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风雨满山皆欲来
东直门外,外殡所。
时辰将至,身着素帛的众臣工和宗室亲贵们都陆陆续续下了车,相互寒喧几句,便在殡所门外临时搭起的草棚中等候显亲王金棺大舆。
棚外的石板路上已按礼制撒水铺砂,晌午灼热的阳光一会儿就把湿润的黄砂烤得滚烫,烘干了薄薄的一层又龟裂出一条条的缝隙。
常顺一半身子在棚内汗流浃背,衣裳都粘在了身上,另一半身子却在棚外被太阳烤得干干的,发烫的后颈上只留着白花花的一层盐沫子。饶是如此,他也不敢再往棚里挪动半分,眼见主子头上的汗越冒越多,大有汇成小溪往下淌的意思,忙殷勤地把手中的扇子搧得用力些。
到处是一片耀眼刺目的白,胤禛不由得眯起眼,他素来怕热,但是自小皇家礼仪教化,再热的天气衣裳都是纹丝不乱的,连帽子都戴得端端正正的,绫罗面细藤骨撑的凉帽摘去了红色的冠缨,白色的绫罗帽面已被汗水浸得透湿。
嫡福晋乌拉纳喇•含烟陪坐一旁,边上两个丫鬟搧着团扇,小心地不让搧起的风吹乱了福晋的头发。
含烟今年二十一岁,宽额圆脸,细眉细眼,算不上美丽,一身缟素白帛衬得她愈加娴雅端方,见胤禛满头的汗珠子,便亲自倒了杯凉茶奉上,又用丝帕细心为他擦去额上的汗水,柔声劝道,“爷不如把帽子摘了吧,等大舆快到时再戴上也不迟啊,哪个像爷这样的,这都快捂出热疹子来了。”
胤禛就着凉茶喝了一口,淡淡道,“这成什么样子,回头自有凉快的时候,不必急在这一时。”
“爷总得当心别中了暑气,对了,昨儿个我在显王府上碰着冯医正,他说德妃娘娘赏下的祛暑丸得和着菊花露用才行,我跟茴雪交待了,不知爷今儿个用没用菊花露?”
胤禛不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含烟轻叹一声,随手将擦过汗的帕子递给后边的丫鬟。
边上的棚子里坐的是五贝勒和七贝勒家的女眷,两位贝勒爷奉旨前往显王府治丧,两家女眷自是混坐一处,相互照应。
五福晋他塔喇氏一脸平和,气定神闲地端坐着,侧福晋刘佳氏一脸恭顺地侧身陪坐。他塔喇氏本身一无所出,刘佳氏刚进府时颇为受宠,连着生了一子一女,皆交由他塔喇氏抚养,因此她对这位嫡福晋更加用心讨好。而另一侧福晋瓜尔佳氏已经怀胎六月,近日胎动连连,恐怕意外因此没有来。
相比之下,七福晋大纳喇氏和侧福晋小纳喇氏看起来要融洽自然得多,两人本就是亲戚,先后进府,雨露均沾,各有生养,大纳喇氏半年前又生一女,这会儿还显得颇为丰满。
四个女人轻声细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见含烟看过来皆颔首笑过。
含烟微笑着别开目光,再望过去,一个稍大些的棚子下,是八阿哥胤禩和八福晋郭络罗氏。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誐都尚未分府,虽有侧福晋,但都没带出来,这会子两人也不怕热,都挤在了胤禩的棚子里。含烟只管望着八福晋郭络罗氏,郭络罗•明珰只有十八岁,一身缟素仍不掩其满身的贵气。和其他亲贵女子的文雅内敛不同,明珰脾气之娇纵是出了名的,也难怪,她是明珰格格,安亲王的外孙女,又是宜妃娘娘的亲侄女,从小就是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
此刻明珰一脸倦怠,左手支着下巴,右手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搧着,又黑又浓的眉毛下,圆圆的杏眼没精打彩地垂着,长长的睫毛如羽蝶拢翅,在眼眶下划过两道暗青色的阴影,小巧而微有些上翘的鼻尖下,红红的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嘟着。
她厌透了这繁琐的丧仪,胤禩他们也不体谅她的心情,尽聊些没趣的东西。要是可以的话,她早就走开了,可是作为八福晋,她必须坐在这里,这是皇家的礼仪。明珰怨怼地看看丈夫,又狠狠瞪了一眼胤禟,识相的话,就赶快聊些她感兴趣的话题吧。
胤禟细长的丹凤眼随意望着棚外,丝毫没有感觉到他那骄横的表妹已在发飚的边缘,忽见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官员匆匆忙忙地从棚前走了过去,瞅着还挺眼熟,稍一想,笑道,“那不是温达么?”
胤禩眯眼看去,只看到一个骀背鹤发的背影,“温达?把云贵总督巴锡搞下去的那位?”
“可不是,如今他领了吏部的差使,擢左都御史,”胤禟扯起一边嘴角,略微压低声音,“听说,是索额图荐的。”
胤禩目光闪动,端起茶抿了一口。
胤誐不屑地哼道,“这帮老东西!就不晓得消停些个!”
胤禩微微摇头,“温达不是那边儿的,”顿了顿,“他是上边儿的。”
胤禟若有所思道,“我听说,昨儿个廉州府来报,瑶人又乱了,广东那边剿瑶连连失利,招安不成,剿灭亦不成,今上震怒啊。”
“嘿,我说九哥,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事儿来了?” 胤誐一脸希奇地看着胤禟。
“怎么着?爷关心的事儿多了去了!” 胤禟瞪他一眼,咬牙道,“那帮瑶子坏了爷的人参,整八十斤上好的野山老参啊!”
从新满洲千里迢迢运到广东,转手就能赚三千两,这下全没了,还倒贴了五千多两,胤禟想想就心痛。
“我说呢,” 胤誐恍然,毫无同情心地咧嘴一笑,“瑶子怕是不识货,尽把好东西埋汰了。”
“好了好了,”胤禩道,“剿瑶失利,这回怕是要换人了,咱们凡事儿留点心。”
胤禟低声道,“我正要说呢,前晌儿我一个门人来的消息,说是索额图有意向皇阿玛荐嵩祝。”
“正黄旗汉军都统嵩祝?” 胤禩微微蹙眉,嵩祝也是赫舍里氏,属索额图一族,远亲,原来也是镶白旗下的,三十五年康熙亲征噶尔丹,命嵩祝掌管正黄旗行营。
明珰忽然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个嵩祝呀,我知道,早些年一直往我玛法家走动来着,上上下下都送过礼,最早是我玛法向皇阿玛荐的他。” 在她眼里看来,这嵩祝即是玛法荐的,自是算她安亲王府出去的人了,不明白胤禩他们为什么这么重视他。
胤禩眉头蹙得更紧了,然而只是一瞬间,便展开了眉,转向明珰时已是满脸柔和,“老听我们说这些,闷坏了吧?”
明珰心中受用,含嗔带笑地瞥他一眼,“爷知道就好,谁让我是你福晋。”
“嗯——”胤禟与胤誐对视一眼,煞有其事地点头,“真不愧是夫妻情深哪!”
明珰微微红了脸,啐道,“这是夫唱妇随,赶明儿你们都把福晋带来,让八嫂我调教调教。”
胤誐摆手,“别,可别,我可不敢把福晋带给八嫂调教,”见明珰脸色不对,忙道,“她再学也是东施效颦,哪能得八嫂一分神韵呀!”
明珰这才宽宏大量地放过他,再瞪向胤禟,胤禟苦笑道,“表妹,皇额娘千秋那天,你还捉弄得我不够么?”
“哎?怎么没看到老十三?”胤禩微笑着岔开话题,“前晌儿在显王府还看见他和老十四在一块儿呢,这会子怎么两人都没影了?”
胤禟忙四下张望,正好看到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哎!那不是么?”
胤禩看过去,只见胤祥和胤祯一前一后地往这儿走来,竟站起来迎了上去。胤誐也跟着站起来,才待跟过去,却见胤禟阴着脸纹丝不动地坐着,犹豫片刻,还是坐了下来。
远远瞧见胤禩亲热地拉着胤祥的手,又拍拍胤祯的肩,胤禟不屑地哼了一声。
“九哥,你说八哥干嘛对老十三这么好?他和咱们明明走不到一路,成天巴着太子。” 胤誐不服气地瞪着胤祥。
胤禟微微扬眉,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嘲讽,“表妹,依你看,八哥这是为什么?”
明珰嗤了一声,“怎么?考较起我来了?要我说呀,都怪你们两个不争气!”说着,杏目含嗔地横过两人。
胤誐胀红了脸,才待说话,胤禟已闲闲地发话,“八哥就这性子,不管什么阿猫阿狗的,逢人三分好,我和十弟可没功夫争这闲气。”说到后来,到底带上些阴狠。
明珰却不惧,白了他一眼,“我倒觉得十三弟没什么不好的,够聪明,又是个爽朗脾气,皇阿玛又喜欢他,往后呀,比你们强。”
听了明珰的话,胤禟脸色愈加阴沉。
他冷冷地看着远处的胤祥,从小他就和这个弟弟不对盘,说不清是为什么了,一开始可是一些小事吧。
身为皇子,寻常人家的父慈子孝恭兄友弟什么的自是从小就不沾边儿的,五岁之前都是保母谙达带着,皇父是一年半载的难得见面,母妃也甚少见面,无非是晨昏定省,公式化地关心,进了书房,所谓的手足就是天生的对手,自然而然地,就分了些微妙的小派系。
事实上,很多事情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
满人子以母贵,母妃身份越高贵,身为皇子的地位就越高。
胤祥的生母敏妃和胤禟的生母宜妃出身都不算太高贵,但敏妃只生了一个皇子、两个公主,宜妃却生了三个皇子,可惜只活下来两个。可偏偏皇父就是对胤祥另眼相看,如果说是因为胤祥幼年丧母,胤禟第一个就不服气,要知道胤誐的母妃温僖贵妃钮祜禄氏薨逝的时候,胤誐还只有十一岁,比胤祥丧母时还要小着两岁,怎么就不见皇父对他多加怜惜?
远远的,胤禩一手拉着胤祥,一手拉着胤祯,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往这边走来,胤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时不时附合着点点头,胤祯则是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
见他们走得近了,胤禟轻轻哼了一声,唇边扬起一丝倨傲的笑意,直直地注视着胤祥。
胤祥早就注意到胤禟不友善的目光,只作不见地向明珰走去,含笑施礼,“八嫂,”目光带过胤禟胤誐,“九哥,十哥。”
明珰笑道,“十三弟,你八哥刚刚还念叨你呢,你和小十四跑哪儿去了?”
胤祯有些别扭地行礼,“八嫂,九哥,十哥。”
胤祥道,“我陪十四弟回宫有点事儿,幸好没有误了时辰。”
胤禩微笑道,“大热天的,快坐下喝点凉茶吧。”
“哦,不了,” 胤祥摆手,“我还得为德妃娘娘给四哥带句话呢,哥哥们先坐吧。”说着拉起胤祯便往胤禛处走去。
见他们走远,胤禟又重重哼了一声,“八哥,瞧见了吧,这一位可不是咱们笼络得起的,人家深得圣眷,哪里瞧得上咱这闲云野鹤。”
胤禩微微摇头,“九弟,老十三深得圣眷,自有其过人之处,你这脾气也得好好改改。”
胤禟痞痞一笑,“我就这样了,与人打交道还是得看八哥,我之愿唯富贵二字而已。”
胤禩才待再说话,只听远远的传来云锣杖鼓之声,想是奉移大驾就要到了,当下几人忙肃容整衣起立。
远远的,长长的队伍越走越近,当先是一溜的亲王仪卫,两排鞍马、散马各十五匹,后面是八匹高高的骆驼,再跟着八个侍卫,举着四杆豹尾枪四把大刀,护着随后的金棺,那八十个舆夫抬着上圆下宽漆金描花的奉移大舆,世子衍潢扶棺而行,后头则跟着身着粗麻丧服的家眷仆役,浩浩荡荡不见首尾。
再近些,可以看到这一路人马统通在中暑的边缘,个个都汗流浃背,目光涣散,步伐虚软。
原本在棚中休息的皇子、福晋、王公、大臣、命妇、宗女等,皆按礼制在路旁相迎。
满目耀眼的白刺得双目微痛,胤禩忽然目光一闪,那一丛身着粗麻丧服的家眷中,他一下子注意到了那个纤秀柔弱的身影,不由得由微眯起双眼。
走在她身边的,果然是那顾琮,一个浅浅的微笑浮上胤禩的唇边。
满怀心事的子皎并没有感觉到胤禩的目光,顾琮却已经看到了胤祥胤禛他们,他在她耳边小声道,“看,四爷和十三爷在那边。”
子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对上一道探寻过来的目光,那清冽的目光如薄刃般划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潮人海,如同幽深旷远恒古寂寥的无垠星空,一下子慑住了她,一瞬间,八荒旷野中,除了那个略显单薄的削瘦身影,她再也看不见其他的。
“八哥,你看……” 胤禟垂下眼,掩去了烁烁的目光,声音几不可闻。
胤禩眉毛微抬,一切尽收眼底。
子皎惶惑地收回目光,不自禁地抚着胸口,按着怦怦乱跳的心。
荒唐,这实在荒唐,怎么会这样……
只是一个目光而已。
不过两面之缘罢了。
怎会失控至此?
手按着胸口,却按到一个硬硬的突起,子皎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这是挂在胸口的黑曜石环。
猛然又想起那个异常真实的梦。
回想起来,好像自从有了这黑曜石环,她的情绪就一直有点失控,忽悲忽喜大起大落,有时更是恍恍惚惚,种种强烈的情绪起伏耗神累心。
难道,是因为这块石头?
心中一下子涌起一股把这黑曜石环丢得远远的冲动,可是,这是丹臻留给她的遗物啊……
子皎有些恍惚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形:
丹臻虚弱地靠在床上,摒退左右,“皎丫头……”他注视着她,原本失神的双眼忽然神采奕奕,灰白的脸色泛起一丝红晕,“可惜……我不能再照顾你了。”
“别瞎说。”子皎忍泪强笑,心中却暗暗惊骇,他——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丹臻摇摇头,干涩的嘴唇扯出一点点笑意,“我已经交待衍潢,定要好好护你周全,你……”猛然一阵咳嗽,子皎忙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抚着,好容易顺过气,丹臻脸上潮红更甚,嘴唇却已干涩得裂开,“你要好好的,以后,找个知心人……”又微微一笑,“其实,用方为人不错的。”
子皎用沾湿的白帛轻轻润泽他的唇,一边胡乱点头道,“好好好,这些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说吧,你就这么等不急的要把我推销出去啊?”
“推销?”丹臻迷茫地重复。
“呃——”自知失言,子皎掩饰道,“反正,我是显亲王爷的义女,这是皇上准了的,我还怕什么?你就别操心了,好好歇会儿不成吗?算我求你了。”
丹臻虚弱地笑笑,“你这丫头,还哄我……”缓缓收了笑容,“是要歇了,想不歇也不成了。”
子皎鼻子一酸,忙转身将白帛在边上的铜盆里假意揉搓,泪水簌簌而下,直落进盆中,止都止不住。
“丫头,丫头?”丹臻虚弱的声音有些焦急,他越来越无力了,可是还有话没说完。
子皎胡乱抹了抹脸,转身粲然一笑,“呃?”
丹臻抬起手伸进衣领,艰难地取下挂在颈上的石环,就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就已经累得气喘不止。
他向她伸出手,躺在他手心中的黑色石环焕发着诡异的光彩。
“皎丫头,你既是我义女,我别无他物予你,这黑曜石环是我祖传避邪之物,你戴上吧。”
子皎怔怔地接过石环,骤然间,铺天盖地的悲伤向她袭来……
“子皎?子皎?”
顾琮焦急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她脸色煞白,原来,那就是她第一次受这黑曜石环的影响……
第25章 且待梅香醇汝扉
是夜,四贝勒府。
月色如水,满院清辉。
虽值仲夏,这诺大的四贝勒府却丝毫不闻蝉鸣蛙声。
廊边开得正艳的几丛渥丹在夜色中收敛了几分颜色,微风掠过斜倚在窗前的几杆纤竹,月伴梢头,在如凝霜般的白墙上投下斑驳错落的墨影。
回廊上,三人徐徐走来,当先一个丫鬟提着一盏八角明灯,小心地侧身引路,灯纸上工笔细绘的秋水连波透过摇曳的灯光,给原本明亮的回廊抹上了些许模糊的涟漪,走在后面的正是四福晋乌拉纳喇•含烟,后头跟着一个端着膳盒的丫鬟。
含烟已换了素色便服,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绾成了端庄的结环垂髻,白净光洁的额前不留一丝碎发,未施墨黛的淡眉下,细长的双眼显出些许疲态。
一整天的丧仪下来,又逢着这么个大热天,便是铁打的人也生受不住。
含烟倒也罢了,女人家的事儿,再大也大不出这院子。
可是,爷心绪不佳。
爷就是这府里的天,爷要是心绪不佳,这阖府上下都得屏息凝神地赔着小心,连树上飞的鸟儿也不敢振动一下翅膀。
照说,爷往日与这显亲王爷并无交情,这几日闹哄哄的丧事儿,爷也和其他人一样按礼徇制地举哀拜奠,非无特别哀伤之处。
可是,今儿个奉移(注:即将梓棺移往殡所),怎么爷总显得心神不宁的……
含烟微蹙眉头,自外殡所回来的路上,爷一直沉着脸,听下人们回禀,爷晚膳只用了些清粥,然后就在书房里一直没出来,李侧福晋派人请了几次都不见。
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含烟于是让小厨房做了些小菜,亲自送了过来。
进了小院,只见书房的灯还亮着,守在门外的常顺迎了上来,打千道,“奴才请福晋大安。”
“快起吧,爷在里头?”含烟随口问道,却见常顺似面有难色,“怎么了?”
常顺苦着脸一边搓手一边哈腰赔笑道,“禀福晋,爷说了,今儿想静一静,什么人都不见,您看……”
含烟一愣,面上有些挂不住,脸微微一沉,“知道了。”脚下却不停,伸手就推开了书房的门。
常顺暗暗叫苦,只得跟在后面,提心吊胆地抬头看看,却见爷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福晋已经笑着迎了上去。
“爷在忙什么呢?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含烟转身,亲自将丫鬟手中的膳盒打开,将小菜布在坑上的矮几上。
胤禛放下笔,轻轻揉着眉心,“常顺,我怎么说来着?你这奴才都当耳边风了!”
常顺认命地跪下。
含烟脸色微僵,又赔笑道,“爷,是我造次了,我琢磨着爷晚膳只用了些清粥,就自作主张地送了些克食过来。”
胤禛转头看向窗外,“那就搁这儿吧,我这儿还有事儿,你先回吧。”
那声音中的冷淡让含烟心中一沉,怏怏行礼退下,回身带上书房的门,只听胤禛清冷的声音道,“常顺,明日自个儿到帐房去认罚,退下吧。”
“是。”常顺委委屈屈地退出门外,见含烟还没走,只得又打了个千道,“福晋好走。”
含烟心中添堵,面无表情地往院外走去,想了想,还是回身道,“常顺,明日到我帐上把罚的钱补上吧。”
“这……”常顺鼻尖直冒汗,这要是让爷知道了,非加倍再罚他不可。
见他又是一脸为难,含烟无奈地摇摇头,领着丫鬟们去了。
常顺抹了把汗,爷的规矩,罚就是罚,哪里还有补回来的道理,唉,挡了李侧福晋的人,却挡不住嫡福晋,合该他倒霉。
今日真是不顺啊……
丧事儿自是烦人,可常顺也明白,爷烦心的可不是这走过场的丧事儿。
一大早爷就先进了宫,向太子爷回禀事务,结果太子爷说是还没起,爷就在毓庆宫外等了大半个时辰,连口水都没有,这可是大暑时节,就算是一清早,那日头也够人受的,这真是怠慢得离谱了些,眼看着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常顺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边上。好容易太子爷让爷进去,没一刻爷就又出来了,从他崩得紧紧的脸颊和紧抿着的薄唇,常顺就知道,太子爷肯定没什么好话,又气着爷了。
常顺略微转身向书房内看了一眼,书房内一片寂静,偶尔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不知怎么的,爷的性子如今是越来越深沉了。早些年,爷还会经常发火,和福晋们也会有说有笑的,而如今,爷轻易不笑,即使笑了也未必是真欢喜,这倒也罢了,最可怕是爷生气的时候,那种淡淡的语气,就连眼睛里头都找不出半点火星,常顺真是宁可让爷骂一顿,不,痛快地抽顿鞭子也罢了,可是爷越是淡淡的,惩罚就来得越重……
爷最恨府里人不守规矩,刚才福晋可是犯了爷的忌讳了,照爷的性子,打他常顺几板子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就罚点钱,已经是开恩了……常顺有些后怕地拭了拭汗,又想,不知一会爷会不会用福晋送来的克食,要是用的话,还得让茴雪姑娘来送些茶水才行,不然怕渴着爷,可要是茴雪姑娘去了,又惹爷生气,那他常顺的屁股恐怕就再难保住了。
常顺又犯上了愁。唉,当爷的奴才真是不易啊……
胤禛自是不知道门外的愁云惨淡,他一笔一划细细地抄着端放在案前的佛经,这本《妙法莲华经》已经抄了大半,没来得及在万寿节那天献给皇父,索性慢慢来。
“……我今应当教,令得于道果,即为方便说,涅盘真实法。世皆不牢固,如水沫泡焰,汝等咸应当,疾生厌离心……”
诚如偈言,世间万物莫不如水沫易散,如泡沫易灭,若焰火般绚烂却于刹那消逝。
尽管明白这个道理,但道理终究只是道理。
胤禛心中的烦躁并不因明白了这些道理而稍减,反而又想起了太子那带着轻辱笑意的眼神,笔下不自觉地加快速度,原本的端正的小楷笔划拖曳,变成了他写惯了的行书,索性放下手中的紫檀狼毫。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皇父和太子渐渐疏离起来,无论是康熙二十九年“侍疾无忧色”(注1)一事开始,亦或是三十三年的“拜褥事件”(注2),三十五年的“太子监国”,皆是皇权与储权相抵而发生的嫌隙。
尽管如此,前两年的皇父全面削减宫中饭食费用,皇太后及皇太后宫中人员所用肉食数额保持未动,太子、太子妃及太子宫中人员所用肉食数额也一概保持原数,而皇父及其妃、嫔、常在,大阿哥以下,十七阿哥以上诸皇子,所有公主、格格、苏麻喇姑及其各主要服侍人员,侍卫、匠役等官巾杂役和宫中各饭房的肉食数额都一无例外地被皇父用朱笔批减。此事也颇引起了一番争议,皇太后及皇太后官中人员所用肉食数额保持原样,是皇父以孝治天下,履行车道之举,乃是情理使然,可是,皇父大幅削减自己及诸妃嫔、皇子的肉食数额,却对太子及其宫中人员的肉食数额未减丝毫,这岂非使太子越居其上,与皇太后相并列?皇父对太子的隆宠由此可见一般。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太子对他们这些兄弟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越来越倨傲,今日之事,在太子,不过一哂即忘,作为臣弟,胤禛即使再多受些折辱也是无处申述,除了再多抄些佛经让自己戒急用忍之外,他还能怎样?
有这样一位君压在头顶上,往后要忍的日子还长着呢。
难道,他真的应该和胤禩他们走到一路去?
胤禛垂目思索着。
太子那边的人不多,说起来,也就一个索额图有点能量。而胤禩这边的力量可不小,明珠虽然不顶事儿了,可是还有裕亲王在那儿呢,而那些朝中汉臣和江南名士都是对这位八阿哥交口称赞的。
索额图老矣!当然他并不安份,可是照这样下去,皇父必不能容他。胤禛微微眯起眼,一旦索额图倒了,太子——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心中一松,忍吧,梅花香自苦寒来么……
大热天的,想起冰肌玉骨的梅花,他的心头不由得稍减几分躁意,拿起笔便待继续抄佛经,忽地又想起那清婉动人的歌声,和那张娇美稚嫩却又倔强的面容,今日在人群中就那样直直瞧过来的目光,如一泓清泉沁人肺腑,竟让他一时挪不开眼。
她身上似乎总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若有似无,耐人寻味,让人想要接近,想要探寻,想要再看得更明白些。
胤禛久久地看着佛经,目光变得深沉起来。
窗外,月色如霜,今夜注定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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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沥沥,垂柳依依。
微风轻拂湖面扰乱了一池春水中的凌波倒影。
等等——卡!
春雨?!
她糊涂了,现在难道不应该是夏天么?
然而,和煦的春风并不理会她的疑惑,依旧夹着细如薄雾的雨丝,温柔地吹拂着她的脸颊,几缕飞扬的发丝在她耳边撩拨着,丝丝酥痒的感觉直往心底里钻。
这是哪里?
眼前一片开阔,好大的一片湖水啊,静静地躺在岸边垂柳的怀抱之中,四周声声清婉悦耳的鸟鸣,氤氲扑鼻的青草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如斯美景,怎不令人乐而忘机。
明明是陌生的园子,但她的心中却有种莫明的熟悉。
她不由自主地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把身后长长的辫子撸到胸前,低头把玩着寸把长的辫穗。过了片刻,又放下辫穗,捋起衣袖,看着手腕上的珐琅捻丝玉镯,如凝脂般的玉镯透着温润的光泽,一看就是上等羊脂白玉。
只是这双手——固然肤色白晳,指节修长,干净漂亮的指甲也修剪得短短的,可是除了小指以外的其他手指上都有着一层薄而软的茧子。
这绝对不是魏佳•子皎的手。
再看她身上,穿的是淡绿色的旗装,外头罩着深绿色半袖对襟长褂,袖口领口以浅绿色的丝线细细密密地绣着朵朵形态各异的海棠。
这身打扮——显然是宫女。
她明明是子皎,可是同时她又知道,自己现在是怀沁,宫女怀沁。
这种感觉,就像她又一次灵魂附体了,只不过这次,被附体的怀沁还活着,子皎能清晰地感觉到怀沁的存在。
她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都是怀沁的。
子皎心中觉得一阵焦虑,只想到湖边就着湖水照照自己长什么样儿。
可是怀沁却懒洋洋地坐着不想动,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她抬起手腕,对着阳光端详着那玉镯,透过光线,纯白半透明的玉质中有着如粉似霁般的一层薄雾,子皎想起自己翻译过的羊脂白玉资料,这玉镯的玉质无疑是上品中的珍品。
宫女怎会有这么珍贵的镯子呢?
她满怀期待地坐在湖边,等着他。
子皎不知道那期待是什么,而“她”等的“他”又是谁,眼前明明是一片美景,心境欢乐详和——可是那心境却不是子皎的心境,而是怀沁的心境。
比四维电影还要真实的体验……是梦?是真?
这诡异的感觉越来越甚,子皎有些害怕,隐隐约约的,她觉得这回的梦和上次那个“梦”脱不了干系。
忽然眼前一暗,一双温软的手蒙住了她的双眼。
她心中一暖,是他。
转身看着面前的男子,深眉入鬓,眼梢微挑,黑沉的眸子深深地注视着她,这,这分明就是那个“梦”中抱着怀沁的男子。
明媚的阳光下,子皎心中的寒意越来越甚,可是怀沁却满心欢喜。
“保成。”她脱口叫出他的名字,和她的声音比起来,怀沁的声音稍显低沉。
保成环着她的双臂缓缓收拢,撒娇似地将脸埋在她的颈窝。
她道,“今儿个怎么来得这么早?我还道你要晚些来呢。”
保成抬起头,凑在她耳边轻轻一笑,低声道,“我心里牵肠挂肚的想着你,书也没背出来,挨罚了呢,你可怎么赔我?”
她只觉得耳边酥酥麻麻的,脸上一热,“罚也罚不到你头上,自个儿不用功还赖我……”
“谁说的,书可得我自个儿抄,那么一大篇,”保成脸上露出忿忿之色,“那汤斌还真拿自个儿当回事儿了,不过一介酸儒罢了!”那不以为然地微扬着双眉的表情竟然说不出的熟悉。
子皎被迫身不由已地窝在他的怀中,感受着怀沁心中暖融融的情意,心中却万分清醒,却见自个儿的手——也就是怀沁的手抬了起来,万分爱怜地抚在保成的脸上,柔声道,“别这样,汤师傅也是为了你好呀。”
保成撇撇嘴,“别提那老东西了,”声音放低,“你到底想没想我……”
她仰头看他,忽然觉得阳光变得有些刺眼,不由得微微眯起眼,却见他慢慢俯下身来,温热的呼吸越来越近……
阳光愈加耀目,刺得她睁不开眼睛,猛然一阵天摇地动,她一下子失去着力点,只觉得身子荡悠悠地往下坠。
有人抓着她的双肩拼命地摇晃,晃得她脑仁都痛起来了,心中只觉得恐慌,更加用力地闭着眼,只感觉晃得五脏六腑都要从口中吐出来了。
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渺得像是隔着几重远山的回声,渐渐地,远山不见了,飘荡的回声缩成了薄薄的一片,在她耳边焦急的而又沙哑地呼唤着:
“格格!格格!”
子皎一下子睁开眼,心竹焦急的脸庞近在眼前,眼中隐隐噙着泪水。
见她终于睁开眼,心竹一下子松懈下来,泪水却滚滚而下,哽咽道,“格格,您可吓死奴婢了!”
“我怎么了?”子皎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头还是觉得晕晕的,刚才那种荡悠悠的感觉还未完全褪去,她晃晃脑袋,用力眨了眨眼。
“格格您怕是魇着了,”心竹犹疑道,“奴婢被格格的动静惊醒,过来却怎么也叫不醒您。”
子皎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觉自己四肢乏力,身上更是被汗给浸透了,窗外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四更天了……
“格格,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子皎下意识地抬手捂住挂在胸前的石环,难道真的是因为这块石头吗?
她想起上回在丧礼上晕倒,做了那个可怕的梦,醒来后刘太澄来为她诊脉,却并未诊出任何病症,只说了些玄之又玄的话。
她只记得刘太澄说什么“神魄弥散巫盅入体”,她大大的不以为然,只觉得这刘太澄不好好治病行医,却用装神弄鬼的话来搪塞她,当时就没给他好脸色看。
“格格?”
“哦,”子皎回过神来,略沉吟片刻,还是吩咐道,“心竹,明日就让刘大夫再来一次吧。”
心竹应下了,又道,“格格再睡会儿吧,还早呢。”
子皎点头道,“你也快去休息吧,我没事儿了,辛苦你了。”
“格格哪里话来,这本是奴婢应该做的,何况您又是这么好的主子,”心竹说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子皎一直不以主子自居,还努力地消除她们之间所谓的等级,只是有些事情,哪能说忘就忘,说改就改。
子皎无奈地笑笑,“好了,快去睡吧,没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心竹自去到外间休息,看来她是累了,听声音,很快就睡觉了。
子皎却再也睡不着,轻轻地起身,站在窗前,看着东方隐隐发白的天空,回想着刚才的梦境。
她冷静地分析着:
首先,既然她可以附到现在这具身体上,自然也有可能附到其他身体上,因此她假设这个梦和上次那个梦都是曾经真实地发生过的事情;
其次,在梦中,她是怀沁,而怀沁是一名宫女,从她的装束上看,还是一名有身份的大宫女,既然是宫女,那么那个美丽的园子应该是属于宫禁的,而那个叫作保成的男子,应该也是宫里头的;
其三,保成穿的是常服,从他的装束上看,只知他颇有身份,却没有看到诸如红带子或黄带子等表明身份的物件。
肯定不是内监或侍卫。
子皎微微皱眉,回想以前在内务府学规矩时许嬷嬷说的话。这宫禁里头,除了皇帝皇子,还能有什么男人呢?
对了,教保成读书的是汤斌,保成管他叫酸儒、老东西,那么汤斌应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儒。
这是一条明确的线索。
子皎轻吁一口气,低头看着挂在胸前的黑曜石环,石环静静地反射着周围微弱的光线,看起来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在现代,子皎也有过一串黑曜石手链,还是所谓的双眼彩虹,在网上花了一百多元买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依稀记得那是避邪的。
而丹臻给她的这块黑曜石环则黑得非常纯粹,看不出有任何斑纹或雪花结晶,毫不起眼。
难道真的是因为这块石头么?
子皎摇摇头,丹臻不会害她的。
无论如何,还是先把那个保成找出来再说吧。
可是,那线索,可能在宫禁里呢,她这个一文不名的“格格”,又岂能随便出入宫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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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侍疾无忧色--据《清圣祖实录》载,二十九年(1690年)七月,康熙帝率军赴塞外与噶尔丹作战途中,突然发起高烧,病情一度较重,因而特从京城召来太子允礽与皇三子允祉。太子在行宫见到一脸病容的皇父,竞“略无忧戚之意,见于词色”.康熙帝“以允礽绝无忠爱君父之念,心甚不怿,令即先回京师”。可是,供职清廷的法国传教士白晋,于l697年(康熙三十六年)写给法王路易十四的一份秘密报告中却说,对康熙帝之病“略无忧戚之意”者,是太子的侍从。
注2:拜褥事件--三十三年(1694年)三月,礼部所奏祭奉先殿仪注中,将本应放在槛外的皇太子拜褥设置槛内,当康熙帝向尚书沙穆哈指出这一失误时,后者竞奏请将康熙帝所言皇太子拜褥应放在槛外之话,记载档案,康熙为此十分气恼,对沙穆哈及礼部其他官员分别予以惩处。
第26章 西园新晴烟柳丝
王府家的马车果然不一样,车轱辘上裹着厚厚的牛皮,把行进中的颠簸减小到了最小的程度。
车厢也够宽敞,座垫够软,窗子够大,可能因为是夏天,窗上的布幔换成了三层青色的硬纱,防蚊透风,又能遮蔽路人的视线,最贴心的是为了防暑,车里还备了冰块降温,可惜在阳光的威力下早已融化,连一丝碎冰都不剩。
这内城区到处是深宅大院,连路面是气派平滑的石板路,而路上自然是没什么行人的,偶尔会有马车交错而过,车外安静得只听到规律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吱吱呀呀转动的声音。
子皎一早醒来,倚在窗边发呆到天大亮,才上床眯了一会儿,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被老王妃叫去了,说是拾掇拾掇,跟她一起进宫。
这是哪门还哪门啊,虽说她刚刚在想怎么能进宫禁,其实也就是睡不着随便想想罢了,老天也不用这么快就给回应吧。
老王妃让子皎坐在她身边,一直拉着她的手,她那原本就没有刻意保养过的脸,经过丧子打击之后更显苍老,而那双流干了泪水的眼睛也更加混浊。
在府里,除了丹臻,就属老王妃待子皎最好,若说一开始老王妃带子皎回府时对她还颇有一丝埋怨,到了丹臻收她为义女之后,子皎虽然与老王妃见面不多,但每次见面,老王妃对她都是慈祥而宽容,视她如亲生孙女一般。
丹臻去世后,老王妃悲痛欲绝,子皎更是天天白天都陪着她。
因此这回太后要老王妃进宫陪伴,老王妃竟然不管不顾,除了贴身丫鬟杏月,就要带子皎一块儿进宫。
“玛嬷,咱们要在宫里待多久啊?”子皎有些惴惴不安。
老王妃郁郁寡欢地安慰道,“皎丫头,你不也是宫里出来的?怕什么?太后是你玛嬷的亲姑姑,不会为难你的。”
子皎在宫里才待了一个月都不到,而且那一个月里,宫中那种冰冷、势利和虚伪都让她觉得度日如年,那种地方,谁愿意去?再说那太后,明摆着不待见她,就算是玛嬷的亲姑姑又怎样?子皎又不是玛嬷的亲孙女……
见老王妃情绪低落,子皎面上还是挤出笑容,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过了个城门,子皎还以为进了紫禁城,却觉得车外渐渐热闹起来,咦?集市?子皎觉得一阵奇怪。
再走一段,发觉连路都变了,透过纱窗隐约可见两旁的房子越来越平矮,再一留意,太阳在身后,这是在往西走啊?紫禁城不是在东边吗?
“玛嬷,咱们不是进宫么?怎么出内城了?”
老王妃道,“没错,这会儿正值大暑时节,太后自然是在畅春园。”
“畅春园?”子皎喃喃重复。
畅春园,皇家园林啊!和园明园一样,晚清毁于英法联军的战火,后来部分遗址被划入了北大的校区,新的学生公寓就在遗址的中心。
那年子皎去北京看望考入北大的高中同学,两人特意在周围逛了逛,记得边上就是畅春园饭店,旧日王侯园圃,今日荆榛狐兔,原来的皇家园林禁地,三百年后却开满了形形色色的饭店,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还有全年热闹繁华人流涌动的北京硅谷电脑城,只有饱受风霜的恩佑寺、恩慕寺两座山门,孤零零地屹立在原地,默默地守着春去春又来。
这会儿想起那次游历,子皎居然感到一阵陌生,同起涌上心头的,则是已经有些厌倦了的困惑:自个儿现在是在三百多年之前呢,科学无法解释的奇幻之旅啊……
三百年啊!此时的畅春园完好无损,仍是美轮美奂体现皇家威仪的园林,那么——园明园呢?
子皎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一时把太后抛到了脑后。
出了外城,马车速度快了起来,幸而还算平稳。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杏月挑开车帘,而随侍太监赵福已在车下放好了脚踏,子皎和杏月一左一右,搀着一脸木然的老王妃下了车。
尚未进园,已是青柳茵草绿杨,遍地杜宇声声,花径暗香四流,这芳香的空气,蓝得纯粹的天空,无一不让子皎感动,至底没有经过工业化学和各种不可分解物质的污染,就为了这一刻,子皎头一次庆幸自己能够来到这个时代。
验明了身份,自有内监领路,园内的景色更是美不胜收,虽然多少有了许多人工雕琢的痕迹,但是一路行来除了亭台楼阁,更是多泉多溪,远衬着苍翠的西山,层峦叠嶂,碧水澄澈,青山秀丽,竟如江南水乡一般。
巳时的日头最是毒辣,尽管有赵福撑着伞,杏月搧着扇,老王妃还是出了一身的汗,将身上的素服都濡湿了一片,子皎自然也是汗如雨下,好不到哪儿去。
见老王妃显得没精打彩的,赵福向子皎猛使眼色。
想装没看到也不行,这帮人,什么时候开始都把她当成开心果了?她心里也难过着呢,这大热天的,身上也难受着呢,要见太后,心里也紧张着呢……
架不住了,连杏月都开始瞪她了,没法子,总不能让老王妃到了太后跟前还这样没精打彩的吧,惹得太后不快就不好了……
子皎自言自语道,“瞧这时辰,太后定要说咱们是巴巴地赶来吃饭的。”忽然想起来似地问道,“玛嬷,宫里也吃三顿么?”
以前看什么小说来着?说是清宫是一天吃两顿的,子皎忍不住好奇起来。
“傻孩子,哪家不是一天吃三顿的呀?”老王妃怪讷罕地瞅她一眼,见子皎一脸露骨的愁容,忍不住微笑道,“放心,饿不着你。”
“玛嬷——”子皎脸红了,杏月和赵福也都凑趣地笑了几声,老王妃总算稍减戚容。
弯弯曲曲走了不少路,领路的内监将她们领进一座大殿,殿中迎出来的人子皎却也相识,便是那日带她面见太后的雅塞。
因显王府是刚刚大丧了的,雅塞脸上收起了八分笑意,加上了五分宽慰和三分恰到好处的哀伤,恭敬地向老王妃行礼,又道,“王妃总算来了,太后都问了您好几次了呢,快进来先歇会儿吧。”
亮晶晶的眼眸转向一旁的子皎,短暂的疑惑后一下子恍然,“这位是皎格格吧,王妃进宫时常向太后提起您呢。”
回想起上回见到子皎,她还是秀女魏佳氏,雅塞还为她担心过一阵,没想到她现在成了皎格格,雅塞在脸上加了一分欣慰二分鼓励,冲她点点头。
子皎微笑着回礼,“雅塞嬷嬷叫我子皎便是。”她喜欢这个一脸和气的嬷嬷,其实雅塞看起来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保养得当,看起来一点也不显老,叫她嬷嬷还真有点儿怪怪的。
按照觐见皇太后的礼节,老王妃和子皎先到偏殿稍事休息,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因在丧期,换的仍是素衣,杏月和赵福自去将行李物品等到住处归置,老王妃和子皎则跟着雅塞往太后歇息的虚静斋行去。
虚静斋虽在西花园的河边,却掩在密密的树丛中,走近一看,竟是状如古藤、色如黑铁的墨竹。
还在屋外,就听得屋内传来阵阵欢笑声。
雅塞笑道,“想是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还没走,就请王妃和格格稍待片刻,待雅塞先通报一声。”掀了竹帘便进去了。
子皎搀着老王妃站在屋檐下,看着阳光从又高又密的竹杆缝隙中倾泄而下,在屋前以黑白两色圆石子拼就的两仪花纹上投下斑驳的纹路。
屋内笑语声顿止,隐隐听得雅塞柔和的声音,然后太后似乎还问了什么,雅塞轻声回了几句,过了片刻,雅塞含笑出屋,“王妃,格格,请随奴才进来吧。”
子皎搀着老王妃跨过门槛儿,门后便是一架绘着喜鹊登梅五扇根雕屏风,绕过屏风,两人俱是眼前一亮,里间长约二十步,宽约十五步,两旁大大的窗棂向外开着,收尽了窗外波光鳞鳞的湖光山色。
太后坐在窗边的竹榻上,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祯各坐在左右竹杌上,后头的宫女们捧茶的捧茶,打扇子的打扇子。
几道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子皎随着老王妃一起蹲下行礼,只觉得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盘桓不去。
“快过来坐吧,布丹尔。”太后声音柔和。
老王妃依言走过去,太后拉着她的手一端详,心疼道,“瞧你,怎么就憔悴成这样了?”
老王妃挤出一丝笑容,“可不是呢,如今布丹尔都不敢照镜子了,府里头大事儿刚忙完,幸好乌木巴珠尔贤惠,不用我这老太婆操心。”
太后缓言安慰道,“这些事儿哪还能轮得到你操心,事已至此,你也别再多想了,咱们姑侄儿俩都到这把年纪了,保重好自个儿的身子,也就是对得住小辈们的孝心了。”
老王妃含泪点头。
太后再看向站在一边的子皎,“这就是你那孙女儿?”
老王妃道,“姑姑不记得皎丫头了?丹臻出痘那会儿,多亏了她照料呢。”
“唔?”太后闻言打量着子皎,“我说呢。”转头看向两位阿哥,“你们俩怎么没声儿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再说一遍,让我这老侄女也乐乐。”
胤祥笑道,“皇玛嬷有命,孙儿们自是不敢不从的,不过刚才孙儿已经说了一遍了,这回,该让老十四自个儿交待才是。”
胤祯扭捏道,“皇玛嬷,这哪儿是说笑的事儿呀,您别听十三哥尽埋汰孙儿。”
太后忍俊不禁,见老王妃一脸糊涂,便道,“布丹尔,你不知道,咱们十四阿哥要娶媳妇儿了,是明德家的闺女,舒舒觉罗氏,咱们十四阿哥好磨歹磨的,求他皇额娘要的这门亲,现在见天儿地想去见他那没过门儿的媳妇。”
胤祥笑道,“可不是,从指婚那日起就没消停过。”
说得屋里众人都笑了起来,子皎随着众人一起微笑,心中却暗暗讷罕,这位十四阿哥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吧?居然就要成亲了?虽然说知道古人早婚,可是知道和看到还是两回事儿,看着眼前这个小男生,放在三百年后连中学都还没毕业呢。
胤祥见子皎频频看向胤祯,不由微觉奇怪。
感觉到胤祥的注视,子皎向他投去一个微笑,这位十三阿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着她。
子皎记得这个目光清若一泓泉水的少年,上次见到他还是太后召见那回,寒冷的偏殿,腊梅宝瓶边上,蓦然回首,映入眼眸的锦衣少年,那神彩飞扬、丰神俊朗的面容,堪比清泉的双眸,和唇边的一丝笑意。
几个月前已经模糊了的影像一下子变得异常清晰,和眼前的十三阿哥重叠起来。
胤祥唇角微微扬起,眉飞色舞地说着胤祯是如何想方设法地去找那未过门的舒舒觉罗氏,人家又是怎么个害羞地躲他,一边说,还一边学。
老王妃原本木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太后虽已听过一遍,还是笑得喘不过气来,见老王妃也笑了,不禁欣慰道,“我原说你该出来散散心,这样多好。”
“有劳太后挂念着,臣妇惶恐之至。”老王妃离座谢过。
太后嗔怪道,“别这么多礼数了,我就你这么个侄女儿,如今你瞧着,倒是比我还憔悴些个,这哪儿成呢!”
见老王妃只是赔笑,太后眉头一拧,“在京里这么些年,我看你呀,都不像咱们科尔沁来的了,”断然道,“你且在这园子住着,回头咱们都跟皇上到塞外去,去看看那大草原,见见族里的老人。”
这下老王妃真正流露出几分不能自已的激动,“多谢姑姑体恤,布丹尔真是想家了。”
太后感慨地叹道,“是啊!哀家十四岁离开科尔沁,今年都六十二了。”
老王妃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子皎却是一句也听不懂,太后却是一脸动容,也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
见子皎一脸茫然,胤祥笑道,“皇玛嬷,您和王妃在说什么呢?把孙儿们撇在一边儿。”
太后瞪他一眼,“你皇阿玛不是让你们上了蒙语课么?哪个师傅教出来这样的学生,该打!”
胤祥嘻嘻一笑,又一皱眉装出可怜的样子,“好久不说都忘了,谁让孙儿不招皇玛嬷待见,像五哥那样,得了皇玛嬷这样的明师,那才是满蒙语双全啊,”撞撞胤祯的肩,“十四弟说是不是啊?”
胤祯会意,也作愁苦状,“唉!皇玛嬷偏心啊!”
“得了得了,瞧这俩兄弟一唱一合的,我说不过你们,”太后笑睨着他们,又向老王妃道,“还是你家衍潢乖巧,一看就是个懂事儿的。”
老王妃谦道,“衍潢哪儿能和阿哥们比呀,小时候也没少让我老太婆操心,”又一把拉着子皎的手,“倒是这丫头,乖巧,知心,要我说呀,一个姑娘胜过三个小子呢!”
“可不是么,”太后叹道,“还记得荣宪公主和端静公主小时候,又安静又斯文,在我这儿绣花一坐就是一整天,也就是恪靖公主坐不住,不过也难怪,她还小么……”
胤祯道,“皇玛嬷,恪靖姐姐都嫁了五年了,今年也该二十四了吧?”
太后一怔,脸上浮现些许感伤,“是啊。”
胤祥也是一脸怔忡,皇家的公主都是金枝玉叶,可是却个个命运多舛,年幼夭折的比平安长大的还要多,而好不容易平安长大了,也是指婚塞外各部、万里远嫁的命运。
荣宪公主是皇三女,排行却是长公主,只因皇长女和次女都没有活到序齿的年龄,她十九岁时嫁到了蒙古巴林部,整整十一年了,几次请旨归宁都未被获准。
端静公主比荣宪公主小一岁,也是十九岁那年嫁到了蒙古喀喇沁部,听说两位公主倒是时常往来。
恪靖公主年满十九岁时,嫁给了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
温宪公主则相对幸运,她是胤祯的同母姐姐,前年嫁给了佟国维之孙舜安颜,仍住在京城,只是身体状况一直欠佳,听说最近病情又加重了。
胤祥担心的则是他的两个同母妹妹,皇十三女恪琳和皇十五女恪珥,眼看这两位公主的年龄,过几年也要指婚了,却不知将嫁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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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太后用过午膳,老王妃照例回到住处准备午睡。
杏月将四周卷帘都放下,伺候老王妃躺下,在一边打着扇子,子皎则靠在边上的竹榻上,陪老王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老王妃的鼾声轻轻响起,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外。
太后特旨,让她们住在西花园的冥翠轩,离太后所居的含淳堂不远,既安静,风景也好。
子皎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沿河而建的冥翠轩,高高的两排白桦树下,两进两出的小院环着半个池塘,两边的耳房延伸至河边,临窗便是丛丛芦苇。
倚窗望着远远的西山,听着微风吹拂白桦树叶的沙沙声,成片的芦苇在风中微微摆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自然的清新气息,有别于江南园林的精致,这样大气的美令人心旷神怡。
子皎还是没有完全适应这三百年前的生活节奏,直到现在她对时辰的换算还是觉得头大无比,每次都要偷偷掰着手指“子丑寅卯”地算。
显王府的作息是卯时二刻起床,然后向长辈们请安,辰时用早膳,巳时三刻用午膳,然后午睡一个时辰,申时二刻用晚膳,酉时向长辈们请安,所谓晨昏定省便是,厨房在戌时二刻还供应一顿克食,最迟在亥时之前都要安寝了。
子皎没有午睡的习惯,想出去逛逛,可看阵式这皇家园林似乎不能随意乱走,只得无聊地倚在窗边看风景。
侍立一旁的宫女见状,趋前道,“格格要是觉得烦闷,不如还是歇会儿吧,省得下午睏乏。”
子皎看向那宫女,只见她年约二十四五,身材高挑,穿着浅绿色的夏装,长长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脑后,显得端庄秀丽,那宫女谦恭地微笑道,“奴才是冥翠轩的执事宫女,格格叫我韶雨便是。”
“韶雨,韶光春雨的意思?”子皎微微扬眉。
那宫女露齿一笑,“格格明鉴,正是韶华春色雨微微的韶雨。”
“哦,好名字。”子皎赞道,又问,“韶雨,我想出去逛逛,你看成么?”
韶雨微怔,“格格若是想要逛逛园子,奴才自是要随侍左右的,”犹豫片刻,还是劝道,“格格何苦现在出去,仔细别过了暑气。”
“我就想在河边走走,要是热了就回来,你看成么?”
连着两句祈使句让韶雨有些惶恐,“奴才不敢当,格格要去便去吧。”
外头确实挺热的,河面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几日未下雨,水线低了许多,河岸边露出带着青苔的圆石块,俱被烤得干干的,散发着来自河底的泥腥气,却也并不难闻。
子皎沿着河岸信步走来,穿过丛丛芦苇,间或在河中间的小桥上稍坐片刻。韶雨拿着团扇默默地跟在后头,子皎跟她说话,她大多只是礼貌而简短地回答是或不是,一点也没有拉近距离的意思。
中午出来确实不是什么好主意,出了一身汗的子皎无奈地反省着,前方花丛中隐约露出凉亭一角,子皎心中雀跃,快走几步,走近了才发现亭中有人,才待回避,那人却已回过头来。
对上那双温和的眸子,子皎有一瞬间的恍惚,这如月清辉般淡定的目光如此熟悉,让她一下子心痛起来,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几乎日日与这样的目光相随,习惯了被这目光注视,习惯了沉浸于这样泛着甜意的宠溺……
可惜,这不是他……
强压下心中翻滚着的酸楚滋味,但是眼前此人却是她万万不想见到,甚至是想都不愿想起的,子皎盈盈蹲下行礼,“奴才魏佳氏,请八贝勒万安。”
跟在后头的韶雨赶忙也蹲下行礼。
“起喀。”胤禩满面春风,唇边带着一丝笑意,声音也非常柔和。
子皎站起身,仍低着头道,“奴才不知八贝勒在此,实在是唐突了,奴才这就告退。”说着便欲离去。
“等等。”胤禩唤住她,“皎格格怎么见了本贝勒就走呀,既然来了,就坐会儿吧。”
子皎只觉得不妥,才待说话,亭外又走进来一个汗流浃背的太监,向胤禩打千行礼道,“回爷的话,爷交待的事儿奴才都安排好了。” 胤禩点点头,让他起身,那太监站起来,眼珠滴溜溜地向子皎打量过来,一股浓烈的汗酸臭薰得子皎不自禁地皱起眉。
“阎进,你再跑一趟,使人回府跟福晋说一声,我今儿不回去了。”
“嗻。”那阎进满头大汗地走远了。
“坐吧。”胤禩一脸随和地看着子皎,又对韶雨吩咐道,“去叫人上些凉茶过来,”又周到地问子皎,“皎格格要喝些什么?园子里的冰镇柑桔茶不错,清热去火,还是皎格格要喝些下暑气的酸梅汤?”
“奴才不敢当。”子皎抬头看看他,不明白这位贝勒爷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胤禩微微一笑,“那就用些冰镇柑桔茶吧。”
韶雨低头领命而去。
亭中两人一坐一站,气氛仿佛凝住了似的。子皎一脸恭敬,心中却忐忑不已。这位八贝勒,上回见他还是在进宫选秀之前,她可没忘记当时这位八爷是如何用冒着丝丝寒意的目光打量她的,这会儿那温和,那周到,啧啧,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还口口声声管她叫“皎格格”。
是了,他是来提醒自己的,别以为自己真成了什么皎格格了,她还是八爷手中的棋子,思及此,子皎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胤禩忽然问道,“皎格格——这一向还好么?”
“回贝勒爷的话,子皎这一向还好,”子皎微笑着对上胤禩的目光,这位爷看似温和的目光中,分明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她不禁暗暗嘲笑自己,刚才怎么会觉得他的目光像丹臻的,太可笑了……子皎唇边的笑意更深了,“有劳贝勒爷惦念,子皎实在是惶恐之至。”
胤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前日我见着你阿玛了,听说,你想把令堂接到显王府里头去?”
子皎心中警铃大作,“不错,子皎就这一个亲娘,自然希望她的日子能过得好些,显亲王也允了的,我上个月就托人带话给阿玛了,不想一直没信,原来,这事儿还得经贝勒爷首肯啊?”
“哪里哪里,”胤禩笑着摇摇头,“这是你们家的家事儿,你阿玛自有计较,再说——谁不知皎格格最是诚孝,否则怎能得显王爷青睐,现在你已是皎格格,魏其珉又怎敢怠慢令堂呢,”他转身看向亭外的河水,轻描淡写地说道,“即使他敢,本贝勒也会为你作主的。”
子皎心知他们是不会放过秀瑛的了,只得按捺住心头火气,低眉顺眼地笑道,“那子皎就多谢贝勒爷了。”
胤禩微昂着头,矜持地笑笑,“不客气,举手之劳尔。”见子皎一脸恭顺,可是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却透出些许气恼,不由得心情大好,轻摇着折扇道,“若是此次皎格格也随扈出塞,听说此次太子和直郡王皆在随扈之列,皎格格可得万事小心,令堂这边不用挂念,本贝勒定会使人向皎格格知会令堂的一切消息。”
太后不过是午膳前随口提了句要带老王妃一块儿出塞,这么会儿功夫这位爷就知道了,消息还真是灵通。
看来只要她也跟着老王妃一起随扈出塞,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须成为这位爷的耳目了,子皎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子皎明白了,请贝勒爷安心。”
见她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柔顺的表情下有种掩饰不住的倔强,胤禩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异样。
他从未看轻过这个女子。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只有十一岁,胤禩那时还未分府,奉命出宫办事儿,骑着马刚走到顺天府衙门前,还没下马,这丫头就直直地向他的马冲了过来,几乎惊了他的马,要不是他马上功夫了得,非得在这人来人往的顺天府衙门口出个大丑不可。
这莽撞丫头差点当场就被侍卫们给办了,胤禩见她年纪小,心想放她一马得了,不料她却不走。
他还记得她那亮晶晶的眼睛,那眼神里头的坚毅和倔强居然让他颇为动容。
她说她有冤屈。
有意思,“你这不是都到了顺天府门口了么?”
“贝勒爷明鉴,民女的冤屈,这儿管不了。”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胤禩微微扬起眉,“哦?瞧你这丫头的意思,是说本贝勒能管得了?”
“贝勒爷您最是慈善,要是您都管不了,那谁都管不了。”
这女娃有点儿意思,还知道他慈善?胤禩自是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已经对京里的各个显贵大臣皇室宗亲都了解了个大概,知道这位八贝勒为人最是亲和,因此才冒险守在此处一试。
也是她运气好,那天的差使并不急,他又觉得这小女孩挺有趣的,便支开侍卫,在顺天府的耳房里听她说了个大概,越听越是惊诧,没想到这女孩小小年纪,且身为弱质女流,竟还有这等志气和心智。
若是擅加培养,想来可以一用。
至少,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而且,胤禩也很想看到,这个大胆而倔强的女孩会如何将报仇付诸行动。
按照计划,她一步一步地向着目标越来越近,终于进宫了,居然还成了丹臻的义女,真有她的。
可是胤禩又感到现在的她似乎有了些变化,他无意深究那变化从何而来,但是却决不允许有任何的失控。
既然她为了复仇,主动送上门来,无论现在她是什么想法,都绝不允许脱离控制。
这张网,他已经细细地布好。
绝不容有失。
第27章 冷看斯人心许谁
匆匆回到冥翠轩,老王妃还未醒,太后那边倒是传来话,说是等老王妃醒了再到她那儿去。
子皎代为应下,继续倚在窗前看风景。
不知不觉,太阳已隐在层层乌云之后,空气愈加闷热,成群的蜻蜓在河边飞舞,预示着大雨即将来临。
果然,渐渐起风了,天边隐隐传来隆隆雷声,子皎没精打彩地品了一口韶雨带回来的冰镇柑橘茶,又看向窗外长叹一声,还是提不起半点兴致。
不知为什么,韶雨对她更冷淡了,子皎微微苦笑。
什么格格不格格的,在显王府住了这么久,丹臻和老王妃又太纵容她,差点让她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了。
差点就忘了,她还是小小的一枚棋子,左冲右突的,还是逃不出这棋盘。
现在是康熙四十一年,不知康熙活了多久?而这位八爷,会不会是日后的雍正?
只知雍正心狠手辣,在位时间比较短,似乎还是非正常死亡,港剧里的那个血滴子可是让她印象深刻啊,片名也忘了,那时年纪还小,情节都不记得了,基本是当恐怖片来看的。
虽说来自三百年后,可是真正能让她安身立命的本事却不多,实在不行就逃到国外去吧,好歹她也是英文专业八级,还有高级口译证书,为了赶时髦还学过一点法文,对国外史还熟悉点,只是不知现在是公元多少年,时间的座标如此模糊,子皎也只能推断现在的欧洲可能正处于工业革命阶段,至少人权和民主意识要强过大清这个封建王朝。
确切的说,作为这大清统治阶级的满人还处于半奴隶制的意识形态,主奴之间的界限如此森严,就好像子皎现在这样,她既是正蓝旗下的,同在正蓝旗的八贝勒虽不是旗主,却绝对算是她的主子,而当主子的要支使门下的奴才,那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如此说来,子皎非常怀疑自己作为一枚棋子的实用性。
是个人都知道她是正蓝旗下的,阿玛又是九爷的门人,还派她去探听直郡王和太子的动向?
太子她没见过,不知是方是圆,但既然是一国之储君,又岂是好欺的?
至于那直郡王就更恐怖了,完全视人命为草芥,遇见一次倒霉一次,一次比一次惨……
子皎心有余悸地轻抚手臂,上次受的伤刚刚好透,她可不想再来一次。
不行,三十六计走为上。
她要走。
如果说之前她还存着一分赖在显王府里颐养天年的侥幸想法的话,在胤禩刚才的提醒之后也完全打消了。
她要离开这个勾心斗角的宫廷,外面地广天宽,她倒不相信自己会活不下去。
但是这位贝勒爷手里还捏着秀瑛的性命,再怎么说,秀瑛也是她这身体的亲娘,自从子皎来到这里,秀瑛对她着实好得没话说,她怎能弃她不顾呢?一定要想法子把秀瑛接出来。
又是轰隆隆连着几声闷雷,这回近了许多,风也骤然变得狂乱起来,子皎抬手拢住被风吹乱的头发,望着远处层层叠叠涌动着的乌云。
这雨,怎么就是下不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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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就望见含淳堂内灯火通明,外边站了一溜侍卫,见她们过来,候在门口的一个老太监迈着小碎步跑过来,向老王妃打了个千,笑道,“奴才朗兴德请王妃万安,请格格大安,赶巧了,皇上和几位阿哥也在里头,正聊着呢,王妃和格格快请吧。”
“有劳朗公公了。”老王妃温言谢道。
一听康熙也在,子皎不禁有些紧张,老王妃宽慰地捏捏她的手,便跟着那朗兴德向屋内走去。
隔着门帘只听里头笑语声不断,朗兴德先进去通报了,随后宫女们挑起帘子,里头几十个人或坐或站,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子皎只管低头搀着老王妃。
自有小太监把跪垫放好,子皎随着老王妃在那垫子上跪了下去。
“臣妇显懿亲王妃博尔济吉特氏,臣女魏佳氏,恭请圣安。”
“免礼。”康熙的声音温和,“此处没有外人,王妃坐吧。”
“谢皇上。”老王妃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太后笑道,“布丹尔快过来坐吧,下午歇得可好?”
老王妃笑着回道,“托太后金福,臣妇好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了。”
子皎低着头,搀着老王妃往边上座位走去,却听康熙发话道,“这丫头就是丹臻认的义女?”
老王妃忙肃颜回道,“回皇上的话,正是这丫头。”又向子皎递了个眼色。
子皎无奈跪下谢恩,这回没有跪垫,只觉得膝盖生疼,“臣女多谢皇上和太后恩典,成全了显亲王爷和臣女的父女情份。”
康熙沉默片刻,“你诚孝有加,理应嘉奖,看来显懿王妃对你也颇疼爱,如此甚好,你要好好孝敬显懿王妃才是。”
子皎叩首道,“这本是臣女份内之事。”
“行了,起来吧。”
“谢皇上,谢太后。”子皎依足了规矩,这才起身,站到了老王妃身后。
只听康熙又温言向老王妃说道,“显亲王的谥号已定,谥曰密,祭文也已拟好,朕今日已命礼部择日祭葬立碑,显懿王妃务请宽怀。”
“谢皇上恩典。”老王妃忙起身欲拜。
太后道,“快别拘礼了,哀家是让布丹尔来散心的,皇帝一来就说这些个叫人难受的事儿。”
康熙忙赔笑,“皇额娘勿恼,是儿子的不是,显懿王妃快随意些个吧,不然太后越发要怪罪朕了。”
当下众人便尽挑些太后爱听的话来说,子皎站在一边,悄悄抬头,见似乎没人注意自己,便大着胆子看向康熙皇帝。
康熙该有五十了吧?看起来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样子,须发皆墨,白皙的瘦长脸,浓浓的八字眉,颧骨微高,鼻子略带些鹰勾,眼睛熠熠有神,专注地望着太后,唇边带着温和的笑意。
几位阿哥里头,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她是见过的,坐在他们上首的那位是三阿哥胤祉,他今年二十五岁,生得白净儒雅,说话慢条斯里,非常注意遣词用句。
而在太后怀里撒娇的哥儿俩,则是十六阿哥胤禄和十七阿哥胤礼,两个男孩儿都长得粉雕玉琢似的,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逗得太后直乐,一派共享天伦的温馨场景。
子皎忽然感觉有人看着自己,她迎上那道熟悉的目光,微微颔首,在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胤祥冲她点点头,一旁的胤祯挨挨胤祥的肩,扬扬眉,使了个疑问的眼神。
太后正被小十六和小十七闹得头晕,见这两兄弟眉来眼去,不依道,“十四阿哥闹什么玄虚?快说来大伙听听。”
胤祯得意地瞥了胤祥一眼,笑道,“回皇玛嬷,这回可不是孙儿,是十三哥,”他故意停了停,向子皎看了一眼,“十三哥好像有什么话想问皎格格呢,许是这会儿人多,不好意思吧。”
胤祥急道,“老十四瞎说什么呢,说我也就罢了,扯上人姑娘家作什么!”一面说,一面还是红了脸。
不要吧……子皎低下头暗呼不妙。果然,太后和康熙都向她看来。
太后忽然笑道,“这话倒是提醒哀家了,皇帝给十四阿哥指了侧福晋,怎么就单落下十三阿哥了,十三阿哥都十六岁了,也该成家了。”
子皎把头埋得更低。
康熙点点头,“皇额娘说的是,不知皇额娘可有中意的人选?”
太后沉吟道,“依我说,阿哈占家的闺女不错,德工兼备,小模样也怪讨人喜欢的。”
胤祥措手不及地愣在那儿,脸倒是越来越红。
康熙微觉好笑,“这事儿就等从塞外回来再说吧。”又看向胤祯,语气转为严厉,“听法海说,你连着两天没背出书,既是快成家的人了,原需更加勤力才是,再这样毛躁,何堪大用?”说到后来,竟是声色俱厉,众人都吓得不敢说话,十六阿哥胤禄和十七阿哥胤礼想起前些日子被皇阿玛在无逸斋捉了个现行,更是变了脸色。
胤祯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儿臣知错了,谨遵皇阿玛教诲。”心中直郁闷,这火怎么就烧到自个儿身上了呢……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低着头进来,“启禀皇上、皇太后,皇太子和四贝勒在外头了。”
康熙脸色稍霁,“进来吧。”
一进内间,胤禛就看到了站在老王妃身后的子皎,他眼神没有丝毫犹疑地转开,跟在太子身后一同跪下请安。
“朕躬安。”康熙让他们起身,看着胤礽关心地问道,“胤礽可是没休息好?瞧你这脸色。”
众人的目光顿时都看向太子胤礽,果然脸色有些苍白。
胤礽的笑容有些勉强,“有劳皇阿玛挂怀,胤礽昨夜没睡好,许是天气太热了。”
康熙挑眉微微一哂,又看向胤禛,“听说昨儿个弘晖病了?好些没有?”
胤禛恭敬地回道,“回皇阿玛的话,弘晖是过了暑气,施针之后已然无碍了。”抬眼时,却见诧异地发现子皎脸色煞白地捂着胸口,直直地看着太子。
只听康熙温言道,“过几天去塞外避暑,若是弘晖好些了,就一块儿随扈吧。”
胤禛面露喜色,“谢皇阿玛。”退在一边,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子皎的动向,见她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太子,不禁心中惊怒交集,又担心地扫视四周。
“魏珠,传膳吧。”康熙的声音有些沉郁,魏珠领命而去。
气氛忽然沉闷起来,太子看来也有些心神不定,众人面上神情虽都不变,心中却各自添了分小心。
当下宫女太监们把膳桌端上来,按长幼尊卑排好席次,康熙、太后和太子都是独自一席,三阿哥胤祉与四阿哥胤禛同是贝勒,共用一席,而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祯一席,小十六和小十七一席,由边上两个嬷嬷侍候着。
子皎与老王妃在末席坐好,所谓的一席,其实也不过是个小方桌罢了,天家即使骨肉至亲,也绝少有与皇帝同席而食的机会,能在一个屋子里用膳已是天大的恩典了。因此老王妃是一脸的激动,她有些担心子皎也会因为过于激动而失了分寸,转头看向她,却诧异地发现子皎面色苍白,目光游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再次看到四贝勒,子皎还来不及体味心头涌起的喜悦,目光就被走在胤禛身边的太子牵走了。
保成!他是保成!
太子居然就是那个保成!
子皎不敢相信地看了又看,想起那两个真实的梦,心神恍惚起来。
胤礽,大清国的皇太子,今年二十九岁,仪表堂堂,一身的白衣更衬得他玉树临风。
长眉微蹙,微微挑起的眼梢下已有了些淡淡的细纹,黑沉的眼眸依然明亮,只是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宫女怀沁真的存在过吗?那个年轻温柔的保成,悲痛欲绝的保成,真的就是眼前这个皇太子吗……
子皎忽然觉得脚上一痛,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老王妃正担心地看着自己,猛然惊觉自己失态了,在这样的场合,她居然直愣愣地盯着太子看,这足可以治她个“大不敬”的罪名了。
忙四下看看,似乎没人注意到她吧?子皎安慰自己,她这么没有存在感的小人物,这些眼高于顶的主子们,又怎么会来多看她一眼呢……
不知什么时候,面前的方案上已经放满了各种饽饽面点,子皎收敛心神,随手拿起一块枣糕,明知不该,却仍忍不住向太子看去。
太子双目微垂,文雅地抿着一口糕点。
子皎收回目光,又有些心虚地扫视全场,一边把枣糕往嘴里塞,猛然对上胤禛微怒的眼眸,惊得一下子岔了气,克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君前失仪!
老王妃倒抽一口凉气,又怕子皎呛着,伺立一旁的宫女忙上来帮着老王妃在子皎的背上轻抚。
子皎好不容易顺了气,却发觉有一块碎屑从喉咙呛到了鼻子里,这两窍通得真是害人啊,难受得紧,可是又不好当着康熙和太后的面咻鼻子,只好忍着。
老王妃拉着她离座请罪,“臣妇和孙女君前失仪,望皇上和太后恕罪。”
“显懿王妃请起,”康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魏佳氏?”
“臣女在。”子皎心中发凉,认命地叩首,眼角瞥见胤禛身形微晃,唉,她鼻子难受啊……
只听康熙问道,“方才你为何失仪?若是在情理,朕就恕你无罪。”
大不敬罪……她是会被杀头还是充军?不对,女子有充军一说吗?电视上常看到说是什么“与披甲人为奴”,清朝好像比较流行发配宁古塔之类的……
子皎撇开心中的胡思乱想,勉强定了定神,抬起身,“启禀皇上,臣女方才——只是忽然想到——呃,一个笑话,一时不能自禁,因此……”配合着越来越低的语调,她低下头作羞惭状。
康熙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哦?什么笑话?”
瞎扯吧,编吧,子皎心一横,“臣女自小在南方长大,四年前才到了京城,有一次臣女两个儿时的伙伴,一男一女,恰巧来京城,臣女就做东带他们到食肆吃饭,那两个伙伴都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对咱们京城的食物,那可真是半点儿也没见识过,因此许多东西,他们都不知道怎么下口,偏偏那小二也不是本地人,结果闹了不少笑话。”
太后颇有兴趣地追问,“竟有此事?还有人不会吃饭的?”
子皎微微一笑,信心大增,“可不是么,就说点菜吧,臣女点了好些个咱们京里的特色菜,他们听不明白,那男的就对小二说,你给报一报吧。”
十六阿哥道,“那他就把菜名报一遍呗,有什么难的。”
子皎摇头道,“十六阿哥有所不知,那小二当时就愣住了,张口结舌的,还红了脸。”
十七阿哥也来劲了,好奇地问道,“那又是为什么呀?”
“是啊!”子皎道,“臣女也纳闷呢,就提醒那小二,你愣着作什么?就挨个报一遍呗。”
这下连十四阿哥也坐不住了,“那他报了没?”
子皎抿起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抱了,那小二当时就红着脸,走过来,抱了抱那个男的,还不好意思地说,男的我抱了,女的就算了吧。”
“噗”的一声,康熙喷了一桌的茶,太后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几位阿哥原本想忍着,却纷纷破功,就连一向淡泊镇定的胤禛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边上的宫女太监更是忍得辛苦。
只有胤礽,因为一直心神不宁,没注意听子皎说的话,见大伙儿都在笑,连皇父也笑得失态了,便勉强应景笑了几声。
康熙很快止了笑容,扫视众人,最后目光在胤礽身上停了停,又看向子皎,“果然是个好笑的笑话。”
子皎心里一松。
“不过——”康熙话锋一转。
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怎么偏偏就这会儿想起这个笑话来了?难道你不知道在御前,应当收敛心神,专心致志,偏要在这会儿去想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你可知罪?” 说着,康熙有意无意地瞥了太子一眼。
如果子皎这会儿抬起头,或许就能发现康熙虽然板着脸,可是嘴角却微微上扬,眼中也带着一丝笑意。
不过她再不敢造次了,恭恭敬敬地低头回话,“臣女知罪,不过,这也是有原因的。”
“哦?”
子皎再次作出羞惭的样子,“蒙皇上和太后恩赐晚膳,对臣女来说,那可是土包子进城——头一回,这么些个饽饽面点,臣女瞧得是眼花缭乱,一会儿瞧这是什么呀,一会啄磨那又是什么呀,这么多好吃的臣女都想尝尝,可是肚子就这么大,也不能都吃了呀,臣女就想,要是有人能把这些好吃的都报一报,子丑寅卯地说说就好了,所以,想到报一报,就……”
胤祯又闷闷地笑了起来,引得十六阿哥和十七阿哥又开始笑个不停。
康熙轻轻咳嗽一声,止住了屋子里快要失控的笑意,又看向子皎,“瞧这丫头能说会道的,起来吧,怪不得显懿王妃要把你这丫头带在身边,朕不怪罪你就是了。”
子皎提着的心终于放下,“谢皇上。”站起来退回席上,老王妃心有余悸地瞪她一眼,子皎忙作个讨饶的表情。
天晓得她的衣裳全被冷汗浸湿了……
鼻子还是难受得紧,唉,看来只好等吃完饭再说了。
经子皎这一搅和,气氛居然活跃不少,太后偶尔看过来的眼神也总算带了些许暖意。
子皎偷偷再看向胤禛,却见他正转头与那三阿哥胤祉说着什么。
过一会儿再看,他的头又转向了另一边看着胤祥。
又过一会儿不死心地再看,他却垂目似在专心吃饭。
子皎有些丧气地收回目光。
热菜上来了,每席的规制都不同,康熙和太后是二十八菜,太子是二十六菜,胤祉胤禛的桌上是二十二菜,而其他人都是十八菜。
菜也不一样,别的看不清,至少康熙和太后桌上那道高高突起的清蒸八珍鸭,老王妃这席就没有。
子皎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她又向胤禛看去,这回他倒是看着她了——不对,他目光游离,严重失焦,根本不知道在看什么!子皎心情变得更加低落了。
桌上的小酒盅里有酒,子皎端起来一口就喝了下去,呀,敢情是玉米白干,还挺醇。
胃里像火烧,鼻子又难过,唉,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第28章 始知天地有清霜
大雨将至,却仍未至。
夜色中,厚厚的云扭成一团乱絮,在风中翻滚涌动。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若是扶摇直上,穿破云霄,想必是一番月朗星稀照云海的美景吧?
子皎仰望天空,想像自己已经站在了云海之上,闭上眼,只觉得头晕目眩。
“格格好些了么?”韶雨担心地问道。
子皎回过神来,转头向韶雨笑笑,“我没事,天好闷,怎么还不下雨。”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见韶雨满面忧色,子皎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完又自觉莫明其妙,微恼地摇摇头。
是的,她醉了。
她以前可是酒中女神,千杯不倒,而且只喝白酒和红酒,所谓白酒辛爽怡兴,红酒美涩怡情。
毕竟这副身子才十三岁,不胜酒力啊……不对,过了年她该叫十四岁了,子皎迟钝地在心中纠正。
不中用啊,没想到现在小小一杯玉米白干也能灌倒她。
不,没有倒,只是微醺,微醺罢了。
无非是头晕,脑子有点糊涂,吹吹风就会好的。
老王妃见她脸色不对,便让韶雨陪她出来透透气,可惜这天气太过闷热,风虽劲却不爽,吹在身上只觉得粘粘的。
不管怎样出来就好,她远远地跑到河堤边上,痛痛快快地咻了咻鼻子,把那块呛得她难受万分的碎屑给咻了出来。
可怜韶雨被她这个乱没形象的举动吓得不轻。
“格格,实在不行,奴才就陪您先回去吧?”韶雨试探地问道。
太后赐宴,在皇上太子和阿哥们眼前醉倒,实在是有失体统啊,出来太久了也不好,还不如说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子皎下意识地摇头,“我再坐一下就好,韶雨,能帮我拿点雪梨或是甘蔗过来吗?”她记得屋里有很多水果,这两样都能解酒,想了想又补充道,“实在不行,拿点醋来也罢。”
韶雨一听就明白了,不放心地看看四周,没别人,“那格格千万别走开,奴才马上就回来。”
“唔。”子皎听话地点点头。
等等再等啊等,青春变成鱼尾纹,等等再等啊等,该发生的没发生……心中哼唱,脚下胡乱打着拍子。
“哧!”身后传来笑声。
子皎警觉地转头,“谁?!”
黑暗的回廊中慢慢转出来一个身影,子皎揉揉眼睛,胤禛?
她站起身来,忍着晕眩向他走了几步,咦,他怎么变矮了?难道是她长高了?
再揉揉眼睛,这不是十四阿哥胤祯么?害羞的小男生,呵呵,子皎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露出了略显呆滞的笑容,礼数周全地蹲下行礼,“臣女给斯士阿哥请安。”忽略自己的口齿不清,却无法忽略胤祯忍俊不禁的笑声,子皎有点恼羞成怒,强忍着等他叫起。
哪知胤祯笑个没完没了,就是不叫她起身。
泥人也有个土性子呢,死小孩!子皎恼火地抬头瞪他,不知怎么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胤祯更是笑得直不起身来。
不跟小孩子计较,不跟小孩子计较……子皎一边心中默念,一边爬了起来。
胤祯好不容易止住笑,好奇地盯着她,“你姓魏佳,叫什么名字?”
子皎想起上午胤祥说的话,笑道,“十四阿哥,您这个习惯太不好了,逮着姑娘家就问名字,需知问名乃是夫家大礼,恕臣女不能回答,再说您的舒舒觉罗福晋还没过门呢,您这样太不乖了。”
提到没过门的福晋,胤祯的脸可疑地红了,子皎暗暗好笑,小孩就是小孩,脸皮薄,经不起调戏。
“哼,”胤祯掩饰着清了清嗓子,“瞎想什么呢你,你是我堂兄的义女,可不就是本阿哥的侄女么,一家人还拘这些个俗礼,迂!”
子皎怒了,这小屁孩儿居然混充起她的长辈来了,可是真要较真,她确实比他矮了一辈,真气人。
胤祯有几分得意地笑了,得寸进尺起来,“以后没外人的时候,你就叫我十四叔吧。”
越是小孩儿越喜欢充老大,子皎心里翻了个白眼,“臣女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先叫一声我听听。”胤祯笑嘻嘻地凑过来。
子皎忍气,“礼不可废,十四阿哥就放过臣女吧。”
胤祯目光闪动,缓声道,“也罢,礼确实不可废,不过——”他笑得有些阴险,“你方才直勾勾地盯着太子,这又算是什么礼数呢?”
子皎一愣,居然被这小子看到了。
“怎么了?”胤祯细细地打量着她,却见她呆怔片刻,忽地粲然一笑,微醺的眼眸如星般晶亮,凝脂般的脸颊上氲开一抹酡红,煞是娇艳动人,他不由得看呆了。
“子皎见过十四叔。”她微笑着,又不甘心地补充,“不知何时能够拜见十四婶?”
胤祯再次脸红,才要说什么,却听身后传来胤禛冷冷的声音。
“老十四怎么去了这么久?”
胤祯脸色微变,他打小就有点怕这个四哥,虽是一母同胞,原该更亲近才是,不知为什么,反而胤祥在四哥面前更为放松。
“他说肚子痛,可别吃坏了什么东西。”这是胤祥的声音,胤祯微微放松,却发现子皎的脸崩紧了,不由得暗自奇怪,听着脚步声走近,来不及多想,转身笑道,“四哥,十三哥。”
胤禛提着灯笼,波澜不惊的眼眸淡淡地看着他,跟在他身后的胤祥面露忧色,看看胤祯,又看看他身后的子皎。
“子皎请四贝勒万安,请十三阿哥万安。”
“起喀。”胤禛的声音冷漠,又对胤祯道,“十四弟,你怎么一声不吭地离席这么久?皇阿玛找你呢,还不快回去。”
胤祯不情愿地低下头,胤祥打圆场地笑笑,拉着胤祯的手道,“四哥,我和十四弟先回去了。”说着也不管胤祯愿不愿意,拉着他就走。
“那四哥呢?”
“你就别管了,皇阿玛都问起你两回了,快走吧……”
听着两人走远,子皎忽然紧张起来。
偷眼看去,只见胤禛好像正望着她身后的河堤。
“走吧。”
“嗯?”子皎不明所以地抬头。
胤禛已经举步沿着河堤走去,“显懿王妃已经回去了,我送你过去。”
子皎忙跟上他,有些欣喜,又暗暗疑惑,“韶雨呢?”怎么能让一位贝勒爷来送她?
“她去办事儿了。” 胤禛淡淡地回答,“是皇阿玛让我送你回去的。”不过不是单独,他把跟着的小太监给支走了。
子皎心跳如擂,老老实实地跟在胤禛身后。
这样闷热黑暗的夜晚,郁郁葱葱的树林显得有些阴森,就连潺潺河水也是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明来自于胤禛手中的灯笼,还在风中摇曳着,飘乎不定。
子皎加快脚步,离胤禛近了些,似察觉到她有些散乱的呼吸,他略略放慢步伐。
“方才为何一直看着他?”
前方传来他平平的声音。
子皎一愣,不知如何解释。
胤禛忽然停步,她止步不及地撞在他背上,来不及呼痛,只觉得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向边上的树林中走去。
她一惊,脑中昏昏噩噩一片混乱,他要干什么?
一脚踏进黑暗的林子,子皎这才真正慌乱了起来,犹疑着把手往回缩,而他只是从容地紧抓着她手腕,不容反抗地带着她前行。
灯笼被甩在身后,光线骤然变暗,手腕被钳制的疼痛如此清晰,使她头一次分明地意识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力量。
她身不由已,跌跌撞撞,两边的树技压下去,又弹起来,打在她的脸上,脚下还有路吗?除了手腕的疼痛和心中的恐惧,她已经没有感觉了。
忽然他停了下来,手指略松了松,她趁机抽出手,却用力过猛地踉跄了一下,在摔倒前,他又扶住了她。
子皎细细地喘着气,惊恐地看向他。
熄灭的灯笼被他随手丢在地上,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
见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略略放下心来,这是一个掩在树林中的小亭子,环顾四周,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树枝。
“说吧,方才为何一直盯着他看?”
黑暗中,胤禛放开她,声音冷冷的。
子皎心中恼怒,头一昂,“贝勒爷这是在审问子皎么?”力气这么大,她这骨头才长好,可经不起他这样捏,子皎抚着手腕,只觉得委曲。
胤禛沉默片刻,“弄痛你了?”
子皎哼了一声,“原来贝勒爷还知道人家会痛么?”
他忽然拉起她的手,微凉的指尖轻抚过她的手腕,子皎心中一跳,忙抽回手,冷声道,“子皎没事,不劳贝勒爷操心。”
月黑风高,黑灯瞎火,孤男寡女……
她真的醉了,脸上怎么越来越烫。
风忽然变得清凉起来,猛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照亮了他的脸,她分明看见了他深邃眼眸中的一抹怜惜,然而还来不及细看,一切又归于黑暗。
“轰隆隆!”一个响雷滚过头顶,子皎惊得跳了起来,顷刻间暴雨一泄如注。
胤禛忙拾起刚才随手丢在地上的灯笼,插在亭中的灯柱上,又掏出火折子点亮了灯笼。
“若是不到这里,前面就没有地方避雨了。”他淡淡地说。
“轰隆隆!”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响雷,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子皎还是不自禁地微微一颤。
“你害怕?”留意到她小小的畏缩,胤禛心中竟然闪过些许欣慰——女人,毕竟还是应该有女人的样子,眼前这个小女子给他的印象一直都有点过于胆大,无论是耳闻她与大阿哥的直面冲突,还是方才亲眼见到她在御前的失仪与从容应对,都不是一个娇娥粉黛该具有的,这样的硬朗和倔强,他固然可以偶尔欣赏,却绝难认同。
而此刻的她,会痛,会怕,黑暗中刹那照亮长空的闪电映出了她的娇弱,触动了他心底里的柔软。
出乎他意料地,子皎挑挑眉毛嗤笑出声,“不,我不害怕,只是觉得意外罢了。”
的确,在她很小的时候,雷声就是她的噩梦。孤儿院的一个老阿姨告诉每个小朋友,打雷就是雷公在发怒,哪个小朋友不听话,就会被雷公抓去受罚……每逢雷雨夜,她都只能拥被独自蜷缩在床角,咬牙死忍,告诉自己不怕不怕,只是雷声罢了,可是每一记雷声都让她蜷缩得更紧……
能识字之后,她去图书馆里查的第一份资料就是关于雷的,她详详细细地了解了古往今来自然中各种雷电现像的起因。
于是她了解到,那曾经让她害怕的雷霆巨响,不过只是所谓的雷雨云中正负电荷相互作用的产物,没什么可怕的。
完全从科学的角度去阐释令人恐惧的事物,可以有效地对抗心中的恐慌情绪。自此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唯有未知的事物最可怕。
见她一脸的镇定,胤禛微觉不快。
子皎疑惑地看看他,风吹得火光忽明忽暗,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养尊处优的手上还拿着火折子。
“话说您怎么知道要下雨了?”她忍不住打破沉默。
贵为皇子贝勒,居然还有这样的生活常识?比她懂得还多?她有些不服气。
“是风的气息告诉我的。”见她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他唇角不禁微微上扬,“还有,河堤上的石块也忽然泛潮了。”
暴雨和洪水来临之前都会有这样的迹象,他虽贵为皇子,近年来却随着皇阿玛数次巡视永定河工,接触的除了河道官员,还有那些老河工,看多听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雨下得又急又密,两人虽然躲在亭中,身上还是渐渐的湿了。
夏天的衣衫本就单薄,打湿了贴在身上,再被冷风一吹,子皎顿时酒醉了大半。
“不会喝酒以后就别喝,” 胤禛无奈地看着她,“一个姑娘家,喝醉了成什么样子。”
听着头一句像是关心,还没来得及感动,下一句就变成教训了,子皎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胤禛浑然不觉地继续数落,“你现在身份不同了,虽非宗女,但总也算是皇亲,凡事需多长个心眼,怎能还如从前一般冒失?”
子皎低着头,这还有完没完呀。
“太后赐宴,这是什么场合?你却君前失仪,生生闹了个大笑话!这也罢了,居然还盯着太子看个没完没了,你倒说说,为何如此?”看着她的头越来越低,他的声音依然严厉,眼神却柔和了起来。
这个是需要解释一下,子皎小心地抬头看看他,“其实,那个,我只是觉得太子爷很眼熟,所以就多看了几眼。”
胤禛狐疑地盯着她,子皎忙作出一脸真诚的样子。
“眼熟?”胤禛挑挑眉,“该不会像你那个南方来的朋友吧?”
“啊?”子皎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张着嘴。
“抱一抱的那个?” 胤禛好心提醒。
“哦,那个啊,呵呵,是啊,呵呵……”子皎干笑几声,无语地转开头,此人有讲冷笑话的天赋啊……
“在皇阿玛面前,你实需慎之又慎!”看她一脸心虚的样子,他就明白自己猜得没错,什么南方来的朋友,完全是子虚乌有信口开河,他无奈地叮嘱道,“今日之事,可一不可二,往后在其他任何人面前,你都得谨慎一些。”
子皎听出他的维护之意,忙赔笑道,“多谢四爷关爱!往后子皎定会注意的,就算一时没注意想来也不打紧,毕竟子皎这样的小人物,也没机会时时在皇上和太后跟前,这犯错的机会想必也不多,呵呵。”
“哼!”胤禛又好气又好笑地睨她一眼,“谁说没机会了?刚才太后已经跟皇阿玛说了,这回显懿王妃也一块儿到塞外避暑,”顿了顿,“皇阿玛特别提到了你,说是让你一同随扈。”
“啊?哦。”子皎心情沉重地低下头。
一同随扈,那她岂不是真的要干007的勾当了,秀瑛还在他们手上,怎么办呀……
“怎么?”胤禛注视着她,她的反应总是和别人不一样,“随扈出塞,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你不愿意?”
“恩典?”子皎苦笑,“四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权力和义务永远是对等的,领受这恩典的同时,子皎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啊。”
这恩典把她推过了河,卒子只能步步往前,不能回头,而她的身份连一个棋子都不如,她只是一个注定送死的诱饵!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权力和义务是对等的……” 胤禛喃喃重复,眼眸深处似有精光一掠而过,“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子皎垂头丧气地盯着亭外的地面,看着强劲的雨滴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小水洼,水雾四溅。
不能凭一已之力改变的事,多想也是无益,子皎强迫自己丢开心中的烦恼。“贝勒爷既然会观天象,那您知不知道这雨会下多久啊?”他们这样搁在外面,岂非授人话柄?
胤禛不语,瞥她一眼,敢情她还真当他什么都知道啊。
子皎喃喃自语,“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这个他倒是可以告诉她,胤禛从怀中掏出金灿灿的怀表,“叭”地打开看了一眼,“戌时三刻。”
“咦?”子皎的目光定在了他手中的怀表上。
“这是怀表。” 胤禛解释道,却意外地发现子皎并未露出好奇的神情,目光中闪动的似是惊喜。
她点点头,掩饰地收回目光。
原来这时候已经有怀表了,子皎像是他乡遇故知般地小小激动了一下,暗自思忖,以后想法子弄块怀表,看时间就方便了……
机械表,多么亲切,让她觉得仿佛离现代文明近了一些。
然而那种亲切却如此遥远,时间总是向前的,可是她的指针却倒转了,有没有任何科学原理可以解释这一现象呢?或许再过个几千年,图书馆里会有这样一条索引吧。
“你见过怀表。” 胤禛用的是肯定句。
子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小时候住在南方,曾在一个洋人那儿见过。”
不只是见过,还很熟悉,胤禛非常肯定。
他留意到了她那渴望的眼神,那一瞬间,他居然冲动地想把这块表送给她。
可这是皇阿玛御赐之物,不能随便送人,他艰难地转开留连在她脸上的目光,“洋人?是传教士?你信他们的教?”
子皎摇头,“我不信他们的教,洋人也并非只有宗教。”话说出口又有些悔意,随即心中又是微微一哂,管他呢,说个话都要前瞻后顾的,太累了。
“哦?”他只随便问问,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
或许因为这样的夜,因为这蓄势已久终于喷薄而下的暴雨,她想要倾诉却无法倾诉的心事也想要找一个出口。
而身边的这个人,有一双让她心动的眼眸,让她暂时忘记了他的身份。
“是啊,”子皎望着亭外的大雨,轻轻呢喃,“比方说,他们有钟表,嗯,还有镜子。”还有民主和人权,和这儿,和她,是完全不相干的迥异。
胤禛目光闪动,“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忽然意识到这句话他今晚已经连着说了两遍,不由得疑惑起来,她的身上为何总有些不一样的东西?他以为己经看得够分明了,可是再走近些,仿佛又变了个样,或是又有新的发现。
雨似没完没了地下着,风向忽然变得狂乱起来,带进一阵疾雨,他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拉近了些。她的手很凉,身子很单薄,腰肢很柔软,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被他拢在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