清这个封建王朝。

确切的说,作为这大清统治阶级的满人还处于半奴隶制的意识形态,主奴之间的界限如此森严,就好像子皎现在这样,她既是正蓝旗下的,同在正蓝旗的八贝勒虽不是旗主,却绝对算是她的主子,而当主子的要支使门下的奴才,那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如此说来,子皎非常怀疑自己作为一枚棋子的实用性。

是个人都知道她是正蓝旗下的,阿玛又是九爷的门人,还派她去探听直郡王和太子的动向?

太子她没见过,不知是方是圆,但既然是一国之储君,又岂是好欺的?

至于那直郡王就更恐怖了,完全视人命为草芥,遇见一次倒霉一次,一次比一次惨……

子皎心有余悸地轻抚手臂,上次受的伤刚刚好透,她可不想再来一次。

不行,三十六计走为上。

她要走。

如果说之前她还存着一分赖在显王府里颐养天年的侥幸想法的话,在胤禩刚才的提醒之后也完全打消了。

她要离开这个勾心斗角的宫廷,外面地广天宽,她倒不相信自己会活不下去。

但是这位贝勒爷手里还捏着秀瑛的性命,再怎么说,秀瑛也是她这身体的亲娘,自从子皎来到这里,秀瑛对她着实好得没话说,她怎能弃她不顾呢?一定要想法子把秀瑛接出来。

又是轰隆隆连着几声闷雷,这回近了许多,风也骤然变得狂乱起来,子皎抬手拢住被风吹乱的头发,望着远处层层叠叠涌动着的乌云。

这雨,怎么就是下不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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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就望见含淳堂内灯火通明,外边站了一溜侍卫,见她们过来,候在门口的一个老太监迈着小碎步跑过来,向老王妃打了个千,笑道,“奴才朗兴德请王妃万安,请格格大安,赶巧了,皇上和几位阿哥也在里头,正聊着呢,王妃和格格快请吧。”

“有劳朗公公了。”老王妃温言谢道。

一听康熙也在,子皎不禁有些紧张,老王妃宽慰地捏捏她的手,便跟着那朗兴德向屋内走去。

隔着门帘只听里头笑语声不断,朗兴德先进去通报了,随后宫女们挑起帘子,里头几十个人或坐或站,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子皎只管低头搀着老王妃。

自有小太监把跪垫放好,子皎随着老王妃在那垫子上跪了下去。

“臣妇显懿亲王妃博尔济吉特氏,臣女魏佳氏,恭请圣安。”

“免礼。”康熙的声音温和,“此处没有外人,王妃坐吧。”

“谢皇上。”老王妃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太后笑道,“布丹尔快过来坐吧,下午歇得可好?”

老王妃笑着回道,“托太后金福,臣妇好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了。”

子皎低着头,搀着老王妃往边上座位走去,却听康熙发话道,“这丫头就是丹臻认的义女?”

老王妃忙肃颜回道,“回皇上的话,正是这丫头。”又向子皎递了个眼色。

子皎无奈跪下谢恩,这回没有跪垫,只觉得膝盖生疼,“臣女多谢皇上和太后恩典,成全了显亲王爷和臣女的父女情份。”

康熙沉默片刻,“你诚孝有加,理应嘉奖,看来显懿王妃对你也颇疼爱,如此甚好,你要好好孝敬显懿王妃才是。”

子皎叩首道,“这本是臣女份内之事。”

“行了,起来吧。”

“谢皇上,谢太后。”子皎依足了规矩,这才起身,站到了老王妃身后。

只听康熙又温言向老王妃说道,“显亲王的谥号已定,谥曰密,祭文也已拟好,朕今日已命礼部择日祭葬立碑,显懿王妃务请宽怀。”

“谢皇上恩典。”老王妃忙起身欲拜。

太后道,“快别拘礼了,哀家是让布丹尔来散心的,皇帝一来就说这些个叫人难受的事儿。”

康熙忙赔笑,“皇额娘勿恼,是儿子的不是,显懿王妃快随意些个吧,不然太后越发要怪罪朕了。”

当下众人便尽挑些太后爱听的话来说,子皎站在一边,悄悄抬头,见似乎没人注意自己,便大着胆子看向康熙皇帝。

康熙该有五十了吧?看起来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样子,须发皆墨,白皙的瘦长脸,浓浓的八字眉,颧骨微高,鼻子略带些鹰勾,眼睛熠熠有神,专注地望着太后,唇边带着温和的笑意。

几位阿哥里头,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她是见过的,坐在他们上首的那位是三阿哥胤祉,他今年二十五岁,生得白净儒雅,说话慢条斯里,非常注意遣词用句。

而在太后怀里撒娇的哥儿俩,则是十六阿哥胤禄和十七阿哥胤礼,两个男孩儿都长得粉雕玉琢似的,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逗得太后直乐,一派共享天伦的温馨场景。

子皎忽然感觉有人看着自己,她迎上那道熟悉的目光,微微颔首,在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胤祥冲她点点头,一旁的胤祯挨挨胤祥的肩,扬扬眉,使了个疑问的眼神。

太后正被小十六和小十七闹得头晕,见这两兄弟眉来眼去,不依道,“十四阿哥闹什么玄虚?快说来大伙听听。”

胤祯得意地瞥了胤祥一眼,笑道,“回皇玛嬷,这回可不是孙儿,是十三哥,”他故意停了停,向子皎看了一眼,“十三哥好像有什么话想问皎格格呢,许是这会儿人多,不好意思吧。”

胤祥急道,“老十四瞎说什么呢,说我也就罢了,扯上人姑娘家作什么!”一面说,一面还是红了脸。

不要吧……子皎低下头暗呼不妙。果然,太后和康熙都向她看来。

太后忽然笑道,“这话倒是提醒哀家了,皇帝给十四阿哥指了侧福晋,怎么就单落下十三阿哥了,十三阿哥都十六岁了,也该成家了。”

子皎把头埋得更低。

康熙点点头,“皇额娘说的是,不知皇额娘可有中意的人选?”

太后沉吟道,“依我说,阿哈占家的闺女不错,德工兼备,小模样也怪讨人喜欢的。”

胤祥措手不及地愣在那儿,脸倒是越来越红。

康熙微觉好笑,“这事儿就等从塞外回来再说吧。”又看向胤祯,语气转为严厉,“听法海说,你连着两天没背出书,既是快成家的人了,原需更加勤力才是,再这样毛躁,何堪大用?”说到后来,竟是声色俱厉,众人都吓得不敢说话,十六阿哥胤禄和十七阿哥胤礼想起前些日子被皇阿玛在无逸斋捉了个现行,更是变了脸色。

胤祯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儿臣知错了,谨遵皇阿玛教诲。”心中直郁闷,这火怎么就烧到自个儿身上了呢……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低着头进来,“启禀皇上、皇太后,皇太子和四贝勒在外头了。”

康熙脸色稍霁,“进来吧。”

一进内间,胤禛就看到了站在老王妃身后的子皎,他眼神没有丝毫犹疑地转开,跟在太子身后一同跪下请安。

“朕躬安。”康熙让他们起身,看着胤礽关心地问道,“胤礽可是没休息好?瞧你这脸色。”

众人的目光顿时都看向太子胤礽,果然脸色有些苍白。

胤礽的笑容有些勉强,“有劳皇阿玛挂怀,胤礽昨夜没睡好,许是天气太热了。”

康熙挑眉微微一哂,又看向胤禛,“听说昨儿个弘晖病了?好些没有?”

胤禛恭敬地回道,“回皇阿玛的话,弘晖是过了暑气,施针之后已然无碍了。”抬眼时,却见诧异地发现子皎脸色煞白地捂着胸口,直直地看着太子。

只听康熙温言道,“过几天去塞外避暑,若是弘晖好些了,就一块儿随扈吧。”

胤禛面露喜色,“谢皇阿玛。”退在一边,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子皎的动向,见她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太子,不禁心中惊怒交集,又担心地扫视四周。

“魏珠,传膳吧。”康熙的声音有些沉郁,魏珠领命而去。

气氛忽然沉闷起来,太子看来也有些心神不定,众人面上神情虽都不变,心中却各自添了分小心。

当下宫女太监们把膳桌端上来,按长幼尊卑排好席次,康熙、太后和太子都是独自一席,三阿哥胤祉与四阿哥胤禛同是贝勒,共用一席,而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祯一席,小十六和小十七一席,由边上两个嬷嬷侍候着。

子皎与老王妃在末席坐好,所谓的一席,其实也不过是个小方桌罢了,天家即使骨肉至亲,也绝少有与皇帝同席而食的机会,能在一个屋子里用膳已是天大的恩典了。因此老王妃是一脸的激动,她有些担心子皎也会因为过于激动而失了分寸,转头看向她,却诧异地发现子皎面色苍白,目光游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再次看到四贝勒,子皎还来不及体味心头涌起的喜悦,目光就被走在胤禛身边的太子牵走了。

保成!他是保成!

太子居然就是那个保成!

子皎不敢相信地看了又看,想起那两个真实的梦,心神恍惚起来。

胤礽,大清国的皇太子,今年二十九岁,仪表堂堂,一身的白衣更衬得他玉树临风。

长眉微蹙,微微挑起的眼梢下已有了些淡淡的细纹,黑沉的眼眸依然明亮,只是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宫女怀沁真的存在过吗?那个年轻温柔的保成,悲痛欲绝的保成,真的就是眼前这个皇太子吗……

子皎忽然觉得脚上一痛,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老王妃正担心地看着自己,猛然惊觉自己失态了,在这样的场合,她居然直愣愣地盯着太子看,这足可以治她个“大不敬”的罪名了。

忙四下看看,似乎没人注意到她吧?子皎安慰自己,她这么没有存在感的小人物,这些眼高于顶的主子们,又怎么会来多看她一眼呢……

不知什么时候,面前的方案上已经放满了各种饽饽面点,子皎收敛心神,随手拿起一块枣糕,明知不该,却仍忍不住向太子看去。

太子双目微垂,文雅地抿着一口糕点。

子皎收回目光,又有些心虚地扫视全场,一边把枣糕往嘴里塞,猛然对上胤禛微怒的眼眸,惊得一下子岔了气,克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君前失仪!

老王妃倒抽一口凉气,又怕子皎呛着,伺立一旁的宫女忙上来帮着老王妃在子皎的背上轻抚。

子皎好不容易顺了气,却发觉有一块碎屑从喉咙呛到了鼻子里,这两窍通得真是害人啊,难受得紧,可是又不好当着康熙和太后的面咻鼻子,只好忍着。

老王妃拉着她离座请罪,“臣妇和孙女君前失仪,望皇上和太后恕罪。”

“显懿王妃请起,”康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魏佳氏?”

“臣女在。”子皎心中发凉,认命地叩首,眼角瞥见胤禛身形微晃,唉,她鼻子难受啊……

只听康熙问道,“方才你为何失仪?若是在情理,朕就恕你无罪。”

大不敬罪……她是会被杀头还是充军?不对,女子有充军一说吗?电视上常看到说是什么“与披甲人为奴”,清朝好像比较流行发配宁古塔之类的……

子皎撇开心中的胡思乱想,勉强定了定神,抬起身,“启禀皇上,臣女方才——只是忽然想到——呃,一个笑话,一时不能自禁,因此……”配合着越来越低的语调,她低下头作羞惭状。

康熙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哦?什么笑话?”

瞎扯吧,编吧,子皎心一横,“臣女自小在南方长大,四年前才到了京城,有一次臣女两个儿时的伙伴,一男一女,恰巧来京城,臣女就做东带他们到食肆吃饭,那两个伙伴都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对咱们京城的食物,那可真是半点儿也没见识过,因此许多东西,他们都不知道怎么下口,偏偏那小二也不是本地人,结果闹了不少笑话。”

太后颇有兴趣地追问,“竟有此事?还有人不会吃饭的?”

子皎微微一笑,信心大增,“可不是么,就说点菜吧,臣女点了好些个咱们京里的特色菜,他们听不明白,那男的就对小二说,你给报一报吧。”

十六阿哥道,“那他就把菜名报一遍呗,有什么难的。”

子皎摇头道,“十六阿哥有所不知,那小二当时就愣住了,张口结舌的,还红了脸。”

十七阿哥也来劲了,好奇地问道,“那又是为什么呀?”

“是啊!”子皎道,“臣女也纳闷呢,就提醒那小二,你愣着作什么?就挨个报一遍呗。”

这下连十四阿哥也坐不住了,“那他报了没?”

子皎抿起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抱了,那小二当时就红着脸,走过来,抱了抱那个男的,还不好意思地说,男的我抱了,女的就算了吧。”

“噗”的一声,康熙喷了一桌的茶,太后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几位阿哥原本想忍着,却纷纷破功,就连一向淡泊镇定的胤禛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边上的宫女太监更是忍得辛苦。

只有胤礽,因为一直心神不宁,没注意听子皎说的话,见大伙儿都在笑,连皇父也笑得失态了,便勉强应景笑了几声。

康熙很快止了笑容,扫视众人,最后目光在胤礽身上停了停,又看向子皎,“果然是个好笑的笑话。”

子皎心里一松。

“不过——”康熙话锋一转。

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怎么偏偏就这会儿想起这个笑话来了?难道你不知道在御前,应当收敛心神,专心致志,偏要在这会儿去想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你可知罪?” 说着,康熙有意无意地瞥了太子一眼。

如果子皎这会儿抬起头,或许就能发现康熙虽然板着脸,可是嘴角却微微上扬,眼中也带着一丝笑意。

不过她再不敢造次了,恭恭敬敬地低头回话,“臣女知罪,不过,这也是有原因的。”

“哦?”

子皎再次作出羞惭的样子,“蒙皇上和太后恩赐晚膳,对臣女来说,那可是土包子进城——头一回,这么些个饽饽面点,臣女瞧得是眼花缭乱,一会儿瞧这是什么呀,一会啄磨那又是什么呀,这么多好吃的臣女都想尝尝,可是肚子就这么大,也不能都吃了呀,臣女就想,要是有人能把这些好吃的都报一报,子丑寅卯地说说就好了,所以,想到报一报,就……”

胤祯又闷闷地笑了起来,引得十六阿哥和十七阿哥又开始笑个不停。

康熙轻轻咳嗽一声,止住了屋子里快要失控的笑意,又看向子皎,“瞧这丫头能说会道的,起来吧,怪不得显懿王妃要把你这丫头带在身边,朕不怪罪你就是了。”

子皎提着的心终于放下,“谢皇上。”站起来退回席上,老王妃心有余悸地瞪她一眼,子皎忙作个讨饶的表情。

天晓得她的衣裳全被冷汗浸湿了……

鼻子还是难受得紧,唉,看来只好等吃完饭再说了。

经子皎这一搅和,气氛居然活跃不少,太后偶尔看过来的眼神也总算带了些许暖意。

子皎偷偷再看向胤禛,却见他正转头与那三阿哥胤祉说着什么。

过一会儿再看,他的头又转向了另一边看着胤祥。

又过一会儿不死心地再看,他却垂目似在专心吃饭。

子皎有些丧气地收回目光。

热菜上来了,每席的规制都不同,康熙和太后是二十八菜,太子是二十六菜,胤祉胤禛的桌上是二十二菜,而其他人都是十八菜。

菜也不一样,别的看不清,至少康熙和太后桌上那道高高突起的清蒸八珍鸭,老王妃这席就没有。

子皎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她又向胤禛看去,这回他倒是看着她了——不对,他目光游离,严重失焦,根本不知道在看什么!子皎心情变得更加低落了。

桌上的小酒盅里有酒,子皎端起来一口就喝了下去,呀,敢情是玉米白干,还挺醇。

胃里像火烧,鼻子又难过,唉,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第28章 始知天地有清霜

大雨将至,却仍未至。

夜色中,厚厚的云扭成一团乱絮,在风中翻滚涌动。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若是扶摇直上,穿破云霄,想必是一番月朗星稀照云海的美景吧?

子皎仰望天空,想像自己已经站在了云海之上,闭上眼,只觉得头晕目眩。

“格格好些了么?”韶雨担心地问道。

子皎回过神来,转头向韶雨笑笑,“我没事,天好闷,怎么还不下雨。”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见韶雨满面忧色,子皎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完又自觉莫明其妙,微恼地摇摇头。

是的,她醉了。

她以前可是酒中女神,千杯不倒,而且只喝白酒和红酒,所谓白酒辛爽怡兴,红酒美涩怡情。

毕竟这副身子才十三岁,不胜酒力啊……不对,过了年她该叫十四岁了,子皎迟钝地在心中纠正。

不中用啊,没想到现在小小一杯玉米白干也能灌倒她。

不,没有倒,只是微醺,微醺罢了。

无非是头晕,脑子有点糊涂,吹吹风就会好的。

老王妃见她脸色不对,便让韶雨陪她出来透透气,可惜这天气太过闷热,风虽劲却不爽,吹在身上只觉得粘粘的。

不管怎样出来就好,她远远地跑到河堤边上,痛痛快快地咻了咻鼻子,把那块呛得她难受万分的碎屑给咻了出来。

可怜韶雨被她这个乱没形象的举动吓得不轻。

“格格,实在不行,奴才就陪您先回去吧?”韶雨试探地问道。

太后赐宴,在皇上太子和阿哥们眼前醉倒,实在是有失体统啊,出来太久了也不好,还不如说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子皎下意识地摇头,“我再坐一下就好,韶雨,能帮我拿点雪梨或是甘蔗过来吗?”她记得屋里有很多水果,这两样都能解酒,想了想又补充道,“实在不行,拿点醋来也罢。”

韶雨一听就明白了,不放心地看看四周,没别人,“那格格千万别走开,奴才马上就回来。”

“唔。”子皎听话地点点头。

等等再等啊等,青春变成鱼尾纹,等等再等啊等,该发生的没发生……心中哼唱,脚下胡乱打着拍子。

“哧!”身后传来笑声。

子皎警觉地转头,“谁?!”

黑暗的回廊中慢慢转出来一个身影,子皎揉揉眼睛,胤禛?

她站起身来,忍着晕眩向他走了几步,咦,他怎么变矮了?难道是她长高了?

再揉揉眼睛,这不是十四阿哥胤祯么?害羞的小男生,呵呵,子皎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露出了略显呆滞的笑容,礼数周全地蹲下行礼,“臣女给斯士阿哥请安。”忽略自己的口齿不清,却无法忽略胤祯忍俊不禁的笑声,子皎有点恼羞成怒,强忍着等他叫起。

哪知胤祯笑个没完没了,就是不叫她起身。

泥人也有个土性子呢,死小孩!子皎恼火地抬头瞪他,不知怎么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胤祯更是笑得直不起身来。

不跟小孩子计较,不跟小孩子计较……子皎一边心中默念,一边爬了起来。

胤祯好不容易止住笑,好奇地盯着她,“你姓魏佳,叫什么名字?”

子皎想起上午胤祥说的话,笑道,“十四阿哥,您这个习惯太不好了,逮着姑娘家就问名字,需知问名乃是夫家大礼,恕臣女不能回答,再说您的舒舒觉罗福晋还没过门呢,您这样太不乖了。”

提到没过门的福晋,胤祯的脸可疑地红了,子皎暗暗好笑,小孩就是小孩,脸皮薄,经不起调戏。

“哼,”胤祯掩饰着清了清嗓子,“瞎想什么呢你,你是我堂兄的义女,可不就是本阿哥的侄女么,一家人还拘这些个俗礼,迂!”

子皎怒了,这小屁孩儿居然混充起她的长辈来了,可是真要较真,她确实比他矮了一辈,真气人。

胤祯有几分得意地笑了,得寸进尺起来,“以后没外人的时候,你就叫我十四叔吧。”

越是小孩儿越喜欢充老大,子皎心里翻了个白眼,“臣女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先叫一声我听听。”胤祯笑嘻嘻地凑过来。

子皎忍气,“礼不可废,十四阿哥就放过臣女吧。”

胤祯目光闪动,缓声道,“也罢,礼确实不可废,不过——”他笑得有些阴险,“你方才直勾勾地盯着太子,这又算是什么礼数呢?”

子皎一愣,居然被这小子看到了。

“怎么了?”胤祯细细地打量着她,却见她呆怔片刻,忽地粲然一笑,微醺的眼眸如星般晶亮,凝脂般的脸颊上氲开一抹酡红,煞是娇艳动人,他不由得看呆了。

“子皎见过十四叔。”她微笑着,又不甘心地补充,“不知何时能够拜见十四婶?”

胤祯再次脸红,才要说什么,却听身后传来胤禛冷冷的声音。

“老十四怎么去了这么久?”

胤祯脸色微变,他打小就有点怕这个四哥,虽是一母同胞,原该更亲近才是,不知为什么,反而胤祥在四哥面前更为放松。

“他说肚子痛,可别吃坏了什么东西。”这是胤祥的声音,胤祯微微放松,却发现子皎的脸崩紧了,不由得暗自奇怪,听着脚步声走近,来不及多想,转身笑道,“四哥,十三哥。”

胤禛提着灯笼,波澜不惊的眼眸淡淡地看着他,跟在他身后的胤祥面露忧色,看看胤祯,又看看他身后的子皎。

“子皎请四贝勒万安,请十三阿哥万安。”

“起喀。”胤禛的声音冷漠,又对胤祯道,“十四弟,你怎么一声不吭地离席这么久?皇阿玛找你呢,还不快回去。”

胤祯不情愿地低下头,胤祥打圆场地笑笑,拉着胤祯的手道,“四哥,我和十四弟先回去了。”说着也不管胤祯愿不愿意,拉着他就走。

“那四哥呢?”

“你就别管了,皇阿玛都问起你两回了,快走吧……”

听着两人走远,子皎忽然紧张起来。

偷眼看去,只见胤禛好像正望着她身后的河堤。

“走吧。”

“嗯?”子皎不明所以地抬头。

胤禛已经举步沿着河堤走去,“显懿王妃已经回去了,我送你过去。”

子皎忙跟上他,有些欣喜,又暗暗疑惑,“韶雨呢?”怎么能让一位贝勒爷来送她?

“她去办事儿了。” 胤禛淡淡地回答,“是皇阿玛让我送你回去的。”不过不是单独,他把跟着的小太监给支走了。

子皎心跳如擂,老老实实地跟在胤禛身后。

这样闷热黑暗的夜晚,郁郁葱葱的树林显得有些阴森,就连潺潺河水也是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明来自于胤禛手中的灯笼,还在风中摇曳着,飘乎不定。

子皎加快脚步,离胤禛近了些,似察觉到她有些散乱的呼吸,他略略放慢步伐。

“方才为何一直看着他?”

前方传来他平平的声音。

子皎一愣,不知如何解释。

胤禛忽然停步,她止步不及地撞在他背上,来不及呼痛,只觉得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向边上的树林中走去。

她一惊,脑中昏昏噩噩一片混乱,他要干什么?

一脚踏进黑暗的林子,子皎这才真正慌乱了起来,犹疑着把手往回缩,而他只是从容地紧抓着她手腕,不容反抗地带着她前行。

灯笼被甩在身后,光线骤然变暗,手腕被钳制的疼痛如此清晰,使她头一次分明地意识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力量。

她身不由已,跌跌撞撞,两边的树技压下去,又弹起来,打在她的脸上,脚下还有路吗?除了手腕的疼痛和心中的恐惧,她已经没有感觉了。

忽然他停了下来,手指略松了松,她趁机抽出手,却用力过猛地踉跄了一下,在摔倒前,他又扶住了她。

子皎细细地喘着气,惊恐地看向他。

熄灭的灯笼被他随手丢在地上,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

见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略略放下心来,这是一个掩在树林中的小亭子,环顾四周,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树枝。

“说吧,方才为何一直盯着他看?”

黑暗中,胤禛放开她,声音冷冷的。

子皎心中恼怒,头一昂,“贝勒爷这是在审问子皎么?”力气这么大,她这骨头才长好,可经不起他这样捏,子皎抚着手腕,只觉得委曲。

胤禛沉默片刻,“弄痛你了?”

子皎哼了一声,“原来贝勒爷还知道人家会痛么?”

他忽然拉起她的手,微凉的指尖轻抚过她的手腕,子皎心中一跳,忙抽回手,冷声道,“子皎没事,不劳贝勒爷操心。”

月黑风高,黑灯瞎火,孤男寡女……

她真的醉了,脸上怎么越来越烫。

风忽然变得清凉起来,猛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照亮了他的脸,她分明看见了他深邃眼眸中的一抹怜惜,然而还来不及细看,一切又归于黑暗。

“轰隆隆!”一个响雷滚过头顶,子皎惊得跳了起来,顷刻间暴雨一泄如注。

胤禛忙拾起刚才随手丢在地上的灯笼,插在亭中的灯柱上,又掏出火折子点亮了灯笼。

“若是不到这里,前面就没有地方避雨了。”他淡淡地说。

“轰隆隆!”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响雷,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子皎还是不自禁地微微一颤。

“你害怕?”留意到她小小的畏缩,胤禛心中竟然闪过些许欣慰——女人,毕竟还是应该有女人的样子,眼前这个小女子给他的印象一直都有点过于胆大,无论是耳闻她与大阿哥的直面冲突,还是方才亲眼见到她在御前的失仪与从容应对,都不是一个娇娥粉黛该具有的,这样的硬朗和倔强,他固然可以偶尔欣赏,却绝难认同。

而此刻的她,会痛,会怕,黑暗中刹那照亮长空的闪电映出了她的娇弱,触动了他心底里的柔软。

出乎他意料地,子皎挑挑眉毛嗤笑出声,“不,我不害怕,只是觉得意外罢了。”

的确,在她很小的时候,雷声就是她的噩梦。孤儿院的一个老阿姨告诉每个小朋友,打雷就是雷公在发怒,哪个小朋友不听话,就会被雷公抓去受罚……每逢雷雨夜,她都只能拥被独自蜷缩在床角,咬牙死忍,告诉自己不怕不怕,只是雷声罢了,可是每一记雷声都让她蜷缩得更紧……

能识字之后,她去图书馆里查的第一份资料就是关于雷的,她详详细细地了解了古往今来自然中各种雷电现像的起因。

于是她了解到,那曾经让她害怕的雷霆巨响,不过只是所谓的雷雨云中正负电荷相互作用的产物,没什么可怕的。

完全从科学的角度去阐释令人恐惧的事物,可以有效地对抗心中的恐慌情绪。自此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唯有未知的事物最可怕。

见她一脸的镇定,胤禛微觉不快。

子皎疑惑地看看他,风吹得火光忽明忽暗,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养尊处优的手上还拿着火折子。

“话说您怎么知道要下雨了?”她忍不住打破沉默。

贵为皇子贝勒,居然还有这样的生活常识?比她懂得还多?她有些不服气。

“是风的气息告诉我的。”见她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他唇角不禁微微上扬,“还有,河堤上的石块也忽然泛潮了。”

暴雨和洪水来临之前都会有这样的迹象,他虽贵为皇子,近年来却随着皇阿玛数次巡视永定河工,接触的除了河道官员,还有那些老河工,看多听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雨下得又急又密,两人虽然躲在亭中,身上还是渐渐的湿了。

夏天的衣衫本就单薄,打湿了贴在身上,再被冷风一吹,子皎顿时酒醉了大半。

“不会喝酒以后就别喝,” 胤禛无奈地看着她,“一个姑娘家,喝醉了成什么样子。”

听着头一句像是关心,还没来得及感动,下一句就变成教训了,子皎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胤禛浑然不觉地继续数落,“你现在身份不同了,虽非宗女,但总也算是皇亲,凡事需多长个心眼,怎能还如从前一般冒失?”

子皎低着头,这还有完没完呀。

“太后赐宴,这是什么场合?你却君前失仪,生生闹了个大笑话!这也罢了,居然还盯着太子看个没完没了,你倒说说,为何如此?”看着她的头越来越低,他的声音依然严厉,眼神却柔和了起来。

这个是需要解释一下,子皎小心地抬头看看他,“其实,那个,我只是觉得太子爷很眼熟,所以就多看了几眼。”

胤禛狐疑地盯着她,子皎忙作出一脸真诚的样子。

“眼熟?”胤禛挑挑眉,“该不会像你那个南方来的朋友吧?”

“啊?”子皎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张着嘴。

“抱一抱的那个?” 胤禛好心提醒。

“哦,那个啊,呵呵,是啊,呵呵……”子皎干笑几声,无语地转开头,此人有讲冷笑话的天赋啊……

“在皇阿玛面前,你实需慎之又慎!”看她一脸心虚的样子,他就明白自己猜得没错,什么南方来的朋友,完全是子虚乌有信口开河,他无奈地叮嘱道,“今日之事,可一不可二,往后在其他任何人面前,你都得谨慎一些。”

子皎听出他的维护之意,忙赔笑道,“多谢四爷关爱!往后子皎定会注意的,就算一时没注意想来也不打紧,毕竟子皎这样的小人物,也没机会时时在皇上和太后跟前,这犯错的机会想必也不多,呵呵。”

“哼!”胤禛又好气又好笑地睨她一眼,“谁说没机会了?刚才太后已经跟皇阿玛说了,这回显懿王妃也一块儿到塞外避暑,”顿了顿,“皇阿玛特别提到了你,说是让你一同随扈。”

“啊?哦。”子皎心情沉重地低下头。

一同随扈,那她岂不是真的要干007的勾当了,秀瑛还在他们手上,怎么办呀……

“怎么?”胤禛注视着她,她的反应总是和别人不一样,“随扈出塞,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你不愿意?”

“恩典?”子皎苦笑,“四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权力和义务永远是对等的,领受这恩典的同时,子皎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啊。”

这恩典把她推过了河,卒子只能步步往前,不能回头,而她的身份连一个棋子都不如,她只是一个注定送死的诱饵!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权力和义务是对等的……” 胤禛喃喃重复,眼眸深处似有精光一掠而过,“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子皎垂头丧气地盯着亭外的地面,看着强劲的雨滴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小水洼,水雾四溅。

不能凭一已之力改变的事,多想也是无益,子皎强迫自己丢开心中的烦恼。“贝勒爷既然会观天象,那您知不知道这雨会下多久啊?”他们这样搁在外面,岂非授人话柄?

胤禛不语,瞥她一眼,敢情她还真当他什么都知道啊。

子皎喃喃自语,“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这个他倒是可以告诉她,胤禛从怀中掏出金灿灿的怀表,“叭”地打开看了一眼,“戌时三刻。”

“咦?”子皎的目光定在了他手中的怀表上。

“这是怀表。” 胤禛解释道,却意外地发现子皎并未露出好奇的神情,目光中闪动的似是惊喜。

她点点头,掩饰地收回目光。

原来这时候已经有怀表了,子皎像是他乡遇故知般地小小激动了一下,暗自思忖,以后想法子弄块怀表,看时间就方便了……

机械表,多么亲切,让她觉得仿佛离现代文明近了一些。

然而那种亲切却如此遥远,时间总是向前的,可是她的指针却倒转了,有没有任何科学原理可以解释这一现象呢?或许再过个几千年,图书馆里会有这样一条索引吧。

“你见过怀表。” 胤禛用的是肯定句。

子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小时候住在南方,曾在一个洋人那儿见过。”

不只是见过,还很熟悉,胤禛非常肯定。

他留意到了她那渴望的眼神,那一瞬间,他居然冲动地想把这块表送给她。

可这是皇阿玛御赐之物,不能随便送人,他艰难地转开留连在她脸上的目光,“洋人?是传教士?你信他们的教?”

子皎摇头,“我不信他们的教,洋人也并非只有宗教。”话说出口又有些悔意,随即心中又是微微一哂,管他呢,说个话都要前瞻后顾的,太累了。

“哦?”他只随便问问,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

或许因为这样的夜,因为这蓄势已久终于喷薄而下的暴雨,她想要倾诉却无法倾诉的心事也想要找一个出口。

而身边的这个人,有一双让她心动的眼眸,让她暂时忘记了他的身份。

“是啊,”子皎望着亭外的大雨,轻轻呢喃,“比方说,他们有钟表,嗯,还有镜子。”还有民主和人权,和这儿,和她,是完全不相干的迥异。

胤禛目光闪动,“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忽然意识到这句话他今晚已经连着说了两遍,不由得疑惑起来,她的身上为何总有些不一样的东西?他以为己经看得够分明了,可是再走近些,仿佛又变了个样,或是又有新的发现。

雨似没完没了地下着,风向忽然变得狂乱起来,带进一阵疾雨,他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拉近了些。她的手很凉,身子很单薄,腰肢很柔软,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被他拢在了怀中。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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