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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原创]天暮(1月14日,一至四楼更新,更新至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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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天暮(1月14日,一至四楼更新,更新至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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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暮


第一章


北京城的六月天是极热的,连绿成一片的圆明园也不能例外,就算到了申末时分,依制站班的侍卫护军们还是弯腰弓背,叫苦不迭。
“瞧南边儿!交辉园的轿子!”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七斜八倒的老爷兵们得了令一样,身子挺得笔直,和道旁的杨树颇能相映。
一乘四人抬的凉轿沿着小路缓缓而来,仪仗不设,只随着五六个有顶戴的太监,拿的东西倒很不少,更新鲜的还在后头,一个极精致的小车,帘子掀着,露出来的是两个衣着怪异的身影。圆明园里的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故而一望便知——这是东国朝鲜的来使嘛。
轿子停在院子的前湖边,一身常服的怡亲王允祥欠身出来,叫过两个太监指指一脸拘束的朝鲜使臣:“带他们到园子各处瞧瞧,一会儿也不必过来,直接回咱们园子就是了。”
“嗻。”
看着他们离开,允祥转身坐在已经摆好在湖边的交椅上,接过太监呈上的钓竿,竟是在皇帝别宫中悠然的作起钓翁来。园子里的老人儿们很是习以为常,只几个新进的侍卫一阵窃窃私语。待问了人才明白,原来这位王爷自小儿便是这湖边的常客,这些年不过是忙不得闲,才没有常来。于是乎不得不慨叹“圣眷”二字之力量,罗伞冰纨,打扇的、奉茶的,看来这酷暑一样要避权贵。
圆明园湖里的鱼是极聪明的,想让它们上钩决非易事。饶是允祥屏气凝神,小半个时辰不过钓上两条。正有些心急,就见浮漂微微一动,边上的太监便心领神会的将盛了水的青花大瓷缸向近处挪来。
“叔王!”允祥正要收竿,猛听见背后稚嫩的一声脆响,手只一松,下头的鱼儿便吐食跑得无影无踪,水面一阵微澜,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无奈的把鱼竿递给太监,允祥站起来转过身,把个靠在椅背上嘻嘻笑着的小男孩儿满是疼溺的拉到身边,却又佯怒道:“身子刚好一点儿,怎么就大热天儿的四处逛!是你找罚呢,还是侍候你的奴才们找打,嗯?”
“叔王……屋里头比这儿还热呢,我早就全好了,下晌刚跟着谙达念了《孟子》,临了字儿……”孩子的身子蹭着允祥,眼睛却直盯盯的看着缸里已经钓上来的两尾大红鲤鱼,“叔王,这个鱼真大真好,就给六十放着玩儿吧……”
“八阿哥说的是实情么?”允祥并没理会他的撒娇儿,只板着脸问跪了一地的太监嬷嬷们。
“回怡王爷,阿哥自用了朝鲜太医的方子,确是大安了,奴才们没胆子纵着阿哥游逛,实在是念了一下午书,才……”领头的首领太监叩头回话,旁的人也跟着一阵点头。
“那还罢了,”允祥摆手叫他们起来,又把孩子揽到怀里,要过钓竿,把着手边同他一起垂钓边轻声道:“这个可给不得你,是上给你诊脉的大夫的,知道么。”
“叔王亲自钓了鱼赏人?”八阿哥福惠极不解的转头望着叔父,还没等搭腔,清秀的小脸儿又忽得冒出一个狡黠得意的笑,拉着允祥的袖子耳语道:“叔王,汗阿玛打后边儿往这儿来啦……”
允祥微微一愣,旋即笑着拍拍他的头,约略听得脚步声近了,才起身径直行下礼去:“臣请皇上圣安!”
“啊?”本想着出其不意的雍正自己倒被吓了一跳,转而大笑道:“真是愈发成了精了啊,这么多人走动也能听出朕来?”
“不但臣,六十也是听出来的了,可见皇上龙骧虎步自是与众不同了。”允祥笑看了一眼也跟着请安的福惠,止住了他的忍俊不禁。
“是么?还只说你们用心不专吧。”雍正含笑着示意他们起身,几步踱到湖边,“我说怎么一天不见人呢,朕一天身不动膀不摇见了几十个外官,好悬没种了暑气,你怎么那么有闲情啊,还拐带了这个小东西来?”
“皇上怎么忘了,您叫臣今儿赐宴外藩的呀。礼部定的仪注繁得很,您见人好歹还着常服,臣可是冠带齐整坐了大半天儿呢。好容易得闲儿,又想着给六十和弘暾疗疾的东使,要是再免他们贡赋,一则以公抵私总不大好,二来几万两银子臣也着实替皇上心疼了。不如就卖他们个私情儿,钓几条皇上园子里的鱼赏了,让他们沾沾天恩吧。”
“亏你想出这么个精致的主意来,”雍正坐在允祥方才的椅子上点了点头,“也是,若论私恩,这倒比那几万两银子的脸面还大呢。六十瞧见了?你叔王为了你们可真是屈驾了啊,朕都多少日子没福消受怡王爷钓的鱼呢,这倒便宜了外人了。”
“汗阿玛,我也没用过……”福惠看看父亲,又看看叔父,一脸志在必得。
“你们去再打上几条鱼来,送交辉园赏朝鲜医官,就说怡亲王于御苑所得,谢他们医阿哥和世子的疾。这两条么……送膳房,一会儿就在这儿排膳,怡王、八阿哥陪朕用。”雍正一本正经吩咐了侍卫,转问允祥道:“这么着可好?”
“臣倒敢说不好呢……”允祥哭笑不得的看着这对儿父子,却止住要走的侍卫:“不必说什么谢不谢的话,也不必提阿哥世子的事儿。率土之宾莫非王臣,他们藩臣与天朝讲不得礼尚往来四字,本府体皇上柔远之策,故而如此,只让他们叩谢天恩吧。”说着又转向雍正道:“皇上看这么说成么?”
“嗯,很是,就照怡王的话传。”
“嗻。”
“皇上……”允祥接过太监递来的冰湃荔枝剥好,亲自奉与雍正,冲着皇帝身边的总管苏培盛道:“你们先伺候阿哥别处转转,也别走得太远了。”
“嗯?什么要紧的事儿啊?”雍正挥挥手任他们跪安,自己同允祥站起身边走边问。
“臣昨儿听廷锡说,近来诚王对他脸色颇不好呢。”
“不相干的人吧,又让你连累的?”雍正皱了皱眉,转颜一笑,“好好儿的又怎么惹着你了?”
“臣这回可冤枉了,分明是皇上连累的。还不是《古今图书》刊定,皇上没给他个名份么。皇上知道,廷锡最是君子人品,让他跟着臣在户部得罪人,已经够委屈了。若是儒林清誉有什么不好,人家这相臣可就难做了。诚王自诩文士,有什么不明白的,拿着如今的总裁撒气,不过还是怨皇上当年处置陈梦雷罢了。”
“他就是这样小人心性!争功诿过、幸灾乐祸全挂子本事。上回跟老十七那桩公案朕还没顾得办呢,居然还不安分!哼,你着人去查,当年廷锡入闱的流言部定都是他传的呢。”雍正鄙夷的冷冷几句,全是一副待仇雠之态。
“天长日久到不好查了,况且就是这事儿,他小气,皇上那儿能跟着他小气呢,没的让旗下人又说皇上太重汉臣了,不如再看看。他那个人,没成算的得很,皇上张网以待足矣。”允祥含笑劝慰着,声音伴着夏日晚风,大有启心之效。
“不过仗着比朕大上几岁,就想自居于群臣之外了?笑话!旁的也就罢了,他要存了这个心思,朕决不能应!”峻眉立眼的皇帝显然是被激得火起。
“他是想着前边儿有垫背的了,不怕了。”允祥幽幽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挑拨之意。
“除恶务尽!”雍正猛地踢开路上的小石。
“皇上!臣……”允祥兀的停住脚步想说什么,又快步跟了上去。
“啊?今儿倒怪了,你怎么不全朕少和他一般见识了?”雍正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侧脸看着允祥倒有些发笑。
“……怎样措置……皇上自然比臣清楚……”允祥说着,脸上的笑容很有些僵直。
“让朕想想……”雍正皱皱眉,“该是妃母的忌辰了?”
“皇上……”声音有些发颤。
“三十年?”
“是……”颤抖恢复了平静,眼圈却有些微微泛红。
“难怪了。”雍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皇上,臣以私……”允祥一提袍角几乎要跪倒,却被雍正一把来起来。
“就是你方才说的,《集成》这个事儿,咱们不能跟他一块儿小气了,廷锡又是跟前的人,不要受人以柄了。对了,他门下有个叫苏克济的你知道么?”雍正拍拍允祥的肩膀,指指已经走进了的福惠低声道。
“臣倒没听过。”
“旗里的密奏,哼,从奴才任上掏银子,他还好意思占个‘清’名么?”
“皇上是说……”允祥半是欣喜半是钦佩的看着雍正,“旗下人不畏本主,肯这么给皇上效力,皇上这些年的心血也算有成了。”
“那是自然。”雍正略带得意的会心一笑,使劲握了握允祥的手道:“你别管,朕叫老十七去办,放心……”
“汗阿玛……”福惠好容易找了个说话的当儿,只叫了一声又不知该说什么。
“六十走了半天怕是饿了吧。”允祥笑着帮忙圆了话,说得福惠一劲儿的点头。
“哈哈……朕到聊得忘了。传膳!”雍正摸摸儿子的头一阵开怀。
一时间,两尾烹得金黄的鲤鱼香溢四处。
“刀俎鱼肉,你今儿这一钓可难得了,不过圣人说的更是,君子不近庖厨啊。”雍正语带双关的冲着允祥笑道。
“臣谨遵圣训……”


第二章


“奴才请皇后主子安,娘娘凤体康泰。”皇后的寝殿里,怡王福金肃然一拜,恭敬之中声气却比往常多了些愁绪。
“亏得近,天热也不打紧,挡不住当娘的想闺女啊。”皇后是个极没架子的人,和这一殿的肃穆相比,反显得有些粗疏,笑着亲自挽起王妃,转脸吩咐宫人们:“快叫公主来吧。”
“娘娘,奴才不是……”王妃张皇的拦了一声,眼泪顺势而下,抽出双手轻扶两膝,凄然的又跪下去。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皇后到吓了一跳,“什么事儿不顺遂也不犯着这样啊!”
“娘娘……奴才求娘娘一句话,请娘娘千万恩准……”王妃抽泣着,满脸都是乞求。
“什么话还要我说,你叫老十三找皇上说去不比我管事儿?”皇后一笑,“要是怡亲王又给舅子脸子看,哪怕我也是管不了,皇上说了也管不了呢。”
“娘娘……娘娘救弘暾一命吧……”王妃颤抖着,泣不成声。
“不是说才见好么?怎么……”皇后也是一惊,急命宫人道:“都戳着干什么呢,还不搀福金起来慢慢儿说。”
“前儿叫朝鲜的大夫瞧了,吃了东边儿的参是好些了,可这些天就又……怡亲王从不肯和奴才说实话,今儿趁着不在,死逼着弘昌才说的,原本早就是……治病……治不得命了……”王妃被宫人们搓弄到椅子上,说着竟是掩面哀哭不止。
“这怕也说不得,世上多少良医良药呢,总有……”皇后素来口拙,实在无可劝慰,只陪着垂泣而已。
“萨满妈妈说,既是这么着,必得要一个嫡配的福金做亲冲喜才好,可奴才回过怡亲王,却是说死了也不肯准,娘娘……还请娘娘替奴才请旨,就……”
“胡说,既有这么个法子,为什么不许?!难道世子还不是最要紧的?早就是该指婚的了,身子不好身子不好的拦着,到今儿这个关头,怎么还是这个话?!”
“娘娘说得极是。可怡亲王说,弘暾这个病,总不能全好,没得耽误了人家姑娘……”王妃看了皇后一眼,斟酌了词句小声答道。其实允祥后面还有一句:“这还是小事,总不成为这么个三天两早晨的亲家,又闹得皇上天翻地覆的加恩。二格格去了,她额驸才几岁年纪?散秩大臣!他们沾了光自然乐意,我可受不起……”只是这话跟皇后万万说不得,皇后单剩的一个娘家兄弟才封了侯爵,职分也不过散秩大臣,说出这样薄厚毕现的话来,实在是捅皇后的心窝子。
“这成什么话?暾儿是什么身份,任谁也说不的委屈的话!老十三真是愈发迂了。暾儿从小儿就是皇上爱见,我看着长起来的,这事儿可由不得他随着性儿!”皇后是极护孩子的一个人,很听不得这样言语,颇有些恼怒,“你也不用急,回头我去请皇上的旨,必得寻一个家世又好,性情模样又好的才成呢。”
“谢娘娘恩典……”王妃闻言复又跪了下去,“还求娘娘只说是从别处知道的,别说是奴才……要不怡亲王那儿……”
“罢了,我知道了。”皇后亲自起身扶了王妃,趁着离近了的功夫低声一句:“还不都是皇上惯纵出来的爷主子脾气,是人都驳不得……”
“娘娘责的极是……”王妃吞的一笑,抿着嘴轻轻的应和着,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一半。
“皇额娘金安。”两人正说着,宫人早引了怡王妃所出的四公主进来,十五岁的小姑娘,一派落落大方,冲着皇后端端正正行下一个礼去。
“还不请你母妃的安。”皇后一脸慈爱,疼怜的看着自己的养女。
“娘娘这是说那儿的话,当着娘娘的面儿,哪有给旁人请安的礼儿呀。”王妃深知皇后武职世家出身,向来礼数上不讲究。起初在雍王藩邸自是极好相处,等到正位中宫,反成了授人以柄的错处。妃嫔宫人们不敢说,皇帝没功夫说,只好托了怡王福金旁敲侧击略提着点儿,免得好心办坏事,反叫汉家儒官夫人们看了笑话去。
“没外人哪儿那么多规矩啊,”皇后全没意识的挥挥手,拉过公主在身边儿坐了,轻拍着公主的手道:“要说这丫头,还着实谢你放得开。别看小,还真是个能哄人儿会解闷儿的。叫皇上说,比他阿玛这年纪时候还要伶俐上几分呢。”
“都是娘娘疼她,肯教导的缘故,”王妃谦恭的一笑,“只是宫里这么多宗室格格,娘娘跟前还有三公主,娘娘也别太偏着她了。”
“是咱们闺女可人疼啊……”皇后品了一口茶笑道:“再说了,皇上是事儿偏着怡王,我不多疼者点儿四丫头,皇上还不依呢。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我这个岁数儿,能有这么个丫头在身边儿,可就当是嫡亲的闺女了。”
“皇额娘是天下之母,我打那头儿论都是皇额娘的亲闺女呢,回回见了父王,父王都是这么教训的。”公主边不紧不慢的给皇后捶着腿,边冲母亲盈盈一笑。
“这是应该的,”王妃满是赞许的朝公主点点头,“她在娘娘这儿,一则是替怡亲王承皇上圣恩,二来她虽不能侍候娘娘周全,也总是个伴儿,陪娘娘说话儿解闷儿,也省得主子分心,也算是替怡亲王尽忠了。”
“瞧瞧,瞧瞧你们娘儿俩这嘴,真说得我不知怎么好了。”皇后高兴得揽过公主,“也不知道咱们这个娇嫩的这样儿的金枝玉叶儿往后得找个什么样儿的婆家才好。你可替我跟老十三说清楚了,这可不光是他闺女,也是我的心肝儿呢。我知道他心思多,想得细,皇上这上头没有不依着他的。可四丫头要是给我聘得远了不好了,我可不饶他这个当家王爷。”
“皇额娘!”公主听得小脸儿通红,夺手站起来,又羞又怨地喊了一声,冲皇后一肃王妃一福,带着嬷嬷使女转身进暖阁去了,弄得满殿的宫人们无不掩口而笑。
“这丫头忒没规矩了,在娘娘跟前也敢甩手就走的,谁家敢求她这么个主子奶奶上门儿啊。”王妃得了皇后这个话,极是称心如愿,却只装着抱怨道:“娘娘放心,奴才今儿回去就跟怡亲王传娘娘的懿旨。这半年总听怡亲王夸喀尔喀一个王子阿哥,听意思是于政事极有用的,奴才吓得什么似的,也不敢问,今儿得了娘娘这道旨,可就放心了。”
“皇上要施恩外蒙古王,太妃们宫里养的宗室格格们多着呢,配哪个不是恩典啊。再不成,三公主还比这丫头大呢。怕就怕打仗,不打怎么都好说,要是打起来,就冲着老十三这个亲家,四丫头也得值个几千几万兵呢,到时候只怕……”皇后说着,一阵叹息。
“娘娘……”王妃低低的叫了一声,刚热起来的心不觉又凉了。


第三章


六月十八下了朝,西郊的庄亲王花园里一片欢声笑语。上头戏台上正唱桃花扇,下头一干锦衣华服的宗室王公们或听戏或闲谈,言来语取得恭维着今天的寿星——和硕庄亲王允禄。
“十六弟,是你没敢惊动,还是人家不赏脸啊?”首席上的诚亲王允祉扣着盖碗儿,似笑非笑朝过来敬酒的允禄努着嘴儿问道。
“三哥说哪儿去了,交辉园的礼单子昨就送来了,还说只要没要紧事儿绊住,是一准儿过来的。”允禄干笑着应酬一句,心里暗道:“怡王若有三分能来,我还敢请您么,真格的在这儿对上了,吃亏的反正不是人家。”
“是么?那是你面子大呀!咱们新进的果亲王呢?也忙?”
“十七弟身子弱……”
“回王爷,果亲王来传旨了,请各位爷迎去!”没等允禄搭完腔,外头王府的赞礼官急急跑来,一个千儿打在地上回道,
“设香案!更衣!开中门!还不快着!”允禄连声吩咐了,一阵忙乱过后,众人齐齐伏于门外。
“奉旨:《古今图书集成》告成,共得绵纸书十九部,著赏怡亲王、庄亲王、果亲王、康亲王、福慧阿哥、张廷玉、蒋廷锡、鄂尔泰、岳钟琪每人一部。竹纸书四十五部,赏诚亲王、恒亲王、咸福宫阿哥、元寿阿哥、天申阿哥、励廷仪、史贻直、田文镜、孔毓珣、高其倬、李卫、王国栋、杨文乾、朱纲、嵇曾筠每人一部。钦此。”允礼一身朝服站在正中,手捧上谕,一板一眼的念了。
“臣等叩谢皇上圣恩。”在场的庄、诚、恒、康四王一起叩下头去。只是话音一落,允祉立时拍拍双膝站起来,朝着允礼冷笑一声,转脸对允禄道:“双喜临门啊十六弟,贤弟爱子股肱大臣,皇上把你……看得高啊,哈哈哈……”
“三哥……”允禄本是满心高兴,被他一说,反像得了不是似的,干站着说不出话来。
“三哥这话未免说得过了,难道还嫌皇上赏得不公不成么?”允礼人虽年轻,却颇恃宠眷,毫不相让,瞥了允祉一眼,领头居中进了大门。
“你……”允祉被他噎得一愣,甩手就想回府,却被恒王死死拉住,“三哥气糊涂了?老十七是来传旨的!”
无奈随众人回到园中,一件谕旨奉于堂上,允礼坐了主位,戏台上又是一派喜气洋洋。允祉一脸的敢怒不敢言,气哼哼坐在边上,冲着恒王念叨了一句“小人得志”,恒王却是一声也不敢吭。
“十七弟这个带子上的翠真是难得,云南的?”允禄愣了半天神,才想起今儿是主人翁,只得硬着头皮跳了不咸不淡的话讪笑着问道。
“是皇上赏的。”允礼脸阴沉着,“我一个小阿哥哪有那么多富于钱大老远的弄这个。不像三哥,分府早银子多,修学好古,礼贤下士,自立书馆,撤了也不心疼啊。”
“啪”的一声,允祉的董书竹扇敲在席上,扇骨应声而碎,“好个卖主求荣的狗奴才!”眼看着允礼,手点着台上唱得正起劲的“马士英”厉声斥道。
“侯朝宗就不是卖主求荣了?还夹着曲学以阿世吧?”满园的人正等着允礼变色,却听外头沉沉的一声,紧接着庄邸的长史战战兢兢跪于允禄之前:“怡……怡亲王说来给主子贺寿,没待门上人报就……”
一句话说得除了允祉之外全站了起来,贝勒以下众人皆已撂下了马蹄袖。
“请怡王爷安!”看他进来,更是一片问安之声。
“十七弟是传旨来的?”允祥眼睛扫过众人,紧走几步到了允礼之前问道。
“是赏《集成》的事儿,您方才在园子里不是领过……”
“旨意呢?”
允礼有些莫名其妙,只是下意识的转向堂上所供。
“臣恭请圣安,叩谢皇上圣恩。”允祥趋身至堂前,恭肃一礼,众人见状自是面面相觑。
“各位多礼了,上谕在堂,又是庄亲王的寿,我怎么敢当啊。”允祥站起来走到还打着千儿的公侯们面前打了个半躬,又特特走到镇国公允裪行一个跪安礼笑道:“十二哥久不见了,您这么着,允祥何以堪啊?”
“怡亲王别……”允裪刚要止他,反被他按在座上。允祥顺势坐在允裪席上笑谓庄王:“十六弟府里的戏好啊,连三哥都入境了,哪天烦他们到我那儿帮忙调教调教班子可好?”
“那……那还有什么说的……就是送了您也不妨。”允禄本以为允祥进来就要压制诚王,没想到是来调停的,心里瞬时一宽,忙满脸带笑的应承了。
“我哪儿能夺人所爱呢。”允祥接过太监递来的茶呷了一口,“原我也不知道失了东西的滋味儿,这些玩乐之物也就罢了,若是衣食生计,那可就真是痛不可当了。昨儿过刑部,听见里头审案子,哭天抢地的什么似的,著人问了问,十七弟,你是管着镶蓝旗的呀,那个叫苏克济的,什么东西?!为了孝敬上头竟然盘剥百姓到如此地步!无法无天!!”允祥含笑着的脸兀的一绷,“哐”的一声茶盏重重墩在席上,吓得边上的允裪手巾都掉了地上。
“好啊!还想怎么着?!拿我的人,连知会一声儿都免了?!”允祉猛地站起来,手哆里哆嗦的指着允祥怒道。
“三哥说什么?我拿人?我又不是法司,拿的哪门子人呢?这个罪名三哥安得大了吧?我不过是路过听见,著人问问。”允祥说着回头看看坐在后头的刑部尚书宗室佛格,“佛大人不会责我多管闲事吧?”
“王爷总理大政……”佛格颤巍巍站起来应着。满头是汗。
“不敢,”允祥谦逊的朝他略略颔首,又向允礼道:“敢情是三哥门下的,我还当是你旗里公中佐领下的呢,十七弟别怪我方才莽撞了才好。”
“你……”允祉听着,气得半句话也说不上来。
“康王爷……”允祥看都没看允祉的气急败坏,只冲着目瞪口呆的康亲王崇安静静一笑:“皇上刚还跟我说,康王别看年轻,宗人府的差事倒是办得极好。忠字上头自是没的说,学问也是难得,那个棉织的《集成》虽不多,赏他一部倒也很配得上,礼烈亲王的嫡脉到底也是与旁人不同啊。你看看,皇上这份儿恩典,啧啧,这真是天高地厚了。”说罢起身执酒到允禄席旁,“今儿着实忙,来晚了不说还要先走一步了,就借这个贺十六弟千秋吧。”约略喝了小半杯放下,冲着诚王、恒王席间一揖,竟是头也不回的踱了出去。
 
“哈哈哈,你可真是……哈哈哈”四宜堂里的雍正听了允祥的回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强忍了半天才接过允祥一直端在他跟前的茶盏。
“臣本也不想理他来着,不是瞧着果亲王招架不住了么。”允祥到换了一副正色,略带了点儿不安的说。
“嗯,你还是不该管这个事儿啊,这个不悌的名儿应不得。”
“皇上……皇上恕臣说句放肆已极的话,臣所视之为兄者,唯皇上一人,余者不过尔尔。既非臣兄,又何所谓”悌“呢。”
“想归想,面子上总还要过得去,这些坏名声的事儿,能让人去的,总别伤了自己才好,知道了?”雍正心里熨帖之至,看着允祥好一阵温言开导。
“皇上训诲的极是,臣再不敢这么使气了。不过臣临出来也提了崇安几句。他不是糊涂人,想来上本也就是几天的事儿了,皇上预备如何处置呢?”
“降爵……”
“怕是……略重了吧……皇上严旨申斥……”
“免了他朝会参行,本章也不得列名……省得再碍事儿。”
“皇上圣明。”
 
两天以后,六月二十日,宗人府上本,诚亲王允祉深受皇恩,不知感激,身为亲王,唯利是图,当革去王爵,禁于私邸。奉旨:允祉著降为郡王,撤去佐领四个,伊子弘晟交宗人府严加锁拿,日后一应交与诸王公等会议之事,允祉不必入班。


第四章


 “王爷没旁的吩咐奴才先下去办事儿了。”二十三日一大早,如今皇帝第一宠眷总督鄂尔泰的侄子户部云贵司郎中鄂昌回完了部务,朝坐在上头凝神静思的怡亲王允祥一躬,便要行礼告退。
“不急,毅庵近来有家信么?”允祥抬手叫住了他,指了指边儿上堂官们回话的墩子。
“奴才不敢……”鄂昌有些惶恐的退了一步,“奴才微职末员……”
“言国事则为属僚,言家事则为亲戚,就算替你叔父坐吧。”允祥颔首一笑,全无架子。
“嗻……”鄂昌跪礼谢过,斜签着身子半坐了道:“奴才叔父寻常家信都是给五叔父,上个月寄过奴才一封,不过嘱咐上进效力,报效皇恩的话,别的也就是问些居家闲事,不敢烦王爷的虑。”
“他身子好么?咳血的症候可好利索了?上年送他的药得用么?没见他帖里再要过,是真格儿的大安了还是存心跟我客套呢?”允祥一脸的关切,家人老友般细细问来,语焉之详外带了点儿近密的嗔怪,深可动人。
“回王爷,是已经大好了的,才去的时候有些个不服水土,蒙主子、王爷屡屡赐药垂问,这会儿听送信的家下人说,竟比在京的时候还强健些。只是王爷这样恩典,奴才一家……”鄂昌实在有些坐不住,站起来张皇着答道。
“那是最好不过了,他不比别人,你在司里该知道,西南四省,皇上省心多着呢,让他万万自轻不得!”允祥眉头一松,“这话我信里说给他,倒像是教训吩咐似的,没得叫他多心,还是你们家心里头多劝诫着点儿,替我达情致意的为好。”
“王爷如此垂爱,奴才……”
“嗯,还有一个事儿,弘晈福金近来身子总不大爽快,你知道么?”允祥截住了他的恭谨之词,话一转问道。
“奴才也听说了,前儿奴才五婶子并奴才内人去交辉园请福金、阿哥福金的安,回来说给奴才的。”这是鄂家多少天的烦心事儿了,只是允祥不问,他是不便提的。
“太医瞧过和我说了,不过是天热,时气不好,年纪轻轻的好生养养自然就安泰了。你们不必急,这么点儿事儿更不犯着去扰毅庵,叫他操心,明白么?”允祥话说得随和,却带了不容置喙。他极知道这个儿媳的要紧,是兄长破了多少规矩亲自点了名儿指婚的。鄂尔泰家世不贵,不过就是靠了这么点儿姻缘才得了个“上配宗潢”,是万万不能有差池的。西南要冲,鄂氏羽翼未丰,断少不了他这个调和君臣的亲家翁,何况自己对鄂家一门才俊,也着实喜爱的紧。情理如斯,凡事也就少不得遮掩以安其心了。
“嗻,奴才遵王爷的谕。”鄂昌听了也放下心来,叔父便是才干通天,毕竟远在边省,一家人多少为官为宦的身在京城,总要有个现成的荫庇才好。
“王爷,园子里传话,请您现在就进去。”正说着,外头太监进来跪禀。
“这么早?部院的本都奏完了么?张相他们不是还没见下来么?”允祥觉得有些奇怪,叫退了鄂昌问道。
“回主子,听意思像是有急事儿,部院大人们问了两个本就叫散了,万岁爷留了马中堂几位等着主子说话。”
“唔?叫外头备马,我就去!”
 
“皇上圣安。”进了四宜堂,只见皇帝背着手站在案侧,三位大学士更是一语不发丧气跪在边儿上,允祥便也只好行了礼,伏地听训。
“来了?起来吧,你们也都起来吧。”雍正长呼一口气坐下,众人的心也跟着落了地。
“皇上今儿……”
“富宁安殁了。”还没等允祥问出口,雍正便抚着案上的本章直言相告。
“……”允祥也是心中一紧,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战前失良将啊,真是……晦气!”雍正叹息一声,冲着张廷玉道:“阁里和礼部议恤典吧,要从厚。”
“臣遵旨……”
“那北路的主将呢?已经殁了一个可选的,就剩傅而丹了?”雍正转过头又问允祥。
“傅尔丹……臣就见过两回,不大看得准……”允祥默默地摇了摇头,他还在替富宁安惋惜,那才是自己看上的北路大将军呀。
“臣以为傅尔丹似有韬略,仪表不凡,或可胜任。”张廷玉依旧坚持着自己一年多来的看法。
“傅尔丹怕没做过主将吧,要不诸王里头?顺承……”蒋廷锡以为允祥不愿,满心踌躇的再问,却忘了顺承郡王锡保恰是刚得罪过怡王的。
“奴才瞧着顺承王若是出镇坐纛也就罢了,若是真刀真枪的,只怕没有大将之才。”马尔赛与锡保素来不睦,大不愿意他领重权,自己抢着断了蒋廷锡的话,求助的目光也投向低头静听的允祥。
“马中堂说的是,自平定三藩以来,再没图海大将军那么有大将之才的了,连费扬古、彭春、赵良栋也是不行,如今更是后继无人了。”张廷玉颇看不惯马尔赛一贯的八旗贵胄“将门虎子”派头,垂着眼皮讥诮一句。
“张相……”
“完了么?!”雍正端起茶盏闷声道。
“皇上,若只是代天行令,坐纛调度,臣愿往!”允祥全没理会马尔赛的怒气,满是诚挚的看着雍正,竟突地长跪请缨。
“殿下,使不得!”这下三位大臣倒是说得齐。
“主忧臣辱,皇上为选将之事劳心如此,臣何敢恤己身而烦圣心……臣虽无十分才,总能效万分力,请皇上……恩允。”允祥以头触地,泪水扑簌而下。
“臣等糊涂……”三个大学士早听出至此才听出怡王的言外意,这个“以私废公”的罪名,他们是实实担待不起,眼看着皇帝脸色要变,忙忙的都跪了请罪。
“怡王这个主意不是,话却不错,军机大政必得君臣一心才成,私意一点儿存不得,嗯?”雍正展了眉告诫几句,摆摆手道:“今儿先到这儿,用谁朕自然有旨。”
“嗻。”
“职在千钧,争得厉害也难免。”待三人出去,雍正上前扶了允祥的肩头,“我也是一时急,不必这么着。”
“皇上真是什么都洞烛于胸,可臣……一则是诫他们,二则瞧着皇上这么忧心,也实在是……怨自己无能,不能帮着排解万一。皇上,若论这个大将军,并不是要他冲锋陷阵的,首在代宣天威,抚绥蒙古,皇上若是信得及臣……”
“这话朕可真当你是说笑话儿了……”雍正看着允祥一脸痛切严正,反倒朗然一笑,拉他起来坐下道:“朕哪儿就赏策妄那么大脸,连朕的家底儿都搬他跟前儿去了?呵呵,朕要是哪天得空儿亲征,到不定点了你随驾去。”
“皇上……”
“行啦,就你这病病歪歪的,直隶转悠个把月,多少人随护着伺候着,回来还又虚又弱的呢,能禁得住塞外苦寒?还是好生在京里呆着,安静给朕左参右赞的吧。”
“是……”听皇帝如此说,允祥倒不好一意再请,一来怕雍正疑他揽权,二来想想,也确实不致于无人可用的地步,转而道:“要真让臣三年两载的在外头,别的不说,就这‘犬马恋恩’四字,臣也是耐不住的。”
“这还像句话,谁知道真的假的了?”雍正嗤的一笑,“朕的意思,先召傅尔丹进京,看看再说。”
“也就只好如此了。不过既这么着,喀尔喀两个副将军,皇上还得加意施恩才是,特别是丹津多尔济,转运马驼,朝廷鞭长莫及啊。”
“是,这事儿你替朕记着。”雍正思量着点点头,“年底大阅的事儿别忘了,朕的那身儿行头给预备的怎么样了?”
“一领一袖臣都亲自看过嘱咐过了,皇上要不放心,一会儿臣再过去瞧瞧……”
“你呀,说风就是雨,我平白问一句,没督工的意思。”雍正摆手笑止了他,天热,还是多小心身子。对了,朕怎么听说,暾儿的病又不大好?“看允祥离座要辞,雍正像是又想起什么问道。
“啊……是不好,怕也就是……尽人事而已……”
“胡闹!怎么不早说!”意想不到的痛快回答正应了皇后的话,反让雍正一惊一怒。
“医药备至,拖延至此已是难得,哪儿能再为一点儿小儿女之事,分皇上的心呢。”
“矫情的要命!朕要给弘暾指婚。”绝非商量的口气,愤然地指指暖阁门要下逐客令。
“皇上!”
“玉牒延嗣,这事儿还轮不上你插嘴。”
“是……臣不敢,那臣求皇上一事成么?”
“说!”
“求皇上指一个家世寻常的,省得万一……”
“没见过你这么能咒人的!”
“请皇上俯允。”允祥跪叩坚请。
“再说吧……”


第五章


“这么瞧着还是那拉家的格格好,鹅蛋脸儿,眉眼儿秀气不说,身条儿也好,那国语说起来,唱歌儿似的,跟咱们世子正般配……”允祥沉着脸,任人不理的往交辉园内殿走,远远儿的,就听见妇人们兴高采烈的议论声,尤以侧福金富察氏的声高。
“干什么呢?!”烦躁的转过身问随在后边儿的总管太监张瑞。
“啊?回王爷,昨儿主子娘娘下了帖儿,晌午福金、侧福金们进去,好像是说……”张瑞壮了壮胆子,还是没敢说。
“这么多人逛庙去啊?”允祥没好气儿的瞪了他一眼:“到底干什么去了?!”
“说是……娘娘今儿那儿有上三旗大人家的格格儿们去请安,叫福金……”
“无礼之甚!!”允祥心头陡的火起,“叫她们散了!凑在一处胡嚼什么?!”
“嗻……”张瑞唬得身子一矮,摆手叫了小太监一溜烟儿进去,片刻便静了下来,紧接着王妃带了一干人众,忙不迭的出来行礼。
“唔。”允祥站在王妃身前答应一声,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皇后那儿好?”就侧身先进了殿门。
“王爷今儿下来的倒早。看您这个脸色,不是嫌好容易有个空儿,身边儿可伺候的人倒都在我这儿说闲话儿吧?”王妃满脸笑颜跟着进来,亲自接了茶盏奉上,顺带着半酸半甜的捎上一句。
“今儿进园子了?”允祥茶也不接,只瞥了一下案角,示意王妃放下。
“主子娘娘问王爷好。”依旧是笑着,端着的茶盏也依旧在眼前。
“我怎么敢当,”负气的冷笑一声,定了定还是边接过茶边道:“还不知怎么骂我呢!”
“王爷是都知道了?这事儿没回王爷,是我的不是。王爷说的句句在理,我也不是听不进劝只想着自己小意思的糊涂人。王爷也该想想,您自小人儿是皇上看着疼着手把手儿教着长大的,暾儿也是。您这么不言不语儿的他真有个好歹,皇上不怪您生分见外没情谊么?前儿见着裕嫔,说起当年天申阿哥的病,皇上怎么急,王爷怎么想法子费心,这会儿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心都是一样,王爷拿着办正经事儿的心思忖度人情私意儿,也未必就那么准了。”王妃收了笑,半红着眼圈儿坐在边上,低着头细细道来。
“我知道,我也不是怪你这个。”一席话说得允祥也觉得颇有道理,于是略放平了脸色,“我是说今儿个这么着不妥。哦,皇后那儿约定了见世家格格,叫你们去,传出去像什么?外间人怎么议论皇后,怎么议论咱们?”
“亏得王爷还是管着户部内廷的,这事儿您竟是半点儿也不上心。”王妃听了破颜一笑,“今年是到了挑秀女的时候了,难道八旗里头还没给王爷报册子?凡是这个年头,娘娘先见见几家子的格格儿也是半例不例的事儿,我们赶巧了请安去,总不成还要说个点儿避着人?”
“多少要紧事儿还理不过来,哪儿有工夫问这个闲差,皇上这上头不留心,自然没人和我絮叨。”允祥此时算是佩服极了这些妇人们动的心思,想来也实实不比经理庶务用的精神气力小。
“王爷说是闲差,八旗有闺女的人家儿都瞧着是比天还大的事儿呢。就是这回,娘娘是看上了查郎阿家的格格儿,侧福金她们方才议论的想王爷也是听见了,都觉着好,又听说他阿玛是王爷荐拔恩遇的,这会儿正得用,皇上那儿自然必准。可我明白王爷的心思,暾儿如今的身子,是不敢委屈了这样人家儿姑娘的,我这个当额娘的,不求他配个什么名门淑女,只求像萨满太太说的,冲一冲他这个病,哪怕寒贱些儿,也是不妨的……”王妃说到碰心处,眼泪已是断线介流下来。
“是是是,你说得很是,皇上那儿我也是这么奏过了。只是下回好歹的先和我说一声儿,方才在四宜堂闹得我措手不及的。”允祥极欣慰王妃如此达理,拿了帕子坐过去,亲自帮着拭泪。
“不敢劳动大驾!”王妃“夺”过帕子,反擦了擦允祥额上的微汗,“瞧瞧王爷这身儿打扮,补子还没去呢,进门儿就兴师问罪来了,您也不怕热着了。您说先跟您回了,我敢么?‘妇人之见’我都担了多少回了,我没胆子驳王爷,只好拉了主子娘娘当靠山,看您那四个字儿还能出口不能?!”
“罢了罢了,你如今是半个钦差,来不来跟我传娘娘懿旨,要真当了真,我还不得跪接呀?打小儿老见着四嫂子来着,真是愈发的好说话儿了,这会儿竟叫你拿来压派我,成什么事儿啊!”允祥站起来笑着自解其嘲,由着王妃使女们上上下下帮他换了常服。
“依我看不如这么着,就挑一个王爷门下人家儿的女孩儿,要施恩王爷自己施就成了,免得再惊动皇上,叫王爷作难。”王妃等允祥又坐定了,打发了下人们斟酌道。
“嗯,这样儿也好,你没事儿自己见见就得了,别再扰娘娘去。”
“那王爷是答应请旨了?”
“不答应怎么着?上违君命,下负妻儿啊?”
“我替暾儿谢谢王爷了。”王妃端然一肃,满面春风。
“免了吧,下回不给我上套儿就求之不得了。”允祥无可奈何的笑笑,抬眼瞧见外头张瑞正等得着急,便叫进来问道:“又什么事儿啊?”
“回主子,造办处海郎中、沈郎中领了这个东西,说奉旨叫做眼镜儿,请主子的谕,做什么框子的好。”边说便呈上一方极透亮的水晶图书。
“这倒是好材料儿,问是谁进的了么?”
“回主子,说是原先贵州祖中丞。”
“赫,他挺知道孝敬啊,革了缺儿还这么上赶着。”允祥转脸笑谓王妃道:“如今这些人啊,真是鱼有鱼途,虾有虾径,都是人才难寻,竟一个也糟践不得。就是这个人,先还是伊都立和我说的,好歹也是你们家旗里汉军世家出来当过巡抚的,竟比个削尖了脑袋的奸商还会钻营。”
“王爷这话就说得不是了,我虽不懂外头的事儿,可也明白,既是上三旗的奴才,别说革了缺儿,就是明儿就掉脑袋,今儿也是主子的人呐。人家进了东西,消皇上的气,讨王爷的高兴,正是要改过的意思,王爷还说得人家这么苛,也忒不厚道了些儿。再说了,皇上都受了,您还能给人家退回去呀?”
“那不能,人好歹不问,东西是好东西,我不因物爱人,也不能因人废物啊。何况我这是夸他呢,朝廷人才济济,有理民的循吏,也有这样儿的“巧宦”,那才是皇上的福泽气度呢。”允祥说着命张瑞道:“叫他们挑上好的玳瑁做腿子,刻上寿字儿,做精细着,万寿节前得了交我。”
“嗻。”
“你再交待海望、沈喻,前些日子我瞧着几处珐琅料烧得大有进益,让他们小心察看,若是能烧成了,少不了他们得赏议叙。”
“嗻。”
“还有,上回有旨夸好的那个仿成化的罐子,是淮安送来的匠人们弄的,叫他们查明了是谁说给年希尧,每月多赏他们每人五两安家银子。”
“嗻。”
“再让他们行文工部,造办处要的紫檀木叫他们快着,再不我可要请旨了。”
“嗻。”
“噢……”允祥又一度抬手止住了答应着要走的张瑞,自己却忽的忘了要说什么,站起来走了两步还是摇了摇头。
“王爷大事儿小事儿都忙乱了,”王妃看着允祥尴尬,不禁哑然失笑。“不如叫了他们当面儿说,既便宜也能提个醒儿。”
“唉,再这么着,明儿连人还得认混了呢。”允祥喟然一叹,抬脚便要出门,刚跨过门槛儿却又停下来转过身:“前儿鄂尔奇夫人来了?”
“是啊,瞧晈儿媳妇儿的病。”王妃才送了坐下,只得又站起身来。
“给赏了么?”
“这平白无故的……”
“下回记着给。”
“是,王爷怎么想起这个……”
“病不能耽搁了,叫弘晈精心着点儿,他也不小了,该知道这里头的轻重。”
“我明白,王爷放心。”


第六章


“臣不敢妄奏,实在是下头滑吏希图进身之阶,把湖角田洼细微之处假充可营之田,威逼百姓,恐吓州县,拔去已种的高粱稻子……”进京述职的直隶总督杨鲲跪于四宜堂暖阁之内,对着正襟危坐的皇帝叩头如蒜捣。
“你点出名来,谁?谁指使谁挑唆?!怎么传到你总制大人耳朵里的?!”雍正声威俱下,咄咄逼人。
“臣不敢,臣愚钝,道府各官并巡查御史俱未禀呈,是臣接了小民揭帖,说蓟州、玉田等地都是有的。臣遣人下去查访,也都说不虚。臣受皇上天恩,奉旨抚民,并不敢……”杨总督哆哆嗦嗦的说着,又突地自己打住了。
“不敢什么?不敢阿附权贵,曲意承命?!”
“不不不……臣……臣不敢懈怠政事,辜负圣恩。”
“貌承心违!”雍正鄙夷的一声训斥,“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还要告刁状,就不怕朕治你个欺罔之罪么?!”
“皇上……”
“怡王呢?”雍正不容他再说,转脸问边上侍立的苏培盛。
“回万岁爷,怡亲王一早儿叫人来说过,今儿在东福海边儿看侍卫们较射,预备主子拣选。说主子要是有事儿,随叫就过来了。”
“侍卫处谁当值?”
“回万岁爷,散秩大臣五格。”
“那算了……”雍正本想叫侍卫处值班大臣换了允祥去,一听是自己不争气的小舅子,立时此想作罢,“叫怡王先来,剩下的得空儿再看吧。”
“嗻。”
“等他来了你们对质,不成朕就听你的,把你治下营田都撤了,免得落个荼毒百姓的名儿,还带累了你的官声。”
“臣是什么人,皇……”杨鲲一脸惊惧,实实惶惶不可名状。
“朕就不明白了,百姓多收点儿粮食,碍着你们哪儿不好了?从蔡廷、李绂、宜兆熊还有你,怎么人人都跟这个事儿过不去?!怡王出京,扰民了么?贪墨了么?不过是参了你们下头虾兵蟹将,何至于得罪你们这样儿啊?!”
“回皇上,怡亲王公忠体国,所过之处颂声遍布。臣凛然奉教还学不得万之一二,断不敢放肆议论。营田更是千秋大政,臣躬逢盛举,感佩至极。可依臣的糊涂想头儿,越是善政,就越得防着奸人作祟。小民们无知,分不得主子天恩存恤,就只瞧着眼前了。”杨鲲自忖已是触怒龙颜,也就只好据实而奏,一吐为快了。
“那你可问过张灿、陈仪他们了?他们怎么说?”雍正听着略觉有理,稍稍放缓了口气。
“臣……在治所久没见着他们了,想是日夜奔波,臣进京前信札不及,就没……”
“真是笑话儿!世上竟还有连属僚也找不着的总督?”雍正被他一句话气得据案而笑。
“臣愚鲁……”杨鲲此时真是委屈之至。张、陈二人名是直隶按察使、天津同知,实确是怡王代掌营田钦差关防的心腹要员,哪里还是他的属僚。张灿自到臬司任,竟是一个案子没审过,他当总督的事事代劳不说,遇上争执还得谨让着,实在窝囊。如今受了皇帝奚落,却毫不敢辩白,谁让怡王护着底下人,皇帝更护着怡王呢。
“王爷大安,您可来了。”守在殿前的首领太监王太平远远看见允祥略带蹒跚的走来,疾趋迎上一礼,麻利的掏出帕子掸了掸他身上显带了弓马气息的浮尘,一边讨着好儿笑道:“主子在里头跟直隶杨制台生气呢,为的是杨大人奏了王爷的不是来着……”
“掌嘴!这话是你该跟我说的?!想是别的王大臣跟前也卖过人情儿了?!!”允祥极严厉的断喝一声,远处的侍卫们都不禁侧目。
“奴才不敢,奴才犯忌……”王太平吓得扑通一跪,左右开弓折腾着脸颊,深悔自己嘴欠记错了行市。
“行了,先起来伺候差事,回头下了值上敬事房,自己领十板子,让你长长记性。”
“嗻……”王太平丝毫不敢垂头丧气,还只干笑着引允祥进了暖阁。
“和硕怡亲王臣允祥,恭请皇上圣安。”看着有外官,这个礼行得尤其恭肃郑重。
“唔,叫你来断桩案子。”雍正朝允祥点点头,却见他起身时右腿自己绊了一下,“腿怎么了?又不好?昨儿还没觉着呢。”
“是方才穿着甲骑马略碰了一点儿,臣还得跟皇上请骑术不精的罪呢,不敢劳主子垂问。”允祥笑着一躬,竭力站得直了。
“下回可小心着了,一会儿叫大夫瞧瞧。”雍正抑着担心看了跪伏在地大气儿不敢喘的直隶总督一眼,对苏培盛吩咐道:“给怡王设座。”
“皇上,臣……”允祥刚要逊辞,想起方才外头王太平的话,也只说了句“臣谢主子恩典”,便欠身坐了。
“他方才说的,直隶几个州县有杂田滥充营田祸害庄稼的,你管这个,自己问吧。”雍正指着杨鲲对允祥道。
“总督哪儿听来的?”允祥微微一怔,继而和颜悦色。
“回殿下,臣接百姓揭帖,着人查访得知的。”
“御史们怎么没见奏过?”
“这……许是……百姓畏官,不敢明告。”杨鲲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儿,直隶两个巡查御史,有一个便是怡王的妻舅关柱。
“也未必,御史们渎职袒护也不见准没有。”
“是……殿下……哦……京畿道的御史们一向公忠……”杨鲲刚想顺着允祥的话,乍又觉着不对,急忙往回转圜,说得雍正也忍不住一个莞尔。
“那州县上呢?有呈么?”
“没……没有……”杨鲲皱着眉应付着答对,心里暗暗叫苦。不过造膝密陈、风闻而奏的事儿,如今竟闹成了二堂会审。直隶州县官,让怡王几番清理教训,哪个不是服服帖帖,谁敢为了这个发公票,上禀呈?自己一片好心倒成了孤证,天子驾前,真是百口莫辩。
“总督忠赤可嘉,不过这自上而下的查了,就是过场也得自下而上的走吧。难为你到底还明白,是私下奏的,要么不但我没脸,总督同你那阖省司牧们怕也要没脸了。”允祥余光看看皇帝,半慰半诫。
“谢殿下训诲,臣铭记不敢有忘。”杨鲲连连顿首,却对允祥于此事上的讳而不言,甚觉疑惑。
“怡亲王说得是,难为你这份儿经心。你是武职转的,毛躁些朕也就包容了。回去好生办差,营田怡王不能总去,你要多记念着点儿。为官之人,‘受用’二字是万万求不得的。”雍正笑看允祥一眼,换了正色对杨鲲道。
“嗻……臣谨遵圣训……”一颗心落了地,杨总督大有豁然之感。
“你衙门事儿多,明儿陛辞了就回任吧,去前到怡王那儿,他有东西替朕赏你。”
“臣谢皇上天恩。”杨鲲压抑的听了这个意外之喜,愣了半天神儿才告退出去。
“果有此事,是不是?越说越没底气,朕都得跟着你往没底气了走。”雍正见他出去,偏身下了炕,一手点着允祥忍俊不禁。
“皇上真是圣明的没法儿了!下雨,陈仪的启帖晚到了两天,竟叫他抢在臣前头奏了。臣看方才那架势,料着皇上必是在他跟前给臣留了脸,哪儿还敢说破呀。皇上看臣这会儿实实在在招了,就……不算‘欺君’了吧……”允祥连忙站起来,腿一软又差点儿没坐下。
“行了行了别动了!不算‘欺君’?你都让朕糊里糊涂给你‘欺臣’了!明儿你自己圆得了圆不了我不管,不给朕圆好了朕可不依。”雍正过去扶了允祥坐下,笑着连声抱怨。
“臣知罪了,臣大罪有三,一不能约束属僚,这干子人劳民祸国,败坏皇上爱民之心,臣责不容宽;二不能查明速奏,臣虽没回护劣员,劣员却因臣而难伏法,臣心不能安;三就是方才,叫皇上为臣……错怪了大臣……营田这个事儿,是臣请旨兴办的,起先也知道难,却没想着这么难。皇上不听浮议,不拘小节,臣真是……皇上这么信臣,臣都不知该怎么报效好了。”允祥站不得跪不得,只好坐在那儿说着满腔感怀。
“事儿这么多,顾不到这些也不为错,不过一定得严查,此风不可长!”
“嗻!”
“至于今儿这档子么……你明儿好生换着法儿抚慰人家几句,多破点儿财,啊?”
“是……”允祥答应一声却抿嘴一笑。
“还舍不得呀?人都替你得罪了,不该替朕联络联络大臣?”
“臣可不敢,”允祥极委屈的摇了摇头,“臣是想着今儿运道好,也就是他,要是换了抑光田制台,这会儿怕就该倒过来了……”
“啪”的一声,刚拿起的本章被雍正扔在了桌上,笑出来的眼泪也随之滴了上去,“这篇儿什么时候能揭过去啊?外头人还说朕睚眦必报呢,哼!”
“今儿犯错儿连累皇上,博您一笑也算自赎了。”
“嗯,这还算有良心。”雍正叫了苏培盛道:“去,叫刘声芳来。”又转谓允祥:“好生看看你那个腿,再惹出旧疾来,怎么得了!”
 
雍正六年七月初二日:怡亲王等参奏候选主簿梁文中委治蓟州水田,妄将细微之地捏报勘营,逼迫民人将已种高粱豆子等尽行毁坏共一顷九十余亩,请旨革职审究。奉旨革去职衔于公所枷号示众,候旨发落。其所毁粱豆着于梁文中名下照数追赔。


第七章


亥末时分,夜色中的交辉园静谧而深沉,只有四知堂一处依旧灯柱交映。虽是倦极,总觉心中有事的怡亲王允祥睡意全无,塌上辗转多时不成,只得起身伏案,翻翻外间送来的新鲜时文,以察士情。
“主子……”正看着无趣,外头张瑞轻手轻脚进来,低唤一声。
“嗯。”头也没抬得应了一句。
“园子里传万岁爷的话,问您歇了没有。”
“怎么?要我去么?”允祥撂下书稿,凝眉急问。
“回主子,万岁爷说您要是歇了就罢了,要是……”
“更衣!备轿!”没等他说完,允祥已是站了起来。
 
“王爷,万岁爷在小佛堂呢,您是等会儿还是……”苏培盛在四宜堂外迎着允祥打了个千儿,边说边往东暖阁里让。
“我在佛堂外头候着。”允祥摇摇头,轻步走到雍正平日礼佛的西暖阁外头,只见皇帝立于龛前,虔诚诵祷,自己便默不作声,长跪于门外。
“你到快,怎么不上那边儿坐着等朕呐。”一时间,雍正佛事完毕,看见允祥在这儿,没等答话,便欣然笑道:“有好信儿给你,陪朕外头走走说话儿。”
“皇上这么说,可是西藏的事儿有眉目了?”允祥跟着雍正出了殿门,在夜幕中缓缓踱着步子。
“查郎阿的折子,刚到的,你自己看!”雍正记兴头的从袖中掏出一封密折,塞在允祥手里。
“前藏平定了?!喇嘛们自己把阿尔布巴献出来了?!①”允祥急急翻开,接着太监手中闪烁不定的灯一目十行的扫了,有些不敢自信的喃喃念叨着。
“颇罗鼐还真是快,这人又忠又能!你知道啊,自康济鼐被杀,朕几宿睡不着呢。九千人合围布达拉,好手笔!有胆量!朝廷拣了这么个管藏务的,朕比什么都高兴!”
“主子有天威、有厚福,自然百邪全避、群贤毕至,从来这上头臣都替皇上信得及!况且这个事儿,颇罗鼐功高不假,更要紧的是朝廷大军在后,前藏人心畏战。要不哪儿来这么兵不血刃。前明时候藏地用僧官,他们兵民上下何尝知道有朝廷了?皇上派了大臣驻藏司事,真真是卓识圣举,那些土霸王即便一时有胆子作乱,多数知道一个‘怕’字的,哪儿就敢直犯天兵了?”允祥亲自搀了兄长,兴奋得目光一样照人心神。
“说得好,朕就是要他们畏威怀德!打去年这时候康济鼐让阿尔巴布杀了,一年啊,咱们坐在京里都呆不安生,这下可踏实了,朕批给查郎阿,让他从速入藏,代朝廷审这个案子。等西藏的事儿彻底结了,咱们大兵就没后顾了,要是准部的仗也能打得这么顺,那真是上天佛祖皇考佑朕了……”雍正用力握着允祥的手臂,眼里流出少年般渴望胜利的激昂,虽是黑夜,也足以让任何一个对家国稍怀敬意之人血脉愤张。
“四哥跟当年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允祥仰慕中满是追忆的望着兄长,“您虽是不好武的,可记得皇父亲征大捷回来,您是兄弟里头最高兴庆喜的了,还把……还把我和保泰放了一日的假。您这样心气儿的人做大清的主子,才真是天下人的福气呢。”
“哈哈哈……还记着呢?你四哥虽没皇父的才略,到底也还不差吧?”雍正说得兴起,很觉夏夜闷热,却因自幼练得规矩,只微松了松领襟。允祥正一刻不错眼的看着他,见如此,忙向后伸手要扇子,却专注的忘了说话。几个小太监半远不近的跟着,不禁面面相觑,倒是捧茶的最机灵,几步趋过来向上一递,允祥头也没回的要当扇子接,却只听一声脆响,手捧在盖碗边儿上,连托盘儿都一并落了地。
“糊涂东西!我要扇子呢,你献哪门子勤儿啊!”允祥自己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小太监脸色煞白愣在当地,不禁失笑。
“光顾着说话儿了,朕离这么近都没听见你要什么。”雍正也是乐不可支,使劲儿清了嗓子才问:“烫着了没有?”
“怎么伺候差事呢你这是?!”允祥还没回话,苏培盛已是三步两步跑过来,骂了小太监一句转身小心看了看允祥身上,“奴才管教的不好,殿下没……”
“是我没说清,不碍的,你甭难为他了。”允祥挥手一笑,叫他们退去。
“慢着”,雍正走过去叫住,借着灯细看看那小太监,“可怜见儿的,吓成这样,你们王爷今儿陪朕乐过头儿了,不要紧的,苏培盛明儿记着拿五两银子赏他,朕高兴乐意赏的。”
“嗻。”苏培盛答应一声,推了推懵懂至极的小太监,谢了恩退去。
“皇上……”
“怎么不叫四哥了?”允祥含笑着刚要再说,却被雍正一语截断。
“啊,臣方才忘情失礼,就是皇上说的,乐过头儿了。”允祥微怔之下讪讪一笑。
“其实啊,若就是你我二人,也是无妨的。”雍正轻松的摆摆手。
“主子说哪儿的话,那也太没规矩了,臣不敢。”允祥急忙住脚一躬。
“唔,随你,随你怎么叫吧。”雍正也停住了步子,不明意味的点点头。
“皇上品择着,要是岳钟琪出兵,查郎阿就近接了川陕总督可成么?”允祥迟疑一阵,特意换了题目问道。
“你是挺赏识这人的吧,朕是觉着守成有余,进取略不足了点儿。要是有个厉害些的陕抚帮着倒好。况且川陕重地,朕不想用外人,别忘了当日年羹尧之诫。用兵是用兵,还得记着刀枪入库之后的事儿呢,岳钟琪朕信得过他,八旗上下信得过么?”
“皇上虑得极是,只是臣看着查郎阿人还谨慎老成,原来在京部院会议的时候儿,也算是个能体会圣意的,又是皇上从司官里头一力拔擢出来的,若是在三秦办理军需,臣和他办事想来也比和自来的外官好些。他又是殉国功臣子弟,汉大将军边儿上有这么个正牌子八旗世家大员,总也能少几分议论。至于陕抚,皇上再慢慢儿物色不迟。”
“嗯,说得也是,等他审了康济鼐这个案子,朕再看看。皇后不是看上他闺女要给暾儿么,你这么待见他,怎么不应啊?”
“人家是朝廷大员,国家干城,弘暾那样身子,云贵总督的姑娘不能给他,左督御史家的也不能啊。”允祥一脸苦笑,无奈的摇了摇头。
“咳,也别总这么说,等天凉快点儿许就好了,你看六十不也是好多了。”
“是……皇上待他们比臣上心百倍,他们日后若是不倾心报效圣恩,臣决不能饶过。”
“呵呵,我要是能活到指上他们报效,也算不错了。哦,暾儿的婚事你想好了没有,再不朕可不等了,到时候就是指了查郎阿家的也不一定。”
“找……倒是找好了,就是太寒贱,臣不敢奏。”允祥想了半晌,低低地回道。
“总得是满洲的吧?说说看,哪家里头的?”
“皇上……是……她是臣旗下富察氏……”
“父兄什么职分?”
“她阿玛是……”吞吞吐吐了许久,“是旗里八品笔帖式……”
“什么?!你再说……”雍正初还当自己听错了,等明白过来又几乎失声而笑,“你不是说梦话吧?哪儿打听来这么一个人?这样人家的女孩儿你让朕册封世子妃?”
“皇上……”
“是你那个侧福金本家吧?”
“皇上什么都瞧得透,”允祥乍着胆子觑了一下雍正的脸色,“是她母家堂侄女儿。”
“我说你也不能凭白认得这么一位!”雍正闷气的一哂,“行了,你非要这么定,朕也懒得管,回头下了旨,你别后悔就成。”
“皇上……准了?”允祥还正等着挨训,蓦地听了这个话,大觉意外。
“人家的儿子,朕犯不上好心当恶人,让人家嫌朕絮叨。”
“皇上!您这样说,让臣如何受得起,还叫臣有容身之地么?皇上待臣几十年如一,从不将臣做第二人看。臣一身一命皆属皇上,臣就是再没人心,也不能……”允祥闻言几乎跌倒在地,薄薄的晨雾中,俯伏不能自抑。
“朕一句气话,至于得么?起来回去歇歇吧,一会儿该大亮了。”雍正收了颜色,拍拍弟弟的肩膀,“记着等你旗里引见佐领、副佐领什么的,给他补一个就是了,啊?”
“皇上说得是气话,在臣听着,倒比剜心还难受呢……”
“好好好,朕不说了。明儿查郎阿的折子要交廷议,你不得带着他们上贺表呀,还不回去想想章程去。”
“嗻……”允祥这才半躬着起了身,五味俱全的辞去。
“万岁爷,殿下方才,怕是真叫您吓着了呢。”苏培盛过来扶着雍正,往四宜堂方向转去。
“唉,朕也是替他揪心啊,他是心里极有数的人,又知道医理脉象,现在一味这么着,怕是暾儿真是难过这一关呐,这两天没事儿,你去交辉园代朕看看这孩子吧……” 
 
①雍正六年七月十六日:和硕怡亲王等满汉文武大臣公同奏贺将杀害西藏贝子康济鼐之阿尔布巴等三人擒拿等事。


第八章


“参了就参了,干什么还不出点儿岔子啊?罚俸我给你补上,要是降级,回头找个事儿,我请旨给你加上抵了就得了。”交辉园外,一株株白桃花树上,仙桃满枝,滴翠的碧苔小径上,允祥在前,口气和脚步一样的轻松,后面跟着进京述职的侍读学士、天津同知陈仪,只因前几日营田舞弊、吏部议处连带掌印堂官的事儿,于这良辰美景,毫无赏玩之心。
“臣不是怕降级罚俸,是怕皇上这么一来,那些首鼠之人又……”陈仪叹着气解释一句,风吹日晒的脸上写满了惴惴。
“那营田的人犯了错儿,也不能不问呐。”允祥回过身,手上已是多了一个矮枝上采来的桃子,边递给陈仪道:“出了错儿不避讳着,长嘴才好说人。营田的错儿我不怕说,工部、保定,还有旁的人,还敢争功诿过?那他们也得掂量着点儿!皇上心里明镜儿似的,老实认个不是求恩典容易,真要是敢欺瞒,哼。前儿我奏天津道用赵国麟、通永道用姜颖新,皇上当时批了吏部不说,还有旨连京东、京南水利两局也让他们兼了差事。我没说意思,皇上就体恤到了,职衔他们在你之上,营田的差事在你之下,换了谁坐保定府,也不能隔了他们管到你头上去,又不掣肘又便宜,这么着可周全了?”
“皇上王爷这样厚恩……唉,臣一个钝秀才,常叫下头人哄了,既愧又怕,愧自己没能耐负了皇上王爷信重,怕人家眼太尖,拿着臣的不是作文章啊。”陈仪低头寻着没打露水的干地走着,回话时才见允祥手里递过来的红得娇艳无比的蜜桃,赶忙口中称谢,停步欲跪接了。
“子翙,”允祥叫着他的字一把扶住,“你是有岁数的人了,私底相交友道处之,这是何必。”说罢叫过后边跟着的太监,“回头这几棵树,拣着好的多摘下点儿,给陈先生带着。”
“王爷,臣一个府道都不及的,您屈节太过……”陈仪小六十岁的老翰林,官位不显,干的却是营田这等要劲儿不讨喜的苦事,回回来京都是满心惶恐,生怕天心一变,夙志不成。此时见允祥爱惜如此,不禁大感知遇。
“你二月来觉得花儿开的好吧,没料这会儿果子熟得更好,皇上尝了都说比平谷贡上来的也不差呢。”允祥扶着他的手臂一笑,仍旧顺着桃子的事儿说,“你多用点儿,剩下的回去替我赏在工的,就说今年实在脱不开,只等他们来京时候再见了,谁受了委屈也不必急,有我呢,再不成还有皇上呢。”
“王爷……”
“子翙也有耳闻吧,我元年清亏空的时候儿,比你们惹人厌多了,不也就过来了?说句你未必乐意的话,你们几个呀,科目中人的脾气,不怨皇上说,到底器量小了些,脸皮儿薄了些。呵呵,你们心里都不待见田文镜,可也得学着点儿人家处变不惊,啊?”
“是,王爷教训的是。”陈仪点头应着,可读书人的傲性,未免有些别扭。
“不是教训,我是劝你。事来有万,我心惟一;物态无常,我心有主。存了这个意思,不要说几个小人墨吏,就是谁也奈何不得你。如今咱们皇上,是古往今来第一有定念之主,趁着这个时候,什么事儿办不得,什么志向伸不得?方才你说秩不及道府,我不必屈节之类的话,其实就是阁部封疆,我又何必?我看先生是有长才,是皇上成就一处令名的良佐才加意敬重的,哪里又在乎爵秩怎样了?先生是朱中堂荐我的,值庐一晤,恨晚平生啊。今儿跟你交个实底,你这个年岁禀性,我也不帮你青云高举了,只保你个不负所学,如何?”
“王爷这么说,陈仪……敢不用尽残年报效么……臣……臣父老桑梓,直隶官民,都视王爷禹、稷再生……”陈翰林感诸肺腑,几乎口不择言。
“子翙说什么呢,太过誉了,我哪儿当得起你这么夸?”允祥执其手,住其口,载笑载言。
“回主子,福庆刚来了,哈大人接着,请主子示下,怎么个章程。”两人正叙着,远处张瑞走过来,打了个千儿禀道。
“嗯,我同陈先生还有正事儿说,叫哈达嘱咐他几句吧,怎么说他都知道,你也去陪着。”
“嗻。”
“王爷要见人臣候着不碍的,你别耽误了……”陈仪止住要走的张瑞,冲允祥一揖。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私事应酬,我本就懒得见。你来京一趟难得,汝县的图我看过了,堤防的筹划还要和你深说呢。”允祥摆摆手,随意的一笑。
“这……”陈仪还是有些不安,询问的目光投向张瑞。
“先生不知道,是昨儿万岁爷刚给我们世子指了亲,来的是往后世子福金的爹,因是主子旗下的,不比外头大臣家,随便些儿不妨。”张瑞见允祥点了头,忙笑着解说了。
“世子定亲了?臣给王爷贺喜!”陈仪一听,连连打躬不止,“臣一文不名,总蒙王爷的赏,贺礼怕是临时都预备不起了,还求王爷恕臣简慢之罪。”
“看你客气的,什么礼不礼的,等明儿秋粮下来,能让我在皇上跟前张得开嘴,就算你的厚礼了!”允祥说着,不容陈仪再推,来着他径直往四知堂走去。
 
“小人请哈大人安。”就陈仪同允祥说话的当儿,交辉园来春轩中,笔帖式福庆一身簇新的官服,即拘束的朝怡王府的长史哈达行了个礼。
“快别这么着,今儿王爷本要亲自见的,我不过在这儿伺候,因这会儿有别的要紧事儿忙,叫我迎着点儿,你多担待。”哈达虽作王府长史,却也是领了都统衔的朝廷一品大员,论辈分更是允祥生母敬敏皇贵妃的堂叔,允祥幼年丧母,于母党有才识者便格外礼遇。他如此身份,端的瞧不上这样卑下人物儿,因而只是嘴上说,身子仍旧靠着椅背。
“小人不敢,”福庆一听这话,抬头看看站在哈达下手的自家叔叔——允祥侧妃富察氏的爹佐领僧格,双膝跪地叩了三个头道:“奴才福庆请大人代请王爷万福金安。”
“嗯,回头我见了就说。”哈达应了一声,端起盖碗儿喝了口茶。
“大人都说了,你就起来吧!”张瑞看着哈达的冷淡,倒觉心里有些过不去,弯腰搀了一把,亲自把墩子往他跟前儿摆了摆。
“我们世子爷身子骨儿欠安,想你也是知道,所以世子福金回头纳彩过门儿行礼什么的,规矩怕就得少些,正好儿王爷怜惜你们家境也有难处,这么着两下里都好,啊?”哈达没等福庆说个谢字落座,便又开口道。
“嗻,奴才回去叫那孩子往后好生服侍世子爷大安。”福庆也不知听没听懂言下“冲喜从简”之意,话里话外却明显没适应自家姑娘日后世子嫡妃的身份。
“说得什么胡言乱语!指了亲那就是世子福金,又不是你们送府里的使唤丫头,轮得着你个当奴才的教导?”僧格看着哈达托大,心里极不受用,不敢明说,只听着自己侄儿话里的毛病,一通暗讽。
“正是呢,以后你得常提着他,跟你学着点儿,闺女成了主子,别回头自己也是主子了!”哈达历任旗下,佐领、参领、前锋统领、副都统、都统,什么世面没见过,全不在乎这点儿小意思,似笑非笑接过话,说得一贯自恃其女的僧格面红耳赤。
“还是大人明白主子,”张瑞听到这儿,蓦的想起方才允祥“他知道怎么说”的话,才悟出有意告诫之心,于是连忙附和道,“咱们主子是最厌那些仗势没枉法的了。那回万岁爷当笑话儿说关舅爷怎么放纵奴才欺负人,就气得王爷什么似的,来请安,都没叫进门儿,伊大人多亲近的,求情儿都给骂出去了。福金就这么一个亲兄弟,还不成呢,更别说旁人了。”
“是啊,要不怎么全京城都知道咱们福金贤德呢,从不管这些事儿,不叫王爷为难……”
“大人……”哈达接口还要再说,外头弘暾身边的哈哈珠子神色匆匆跑进来,打了千儿便直趋座前,附耳道:“刘太医说……世子爷那儿怕是……过不去了,福金哭得不行,贝子爷和几位阿哥都在,大人……”
“怎么……这么快?!”哈达忽的站起来,脸色大变,“找王爷回了么?”
“找了……王爷……同什么陈翰林进园子了……”


第九章


“什么毛病这么愁眉苦脸的?让你送他们,怎么出了门就回来了?”雍正一时见过允祥、陈仪,议了营田适宜,正觉闲适,却看苏培盛满面愁容走进来,不禁诧异,遂叫近问道。
“奴才先请主子节哀才敢回……”苏培盛惶惶然跪倒,情态甚觉哀戚。
“还不快说!”雍正心中一沉,绷不住的性子让他还未及想过便问。
“嗻……是方才,就主子同怡亲王说话的工夫,交辉园哈大人来说,说……世子……薨了……”苏培盛定了定看看雍正脸色,“奴才们没敢就回,这会儿哈大人就在下马牌儿候着,想是怡亲王……一会儿就该得着信儿了……”
“……也……太快了……”宝座上的皇帝仰首一叹,音色愈见哽咽。
“万岁爷,那殿下……”
“去!不是下马牌儿么?去把他叫回来!这么忽拉巴的一下子听这个得了么?!叫哈达先回去预备,一会儿……朕和他说……”雍正闻言转过神来,急起了身向外走去,一迭连声吩咐着。
“嗻!”
“皇上怎么在外头站着,眼看入秋了呢。虽说还热,总是有了寒气,您这时候儿还一身儿单的,可贪凉不得。”允祥素来出入禁苑,从没径直走过。一路察看站班侍卫、护军不说,遇着入谒的大臣官员,还要谈上几句,不定拐到造办处几个内廷衙门料理一番。因而才去复来,也是极易赶上。只这回接报踅回时,远远看见雍正立在殿外阶上,不觉有些古怪,离近了复又行过礼,不问别的,倒先劝着善加珍养。
“啊……我知道,就随性儿站站,看看景儿……”雍正光顾着担念,却忘了备下说辞,支吾了半晌,方回过神来。
“皇上又叫臣,是有……”允祥不见皇帝言正题,只好自行发问。
“唔……就是……你说的是,入秋了,节气时候最易病的,嗯……刚才陈仪在这儿没问你,腿好利索了么?叫刘声芳请过脉了没有?”
“已经大好了,皇上……”
“那就好,来,进来说吧……”雍正挖着心思想了一问,却没等答完,就招呼着又进了殿内,边走边道:“广西郭珙,就鄂尔泰荐的那个巡抚,刚到任就进了他们那儿的药材,寻骨风,专对痹症的。他打哪儿知道你这个病?鄂尔泰说的?你拿回去看看吧,用着好叫他再进。朕还想呢,说是湖广也产,云贵也产,不知鄂尔泰怎么把这个巧宗儿卖给他了。”
“人家是进上的土产,您怎么就非说是给臣的?再者臣也没和鄂家说过用药的事儿。皇上赏臣的东西,臣只感皇上的恩,领不着他们的情儿,皇上说这个‘巧’字儿也就是他们私下里想着,可指望臣不上。”允祥等雍正坐了,亲自奉过茶,陪坐在边儿上又笑道:“不过臣原先看《本草》,这个药倒是很好,山里不易采,北边儿不易得的,可以用急。这会儿臣自己没什么大事儿用不着,弘暾那个病,和臣当年一样,重的时候儿很险,回头倒可以试试救急。”
“……胤祥啊……”雍正听了这话,眉头紧紧地一皱,沉吟良久,叫了一声允祥的名字,却特意没有避讳。
“皇上您……”
“我刚才在外头,不知怎么就想起四十多年前,也就是这个时候儿吧,你嬷嬷抱着你,干什么去了?反正就是赶巧儿碰上我和老三一块儿散学回阿哥所。咱们那是第一回见呢,跟老三也该是第一回吧。你是正学着说话,让你叫三哥,真是好说歹说死活叫不出来,当时我还想,这孩子白长得这么伶俐,竟是蠢得这样儿!”雍正凝着神,絮絮而言,说到此处,不禁哑然一笑。
“……”允祥想开口应和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他不知道兄长为何平白说起这个,他只觉得心里发紧,却又无可捉摸。
“老三自然是没趣儿了,拉着我要走,”雍正喝了口茶,眼睛似看非看的对着允祥继续道:“你嬷嬷自然不想就闹个没脸,又教着让你叫四哥。结果怎么着了?四哥没叫出来,反喊出个‘汗阿玛’来,哼,想是新词儿没学会,掏出个旧词儿来,把教你叫皇父的话儿乱安我身上了!”一句话说得满堂服侍太监皆笑,允祥面带窘色,剥了一个福橘给雍正解嘲道:“皇上还说臣愚笨呢,那会儿就看出您当为天下君父了。”
“奴才当时跟着万岁爷在边儿上伺候,就瞧着您跟主子那个情分儿啊,真是自出娘胎就定了,立时就叫三阿哥瞧着眼气呢。”苏培盛眼看雍正话说着有些艰难,允祥疑惑愈重,连忙在旁跟着帮腔。
“是啊,往后更是膏药似的,粘上想撕都撕不下来了。就连晚一辈儿的都是,从弘昌,到甘珠尔,还有那几个丫头,哪个是我没亲过疼过的,敢情真是命里带来的没法子。”
“皇上,您……您这些话,臣心里一万个明白,您有什么训诲就……”允祥听着,只觉满心的忙乱没头绪,明知皇帝有口难言,也无心再避。
“四哥是想同你说,你一身一心,不是系你一人。家国且不谈,那更是不能轻忽的;就是你我兄弟这个换不来的缘法儿,你也得自己保重,啊?”
“皇上……”
“方才,你园子里的信儿,说是……暾儿……”
“皇上!”
“去了……”
“……”暖阁里一阵死寂,自鸣钟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一串儿紫的妖艳的葡萄珠儿从允祥手中落在地上,嫩茎上,指甲的掐痕清晰可见。
“去吧……去……看看……别忘了朕的话……”皇帝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
“嗻……”不知是怎么站起来的,也不知如何走到门前,及至被门槛死死绊了一下,才猛地醒悟,回身无力的伏跪道:“臣和皇上告假,回城……”
“不用,不用回城了,节气换的时候儿,你身子这么折腾不消受……”
“太近了,交辉园和皇上太……”
“朕没那么些忌讳,离近着点儿,你要取什么用什么也便宜。”
“那……谢皇上……”允祥心乱如麻,也顾不得再说,一叩到地,起身便走。
“哦!”雍正像是又想起什么,自己也快步走到门前,拉着允祥道:“这孩子没福,没到岁数儿,连册封都没等朕来的及,原说等他娶了亲……唉,虽说嫡长袭爵是应当的,人们也都世子世子的叫,可到底没有按嗣子葬的。我的意思,就委屈一下儿,就郡王……”
“皇上!这使不得!按理,他这个岁数儿,就是不该有爵的,皇上若是一定加恩,不拘什么将军的……”
“那就贝勒吧,不准辞了,就算不枉他叫我这么些年伯父,成么?”雍正握着允祥冰凉的手,不断地感到它所连接的身躯强抑着的颤抖。
“是……臣不辞……臣替他谢皇上圣恩……”
“好,你先去,朕一会儿就有旨。”雍正拦住了他的叩拜,“礼制仪注,齐集会丧,都叫内务府办,你这些都别问,保养身子是正经,懂么?”
“是……臣不敢自弃,不敢自轻!”允祥用力的点了点头,单膝一跪,转身而去。
骑着一匹压制着不能狂奔的马出了圆明园,允祥耳畔只闻一片哭声,自己旗下的守园披甲、护军一个个穿麻戴孝,伏地嚎啕。
“主子节哀,这会儿里头小敛,主子要不要……”哈达迎在交辉园门,也是一身惨白,抹着泪迹不过来牵住马,又到侧里扶了允祥下来。
“你什么脑子?!这么多人在园子跟前儿嚎丧,也不怕惊了驾!”允祥半闭着眼,紧咬了下唇,恨恨的声音低沉而又沙哑。
“是奴才糊涂,奴才这就……”哈达少见允祥如此,心里极是惊怖。
一阵哀哭声传来,那么刺耳,仿佛离嘲笑并不遥远。天很晴,夏末秋初,除了这一片哭声,哪儿哪儿都很宜人,连那日光照在一片卑微的白上,有站着的人俯视下去,都是美的。允祥是个极爱精致的人,衣食住行,待人处事,无不如此。在这样的佳日下,有如此的不谐之声,无疑让他自信装的全是休齐治平、家国天下的脑海中,所有的物什,都麻线团儿一般,拧着搅在一起。没有眼泪,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不相干的仆役用了哭嚎的样式,无可分真假的悼念他们极可能从未谋面的主人,那么身为人父,用同一个样式,未免也太不值钱了。
“住口!”烦躁的被心里所有的迷茫搅扰这,允祥阴郁的似乎是对着众人喊了一声,却被和声的力量肆无忌惮的盖住。
“御苑之侧,还有规矩么?!都给我住口!!”应声之下,金黄色的鞭柄向上一甩,顺着光的线条,让脚边一个哭得正欢的“白人儿”,霎时露出一条血红……
声,住了,连呻吟也没有。他却不想再往前走,他知道,里面,依旧是那坏他心神的哭声,只会更猛,更甚。


第十章


“父王……”交辉园里,来来往往的人穿梭一般,一个个重孝在身,面带戚容。见允祥进来,都悄没声儿跪在原地,白布、白纸、祭器、仪物,人人手里都是满的。弘昌站在停灵的殿宇阶上,正支使着人们如此这般,听见允祥的脚步声,赶忙紧趋过来,未及行礼,先就泣不成声。
“临走的时候儿……你在跟前儿呢?”允祥极少见的俯下身,拉起这个平素不大可心的长子,轻轻掸了掸他身上的尘埃。
“是……”弘昌受宠若惊的向后退了一步,又随即上前,搀着自己打成年以来就很少敢靠近的父亲,边道:“父王早上瞧二弟的工夫,他还睡着没知觉,等您去见陈先生,没一会儿就醒了,非要见母妃。母妃一见就觉着不好,叫人传刘声芳,来了刚诊过脉还没定方子就……父王,二弟说……您万万得保重,要不他就是……不忠不孝……”
“是么……”允祥几乎倚在弘昌臂上,往日的严威当然无存。
灵堂里,香雾弥漫,诵经的僧人足足坐了半个殿。为首的是允祥家庙的住持,玉琳秀的再传弟子超盛禅师,大法名宗,是连雍正也隆礼相待的高僧。左首弘晈、弘昑,右面一字排开的王府属官见允祥进来,俱是默不作声地肃然大礼。灵床横陈在正中,他的爱子——只有十九岁的弘暾阿哥,静静地躺在上面。玉带华服,莲花底的靴子,其场景是每一个宗室中人所熟悉的。允祥想走的近些,却不知为何挪不动腿,只远远的站着,是等着这个一向知礼的孩子来给自己请安,还是默默享受着释语声声所带来的不明就里的失神?他自己也一无所知。在他的心里,从在四宜堂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再无法判断他人与自己每一举动如何,只是凭着直觉,言谈如此、行动如此,似乎也只是日常的惯性如此而已,全不是现成想出来的东西。尤其是这会儿,身处之情景,似乎宫室?似乎庙宇?又似乎府宅?他不得而知。直待弘昌连叫了几声“父王”,才怔怔的悟过来,摘下身上挂着的珊瑚朝珠,递给弘昌道:“随他去吧。”
“嗻……”弘昌跪接了,小心翼翼的走到灵床前,刚要放下,却听身后一声“慢着”,便停住了,看看弟弟们,乍着手捧着珠子,不知所措。
允祥没理会众人的迷惘,缓步走到超盛禅师跟前,对着亦是席地而坐,合掌一礼,“大和尚辛苦了。”
“和尚无辛无苦,殿下辛而亦苦,此言不该殿下问和尚,倒该和尚问殿下。”超盛揖首以还,悲悯的看着眼前的老友。
“敢问大和尚,以上师之法力,踏破天门,入三千界,请南斗星、北斗星,可能将生死簿改上一二?”
“朝阳居士当问自身,凭今日之贵盛,挥师地府,闯十八重,谒东岳庙、西岳庙,便敢把彼处人夺回阳间么?”
“痛极无理之问,见笑了……”允祥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闭目摇了摇头,而后满眼流连的看向床上的弘暾。
“殿下颖悟绝伦,万不可落俗啊……”
“俗而又俗,方为不俗,谢大和尚了。”允祥颔首而起,直走到灵床边,极相近的注视着闭目养神似的弘暾。半晌,拿过弘昌还托在手里的珊瑚珠,亲自微抬起弘暾的头,为他挂了上去,细细的理好了,抚着他冰凉的前额,才慢慢放下,对着瞠目结舌的弘昌问了一句:“你母妃怎么样?”
“母妃……当即就不省人事,用了参汤才回过来,又要亲自看小敛,侧福晋们劝不住,儿子们不敢强违,等您不及,就着人请三妹妹回来,才好说歹说拦住了,这会儿……”
“你多大了,这个乱作主意的毛病什么时候儿才能改了?叫她做什么?招摇的到处都是长脸么?别说她一个小孩子家见这个没好处,她这会儿在皇后身边儿,回来让她按规矩成服不成?”
“三妹妹说,皇后让她该怎么着怎么着,儿子看……”弘昌显然没懂父亲的意思,还要再解释
“行了,下不为例。”允祥苦笑一声,抽回手来,向灵堂外走去。
“父王……”
“举哀!”允祥高喊了一声,疾步而出。身后,一阵静寂,随之哭声大作。
 
内殿里,王妃泪犹未尽,偏身靠在榻上,一手紧拉着弘晓,一手被偎在身边的公主捧在胸前。下头在园子的侧、庶福金们并弘昌妻妾站着,只弘晈的夫人西林觉罗氏,因病委实不能支撑,才放了把软椅坐在门口。一室之内,单听公主低低劝慰之声,余者不过间有啜泣,俱是粉黛不施、微嗽不闻。
“父王!”还是公主眼尖,头一个看见允祥在外头,叫了一声,内里十几个人便都回过神来,动动麻了的双腿,一齐行下礼去。
“不必都在这儿耗着了,等旨意下来,还且有的熬呢,先回去歇着吧。”一句话出口,众人都松了气,侧福晋打头儿,一个个对着允祥一肃,鱼贯而出。
“身子还不见好么?”最后一个出去的西林氏正要行礼,被允祥抬手示意免了,又皱着眉问了一句。
“不敢劳父王动问,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鄂昌升了宁夏道,要赴任,回头你和弘晈说,让他送送。路远,支五百两银子给他作盘缠吧。”
“是,谢父王的赏。”西林氏心中一阵高兴,又不敢带出来,只低头一福,偕着侍女退了出去。
“皇后都知道了?”闲人走尽,允祥侧身坐在床边,向公主问道。
“皇额娘叫我多陪母妃几天。”公主点点头,重新靠在王妃身上,反是弘晓跑过来,倚住父亲的双腿。
“王爷,暾儿为什么不能早娶亲?!为什么不能行册封礼?!您从头儿到尾都拦着皇上糊弄我,现在这样儿,算怎么一回事儿!从今往后,您于心何安呀?!”王妃还没等允祥接公主的话,竟兀地坐直了身子,悲极生怨,语气近于质问。
“额娘!”公主从未见母亲如此,看着允祥脸色一变腾地站起来,吓得拉过弘晓惊唤一声。
“你们也出去……”允祥转身向外走了几步,停一停,又回过身寻了一把椅子坐下,压着声音对一双儿女道。
“父王……”
“你要是想回皇后那儿,我就叫人送你。”允祥看了王妃一眼,冷冷的道。
“父王要想我走,也不劳父王送,我自就有轿马奴才。”公主刚还有些害怕,一听这话,反稳稳的站住,扬着脸儿,眼里噙着泪珠儿,直盯着父亲道。
“算了算了,你先去吧……”允祥向来拿这个小女儿半点儿法子没有,极没意思的挥挥手,才让公主一步一蹭带着弘晓出了门。
“你方才说的,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人死不能复生,你……”
“我是俗人,只知道不能复生,王爷知天知命,就是能预死的?!今日之局,尽是王爷所能知能见,王爷平日又何必作出一副疼他的模样?!”王妃没等允祥一句劝解说完,已是泪如雨下驳了回来。
“好,你问得好!那也罢了,我现在就去请旨,追封弘暾为世子,把那个指了亲的丫头接进门,这点儿面子大约我还是有的。不过有一条儿,既是世子,又成了亲,亲侄之内选一人承嗣袭爵,这是祖宗规矩,别说我破不了,就是皇上也破不了。眼下只有弘昌有子,以后你就看着弘晈、甘珠尔叩头行礼喊怡亲王吧!反正都是我的子孙,你要乐意,我是不在乎的!”允祥一扶椅柄站起来,撂下一通话拂袖而出。
“父王!”门外面公主一直听着没走,见允祥来,也顾不得别的,提裙跪在地上,颤声道:“母妃光想着为二哥伤心,并没顶撞父王的意思。父王疼二哥也疼我们,更疼母妃,您都累一天了,就别……生气着急了吧……”
“我知道,”允祥蹲下身摸摸公主雨打梨花般的小脸儿,“好个明白的小丫头,可着天下的女子,都叫你比下去了。”
“王爷,常大人宣上谕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张瑞走到他身后,躬着身禀道。
“嗯,你陪公主进去,再劝劝福金。”允祥拉着女儿站起身,整了整衣冠,向外间走去。
 
“奉旨,怡亲王之子弘暾身后之事,俱照贝勒例行,钦此。”内大臣兼内务府总管常明手持朱谕,在前来迎候的允祥面前缓缓宣道。
“臣叩谢皇上圣恩。”听着圣旨,辗转忆起今日之事,允祥忽然无比思念他的兄长。人前示尊逞强,到底不如被处处回护眷宠着来的松快。四宜堂、养心殿里的自己,永远不是承受最大痛楚的那一个。想到这儿他不禁觉得自己更像个没出息的小孩子,狐假虎威的纨绔,无力自主。
“王爷节哀,皇上遣奴才来帮着料理贝勒的事儿,主子严谕,千万叫您别累着了。”常明宣过旨,把上谕交了别人,过来扶起允祥,又跟着打了个千儿。
“倒劳烦你了,回头和哈达你们一处议吧,该奏的奏,该发派的发派,也不必问我了,等完了事儿我再会总儿谢你们——唔?你也来了?”允祥抬起头正要和常明说话,一眼瞧见他身后个十七八岁,一身一等侍卫服色的年轻人,正是喀尔喀蒙古亲王,自己一力荐拔的北路副将军丹津多尔济养在宫中的长子多尔济色布腾。
“奴才请王爷金安,奴才今天御前当值,皇上说奴才父子受王爷大恩,叫奴才随常大人过来效力伺候。”极流利的一口汉语,配上和他父亲一样蒙古人少见的恭顺知礼,若不是认得的人,绝看不出是漠北王公子弟。
“那也劳烦你了,想着替我问副将军的好。”允祥命他起来,大为欣赏的点点头,还要在说什么,已见外头回事儿的礼官接踵而至。
“回王爷,庄亲王、果亲王到。”
“回王爷,信郡王到。”
“回王爷,左翼四旗宗室镇国将军以下奉恩将军以上已经出了西直门,一个时辰以后就到园子外头齐集了……”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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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叔儿,您瞧这事儿闹的,咱们家丫头这下儿可……唉,这怎么话儿说的!”京城里正蓝旗地内,奉差采办东西的佐领僧格坐在一所极不起眼儿的官房内,听侄子福庆抱怨着命运的不济。小门小户,家里规矩不大,他侄儿媳妇,就是福庆的老婆,也坐在一旁抽抽搭搭得哭着。
“什么怎么话儿说的?我看是你们废物!”僧格一磕手上的银杆儿烟袋,点着福庆的脸道:”满旗里满京城,谁不知道咱们家祖坟上冒了青烟,我就不信,你现在上头主事司官们,见了你不带三分笑脸儿?“
“那还不是托您老人家的福,侧福金的恩典。”福庆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给自己续上了茶。
“那你怎么还不门上挂白,一家子穿孝?真是脑子抹了油了!怕人家知道你跟主子沾亲还是怎么着?!那么些个名门格格儿,打破了脑袋选秀,就成了怎么样?入宫不过答应常在,有几个能出头当妃嫔的?指亲的也不定能指望当正室。哪有你这样好事儿?!咱们主子跟皇上,那真是……唉,跟你说不清楚,就好比……你见过的最亲的兄弟,也不及一个零头儿。王爷家的阿哥,从来就跟皇阿哥们论兄弟,上回王爷叫昌贝子给四阿哥行礼,还挨了皇上一顿说,嫌见外了。特特的是世子爷,从小儿就跟长的皇上潜邸了似的,请师傅赏东西,那就甭说了,还为着身子骨儿不好,请朝鲜太医看,免了人家几万两的贡奉呢。如今人不在了,情份儿是一点儿没少,有旨按贝勒发送,就等着咱们家贝勒福金进门儿挑侄子辈儿的袭爵呢!你们有这犯糊涂的工夫,一顶轿子都抬王府去了!”
“叔儿,这……成么……您侄儿这个职分,姑娘又进门儿就是没主儿的,我听说主子家少一辈儿的福金们都是……公侯小姐呢……”福庆妻子早就听入了神,止了哭声,却仍有些担心。
“那是不假,昌贝子熙朝定的亲也寻常,就是恒王爷旗下的。可当今皇上一正大宝,就不寻常了,阖家抬了正白旗,把恒王爷气得倒噎气没辙。只可怜姑娘没福消受,早去了。阿齐图大人是什么职分?正一品的九门提督,早先隆国舅的差事!嫡出的格格儿给人家当填房,不也乐得什么似的。鄂总督的侄女儿本就是要配世子爷的,普天下谁不知道皇上王爷都和鄂督好,世子爷身子弱,王爷怕委屈了人家,就指了弘晈阿哥,这会儿鄂家哥哥总督弟弟侍郎,连小一辈儿都道台郎中的了。其实鄂督原也就是内务府个小司官,比你能强哪儿去?!”
“那您老的意思就……守着了?先穿了孝,我们进去回明了……”福庆捉摸了一会儿,很觉得在理,看看自己的媳妇儿,试探着问道。
“说你傻吧,你还真不精!你进去回明了?那天哈大人的脸色你还没瞧够?一个个儿都是仰面朝天的主儿!”僧格哼了一声,显然是对自己所受的冷遇心又不满,“咱们王爷,待人怪得很,府里那些伺候笔墨的翰林举子们,都半个主子似的,旗下好些个大员,反不往台面儿上放,何况你这样儿的。如今这会儿,园子里贝勒贝子都是小的,昨儿我还瞧见康王爷的仪仗,四阿哥的车马。你就知道园子门儿朝哪儿开了?不定打发出个谁来应付你几句完事儿!”
“那您说……”
“叫咱们贝勒福金自己去呀!侧福金在福金跟前帮个腔,福金心一软,一想起世子爷来,和王爷一哭一求,当着那么多人,没个不准的!这会儿里头早传出信儿来,说皇上正想法子安慰王爷的心呢,你想想,那择嗣袭爵,还不是最好的法子?”
“叔爷,您说的是真的?”三人正不可开交,内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转了出来,一张鹅蛋脸,模样很是看得过去,眼睛忽闪忽闪会说话似的,显得极有主张。一身打扮都寻常,只腰间的荷包是金黄色的,一望便知是指亲的赏物,与这屋里的市井气极不相配。
“哎呦我的小祖宗福金主子,您怎么出来了!不是奴才说,往后您在王府里,也能这么抛头露脸的?”福庆吓了一跳,站起来忙叫丫头扶这姑娘回去。
“怕什么!就得咱们贝勒福金这个能耐劲儿才成呢,都你这么窝囊,这辈子也难发达!”僧格起身打了个千儿,又转过去骂福庆道。
“叔爷,我要是不上王府,能怎么着了?”小姑娘拉过把椅子自己坐下,祖、父两辈就只有站着的份儿了。
“那也怎么不了。王爷要不是皇上逼着福金求着,本都不想给世子爷指亲。所以您不进府,于主子那头儿就没什么。可于您、于奴才们家里头,就差着十万八千里了。您虽不是秀女儿,没撂不撂牌子这说儿,可荷包都赏下了,那可是怡王福金代皇后主子赏的,比内务府的牌子不知管用多少。恕奴才多嘴,您要是不进府,往后旗下哪家儿吃了豹子胆,敢娶您进门儿啊?”
“那我阿玛、哥哥呢?”
“那就更不一样了,就一句话,您要是怡王爷家的贝勒福金,您阿玛当个笔帖式,成何体统啊?就算王爷不想,皇上待世子爷那个天高地厚,也不能眼瞧着不管不是?”
“那我在王府……”小姑娘侧过脸儿想了想,“能受气不能?”
“那可不能!”僧格饶是老于宦海,也是佩服了这丫头的爽快明白,赶紧赔笑道:“王爷福金都是最疼世子爷了,丧事儿在交辉园办的,连皇上都不叫避讳,谁有这份儿体面?!您只要把福金,顶多了还有宫里主子娘娘,那是世子爷半个额娘呢,都哄得高兴了。再跟三格格,就是如今皇上的四公主、几位阿哥福金处好了,就算功德圆满。旁的人,谁还敢委屈了您呀?等回头您名下小阿哥袭了贝勒分了府,那就好了,按日子请安就成。”
“那我听您的,什么时候儿去?”小姑娘看看父母,扫了一遍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屋子,眼圈儿红了。直待朱唇叫自己咬得紫了,才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站起来把下头上的簪子,脱下腕上的镯子,塞给丫头道:“今儿夜间赶赶活儿,咱俩一块儿做身全麻的孝衣。”
“您可……想好咯。”当娘的见此情形,忍不住捂紧了脸颊。
“等……等大祭完了吧……”僧格心里也是一颤,说话都不利索了。
“甭等,明儿就去,省的主子忘了这碴儿。”姑娘说着,拿足了姿势,给父母高堂各磕了一个头……
 
几天的折腾下来,再加上心烦意乱,允祥的旧疾有些发作。又着了秋凉,浑身不舒坦带上行动不便,只好卧床养疾,任是外头天翻地覆,也都管他不得。只歇在四知堂内,见些极亲近的人。
弘昼从京里来,携了宫中上下人等的问候,灵堂行完礼,就赶到这儿来请安说话儿。允礼则是皇帝近日派来探望的“专使”,一天派两拨儿,数他来得最勤。二人一个榻侧一个几旁,正陪着允祥听常明的回报。
“他们还说什么?!”允礼捏着茶杯的景泰蓝盖儿,一脸肃杀的问常明道。
“回果王爷,起先下头人报的就这些,他们碍着有人,没说什么。今儿奴才派了色布腾在齐集的地儿掌总儿,他们当他不懂汉语呢。诚郡王就跟满都护小声儿嘀咕,说什么这儿摔盆儿打幡儿的闹丧事儿,皇上在圆明园还真住的安生,说……说怡亲王就那么包治百病,离个一二十天都……都舍不得……他们还说……”
“还没王法了!”允礼一拍案几,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十七弟!”允祥一言拦住他,沉着脸问常明:“还说什么?你接着说。”
“这……他们说得不堪,入不得王爷的耳,您……”常明正后悔自己多嘴,见允祥问,便支支吾吾不敢就禀。
“不要紧,我还不知道他们什么人,你说就是。”允祥半靠在榻上,递给弘昼一只嫩黄的秋梨。
“诚郡王说……也不知是不是侍卫听差了,好像就说……十分精明使九分,留得一分压子孙;今朝福泽全用尽,明日不见……后来人……”
“好……说得好……”允祥一手死死把着弘昼的腕子,浑身上下脱了水一般的紧成一团,目中的光一闪之间像极了他愤怒时的兄皇帝,阴郁狠辣中透着丝丝绝望。
“叔王……”弘昼充满了担心地看着爱他如子的叔父,“三伯父也太……”
“我这就去见皇上,看他还能猖狂到几时!”允礼自己就没有子嗣,又与诚王不和,这话听起来刺心不下允祥。
“回来!他就是口里吐荆条,也只想扎我一人,你可吃不着这个心。”允祥很明白弟弟的心情,示意常明拉了允礼回座,转对弘昼道:“回去替我谢熹妃娘娘同你母嫔,多承她们惦记劳心,等过阵子,叫你婶子再进宫亲自去谢。若没旨意,你和四阿哥,还有你二十一叔他们也万不可再跑了,好生念你们的书是正经。还有,方才的话,回去谁也不许说,知道么?”
“是,侄儿明白,侄儿先告退,叔王保重。”弘昼也知道自己在这儿碍事儿,起来一礼,又给允礼打了千儿,转身去了。
“常大人替我送五阿哥。”
“嗻。”
“那……就这么算了?”允礼看着二人出去,气犹未消。
“你还想怎么着?送他们宗人府审审去?皇上知道了也是生气,刚降了他的爵,为侄儿的丧处置为兄的,皇上那脾气,不定就干出来了,外人听着像什么话!唉,本来也是我……疏忽了,当时皇上说就在园子办,没精神力辞,就这么着了。咳,他一向不都这样,幸灾乐祸过过嘴瘾,又不是个拿得起来的。时候儿多着呢,咱们从长计议,这会儿就别给皇上添乱了,成么?”
“父王……哦,侄儿给叔王请安。”正说着,弘昌张张惶惶跑进来,先说了一句才看见允礼在这儿,忙跪下问安。
“急什么?!失火了还是失盗了!?”允祥正心里烦乱,没好气地训斥一句。
“回父王,外头,园子西门儿,就各府女眷们过的地方儿,那个……富察氏一身儿重孝,说是要进府成服守丧。”
“什么富察氏?哪儿来的?”允礼疑惑不解,看看兄长,无奈允祥也一时没记起这是怎么个人物儿。
“就是……就是皇父给二弟指得那个……”弘昌想了半天称呼,还是不知怎么说,只好带过道:“她这会儿跪那儿不起来,把简王世子福金的车都挡在外头过不来,硬说要见父王母妃……哈大人请父王……”
“岂有此理!!”允祥一声怒喝,炕桌上的珐琅果盘应声落地,马奶子葡萄、京白梨、还有甘肃贡的一芽儿一芽儿的哈密瓜,顺势全都孝敬了土地爷……

第十二章

“福金是最知道王爷的了,您可万万再顶不得,什么话顺着说不好,是人都晓得王爷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呢。”怡王妃住的寝殿内,侧福金富察氏巾帕掩面坐在边儿上抽泣饮泪,内里王妃怒火未消,靠着软榻兀自生着闷气。只苦了她的嫡亲姐姐亲家母,侍郎伊都立的夫人兆佳氏,劝了这个劝那个,大费口舌。
“六姐说得我不知道?可如今这算怎么回事儿?王爷一向是怎么对圣命的?今儿皇上指了婚的儿媳妇门口儿跪了两天,竟顶着连句话都不问一声儿!他……难道安心看着暾儿绝嗣么?!”王妃帕子拿在手里,已是拧成了一条绳儿。通红的脸对着最近密的姐姐,确实少了忌讳。
“福金这话就大不是了,王爷平常疼世子,可是满世界都知道的,恕奴才说句没大小的话,您这么说未免太屈心了点儿。依奴才揣测着,还是那姑娘太倔了些儿,这是什么时候儿?多少双眼睛看着呢。这么直绰绰往门口儿一跪,就像是当中跟主子打擂台似的。王爷的脾气,听奴才男人说,连皇上碰上有外人还不肯太折脸面呢,睁眼看看朝廷上下,谁敢这么生逼着让服软儿的?”伊夫人同其夫一样,也是个心眼儿活泛的精明人,料是此路难行,忙换了题目再劝。
“夫人是尚书家的格格儿,哪儿知道小家子女孩儿的难处?要不是没处走,就是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跑这儿求活路来呀!”侧福金泪汪汪儿看着王妃,满腹委屈诉道:“她才十五一个小丫头,一心一意要给世子守一辈子,就算是门头儿低些,怎么也是有旨的。不过直心眼儿少了眉眼高低,光记着名节为大的教训,没体会别的。听她家人说,是一路水米不进,哭晕了好几回的。跪了两天两宿,昨儿还下了雨。这样虔心,虽说触了主子的忌讳,可也求福金念她年幼无知、一片愚诚,就……就遂了她的愿吧……”
“我倒想呢!别人好歹我管不了,暾儿的后嗣我能不管么?!这丫头是个明白人,换了胆小没见识的,王爷就能从此再不闻不问掩过去!她这么一来,我虽不能进园子,就不信皇上娘娘不知道。王爷暗抗也就罢了,总不成实实在在问下来,也能给驳回去?”王妃执拗的无视着姐姐的眼色,负气地发泄着。
“可昨儿听见前头说,王爷这回是动了真气,连哈大人都跟着吃挂落儿。本想把那孩子轰走,是看着人多眼杂才没办的。那孩子也是糊涂,她算个什么?在福金格格们进出的地儿跪着,也不明白个尊卑上下……”侧福金想起自己侄女儿的可怜与脑海中允祥激怒的样子,不禁又疼又怕。
“她算什么?算暾儿奉旨婚配的福金!还比谁低了不成?!暾儿这个年纪,要不是王爷拦着,还能落个现在这样儿……名不正言不顺的……他是嫡长子啊……得他的时候儿,王爷正是……”忆起往事辛酸,王妃泪作泉涌。
“奴才给福金请安,奉主子谕,叫侧福金到四知堂说话。”三个人正无言相对,只见外头允祥身边的首领太监张用成几步过来,在门外肃立道。
“……叫我?”富察氏立时止住哭声,满眼惧色望着王妃。
“走,我同你一起去!”王妃扫了张用成一眼,啜了茶慢慢说道。
“回福金的话,主子还有一道谕,说是侧福金要和福金在一处,就请福金宽心多歇着。若是福金一定要去,那就请福金去,侧福金就先回京回府里吧。”一席话毕,满殿都没了声息,半晌富察氏才愣愣地挪动了腿。至走出门,忽听见里头王妃一声长悲:“暾儿啊,额娘怕是要对不起了……”
 
“咳咳咳……”富察氏离四知堂还十几步远,就听见里头一阵呛咳,紧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外加瓷器碰响。“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又是那座庙里的神?!丢人现眼当众要挟!你去告诉他,有本事让他们顶个状纸大理寺门口儿喊冤叫屈去!就说我违旨悔婚、仗势欺人好了!哼!康王不是管正蓝三旗么?明儿你自己去告罪请辞差事,省得我动本参了费事!!”允祥像是感了风寒,沙哑的声音带着热喘,很不连贯。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一丝缝儿也不留。
“王爷快别动气了,万事也不及您身子要紧。您要处置下人,多少处置不得,真为这伤精神,主子怕是要跟您不答应了……”一个公鸭嗓儿,富察氏听这口气声腔却不像允祥身边几个人,还没等明白,又听那人厉声道:“你还不快滚儿!眼前花儿似的等着领赏呐?!”话音刚落,珠子帘子一通响,自己的阿玛僧格浑身透汗几乎爬了出来。
“侧福金,王爷叫您同僧佐领聊聊,这会儿皇上跟前苏公公正和主子说话儿,您候着也是白候着。”随即出来的张瑞朝富察氏一躬,顺手扶了一把站立不稳的僧格,“佐领可记着王爷的话了?再不成,您这顶子怕就真悬了。”
 
“好我的糊涂阿玛,你可真是油蒙了心了!王爷的脾气你是不知道的?怎么就敢撺掇着那个傻丫头挑这根弦儿来?!如今王爷、福金不对付,主子是铁了心半点儿都不肯让的,可等过后儿了,这气不还得撒在咱们头上,你让我……你让我往后怎么伺候主子呀……”富察氏拉着僧格进了配房,一下跌坐在炕沿儿上,连哭带埋怨,把个僧格折腾的焦头烂额。
“我不也是……为咱家好么……谁知道王爷这么……这么不把世子爷……”僧格垂头丧气站在一旁,为自己的失策百思不得其解。
“那王爷方才……和你说什么?”
“还不是说谁惹得事儿谁担着……他们一家子糊涂车子,王爷那么精明的人,自然知道是我……你是没听见,那一顿连损带挖苦的骂呀,差不丁点儿就连顶子一并摘了去。主子爷是千金之躯,屋里气归气,到现在也没叫人和那丫头说句话——怕坏名声啊。主子说了,你们富察家的姑奶奶不是有能耐么?那正好儿,我在成全她个三贞九烈的名儿!她不乐意回去我也不敢请她这个有圣旨仗腰子的贝勒福金走,跪死的这儿我上折子给她请旨立贞节牌坊!你听听,两头儿都堵死了。我跟你说个实底儿,要真是这孩子就跪这儿出了事儿,王爷不愿意认,皇上半句也不会怪罪。得嘞,胳膊永远也拗不过大腿去,还是我走一遭儿,让她爹妈豁出命去求她回家算了……”
 
“万岁爷听见您欠安,急得厉害,想亲自来怕不便,让您进去也不合,别人劝知道您未必上心,这才专叫奴才来的。”四知堂里,苏培盛奉了皇帝命,特来探望问候,一进门却便赶上暴风骤雨。及至打发走了僧格,他才特特看清了允祥的脸色,消瘦无光,倦怠异常。
“每有人来,我都叫他们代奏请主子安的。可我如今这样儿,一身避讳、行动不能自持,再加上……闲事扰乱……唉,我就是日思夜想,也没脸见皇上了。”苏培盛是雍正潜邸旧仆,跟允祥也是自幼相识的,私地里言谈之亲近,远非旁人可比。
“昨儿主子还同奴才说笑话儿,说您是天大地大,什么都不及面子大。不是奴才多嘴,一个小户儿人家的丫头,懂什么规矩礼数?您和她生哪门子气呀!万事不都看着世子阿哥么。您不叫她进来,她又是个死心眼儿,天长日久,万一出个事儿,不更扫您的脸么。”
“皇上呢?皇上要我怎么着?”允祥皱了皱眉,中指点着榻上矮几。
“万岁爷这不就叫奴才来问您,说您要是就跟那丫头致气,那犯不上的。您拉不下脸来,主子下道旨给您找个台阶儿;您要是为了怕世子娶了亲立嗣袭爵,跟主子那儿……”苏培盛呵呵一笑打了个千儿,“奴才先告罪了。主子说您要是跟这儿假客套,您再进园子,可小心着挨骂。”
“一语中的呀!”允祥几日不见皇帝,一听此语,大感知音。这些日子允禄、允礼、伊都立,多少人来解说过,却从未有人肯同他说这一层儿。兄长人虽不见,反心有灵犀,实在让他又欣慰又凄然,遂对苏培盛道:“你也不是自来就在宫里的,该知道外头世道向来就是恨人有笑人无。只你听见的,可有一个人不以为皇上待我太过厚恩了么?皇上不肯视我为二人,我却何敢一日不以臣下奴才自居?当年辞郡王,气得皇上半个月都没同我说话,可临了还是准了。说不忍心看我当老鼠,自己拉风箱……这回呢?还不是一样?弘字辈有爵的才几个人?四阿哥他们不也没封?乍冒出个永字辈的贝子贝勒来,我……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啊……”
“王爷这话主子都是想得到不到的了,也知道您为难,可还是怕您、怕世子受了丁点儿委屈不是?奴才这些年这么冷眼瞧着,主子登大位,待人个个儿都变过身份来,独对您还是原先一样儿。要不是怕您太离了群儿,依主子的性子,怕更是压不住呢……”
“我明白……往后我更体贴些皇上的心就是了……不过就今儿这个,你回去替我请个恩典,撮尔小事,臣,自可处置,不敢劳皇上驾了……”

第十三章

转眼便是八月十四,又一年中秋将至。雍正是个凡事赶前不赶后的人,知道十五又是一日行礼筵宴,故而之前批阅引见,繁剧倍于常时。其实往年也是如此,起初也不以为异,谁料年齿渐增,精神健旺之态确有不及。加之怡邸二十余日不曾视事,两人的活儿一个人干,尤觉体力不支,颈酸臂痛,甚为难忍。只得靠枕垫在肩上倚着,两三个精于按摩的太监左右伺候,忙个不停。
“万岁爷这样儿怕不成,您明儿还得御门听政呢,要不奴才传太医应诊吧。”苏培盛是这干子御前太监里最大胆的一个,可话问到第二遍,心里也还是哆嗦。
“叫他们没用!”皇帝仰着脖子,手里依旧拿着折本,看上去姿势十分别扭。刚侧身一说话,就顿觉钻心的酸痛,“哎唷”了一声,吓得正给他揉按的太监一阵手软。“你叫人去交辉园,”雍正想了想,也觉得这么着明天朝会仪容不佳,便命道:“他那儿上回赏过田文镜的膏药就很好——嗯,不必惊动他,找张瑞要去就成。”
“嗻。”
“主子,怡亲王亲自给您送药来了,这回在外头候着请见呢。”看过的折子摞了两摞时,苏培盛听了外头小太监的耳语,回来禀道。
“说了别扰他的,”雍正拉着的脸还是没能掩住高兴,“既来了就叫进来吧。”手一撑炕沿儿坐起来,腕子又着实抻着一疼。
“皇上圣安!皇上这些日子给的赏,臣一总儿谢恩了。”因是多日未见,允祥跪安礼毕又叩了头。举动之间是人都能看得出,二十几天内,这为本就清减的王爷着实又瘦了一圈儿。一身夏装的补服,配上这已是见凉的天气,倒像是披了件单斗篷,弱不胜衣。
“真是稀客,要不是知道朕不舒坦,怕就堪堪的能绷到二十七天吧。”雍正把折子堆往边上推了推,示意允祥坐在身边,凝神端详着他道:“眼圈儿还黑的呢,不是着了寒么,怎么还穿这么单薄。”
“下了轿就进屋子,倒不觉着冷。皇上没下旨,谁敢换冬装啊,里头塞着棉花见驾,也忒不成恭敬了。臣吃了那么多皇上赏的参,都快成热症了,现就还有些咳,别的都大好了。其实是早就想进来的,可一来一身晦气不敢入侍;二来估量着这个病状,也难帮皇上分多少忧,就干脆多盘桓几天。不过再怎么明儿好日子,也该来先给皇上磕头的。”允祥说着招手叫过后头一个手里托着珐琅累丝象牙镶边儿紫檀木盒子的太监,笑着打开盒盖儿道:“皇上这两天怕是又累着了吧,昨儿见着廷玉都是一脸倦色,更别说您了。”
“嗯,昨儿见了三拨儿人,看了四十多份儿折子。”雍正让人伺候着解了领间纽子,熟门熟路的转过身,由着允祥用黄酒擦过脖颈两肩,又拿了生姜片儿慢慢捂着,一阵清凉过后,就觉松泛了不少,自己活动着双手道:“还有给你寄信的那伙子人,道恼的帖儿雪片儿似的,亏他们知道得快,怕不都是京里的枪手代笔的?你是吃凉不管酸儿原封不动往朕这儿送,害朕又添了三分累。下回再有启帖什么的,你自己看了,相干的再拿来。”
“臣不敢,臣给皇上当个暗信差就罢了,哪儿敢真就不经皇上私下与外臣们联络交通的。”允祥一手轻按着姜片,一手从腰间取下荷包递给苏培盛,指指盒子里的膏药,让他“用火裢略烤烤”,又对雍正笑语:“不过皇上可万别嫌累就叫他们免了这一宗儿。不知道的人一传,还当皇上弃臣如敝屣,又要杀伐决断了呢。臣实实受不起这个议论。”
“你看看,还撤不得了,我这不自找一份儿麻烦么。”等肌肤干透,膏药也烤得有些微燥,雍正只觉风池穴出一麻,便知已是贴好了,待太监服侍着整好衣领,又要再仰着,却被站在身侧允祥一扶:“皇上再看东西使不得,总靠着坐着躺着也使不得。您这是痼疾了,推拿敷药都是治标,还是多动动舒筋活血的好。臣斗胆请皇上今儿不办事儿了,皇上可准么?”
“嗬,好厉害的大夫!你自己的病这么讲究起来,省朕多少心呐!”雍正没奈何的伸伸臂膀,让人穿好了靴子站起来,指着允祥向苏培盛道:“还有什么你们听太医吩咐,朕先出去转转。”
“皇上……”允祥回头冲着拾掇东西的众人说了一句:“明儿梳辫子时候儿靠上点儿,别碰着了。”便几步跟了上去。
“你这几日不在,六十的身子像是也不大好,朕太忙没顾上问,咱们这会儿过去瞧瞧,就当疏散疏散了。甘珠尔前儿叫皇后接进来,该当也是在那儿的。”走出闷了一天的四宜堂,雍正却觉得一阵心舒意朗,忽然慈爱大发,想起了他的幼子福惠阿哥。
“是感了时气么?这些天京里京外说是无人不病的。臣还想着,若是西北也这样儿,可就难办了……”
“是啊,朕也虑这个,岳钟琪进京,你想着给他带上几个好大夫,太医院的不够使,就叫各省荐民间的来。银子你支内币,先不动户部……”两人一路说着,转了个弯儿,就到了福惠平日起卧念书的地方儿。因雍正的殊宠,每逢圣驾往圆明园,他便跟了来住下,行动皆随御辇之侧,与久留宫中的哥哥们大为不同。
“公主……公主息怒,阿哥们都小呢,您要真格的生气走了,阿哥们脸上不好看……”站在殿角边,只见书房帘子一掀,四公主扬脸儿走出来,几个太监尾巴似的跟在后头,点头哈腰求个不停。
“不说病着么?我看都欢实得很呢!皇额娘叫我看病人,没叫我当老妈子哄着他们高兴!这书可是我偷偷儿从父王那儿拿的,现叫他们糟践的这样儿……你们……你们等着挨板子吧!”
“公主……啊……奴才们给万岁爷请安……”太监们还要再说,间有一个侧目的,猛看见不远处站着皇帝一干人,腿脚儿一绊,立时跪了一片。
“谁把咱们姑娘气成这样儿啊?说出来朕打他们板子!”雍正自己女儿接连早逝,先后养了允祥两个嫡女在身边,先一个于登基前已指婚给伊都立之子,委屈没得着公主的名分,又早早儿死了,故而待这个怡邸的小格格尤为宠爱,加之公主性子极类乃父,生性敏慧,学而兼优,在宫中各处亦是个人见人爱、人见人怕的主儿。此时发起脾气,看着奴才们惊恐,连皇帝也不禁笑起来,走过去接过公主手中一本儿盖着怡邸藏书印,湿淋淋撒了茶水的宋版《汉书》:“好可惜了儿的,不知你父王费了多少精神银子才淘换来的。偷出来还弄得这样儿,这个情儿朕可没法儿帮你讲了。”
“汗阿玛圣安。”公主低眉顺眼掠过叹息不已的允祥,小声向着雍正道:“是父王看了放案上的,我看入了神,就拿出来了。方才带过来看,六十和甘珠尔抢东西,打翻了茶盏在上头,就这样儿了……”
“六十好了么?什么东西这么金贵,还用得着抢?”雍正说着已是迈步进了殿,两个孩子听见外头声响早已跪了迎驾。只是弘晓一手按着个小玩意儿,惹得福惠不住向身边瞟去。
“既是病好了,大白天怎么不读书?你们俩师傅谙达呢?”皇帝佯怒坐在正中座上,指了公主手中的书:“先说说看,你们作践的是什么书?方才四丫头看得哪一篇?是个什么人物儿什么事儿?说得不准两桩一并罚。”
“回汗阿玛,四姐看的《汉书•西域传》,正看乌孙国一节,解忧公主继细君公主入藩,通两国之好的地方儿!”福惠是最有捷才的一个,身子一挺,朗声作答。
“哦?”皇帝极惊异的看了允祥一眼,“这丫头看的倒偏。读《史》、《汉》该先读前头君相的纪、传才好懂啊……”
“臣是因为西边儿的事儿才读这一卷的,她么,想是……”允祥询问的目光夹着赞许投向女儿。
“我正学蒙古话呢,想瞧瞧他们这七灵八怪的怎么个来历。没想叫这两个猴儿似的,正把解忧这页弄污了……”公主抱着自己的书,心里还是极不忿两个闯了祸的孩子。
“对了,朕还忘了问了,抢的哪门子东西呀?拿来朕瞧瞧。”
弘晓眨巴眨巴眼睛,拿了手里的物件儿小跑着到皇帝身边,特意低了头不看比伯父更严厉些的父亲:“是皇父赏我的自行虎玩意儿,六十哥哥非要。”
“我……没非要,就是看着怪好的,想……”福惠急急地解释着,却看见皇帝正极亲昵的抚着弘晓的小辫子,情知干叫屈不成,忙冲着允祥道:“汗阿玛方才说,知道四姐看得什么就罢了,说不上要罚!”
“六十说得是,甘珠尔还没说呢!”允祥一个莞尔,只好为侄儿权充回“青天大老爷”。
“嗳,六十已经说过了,还叫人家说什么呀?”雍正向来极疼弘晓,如何忍心施惩,便笑道:“甘珠尔和你父王一样,都是虎年生的,所以朕才赏了这个嘛,六十怎么不知道让着弟弟?”
“那皇上是什么由头儿赏得来着?”允祥眼看福惠委屈的什么似的,更要考较一番以示公允。
“是我背得下杜工部《三吏》……”弘晓素来腼腆,见父王发问,还有些胆怯,拉着伯父的衣襟弱声一答。
“好!你要能背刘细君在乌孙所作之歌,今天便不罚,若不能么……这玩意儿就请皇上转赏六十,怎么样?”允祥拿过公主手中的《汉书》,笑问弘晓。
“这太难了,朕看就背……”雍正刚要帮忙换题,只见弘晓已是站好了,还有些奶气的声音颇具文人情致:“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悲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难得!吾家有子建也是美谈啊!”一歌咏毕,满座击节,雍正对着弘晓一阵称赏,又笑问:“甘珠尔可有史书上倾慕的才子?”
“回皇父,是正始何晏!”
“果然是魏晋人物,皇上十猜九中。”允祥饶有兴味的看着几个孩子,心情亦是大好。
“不好,你这立志就不高,不过是个‘粉侯’嘛。”公主为报毁书之仇,很欲极力抢白之。
“四丫头知道‘粉侯’啊!给朕说说,什么叫‘粉侯’?”雍正一口茶咽下去,笑得差点儿没喷出来。
“汗阿玛……”公主顿时大窘,低着头又不敢嗔怪,正不知所措,忽听边上福惠兴头的跑过去拉住允祥。
“叔王,我记得‘粉侯’就是咱们大清的额驸吧!”
“哈哈哈……”笑声顺着书房,立时传遍了整个圆明园。

番外之弘暾

“王爷,已经卯正了,您叫了陈侍读……”隐隐约约的,我耳畔响起张瑞的声音,那么弱,又那么清晰,只因除此而外,房中别无声响。
“知道了。”阿玛迟疑的应着,半晌,脚步声动,却显是未曾转身。一步、两步……碰上书格的边沿,站住了。“你去,请陈先生稍候……”又是一句,紧接着,门帘声响,屋子里便只剩下躺着的我,和站着的阿玛。
“暾儿,你昨儿……就算指亲了……”金石般的声音,从阿玛口中吐出,那么自然而又艰难,逼我尽力睁开眼睛,双目却又似乎被死死粘住,不能自如。忽然,一滴仿佛雨珠儿似的打在我眼睑上,涂了一层蜜釉一般,滑润异常。慢慢的,睫间世界清楚起来,我看到阿玛的羸弱的背影,正对着的,是我的经史子集。
“父……王……”我自以为嘴唇动着,却并没听见呼出的字眼,当我再欲拼力时,汉玉的带钩碰响了盘龙金钮上的佩饰。威严,由这一地,就要遍布交辉。
我闭上了双眼,那水珠儿还在,又顺着脸颊不住地流,终于如隽永之溪水,虽无声,却不可抵止。
阿玛的眼泪,我只另见过一次,与我无关,我却至死而不能忘。
那是康熙五十九年,皇祖的缄默和叔伯辈的坚持似乎都到了难以触及的极限,阿玛和四伯父的往来一日少似一日,我往雍王府时衣裳里的信札,却一篇厚过一篇。即便这样,四伯父每每都叫人过府来接,只因八伯父府第,是我的必经之路。
阿玛的三十五岁寿辰就是在这一年,却正赶上皇祖北巡回銮。赏物没有不说,各官同往迎驾,连个叩头行礼的人见也未见。阿玛迎辇还宫,回府已近天暮,一身白袍,全无喜气,只是闭门读书,任人不睬。
“怎么这副脸色?嫌来晚了?一路风尘总要沐浴更衣一番,要不怎么给你贺寿啊?”不知是第几次奉了额娘的命,我又一回趴在了阿玛的书房门外,却惊奇的瞧见了刚刚随驾回京的四伯父,茜红色的袍子,灯烛交映,显得格外鲜亮。
“四哥刚到京,就不累,您也不……避讳点儿么……”阿玛起初是声颤,而后干脆颓然歪在椅上,又拿起了书。
“大生日的看李义山,好不吉利的。”四伯父生合上阿玛的遮掩扔在一边,还要再说,却像猛看见了什么,停了许久道:“刚回来匆忙没备礼,给你改个字儿,算是借花献佛了。”说着,笔墨一挥,灯影下,那份儿洒脱自如,似非阿玛所能及。
“四哥……”阿玛浑身都抖着,泪水扑簌而下,手紧按在书上,却依旧不能自持,半日才压得极低地道:“我这个身子骨儿,若是有负所期,就还望您……代宣夙志……”
“胡说!哪儿学这么没出息!你才多大?我都能等,你有什么不能的?!”四伯父撂下笔,目光熠熠的看着阿玛,那副意气之态,全不像个年逾不惑的老熟宗藩。
“戒急用忍……我知道的……方才是说昏话呢……”阿玛一时略平复了些,依恋之态顿增,脸上满是病态的潮红,却强忍着:“千难万难,我总不再叫您操心就是,黑介路难走,眼睛也不比白天少,您就……先回吧……”说罢起身便拉着四伯父往外走,唬得我急躲在高柱后头,等影子远了,才蹑着脚进了书房。
条案上,李义山的集子静静躺着,上面有阿玛雍容贵雅的行书,只是提顿之间,满纸积郁——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不,那个“一”字已被鲜亮的墨迹抹去,换了狂如谪仙的“半”字……
更鼓敲了一响,十二岁的我连后面几句也通通记不清了,只忆起这是崔珏哭小李的首联,却从不敢查证……
三年后,已是天子的四伯父由阿玛陪着到上书房考学问,二十一叔恰为我解了数年之惑:“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怡王是很爱这诗的吧?”四伯父对着阿玛不可察觉的一笑。
“臣躬逢盛世,哪能爱这样的句子,臣是不才未为明主弃,多病不见故人疏啊。”阿玛会意的回应着,眼睛里的话,也只有四伯父可以明白。
 
自四伯父登基,阿玛便日夜案牍,鲜有空闲,连晨昏定省也给我们免了,只偶有召唤,问安小谈而已。四伯父待阿玛,是我所读史上,从未见过的,事事必要举朝侧目才算罢休。阿玛每每惶悚,却又有口难言,必得竭力倾心,直入无我,才能得片刻安然。我为人子,凡请安时必见批阅纷纭,药香与墨香并溢,心中无能之愧便涌上心头。可直到有一天,我隐隐的知道,这愧疚,此生怕是补之无期了。
雍正四年九月,已是我躺在病榻上的第二个秋天了。大哥一脸欢喜的来说,四伯父为三弟指了日渐炙手的云贵鄂总督侄女为配。我听了只觉得一惊,且不论这女子如何,半个月前,额娘那异样的笑容,分明告诉我,四伯父想让这天下第一总督家的格格,作日后的……怡亲王妃。
满心的疑惑,我看着十四岁不到的三弟迎娶新妇,看着奔走大员们艳羡的目光,看着阿玛吉服冠下百味的笑容,看着谒见时四伯父难以掩饰的惋惜……“二哥怎么不娶个嫂子回来?”甘珠尔嬉笑的问话被额娘尴尬的严词止住,稚儿的哭声逼得我不得不站在四知堂外。
“她阿玛不过一个休致的微员,同你不般配么……”阿玛轻描淡写地说着心照不宣的谎话,低头又写一阵。
“父王……”
“你这样身份,当志存千里才是,就这么急着婚娶么?”阿玛再抬起头,面色微微不悦。
“不是……儿子是……”我急不择言。
“王爷,外头新放的正定总兵,说奉旨请训。”张瑞走进来,躬身禀道。
“叫他进来。”阿玛答应着,挥手对我道:“你去吧,药别误了用。”
 
“世子殿下……”一日昏厥多次的我睁开眼睛,恍惚中,阿玛身边站着两个朝鲜使臣,纯正的汉话,轻唤着。
“吴先生辛苦,小儿渐愈,实在多承回春之力了。”阿玛长呼一口气离座,正欲执手礼谢,两人却双双长跪。年长的一席怪语,另一个似是译官,哀恳阿玛准他们事宜若干。阿玛笑而不答,一个送客的手势,后头常明大人便硬请他们出了门。
“父王……”我只想坐起来看看阿玛,看看为我延医寻药,不惜以国事自难的阿玛,却被轻轻的按住了,一匙参汤递到我的嘴边。
“好生歇着吧……”眉宇间,竟是那种对孩童的,全没了责难似的期许的慈爱。
“父王别为儿子变了国事……回头皇父……”我知道,阿玛是信天命的,但却对尽人事,报有最大的执拗,这和四伯父极像,否则十余年挣扎,难有今日。
“这不是你想的事儿,放心,大清江山万里,藩属无数,就是变,也自能变出良医来。”阿玛的笑,那么随意而坚定,和我所窥见的那个夜晚,有天壤之不同。他已经熟悉于安排一切,除了四伯父,没人敢有丝毫质疑,而四伯父则从不质疑,至少为第三人所未见……也就是因为这,我之后听到的议论,依旧是阿玛力拒为我指婚的圣命。那是去年,我十八岁。
 
阿玛临走时说什么?“你昨儿就算指亲了?”我知道,四伯父再不会太难为阿玛,额娘是精明的,却无论如何也真正占不了上风。是阿玛的回心转意么?还是……我心中的恐惧油然而生。一个安慰,一个极违心的,只在于舐犊的安慰。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个中三味,只是不知道,今天过后,天命破尽人事之后,阿玛,又当如何处之呢……

第十四章

福惠先天就是个不足,身子素弱,也是个整日抱着药罐子的主儿。如此一来,四书五经的正经学问便没人同他较真儿,八岁的年纪连个专门儿课读的翰林也没找一个,只以呵护备至多加调养为务。虽说如此,这孩子慧根却是极好,零碎的诗书竟是过目成诵,不过那份儿倚赖撒赖的不肯用功,比起弘晓的书墨独嗜、雅趣天成,到有几分淘气任性情的意思。
连着几日又病,皇后特意嘱咐了不准难为多背书。闲来无事,便和四公主一块儿学围棋,没几天,已是超了数日不来的弘晓一筹,初学正是瘾大,好容易见了高手,哪里就放过了,三个孩子遂硬求了雍正同他们“手谈”论个输赢。
“好,要能赢了朕,一人一个重赏。”一时间龙心大悦,雍正盘膝坐在炕上,拈着白子儿对允祥道:“好歹瞧着他们输得惨了,就是支一招儿也使得。”
“皇上放心,臣自当观棋不语,随他们违了君臣之礼去。”允祥调侃着一笑,摸了摸福惠的头,自走出内殿站在阶上,命人“传给八阿哥主脉的大夫来”。
“臣等请王爷安。”片刻,两个五十多岁的太医前后走来,为首的是左院判冀栋,跟着的是京中第一名医刘裕铎。两人现就在耳房伺候,这让允祥觉得有些怪异。
“我看八阿哥脸色虽红,却不是滋润的模样儿,你们诊的脉,这回是怎么个症候啊?”允祥抬手叫二人起来,沉吟着问道。
“回王爷,阿哥这回病的症候,和京里的时气一样,憋闷咳喘,还有些发热,前儿已是好利索了,今儿王爷见着,怕是读书又有些累了……”冀栋听允祥问话,向后看了刘裕铎一眼,忙低头答了。
“既是大好了,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常住园子里不忌讳么?”允祥疑惑的目光扫过他,口中已带了压迫。
“王爷,是臣的愚见,这些日子,阿哥要日日请脉,停不得。“刘裕铎向前一步抬了头,从容对答。
“你不是……去西边儿看岳钟琪的病了么?才回的?”
“是,臣初十到京,昨儿奉旨给阿哥会诊。”
“那你以为冀栋说得如何?”
“回王爷,依臣看,阿哥的外状似与时气症候相近,但内里又不全是,倒像是往日旧疾带引的似的,臣来的日子浅,还不能就定,不过同院判商量了,不敢须臾离人。”
“要是旧疾带累的……可要紧么?”允祥眉头皱的愈紧,接问道。
“王爷明鉴,要紧。”刘裕铎素来直率人,不论对谁,医者之心,总是不变。
“你奏过了没有!”允祥看着冀栋,气也气不得。他深知太医们应诊紧要人物实在是个难办的差,说重了说轻了都是事儿。自己又屡屡教训万事以圣心为念,除了刘裕铎这样“轴”人,谁又能真个据实直言了。
“臣奏的就是……外象,臣愚钝,没瞧出……”冀栋正苦刘太医是怎么使眼色都不管用,听见问自己,也就只好吞了热茄子一般应答。
“外松内紧的治,懂么?回头裕铎定方子,你参酌。阿哥于皇上怎么着你们也知道,可小心着了!”一句话,两人的身份便倒了个个儿。
“叔王……”两个太医才走出几步,里头福惠急急忙忙跑出来,拉着允祥便走,一看就是搬救兵的架势。及至到了跟前,早见棋枰上白茫茫一片,公主比划着象牙子儿,不看棋盘,只回头望眼欲穿的瞧着父王。
“怎么样,等着你挽狂澜于既倒呢。”雍正品着茶,打了胜仗似的洋洋得意。
“棋分九品,皇上已是‘入神’了,他们三个‘守拙’‘若愚’‘斗力’,皆在三品之下,臣也不过‘小巧’‘用智’而已,还是别自取其辱的好。”允祥接过公主手里的子儿,随意一落,紧接着笑推了枰对垂头丧气的三人道:“算是我替你们输了,就不必这么没脸了吧。”
“也不用如此自谦嘛,‘通幽’‘具体’还是有的,不过赢朕的时候儿到底少些。”雍正一时拊掌大笑:“怪不得方才逃了,真是怯阵不成?”
“临阵脱逃倒不至于,臣是叫造办处拿了吉林新进的虎皮看看。那个自行虎白绫子上画得总是不真,不如做正经虎皮的好。”允祥微微一怔,一眼看见桌边上的自行虎,顺口搭腔。
“还有那个面目,要在欢喜些才好,肚里安上风琴,一走碰了消息儿,看能奏曲子不能。顶好是在重阳前得了,赏这两个小东西,免得再抢着毁了你的宝贝书,叫朕的小闺女儿挨抱怨。”皇帝一听这话,顿时童心大起,拿着那稀罕物件儿前后左右捉摸一通,和允祥商量着给子侄许愿。
“汗阿玛都不赏我。”公主是个极有心的人,趁着他们闲言,竟自己站在棋枰边复起盘来,听见这话,不免撒个娇免得冷落。
“赏你还能赏这个?等朕得了空儿,还是挑个‘粉侯’赏你吧。”雍正一阵仰天大笑,起身带着允祥走了出来。
“皇上久没见这么高兴了,往后得闲儿,很该多叫他们承欢膝下的,累了倦了说笑一番,也不耽误什么。”出了福惠的小书房,允祥将手一让,两人朝后湖边走去。
“是啊,为人子女若是真孝顺,就最是不长的才好。等大了,反倒没趣儿,于亲于己只剩下添烦恼,就像咱们同皇父,唉。”雍正比兴之间,深为感慨地摇摇头,一想又觉得自己好没来由,便又笑起来:“朕这么看着,四丫头还真有几分不让须眉的意思,实在是既肖乃父又肖朕躬啊。有这么个大气懂事儿拿得起威势的闺女,何愁招不来个服帖能效力的东床呀。”
“皇上过奖她了,从小儿娇贵的不堪,任人不怕的。所以这事儿还得先跟皇上讨个恩旨,往后的额驸家必得是皇上一力拔擢的才好,怕是受恩浅的人家儿,娶不起她这样小祖宗,到时候真给了勋旧大臣家没脸,臣反该为难了。”
“这个当然,朕的意思,门第要相宜,人才要配得上,得是咱们使着便当要施恩的,还得明白礼数知道主子奴才尊卑上下,叫这丫头既不荒废了人才也不能委屈受气,你说呢?”
“皇上这个难为人啊,明儿臣上吏部兵部理藩院开履历去得了。”允祥一听名目如此繁多,不禁失笑,不过细细想来,也是深以为然,便道:“那就保不齐远了,到时候儿娘娘那儿还求皇上帮臣说项几句。”
“远也不定非他去,就去了也能调回来嘛。妇人见识,听这个还有完。再说,这丫头的志气,朕看也不是寻常儿女子事能约束的……”
“万岁爷,您瞧那儿,八成主子娘娘也来看小阿哥了。”苏培盛一声提醒,二人才知道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到。圆明园关防禁忌较宫中少了许多,湖泊花径又觉敞亮,内外之界便不那么分明了。
“奴才请皇上圣安。”不远处的皇后也是一眼看见这边,几步走过来屈身行礼。
刚编排了人家立时就见,倒叫雍正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忙命随侍宫女“扶皇后起来”,又笑对允祥道:“虽说朕在这儿,给你嫂子见个家礼也不妨。”
“是。”允祥应着忙上前一步,跪了叩头:“娘娘凤体康泰。”
“快免了这个客气吧,十三弟看着真是……愈发清减了,可得好生调理着才成。”皇后早侍潜藩,对这个自来给兄长当小学生、形影不离的弟弟颇有长嫂如母的意味。虽说皇后如今圣眷不算上佳,但就允祥而说,偶尔相见时,也断不肯恃宠恃权稍有丝毫不敬的。这会儿听见问候,忙躬身回道:“您知道,臣这个身子骨儿打小儿就这样,要不是皇上赐医赐药的,还不知怎么着呢。”
“要我说,自己的身子,家里的事儿,多少抽空儿也得顾着点儿。皇上也不能老紧着一个人儿使不是。今儿本想找他媳妇儿过来说个话儿,谁知道人家心里不爽快,西山歇着去了。皇上还得劝劝十三弟,给人家个台阶儿下才好啊。”
“有这事儿?”兄弟俩从来无话不说,家务长短也概莫能外,一向碰上这路棘手,皇帝是决不会置之不问。
“是……是前些日子弘暾的事儿,着实心里过不去,臣叫人送她庄子上住住,散散心也好。”
“暾儿和别人到底不一样,别说她当额娘的,乍听这么个信儿,我这心里都好些天不舒坦呢。你再处置得千妥万当,那也是后头话了。总得体谅着点儿,当娘的不容易。”皇后知道,说到底,雍正同怡王都是幼年失恃,孝恭仁皇后名分上是皇帝的生母、允祥的养母,总归缘分不深,故而母子之情的体会,总于常人殊些。
“皇后说得是,齐家治国嘛,你这个面子比天大的毛病,也要改改。”雍正想了一下,回头叫过苏培盛道:“去传旨给海望,今年怡王福金寿诞备的赏物,照往年加一倍,九月初八做得了,着张起麟送去。”

 第十五章

“……贤藩内职,妃素能赞襄,恭勤不怠,殊为可嘉,今当寿辰,著赏八仙庆寿自鸣钟一件、庆云捧寿薰冠炉一件、象牙金累丝五供一件、珐琅簪九枝、嵌珠石金胎珐琅簪九枝……”交辉园中门内,四品总管太监张起麟站在正中,左边一字排开长长一溜条案,珐琅、珊瑚、玻璃、象牙……各色珍石奇料做的福寿物件儿依次摆来,直延到庭院深处。
“奴才叩谢皇上天恩。”一叠冗长的折子好容易念完,怡王福金在众人的簇拥下叩了头,扶着有些发酸的腿站起来,一副端庄娴雅的仪态,脸上的笑容却有些难以掩饰的发僵,侧身示意使女递去一封赏金,随道:“谙达得空儿,喝杯茶再去吧。”
“老奴也长个脸,贺福金千秋了。“张起麟康熙时便是总管,在宫中威望甚高,人却谦谨恭顺得很,这会儿接了赏,忙几步趋到下首儿,扯了袖子便要叩头,反叫王妃拦住,命人扶了道:“谙达是先帝爷跟前服侍过的,这个礼,我万不敢当。”
“这是福金体恤,当奴才的可不能这么想。‘一岁主,百岁奴。’是自来的规矩,奴才打进宫就不敢忘这个理儿,只可惜如今的人们倒都不记得了。就好比今儿个,福金明儿千秋,您这儿怎么反比往常瞧着冷清了似的。许是奴才记性不好,按理这日子口儿,怡王爷旗下的大臣护卫官儿太太们,都该来请安磕头的。奴才来前儿还估摸着,少说也得上百口子的热闹呢,怎么就连个人影儿也不见了?这么眼睛里头没主子,明儿怡王爷能饶了她们男人?”张起麟赔笑着站起来,依旧还是打了个千儿,眼睛看看前后,故作不解的问道。
“谙达这可冤枉人了,一早儿就来了好几拨儿,我母妃嫌心烦,都打发了。”回来贺寿的四公主站在一旁,一身粉红色元狐翻领儿的宫装,与满园的淡妆素面相比,很是夺目。
“这么大个姑娘,哪儿都有你答茬儿。”王妃瞥了公主一眼,冲张起麟道,“王爷喜静的,离主子园子又近,太吵嚷了不好。”说把自己扶着使女在前,先挑了帘子进屋。
“这奴才可就得卖个老了,好日子必得热热闹闹的才叫好日子呢。就比方公主今儿穿了这身儿给主子娘娘看,说贺福金的千秋,娘娘就紧夸公主孝顺懂事儿。您欢欢喜喜的,怡王爷也高兴不是。”张起麟早瞧出王妃对四公主的装束不满,眼见小姑娘一片孝心要落个埋怨,忙就帮着开解。
“谙达敢情是王爷请托来的?”王妃极不自然的笑了笑,一指边上的座位,“那就请坐下说吧。”
“奴才是什么人,福金跟前哪儿有奴才的座儿呢。”张起麟不比苏培盛一干御前新贵,是最讲究上下礼数的,百般谦让不依,也只让人拿了拜褥席地而坐道:“不光王爷,就万岁爷、皇后主子,也让奴才劝福金来着。”
“我……我怎么受得起。”王妃惶然站起来,又踟蹰着坐下,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福金为着世子的事儿难过,是人都能体会的来,更甭说王爷了。您是不知道,这些日子王爷精神总不好,身子也不得劲儿。朝会跪得长了,脉象虚得吓人。前儿引见侍卫,竟连人也带错了。王爷是何等精细人,多少年了哪儿有这事儿啊,还不是一头儿心里苦,一头儿硬撑着。头一遭儿朝廷百般离不得,二一遭儿为安慰福金的心么。”
“那皇上……怪罪了没有?”王妃初说到伤心处,只是垂泪而已,听到此时,心里一颤,忙住了声问道。
“哪儿能呢,主子心疼还疼不过来呢,叫太医开了好些保养精神的药,亲自看着用过了才罢。不过这是内廷的事儿还不要紧,要是引见外官错了,就难保外头人不议论,随没人敢摆明了混说,到底王爷面子上不好看。这不,王爷为世子的丧歇了二十七天,万岁爷那儿就忙得昏天黑地的,这回就是说出大天来,王爷也是不肯告假的了。只能一边儿苦心,一边儿劳力,耗着自个儿身子吧。现在这样儿别说旁人,就奴才看着,心里都难受。”
“不瞒谙达说,我昨儿才从西山回来,还没见着人呢……为了暾儿的事儿,我是着实顶撞过王爷两回,静心想想,自己也悔,只不知道王爷竟这么……”福金听了这些话,早已忍不住泪水,帕子捂着脸,浸得透湿,哽着嗓子道:“要真为这些损了精神身子,耽误了大事儿,那我这罪过,可怎么赎啊……”
“福金也别这么说,您瞧万岁也赏这些东西来,说穿了还不是王爷惦记您,放不下么。给造办处的谕是奴才传的,做什么、什么工什么料,选的珠子玉石,都是王爷亲口定的呢。还不就盼着您松快松快心,好生过个寿么。您要是欢欢喜喜应了,王爷的身子怕也就好一半儿了。”
“谙达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那就这么着吧,请谙达转禀王爷,明儿主子跟前儿的庆贺完了,就请王爷回来,我叫他们预备了戏码儿玩艺儿伺候,要请什么人,也请王爷谕下,保准热闹过个节气生日就是了。”王妃虽是女子,到底是知书识礼会转弯儿的,日子长了,意气之争自然淡了。怡王这样的身份性子,服软儿曲意断没指望,能转寰着达意示好就已经难得了。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争,受益的也是旁人,她的儿子——终究是看不见了。何况这里头还掺了帝后的意思,脸面上已经光鲜得很了。
 
转天便是重阳节,雍正一早受过群臣拜贺,叫了顺眼的王大臣们泛舟赏菊。时近晌午,允祥就推说公事请辞,皇帝心领神会的一笑,另赐了饮馔送往交辉园。
交辉园内,此时也是一派热闹,允祥为了福金高兴,一色请了福金娘家眷属与寿,连自己最不待见的小舅子关柱也邀了来,一众裙带官个个与有荣焉,兴高采烈坐等允祥回来开筵。
“回福金,主子下来了!”一身香色亲王妃冠带的怡王福金坐在戏楼内阁正中,听着妇人们说不尽的奉承好话,人总是如此,起初就算有些强颜欢笑,这样的气氛下,也渐浸得心绪打好了。正应酬着,忽见一个小太监飞跑过来,一个千儿打在地上,喘着粗气报了,便忙带着自家女、媳迎出来,行了二肃一跪一拜礼。
“这就是了,今儿好好儿乐一天,也不妄我这份儿心,啊?”允祥笑着扶起福金,向后招招手,只见四个人小心翼翼抬了架花梨木的金边儿玻璃插屏进来,轻轻放在当地,顿时满处惊赞之声。“这是粤关进的,如今天下,除了这个,总共乾清宫、养心殿、四宜堂、万方安和各一件,皇上前年赏了我,摆在外头着实招忌,你这儿放着吧,算我今儿贺礼了。”
“王爷真破费了,您身子万安精神好,比什么都强呢。”福金谦然一笑,“王爷快前头去吧,你在这儿,我的客都躲着拘束呢。”
“弘晈呢?我怎么一晃没见着人呐?”允祥点着头要走,又停步随意的一问。
“他媳妇儿病得愈发重了,园子里人多,怕她闹得慌,前儿叫弘晈送她回京里养着,我知道这孩子不比寻常,这不就让晈儿亲自看顾着么。”
“嗯,这么着很好……”允祥答应一声,漫步来到首席正位,和众人寒暄几句,把备好的戏码略看了一眼,轻一颔首,台上随即鼓乐声一片。
“王爷,皇上昨儿赏见,听意思,像是想调奴才西北,您看……”伊都立持着酒杯,在允祥席前上过寿,一膝跪了在身侧,小声问着自己仕途前程。
“你这人,就是乱揣测,什么叫听意思啊?皇上万机无暇,有工夫跟你猜闷儿?想讨差事就直说,不必这么套我的话。”
“奴才不敢……两年多没处给主子出力,自己实在愧得慌,奴才当过几天晋督,好歹也还知道些情形进退,王爷……”
“主子……”伊都立的体己话还没说完,外头哈达却不知怎么避了人走进来,皱着眉打了个千儿,又看了伊都立一眼。
“再说吧。”允祥会意的一点头,伊都立便颇知趣的退了下去,哈达几步上前低声道:“刚园子里的信儿,说八阿哥急症,不好……”
“怎么叫不好?”允祥身子一侧扶了椅柄,一扫四周,又坐得实了,“谁说的?”
“是冀栋遣了人来,说一面奏闻,一面请主子的示下。他说阿哥这两天弱症本好多了,今儿不知怎么着,竟一下子人事不省。早上大礼,下头人就没敢奏……”
“知道了,你叫人预备好了,我慎一慎就进去。”允祥定神吩咐了,边装着听戏品佳肴,边想着离席的说辞,刚思量好了站起身,就听外间一阵躁动。还没等问明,只见御前两个首领太监颜色不是颜色的撞进来,“有旨,着怡亲王即刻入见。”
“嗻。”再顾不上想旁的,允祥一个头叩下去跟着来人走了出来,急问道:“为八阿哥的事儿?”
“回王爷,八阿哥……薨了……”
“什么?!!”
“万岁爷刚要驾临,还没到……就……”
“……”
“王爷……”
“叫他们都停了!都去顶!还素服!”允祥愣了半晌,突地一指里头的歌舞升平,又一把扯下自己金黄色的团龙外氅扔给张瑞道:“用蓝的……”

第十六章

“这个,还有这个!都随他去!”暖隔里,皇帝凄冷的声音伴着纸张磨响。一时间,苏培盛在前,三个小太监各持了几张墨迹出来,都低着头,直走到允祥眼前,才恍然行礼。
“去化给六十么?”允祥随手翻看着那几张习作,画则梅兰竹菊,清雅颇见文气,字是赵体的,很端秀圆熟,与福惠所习相同,却绝非孩童之作。其实这一处他一向奇怪,圣祖楷模,皇家子弟连同雍正,都是一笔董书,怎么特特有命福惠临赵呢?
“是,主子叫拿了去给小阿哥看的。”苏培盛替允祥解了外氅向内一指,“信儿忒急,主子那儿……您劝劝兴许还成。”
“嗯。”或许已经明知,却仍忍不住问了一句:“这谁的字画儿?”
“是……先头皇贵妃的,主子一直叫人收着,小阿哥没见过……”
“唔,六十跟前多念叨念叨,让他明白皇上的苦心……”
 
四宜堂里静静的,雍正低着的头埋在折子堆里,压迫的整个屋宇没有一丝活气。自鸣钟“当”的一声响,足可把两腿发软站着的内监们吓得五脏移位。允祥直走到榻侧,才无声的行过礼,侍立一旁。
“广东,杨文乾也殁了。”皇帝握着手里的折子,眼睛只见一条缝隙。
“……正当壮年,才识都是好的,可惜了……”怡王一惊,半晌才幽幽回道。
“粤省官场弹冠相庆!!”“哐”的一声,折子摔碎了封页,连炕桌也一并掀在了地上。一向刚决的盛世天子眼光迷离,阻梗的嗓音发出一种近乎放纵的怨愤,“等朕死了,天下的官儿,怕比广东的还快活多着呢!!”
“皇上……这话您怎么说得呀!您是疼极了气急了么……”允祥一把扶住站得打晃儿的雍正,使劲儿定了定神气道:“皇上这样儿心绪,再处置不得庶务的。广东的事儿,臣交待下头严查严办,小人们嫉贤妒能、幸灾乐祸是有的,皇上为这个自疑,您叫天下苍生,何以自处啊?!”
“苍生何以自处?朕顾念苍生,苍生又何尝爱朕了?!朕为苍生杀了年羹尧,朕的儿子便要失恃;朕为苍生遣良医调护大臣,朕的儿子便要丧命!朕为苍生日夜理政,竟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赶上……这些苍生如何知道?!朕又如何说与他们知道?!朕自己受着也就罢了,还要连带六十也……你不觉得朕太冤枉了点儿么……”雍正连珠炮似的吐着字句,任由本就失控的感情飘荡在四处墙垒的宫室之中,碰壁,弹回,再碰壁,再弹回……
“皇上这样说,天下公卿而至黎庶,就无一不可谓罪人了,至于臣,更是最无可赦。”允祥一路想着劝词而来,到此时,却又忘得精光。若只是立志佐君成尧舜的贤相倒也罢了,无奈棠棣四十载,庙堂六七年,他早就习惯了一个更奇特的身份,皇帝这样,他觉得又怜又惧,天子一怒,浮尸百里,若因丧子而行,又何止圣明有损啊。于是乎心一横提衣长跪,满面严正道:“皇上杀年,臣多有牵涉,皇贵妃薨逝,臣罪当诛;皇上遣良医入川入陕,臣手书调配,皇子因而不治,臣罪当诛;皇上嘉令宴集群臣,臣躬逢其地,误皇上父子长别,臣罪当诛。皇上,臣这会儿跟你拜辞,自去宗人府领罪如何?”
“……”良久的默然,泪水却缓缓而出。
“五十天前,皇上是怎么劝臣来着,情同理同,您的干系,可是大臣百倍啊!”怡王见状,也是一阵情不自禁,新悲旧哀涌上心头,却强忍着不敢宣泄。伏在地上从散乱的折子堆里找出广东的那一件,颤抖着捧在手里道:“这事儿就准臣为皇上分忧吧……”
“要怎么样,你想好了就叫阁里拟旨。”雍正接过折子,朱笔胡乱写了“怡亲王、大学士议奏”几个字,又塞给了允祥,拉他起来道“陪四哥喝杯酒说话儿吧。”
“皇上这会儿不宜……”
“有什么不宜的?我当年陪你喝闷酒,可说过不宜的话么?”雍正站起来打断他的劝解,对傻子一样盯着允祥的内侍们道:“去,都看他做什么?越烈性的越好!”
一时间,杯盘叫一群恍恍惚惚的人们端着,安放在被重新架好的炕桌上。小太监持着酒壶,皇帝厉声地催促,怡王肃杀的眼神儿,直逼得他手足无措,才斟了半盏,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活也站不起来。
“废物东西,滚!”一把抓过素洁如玉的瓷壶,雍正自倒满了酒杯,指着一侧的床榻命允祥道:“你坐下!”
“明儿皇上还要奉朝请……”
“六十朕以亲王礼行祭,三日辍朝!”又一个杯子满了酒,墩在允祥面前。
“臣私心爱他,恨不得皇上追封亲王才好!可于公,臣不敢不谏皇上一句,圣体至重!!”话音未了,已见皇帝一杯酒入腹,猛饮之间,满面通红,呛咳不止。忘情之下,允祥看着一桌佳酿喝对众人“还愣着做什么,都拿下去撤了!!”
“你犯上!”抖动的手指点着自己也吓得连连请罪的允祥,良久,雍正却蹲下身,近乎哀求的扳着弟弟的肩膀,“就这一回,四哥这会儿就只是福惠他阿玛……成么?”
“你们都出去,留陈福儿、张起麟、玉柱儿在这儿侍候,一会儿苏培盛回了也叫他来。”扶着情不能堪的皇帝坐下,允祥亲自斟满了钧窑御杯,他不忍太违了兄长的心,却又深恐传扬出去,流言为之四起,只得威赫加于奴辈,轻嗽一声,冷峻的目光掠过众人:“谁敢外头嚼舌头去,你们好自为之!”
“你甭嘱咐,朕不怕!朕心疼自己的儿子,还要避着谁不成么?”二杯酒下肚,雍正的脸色已见微红,念珠碰在杯上叮当作响,搅得人愈发心烦意乱,气急败坏的剥去那珠串,一指允祥面前的酒:“怎么不喝呢?尝尝看,这是当年你厌气的那位进的,西边儿羊羔酒。”
“皇上家里的奴才,国家良将,椒房贵戚,臣敢厌气他么?”允祥勉强的一笑,上唇略沾了沾那酒,只觉得带了野气腥味儿,上头得很,回首叫过张起麟:“换果酒吧,缓和些儿。”
“不换!咱们就看着六十,也得赏他年家一个脸吧!”再一个一饮而尽,眼里满是血丝充盈。
“诛一人而全一族,皇上本是佛心。年羹尧不懂,钻营打点害了儿子、妹婿,连累皇贵妃添病,扯着他父亲没两年也跟去了,皇上有恩无处施,也只能怨天命不由人啊。亏他还是进士翰林出身,汉章帝若早除了窦宪,讨虏未必无人,后汉却也败坏不到外家手上,诸窦尽保利禄,何至于落个族诛啊。”
“说得好!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到死还当自己是淮阴侯呢!”年案过后,念着多方旧情,雍正对年家还是颇优容的,自谓于羹尧青海之功,贵妃嫔侍之情,也算无愧了。可时至今日,福惠夭折,忆及往事,三年之内,自贵妃而至爱子,年氏父兄子婿女甥,转眼之间摧折殆尽,毕竟满门故旧,何能不加感伤。唯是如此,听见允祥给他挖空心思找了慰藉,自己也依旧转回了死要面子的硬气。又饮一回,一手勾着再滴不出的酒壶,恨恨道:“若不是他,六十何至于无母?这样不忠不孝不知恩的奴才,不定还是他作祟,报在六十身上呢,朕这辈子也为他可惜不着!”
“皇上说得是……”允祥顺着他刚要再说,已见雍正大有玉山倾颓之势,忙凑近了轻唤道:“皇上有酒了,不介先歇着吧。”
“六十的事儿……”
“皇上放心,臣去料理。”
“不用,叫……庄王。你去看那边儿折子,有西边儿的事儿,还有其余今儿必办的,不用问朕了……”
“是……”几个御前侍奉的太监见状早端了醒酒汤药进来,允祥亲自试过温凉,半跪着请伏在炕桌上的雍正用了两口,接过递来的紫貂外褂子披在他身后,命陈福、张起麟两个道:“慢慢儿的伺候皇上里头歇吧。”
“嗻。”
“去,拿绿头牌来朕看。”甩开搀架的人,半睡半醒的皇帝兀的冒出一句,几个人面面相觑,看着允祥谁也没敢动。
“皇上还是先歇着的好,您累一天了,得节劳。”允祥先也一怔,紧接着自走过去扶了,对着奴才们一个眼色,仍旧要往里走。
“去呀,朕说得你没听见?”惺忪的眼神看向张玉柱,几个人又一齐松了手。
“你去,叫人去拿吧。”允祥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张玉柱退去,脚步却没停,及到了御榻前,雍正已是酣然入梦,只眼角处,隐隐留着泪痕。
解酒石放入口中,褥被铺盖停当,允祥留了张、陈二人在内服侍,自带了苏培盛出来,低声问:“今儿侍卫处谁值宿?”
“回王爷,是马中堂,王爷要想找个近便处歇着,奴才这就去叫他们拾掇腾屋子。”
“算了,四宜堂后头造办处不还有两间板房么,叫他们收拾收拾吧,晚间皇上有事儿,一点儿不许耽搁了,随着叫我,知道了?”
“那是下人奴才们住的地方儿,入秋儿了地龙还没好,冷的紧呢,王爷可使不得……”
“不碍的,我哪儿睡得了,不过看看书打发光景,你叫人造办处取了陕西的舆图来放着吧。”
“嗻。”
“哦,叫两个人掌灯,我先去看看六十……”
“嗻。”
“请王爷安,张公公说,主子要翻牌子,叫奴才……”两人正边走着说话,一个小太监端了皇帝临幸妃嫔的绿头牌进来,让道一躬。
“混帐,皇上圣体理当颐养之时,你敢惑主么?!”半日的心绪不佳见着这个全没眼里见儿的,允祥不禁一阵光火。
“回王爷,是有旨的……”
“你作死啊……”苏培盛一见这个新进宫的二杆子这会儿敢驳允祥的回,忙要一句止住,可惜已是晚了。只觉怡王冷笑一声:“这是谁的你们谁的徒弟?小小年纪有痰气么?我看还是送他景山上轧草去吧,省得皇上跟前也这样儿,白丢了小命儿都不知道!”

第十七章

“朕不去了,那么些人,一个忍不住又落下话绊儿了。你代朕赐祭吧,有人请安,就说朕都好……”福惠的灵堂里,面对黑压压跪了一片听祭文的兄弟子侄们,允祥又不禁想起了一早雍正的话,那个场景,是他极难忘怀的。已是衣冠齐整的皇帝呆坐在那儿,手里握着一个真虎皮精磨细制的玩意儿自行虎,忽而站起来,看看自鸣钟,又忽而不安的问一句:“朕的精神看着差得很么?”及至前引、后扈大臣叩请起驾,雍正却突然变了主意——宗室王公尽行齐集,对着儿子的灵牌金棺,一个父亲,想要维持君主的威严,何其难哉!“陀罗经被,你要亲自替我给他盖上,还有这个,放内棺里……”离开四宜堂前,允祥接受了最后一件嘱托,柔软喜人的自行虎带着皇帝的体温转到他手上,无比沉重。
“王爷……”礼部侍郎轻呼一声,懵懂中的允祥才想到祭文已经读完,结果掌仪官呈上的酒樽,向前迈了一步。
“王爷代天赐祭,该行坐奠礼的。”又是礼部侍郎的提醒,允祥却没理会,仍旧上前,立奠三樽。
“世子薨了皇子薨,这头儿祭了那头儿祭,离得到不远儿,时候儿也近,真是缘分比不了……”大节下的天不明就齐集,为的又是个不该大办的早殇稚子,多少人心里都是拧着劲儿的。可如许人中,敢把这点儿心思哪怕是嘀咕出来的,也就只诚郡王允祉一个。但凡宗室丧仪,排列大多因行辈不因爵秩,以示亲亲之道,故而诚王列位在先,与前头行奠的允祥只数步之遥,声儿虽不大,听得却很清楚。
礼仪仍旧继续着,嚎哭上供下跪磕头,该做的事儿,哪一件也省不了,直闹了一个多时辰,疲惫不堪的人们才陆续走出来,三两一群回灵棚等着晚祭。
“王爷说得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两头儿里这么紧,前些日子又折腾那么厉害,我听说八阿哥一向就是病弱,哪儿禁得起这么克冲啊!”允祥才受了弘历兄弟迎问圣安的礼,正要再说几句闲话,忽听灵棚一角几个十分聒噪的声音议论个不停。本想叫人前去斥止,又乍见其中诚王的身影,想起祭仪上的话,便不由自主踱了过去,站在一群人后,正赶上辅国公满都护应和着允祉说得津津有味。
“哼,交辉园,棠棣交辉啊!一墙之隔办丧事儿,圣天子自然百邪全避了,这么一丁点儿的孩子能受得了这份儿阴气?你看看方才,陀罗经亲自放的,那礼数上,啧啧,那眼泪儿掉的,可不么,要不是弘……”正拈着八字胡说的兴起,允祉不知让谁碰了一下儿,蓦地一回头,身后的人早矮了一片。允祥面色淡然,正静静的看着他。
“辅国公的翎子忘摘了吧,”允祥缓步绕过允祉,站在有点儿发傻的满都护身边,一笑即止,冷眼冲着身后的侍卫们道:“还不伺候辅国公把翎子去了!”
“啊……怡王爷金安……”满都护总还算见机得快,一甩袖子单膝落地,自拔了顶上的双眼孔雀翎塞在袖管里。
“不敢当,皇上谊重亲亲,辅国公是我堂兄啊,份属尊长,是吧三哥?”
“唔……唔……”允祉支应了半天,正盼着人解围,忽见怡邸两个太监急火火跑过来,面色神气全是不对,到允祥跟前不及行礼,便一纸呈上,“回主子,哈大人叫奴才们……”
“罗嗦什么!”瞥了一眼允祉恢复了元气又见喜色的脸,允祥情知不是好事。堵了奴才的嘴展信一看,心中顿时大惊,文中所说,竟是弘晈之妻西林氏已于早起病亡了。
“十三弟近来忙吧,江南罪臣家抄来的海内孤本没工夫看,借我摆两天门面可好?”诚王满面笑意的看着允祥,仿佛已经探知凶事般胸有成竹。
“也罢了,比不得三哥清闲,三哥林泉雅兴有的以文会友,我拿这些东西就成了交结了不是,主子赏的我都黄绫子覆着呢,寻常不动。”允祥合上信又交给来人,回了允祉的话才转身道:“这是要请旨的,你们回去,叫哈达去工部传我的话,请鄂侍郎先帮着料理一下,至于云南那头儿的事儿,等我得空儿再议。”
“什么时候儿又忙上工部了?你这圣眷……啊?真是愈发好了……”允祉没瞧出岔子,又想起方才的话,不免尴尬,打着哈哈站了一站,也顾不得别人,找个话缝儿便出了门。
“辅国公才说什么来着?要我代奏么?”允祥冰一样的眼神打量着“无依无靠”的满都护,吐出来的气息都带着凉风。
“王爷,我说……”正经的张口结舌,满头大汗。
“恭王叔父子嗣艰难啊,爵不高,留着也总比没有强,是吧?”扔下这一句话,允祥昂首而出。
“王兄,王兄留步!”没走多远,后头总理丧仪的庄亲王便追了过来,“回头发引的旗纛怎么用啊?哪个旗王大臣送?送到哪儿啊?”一躬之下问语多多,无奈允祥此时是极没心思的,应付了一句:“你请旨。”又脚不点地往前走。
“不说皇上难受得了不得,辍朝为着静养么,这事儿……”允禄为难的皱着眉,像是非要打听个准信儿不可。
“谁说的?!”猛地收回步子,允祥转身死盯了一眼他的十六弟。
“外头不都这么传的,他们……”
“外头谁?他们是哪个?”
“就今儿齐集的,我是听满都护说的……”允禄着实叫他吓了好一大跳,却仍旧有些不明不白。
“你管内务府,怎么还打别人那儿探消息去?”虽说勉力压着火气,允祥还是忍不住讥诮了这个糊涂出名儿了的庄亲王一句。
“我也是不知道,今儿这不才……”连比带划的还要解释。
“罢了,你信我的还是信满都护的?”
“……”
“皇上大安得很!再有人胡说八道,内务府、步军统领即刻奏闻,以谣言惑国论!”
 
“皇上……其实……诚王他们说得也未必全没道理,臣这些日子,实在是不吉利到极处了,皇上就准臣回城,在京里边儿帮皇上办事,免得……要真像他们说的,六十他……皇上,臣还有容身之地么!”俯伏在雍正的坐榻之前,怡王满面的惶恐不安,凶信放在桌上,压着皇帝苍白的手。
“昨儿还劝朕不要自疑呢,现在到有工夫揣摩这些闲话去。都是蹦跶不了两天的东西,这会儿你要能找着人上本,全送他们宗人府高墙也不难,何必呀,当听老鸹叫了。暾儿在园子这边儿治丧是朕的旨意,怎么着,怕我不认账啊?”黑青着脸却要故作轻松,扶起允祥的手能明显看出抖动。
“皇上……”
“这样,您回城住三天,料理料理家务,想想和鄂尔泰怎么说,再回来,好么?”
“那诚王他们说的……”
“咱们现在都一身晦气,谁嫌得着谁去?你要乐意看朕这日子口儿一人儿忙活,那就家歇着吧。”
“臣不敢……”允祥极感激地点点头,边道:“皇上瞧见了,小人们都巴不得您为这六十的事儿坏了精神呢,皇上万不能遂了他们贼心才是。”
“我知道,这事儿于己为大,于国为小,轻重缓急朕分的清楚。唉,气就气那干子人,一时竟奈何他们不得,我真是……哼!满都护什么东西?猪狗一样的人!恭亲王皇父都不待见,别说他了!你不跟他同旗么,甭把他当宗室待!延信还是贝勒呢,朕都能发落他辛者库去,何况这个奴才!等着吧,不定哪天你那儿辛者库就添人进口了。”雍正每想起这些无可奈何的冤家们,便忍不住怒发冲冠一下子。
“那臣就候着皇上的赏了。”饶是允祥满心不欢喜,还是叫他咬牙切齿逗得一笑,站起来打个千儿说着要辞去。
“唔,回去和弘晈说,人一辈子经的事儿多着呢,等过些日子,朕再指一门好亲给他。”
“是,可当着鄂尔奇,臣总不能这么说。”想起个中干连,允祥到要讨个准话来。
“嗯,年底鄂尔泰述职,你们不还没见过么,到时候儿见见,亲厚也不全在这一层。”
“臣明白。”
“对了,弘晈媳妇儿,朕看就按贝子福金吧。”
“哪儿有这样道理,一个小孩子家……”
“行了,这个脸赏鄂家的,又不是给你的,快去吧。”

番外之福惠上

雍正二年的初秋,天是朗朗的,上苍似乎把一切快乐惠及人间,青海大捷、五谷丰登、家给人足,笑语在各处传递着,在街巷、在朝堂、也在宫廷。翊坤宫的正殿里,贵妃年氏正在开馆授徒,她唯一的学生,便是怡邸的小格格,如今的四公主。师生皆慧,如遇知音。
“福金真是好福气,世上哪儿找这么有灵性的姑娘去。”一时画艺习毕,公主的初作展于众人面前,青山秀水,皓翁对弈,既兼闺阁雅趣,又有翰苑风流。贵妃得贤才而育之,大感快哉,冲着公主的生母怡王福金力加赞誉一番。
“都是贵主儿教得好。”王妃自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擦擦公主沾了墨的小手,“贵主儿这个女才子的名儿谁不知道,你要有贵主儿三分学问,我就念佛了。”
“娘娘上回还说最爱曹大家呢,那我往后不叫娘娘了,忒俗气,叫先生成么?他们阿哥们都有先生呢!”公主忽闪了大眼睛盯着母亲,又转向贵妃。
“傻丫头,你当叫先生那么容易呐,得磕头,还得送仪礼。头你磕得,有的礼送么?”王妃揽着眼巴巴等着回话的小姑娘,冲着贵妃笑道:“阿哥们找外头大人当师傅,皇上还得打赏呢,何况你这是往上头拜的。”
“那我回去找父王要银子。”
“银子我不要,就是要,怕你也借不来。”贵妃净了净手,娴静秀丽、微带病态的晕红脸上满是微笑,“我听说,怡王爷这会儿把全天下的银子都锁了去,贴着圣旨当封条,一文也不借人呢。”
“我把今年的月例都给您还不成么……”一句话罢,满殿人们已是笑成一片。
“皇上让怡王爷带着阿哥们上木兰,帮我求求你父王,他要应了带上六十,你那份儿礼就算免了,好不好?”贵妃摸着公主的乌发,细细的声音有如春风。
“贵主儿可真舍得,六十才多一点儿的小人儿,塞外颠簸哪儿使得了,皇上皇后也不能答应的。”福金看着贵妃,觉得很是匪夷所思。
“一天小,两天大的,总得历练历练。有怡王爷照看着,我是一万个放心呢。皇上那儿我许能说上话,不过也得王爷乐意费心才行。福金就帮我探探口气,至于皇后主子那儿……”贵妃停了一下,顿一顿,“先帮我瞒瞒,等定了再回,成么?”
“成!我今儿就回去和父王说!”没等王妃答言,四公主已是一口应下,跪在地上磕了个头,便先生先生叫个不停。
客走了,贵妃一个人默默坐在镜边,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布满了她的脑海,那个骑在马上,英气逼人的青年是谁?她的儿子么?多么显赫出众的家族啊,堪堪的,文能妙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当然,也一定有她的儿子。一个母亲的眼睛,为那个她几乎不敢想象的梦湿润了。其实,她原本的期望,只是那个一团肉球儿似的他,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养心殿里,十四岁的弘历、弘昼端肃站在御案前,边儿上还有个不居高临下都看不见的小人儿——四岁的福惠阿哥。
“跟着你们叔王好生习练骑射,不长进是不成的。”皇帝绷着脸正坐宝座,身侧墩上是此行的首脑——怡亲王允祥。
“嗻。”弘历、弘昼答得毕恭毕敬,只那小家伙,倒有些站不稳似的东张西望。
“蒙古王贝勒跟前,必得有礼有节,行事言语听你们叔王交待,不准自作主张坏了规矩体面!”
“嗻。”
“随行大臣侍卫,都是朕身边儿亲近人,要加意优礼,不许随性儿使役作践,懂么!?”
“嗻。”
“先就这么着,你们后儿临走再来领训,跪安吧。”看着福惠一副忍无可忍的小模样,雍正心里不禁暗笑,摆手叫退了弘历兄弟,起身下来拉着福惠的手吩咐太监,“叫马尔赛。”
“皇上叫他侍候六十么?”允祥陪着正襟危坐听了半日教导,也着实不舒坦,站起来边松着筋骨边问。
“你也不能成天看着他不是,刚叫他站一站,你瞧这份儿猴儿急的模样。不找个妥当人在左右,塞外莽原,他不反了天了!回头要骑马走山路,就叫马尔赛带着,寻常平道儿坐车就是了。
“皇上叫马尔赛带六十?”允祥一个忍俊不禁几乎连茶盏也扔了,“您瞧瞧他那身板儿,只怕一匹马都禁不起他使呢!”
“说的是,我倒忘了这碴儿了,明儿六十跟他骑马,还不得坐马脖子上去呀!”雍正一时恍然,想起马尔赛肥硕不堪的样子,也是伏案大笑。
“奴才叩请主子圣安,皇上这么欢喜,可是有什么好信儿么?”正笑着,一见马尔赛顶戴袍服的走进来,莫知所错的看着笑坏了的一帝一王,不大利索的叩头行了礼。
“朕正夸你身子骨儿硬朗,长得福气呢。老十三看见了?这才是榜样,这回出去不好生长上些斤两回来,可就是有负朕恩了啊。”一句话出口,连福惠也瞧明白意思,跑过去摸着马尔赛的大肚子,咯咯乐个不停。
 
木兰行围,最是满洲勇武旧俗。半人多高的草场上,八旗健儿四面涌来,赶羊入圈似的把一群鹿渐逼渐进。湛蓝的天上万里无云,兴头海东青在伺鹰人臂上扑棱着双翼。骏马长嘶,猛犬同吠,京中的勋贵子弟们个个瞪红了双眼,跃跃欲试。
忽的,被围逼得心惊肉跳的鹿群中,一只小鹿突群而出,张皇失措的撒开四蹄,直奔正北的金黄大纛而来,腾跃之间,跌跌撞撞。
“四阿哥试箭!”怡王一声令下,身旁弘历的弓弦应声而响。箭直穿鹿颈而过,霎时间,漫长雷动,欢呼呐喊震得遍地绿草瑟瑟发抖。
“六十怕不怕?”坐在车上的小福惠仿佛意识到自己满是尚武精神的血液,通红着小脸儿亦是激动得手舞足蹈,在人声鼎沸中听到允祥的问话,挣脱了侍卫的束缚,三蹦两跳趴在车沿上:“叔王!我也骑马!”
“有志气!”怡王极赞许的一笑,回头朝随行的庄王招呼一声:“劳烦十六弟坐镇了。”便一把抱起车上的福惠,连行袍的带子扎紧了,鞭梢一指,几十匹良骥排山倒海而前,人喊、马嘶、鹿鸣,响彻天地。
“一阵草原上的血腥翻腾,大获全胜的人们尽兴而归。福惠坐在怡王身前,双手紧抓着马鬃,惊叹、兴奋,与稍稍的恐惧加在一起,远远的眼睛睁大了望着世界。
“累了没有?”解开紧缚着的带子,允祥一手带着缰绳,一手揽了福惠的腰笑问。
“叔王射了四只鹿,六只兔子!”仰身懒懒的靠在允祥怀里,得意的扫过四周护卫的大臣,好像那些收获是他的一般。
“王爷当年单骑缚虎,可是奴才亲眼瞧见的。知道的说您是天湟贵胄、千金之子,不知道的还当您是哪科的武状元呢!”康熙的老侍卫,如今的领侍卫内大臣马武花白着胡子,一颤一颤骑着马凑过来,满脸堆笑。
“咳,都不惑之年了,还提这个,没得叫人笑话。”允祥回身朗然一笑,直至身旁的弘历:“看四阿哥方才骑射,就比我那会儿强远了。”
“叔王过奖了,侄儿……”
“叔王,您和二舅舅谁厉害?”没等弘历来得及谦辞,福惠像是想起了一个极有意思的问题,回头忽问。
“……”
“二舅舅不是大将军么?”见人们都是一怔,福惠蹭着允祥的手臂接着解释。
“传我的话,今儿拔营,晚间到博洛城,明儿请翁牛特郡王会宴!”允祥叫过中军统领,高声吩咐一句,众人的应诺便彻底盖过了孩子的童音。
“叔王……”福惠不满的扭了扭身子,闭嘴看着允祥不再说话。
“回头问问你汗阿玛看。”低低的声音附在耳边。
“汗阿玛知道?”好奇的目光回应着。
“知道。”怡王满是自信的吐出两个字,两腿一用力,转眼间,连片的营帐已在眼前。

番外之福惠下

雍正三年的腊月,圆明园的前湖让厚厚的冰层覆盖着,十几个太监拉着一架硕大的花梨木托床,步履艰难走在岸上,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却在上头玩儿的兴味盎然。
“你系得这是什么呀?”为着福惠一个雪球塞进小太监的领子里笑得打跌的弘晓才缓过气来,就像发现了奇事似的拉着堂兄腰间外袍里透出的细白麻布,比比自己身上配饰玲珑的金黄带子,莫名其妙。
“不知道,嬷嬷让系的,说系二十七天。”福惠转眼又搓了一个雪球儿,正四处踅摸着如何“处置”,听见弘晓的问话,低头看看腰际,也是一脸茫然,忽又一抬头,很惊喜的样子对着弘晓身后大喊一句:“叔王!”
“哪儿呢?”弘晓转眼一看,瞬时间,只觉身上一阵冰凉,福惠手里的雪捧一丝不剩了落在那件儿银灰色的小氅上,金灿灿的青玉带,立时白斑点点。
咯咯咯的笑得放肆,得胜的小皇子连蹦带跳,不经意一回头,又戛然没了声息。身后岸上,站着脸色发沉的怡亲王,旁边还有个躬身低眉,和自己一样缠着白布条的人。
“父王……”弘晓委屈着正要告状,允祥已是侧了身,指着福惠对那人道:“八阿哥,这两年没见过吧。”
“奴才年希尧,请小主子……”
“阿哥这会儿大孝,虽说有旨不用守制,也没有随性儿游逛的道理!你们怎么劝导的?!还不送阿哥回去!”怡王一步上前挡住了行礼的年希尧,训斥太监一句,转脸又向自家的奴才道:“干珠尔回交辉园!”
“叔王,我记得母妃说,大舅舅好像就叫他这个名字,他是么?”被人抱到岸边,福惠仰脸看看叔父,上下打量着那个只见半个身子的跪着的人。
“嗯。”允祥意味不明的应了一声,让开路,俯身整了整福惠折腾得有些凌乱的衣服,“还不叫你舅舅起来。”
“王爷……”跪着的人抬起头,福惠惊奇的看见,他脸上满是泪珠。
“圣恩怕你们都不稀罕了,皇贵妃的遗胤总是大吧?淮安事情一要紧,如今不比从前,再向先头似的昏天黑地犯糊涂,谁也保不了你。”
“奴才明白……”
 
两年后的大夏天,福惠又一次见着了他的大舅舅。在圆明园他的屋子里,内务府总管站在旁边,满身皂黑的年希尧向他叩了三个头。
“四姐,什么叫丁忧?”皇后寝宫的侧殿,福惠找到了他认为挺有学问的四公主,背着人悄悄提问。
“就是当官儿的殁了阿玛额娘,得服丧。”
“唔。”福惠若有所思。
“谁丁忧了?”
“我大舅舅。”
“那是你郭罗玛法殁了?”
“不知道……”福惠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四姐,你有舅舅么?”
“有啊,我小时候还见过,什么样儿记不清了。”
“大舅舅长得特和气,好像和我母妃……”
“阿哥快瞧瞧去,万岁爷又赏新鲜玩意儿了呢!”正福惠自言自语的工夫,皇后身边的近侍宫女走了进来。小孩儿心性,新鲜事儿,最能移神的,放下脑子里的竭力追忆,跟着跑了出去。
 
“见着六十了?”圆明园的造办处值房,各色瓷器摆得满桌子都是,怡王踱步走在它们前面,随手摆弄着,口里问的却全不相干。
“是……常大人带着去的……”年希尧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听见这句话便站住了。
“长得挺随气的,是吧?”允祥很是勉强的一笑,转身继续品择着那些瓶罐杯盘。
“是……”想起福惠那双酷肖贵妃的眼睛,年希尧声调微颤。
“本来我劝皇上,不叫你见六十的。你父亲刚去,带出点儿什么来,于他于你都不好。皇上也准了,今儿一早儿才变的主意,说‘再怎么血脉也是有的,年遐龄给朕出过力,临了,成全他个心思吧。’”
“……”年希尧无言的跪倒,按理,听见这话,是该谢恩的。可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使劲儿的磕头,最后干脆头抵在地上,权当一个支撑。
“皇上让我亲自上你家里传道谕,明儿去,你这会儿想听么?”
“……”惶惑的抬起头,翕动着嘴唇看着还在把玩物件儿的怡王,年希尧着实不知如何作答。
“你父亲照原品料理后事,立碑赐祭。”
“皇上圣恩……”仿佛隔了数百千年,终于吐出这四个字。
“恩知感、法知畏,自然一辈子平安。你家里子弟不都赦回来了么,好生教导,顶要紧一条儿,八阿哥倚仗不得!”好像是一转眼,允祥的目光突然离开器物,直盯着面前混沌如婴孩的年希尧。
“是……”
“你去吧,料理完家里大事,早点儿回南去,在任守制么,差事也不能耽误了。”
“是……”
“唔!”眼见他退了几步刚要转身,允祥又一声叫了他回来,“这个笔洗上头画牡丹一品,俗气了,可惜好材料儿,这回不进呈了,省得你又得挨说。”
“啊?是……”打了一个愣儿,接过怡王递来的“俗物”,年希尧已是通身透汗。
 
赫赫武功,灿然文治,及至雍正六年,一切都是那么顺遂。《古今图书集成》告就,先帝遗愿得成,又是一件普天同庆、流芳千秋的美事。头一日大赏王大臣,后一日御街之侧,谢恩的便络绎不绝。
一群红宝石顶子和珊瑚顶子中间,福惠一身秋香色的小袍子也做模做样的行着礼,数珠上的鹅黄穗子十分惹眼,是特赐的,跟怡、果二王的一样。
“奉旨,诸王阿哥大臣谢恩知道了,着怡亲王、八阿哥、大学士张廷玉、蒋廷锡进内谢恩。”侍卫捧出圣旨和列名的担子,站在众人面前口传。
“嗻。”一通领命之声,福惠又小大人儿似的跟着进了四宜堂。
“知道那书为什么赏你么?”赐了几个人都坐,雍正翻着案上的绵纸巨著问福惠。
“书读万卷,义理自见。”小胸脯一挺,很有几分俊才相。
“哈哈哈……当着鸿儒还敢说‘自见’的话,真是小儿自命不知羞。”雍正极欣赏的一阵大笑,看看两位汉相,不免挫挫他的小性情。
“阿哥颖悟,说得也是圣贤之理。”张廷玉深知圣心爱幼子至切,忙站起来笑道。
“那也得有好引导才成,保傅师友,多少书也替不了的。”雍正摆手命他坐下,转又对福惠指着蒋廷锡,“赏你的书扬孙是总纂,如何?没大学问能担得起么?”
“皇上……”蒋相才要往起站着逊谢,就叫皇帝止了下去。
“八阿哥就随朕行走,你们在内办事见着容易。翰林们写应制的在行,论通彻大理,朕还真不大信得过。往后你们得闲儿,多指点他着点儿,你们本就是上书房总师傅么,都加过宫衔的,啊?”
“臣领旨。”
“朕指望你名师出高徒呢。”雍正满是期许的朝福惠点点头,叫过苏培盛道:“带八阿哥送送二位先生。”
“嗻。”
“今儿怎么徐庶进曹营了?”看着几人出去,雍正把案上的书放在允祥的手里,“这是你那里头拿的,物归原主。”
“啊,臣是想廷玉他们太忙,六十还是择个编修、检讨专门课读的好。”有点儿走神的怡王回过心来,从窗间望了望几人的背影。
“其先我也没想赏他绵纸的来着,元寿他们都该一样的才是。”
“六十小呢,这会儿倒也没什么要紧。”允祥一句话出口,自就觉着味道不对,端起茶杯半遮了面目。
“唉,下回先见了单子别忘了提着点儿朕,是不妥当,着实不妥当。”
“臣记着了,这回既已经这样儿了,皇上……”先见之明有之,后悔药也吃过,允祥见兄长如此,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想让他替人领一份儿啊——巨著难得,向学者当共赏。”雍正叹息一声,提笔在砚台里碰了一下,又放在一边。
“……”怡王默然无语,他已经清楚了皇帝的意思,告退出门叫过内务府总管,只吩咐了一句:“去武英殿取一部绵纸的《集成》,送敦肃皇贵妃殡所供奉。”
 
只过了三个月不到,八岁的皇八子福惠薨了。幼子早殇,按例从简,天子舐犊,葬拟亲王。而两个月后,丧子的父亲被指为桀纣之后无二之暴君,那个幼小生命的凋零,在举朝一片大哗之中,渐渐的为人们所遗忘……

第十八章

“毅庵左右:公与余昔蒙圣恩,得通秦晋,余子有幸,佳配令媛。正待妇德昭而芳名著,惜其薄缘,贤淑早逝,余深为嗟惋,奏之主上,亦甚垂怜。今已敕部以贝子福金礼葬,未知公家书知否,特告,可与余同感圣恩之有加无已,并及吾等儿女子辈。余以凡才,恃近枝得以奔走御前,唯尽竭驽钝方可报恩眷于万一。公有大智勇,圣明倚为栋梁,余亟盼公之拾遗以补余拙。望公勿以令侄女事为念,待余以亲谊友道仍如旧日。滇黔二省苗务最繁,公国器,自珍自重为上。边事欲叙谈之目极多,待公陛见之日,可求秉烛。允祥手字。”
字斟句酌的一封信写给鄂尔泰,允祥觉得倦怠已极,连抚慰一下弘晈的心都没了,只独身披了外氅,在久未漫步的王府里走着,图个心静。无奈事不由人,满目看去的无论老幼,即便不曾白布缠腰,也都是阴沉着脸目光呆板。更难耐的,他全心里都是一早诚王的话,还有那句更先时的:十分精明使九分,留得一分压子孙……
“备轿,去部里!”实在受不住压迫,他开始想念那种案牍劳形,没有一丝闲空的感觉,叫人吩咐了一句,换了衣裳径直走出府门。
 
“查郎阿大人咨请奏销两千五百两入藏脚价银子,昨儿到京的,请王爷谕。”一字排开四个章京,个人手里二尺高的文书。
“记档,拨五千两,藏地苦寒,告诉查郎阿,不要图省钱,爱养兵士为主。”
“嗻。”
“傅尔丹将军开炮位用料单字一件,请王爷发票准行。”
“每位比京里造的多七百多两银子,脚钱都出来了,准什么行!”允祥结果折子,一看便撂了脸色,连随身的小印一并扔给章京,“写令谕给他,画了炮样送进京来,造办处督造!”
“嗻。”
“丹津多尔济请补发采办驮马银子三万两,右侍郎拟了本奏,请王爷列名。”
“上回发银子,不是还预备了两万富裕的么?怎么还要补发?是丹津虚报还是沿途运送的事儿?”
“回王爷,是……折耗……”
“折耗?运官是做什么的?必是有克扣亏空,高下其手的!本先不上,细察!”递上来的题奏甩在案上,看看几个司官就欲点将。
“回王爷,这事儿确有些……不妥,先头张相也叫奴才们查过……”司官吞吞吐吐,躲着允祥的目光。
“什么叫不妥?查出什么来了?我说的可对?”
“王爷明鉴,奴才们查的……”
“说实话!”
“是……是运银子的……德寿……”
“德寿怎么了?三条胳膊四条腿?”允祥哼了一声,拽过案角的空头本章提笔就写。
“他是……他是五格大人的儿子,这是……拟斩得罪过儿,奴才们……”司官们深知此人来路,官虽不大,却是皇后的嫡亲侄儿。
“我还不知道他是谁?拟斩,不至于的,议议亲,降等拟绞就是了。”
“王爷……”
“贪墨军需,好啊,既是自己活够了,到很该成全他。”允祥几天的气闷直入笔端,写好的折子塞进太监怀里,扔下一句“呈御览”,抬脚走了出去。几步又回来指着几个跪送的章京道:“这么大的事,凭你们几个就能遮掩了?军需要人料理,看你们几个手熟,先记下不严办,一人写一个折子送户科给事中,就说缮写文书谬误,去吏部自请罚俸一年降二级!”
 
“弘晈怎么样?回来还没顾上问。”第三天晌午,久没一处吃饭的允祥同王妃对坐着,一筷子王妃夹来的玉兰片放进口里,谨守着“食不言”的习惯,下咽了才问道。
“到底还小些,在一块儿的日子又短,那么多礼数闹完了,人都疲了,我才叫人去瞧过,没事儿的,王爷放心。”
“嗯,”闷声答应了一句,随手调着羹匙,“鄂尔泰的身子就不好,他们家都是这样儿。十七弟、田文镜他们干脆就绝嗣了,你说天妒才俊,怎么连人家后嗣也不放呢?”
“王爷这是想哪儿去了,大事儿操劳没工夫调养,自然身子差些,哪儿有什么……”
“回主子、福金,园子里皇后主子宫里首领来说,请福金过去说话儿。”回事的太监的声音打断了王妃的宽慰,说得允祥皱起了眉头。
“这会儿?娘娘既知道王爷回城,怎么这么急着叫我?”王妃疑惑的看看允祥,甚觉诧异。
“真是快,没三天就给我供出来了……”允祥低头又用了一口高丽贡米饭,垂着眼睑不再说话。
“您说什么快?”
“我说你劝劝皇后,皇上为了六十心绪正不好,有些事儿……”允祥想了半天措辞还是没找着达意的话,只得摆摆手,“你去吧,甭回来了,我在这儿也呆不住,明儿就往园子去。”
 
“王爷还该搭把手儿才是,您不总说娘娘性子好,当年比皇上还疼您么。咱们俩丫头前前后后都是娘娘带大的,宠着爱着跟亲生的一点儿不差。娘娘到底就剩一个娘家兄弟,好歹是亲侄儿,哪儿能向您说的那么大方,不管不顾的瞧着上菜市口儿?昨儿娘娘悄悄儿和我说,前儿皇上当着娘娘面儿生气连茶盏儿都摔了,娘娘也小五十的人了,再怎么好脾气……”王妃打听着允祥回了交辉园,没待喘气儿就直趋四知堂。她是打心眼儿里感激皇后的,当年允祥式微,分府晚、府邸小,如许多的孩子们便常往雍邸,皇后自来心胸宽大,待侄子侄女视若己出。及至雍正登基,皇后宫中虽日渐冷落,妯娌间情分却丝毫未减。
“这不是你管的事儿,我也管不了。我是据实奏报,议罪兵部议,定罪皇上定。”允祥连椅子也没叫人送一把,显然,他对福金擅造书房颇为不悦。
“那王爷帮着拿个主意说个情儿总行吧。我昨儿在娘娘那儿见了五格夫人,跪那儿哭得人揪心得紧,那孩子说是还没昌儿大,这当娘的……”
“一家哭真替了一路哭,皇上就该告太庙了!”允祥啪的一声书卷甩在案上,“三万两银子,什么意思?你知道那是多少冬衣?!多少粮米?!前线兵士穿着单衣为国用命,谁给他们哭?!这种混账,还叫朝廷在喀尔喀王跟前儿丢脸,不杀不足以励士气!”
“这些就不说,我不懂,可您总得给皇上找点儿面子吧,再怎么说也是国戚,皇上……”
“皇上连五格都厌极了的。”允祥不屑的侧过身,又拿了案上的账目。
“王爷那么厌关柱,他犯事儿皇上帮着掩了,王爷感念圣恩不感念?还是嫌主子耽误您大义灭亲了?”王妃见几劝无用,只得抛出“圣意”一招,他知道,怡王历来吃这个,推己及人的力量更能叫他心动。
“那不一样,他这是死罪。”仰脸儿想了想,怡王还是摇了摇头。
“死罪活罪的,难不成还有两个道理?家下人怎么也不比外头,王爷帮了这个忙,也是全了皇上的脸面呀。”
“说得是,夫人比我通人情。”允祥忽然孩子气的一笑,站起来把檀木交椅让给福金,拣了碟子里的柿霜儿递过去,“我自小儿亲戚太多了,一个个儿都认,就甭干事儿了。不过这个你说得是,国法人情,都得顾着点儿,可这……”
“王爷怕人家议论您包庇护短?”
“那倒不是,最难办的一处,这事儿得先斩后奏,要不我没什么,皇后那儿可要挨说了,你不知道,皇上包龙图得很呢。”
“我到有个主意,王爷不定哪儿的银子,先替他填上亏空不就得了,这么着虽不能免罪,死是死不了了吧。”
“哪一处的银子也是有出处在公的,这绝不成,嗯……”允祥琢磨了一阵,击掌叫了张瑞进来,“前儿哈达跟我说,今年咱们府里江西盐窝的进项是四万三,已经运到临清了,你去跟他传我的话,让运银子的盐商,我记得这回该是黄光德吧,叫他不必进京,直接送喀尔喀,三万两就说是德寿赔补的,一万说是他赎罪捐的,剩下零头,就当是脚钱赏挑夫得了。”
“嗻。”
“王爷这弯儿转的可真快,这么些银子,您替他出啊?”福金含笑着看了允祥一眼,半欣慰半心疼的问了一句。
“替他出些银子不妨,和你说句实话,我是当年在潜邸就看上了皇上的《九峰雪霁图》,两回还没开口就给堵回来了,这回出了四万两银子赞助国事,总该有门儿了吧……”

第十九章

“若说转送军需慎密灵便,是再没有好过晋省那些大买卖人的了,我惯用的几个虽说是他们领袖,到底人少不敷用,你两年晋抚不能白当吧,回头想想,看谁是靠得住的给我荐几个。”四知堂内,怡王叫了他的亲家心腹伊都立说话,为的是其曾任山西巡抚,于三晋地方颇有根基。
“王爷睿见,晋商办这个事儿,确有官所不及的,只就一处奴才以为不便,这些人没身份……”
“王爷,扬州安瑞成跟着府里运盐窝银子的来了,这会儿独一个儿上京,在园子外头请见。”伊都立正说话,门上人便叫近侍太监带着来禀事,直说得允祥一愣,放下端着的茶杯,“他来干什么?”安某人是内务府在扬州行盐的第一大商户,家资巨富,元年怡王分封,特别分在门下,后来怡邸蒙赏盐课,就交他料理,另外备办节礼、搜罗珍玩、联络两淮大贾以资国事,无所不至。如此人物向来奉王谕“驻江左”,今日突至门前,难怪允祥诧异。
“他说他是打扬州逃出来的,江苏臬司衙门要……抓他。”
“岂有此理!”允祥看了伊都立一眼,“叫他进来。”
“嗻。”
不多会儿,一个五十来岁滚圆身子的人“爬”了进来,鼻涕眼泪的丧夫妇人一般委屈,配上一身的绫罗十分不谐,瓜皮帽下到眉间,摘了帽子一阵猛磕,额上赫然贴着白膏药一块儿,这副看相,实实让堂中人暗笑不止。
“好一个大财主,怎么这个德性就出门了?新置办了杂耍班子当班主么?”允祥也是一个掩口,皱了皱眉,轻咳一声:“成什么体统!”
“王爷可救救奴才吧,奴才本本分分的买卖,光知道尽了家财给万岁爷主子效力,本以为有这点儿痴忠,地方上大人们都能明鉴,哪儿料……”安财主说着,已是不能言语,一边儿玩命儿以头抢地,一边儿下死里的哭。
“行了行了,我多少事儿要办呢,你先出去号丧够了,再进来说话。”允祥此一场景实在是见得多了,他是红透了半边天的大管事王爷,每日自觉冤屈的官民人等足可挤破了大门,得见之时多有呼天悲地的,让人颇为生厌。
安瑞成一闻此言,紧倒着气儿住了哭腔儿:“奴才家先头一个仆妇叫男人打得上了吊,奴才想着事情重大,不能叫命犯跑了,就让家人去追,那个不要命的竟敢拒捕,奴才家人一失手,就给他打死了。那家兄弟报了官,江苏臬司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把奴才家人拿了当堂上夹棍,还要连奴才一块儿拿。王爷圣明,他董永芠上任一年,极怪奴才没送过银钱,早想杀鸡给猴儿看,拿奴才作法唬着两淮盐家怕他,这会儿趁着尹中丞没坐苏州府,就直绰着要毁了主子替万岁爷在两江多年的经营了。”
“他是什么东西?一个按察使而已,难道吃了什么魔症的药不成?”允祥先还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及听到最后一句,眉梢略略一挑,又很快换上一脸的不屑,“你等继善到任和他说就是了,何必巴巴儿的跑京里来,逃荒的似的。”圣命新进的江苏巡抚尹继善还没接印,此人八旗贵介,高中即入翰林,兼做怡王记室,散了馆有在户部为司官,青年俊才,简在帝心。
“尹中丞还没到,奴才想上江宁找范制台说去,谁知道家外头全是臬司衙门的人,说奴才强逼妇人行奸致死,又指使杀了本夫,竟是把奴才软禁起来了。亏得老黄从江西给主子运盐课来打听着了,说主子的规矩,银子必得奴才亲自送京,这才要了范制台的令,隔着董永芠保了奴才出来。到临清老黄接主子谕往西边儿去了,奴才一个人儿心惊胆战,两回从马上摔下来,跌成这副模样,污了主子的眼。”
“范时绎挺给面子呀。”允祥闻言沉吟了半晌没说话,站起来踱了两步,已是到了安瑞成伏跪的身前,突然闷声问了一句:“你们这样富比王侯的,江南秀色又多,想来主子家下妇人扯不清的,也是常有,啊?”
“奴才不敢,奴才真是冤枉,王爷……”
“来人!送他去刑部,麻烦他们帮忙押一宿,明儿解他回江苏!笑话!在我这儿还要耍花腔,你当我家里是梁山泊,随随便便就能藏污纳垢么?!”
“主子饶了奴才,奴才再不敢欺瞒了……”安瑞成鸡啄米般一通叩头,颤着声儿乞怜不止。
“那就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摆手让闻声而入的护卫们出去,允祥坐回交椅,啜着茶问道。
“是……是奴才一时吃酒迷了心,那女人烈性,就自己挂房上了,她男人吓得逃了,奴才只想叫人把他追回来,多给银子抚恤,不知去的人怎么弄的,竟也把那人失手打死了。王爷知道奴才,最是胆小的,再怎么也不敢招惹人命官司……”
“好一个胆小,你要是胆大,还敢把天捅漏了呢!!”连茶带盖碗儿一并扔在安瑞成身上,允祥声色俱厉,回首喝命太监:“把这个丢人现眼不知死的东西拖到后头,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他我去跟皇上请罪!”
“王爷息怒……”看着体如筛糠的安瑞成被架出去,伊都立如何还坐得住,站起来刚要劝,只听允祥已是换了声调问他:“那个姓董的臬司什么来路?”
“奴才也不大知道,听说是先头十四阿哥的门人,后来不知怎么就没牵连,辗转几个省,都是按察,想来刑名上有些个熟惯。”
“十四弟的人?能到这会儿不易呀!哼!竟是如此的不识好歹!”
“王爷说得是,这也太不成话了,怎么也是府里的人,再犯了什么事儿,也没有不回一声儿就放肆拿人的。也就是安瑞成这会儿跑出来说了,要是不声不响结案题本闹到御前,王爷连个预先地步儿也没有,如何使得了。”伊都立最是精明会察颜色的,他很知道允祥,纯然忠爱、敬诚勤慎,都是举朝无比。只一宗儿,断不容不待见的人说一个“不”字儿,一来早年先帝宠溺给的骄矜性子,二来十载蛰居积的满腹郁气,三来雍正授位授权、至恩至眷惯的霸道脾气。其实他兄弟无论哪党哪派皆是如此,怡王素常遮掩得好,还是不大显的。方才自己发作了奴才,转而又问主官,伊都立明白,允祥是断舍不得自家钱匣子的,对那位胆敢不请王谕擅自行事的董按察自然万分不喜。
“不和我说有什么?他是朝廷臣子,自可以按律处置,我也不过是皇上的奴才,与你们都是同列,不是么?”允祥阴着声儿,满脸都是不快,一句话出,连伊都立也捎了进来。
“王爷这话,奴才真就该扒地缝儿了。”伊都立以为自己话说轻了,忙陪笑着转口道:“这人沽名钓誉充清正也不是一天了,不过是借着讨皇上的巧儿,主子是最厌这样人了,准没好儿。”
“这都是小事,你才说什么来着?买卖人给朝廷效力运军需,怕的就是没身份地方官掣肘。你想想,他这个事儿,要是山陕督抚两司也学起来,为个什么烂事儿把输运的商户拿了扣了,西边儿怎么办?等着圣旨部议一个月,机宜尽失,还打什么仗?!因小失大!”
“王爷虑的极远极是,奴才宾服之至。”伊都立登时明白了,怡王不但要保人,还要立威,那位江苏董臬台,这回怕是在劫难逃了。
 
“瞧瞧你家里的好奴才,还有王法么?!两条人命啊!”允祥进了四宜堂还没行礼,就交雍正劈头教训了一通,听出是为了安氏的案子,他才知道江苏臬司的折子已先到了御前,心里一阵气恼,想想确又是自己门下混帐,忙跪了下去,俯首称是。
“说你多少回了,家下奴才要管严实点儿,别的没什么,就你着脸皮儿薄的纸似的,跟他们丢得起这个人么?上回张楷,朕得说他原是安王门下,依恋旧主没你的事儿;这回朕又得骂董永芠是允禵门下,沽名钓誉、存心试探、听信浮言、构陷富户,下回再有这事儿,朕也不替你掩着了,你自个儿看着办!”翻了一封寄字上谕出来,雍正边接着数落,遍递给允祥看,上头赫然写着“大学士马、张、蒋密寄江苏按察使董”的字样。
“是……”
“不服气啊?”看允祥只拿着上谕略翻了翻,依旧低头不语,皇帝没好脸色的横了他一眼,并不叫起。
“臣不敢。”本要商量杀一儆百的,却上来就挨个下马威,怡王心里着实不受用得很,只轻轻叩了一下,算是“谢罪”了。
“还有,你管五格家的闲事儿干嘛?银子多的没地方放啊?是皇后讲情的?”
“不是,臣看他实在年幼无知,又是正经国戚……”允祥一听这话,大有枉费好心之感,想想怎么也不能连皇后一块儿招出来,只好抑着火气,自己认了。
“不是才新鲜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朕,朕可是宽纵外家的皇帝么?!这样的奴才,你跟他还哪门子的亏空留哪门子的脸?你……”
“当年阿其那替人还亏空,皇上说是收买人心、居心叵测,臣这回更甚,本想买‘天心’来着,可惜愚笨至极竹篮打水,还请皇上加倍治罪就是了。”讪讪的抬起头,半自嘲半顶撞的打断了皇帝的喋喋不休,到说得雍正一愣,绷了半天还是“扑”的一笑,“满口柴胡,还买‘天心’,朕就那么好糊弄,让你几万两银子就买了去?先和你说了,这事儿,皇后乐意领你的情让她领,朕不稀罕。”
“那就算臣的心到了。臣还记着,这辈子就挨过一回打,就是皇上赏下的。臣比保泰小上好几岁,跟皇上学算学晚上好几年,不过是皇父跟前答对不及他快,皇上严师就发火儿打臣戒尺,八成这么些兄弟,就臣挨过这个吧。臣那会儿也就八九岁,还是娘娘给擦药抚慰,说皇上这是疼臣偏着臣,恨铁不成钢,这份心儿都不能叫裕王世子知道。娘娘这样情分教诲,臣敢忘么?忘了这个岂不就是忘了皇上几十年罔极深恩?”
“行啦,跟朕‘记仇儿’记那么清楚。”雍正想想当日场景,自是一阵开怀,气早消得没了,命允祥起来道:“小时候儿就敢跟朕撂脸子,这么些年,一点儿没长进,还是一样。罢了,五格儿子朕恕过了,明儿批兵部,发军台效力吧。”
“嗻。”

第二十章

打四宜堂出来,允祥实是一肚子不合时宜,挨了皇帝一顿说到没什么,这样的话见亲不见疏,除了啰嗦些,也颇多意趣,像是寻常人家父兄教导子弟,别处听不着的。只是家丑自己不知,反先叫下头人捅到御前,及至字谕寄出仍旧蒙在鼓里,让他大感不快。不过是件民政案子,小小一个按察使便敢如此,要知道,向来他门下官员有了不识,自己的谕帖总要快上朱谕一两天,皇帝收着折子,每见上头有“臣本主王亦令臣如何”之语,必生无分彼此、心有灵犀之感,就是于此人有什么处分,也减了一半。
路过军需房,隔帘看里头马尔赛同几个章京、笔帖式正忙着,怡王又想起那张寄字上谕,不禁一阵怒起,掀帘进去立在门侧,张口便喊了一声“马公爷”。
“中堂,是怡亲王……”马尔赛最怵看数目字儿,这会儿正专心致志盯着外省咨文,军机重地不妨有人进来,允祥又从不曾这么叫他,还以为是哪个出去办事的部员回来,眼也没抬的嗯了一声,反是边儿上司官机灵,轻捅他一下儿,一抬头,吓了好一大跳,赶紧撂下笔站起来几步到跟前行礼:“王爷万别这么叫。”
“好忙啊。”允祥音色一沉,扶也没扶一下,绕过他踱至案前坐下。马尔塞满洲旧族、侍卫出身,三个内大学士两个汉臣,怡王相待,便是再亲近赏识,也都甚为客气,有个好歹长短不欢喜,脸色自然都给他瞧,也是马尔赛心宽体胖,忠顺有余、才智不足,让主子打趣惯了,倒自见怪不怪。
“王爷……”也不知自己又怎么触了人家霉头,马尔赛好没意思站起来看看左右,半躬着叫了一声。
“皇上让你们寄谕斥责江苏臬司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王爷那天奉旨回京行礼去了……”
“我是当天去当天回的!”
“是,可旨意急,张相去承旨,回来定了字句,列了名,就用印了,没等……”
“是皇上有旨不叫我知道的?”
“没有……”
“那就是中堂自打之后就没瞧见过我?”
“不……不是……”
“那就是中堂以为,事涉于我,我必得徇私庇护、有碍国法、蒙蔽圣聪,所以还是一字不提的好?”
“奴才不敢!”满屋子人,听着允祥有条有理、愈说愈明的问话,都觉承受不起,马尔赛更是一个站不住,单膝跪了下去。
“中堂请起,这是皇上御苑,大臣等于诸王之前跪禀事,是先帝手里就禁了的,中堂要我犯规矩么?”允祥站起来略侧了侧身,嘴角一扬,笑得众人心里发毛。
“王爷金安。”没等马尔赛说话,门帘又是一响,抱着文书的小苏拉在前挑帘子,后头蒋廷锡跟进来,看见允祥在内,忙问了一句。
“蒋相!蒋相来得正好,您记得董永芠那件折子……”马尔赛找着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急急就来求证。
“你是揆首,何必问人家?!一会儿我走了,你也好去皇上跟前问一问,‘怡王今儿这是怎么了?奴才何等冤枉!不过是寻常一件事没说罢了,他又不是奴才的主子,说不说有什么相干?’这么着岂不是更便宜痛快!”看着马尔赛一副迷糊不知所云的样儿,允祥火气愈发难遏,陡的站起身,拂袖离案,带着桌上镇尺甩在地上,好一声响。
“奴才不敢……”马尔赛肥硕的身子惊得一颤一颤的,立不是跪不是,解释不敢,赔情都不知打哪儿赔起,赶忙拉拉蒋廷锡的袖子,老先生六十多岁,怡王一向礼敬有加。
“王爷,给董永芠那件上谕是马、张二位中堂和臣同列寄发的,责他苛虐盐商、试探上意,王爷当日奉旨行礼拈香,臣等议过措辞,没敢耽搁,就先发了。”蒋廷锡才学极好人却老实,还以为马尔赛没说明白缘由惹了允祥生气,竟是始末前后又讲了一遍。
“嗯,我知道了。”张张口看看老相一脸公事模样,允祥也着实懒得再说,回头瞥了马尔赛一眼就要出门。
“王爷,依臣愚见,就这个事,上谕口气似乎严了些,下头刑名衙门料理案子,必也有些依据的,臣以为,富户奸淫仆妇致死,其罪甚大,也不能一概斥为地方苛责,王爷回头面圣……”
“蒋相……”马尔赛在后头听着,先还舒了口气,至后来,却越听越觉得不对,才忽想起上谕只将安瑞成言为“内府盐商”,蒋廷锡汉人,哪里知道皇子分封的事儿,眼看着允祥颜色大异,早吓得一口叫住。
“扬孙以为皇上错了?”没等蒋廷锡说完,允祥已是发了话。
“臣的意思……”
“德寿贪墨军需三万两,部里说,张、蒋二位中堂都叫查过的,扬孙如此嫉恶如仇,为何不拜本明参?”
“王爷……”
“扬孙是大儒,更当言行同体,表里如一才是!”又一声帘子响,留下两个红顶子,满堂糊涂人,目瞪口呆。

“王爷,皇上正召果亲王说话儿呢,让您先进去,等回头再试盔甲。”为着不日的八旗大阅,造办处忙活了两年多的上用甲胄、盔帽总算告成了,怡王带着海望一干人请皇帝试看,却在门口就给挡了住了。允祥点点头,吩咐众人候着,自己整冠进了四宜堂。
“做事认真是好的,总要再平和些才更是,旗里都统要么是勋旧,要么是先帝和朕拔擢的,必得给人存体面,总落个严厉的名儿,没得让汉臣们笑话你不大气。”暖阁里,允礼站在御座前,正低着头听训导,皇帝只看了允祥一眼,指指边儿上已经放好的墩子,示意他坐。怡王有心的人,一听这话,哪里还好装没事人,知道雍正不欲点破,便只垂首站着,极是恭敬。
  “老十三没事儿也传授传授,教教他怎么跟大臣们和衷共济,啊?”中间言语允祥全没听见,只想着自己之后如何解说,猛让雍正兜的一问,张皇了好一会儿才道:“臣也只是听主子教诲,才能略领悟一点儿,十七弟还是谨遵圣训的好。”
“唔。”雍正不置可否的一笑,叫允礼去了,命太监道:“让海望他们进来。”
“臣知错了,皇上……”允祥趁空儿忙趋前跪了,“廷锡是皇上股肱大臣,又是汉臣硕儒,臣回去也悔也愧,明儿臣自去他家里赔礼,不介叫他来当着皇上……”
“这会儿知道了?当着朕,你这一个礼行下去,人家往后还敢见你么?明儿你去求张画儿,还是原先的模样,谢仪要雅一点儿厚一点儿,廷锡是明白人,自能了然的。你说你,为个半点儿体面不懂的包衣奴才……”见海望等人进来,雍正便住了口,一手扶了允祥起来笑道:“朕多少年没穿铠甲了,这些年可是发福咯。”
“皇上还是先找个身量儿差不多的人试试吧,天儿冷,您这一脱一穿的别受了凉。”看雍正已是伸了袖子要人解外袍,允祥便笑着要止,他原以为只是进呈看看,哪儿知道皇帝这么给面子,竟要亲试的。
“你不都叫武备院的穿甲人试过好几回了么,今儿见见真章儿,我看那个蓝面儿天鹅绒的就好。”一时间,一溜儿太监跪捧着甲上零七八碎的东西,七八只手上上下下为皇帝穿戴整齐。
“嗯,轻得很,就是袖子略长了点儿,回头免上。”雍正站在玻璃镜前左右看看,颇为满意,边上前选着托盘里的盔顶宝石,边冲着允祥道。
“皇上腊月大阅,臣是特叫他们把袖子稍长点儿,省得西山上风大,吹着手冷。”怡王站在身侧,帮雍正品评着十数枚御用珍宝,听见问话,忙笑答道:“里头衬原是黄羊皮的,范毓馪新进了两张绿羊皮,不知哪儿得的,极轻极暖,臣叫他们换了,天鹅绒的面儿也不金累丝的柔和,所以皇上觉着轻了。
“多承费心了。”雍正顶高兴的选了一块儿红宝石递给海望,命他“试试这个”,转又对允祥道:“哪儿哪儿尺寸都很好,这不是你上年传做的么,朕还觉着自个儿这两年是发福了呢。”
“料着主子福如东海,臣自作主张,早叫他们先预备下地步儿了。”
“明儿朕把三织造都撤了,有你在,这些废物全不必枉耗钱粮了。”雍正喷得一笑,随端坐在榻上,由着太监把璇好宝石的轻盔戴在头上。
“皇上这份儿气度,臣依稀记着,大有先帝当年平准时候的风采呢。”允祥陪坐在侧,看着与平日龙袍貂褂大不相同的皇帝,也很有几分新鲜,“可惜大阅臣在诸王贝勒班次里,离皇上远呢,您若是恩典,准臣充任前引、后扈大臣,随驾侍候,臣就能清清爽爽看着您指点六师了。”
“这不妥,干嘛自贬身份。再说了,上三旗领侍卫内大臣、内大臣,甲胄、仪仗各有各的,你算哪一出儿?”雍正自是极乐意允祥随侍身边,到底是头一回大阅八旗,总还有些没底,不过想想着实几处难办,只得摆摆手,准备作罢。
“在主子跟前儿如何说得身份的话,皇上要准了,臣自觉荣宠之至。臣这些年给皇上掌着内廷侍卫的差事,皇上很该早就赏臣一个;领侍卫内大臣的衔儿,多少一年小二百两俸禄银子呢。”
“好没脸,赶明儿把你所有差事按品级该得的俸加一块儿算算,看有朕一回赏得多没有?你去打听打听,哪个大家子里头兄弟替哥哥管家还要俸饷的?回头停俸,发你点儿月例银子过日子得了。”雍正一脸得意地听着众人笑完了,边叫太监们过来换衣裳边道:“既这么愿意跑朕身边儿来立规矩,行了,把那个累丝的甲,还有那个嵌猫眼儿的盔拿去,让造办处给你改合身了穿吧。”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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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十月初一是怡王生辰,正赶上孟冬致祭,皇帝一早行了礼,便应邀同皇后一处,去交辉园松泛松泛身子。
“恭请皇上圣安!”园门外,等候多时的怡王同福金等一见圣驾到来,早黑压压一片跪了下去,看雍正下轿,便一齐叩头问安。
“有日子没见朕弟媳妇儿了,身子都好?”雍正走过来隔着允祥拉起后边儿的弘晓,脸向着怡王福金笑问道。
“皇上洪福,赏怡亲王的恩典,泽及奴才们的多着呢。”福金忙又拜了一拜,站起来笑答了,走到皇后跟前一肃:“主子娘娘金安。”
“如此看来,臣是最没体面的了。”既没人问候也没人扶,允祥好没趣儿站起来讪讪一笑,给皇后打着千儿道:“娘娘瞧瞧,这么些年白给皇上效力了,到了还不及甘珠尔呢。”
“哟,是主子的不是,怎么把寿星忘了。”皇后一手拉着笑盈盈站在身边的王妃,一手拍拍身后搀着自己的四公主,“傻丫头还不扶你父王起来,小心一会儿急了,没咱们饭吃。”
“他敢!往后在朕那儿议事,回回不管饭,看不饿死了他!”雍正同弘晓说笑着在前,闻言转过头来笑骂允祥一句,看看福金,忽又一个莞尔,微嗽一声:“唔,朕到忘了,你嫂子本要送个寿礼给你,朕说送礼么,自得问人家乐不乐意要,不介反没意思,是吧?”
“皇上说哪儿的话,君有赐……”
“这不是……刚选了秀女儿么,你嫂子想挑个上好的送你呢,怎么样,君有赐,你受不受啊?”摆手止住正不摸门儿的允祥,一字一顿说了,眯着眼笑看着怡王,顺势拍拍他的肩膀。
“皇父说真的呢?”四公主喷得一笑,忙掩了口,轻问身边的皇后。
“姑娘家混问什么!”王妃面色微变,住了公主的话,冲着皇后勉力一笑:“娘娘……”
“主子随口儿说着玩儿的,我哪儿能呢。”使劲儿握了握王妃的手,皇后低低耳语一句:“只瞧老十三怎么应承吧。”
“皇上当真定了要赏臣?”允祥怔了一怔,又旋的一笑,回身看看福金,朝雍正问道。
“唔?那自然,君无戏言。”雍正不妨他认了真,想想就应了也是极小一件事,便点点头,只留了心思静待其变。
“皇上赏臣哪一家的?”
“这个……随你……”本就是信口逗闷子,哪儿有个准谱儿,明知怡王伉俪和谐,妾婢成群,才不希罕这个,听他这么楔而不舍往下问,雍正着实不得要领。
“那就难了,皇上旨意所谓‘上好’的,必得族、家、礼、教、品、貌、才、识皆优才配得上,可这样的别说八旗里难寻,就是有,一来天子在上,当择贤淑奉侍,臣不敢僭越;二来臣家中连侧福金都蒙恩逾格多了一人,也没的虚位以待了。若不是这样儿的,臣斗胆,皇上岂不食言?”
“那你说呢?朕今儿空手而来不好,总要送份儿寿礼的。”
“既是皇上没定,也自耽误不了人了。不如就换个东西赏臣,也免得娘娘费心拣选了不是。”允祥说着向皇后一躬,“臣领皇上的恩赏,谢娘娘的美意。”
“换个东西,你……”雍正陡然觉得不对,正要转题,已见怡王跪了下来:“皇上的《九峰雪霁图》,可能赏臣藏以传世么?”
“啊?哦,一幅画儿么,不犯着这样儿,明儿朕叫人送来。”雍正好一阵心疼,黄公望的道家全真名作,自潜邸是搜罗而来,好生难得,回头看看左右如许多人,无奈已经答应了送礼,既点出名儿来,又如何能小气了,假意上前扶持,就便儿狠狠瞪了允祥一眼:“你好大胆子,当众勒索起朕来了,哼!”
“惦记您这画儿都七八年了,您看得忒严实,今儿放肆豁出去惹您生气,还求皇上垂怜,回头任凭您发落处置就是了……”作了叩头模样,允祥低低赔了礼,恭眉顺目站起来看看余怒未消又忍不住想笑的皇帝,可怜巴巴轻唤一声“四哥”。
“嗯,用过膳朕去你藏书阁瞧瞧。”雍正顺着允祥的引导往戏楼对过儿正位上坐下,眼看着皇后王妃一众人行了礼往后头去,嘴里只对着身边的怡王嘀咕一句:“看不把你的宋元孤本都搬园子去!”
一时间,杯盘罗列,珍馐横陈,太监捧着玉壶在内的托盘贵在席前,允祥正欲过去亲自执壶把盏,没料皇帝身后一个小内侍莽莽撞撞走下来,竟从盘中把酒壶“抢”了过去,斟满了御杯。
皇帝一箸在口差点儿没笑呛了,看着怡王兀自站在当地盯着那小内侍发愣,乐不可支点着允祥道:“寿星还不快入席来!今儿碰着初生牛犊敢拈虎须的,好!”又回头兴味盎然对那小内侍:“回去朕重赏!”
“皇上身边儿换了新人儿臣都不知道,内务府真是愈发糊涂了。”允祥回座解嘲一句,看看那个自也低着头怯生生的小孩子,十五六岁年纪,着实清秀齐整,只是神情姿态都不像是好调教过的宫奴模样,遂对苏培盛道:“主子跟前的人,老成规矩还是最要紧的,庄王有时候儿脑子晕,你们得拿捏住了分寸才是。”
“成啦,什么时候儿学这么碎叨。”雍正挥手打断允祥的吩咐,“对了,董永芠那个事儿,朕已经明发上谕行知天下了,你说得是,军务要紧。既要慎密灵便,就不能在地方上添了麻烦。朕叫人查过了,那个董某人也断不是什么好东西,安徽任上就贪了两万多两,又是老十四的门下走狗,当年一次进献他主子就是上万,还不都是民脂民膏!就没这回事儿,朕还要找机会治他呢。”
“皇上英断,其实……臣也不敢说半点儿私心没有,先就是怕人掣肘,安瑞成那个混帐,臣一准儿严办,皇上放心。”
“你那个护犊子的毛病是一天两天么?我是不指望你改了,你家里的财神爷还是好生留着吧,真呼啦巴儿没了,没人给你孝敬宝贝,朕的好东西你不更得惦记了?”
“主子富有四海,什么不是您的,臣就是帮您收着点儿么。”允祥一笑即止又换了正色,“那吏部议的什么罪啊?”
“还什么吏部,刑部的议覆都上了——斩监候。”
“哦,”允祥心里轻轻一颤,瞬间之内自有些不安,又极快的恢复了神情,肃然一揖:“臣敢保,臣在一日,西北军需,万无一失。”
“好!朕信你!”雍正举杯一饮而尽。
“再两个月鄂尔泰进京,皇上要赏的东西都预备好了,一直没工夫呈览,您这会儿看么?”允祥素知兄长是不大爱听戏看乐舞的,凡喜欢摆动些个小物件儿,见雍正点头,便指了方才那个小内侍:“你去造办处,叫唐英把赏鄂尔泰的东西伺候进呈。”
“殿下,还是奴才去吧,他怕不知道地方儿呢。”小内侍愣愣站着,看看皇帝,没动地方儿,还是苏培盛机警,朝上打了个千儿,转身就要出去。
“慢着!你们给皇上挑的这是什么人?话也不会说,差事也不会办!”允祥一口叫住苏培盛,回头瞧瞧雍正竟是笑品着酒半点儿不生气,更觉莫名其妙,只得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哪一处拨来的?”
“去吧,陈福儿带他一块儿去造办处。”雍正一把拉住允祥坐下,强忍着笑命小内侍出去,却愈发前仰后合抑止不能。
“皇上这怎么了……”怡王一头雾水实不能解。
“才刚是万岁爷新选的武贵人扮的,小主儿年轻,您这儿一递一句的问,万岁爷没交怎么答对呢。”苏培盛见雍正朝自己点头,笑着解说了,看允祥一脸尴尬懵懂,忙又道:“主子说既是您千秋家宴,用不着那么多规矩,就露了出来,您也不能生气的。”
“皇上真真的安心坑人,不给解套儿还火上浇油,竟叫臣糊里糊涂支使起……”允祥一时哭笑不得,瞧着皇帝乐得打跌,实实没了法子。
“既来之,则安之。阿弥陀佛,朕的《九峰图》得超生矣。”
“你瞧瞧,这个小丫头是怎么样的?”女人们是最爱看戏的,雍正藩邸时的旧人到如今最小也要年过不惑,颜色俱各凋零,主位宫廷充数而已,随至圆明园侍驾的都是即位后的新进,位分却低,最好的不过贵人,多是常在答应一辈,上不得台盘,因而皇后出来谁也没带,只叫她的宝贝姑娘小公主陪着,也是贺她父亲生辰。这会儿戏目换场,趁着工夫叫过身后站着一个衣着不俗的小姑娘,也就八九岁的样儿,推到怡王福金跟前儿。
“好周正的模样儿,是娘娘家亲戚?”王妃拉过来端详了一个遍儿,啧啧称赞。
“这是常明家的小闺女儿,过来请安我一眼就瞧上了。”皇后略停了一下儿,叹了口气:“你也知道,皇上待六十……唉,这都小一个月了,还没缓过来呢,老十三是最不爱张扬的,今儿这么大张旗鼓的请皇上来,还不是为了乐呵乐呵解闷儿么。”
“正是呢,自打……皇贵妃的事儿过去,六十就是皇上娘娘亲自看顾着的,这孩子又那么聪明讨人疼,又这么小……难怪皇上…….”
“昨儿皇上去了六十住的地方儿,回去连批折子的心都没了,把看守的奴才们好一顿打,说是太冷清了。皇上想和十三弟说,叫甘珠尔没事儿多到园子里住住,就当是……唉,你也知道,他们这岁数儿的孩子少,打小儿一块儿玩儿大的么。我和皇上说,十三弟那儿一说,自然必应的,可你家里头,这不是,如今孩子也少了么,不比暾儿他们小时候儿,还不够乱的呢,所以我得先问问你,你这当娘的要是应了……”
“娘娘这是哪儿的话,奴才当不起。”王妃一听忙站起来跪下,“皇上娘娘对怡亲王、对奴才们的大恩,是万年也报不了的,弘昌、弘暾都是皇上看着长大的,两个丫头更是娘娘的亲闺女一样,皇上爱见甘珠尔,是他的福分,奴才欢喜还来不及呢,哪儿能有不乐意的……”
“这是干嘛呀,快起来说话儿吧。”皇后一听自是高兴,忙扶了王妃起来坐下,“反正离得也近,就跟四丫头似的,老十三是没工夫,你要是想了,进来看,让他回去住着都使得。常明家这个小丫头,就叫她平常侍候甘珠尔,你看成不成啊?”
“这怕不合规矩吧。”王妃又拉着小姑娘看了看,叫人带了一边儿去冲皇后一笑。
“皇上和十三弟都忙,我要回宫里去,怕下头奴才势利眼不把甘珠尔当正经少主子侍候呢,这是皇上的意思,就让内务府总管家的丫头在身边儿,不怕他们不尽心了。”

第二十二章

十月初,正是各省秋粮、课税抵京的时候,满载着麦谷、银钱的草船由通州登岸,这头儿户部各司、仓场三库,便忙了个底儿朝天。怡王的事必躬亲是一贯的,坐镇户部签押房,理事、题本、用银、查驳,五日内足不出大门,把个十八省解运官的心里直像吊了个千斤坠,担惊受怕到离京算完事儿。
好容易得了空闲,精疲力尽的怡王申时疾驰返回交辉园,为的是累透了好生歇上一觉,免得次日车轿迟缓又耽搁上半天不能办事。谁知到了园中,华堂软榻,却又困极难眠,两腿散了架似的疼得厉害。叫了才刚二十岁的庶福金纳喇氏来,一边儿细语温声,一边儿轻揉慢按,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有浅梦。
“咳咳……”没一会儿,一阵轻咳,允祥微微睁开眼睛,隐约见帘外人影,欠身靠起来,半睡半醒的问一句:“又怎么了?”事务缠身,于怡王,夜半搅扰本是常事,只下人们不敢唤醒,因他睡得轻,若是有事,就把熏香略加重一点儿,便自能知觉的。
“回主子话,御前的公公们着人传话说,万岁爷这会儿正动大气,看能不能请主子……”帘外是张瑞,见允祥醒了,忙低着声儿禀道。
“为什么事儿啊?”一直在京里督办部务,允祥有六七天没入见了,雍正历来喜怒不定,生气也是常事,这会儿劳乏倦怠,他确实十分不想动了,边问着又躺了下去,看跪在榻前的纳喇氏住了手望着外头,便轻一扣榻沿儿,“怎么停了?”
“回主子,里头没说,奴才也没敢……”
“那就问清楚了再来!”不耐烦地向张瑞挥挥手,允祥又闭上了眼睛。
“奴才把灯给您熄了吧。”纳喇氏看着张瑞出去,站起来走到帐角灯前,含着气儿轻道。
“唔。唔?算了,不定一会儿还得回来。”
“王爷,有旨,让您现在就见驾。”一炷香的工夫不到,张瑞复又进来,这次到干净利落,外边跟着站了一排,连冠带、净面的水都预备好了。
“主子都累成这样儿了,怎么一宿都不叫歇呀,大夜里的……”
“放肆!胡说什么!还不出去!”一口喝断了纳喇氏有些忿忿的抱怨,允祥已是坐了起来,接过一个玻璃鼻烟壶打开,挑出点儿烟丝嗅了嗅,下地更衣,冷水净面,往圆明园而去。
还没到四宜堂,就见一殿的太监全在外头站着,情知不好,也没和人说话,便直入暖阁。站在门槛边向里看去,允祥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地上案上一片狼藉,与外间的灯烛辉映不同,内里昏暗得紧,只燃着一盏灯,闪烁不定。脱掉外氅站在那儿,他觉得有一丝冷,这是往日四宜堂内从不会有的感受。皇帝仰面躺在炕上,袍角和一条腿垂下来,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皇上,臣……来了……”怡王在门外跪了下去,好一会儿都没有回音,他只得站起来,想走进去,可刚迈了一步,就听见皇帝没半点儿扬抑的声气:“案子上,你自己看吧。”
“是……”答应一声,允祥走到案边,横着竖着的奏折哪儿都是,显然非所言及。又找了找,几份儿折子下面压了一张白纸,抽出来,走到那唯一的灯前,御笔的朱砂大字赫然入目——“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怀疑诛忠”、“好谀任佞”。
“桀纣之后,唔,就算上桀纣,可还有这样昏暴之君么?”雍正的音色平静如水,却在这殿内隐隐带了回声。
“皇上,这是……”
“这是你四哥正位六载,人家送的考语啊。”一阵彻骨的笑,雍正已是靠了起来,望着他宠爱倚信已极的弟弟,暗室中,看不出表情。
“怎么……一派胡言!悖逆之至!”几声响,白纸红字,在怡王手里撕成碎片,几步到炕前跪下,他这才看清,兄长的脸上满是泪水。
“撕他干什么,朕还想留着传世呢。”雍正惨淡的又是一笑,轻轻拍了拍允祥的手背,“刚从部里回来吧,眼圈儿还黑着呢,搅了你的好梦了。朕没事儿,就是想叫你来看看,没事儿,回去好生歇着吧。”
“这什么人……”
“去吧。”
“皇上……”允祥没奈何的点点头,起身退了两步,忽的转身出去,招手叫了当值太监总管一众人进来:“你们怎么侍候的?!主子寝宫这副模样,都活够了?!还不快快儿的拾掇清楚!”
“嗻。”瞧着怡王面色铁青,众人麻利儿的各司其职,分头整理。
“臣违旨了,请主子赐罪。”又跪在榻前,允祥俯首一叩。
“你呀……朕想安静安静都不成?”接过太监呈上的手巾擦了把脸,看着屋内又一派灯火通明,雍正长叹一声,无话可说。
“安静也不是这么个安静法儿,您越这么憋闷着自个儿想,越是心窄。臣也不想叫这么些人进来的,可惜从小儿学文学武,偏没学过洒扫摆放这些个,一个人儿侍候不来您呢。臣以为,说这些狂言悖语的,自都是蝼蚁一般的微贱东西,本是洒扫之辈就可以除的,皇上万乘之尊,要叫这些人气坏了身子,臣为皇上不值啊。”
“祥弟……”
“您这会儿再难再委屈,可比得过十年二十年前么?臣有时候儿睡不着胡思乱想,要是理亲王不废,或是那干子奸佞得逞,真保了阿其那、允禵登位,那如今又是什么情形?小民百姓不知道,庙堂上多少人装不知道,臣可是一清二楚的。千危百险您都经了,您如今是天下之主啊,普天之下,何人不为臣子?您不能为了这一点儿小磕绊……”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就是心里……觉着有点儿冤枉……”泪水又一次涌出来,雍正拭了拭,看看殿内已是齐整有序,小太监们端着一碟碟点心果子,还有热腾腾飘着香味儿的奶子。
“皇上用一点儿吧,都子正了。”允祥接了盘中的奶子碗,亲自捧到雍正面前。
“放着吧。”
“臣忙着从京里往园子赶,没用晚膳,皇上赏臣陪您用一点儿可成么?”
“嗯。”实不忍拂了怡王苦心,雍正叫太监们全退去,接过奶子喝了一口,确也暖透周身。
“皇上哪儿听的这些胡话?是折子里头奏的?”
“一个书生,自说叫张倬的,带了这些混账言语找岳钟琪,撺掇他起兵造反呢。”
“真是个不知死的。”允祥听得一愣,“还有这样怪物?只怕这主使也是个有天没日的主儿。”
“朕已经批给岳钟琪,不管什么法子,都得给朕找出根儿来!没家贼引不来外鬼,要说作祟的,朕看还是离不了那几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猢狲就散了,仍旧短不了生事!”
夜是那么静,一切都沉沉的睡了,世上似乎只有四宜堂里还亮着。听这样的话,允祥心里不禁一笑,三年前,如此的场景,何其多也。那些人是谁?他的八哥、九哥,皇帝的八弟、九弟,当然还有他的同窗、皇帝的同胞——十四阿哥。他记得,皇帝一次次气得大骂出口,一次次拍着桌案下决心,一次次凝眉蹙目翻箱倒柜的鸡蛋里挑着骨头。当然,他更记得,自己说过的“周公管蔡”的话。不知多少个大清早,趁着人稀直奔康王、顺承王府上,吓得崇安、锡保披衣出迎,不知所措。弑兄屠弟,唉,想想这两年诸事从容、府库充盈,清夜扪心,倒也不算十分难解。至于那谋父逼母的话,自然是不得意的人散出去说的。要说悔,也只悔当初料理得不干净,让倒树的猢狲们,没认真闭了嘴。
“想什么呢?朕说的不对?”
“皇上说的极是,山野小民、寻常士人官员,哪里知道什么……酗酒淫色……”本想说的是谋父逼母,话到嘴边,还是拣了轻的。
“说朕,谋夺大位,给皇父进毒参汤,天可怜见!朕于皇父,你是知道的,孺慕之思可有一日不切么?朕这些年来,把阿其那他们罪行也公之于众了不少,一样是嘴里说出来的话,怎么天下人就不信朕,反要信那些狂犬吠日呢?”
“皇上……”
“还有额娘,”雍正不停的自问打断了允祥的话,“朕……也算……尽礼了吧……”目光有些迷茫的一顿:“什么太后撞柱!额娘升天,你是在的吧!”
“是……”
“什么贪财好杀,朕停了四年秋决,一气儿免了苏淞六十万税银。如今国库充盈,是朕克扣百姓来的?”
“纯属无稽……”
“说朕酗酒淫色?!老十四干的那些事儿怎么不说?有夫之妇也要招惹,脸面丢尽,恬不知耻,不削了他宗籍是朕对不起列祖列宗!朕诛的‘忠’有谁?你倒给朕说说?朕信的‘佞’又是谁?他们指望的岳钟琪,朕就信得很呢!”
“老大、老二、还有如今的诚郡王,朕弑了谁了?阿其那、塞思黑,他们罪无可赦!!朕就是诛了他们又怎么样?于国于民有利无害!囤粮米、卖家当、挖人参、抢女人,打死人命、伸手跟下头要银子,他们什么没干过?!要是寻常人,千次万次都杀得了!老八的舅族,什么东西?辛者库贱奴!朕给他们出籍编佐领,这一条儿,他不知恩,就禽兽不如!老九,还跟年羹尧扯不清,他想干什么?!他老九……”雍正恨恨着,嗓子一卡,使劲儿咳嗽一声。
“是阿其那,塞思黑。”允祥一杯茶端到他面前,低声提醒着气急败坏的皇帝。
“唔。”雍正皱着眉苦笑一声,略略收回精神,声音变得万般悲凉。“你记着朕说过,有这一回事儿,朕便是再勤勉上十分,名声也要减半了。你还劝朕,说朕想得多了,怎么样,可是应验了?说不让你明着沾这事,这回服朕了吧。”
“皇上若是让臣给您当马前卒,总能比锡保、李绂他们料理的周备些。就到了这会儿,您……自可以学皇父待大阿哥的样儿……”就此一事,怡王对兄长就不知有何等样感激,凡遇上坏脸面丢名声的差使,雍正是从不让他出头。
“行了,现在没工夫听你说胡话。”雍正一摆手,先帝有二十几个儿子,多一个少一个没什么,他只有一个挚近的手足,这其中的轻重,是没得比的。
“皇上于政事,臣以为一无阙失;于圣德,堪比汉唐;至于家务……皇上,草莽无知,如何懂得天家艰难啊,谣言止于智者……”
“朕不能听之任之,朕要辩白辩白,到看看天下人,有几个糊涂,几个明白。你回去寄信给岳钟琪……”
“皇上!”允祥腾得站起来,自雍正继位而至今日,多少大殿上的侃侃而谈,却是愈说愈惹人疑,愈讲风头愈变,皇帝竟像全无知觉,依旧絮絮不停。这一次,遮天蔽日的大祸,再辩,不定又是什么结果。看着雍正卓绝的目光,他又实在说不出阻拦的话,定在那儿半晌,却坐下来,“皇上既已定了岳钟琪出兵,还是别临阵扰了军心的才是。”
“不会的,经了这件事,朕保岳钟琪更加一个‘忠’字。”
窗外,更鼓又响,冷风吹着枯木,迎来新的一天。
“该去听政了,今儿初十。”雍正叫进太监,站起来披上外袍。
“臣这两天都忙忘了日子了。”允祥跟着走出去,心里又是一沉,“唉,原来昨儿是福惠的月祭呀。”

番外之兄弟惨祸

雍正四年的重阳,群臣大宴。东朝房候着的宗室王公颇为齐全,独缺了新加过亲王俸的顺承郡王锡保。幸好是晚秋,一人一身儿吉服衣冠,满是零碎的装扮倒不觉得很热,不常见的三五一群,左不过是叔侄兄弟,谁家的园子好歹,戏班怎样,谈资倒是颇丰。淳王的腿脚不便,想来免朝,他儿子弘曙反因此得了脸。一进门儿,便让怡王叫到跟前,细细问过父亲的病,就此一举,惹得同辈兄弟们好一阵议论。
“还就是别受凉了,宁躁一点儿,湿寒都不好……唔?你来了?”允祥正拉着弘曙嘱咐,一抬头,锡保已是站在了眼前,品一口茶笑看着恭敬的有点儿惶恐的淳王长子,说了一句:“回去代我请七哥的安。”将手一让,站起来同顺承郡王走了出去。
天街阔朗,阳光柔得妩媚。允祥背着手,望着不远处钉子般立着的侍卫们,半晌才幽幽问道:“这时候儿独个儿见皇上,是阿其那的信儿吧。”
“是。”
“重了?还是……怎么着了?”
“看守的人说,是昨儿夜间……病毙。”
“唔。”允祥点点头,站了站,拔脚又往回走。
“王爷……”锡保还等着后话,一见没了,只好又张口叫住。
“……”停住步子回了身,怡王面色依旧。
“皇上的意思,是要……透出去……瞧瞧情形。”
“嗯。”又是点点头,却向前走去。
“王爷……”
“我去看看外藩仪注。”脚步并没有停下。
“那……”
“遵旨办就是了……”剩下一句话留给锡保,一盏茶的工夫,霹雳一样的消息,不胫而走。
大宴过后,乾清宫里,只他们兄弟几人。皇帝绷着脸,目光却跳跃的如同精灵,扫过诚王、恒王,又盯着允祹看了会儿,在怡王身上一闪而过,又沉沉的落向允礼。
“臣以为阿其那之罪,本当显戮,皇上加恩存留至今,已属额外了。如今一死,实在是上苍、祖宗不容苟活的明证。皇上为万世计,必得将其党一举铲除,才能绝除大患,塞思黑已死,允礻我、允禵几个,本是同逆,断没有容留于世的道理。”一番义正词严,允礼自良禽择木以来,例打头阵。
满殿无声。
“臣……也以为是……”好一会儿,庄王才想起像是该自己了,磕磕巴巴说了,正要往回坐,忽然才瞧见似的见允礼跪在殿中,忙也甩袖子屈膝,差点儿没绊倒了自个儿。
“臣……”恒王看看左右,瞟一眼御座没敢说话,只起身跪那儿叩了一个头。
“宜妃母可安好么?塞思黑的事儿……”皇帝慢悠悠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笑笑,允祺一个冷战打过,又一个头磕下去“皇上垂问,臣母妃甚好,让臣代请皇上圣安。方才果郡王说的甚是,臣……”
“荣妃母、定妃母也都好?”同样的话题,允祉、允祹也自要叩领圣恩,一时间,满殿的座席只剩下怡王一人。允祥看着雍正神色又定了一会儿,瞧众人伏着的身子都又沉些,才起身一躬,“皇上,臣昨儿奏过的,下晌六额驸到京请见。”
“哦,朕到忘了。”雍正恍然似的搓搓手,一指允祥,“先叫内务府把大宴的席面儿赏他一桌,等用过了你陪朕见。”
“嗻。”
“手足之体,朕再怎么也是要念的,国法虽重,人情也不能不顾。该怎么处置,朕自有斟酌,你们都跪安吧。”
“嗻。”齐声闷应,各怀心思,诸王鱼贯而出。
“皇上这么会儿工夫喝了四盏茶,鄂尔泰贡的普洱,就真个清火解毒有效用得这样儿么?”瞧着闲人走尽,允祥笑问拿着盖碗儿轻快踱着步子的雍正。
“往后那是你亲家,朕要想喝,怕不得通融怡王殿下了?”
“奴才万万不敢。”允祥笑着一揖到地,起身时,直看见皇帝松弛安然到极处的眼神。
“锡保跟朕说,早上他见你,像是不大高兴呢。”
“当着人家冲锋陷阵大将军,臣高兴个什么劲儿,叫人家瞧着抢功似的。”允祥轻笑着一哂,“他这样儿和皇上说臣,怕不是急先锋当惯了……”
“又多心!你说你,浑身上下都是消息儿,碰不得。”雍正佯怒着斥过,摘下自己的大东珠朝冠递过去,“给朕挑一颗亮些的换上,叫廷玉来拟旨,明儿朕要大朝。”
“臣同您说笑话儿么,锡保据实奏,是他忠心可嘉,臣哪儿有那么小气了。就是……上个月底塞思黑才报的病亡,天意锄奸自是报应不爽,可外人瞧这总归太巧了些,皇上还是该挨两天在下诏,也不急在这一时么。生就一对儿死党,到了,您还把他们凑一双啊。”
“天命不可违,叫他们但得同死,也是朕的恩典了。”雍正朝着双眉微锁的弟弟朗然一笑:“才还说不小气呢,都这会儿了咱们很该大方点儿,世上能成全了一个巧字儿,也是难得缘分了。”

九月初八,京城里店面铺户熙熙攘攘,满处都是迎重九的习气,只正蓝旗靠成墙根儿一处破官房内,门户紧闭,铁索束墙,方圆几里,除了一脸晦气的披甲旗丁们外,再无他人。三进院里二道岗,最里头,朝北的矮房,门上横竖钉着宽木条,窗子没糊纸,破棱子支着,吊个送吃喝的转桶,一股馊透了的霉气扑面而来,阵阵猛喘猛咳,屋里的人躺在草垫子上,抬手想去够桶里的粥,却徒劳无功。
“奶奶的,都这副儿熊样儿了,还跟爷这儿摆千岁爷的谱儿,要不是沾上你这背时的,也早回家过节去了,想吃滚起来自个儿拿,装什么死鬼!”哐的一声,一只脚踹在转桶上,粥在碗里晃了两晃,还是飞了出去。屋里的人呻吟一声,显然,窗子离得近,滚烫的汤水落在了他的身上。
“老佟!步军衙门来人了,说明儿过节今儿晚上人多,他们抽不出人手来,阿大人请了顺承王爷的谕,叫咱们旗里多盯一宿,你就受累照应着点儿吧!“外头一句高喊,随后便是加锁的声音,老佟气得一口啐在地下,就是坐在房前阶上,骂骂咧咧。
“你是……哪个旗的……”屋里的人拚尽力气爬上窗前的土炕,惨白的五指搭在木头碴儿上,这是他这三天说的第一句话。
“哟嗬,还有精神头儿打听这个呐?回您王爷的话,要不是咱们旗里出了个您老人家,奴才这会儿早搂着娘们儿上炕头儿了!”
“我旗里的……嗬嗬……嗬嗬嗬……”里又一阵有气无力的冷笑,“我还当是上三旗的呢,嗬……嗬嗬……”
“呸!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好吃好喝儿宗人府空屋子里头黄带子爷?还上三旗,现你就一个旗下的寻常犯人,爷就头一个儿管得你!”
“你去,找你们都统,我要见老十三……”手一下子抓紧了木条,一根根刺扎进去,眼看渗出了血。“
“什么?!”老佟瞪着的眼睛又睁得更大,一股带着恶毒的蔑视扫过来,“作死你就快着,别挨这儿活人说鬼话!”
“他……他……安王的佐领都在他手里,我……福金……旺儿……”急速的喘息,指甲顶在墙皮上,一用力,折成了两节。
“得,您要问这个啊,还真甭打听那么老远,告诉您说,四九城没有不知道的,您惦记的那位,早归了西了,至于怎么个死法儿,嘿,那传的可邪行去了,南城一个说法儿,北城一个说法儿,您想听哪个啊?”
“……”
“这有说自个儿抹的脖子,说书先儿的话,揉碎了桃花儿满地红。咳,一听就是汉人,酸气。我小舅子跟她娘家一个佐领的,远远儿瞧见过,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哪门子桃花儿啊。说是厉害得不成的一位,把您治的一愣儿一愣儿的,真的假的呀?”老佟油腔滑调的调侃声,配着落日前乌鸦的凄鸣,不知是何种音律,让人只觉得冰凉。
一长串的咳,仿佛肺叶也要呕了出来。
“你怎么光记着媳妇儿不问问兄弟呀?”老佟枪杵在地上,仍旧自顾自说着见闻,这样的谈话,让他觉得快悦无比。哈哈,什么皇子亲王,万人之上,到了这儿,还不是由着他随性儿怎么作践。
“……住口……”气若游丝,声如蚊蝇。
“万岁爷旨都下了,塞思黑上个月就伏了……哦,冥诛。这么一比,你命可够大得了,按说你这金枝玉叶儿的……”老佟正痛快说着,忽而觉得不对,重重的喘息声没了,屋里静下来,静得肃穆,静得空灵。
“嘿!”从窗根儿扒拉了一下儿垂在木棱上的手,落下去了,踩着凳子伸进去一拂人中,凉了。老佟先是吓了一跳,想想又踏了心,周而复始,几经忐忑。究其缘由,以他的智慧,“说死了”阿其那,是功是过,不得而知……

第二十三章

不过几日,岳中琪奏折又到,投书案已明,原是湖南书生曾静受东海吕留良之说,并诸王发遣党徒所布流言的影响,令其学生张熙化名张倬鼓舌西安城,游说岳钟琪谋反。岳督设计,以激切之言与其假做誓词,骗得张熙将其师姓名住址、往来人员及蜚语渊源一一吐露,辑成名册飞递京师。雍正即命怡王、马尔赛等寄字各省,按名密捕。
古之帝王,凡天威震怒时,多有杀伐之举,而雍正不然,必得苦口婆心、条分缕析的教导天下不可。如此大事,如此不白之冤,其心自然痛不可当、忿不可当。只可怜了张廷玉三日未得安眠,秉笔不辍,写得万言谕旨,洋洋洒洒。朝会之上,又是一通上苍皇考的鸣冤叫屈。最令众人不解的,听皇帝末尾之意,竟是要亲理此案,毫不避形迹。若果然如此,那倒真是出奇了。
两个时辰的朝会总算告结,诸王贝勒、内阁部院大臣、詹事科道,还搭上特意叫来听旨的两位皇子,上百人按班出了乾清宫。因是谕旨太长,人人双膝麻木酸痛,故而走得极慢,即到了景运门边,人群才渐渐散了,议论声却又见大,不过三三两两,尽量避着当班御史。
“叔王!”允祥的轿子就停在景运门外,正盼着可以歇歇腿脚,就听见后面招呼的声音,一回头,却是皇四子弘历。
“怎么不回去歇着呀?”允祥心里一动,扶住他要请安的身子笑问。
“侄儿方才听上谕,略有一点儿浅见,想请叔王指教。”只十八岁的年纪,站在群臣之中,却半分显不出稚气,若不是服饰缘故,就充个少年新晋的科道俊才,也不是难事。
“指教说不得,我们也久没叙谈了,就去上书房可好?”尽量扯平了身份,允祥含笑着拉他并肩而行,到了上书房,穿堂儿诸阿哥讲读的正殿,一应寒暄,才和弘历同坐于后间暖阁之中。
“侄儿莽撞,听圣训,自觉有两处不解的。”弘历命太监奉过茶,沉吟了半晌,还是抬起头直问道:“这头一件,皇父将匪类所言一一公至于朝,其中多有事涉宫闱的,侄儿拙见,这么着……似有不妥,叔王……”
“唔,还有呢?”允祥不置可否的一笑,看着弘历凝神如长者的意态,心中一阵嗟赞。
“还有,这样逆贼,历朝也都是有的,遣一二能吏自然可以查清,无外乎首从、指使之流,宗室之事何其正大,哪能牵涉半点了?皇父至尊之体,怎好与禽兽讲道理!侄儿愚钝,以为不妥。”
“这一番议论,怎么不去奏陈呢?”允祥心里一阵暗叹,他自己就与弘历持见相同。数日之内,无一次觐见不苦苦相劝的,无奈雍正拿定了主意断不肯听。今日一番似辩似论的长篇,他竟全然不知,可见皇帝之心,已是坚如铁石,说也无用。只这话又不能同弘历讲,唯有内中苦笑而已——虽为人子,惜知乃父不深啊。
“侄儿不奉旨垂问,不敢肆言大政。”熙朝之鉴不远,弘时惨祸更近,弘历自是小心翼翼,看看允祥甚是平和的神色,想想又加了一句:“侄儿不知叔王的本心……”
“皇上庙算高远,自有道理。”允祥向后一靠,随和中微带了棱角,不论心做何想,就言语间,他必得全力秉承圣意,毫不含糊。略顿了一下,又笑道:“留心政事极好,坐而论道更是学问了,哪里算得肆言,皇上知道了,也必定欢喜的。”
“叔王……”弘历嗫嚅着还想说什么,却没出口。正默然间,已见弘昼笑嘻嘻走了进来。
“要我转奏么?“趁着谈笑的工夫,允祥又问了弘历一句。
“不……不劳叔王了……”
 
一连个把月光景,逆案、军需两件大事,就足以让怡王忙个焦头烂额。亏得过几日便是玉泉山大阅,躲个闲辞了皇帝只身回交辉园住着,一边儿预备侍卫随扈一应事宜,一边儿寻个清静。
恰赶上入冬第一场大雪,亭台殿阁,银装素裹,景致怡人得很。一早儿料理完差事,允祥便到了快志堂庶福金那拉氏处,临湖小轩,回廊观雪,正是幽然佳境。炉上陈酿温着,小几上金杯银碟,羹美酒香,侧旁放着笔砚。允祥一身青狐袍子歪在坐榻上,看戏似的瞧着那拉氏半跪着靠在腿边折腾那好好儿的徽墨,眼见嫩葱儿似的小手儿上满是墨黑,才蹙着眉笑起来,“真笨得出奇,字不会写也就罢了,连个墨也不会研。拿来,要顺着,你这横一下儿竖一下儿的,白糟践东西。”允祥说着,俯身“拾起”那拉氏的小手儿,就势把她拉到身上倚着,连手带墨一块儿握着,在那方龙头砚里慢慢儿磨着。
“奴才就不信,王爷从小儿是自个儿研过墨的?”那拉氏脸一红,微转了身子哧的一笑,“是好是歹,你不过哄我们没见识的罢了。”
“没做过我还没见过么?看也看会了。你瞧,这不好了么。去,把上回教你写得字儿写给我瞧瞧。”一张纸拽过来,就着身前的没,提笔递给了那拉氏。
“奴才上回伺候王爷,都小半年了,哪儿还记得什么字儿。怕不是王爷教了别人什么字儿,记串人了吧。”那拉氏嘟着小嘴儿娇嗔一句,一筷子松仁儿奶子酥皮儿小心送到允祥口里:“这是奴才自己做的,王爷尝尝好不好。”
“光知道你阿玛是袭了爵的阿达哈哈番,怎么,还在膳房当过差么?”轻轻咬了一口,果然滑软非常,却还是不依不饶的把笔塞在她手里,“旗下妇人,最不好的一处,文墨半点儿也不通,旁的再怎么好,也俗了,一点儿趣儿也没有。”
“主子要的趣儿也忒难了点儿,”那拉氏柔柔的一笑,二十岁的年轻女子,浑身上下还有些孩子似的顽皮,拿着笔端了端姿势,一提一顿几个没宗没体,却极尽工整的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好个没规矩的丫头,竟敢哄我!”允祥一阵大笑,夺过笔撂在桌上,把玩着那拉氏一双玉手,“像你这样家里,父兄很该教了念书的,要么如何当得起一个‘秀’字?白担了朝廷的名号了。”
“奴才阿玛是袭爵的武缺,都不识得几个汉字,一年不过百十两银子的俸,又不像外任的官儿,哪儿想得起给女孩儿找先生了。不信王爷问问在京八旗里人家,就四五品往上的,除了部院大人们家里格格,也没几个念过书的。”试探着跪坐在榻上,轻声细语,如吐馨香。
“那也未必吧,我母妃娘家也是武职出身,就敏慧得很,进宫里临赵孟頫,连先帝也说难得。”
“瞧王爷说的,奴才哪儿能跟皇贵太妃比去。”那拉氏有点儿不胜寒似的往允祥袍子里靠了靠,“奴才草节儿麦秆儿介一个人,要不是您这不节不年的一个人儿在园子里有空闲儿又嫌冷清,不定得猴年马月才能轮上侍候呢。”
“什么今儿轮上了?我一会儿是要回城的,晚间还要见人,还要看文书写信,还要进宫……”允祥微微一笑,持过酒杯边品着边一本正经讲着安排,放下杯再看时,那拉氏两颗黑黑的葡萄珠儿早就镶了红边儿。
“唔?不乐意叫我回去办事?”
“奴才不敢,不敢耽搁主子的正事儿……”那拉氏咬着嘴唇儿是劲儿摇摇头,身子偏下来收拾了案几,一脸的海棠春带雨捧着象牙箸跪了,“王爷快用膳吧,要不您回去该晚了。”
“哈哈哈……”允祥开心一饮把那拉氏揽在怀中,揩着她脸上的泪花儿,“好可怜见儿的小东西,说什么了就吓成这样儿?”说着扯开那拉氏的猞猁狲小袍,看着她冷得蜷在自己身边儿的样儿,用外氅拥了,“你知道你这样儿像什么?很像皇上跟前儿的百福儿,没事儿就喜欢赖在人身上。”
“奴才可没万岁爷身边儿的猫儿狗儿命好,王爷日日在宫里,它们三天五天就能见上一回,奴才可是一个月两个月都见不着呢。”抽泣着缩得愈发紧了,一个眼色递给贴身的使女,下人们便知趣的退了出去,幔帐垂下,应着雪景,好不动人。
“王爷,福金从京里回来了,这会儿就在外头,您看……”人还没退尽,外头张瑞却走进来,不尴不尬打了个千儿,垂手侍立。
“在哪儿?”允祥眉头一皱,手已是送了开来。
“就在……快志堂外头,说有要紧事儿回主子。”
“嗯。”放开那拉氏站起来抖抖衣袍,允祥又重新坐好,“让她进来吧。”
“嗻。”
“王爷金安。”福金缓步走进来,并没侧脸儿看那拉氏一眼,行了个礼,欠身坐在椅上。
“有事儿啊?”怡王略带不悦的低声一问。
“昨儿进宫请娘娘的安,娘娘又嘱咐我,这阵子忙,王爷自小儿身子骨儿就弱,您这身子骨儿又不是自个儿的,是皇上的,是家国天下社稷江山的,得好好儿节劳,好好儿保重。正事儿多也是没法子,别的上头,可别在损精神了才好。”王妃满脸堆笑,到了杯茶递过去。
“传个话儿不拘遣个谁来就是了,大冷天儿何必自己跑。”不明意味的一句话,允祥垂着眼睑啜了那茶。
“既是娘娘的谕,自然要当大事和王爷说,王爷要觉得没什么要紧……”
“哪儿的话。”允祥无可奈何放下杯子,朝一边儿没处躲没处藏的那拉氏一挥手,“你去吧。”
“王爷真生气了?真当我是成心来的啦?”福金瞧着那拉氏出去,笑着侧过来坐了允祥身边,“要不是一进门儿您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也不能这么着不是?”
“我说么,哪儿至于的。”允祥听这话才换了颜色,连侍奉的人也一并遣了出去,“到底什么事啊?”
“娘娘昨儿透给我说,皇上想把查郎阿家的姑娘指给咱们家,问王爷是晈儿合适还是昑儿。”
“都不合适。”允祥听得一摇头,“弘晈么,妻丧总要一年才好再娶,要不鄂尔泰来了我怎么说?弘昑也太小了些,再就是爵秩,他又不是嫡出的,娶了查郎阿家的闺女,我敢保,不出三年,准又是个贝子往上。如今人人都是眼儿瞪眼儿瞧着,我如何要得起这个。再有最要紧的……”
“王爷说什么要紧?”
“是国事上的事儿,真是,这会儿哪儿能想起一出儿是一出儿。唉,皇上那儿,我去说。”
“那王爷还叫庶福金来侍候吧。”王妃站起来一福,笑着说了就要出去。
“行了,预备车驾,我一会儿回京。”

第二十四章

“我看还是遵旨办吧,不定……皇上心里有底……”议政处里,零零落落几个人坐着。掌旗务的康王崇安、果王允礼、顺承王锡保,管内府的庄王允禄,还有怡王同马尔赛,一水儿心腹近臣却各个愁眉不展。说到底,是皇帝心血来潮给出的难题,定要在八旗健儿之前演一出鞍马甲胄大阅三军。众人本倒也没什么,回了府又叫怡王请到议政处,话说得堂皇,意思却明白:天子素来弓马不娴,这会儿年过半百,盔甲剑履纵骑而行,怕是难办得很。既不能违旨又不能说穿,支吾着议了一个时辰,没奈何,庄王清清嗓子说话,又回到了原处。
“我看……也是……”锡保瞧着允祥话也不说,咬咬嘴唇,跟着附和一声。
“二位王爷说得……”
“不成!”马尔赛一个“是”字没出口,怡王手里拨弄着鼻烟壶脆生拍在案上,几个人对视一眼,又静了下来。
“可后儿就……”允礼不安的动了下身子,想想皇帝确乎自登基就没骑过几回马,又立时闭了嘴。
“在园子外头……”允祥使劲儿喘了口气,右臂在椅柄上抬了抬,看着掌銮仪卫的马尔赛,“还是用卤簿大驾,御辇。”
“王爷,可旨意……”马尔赛肥硕的身躯直从椅上弹起来,瞪大了眼睛直瞧着允祥。
“中堂莫急……”允祥冷眼一瞥,轻叹一声站起来,指指案上大阅的示图,“皇上御座、诸王大臣班次、八旗列队马步军都在山上平旷之处,山下不过大炮火器一干子,皇上承辇上山,以示威仪,等平地儿再换骑驾到黄幄,以宣雄武,如何?”
“可这……”马尔赛一愣,定定神到着实佩服允祥变通,又转念圣命,还是放心不下,看看旁人有点头也有犯怵的,只好又道:“不介您再请道旨……”
“这么着又不违旨,还请什么!到时候儿我也随驾伺候,有什么不是,我替你应!”
“王爷误会……”马尔赛红着脸还要解释,允祥已是站了起来,一阵招呼,众人便纷纷离席而去。
“您想得可真是细,实在妥当,主子不忘武备的心也体了,龙体也顾念了。也是,山下统共也没几个人,不犯着一路劳顿的。”怡、果二王联袂而出,瞧瞧旁人走远,允礼一阵叹服。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皇上……唉,是忒好强了,再经曾静这么一闹腾,愈发较起劲儿来。昨儿我一看,大冬天的上火上的厉害。山风冷盔甲沉,哪儿还受得了颠簸,这一路也着实不近呢。”怡王脸色较在屋内更加沉郁,摆手叫随侍的从人退后,凝眉低声道。
“那您怎么不劝劝呢,马尔赛话虽没担当,理儿倒不差,万一到时候儿……”
“劝?皇上这些日子都懒得见我……”允祥一阵苦笑,想想前日看雍正茧唇之症又犯,刚说了句“皇上还是少说话好好儿将养的才是”,就顿被指为“不知朕欲借一己之冤行教化四方之事的苦心”,好一番数落。直闹得允祥翻了两宿古方,就皇上常用的医治此疾的药方与太医斟酌损益,亲自监督修合成的良药黄连膏都不敢亲自进呈,只背地里塞给苏培盛了事。还不是为着曾案路数想法儿不对,皇帝闹腾脾气甩脸色么。怡王徒呼无奈,摇摇头道:“债多了不愁,左不过到时候儿再挨顿训斥罢。”
“……”允礼哑然无语,看着怡王满是疲惫的身躯,也很生出几分同情。皇帝那样的脾气,如今这样的案子,既认准了,就算是允祥的宠眷才具,只怕也难转圣意。
“该说话时也要说话,皇上圣德关乎千秋啊……”沉默良久,允祥轻轻拍拍允礼的肩膀,目光却是如此的艰涩,自向前走几步又回过身:“再见着马尔赛同他说,皇上用的上马石要阶样儿的,做把手儿,得不用人搀着才好,那当着诸王大臣的面儿呢。”
“哦……”
十二月初四,玉泉山上一派旌旗蔽日。通身戎装的皇帝从三十六人抬的明黄坐辇上由扶梯直跨御马。金累丝盔顶一颗硕大的红宝石直映朝阳,天鹅绒的甲胄上叶片光灿灿的,腰间左悬箭壶,右挎佩刀,黄缰金辔,伴着乌黑发亮的蒙古贡马,八旗兵士,由低处仰视上观,众星拱月之下,既不似君王,也断不像将军,端的是个天人神驹,临凡视事的模样。一阵雀跃似的微躁,四面边声连角起,九十九门神威镶金龙大炮齐发,玉泉山水倒似换了烈酒,浓浓的满是豪壮之气。
一时间,鼓乐大作,雍正下马阔步至黄幄内,升座之际,漫山遍野的扬尘舞拜,让他心绪一下子阔朗开来。巍巍江山,天地万物,何事不在执掌之间?亿兆生民,任尔贵贱、富贫、智愚、勇怯,谁人不居尘埃之下?如此军伍,御敌之时自是虎狼之师,而如今呢?不照样要尽恭尽顺,为臣为奴,俯伏于这山脚之下么?那么两万里之外的准部,解京路上的曾静便又是什么东西?枯骨腐尸而已,何足挂齿!
宝座后侧是两名后扈大臣,前侧是八名前引大臣。俱是顶盔衣甲,仗剑而立。再前便是御前侍卫同起居注官,远处两翼方是按班赐了座的五旗诸王,公卿大臣。看看最近的两位,雍正差点儿没笑了出来,怡王一套披挂穿在身上,简直的书生典戎,愈显清弱,那甲胄是御用的,皇帝自试过一回,本也没觉怎样,叫允祥一穿,倒像金铸的似的,看着像架在身上,甚觉沉重,想想当年威能擒虎,雍正心里着实一阵嗟叹。再往右瞧,马尔赛呢,铠甲紧绷绷贴在身上,弥勒佛似的肚子使劲儿收着,却仍旧遮得住剑柄,一对笑眼儿亲切得紧,虽是武人打扮,却没半点肃杀之气,活脱就是瓦岗寨里的程咬金。
又一阵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拉回了皇帝的思绪,站起身按剑走出帷幄,一席武备系国家根本,八旗乃骨肉腹心的训言,参阅官兵各得厚赏,皆是兴头十足。
回銮的规矩较去时少了许多,诸王大臣跪送完毕纷纷回署,皇帝也换了暖轿,只近臣侍卫们护着驾返圆明园。沿途无趣,雍正开了轿窗帘往外瞧去,怡王代行赏赐不在,轿边只马尔赛,一颠一颠累得高壮良驹也直喘粗气。
“可怜图海没福,得你这样孙儿,上不得阵,传不得家业咯。”皇帝忍俊不禁敲敲玻璃,轿帘一掀,马尔赛下马屈身一跪,扶着轿杠边走边赔笑道:“奴才本事没有,却是有福,能日日在主子跟前伺候,怕是奴才玛珐也要羡慕了。”
“不是说你打不得仗,是说若派了你上前头,别人不说,怡王就要先和朕恼了。这造办处赏盔甲得费多少料,户部得多预备多少马呀!哈哈哈……”雍正自说着便一阵大笑,马尔赛才听明白了意思,只憨憨的打了个千儿,想了半晌,还是没找着凑趣儿的话。
“朕叫你们今儿备骑驾,谁准你改了?”说到马,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止住笑声问道。
“回主子,是……是怡亲王说……”马尔赛登的一头冷汗,他只当雍正要怪罪似的,颤一颤肩膀,腿一停,叫行进中的大轿一带,一个窄歪才走稳了。
“说什么?”
“回主子话,说大驾宣威、骑驾崇武,道路军前用处不同。皇上从园子到山上,路儿远……旨意只说乘马阅军,并没……”
“唔。”雍正沉吟一下点点头,一摆手,轿帘便撂了下来。
“皇上……”
“让怡王完了事儿去四宜堂见朕。”
“嗻。”

“宁可寻朕的话逢儿也不肯来说一声儿么?”约过了一个来时辰,四宜堂里雍正听见脚步声,低头瞧着折子笑问一句
“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你主子呢?”忽觉得声气不对,雍正一抬头,却是怡邸长史哈达。
“回皇上,怡亲王受了寒发热不能走动,加上旧疾犯了,主子传见本说要来,实在怕过了病气,着奴才……”
“才不还好好儿的么?哪儿能……”雍正讶异着站起来,几步走到哈达跟前。
“回皇上,怡亲王近来就欠安,又久不着甲胄乘马了,今儿天冷风硬,时候儿又长……”
“唔,朕知道了……”雍正摆手止了他的话,心里好一阵忐忑,微微一叹:“你同他说,身子是最要紧的,别的都好再说。”
“嗻。”
“那个医唇症的药膏他送来的吧?”看着哈达出去,雍正愣愣神叫了苏培盛近前。
“是……”
“他不让说?”
“主子,殿下也是……”
“朕就那么厉害难说话儿?”雍正兀的自嘲着一笑,“替朕瞧瞧病人去,身段儿放低着点儿吧。”

第二十五章

府中养了十来天,允祥的寒症很是见好,可心病烦扰仍旧难安,只一味拖着不想进宫。幸是在京里,不必如交辉园似的担心皇帝驾临。旧疾总归是有,太医再怎么本事,也断说不出“大安”两个字来催他。眼看到了年根儿底下,曾案一干人犯也已押到京中,听说皇帝又蹦出了新花样儿,多少奏折朱批送到狱里给曾静瞧——冀其感奋。允祥愈发的无可奈何,入宫见驾,保不准又要争执,如此看来,更是不去得好。年底各省封印,庶务上倒是不必忙。
王府里正预备过年,到处嘻嘻笑笑吵闹得很,允祥屋子里呆不住,自带了随侍太监往花园里散心,没走几步,看见福金也溜达着,后头侍女手里,还抱着一只酣睡的猫儿。
“大冷天儿怎么不在屋里?呵,好讨人疼的小东西,哪儿来的?”允祥站着笑受了福金一礼,看看那猫儿,亮白亮白的长毛儿,雪花儿似的,闭着小眼儿,脑袋搭在人胳膊上。小爪儿底下镶了一圈儿小黑边儿,虽昏昏睡着,仍旧轻蹬着侍女的衣裳。也就是刚足月的大小,身上盖了一层小被,人儿似的眯着。
“王爷这些天真是闲在,”福金把手炉塞在怡王手里笑道:“是皇上前儿赏咱们丫头的小玩意儿,一对儿,她打听着三公主只得了一个,就叫人送回一个来,一则免得三公主瞧着不好,二来她回府里也有的玩儿。”
“她还挺会铺排。”允祥听着一笑,同福金寻了就近的亭子坐下。
“那丫头为人办事儿跟王爷一样儿一样儿的,有时候儿比王爷还妥当呢……”
“嗯?”
“就拿这会儿说,大年下的,皇上日日赏滋补药材来,您不声不响的,还好意思接呀?”福金声气一变,还是笑着,却也多了几分正色。
“什么话,我是告过假的,身子不好,歇歇还不成么?”允祥略动了动,又垂下眼睑,喝着太监递上来的热奶子。
“王爷……”
“说。”
“朝廷上的事儿我不懂,可再怎么着,地不与天斗,您可别……”
“你想哪儿去了,”允祥一个莞尔摆摆手,“我就是养养身子么,你乐意瞧我天天脚不点地的?”
“我又不是睁眼儿瞎,你平常,比这重得多的病,求着您都不歇着。明儿就小年儿了,您今儿都没去请安的意思。亏得那群太医吃着朝廷的俸禄,真是胆小没良心,换了我,就照实里奏,主子的脾气,看您吃不吃罪得起!”福金知道没大事,才约略松了口气。
“明儿二十三了?”白驹过隙,一听日子,允祥也觉得不妥。
“正是呢。昨儿皇上遣来赏银耳冰片的首领您见了没有?”瞧他摇摇头,福金又道:“听他话里的意思,皇上为您么些天没信儿担着心呢,您没瞧见东西越赏越多么。”
“行啦,再说我就找地缝儿钻进去得了。”允祥披衣站起身来,招呼人预备轿子,“我这就去养心殿!”
“王爷慢点儿走,您可是‘初愈’呢。”看着允祥疾步而去,福金笑着紧喊了一句。

“书呆子见识!”有点儿惴惴的站在养心殿门口,允祥还等着奏事太监回话,却清楚听见殿里皇帝的怒声。正待再听,里头人已是出来了一个,报说万岁爷传见。
“谁在御前呢?”
“回王爷,是……四阿哥。”小太监一低头,几个字,说的允祥恨不得掉头回去才好。
“你才活了几个年头,懂得什么叫天子体统?!叫你们来听旨,是听朕的委屈苦心,待天下之诚!依你的话朕是什么?啊?不自尊重,无事生非?!”才走到暖隔门口,就听见一阵咆哮,弘历跪在一片碎瓷当间儿,俯伏着不敢言声儿。允祥教门槛一绊,就势弯下身去:“臣请皇上圣安!”
“天下不安生就罢了,连朕的兄弟儿子也不安生!你来得正好,朕把他们几个交给你管教,你管得好啊,说出道理来都是一个腔调!你们都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举朝上下就朕一个糊涂的,孤家寡人,是不是?!”
“皇父……”弘历自那日同允祥说话,只当他同皇帝想得一样,这会儿才悟出来,惊得一抬头,恰瞧见雍正咄咄逼人的眼神,忙伏了下去,只轻轻泣唤。
“你住口!滚回去思过三天!”
“嗻……”弘历垂泪一叩首,起身慢慢退着,朝允祥看了一眼,轻走出去。
“你还来做什么?躲在家里过年不好?!既来了,以为病刚好朕不能说你么?!”仍旧铁青着脸,掉过头来对着允祥,声调儿丁点儿没减。
“皇上息怒,四阿哥年轻,能想事情已是难得了,至于想得对错……”自进来便一句话不敢搭腔,直至弘历走了,允祥才一口气呼出来,向前跪了几步叩头道。
“想得对错?他当然想得对,你不也这么想的?你们俩倒真是契合啊,比朕还老成谋国,还明理善断!”
“皇上折杀臣了,臣日侍皇上之侧,不能领会圣意,是臣之罪。四阿哥正是念书的时候儿,见地难免执拗在经史上些,皇上这样诛心之言,四阿哥怕受不起。皇上冀他以厚望,还当循循……”
“诓”的一声,案上的砚台直飞到对面墙上,雍正腾地站起来,手指极抖地指着允祥,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可真是疼他啊……”
“皇上……”
“朕自觉着活的年候儿还有些呢,你就留地步,也不必这么早吧……”又酸又毒的口气,雍正满眼却只是悲伤。
“皇上……”允祥懵的一愣,抬起头,几乎不认识似的盯着兄长,泪水立时涌了上来。惊愕代替了恐惧,气恼又挤走了惊愕,拼命咬着下唇不动,手却压在了才打碎的瓷片上,淌出了血来。
“你跪安吧。”对视许久,雍正自也觉着话说重了一点儿,此情此景,心灰意冷的摆摆手。
“臣随皇上三十余年,为臣奉君也有七年了,皇上若连一个‘忠’字也不肯许臣,臣还有何话可说?!皇上说臣预留地步,臣若想预留地步,为何不当着四阿哥给他求情?背地里说了,他听不着,臣岂不白费一番‘苦心’?四阿哥的想头儿,臣是早知道的,臣的意思,要不是皇上今儿说,他却不知道。皇上同四阿哥是父子,比臣近得多呢,臣现在才想明白了,同他遮掩,自以为代皇上治事,是臣不知进退,不明分寸,多此一举!”
“你……”
“皇上春秋鼎盛,龙体也好,前儿不还大阅西山呢么?臣虽没自知之明,自己的身子骨儿还是知道一点儿,哪里还用预留什么地步,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劳不到后头人费心思的。”
“你……你全无人臣之礼!!”案子拍得山响,雍正却一句话也驳不回去,看着允祥冷眉低目一脸的泪水直挺挺跪着,只冒出这样的话来。
“是,皇上教训得极是……是臣自作聪明,二十年前见弃于皇父,说臣不是勤学忠孝之人,今儿又获罪于皇上,赏臣一个预留地步的考语。生臣者先帝,成臣者皇上,主君、严父、兄长、恩师,臣一个也不能报答,臣有何用?皇上还留着臣做什么?皇上大可以……”
“朕怎么都可以!!你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朕就要听你的么?!”找着话缝儿,雍正倏地顶了回去,“朕有你这样的好学生?有你这样的贤弟良臣?真是笑话,朕用不起!你是朕什么人?弘历是朕什么人?你们……相与得好,朕高兴不过来呢,朕……”雍正说着忽觉得不对,气哼哼坐了下来,闷闷地不再说话。
“皇上……”允祥接口还要再说,却被早跪了地上的苏培盛膝行几步一把拦住,听他低声求了句:“殿下万别再说了……”一抬眼,只见御座上的天子,也是潸然泪下。
“主子,一会儿吏部大人们该带了人引见了……”劝了允祥,苏培盛转又向上磕头,哀哀禀道。
“知道了。”雍正侧坐着,朝下头猛挥挥手,怡王默然一叩,转身出了养心殿。
“王爷,不是奴才大胆说您,万岁爷就这性子,您受了委屈过后儿再提,主子准后悔,您这么一顶……哎。”扶着腿都要跪折了的允祥出来,苏培盛着实埋怨了一道儿。
“我说得可有一句不在理儿上么?皇上责我的话你也听见了,那是什么罪名儿?我……”
“王爷这是怎么了,主子在潜邸,您讲理,讲对了讲错了不也没多大用么,您怎么这会儿又跟主子讲起理来了?万岁爷总想着您的跟自个儿一条心,一个想头儿,才这么急的。今儿晌午还问您身子好点儿没有,要没好,打算着年前瞧您去呢……”

亏得是元旦大庆,一连多少天,行礼、会宴、上表、朝集,磕头的工夫多,说话的机会少。站在班中,允祥只瞧着前头恒王的后背,什么也不想,随大流而已。及至上元前,皇帝去了圆明园,随驾的时候儿,看着辇上沉郁的侧脸儿,他无话可说,总不成厚着脸皮搭讪吧。也是心里出奇的没底,众目睽睽之下,只要皇帝一个冷脸,“风声”就得飘出去百里。
按往常,上元节是要进献器物的。绞尽脑汁想一想,上回他门下盛京侍郎武格送了几十颗上好的珍珠来,照旧拿给皇帝看,请皇帝留用,雍正笑说让他自己收着,人家孝敬主子的都叫朕揣起来算怎么回事儿。可看得出,皇帝还是满喜欢的,直看了半天,才放回匣子里。于是乎命南匠到了交辉园,金丝线,明黄绸、羊绒里子,团龙画样儿,五十颗珍珠,做了舒坦华丽的了不得的坐垫,进上去,下回再到四宜堂,若是能见了御座换上,就算万事大吉。
上元后三天,怡王被传进了四宜堂,雍正却不在,宝座上仍是那半旧的东西。海望早等在殿里头,见着他脸色煞白,强梗着脖子迈了四方步站在御座之侧,说了一句:“上谕,怡亲王跪听。”
“臣恭聆圣训。”
“朕屡谕诸王大臣,比以崇侈尚奢之习为诫。近日尔所进之物,华美无度,甚属悖谬,断不可受,著将其掷回。尔当思之,何得将朕之训诫置若罔闻以至此极?!著尔明白回奏。钦此。”

第二十六章

“叔王,侄儿虽是年幼无知,到底也是皇父的儿子,叔王于皇父至忠,于国事至勤,却为何总将侄儿视为路人一般。叔王见解,从不赐教;皇父圣意,从不明言。难不成叔王真以为侄儿愚不可及,蠢不可教么?”上书房里,弘历垂首站着,暗黄的脸色,看不出一丝表情。可一转眼,确是容颜突变,更熟悉的面目挤过来,是皇帝,怒火万丈的样子,一摞奏折摔到面前:“朕日辛夜苦,劳不胜劳,早晚有进寿皇殿的那天!你们这样同声相契,朕真是放心得很呢!”
“四哥!皇父爱我不过二十年,一朝变色,我便要送了半条命去。您……您疼我有四十年了,一句‘预留地步’,往后……叫我如何去见弘历,今日明朝,您到要我何时万劫不复啊……”
“王爷!王爷醒醒!您这是怎么了……”四知堂内室,帐中的那拉氏扶起噩梦惊来的允祥,帕子拭在脸上,尽是泪痕。一杯水端过来,轻轻喂了,颤着声儿道:“王爷方才又魇着了……”
“我说什么?”深呼一口气,无力的靠在软垫上,闭着眼睛问了一句。
“您一直喊万岁爷……前儿还念叨世子阿哥来着……主子这样儿怕不成,您还是叫太医……”那拉氏低着头絮絮道,一抬眼,突地瞧见允祥有些异样的目光,忙缩了身子。福金吩咐过,王爷这些天心绪不好,必得有人日夜伺候,正月里应酬多,自个儿不能亲自照料,就叫几个年轻的格格姑娘们领着奴才值夜。可有一条儿,任谁也不许狐媚惑主,虽说他们主子从来就是越心烦越要找女人人的。王妃不过笑言,可一干老嬷嬷的话传到耳朵里就难听多了:那些个小狐狸精,主子身子骨儿一点儿不好,福金是良善人,不过责罚,叫万岁爷知道了,不活扒了她们的狐狸皮。
“你过来……”允祥抬抬手,身子往里靠了靠。
“奴才不敢……王爷还是……”怯生生地愈往后退着,跪在床脚,低头不语。
“嗯?”
“主子身子欠安,您……要是伤了精神,福金要责罚,叫万岁爷知道了,奴才……怕连活命都没有了……”期期艾艾的乞求,浑身抖得厉害。
“是么?”允祥咯咯一笑,“我还有那么大面子呢?要真是那样,你说,我要不要帮你求个情儿呢?”
“主子……”
“难得,你还知道谁是你的主子!”暗光中,怡王声音陡的一抬,又立时低了下去,“还愣着干什么?要我来动手么?”
一阵嘤嘤的垂泣,那拉氏趋前跪在床头,哆嗦着双手解开领间的纽子。
“……算了,这有什么可哭的,言语杀人,我还差得远呢……”一阵沉默,允祥长呼了一口气,摆摆手,”点盏灯过来,你陪我说说话儿吧。”
“王爷……”
“你家里头,父母兄姊,可有绊过嘴么?”允祥披了衣裳做起来,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平静。
“主子不知道,八旗没选过秀的女孩儿,阿玛额娘哥哥嫂子都尽让着的。奴才就一个姐姐,差不到两岁,到常吵个嘴什么的。那拉氏如释重负,抹了眼泪,一头儿帮他揉按双腿,一头儿赔笑道。
“吵些什么?”
“不过是吃多喝少首饰轻重之类的。奴才姐姐可比奴才厉害,说恼了,就啐一句——主子恕罪别生气——说奴才日后……准找个烂眼睛的。奴才额娘知道了就说她,别的怎么闹都不妨,姑娘一辈子的大事儿,混说不得。等那年奴才大挑留了牌子,奴才姐姐回娘家,给奴才磕了好些头赔不是呢。“那拉氏说着一笑,脸上多少带出些自豪的模样。
“明儿去,叫人赏你姐姐一百两银子。”
“王爷……”
“手足之间,连句笑话儿也要赔罪,我都替你没趣儿。”允祥并没理会她的欣悦惊奇,淡淡的一句,又闭上了眼睛。
“王爷!王爷……”刚静下来,猛地一阵吵闹,张瑞带了两个太监连滚带爬进来,帐子外头不及行礼,只呼呼喘着粗气:“回主子,昑阿哥屋里传过话来,说阿哥是……急症伤寒……不……不好……”
“哗”的一下被子,允祥忽的坐了起来,“怎么回事儿?”弘昑不过两三天的小咳喘,谁也没放在心上,哪知道一下子就成了如此重症。
“是下晌才重的,到了晚间,就热得不行,福金怕扰了主子歇着,就悄悄叫了太医来看脉,就说是……险……这会儿侧福金已经从府里……”话还没说完,门帘一声响,允祥已是跨了出去。
“王爷!求您救救昑儿吧,他……”弘昑的卧房门口,衣冠不整的侧福金乌苏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着抱住允祥的腿,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父王……”还没说话,弘昌已带了刘声芳出来,一看此情,两人之行了礼,都没说话。
“还有规矩没有了?!进去!”甩开乌苏氏的手,皱着眉叫过刘声芳,“这会儿怎么样了?”
“臣无能,阿哥这病太急,怕是……”刘声芳低首吐声,喃喃禀道。
“啊……”允祥一个趔趄,弘昌抢步上去,才没有摔倒。
“王爷……”
“你照实说吧,还能……多久……”
“一……一两天……”
“唔……大夜间劳烦你了……弘昌,送刘大人……”
“王爷……”屋子里侧福金一阵阵的哭声,呼喊声,黑地里下人们都跪着,一片静寂。太医走了,里头王妃出来扶了允祥,“您去看看吧……”
床上,十四岁的弘昑紧闭着双眼,脸憋得通红,粗重的喘息迫人心肺,端着药碗的丫头在床前,乌苏氏徒劳的一勺一勺喂着他已经万难如喉的汤药,眼泪滴在碗里,又一并流在唇外。
“你们都回去歇吧。”允祥自寻了椅子坐在床边,挥挥手,又朝王妃点了点头。
“王爷……”
“都出去!”
上下人等鱼贯而出,不论是乌苏氏的万般不舍,还是王妃的担念不安,统统被挡在了门外。
弘昑不是弘暾,一落生,他的父亲已没了矢志赋闲的心,十有八九的光阴,揣测帝意,为了四哥和自己的日后,唯有绞尽脑汁而已。才不过五六岁,光阴陡转,雍正登基,怡王秉政,哪里还有一丝一毫顾得上他,何况又是庶出的,不长不幼,连提及都极少。故而被赶出去的人们都颇多诧异,弘昌乍着胆子低声问了王妃一句:“父王对昑弟怎么……就二弟当时也还……”
“怕不是这一个事儿……”王妃叹了一声,没再说话。
一个人,不说话,只坐着,直至天明,又至天暮,再到日出。
天微亮,门开了,允祥灌铅一样的步子迈出来,众人拥上去,看到的自然是绝望。
“把人送回府里……”一句话吩咐了弘昌,没等答应,乌苏氏早已疯了似的冲进去,撕心裂胆的呼号,仅仅趴在儿子身上,生怕任何人靠近。
“父王……”弘昌忍不住退了出去,低唤一声,“侧福金在里头……”
“啪”的一个耳光,“这儿离圆明园有几步路?!是可以停尸首的地方儿么?!”
“嗻。“弘昌一个狠心迈步进去,招呼几个太监,就要动手。
“昑儿!王爷!“乌苏氏一下冲到门边,哭叫着拦住去路,一古脑儿的磕着头,钗环珠玉散了满地都是。
“又不是他一个人,我也回去……”齿间蹦了几个字出来,拔脚就往外走。
“王爷回京去?您……不请旨么?”王妃几步紧跟上去,拉住摇摇晃晃的允祥。
“不用。”干脆的一声。
“那昑儿的事儿……总该让昌儿奏一声儿。“
“不用。”
“王爷!”
“报宗人府就是了。”

四宜堂里,皇帝醒得极早,离奏事还小半个时辰,百无聊赖枯坐着,翻什么都看不进去。
“万岁昨儿也没歇好,时候儿还有,您再眯会儿吧。“苏培盛边给他打着辫子,边小心翼翼道。
“你说这人是不是疯了,半个月,都不说来请安说句话……”没头没脑的一句,也就苏培盛明白,万岁爷又恼又恨又叨念,只能是还致着气的怡王。
“上元节进的东西主子都没收,奴才怕殿下……脸上更挂不住了……”呵呵一笑,苏培盛的手上又加了两分力。
“哼!朕就是要扳扳他这目无尊长的毛病儿!不过随口说他一句,倒有一车子话来堵朕,直绰着顶嘴打擂台,还有理了似的!”色厉内荏的恨恨几句,雍正显是在等待应和。
“殿下自小儿跟着主子,脾性您是最知道的,论真忠心体贴,奴才混想着,满天下的人加一块儿也不记得。就是忒小心,又怕您生气,又怕您有地儿不舒服,两头儿凑不齐,就只有委屈自个儿了。再身子不好一上火,就难免急些,又挨了您的说……”
“你甭给他说好话,朕的心思他清爽得很,就是装糊涂成心气朕!”雍正轻骂一声:“老觉着自己难为,哦,朕就不难为了?朕比他烦心事儿多多着呢!朕不用他事事跟朕想得一样,可也总得拿朕的心思去想想啊!好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当好了他的怡亲王算完事儿!这么大案子出了这么些日子,除了头一天,他都没说……过来陪朕倒倒心里话,一天见了就讲朕如何如何不妥,这俩月……干脆能不露面儿就不露了,弄得还跟朕不知他的情儿似的!朕下旨让他‘明白回奏’,‘明白回奏’,他连碴儿都不理,自己闹不‘明白’,这能怨朕不给他台阶儿下?不过是就便儿让他过来说句体己话,他那么灵透的人有什么不明白的?还打算安坐交辉园等朕过去陪不是么?”皇帝说着,音色愈见沙哑。
“主子……主子不如亲耕还叫殿下陪着您去吧,一路上说话儿,自然就……”
“呵呵,那倒用不着等到那会子,”雍正自失的一笑,不知哪来的信心十足,“他这人伶俐得很,也就这两天吧,必来的。鄂尔泰、傅尔丹他们都快到京了,他就装,也得给朕装出个‘一心一德’来?哼!到时候儿来跟朕赔笑脸儿,没那么轻巧!”
“主子说的万没跑儿的。“苏培盛躬着身子一笑,小太监手里接过帽冠戴在皇帝头上,见下头奏事官捧了本章进来,忙下去取了双手奉上。
“今儿头一个又轮宗人府了吧。”雍正自语一句,只翻开一看,又“啪”的合上扔在案前,“叫康王进来!“
“弘昑一早儿殁的,朕怎么不知道?”盯着宗令康亲王崇安,难以置信的口气。
“回皇上,怡亲王遣了护卫寅时报到臣衙门,臣……”
“好……好……你跪安吧……”雍正站起来紧走几步,一手指了苏培盛喝道:“你,现在就去交辉园,把他跟朕叫来!这么大的事儿,好一个公事公办,朕倒要问问他,到底还认朕这个四哥不认!”
“嗻。”
“人呢?!”运了两刻钟的气,等回来的却仍是苏培盛一个。
“回主子,怡亲王……带了阿哥灵柩回……回京了……”
“回京了?!”雍正愣了足有一盏茶工夫。
“主子……殿下怕是急痛迷心,顾不上……您……”
“去!去王府井儿,两个时辰之内让他给朕滚回来,不然……这辈子他就不用再来了!!”

第二十七章

怡王府灵堂的后殿,掩着门,允祥一个人坐在里头,由着外面哭声震天,兀自参禅一般安静。送饭递茶的都被轰出门去,任人不理。
“主子,万岁爷跟前苏公公来……”张瑞站在门口,憋了半天,还是没敢推门,只隔窗报了一声,一搁笔筒从窗内飞出来,随了句:“你耳背么?!我说了谁也不见!!”
“王爷!”一转眼,门却响了开来,福金一脸沉重走进来,反手把门关上,两膝跪了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
“求王爷同我说句话。”
“我自知之!”决绝的背过脸去,不看福金的泪流满面。
“王爷是最懂礼法的,皇上跟前的总管,不奉旨,私跑到外头王府来,他活够了么?这会儿他说一句有旨,您就真能不开大门不摆香案跪接么?人家一番好意,王爷怎么就不体一体?你有一万个委曲不情愿,可跟皇上讲不得意气用事!皇上和您,都是当了四十年臣子的人,这个道理,怕没有不明白的!”
“让他进来吧……”默然良久,挥挥手,一抬眼,苏培盛已是立在了身后。
“王爷千秋万安,奴才给王爷道恼。”苏培盛一甩袖子行下礼去,怡王却站了起来,“你不是奉旨来的么?这个礼儿怎么算?我担待不起!”
“主子是真惦记您呢,怕您在京里什么都不得便儿,让您还回园子……”苏培盛起身又一躬,答非所问,陪笑着道。
“我是待罪之人,不洁之身,回园子干什么?给皇上添堵?叫人家指着脊梁骨说我恋权恋得连伦常都不要了?”
“王爷,并没人敢……”
“别人敢不敢有什么要紧?皇上要疑我,我就是姜子牙在世,也是死无葬身之地!皇上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么,多谢你好意,照直说吧,旨意到底是怎么着?”
“王爷……”
“臣恭聆圣训!”怡王屈膝长跪,一叩到地。
“万岁爷……口谕,怡亲王若是两个时辰不回园子见朕,他往后……就再别回了……”
“臣……”
“王爷,主子真格儿的是想您急的,您就回去一趟,阿哥殁了,您这么不言不语儿回城来……”苏培盛哈了腰想去扶允祥,却被他一把推开。
“那又怎么样?!张廷玉,张廷玉家死个姑娘,头天夜里从澄怀园回京,托马尔赛转天帮忙奏一声儿,皇上怎么着了?又是体恤又是垂问,准他十五天的假。我引个例,什么罪状?!”
“王爷,您……哪儿能和张中堂一样的,主子待您……您跟主子是一家子人啊……”
“我不敢当!”
“奴才是自小儿就伺候万岁爷的,多少也略知道一点儿子主子的心。您记着世子薨的那天,主子是怎么替您操心来着。奴才老家也有哥弟什么的,按理说,小家子小户儿的,没朝廷上这么些是非,情分也强些,可奴才见了多少人家儿,也并没有主子和您这么贴心知意的。王爷,主子说话儿的架势你比谁都经得多,您何必还……奴才说句顶真心的话,主子待您,算是最夹着轻重的了,知道您早年受的委屈忒大,把主子当最得靠着的倚仗,真真的是什么都怕您吃心起顾虑。王爷,千气万气,您别听言语,就瞧着主子这份儿心……”
“我这就去,不就两个时辰么……”怡王自拉了跪地苦求的苏培盛起来,“要打要骂,当哥子的教训兄弟,还不是理所当然么。备马!”
“主子,怡亲王守着昑阿哥一天两宿没合眼了,又跑了两回路,这会儿弱得什么似的,您就……别责罚了吧……”一路疾驰到了圆明园,堵在门口,一道旨意,怡王到佛前跪思己过。无话可说,雍正的四宜堂西暖阁小佛堂前,允祥长跪于斯,东边儿皇帝寝殿里,苏培盛求情的话都能隐约听见。
“朕还这么些折子没看呢,有工夫见他么?等朕得了闲儿再料理这些闲事!”冷冷的一句话,而后便是一言不发的一个时辰。
“王爷,午末了,主子问您饿不饿。”苏培盛到了佛堂,低头轻问道。
无力的摇摇头。
“奉旨,着怡王往刑部瞧瞧曾静这会儿么模样,看能体会朕些许用心不能。”挺直了腰杆儿,苏公公的声儿却没那么朗然。
“臣领旨。”叩了一头,扶了地站起来晃三晃,走了两步回头道:“我怕骑不了马了,让他们预备辆车吧。”
“嗻。”
仪仗不设,只一个金顶的马车,人逢让道,飞驰入京,小两个时辰到了刑部衙门。大冬天,日头都有些偏西了。曾静正传到二堂问话,主审之一的副都统海兰接报迎了出来,领着怡王掌了灯往牢里去。气阴地湿,虽穿得不少,允祥还是一路打着哆嗦,特别是双腿,只觉针刺了一样疼。
“王爷,这就是曾逆关的屋子。”铁锁绕门,里头却颇为洁净,一张案子,文房四宝俱全。
“怎么跟个书房似的?”
“回王爷,有旨意,曾逆所食所用俱不得恶待,食八品钱粮。”
“开门。”
“嗻。”
第一次进大狱,允祥居然怯懦了,对着开了的门愣了好一阵,才走了进去,脚踩在地上,咯吱咯吱的响,绕到书案后头看,满桌子上,朱批奏折,亲改上谕,他都再熟悉不过了,可此时此地见着,确是满心说不出的难受。再看一摞曾静写的“供状”,极尽五体投地之能事,堪堪让人作呕,如此人物,他可真佩服了皇帝的耐性,若不是急求表白到了殷切之至的地步,也断不会留他到今天。“夙夜匪懈”四个字,换得的指点山河万言圣训居然卖给这样人换名节!四哥啊,从古至今,哪有您这样背时的主子?
“王爷,这儿忒冷了,您要不……”
“在你们二堂摆个屏儿,我去瞧瞧那疯子。”
“嗻。”反正是有旨的,他要怎样,自然是不能违拗。
隔了屏风,一个糟老头儿跪在地上,一口一个“弥天重犯”,边说边嗑头。允祥案子审过不少,却也没见过这样儿的,不像犯人听审,倒像是书院里有了错儿的老生员,引经据典认罪求恩。棉衣裳挺干净,刑具也没有,只脸上有些伤痂,显是在湖南初审动过刑的。堂上刑部侍郎杭奕禄复述着雍正的问话,说得铿锵有力,下头曾静嘴里念念叨叨,也不知答些什么。端过一杯茶来,允祥手指沾了水,案上龙飞凤舞几个字——死有余辜,又狂涂了,想立起身,又跌坐在椅上,再一次,才从后堂侧门出来,离了刑部衙门。天已是透黑,满身都是冷汗。
回到府中,已是戌正时分,灵堂里还是照如白昼,一群和尚念着经,最怪的,正首上方香烛前,已是供了钦命的祭文。
“这是怎么回事儿?”允祥瘫坐在堂上,叫过弘昌问道。
“父王不知道?皇父下晌的旨意,昑弟一应事都照贝勒例。翰林院拟了文,命信郡王来祭的,父王不是进园子了,怎么……”
“贝勒?为什么?”允祥大吃一惊,一个庶出的早殇幼子,未免太过分了些。
“皇父一向待您不都……”弘昌无法作答,圣旨谕下,他哪里知道“为什么”。
“你怎么不去谢恩?!”
“按例该明儿去的,再说父王就在园中……”
“混账!!”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允祥一把连小几也掀了去。站起来,疾步冲出去,厉声吩咐道:“备马,我进园子!”
“您万万使不得呀,您今儿都三趟了,这个点儿,万岁爷也该歇了……”张瑞守着门口,“扑通”一声跪下,以头抢地玩命儿地劝。话尤未了,抬起头,人影已在黑夜里跌跌撞撞往前走去,不一会儿,一阵马蹄声响起向西而去。
 
“王爷!您……您这是……”四宜堂外,值夜的太监侍卫叫来了当班的苏培盛。怡王早已软在阶前,周身上下抖成一团,僵僵的面孔,只眼睛里满是韧性,哆嗦着双唇说一句:“我在这儿跪候谢恩复旨”,就再也讲不出话来。
“不要命啦你!”殿内一阵脚步声,辗转难眠的皇帝不知感应还是怎的,竟亲自披衣走了出来,一见阶下弱不成形的怡王,惊呼一声,蹲身握住了他的肩膀。
“四哥……都半个多月没见着您了……皇……皇上……臣……”
“知道你夜间就得来,除了你这个没上下的,谁敢这时候儿还来搅朕呐……本想让人同你说,今儿太劳顿,算了。就怕又是一头儿热,怡王爷就没想见朕的意思。”又叹又笑又是眼泪,只一个人扶了允祥坐在抬出来的安乐椅上,盖了自己的外袍,命人抬进殿去。
“殿下是一天都没进过膳了,奴才这就去膳房……”苏培盛满脸是笑,腿脚也活泛了许多,打个千儿忙忙往出赶去。
“一身的病,再坏了胃气,你还要怎么作践自个儿才好!”果子碟儿里挑了一块儿软和的点心递给允祥,雍正上下左右老大夫似的打量过,才坐下来,絮絮地抱怨着。
“原是两三天就要赚您一顿饭吃的,今儿憋了一天,要把这些日子落下的补回来呢。”腹内空空却是饿过了劲儿,反要做个狼吞虎咽的模样,看得雍正欣然大慰,又是参汤又是奶子热粥,忙个不停。
“别走了,也不用你干事儿,好生歇歇,陪朕住到十八,咱们一块儿去先农坛。”
“臣……”允祥放了杯箸,低了头,默不作声。
“那天是朕心急,顺口不知怎么说出那么句话来,祥弟,你……信得及四哥,不是要……”
“皇上!您……是臣口无遮拦,任性失礼,皇上……圣恩如山,臣负恩之至,您这样说,臣万死不敢领受。皇上……您恕臣的罪,就是……臣侥幸之得了。”允祥滑到地上伏身而行,及到了雍正身前,已是战栗不堪。
“唇齿还打架呢,咱们不说这个,往后都不说了,啊?这会儿累么?还有精神咱们就说会子话,明儿再回你园子里好睡一觉。”又拉了怡王起来,看他还是满面的愁容,安顿好了才又问一句:“怎么了?”
“这两天虽一直守着弘昑,可百爪挠心,全不是他的事儿。臣想着,还是先回去,等他头七过了,也算是……心里略安生一点儿。再者,臣又逢了忌讳的日子,随驾伺候皇上,怕不宜……”
“咱们呐,都只有给儿孙受累的命,一点儿益也享不了他们的。朕也想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是命里该有的,强求不得。你这个身子骨儿,是不能再张罗这些事儿的了,你怨不怨朕的,反正朕替你做个主吧。昑儿这事儿交给下头人料理,叫弘昌也历练历练。你就在园子里住着,发引再回去吧。”

第二十八章

曾案刚理出纲目,西边战事又迫在眉睫,两路大军贮备就绪,大将军傅尔丹业已启程入京,踌躇满志准备了近三年的皇帝此时却忽有一丝不安。虽是兵多粮足,虽是天心所向,虽是师出有名,可临战之时到底心有忐忑。七年之间文治灿然,武功呢?青海一役竟要插个年羹尧的名号,真是背兴!若能一举荡平策妄,看那山野迂儒们还有何话说!
清明时节,雍正要亲祭寿皇殿,这时候祈皇考之仙灵垂佑,正为适宜。另还有一层意思,是他实在说不出口的,怡王悄然一句:“皇上叫允禵问问肃州的风土也不妨吧。”雍正不屑的一哂:“要去你去,朕瞧见他还不够腻歪的呢。”怡王意在避嫌,遂带了马尔赛同往。
驾至景山,一通行礼祷念毕,几个人厮跟着到了后殿,雍正进了暖阁里喝茶,怡王同马尔赛坐在外间,命人叫允禵过来说话。一时间,侍卫带了昔年风云戎马的大将军王进来,一身素色黑缎长袍,面色清减倦怠却仍掩不住目光的凌厉,直绰着立看了允祥半晌,直待衣冠齐整龙纹遍身的怡王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你……一向都好?”无奈还是允祥先开了口,他有几年没见过允禵了,乍一碰面,怡王是最一丝不苟精致修边幅的人,见他须发凌乱,颓唐的样子,不禁很生出些悲悯来,一皱眉头低声道:“不治世也要修身,你大将军王的气度哪儿去了?”
“哈哈哈……我好是好,就是没怡王爷好,雅望冠朝,处处都能教导人的。”允禵仰天大笑一阵,大咧咧坐了,冷眼看看马尔赛,“怎么,今上还信不过你么?见我还带条狗来?”
“你胡说的太过了!”允祥不去瞧马尔赛一红一白的脸,只声气里加了力道。一句话,他心里到坦然了,时移人未易,收起腹中的怜惜,绷紧了弦儿是正经。
“哼!”允禵冷笑一声,敲着桌子朝侍卫道:“爷的茶呢?!”
“你在西边儿的时候儿,阿尔泰驻防……”允祥朝侍卫点点头,众人俱退了出去,只剩他们三个,允祥斟酌了一下儿,直入正题。
“哦?又要用兵了?要我这个开缺儿的给你们再使把子白力气?”允禵眼光一跳,离座问道。
“这不是你问的事。”
“是么?你未免也太小心了点儿,这儿是水泄不通,比你那个议政处严实多着呢,如今可没蔡怀玺帮我私通准部!”
“既知道同仇敌忾,尚属可教!”怡王冷眼看看有些激烈的允禵,自小儿两人相处,唯一策百试不爽——以静制动。这会儿安然稳坐呷了口茶,“你这样,皇上自能不负先帝太后了。”
“哈哈哈哈……”允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靠在椅背上,二郎腿一翘,“不负先帝?打败了仗还不负先帝么?”
“放肆!”马尔赛才受了折辱,心正不忿,允禵如今一个禁锢的庶人,断无可惧,何况皇帝就在里头,逮着话茬儿,正好抢白之。
“你是什么东西!”一阵勃然变色,允禵指了马尔赛对允祥道:“我告诉你,朝廷用的都是这样儿蠢猪,打一百回败一百回!”
“王爷,奴才好歹也是朝廷大臣,十四爷说奴才不要紧,诅咒国家,辱及大政,奴才……”马尔赛在怡王跟前一跪,却直看着允禵。
“你也算朝廷大臣?!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除了有个好祖宗就剩下溜须拍马帮狗吃食!”允禵劈头盖脸一口啐下去,满脸鄙夷朝着允祥道:“亏得我是这样儿,跟你似的,天天和这样东西在一处,不得恶心死!”
“十四爷是能文能武,就是没心记着祖宗……”
“都住口!”谦对谦,傲对傲,允祥一门心思要压住这只囚中猛虎,以求所需。言及旧事本为铺陈之用,谁想二人对起口来竟是离题万里,讲起老黄历来还不知哪儿是个头儿呢。狠狠盯了马尔赛一眼转对允禵道:“守着先帝灵牌还这么大戾气,你这悟道的本事也未免太不济了吧。”
“你少在这儿装好人儿!你以为你是谁?!不过瞧着皇父叫过你一声哥子,就能在这儿教训我么?!我这会子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比这些哈巴狗儿奴才忌惮你怡亲王爷怎么厚宠重权!!”允禵毫不领情的扬着头,眼里全是轻蔑的怒火,一只手拍在案上,朝着允祥一通咆哮:“咱们万岁爷一口一个皇考令子的夸你,哼!他哄傻子呢!天下人不知道,这奉先殿里祭拜过皇父的谁不知道,我当大将军王出兵放马,你干什么呢?你不是能耐么,皇父祭祖陵都没你的份儿!”
“那倒是,不过十四弟,我倒是记不得了,我随皇上侍奉先帝南幸两江礼街百官士绅的时候儿你在哪儿呢?上书房里背的是《三字经》还是《千字文》?”允祥目光一顿,满是嘲讽的轻轻一笑,旋又收了回来,舒眉问允禵道。
“……”呼呼直喘无言以对。
“我就是告诉你,有句话别忘了,好汉莫提当年勇。要么你自己烦心一辈子。”
“我哪儿是什么好汉?是好汉关在这地方,当今圣明成了什么了?哈哈哈……皇父给你的考语还真是半点不假,跟咱们皇上一冷一热,配着吓煞了天下人呢!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就是御前留了我三分地,你也绝不会容我夺你的宠!不就是我和宝座上头的主子一个娘么,我又没这个盼儿,你何必这么煞费苦心的……”
“这样不知好歹的畜牲,和他废什么话!”允祥还没接口,里头已是断喝一声,雍正大步走过来,站在门槛前,下死眼瞪着他的母弟。
“皇上!”允祥同马尔赛一齐跪了下去,回头看看允禵,兀自站着没动。
“先帝灵位所在,你还要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怡王叫皇帝亲扶了起来,站在雍正身侧,对着允禵疾道。
也不说话,一膝落地,却并不低头,直愣愣和皇帝对视着。
“朕说什么来着?你问他,还不济抓个阿拉布坦的烧火奴才来问问呢,他在肃州,除了找些有夫之妇丢朝廷的脸,还干过什么正经事么?”雍正拉了怡王坐下,满脸紫青却说着嘲弄的话。
“皇上的年大将军抢了蒙古王的女儿当小妾,自比我还本事。”允禵一下从地上弹起来,张口就是顶撞。
“年羹尧早已成了叛逆。”马尔赛躬身立在帝侧,又找着还言的地儿,朝允禵一挺肚子说道。
“是啊,忠臣都是你这副没用的奴才相儿,稍有些本事会打仗的,自然就是叛逆了。”
“皇上用人行政,轮不上你来多嘴,好生思你的过,这么些年也不长进,你也不过尔尔,说不得别人。”允祥见事不妙,一口住了允禵的话,起身就要请雍正回去。
“既爱用听话摇尾巴的东西,何不就管教好了!由着这势利眼的奴才欺主么?!”允禵不管不顾直冲着雍正眦目猛喊,浑身上下仿佛又回了二三十岁的年纪,一点儿朽态全无。
“你算哪门子主子?!念着皇额娘没把你一并同阿其那他们削了籍算你便宜!人有人言,兽有兽语,瞧你这篇大话,于人事一点儿不合,倒是跟畜道近密得很!这会儿阿其那、塞思黑都不定在哪个牲口棚里等着投胎呢,你要想去,朕也成全你!”
“什么话自然由着皇上来说,天下自是交给您的,我在这儿,有的是工夫自省,闲来无事就要想想,祖宗何等勇略,皇父何等仁孝,先生何等赤诚。皇上您身上担子重得很,杀伐决断无师自通,伦常倒有忙忘了的时候儿!皇父威灵不远,您口口声声先帝如何如何,欺人容易欺天难,只怕先帝也断不容你如此凌逼兄弟!”
“大言不惭!”怡王眉间一挑,“你这是匹夫之勇、妇人之仁!法海不曾给你教忠教孝,到叫你连累了他!你倒很有脸面在这儿提天地君亲师!皇上光明磊落众目所鉴,你这些阴微下贱的想头儿不但悖逆至极,亦是何等见不得人!圈了你就是凌逼兄弟么?怪不得你门下出了王澍这样的东西,皇上不宣不谕保全有加,现在看来倒是过宽了。按你这样的话,就问个唆使主谋,也很贴得上边儿。”幼时授业,允祥更灵透些,读书亦更勤,颇得法海偏爱,故而雍正登基,便得大用督抚尚书。谁料这位勋戚翰林自西北几年,侠气又长了几分,于二弟子之间,深喜允禵豪杰性情,又大敬年羹尧,行事之任性不羁竟全不理圣心所向,亦把怡王气得无可奈何,一肚子闲帐,全算在允禵头上,这会儿提起来,本就怒不可遏,又连上所谓“弑兄屠弟”的话,就算怡王想着息事宁人,也断不能坐视不理了。
雍正一把扶了椅柄站起来,更是精神抖擞,直指着允禵的脸骂道:“你那个老师,叫什么王澍的,同曾静弄在一处,朕要是揭了出去,你第一个活不了!法海早年跟着祥弟的时候,何其明白一个人,跟你在西边儿两年,可真是近墨者黑,朕怎么施恩教导,竟是死木头疙瘩一块!带累坏了朕的大臣,你还好意思说朕用人这个那个?!弘春倒是明白的,把你那些腌臜事儿都奏上来。哼!你自己儿子都瞧不上你这德性!老十三帮朕记着,哪天到要好好儿赏他一赏——深明大义,不从父逆——好!“夹七夹八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把个目瞪口呆的允禵扔在殿里,雍正自带了怡王扬长而去。

“他就那份儿糊涂脾气,皇上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一路之上,允祥疾步跟在雍正后面,忙忙地觑了颜色劝慰着。
“朕生什么气,朕高兴得紧呢,好些天没这么痛快了,这会儿就是觉得饿,咱们回了宫就传膳。”
“是。”怡王愁云顿扫差点儿没笑了出来,“皇上就小时候儿同人拌嘴也是战无不胜。”
“你少挤对朕,谁不知道你那会儿跟老十四吵架,他跳着脚儿咋呼半天,你那儿头也不抬,笔也不放,一句话就给别回去了。以一应万,对付朕也是这招儿吧……”回回都是喷薄而出继之心情大好,允祥这才明白,不叫皇帝连嘴带手跟曾静对质个天翻地覆,实在是自己对他的最大不知心了。
“臣不敢……”怡王含笑着一个半躬,“那肃州的事儿……”
“没他这个臭鸡子儿,朕还不做槽子糕了?等大军奏捷的时候,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即到了养心殿,午膳摆上,按例,后妃百僚,凡侍膳者,必不得与帝同席。凡同席,或立或跪,便是颜面通天了。怡王日日相见,侍膳之时极多,遂没那么多讲究,一礼谢坐而已。
“瞧见了吧,这么些人等着看朕笑话呢。”吃着吃着,雍正忽的若有所思冒出一句。
“唔……皇上是说……”
“今儿他说的别的都是浑话,就一句不错,不论怎么说,你得时时陪着朕理这个江山。他们爱说同流合污也好,臭味相投也罢,朕自是一意孤行,允祥……”
“皇上……”怡王一怔便醒过来,起身拜了下去:“臣有何话说……”
“好,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后悔了。”
“皇……”
“曾静一案,朕想来想去,结案的时候,还是你来审吧。”
“皇上!”
“刚才骂王澍的话,听得朕痛快已极,竟跟朕自个儿说出来的似的。你回去好生想想吧,不定打最心里头就是跟朕想的一样,自己逞能不愿意认罢了。”边往嘴里搁了鱼丸子细细嚼着,满是期待的目光看着允祥。
“……嗻。”

第二十九章

半月之内三下谕旨,一入、一出、一留,入者署奉天将军、盛京侍郎武格入阙陛见,出者顺承郡王锡保赴甘领振武将军印,留者进藏钦差左都御史查郎阿代岳钟琪而任川陕总督,如此三事,不待宣谕也是众目了然——西北动兵势在必行。惜乎也有不识时务的,皇帝意中,廷议本是过场,自当众口齐颂天威必胜才是。谁料头一个大学士朱轼便站出来,侃侃而谈,险些一个穷兵黩武的帽子就要压上,幸而张相机敏,本是从不当中说话的人,此时辩口力主一战,倒叫举座皆惊。转眼风向大变,公卿百官纷纷颔首,遂成定议。会衔上本,请旨出师。旨下从速,北路八旗,傅尔丹嘉号靖边;西路绿营,岳钟琪领衔抚远,俱称大将军,各统兵二万五千余,五六月间分进阿尔泰、肃州,于策凌大军成夹击之势。
一时又有旨意,调武格陕西巡抚,会同办理西路军需。旨意一下,八旗大喜。本来么,汉将领兵,开国未有,幸而拿掉了他川陕总督的缺儿换了查郎阿大人,不介年羹尧汉军旗的尚要坏事,何况他岳钟琪风雨飘摇的名声。这会儿连陕抚也用了满洲,正是皇上不忘根本的圣德天恩了。武格亦不是寻常人,先帝时便是一等侍卫副都统,怡王门下,严参过年羹尧蔡廷的,颇让皇帝觉着有胆子有良心信得过去。只是武员通病,汉字不大识得,又性傲,要冲民政,怕难于措手,一面令岳钟琪详加指示,一面又调了个有学问的布政使给他,正是张廷玉的兄弟张廷栋。
四宜堂武格陛辞,因关大政,又有旨带往西安军中给岳、查等人,故而见得极密,武格榻侧而跪,耳提面命。
“你们王子怎么同你说的?”武格进京数日一直住在交辉园,入觐方便又得近承怡王教训,几天下来,口中腔调便比旧日本中更合圣心了不少,此时听见询问,忙一叩首:“怡亲王训勉奴才勤修政事,留心军务,好生替主子当差。说巡抚不比武职,是朝廷抚驭地方的脸面。钱粮刑名都是国计要务,军需就更甭提了,不用让查出来,就外间传了奴才一个贪字,也别等吏部刑部都察院,叫奴才自行了断就罢了。”
“说得很是!”雍正看着他点了点头,“你是正经满洲,不比一干子包衣下贱,见了钱什么操守脸面国家主子都不知哪儿去了。抚臣自有养廉银,你们王子又不劳你破费孝敬,朕也不要你们的方物,到了这个份儿上,朕跟前也没有断你生死的人让你打点,何不好好儿全了名节做一番事业出来?天上地下有神明,朕不是随下头哄的主子,甭指望你王子偏着你,回头你上部里问问,瞧瞧张楷、伊都立的亏空是怎么叨出来的,你王子一心为朕不护犊子是出了名儿的。”
“嗻。”武格俯首在地诺诺连声。
“还有,平和二字少不得。外头不必京里,不比奉天,汉人不知比我满洲多多少,须得学得气度些,做也得给朕做出个和气的模样儿来,没得叫人笑话你粗。朕听说蔡廷在奉天当府尹时候儿你跟他官厅上吵嚷起来,可是有的?”
“回主子,蔡廷出言狂悖,奴才听不过……”
“朕没说你不是,说得是往后脾气要改改,光会给人挑刺儿不成,办正经事儿还得屏心静气才是。”
“嗻。怡亲王也教训奴才,若听说奴才和岳大将军、查大人风毛儿乍翅儿,不用问,一准儿是奴才的错儿。”武格连连叩首称是,看雍正起身,忙又向后伏了伏。
“骄气要诫,锐气也不能没!”雍正几步走到案前,拿了最上的奏折匣子,转身又道:“叫你去的意思你也知道,一则你王子事多,军需上的事儿用你他顺手少操些心;二来么……岳钟琪朕可以全信,下头绿营诸将保不定好歹,就年羹尧当年,怕也有小人撺掇的缘故。你是朕家里的奴才,放你去西安,不求你给朕争脸,只叫少些人给朕丢脸就成。”
“嗻。”武格心领神会地又磕了一个头,两手高举接了奏折匣子,上头赫然大字“山西巡抚臣武格”。
“小事常事同查郎阿一处奏,少跑些路了;大事要事,让家人密奏朕知道;不便奏的,还有你自己私事难为的,写贴儿呈你王子说吧。”雍正连钥匙也放了匣子上,“除了朕,凡事只求你王子一个,别人一概靠不得!”
“嗻。”
“慢着……”看他行过大礼就要出去,雍正忽又若有所思地招手叫了回来,一番欲言又止,还是沉吟着问道:“你在盛京……傅鼐怎么样?”
“回主子,他也就是……随性儿转悠转悠,只还爱管个闲事儿什么的。”武格一阵莫名其妙,四年发往盛京的原任侍郎傅鼐,按罪名是隆党,可瞧着不像。听说是潜邸近臣,又跟怡王大不相得。脾气倔极,端的憨人一个,不知皇帝怎又想起他来。
“可有人作践没有?”
“回主子,奴才见他不多,倒也没听闻有什么……”
“唔,你跪安吧。唔……回头见你王子,不必说朕问过。”雍正摆摆手,临了又补了一句。
“嗻。”
“皇上,颁给南安国王的诏书翰林院拟好了,请皇上御览。”才见武格出去,张廷玉便捧了一叠文书进来,礼毕呈上。
“嗯,”雍正接文浏览又递了回去,“甚好,送阁吧。”
“是。”
“哦,你回头给张廷栋写封家信,武格人极有力量,就是没放过督抚任,又是个不识字的,叫他用心佐理,凡事多出主意,不可嫌烦劳了。你们张家多俊才,朕替你父亲欢喜呢。”雍正抬手命张相起身,满脸的笑容。
“臣明白,臣兄弟子侄世受皇恩,皆欲尽心报效,臣弟职在两司,佐巡抚理事是分内之责,臣晚间回去就奉圣训作书劝勉,以励其志。”张廷玉素闻武格跋扈,很替弟弟捏了把汗。廷栋不比自己,身子骨儿不好又有脾气,难保不和这位怡邸门下的满洲大爷搅起来。想当年张廷璐与田文镜闹个天翻地覆,自己略加手段便被皇帝抖落的满朝皆知,着实后怕了不少日子。这回自家人又碰见这么个上司,要有了长短求靠山,自己一个汉臣,又如何敢跟怡王争个高下。还是此时先预备下话,放着日后的帐才是。
“好。”雍正颇欣慰的点了点头,又想想,“你觉着傅鼐这个人如何?”
“回皇上,知臣者莫如君,臣言不能中,还请皇上圣断。”张廷玉一如既往,低目一躬。
“这人朕还是知道的,从十六岁上就跟着朕么。”雍正漫踱着步子微叹一声,“忠心是有的,才具也过得去,按说派到前头参赞参赞军务也是个放心的人。就是性子憨的要死,一句话把人顶个跟头。朕方才听武格说,发到盛京了狗脾气还不改,真真的没救儿!这要给他弄回来,朕耳根子又不得清静!”
“天朝人才济济,可以统兵的极多,皇上自不必为选将劳心。”张廷玉此间旧事虽不甚清楚,也知道满朝权贵,特特是怡、果二王,都极不待见傅鼐,哪里还敢接话,退一步略停了停,“请皇上旨,着哪位大臣奉使安南。”
“唉,你先去,容朕再想想吧……”
“是。”
“主子想傅大人啦?”瞧着张相跪安出去,苏培盛趋过来,帮皇帝摘了念珠稍松快松快,边小心赔笑问道。
“朕瞧见武格,就想起来了。你说说,朕过去身边儿几个奴才怎么就没一个争气的!到这回会儿,想用一个都用不上!”愤愤然瞧着桌子,一脸的气不打一处来。
“傅大人忒直,可对主子忠心到底不含糊。奴才想着在潜邸那会儿,主子有个小病儿什么的,傅大人都是左右不离伺候,府里护卫,也属他本事最好,出门儿都是贴身儿跟着主子。奴才听人说,主子判了他大罪发配黑龙江,他在家好哭了一顿,说受罪是小,不能就近服侍主子,心里难受过不去……”苏培盛边说着想起旧事,竟带了哽咽。
“嗯,兔死狐悲了啊?觉着朕这个主子忒不念旧情了?朕是天下之主,不是你们几个人儿的四王爷。”雍正闷闷的一声,低沉得紧。
“奴才不敢,奴才顺嘴混说的,求万岁爷……”苏培盛腿一软跪下去,抬手就给自己几巴掌。
“老十三管奴才是比朕管得好,说他不纵着吧,也是胡说,总归能抻得住,使着灵便。有才用才,有德用德,没才没德几分小聪明也用得上。就使着不好,撂一边儿处置了,也不妨大事。不像朕家里那些混账,除了丢人现眼什么也不会,要捅就是年羹尧那样娄子!”
“主子……”苏培盛战战兢兢站起来,动动脑子,知道这主儿用人心切抓挠不着心烦,又夹着想起往日主仆情份碍着怡王不好开口,便低声道:“这都两三年了,估摸殿下气儿也消了,就让傅大人回来……”
“算了吧,没的平白又惹是非。老十三为了保岳钟琪不受牵连,费了多大心思,恨不得让他入了旗叫朕把四丫头指给岳濬,偏那个糊涂蛋跟蔡廷一句话,没影儿的让岳钟琪生疑!别说祥弟,朕都要叫他气出病来!如今不让他上黑龙江睡雪地,就是法外开恩了,再弄他回来,怡王不要跟朕掼纱帽了!”
“奴才捉摸着,殿下那么体贴主子心思,要知道主子想……”苏培盛还有些不甘心,吞吐着又劝。
“朕想什么了?朕大事忙不过来,还有闲心想他?这事儿不准再说了,怡王那儿尤其不准说!”
“嗻。”苏培盛诺诺而退,支使小太监传了膳进来,又奏说一等侍卫多尔济色布腾请见。因侍卫不同外臣,命下入内,跪叩圣安。
“今儿你当班么?”边用着膳边抽空儿问一句,虽是常见,却没细打量过,这会儿离得近心静,看这蒙古少年的规矩模样,倒不惹厌。
“回主子,并不是奴才当班,奴才父亲得旨大军进剿,特献马一千匹、骆驼五百头,羊三千只,以表奴才一族之心,谢主子天恩,特叫奴才亲自奏报。奴才父亲还想请旨,让奴才回去,奴才诸弟年幼,不能领兵杀敌效力,叫奴才充部中先锋,献上噶尔丹策凌首级,报主子多年养育教导之恩。”字正腔圆雄心万丈,听得雍正着实龙心大悦。
“丹津是极明白一个人,朕瞧着比土谢图汗和敦多卜都强,要不能晋他亲王么。北路输将,朕就交给他了,等交兵的时候,更看你喀尔喀的勇略!你捎朕的口谕给他,好生给朕效力,朕不是吝恩的主子!”
“嗻!”
“你么,也不必急着回去,留在京里练练本事再去。”雍正极随和的一笑,“你今年是多大?”
“奴才犬马十八岁。”
“唔,汉话说得到好,国语朕听过,也好。这么着,二十一阿哥诗词书画都是上书房里出尖儿的,你明儿差事先放着,随他学学文章。”
“嗻,奴才谢主子恩典。”
“昨儿怡王说,想叫四丫头回去过端阳节,这也没两天了。”雍正招手叫过张起麟,“你去皇后那儿接了那丫头上这儿来。”又回过来对色布腾道:“你带三个人随扈四公主去交辉园,就便儿把你父亲的进单给怡王看,让他看着分派吧。”

第三十章

“父王!”四知堂里,怡王正皱着眉翻卷宗,一声脆呼,抬起头,四公主婷婷而立在眼前。
“怎么这会儿跑来了?也不说一声儿。”惊喜的放下卷帙,起身拉了公主的手笑问。
“皇父说您特特叫我回来的呀!”公主小脸儿有些发紧,甩手几步坐在父亲的交椅上,“难不成父王不爱见我回来?”
“唔……回来该先去见你母妃嘛,怎么乱撞到这儿来……”怡王词穷,竭力想想,几日见驾,忙忙的只说军务,似乎没提过别的,皇帝冒名而言,是要帮自己买个好儿?
“四宜堂我才出来,父王这儿比皇父寝宫关防还严?”公主满不在乎的打趣着,怡王教子颇严,对这姑娘却半点儿脾气没有,就是摆起架子来,也是气噎的时候儿居多。
“净胡说!愈发的没规矩!下来!那是你看的?!”连笑带斥抽走女儿手里的卷宗,空点着她的前额,“一准儿是把皇后搅得烦了,给你塞回来的!”
“王爷,外头丹津王爷大阿哥候着,说奉旨交东西给主子。”张瑞眼瞧着父女俩嬉笑,也一个莞尔禀道。
“色布腾么?什么时候儿来的?”
“是才护着公主的车驾来的。”
“怎么不早说!”允祥冲着公主一瞪眼,“有正事儿等着,跟你纠缠半天!”
“皇父说叫他送我就便儿给您送东西,谁主谁次定好了的!”公主柳眉一扬,毫不示弱。
“好生这儿呆着,你瞧着她,不许乱动!”允祥没好气儿的扔下一句给张瑞,抬脚走了出去。
“奴才请怡王爷金安。”色布腾行了礼起身,双手呈上贡单,“奴才父亲进献皇上的羊马骆驼,备办军用,主子叫奴才送王爷看,请王爷措置。”
“好!副将军一片忠心,难得!”怡王接过来一看,高兴得频频点头,叫过人命道:“送军需房,拨给北路军中吧。”
“奴才父亲去年见哲布尊丹,特请了开光的金佛献给王爷,祈王爷千秋安泰,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等到了京还请王爷赏收。”
“劳副将军惦记,替我多谢了,也谢大喇嘛。”怡王也是崇黄教之人,哲布尊丹如蒙人之达赖,亲诵经文,甚是吉祥,于是颔首笑纳,并不推辞。
“奴才父亲本是寻常扎萨克台吉,全仗主子厚恩,王爷提携才有今日,奴才一家若不尽心报效,就连猪狗也不如了……”
“你这岁数儿不大,明白事理到不少,孺子可教。”怡王赞许的点点头,“天热得很,你随我进来说吧。”
“嗻。”“父王!唔?这……”四公主正一人呆得没趣儿,眼见允祥进来,后头跟得好像是送自个儿的侍卫,到吓了一跳。
“奴才请公主安。”色布腾也没料四公主在里头,慌手忙脚趴在地上,直看着青砖。
“这是喀尔喀王的长子。”允祥指着伏在地上的色布腾朝公主一笑,“行了,别在这儿呆着碍事儿了,见你母妃去吧。”
“内附大清是喀尔喀的福气,你父亲是有福的,我看你比他福分更大呢。”瞧着公主半解不解出去,允祥拍拍色布腾肩膀,令他起身。
“奴才……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替我带话给副将军,好生帮衬朝廷打好了这一仗,皇上不是吝恩的主子,到时候少不得你们一个弥天重赏。”
“嗻。”“主子……”正说话间,哈达门外打了千儿进来,”马中堂在外头,请您去刑部。”
“什么事儿?”
哈达过来附耳几句,说的允祥脸色一沉,“请他略等等,我这就更衣过去。”
“嗻。”你先回吧,明儿下了值过来,我有信给副将军。“撂下一句话给色布腾,没等答话,允祥已是走了出去。
“什么叫不敢问?”犯人敢说,他们到不敢问了?”交辉园外轿马前,允祥瞧着马尔赛,一脸的不以为然。
“那干子阿其那、塞思黑的罪余太监,一直不开口,逼急了张口就是悖逆之事,杭奕禄他们听都不敢听,就请旨,奴才方才在御前,皇上叫奴才陪王爷亲自去刑部问问。”
“我就那么大胆子,什么都敢听?”
“王爷……”
“走吧!”怡王苦笑着打断了马尔赛的作难,登轿而行。

入刑部不至正堂,只在签押房坐着,不一时,一个破衣烂衫,铐镣齐全的人叫两个衙役拖着,几乎“扔”在了地上。一路囚车密闭,入境牢狱不见天日,这会儿乍从光地里进来,眼睛还眯着,浑身上下尽是伤痕,可见是大刑加体,三木余命。允祥纹丝不动坐着,翻翻曾静的口供,侧目笑对马尔赛道:“可认得这位么?”
“回王爷,附逆阿其那恶奴马起云。”
“是么?我都认不得了,抬头!”一声怒喝,不似衙役横暴,却贵气十足。大凡太监,嚼舌自有本事,就是见不得那份严威赫赫的架势。倏的一抖,向上望去:“怡亲……王爷……”
“一句话语惊四座,把朝廷的侍郎都统都吓跑了,换了我来跟你磨牙,你好大面子啊。”允祥站起来背手慢踱着,居高临下瞧着被铁链压在地上的马起云,忽的眉梢一挑,目厉如割肉之匕首:“你以为凭你们几张贱口,就能玷损皇上盛德么?!”
“……”
“回话!”衙役上前批颊一掌,污血汩汩。
“你这样人……到现在才显出命金贵啊,我听说,在广西用刑,钦差都得站在边儿上看,生怕把你打出个好歹来交不了差,是吧?”怡王踱到他身后冷冷一笑,“不过,你要想着我跟诸位大人一样,只怕就错了主意。我么,一不给你动刑,我可看不得人撕心裂肺的;二呢,呵呵,你帮我想想看,我要是‘激于义愤’杀了你,皇上能怎么处分我呢?”
“……”惶然抬起头,满目惊恐。
“以茶代酒,给你送行了……”允祥端了自己的茶慢慢洒在马起云眼前,回过身朝衙役摆摆手:“送他回狱里,叫其余的都去瞧瞧。”
“王爷……奴才是八爷的奴才,奴才主子叫万岁爷……”顾不得九链缠身,马起云手脚并用挣开衙役爬到允祥脚前,涕泪俱下,哀哀求生。
“你们都去吧,带曾静进来,他不吃着八品俸么,先给我当回笔帖式吧。”
“嗻。”衙役们行了礼出去,不一会儿,又引了曾静进来,他却没见过允祥,只自称弥天重犯磕头叫大人。
“坐,烦你帮我录个供。”允祥扫过他一眼,指指屋角一个小台,又转向马起云:“好一个忠奴义仆啊,想来阿其那塞思黑好得一个人儿似的,你把塞思黑也当主子瞧咯?”
“是……”
“那你们嫁祸皇上混咒宜母妃横死,可是护主的心思?”
“奴才们胡言乱语……”
“噢?你乱语这个,就不怕塞思黑冥冥之中抓你问问清楚么?到了那一边儿,你怎么答对呀?”允祥低头饮茶润润嗓子,“你们先帝太后的事儿编排的有鼻子有眼儿,到你们自个儿主子殁,怎么就没词儿了?只说是皇上的旨意,这回是参汤还是米汤,是撞柱子还是撞柜子呀?!”
“奴才们临走前儿,八爷只是撤了爵,临了儿,奴才们没在跟前儿……”
“啪”的一声手拍桌子响,“先帝崩逝太后宾天你们是在眼前的了?!!”
“奴才们诽谤万岁爷自己混说的……”马起云吓得遍身抖成一团,满地铁链不住的响。
“你们混说的?你们若是别个王阿哥家的奴才,也能这样混说?你当大清就是混帐世道了?!”
“奴才们……奴才们替……替主子不平,就……”马起云急想着活命要紧,搜肠刮肚捉摸允祥的言外之意,无奈脑子忒乱,总不中的。
“不平?世上自觉不平的人多了,你是说书编戏文的,俄?这些个话本儿里没影儿的梦话张嘴就来?!”
“回……王爷,是奴才主子平日就常念叨编排万岁爷的事儿,奴才听着,以为有些影儿的,就……”马起云灵感忽至,跪爬几步连连叩首。
“你以为有些影儿就胡说么?马中堂,这是什么罪啊?”
“回王爷,大逆凌迟,诛九族。”
“王爷……王爷……不是奴才们要说,是八……是阿其那嘱咐奴才们,说他与万岁爷的事儿,这辈子难了,需得奴才们几张嘴,在后人跟前有个了断……奴才一时糊涂,又受了他小恩惠……“
“你说阿其那欲陷皇上于不义,苟延残喘之际还让你们日后毁谤圣德?”马尔赛恍然看看怡王,问起来亦是中气十足。
“是……阿其那在的时候儿就叫奴才们出去说,还写了贴儿四处贴去,又多是塞思黑的主意,外头何玉柱他们比奴才知道得多……”
“带何玉柱。”开门叫了衙役进来,允祥脸上满是平静。

皇上下回这些事儿还是匀匀吧,瞧了半天那伙子人,这会儿还头昏眼花的呢。”傍晚坐轿子回园,饭也没用来到四宜堂,允祥边行着礼边就抱怨开来,一前一后把始末说了,听得雍正不亦乐乎。
“朕说什么来着,早就该叫你来问,要不能让王国栋这些蠢人耽搁这么多日子?那几个喽罗兵,如何禁得起朕贤弟三句话呀?”
“皇上实实在在过奖了。”怡王无奈一笑旋即又面色凝重,“臣今儿切切实实想想这些有天没日的事儿,下愚不移之人,庙堂上都这么些个,何况山野草泽,皇上真要把供状集出来昭告天下,臣怕皇上一番心血……皇上……谣言止于智者……”
“朕知道,谣言止于智者,真言亦起于智者。朕如今说不说,都是这个名声了,争一争,但求后世有知音吧。”雍正达然一叹,“再受点儿累,勉为其难,成不成啊?”
“臣敢不受命。”
“唔,对了,朕给四丫头挑的女婿还过得去吧?”换颜一笑,雍正又是满口轻快。
“臣怕总这样,岳钟琪是要起疑的,外将专阃,到底不宜掣肘太过。”
“你又不是隆科多,他有什么可怕的。要是朕,巴不得众目睽睽之下才光明正大呢。朕是觉着丹津是极明白的人,色布腾又是京里长大的,于四丫头好,你说呢?”
“皇上眼力自然好。”允祥低头略思,“那臣求皇上准一事可成么?”
“唔?”
“把她留到二十再归牧……她这个岁数,也没抚绥远藩的本事,臣一点儿私情……“
“朕也舍不得。”雍正站起来踱了两步,“丹津破费这么多也不能叫他白忙和了,回头给理藩院旨意,加多尔济色布腾贝子衔,先不领扎萨克,留京在上书房随阿哥们读书。”
“臣谢皇上圣恩。”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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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五月初九,皇帝兴冲冲再阅大军,为的是出师在即以壮声势,谁料天不遂人,饶是钦天监千挑万选,还是拣错了日子。号角隆响之际,初伏天几声闷雷,众人仰目,半晌却滴雨未见。可把傅尔丹吓出一身汗来,急急的就要发令,好悬没喊错了。凑合了一天,雨也没见,众人算松了心。圣驾回园,却憋了一肚子气。恼心事成双,没两天,又接了顺承郡王的奏,早先跟田文镜大打笔墨官司的谢济世发到军前又生了事。引古讽今,文字之谤,着实把皇帝又勾起了火儿。十二日叫了近臣们议论,也不容众人说,连篇累牍又是一通。
时过晌午,诸王大臣们个个饥肠辘辘。正没开交,张起麟带了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进来,殿角站了小半个时辰,皇帝喘气儿喝水的工夫才一眼瞥见,没好气问一句:“什么事儿?”
“回万岁爷,明儿皇后主子千秋,按例今儿皇上赐宴。这会儿竹子院已经备好了,主子娘娘和各宫主位候着万岁爷圣驾。”
“朕什么时候儿说要去了?”雍正不耐烦一挥手,调换了个坐姿,“锡保折子里说,谢济世修城墙还摆着一副名士派头儿,无耻之至!贵贱之分……”
“万……”几个总管太监面面相觑,苏培盛看着空儿,乍了胆子,刚出一字儿,就赶上雍正的话,想闭嘴为时已晚,眼见皇帝停了口,皱眉看向自己,几个人忙跪了下去。
“有说的还不快着!”下头几个王爷大人一齐抬了头,怡王一紧嗓子,朝苏培盛轻道。
“是万岁爷前儿口旨给中宫,说今儿……”
“……”一阵张口结舌,看看众人,雍正颇有些恼怒,盖碗儿一撂,“那就叫她们候着!”
满殿尴尬,半天没一个说话的,张廷玉趁着皇帝目视别处,略倾了身子向前,拉拉怡王的衣襟,允祥稍动动脚步,又顿了一会儿,实在没奈何,硬着头皮一躬道:“顺承王的折子发下去,皇上没指示,部议也议不到点子上。臣的意思,下晌连皇上的朱批一并送议政处,臣先把主子方才的训谕和他们说说,也不至于太走板儿了。”
“这会儿什么时辰了?”雍正这才半缓过劲儿来,问着自看了一下儿自鸣钟,见是连未时也过了,看看众人的神色,拾起桌上的朱谕朝下一递:“那就去吧。”
“嗻。”几个人忙答应一声,怡王上前接了,刚要出去,就听皇帝又是一句:“明儿朝贺免了。”
“嗻……”

“恭请皇上圣安!”竹子院里,皇后并各宫主位早等了一个来时辰,里头酒宴齐备,却谁也不能入席,一并在外头苦等。天极热,虽不是朝服大妆,也都穿戴的郑重其事,个个汗流浃背又不能抱怨,好容易远远儿瞧见步辇,才消停了。皇后居首,齐刷刷行下礼去,脸上笑的直发僵。
“嗯。”皇帝两目前视应了一声,直入正席坐着,侧脸一看,下头左手皇后席上的杯盘全用金器,竟和御前的一样,登时拉下脸来,瞧着众人过来行礼依旧一言不发。
“皇上天天议事长了,还别耽误进膳才是,要不防了胃气……”看他样子,皇后颇有些不知所措,站起来走到席间又是一肃,赔笑着道。
“传膳吧。”雍正碴儿也没搭,抬头向了太监道。
“嗻……”内侍们相视一愣,忙不迭下去传话。
一时上了饽饽桌子,也不知是内务府糊涂还是寸心,帝后席面竟又是一样,众人不暇细看还没发觉,皇帝存着不痛快而来,自是眼尖,低头用饭憋了半天,末了还是抬起头来,“朕前儿去上书房,看弘昼读‘三礼’,朕说你正该读这个,现住在宫里还罢了,就这份儿举动荒唐没规矩,分了府出去没的给朕丢人!”
“天申伶俐,以前岁数小淘些,如今既学了这么正经的书,改自然有日子了,主子……”皇后眼见裕嫔已是红了脸,忙笑笑,小心着道。
“皇后这说的是,不读书不明理么。”雍正轻哼了一声,放下筷子,“三礼难了些,回头张廷玉夫人再进来,让她给你讲讲女四书,武英殿有。”
“皇上……”
“朕饱了,”雍正说着站起来,离席向外走去,回头看看忙着起身跪送的人们,“明儿皇后还见王贝勒福金,今儿早歇着吧,别累过头儿了发晕。”

“你们前儿说什么?皇后千秋钦安殿做道场?谁的这混账主意?!你们自己献勤儿还是谁嘱咐的?”一路坐在辇上,雍正撒气似的叫过苏培盛几个训斥,自说了一番还不释怀,又想起一档子,严声问道。
“是奴才们糊涂主意……”
“成何体统!朕与皇后,君臣之分,君上给臣子做道场,自来听说过么?!钦安殿是什么地方儿,朕给先帝、皇太后,先帝给孝惠皇后做道场的地方儿!你们是越活越回去了!几十岁的人连尊卑上下也辨不清了?!”
“奴才们脑子让车碾了……”苏培盛诺诺弯着腰随着,一句旁的不敢说。
“每回朕赏东西,皇后、各宫里都怎么接?”
“回主子,主子赏赐,娘娘、各宫妃嫔都跪接谢恩。”
“列位太妃呢?”
“列位太妃站着双手接,佛前拜谢佛祖。”
“各王府里住的也是?”
“回主子,都是。”
“嗯。礼不可废!”雍正身子往后一靠,“朕奉养各位母妃是应该的,往后再送东西,各位母妃只领皇父恩典,对朕不必一个谢字了。”
“嗻。”几个人躬身应了擦擦汗,这主子讲起个礼字来,脸色倒比国子监里供的孔圣人还庄重些。这也罢了,只是这时讲时不讲的,更让人难办。
因奉了圣谕,十三日皇后千秋,廷臣俱未齐集,只是办公事换了朝服而已。诸王福金满大臣命妇倒是咸来叩贺,无奈皇后头天刚当众挨了冷脸,实在没心思。勉强盛装受礼,连赐宴也免了,推说不适,早早儿回寝宫歇着。又越想越心窄,便要让人叫怡王福金过来闲话,太监才领了命,外头已经回说福金请见。
“可巧,才要叫你呢,这些日子心里越发闷得慌,人多了也不得说话儿。”皇后拉了王妃坐在炕上,苦了脸叹道。
“许是天儿热,奴才瞧着娘娘脸色儿可好着呢。方才行礼,您跟前儿引道儿的是内务府来保家的吧?三十来岁人,下头瞅着,您比她还显少相呢!“王妃欠身坐了炕沿儿,一早儿进宫就听说昨儿别扭,此时只装不知道,仍旧笑盈盈的喜气模样。
“行啦,你甭甜和我,五十的人了,我明镜儿似的……”皇后满是郁气的一声,默然半晌,一抬脸,眼里多了几分艳羡:“你当都像你似的,那么好福气……”
“瞧娘娘说的,这世上妇人,还能有比您再有福德了?!”
“什么福啊,不过熬日子罢了。”皇后说着眼圈儿已渐发红,端杯子喝了口茶掩了,一笑压低了声儿:“你甭辩,大前年还挺个肚子进来呢,谁瞧见了不羡慕。说实话,就没哪个宫里的瞎搭搁着请教请教?”
“娘娘这话……”王妃微红了脸一顿,只笑而不言。
“这怕什么的,又没外人,我是替你高兴,老十三我又不是不知道,能叫人拢到这个份儿上,不易呢。唉,按说这话我都不该想,这个位份儿……我也就跟你倒倒,旁人到笑话……”皇后初还笑,渐念叨着,颜色又黯了下去。论出身,他父亲是近臣一品,母系更是宗室;论容貌,极是端丽贵重,在康熙诸子妇里很数得一二。就是性情粗疏写,与雍正所喜不大合络。自配伉俪,便算不得相谐,亦只诞过一子,又逢早夭,膝下甚是荒凉。雍正余子名分虽俱系其子,毕竟各有生母在侧,总隔了屏障。怡王子女常在雍邸,自只嫡伯母看顾,天伦有寄正可补憾,故而视怡王妃甚亲近,较邸中诸妾庶大少顾忌。怡王妃原也只便与嫡嫂交好,或及年、李二人,其余名分几近于无,也没有登堂入室待客的道理,不过就是借着侄辈识得面目罢了。
“大喜日子娘娘只想这些”,福金劝慰着一笑,“您瞧瞧,奴才倒把正事儿忘了,怡亲王叫奴才代进个寿礼给您呢。”说着招手叫进了自己两个随侍的使女,跪捧上一大一小两个檀木盒子,福金亲自下去打开,小的里头一对儿白玉簪子,上头各雕金风,凤头缀了小东珠,颤巍巍的,凤目皆用猫眼儿石,卓然光艳,上头镂空刻着寿字儿,妙入毫巅,极尽精巧。再瞧那个大的,一只整象牙雕的五福捧寿图,通体竟如漆色般细腻无暇,光彩熠熠。
“瞧瞧他,按例就得了,还这么麻烦,又不是整日子。”皇后走过来细细看了,着实高兴的嘴合不拢,倒把方才的不快十分里忘了七分,拉了王妃的手:“说句势利没意思的话,这会儿只有我求他,没有他求我的,能这么惦记,也是……”
“娘娘今儿总说叫人难受的话,”福金先拿了一只簪子往皇后头上插,听这话忙直着身子肃下去,“漫说您是皇后主子,该当敬奉的。就私地里情分,别说几件儿东西,怎么着,也是应当应分的,奴才千不求玩不求,只求您别把奴才当外人客情儿才好。”
“你这张嘴呀,怪道……”皇后换了笑脸儿扶王妃起来,才要说又叫王妃抢了去,“奴才说真心话呢,就知道,娘娘又有的村了。这是怡亲王叫广东送来的,说是个什么祖大人,刚起复的,急着报效皇恩呢,常有稀罕洋玩意儿。娘娘要喜欢,往后就叫他多置备点儿送造办处。”
“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忒俏了,我还是摆着瞧着吧,可带不得。”皇后对着镜子照照,心里自是欢喜,口里却谦。
“奴才瞧着正好儿呢,又大气又尊贵,那么多东西眼见怡亲王挑了小一个时辰,您就多带两天也不枉他这份儿心思。”王妃连声赞了,又使眼色叫满殿人附和了。
“福金尝尝,这是主子压箱底儿的物什了,不是贵客不往出拿的。”说话儿,皇后跟前掌班宫女端出碟子荔枝来,笑捧到王妃跟前,“虽说怡王爷的是御赏的,外头大人跑死马孝敬的,娘娘这是清茶房里挑剩下要的,成色比不得,到底是娘娘待福金的心思,福金别嫌弃。”
“少混说!”皇后斥了一声,看看福金脸色未变,又笑道:“奴才们不懂事儿……”
“姑娘护主,也不能说得人没地儿呆呀。”王妃一笑道不以为忤,取了一枚剥了奉给皇后道:“其实这东西,也就在娘娘这儿才有福见了呢。”
“我宫里人呐,都叫四丫头带的嘴刁,这当笑话儿听着一乐,说出去糊涂人听了,还当我怎么小气呢。”皇后接了品着,才放心道:“可是你说这个我就不信了,哪儿能是我这儿才见的呢。”
“奴才哪儿能哄娘娘啊,皇上是每回有外头贡的都赏怡亲王些儿,可都叫怡亲王转上给进京的大臣,部里差使里的官儿了,说是天恩普沾。怡亲王在两广当差的旗下奴才送到京里来的,又都进给了皇上,说皇上就爱见这个口味儿。这不么,两下里奴才就连个核儿也瞧不见了,还得在这儿托娘娘的福。”
“这一回事儿费几道手,十三弟也真不嫌麻烦了。”皇后听着解说,扑的一笑,很是不解,“他要不喜欢,就直接辞了,让皇上留用要么赏人不得了?”
“奴才开始也是这么问,怡亲王说那不一样,一宗儿是圣恩体面,一宗儿是外头人心,一宗儿是主仆规矩,一宗儿是皇上的欢喜,哪个都是体统礼法,都少不得。奴才问他可累不累呐,他也不言声儿,没一会儿,又叫人挨个儿嘱咐了,那个荔枝用了,皮子还得送造办处去,给养心殿做盆景而……”
“罢了罢了,真不知道他长几个心眼子……“皇后一时叫福金连比带划说得忍俊不禁,边笑边摆着手,”你没事儿也劝劝,一个这东西,又不是什么要紧,心操的也忒全乎儿了……“
“主子,养心殿张公公来了,说有旨。”正聊得热闹,外头首领太监急急进来跪禀,说的皇后一愣,“有旨?”
“是有旨,请主子出去迎一迎。”
“八成儿是皇上给娘娘千秋加的赏。”王妃忙站起来,上前搀了还纳着闷儿的皇后低声道:“您快去吧。”
“奴才恭聆圣训。”让张起麟到了正殿,皇后面北跪了一叩。
“主子谕,中宫家宴上的用度如何与朕相同?不但无礼,亦非节俭之道。天下所贡之物,乃是进朕用的,朕夙夜勤苦,尚且不肯过费,中宫何能随意取用?甚为失礼!日后外间所进物件,事关礼制,不可僭用。若是日常饮食物件儿,待朕用而有余,中宫及妃嫔等尚可取用,钦此。”张起麟边学着皇帝严厉口气,边偷眼看着下面皇后,初还有些惶然不知所措,往后便几乎抽泣起来。
“娘娘……”一时宣罢旨,张起麟忙屈膝下首叩了一个头,和怡王福金一左一右要扶皇后起来,及到身边,瞧见年近半百的皇后满身的委屈说不出话,也自难受,只退了一步再跪:“奴才先去……”
“谙达这么急着走,主子等复旨呢?”王妃一口叫住张起麟,想问什么,又忍住了。
“福金才也听见了,这是给娘娘和各位主位的旨,奴才还得去别的宫里……传呢……”张起麟一躬腰,吞吞吐吐的回道,他也明白,这一宫宫的传旨,皇后的脸面,可就着实丢得不小。
“娘娘,奴才听怡亲王说,皇上这些日子是心绪不好……”王妃拿了帕子小心给皇后拭着泪,心知劝无可劝,只还得硬着头皮解说,“奴才都没敢跟您回,就年初,皇上跟怡亲王也闹腾了一阵子,吓得奴才什么似的,这不刚回过来么。老话儿说得好,这越是亲近人,越……”
“操心没有过逾的,十三弟真是明白人,”皇后强笑着擦擦泪,叫过首领太监指了那一碟子荔枝,“送回清茶房去吧,往后瞧见什么新鲜东西不许乱要了,定了是养心殿供奉剩下不用的,再说吧……”

第三十二章

好容易劝住了皇后,怡王福金满心不舒坦乘轿回府,门前瞧见张瑞,就知道允祥已在里头,于是急回了内堂,叫人去书房请过来说话。没半盏茶功夫,去的人复命,说三侧福金病了,王爷下轿,就直带着昌贝子瞧去了。瓜尔佳氏的病她是早知道的,可允祥那儿一直没说,按理,以怡王的事务繁剧,轻易想不起过问个早就撂一边儿的侧妃的。今儿也不知谁多嘴,赶上他闲在搭这个茬儿。心里一阵不悦,又想起方才皇后的事儿,更是别扭,吩咐了几句,带着人也奔了瓜尔佳氏的院子。
“给母妃请安。”才到门口,就见弘昌站在外头,瞧自己过来,下阶侧身打了个千儿。
“起来吧。”王妃笑着一点头,“你额娘咳得轻点儿了么?我才从宫里回来,这两天忙娘娘千秋预备礼,也没抽空儿过来瞧瞧她,听说不是见好么,怎么……”王妃一脸关切欲言又止,眼光带着弘昌扫到他身后太监手里托着二层金龙东珠冠,“王爷最近忙得紧,你也这么大了,自己做得主的,凡事还是少扰他的好。”
“劳母妃垂问,儿子是今儿早听丫头说,额娘连见了两天痰红,昨儿夜间又喘得气短。怕不大好,就回了父王,父王这会子有闲空儿,就亲自过来了。儿子陪着进去请了安,父王叫儿子外头伺候。”弘昌也不避讳,自是一躬说了个明白透亮,低头并不看王妃的脸。
“奴才们也是混账,这么要紧了也不和我说!”王妃被顶得一噎,旋即回过来,边拾阶上去推了门道:“亏得你孝顺有心,不介王爷到要怪我大意了。”说着又回头一笑,叫使女取了东珠冠,转对弘昌道:“你额娘屋里怎么连个帽架子也不预备呀,王爷来一回,想说个体己话,还得支使了人在外头捧着,回头和库上问问,拿一个放着吧。”
“是,这回……是父王吩咐叫拿出来的。”弘昌低着头答应一声,几步上前挑了帘子,跟着福金走了进去。
外间两个丫头正煎药,一阵阵药香扑鼻而来。见福金进来,都不言声停了跪着,一个指指里头垂着的珠帘,低声道:“王爷和侧福金说话儿呢。”
“嗯。”王妃向前走了两步,看一圈儿这屋子,她总共来过不到三回,脑子里也没多少影儿。想进内里去,又有些迟疑,住了脚,只坐在外头椅子上。
间或几声重咳传出来,又夹着一阵抽泣,半晌才听见允祥的音调:“谁还没个大病小灾的呀,净胡想。”
“王爷还能来瞧奴才,奴才就知足了,昌儿嘴快,拦也拦不住,您成日介累的什么似的,又这会儿工夫也该歇着……”瓜尔佳氏颤着声儿,惶惶恐恐的调儿,王妃侧脸一看,弘昌站在边儿上,眼泪已是垂了下来。
“咳,忙也不在这个把时辰,在你这儿不一样歇着么。”脚步声一响,怡王显是在慢踱着,好一会儿,才又道:“今儿醒的早,不知怎么看着镜子想起琢磨来了,可真是老了,四个字儿,须发皆白。呵呵,就想起那会儿头一回见着白头发,也就十四五?你还小丫头一个呢,给我梳辫子,瞧见宝似的到处嚷嚷,叫四哥他们笑话我早生华发。”
“王爷不念人家点儿好儿事儿……”时隐时抑的哭声,带了一点儿笑,听的人揪心。
“所以说啊,没弘昌的事儿,我今儿一早儿就和外头说了,上午去部里,下晌上养心殿,中间儿逮个空儿回来看看你的……”脚步声又停下来,里头一阵猛咳,接着听允祥提高调门儿喊了一个“药”字,两个丫头朝王妃一福,忙端了药走进去。
“主子别沾手了,瞧污了衣裳,奴才自己来吧。”随着里头说话儿,两个丫头又走了出来,前头的手里拿了方子交给弘昌:“王爷叫贝子爷去问问刘太医,川贝再加二钱使不使得。”
“是。”弘昌退两步双手接了,回身给福金打了个千儿,转脸儿挑帘子出去。
“主子不是总说,就是不可想,越想越心烦么。这府里就奴才最‘旧’了,瞧着必定全是没趣儿,您还来干嘛呀……”瓜尔佳氏喝了药,似乎气顺了些,声音也变得清脆许多,叫王妃听着,一如头回相见的情形。
“拣什么说什么,小丫头时候儿这样,这岁数了还这样儿,一点儿进益没有。”允祥朗然一笑的声气,“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没听说过?”
“奴才就听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奴才连件儿袖筒子也不是,衣裳还是新的好呢,何况奴才这样儿的。”
“袖筒子?这比方到新鲜,长学问了么——唔,过午了,我过会子得进宫去——你躺着别动,少什么东西不便要,就叫弘昌回我一声儿。”允祥的笑声渐止了,脚步声将到了门边,福金站起来向前几步,静静候他出来。
“王爷……”里头瓜尔佳氏又是一声,渗了血似的全是悲苦。
“……”半晌没有声息,怡王必是站着没动。
“奴才有昌儿,有大格格儿……挺知足的,奴才一个包衣出身的宫女儿,能到这份儿上……王爷,奴才就是明儿就去,今儿能见着您,也……”
“你安心养着吧,替我作个脸,你看看府里,还闹得气不吉利的事儿么,啊?”允祥低低的声音才落,便急急几步,刷的帘子响,抬头正瞧见福金,“你来啦……”
“我……从娘娘那儿回来,听见她昨儿咳血,王爷也在,就过来……我也是才到。”福金一时语塞,屈膝一礼,才支吾道。
“我看也没什么,静养养就好了,我还有话同你说,就别进去了。”
“那……”福金一愣还没顾得点头,已见允祥抬步出去,忙也跟着离了屋子。
“王爷……您不去宫里了?”两人打发了奴才一前一后在花园里走着,瞧允祥一路无话,福金忍不住先开了口。
“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左不过先去造办处看看,皇上那儿还有两拨儿外官要见,我晚些不妨。”允祥住了步子回身勉强一笑,“你带的东西,皇后见了欢喜么?”
“还说呢,今儿出门儿没挑黄历,时候儿不对。”福金也是一笑,自先在小榭石墩上坐了,瞧着水里的鱼儿出神。
“唔?”
“王爷这身儿朝服,是为娘娘千秋穿的?”
“那自然,要不我大热天儿的自己找罪受?”
“既是衣装都换了,各位王爷大人们上宫外一块儿行个礼,能耽搁多少大事儿啊!”
“你今儿这是怎么了,这不昨儿才有旨……”
“我知道,按说这也挨不着我的事儿,就是心里替娘娘委屈的慌,自己的事儿跟朝廷天下一比,都是草粒儿菜籽儿,能免则免。一丁点儿没虑到,又是天大地大,没礼数没规矩,动不动就给没脸。”
“得了得了,你这物伤其类的好没道理。”允祥听得几乎笑出声来,坐在福金身边轻摇着竹扇“昨儿我见皇上那架势,估摸着就是这么个结果,四嫂子是顶尖儿的好脾气,不定你这儿没抱完不平,那边儿都上养心殿请安认错儿去了。”
“那倒是,王爷这事儿上有心得,凡拌嘴,总没有爷们认错儿的时候儿。”福金半嗔着说了一句,自站起来扶着允祥的胳膊,“王爷别坐这儿,瞧着腿受凉了犯病。”
“凉就凉吧,一直瞒了你一件事儿,正可以自罚,如何?”允祥说着愈发连垫子也撤了,一并搭在福金方才坐的石凳上,仰首笑道。
“那也罢了,我洗耳恭听。”福金小小一惊,松手坐了下来,一边儿似有似无亦轻亦重给允祥捶着腿。
“皇上的意思,把咱们家丫头配给喀尔喀王在京里的长子,问我,我已经应准了。也就是年内,是要成礼的。”
“喀尔喀?就是……四额驸、六额驸那儿?”
“嗯。”
“那不是……要打仗么……”
“不打仗也用不着,是吧?”
“王爷!”福金一下子站起来,脸色煞白。
“你听我说完。并不要她急着去,就像策凌当年,不也是袭爵的时候才回去的,丹津多尔济才四十出头儿吧。”怡王笑着拉了王妃坐下,安然解释道。
“那皇上准么?”
“怎么会不准,想的就是留他儿子在京里嘛。在宫里和几个阿哥念念书,帮着和喀尔喀联络联络,一来皇恩浩荡他们一族的福分;二来叫他父亲带着几万兵也有个顾忌,省得忘乎所以了;三来于咱们丫头也好。”
“王爷到会琢磨,就会儿这么着成,等往后,再怎么说,她不也得随人去呀。她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的,您瞧先头六公主,到那儿没几年,不就……”王妃初还放了几分心,慢慢儿想着,又觉得不对,愈发思虑着不吉祥,颇有些酸楚。
“都在京里堆着好啊?”允祥扶着王妃的肩头笑着一叹,“丹津多尔济是老土谢图汗的枝蔓,又是哲布尊丹的侄儿,血脉贵重就不用说了,他一家子又都极有眼色,最知道高低好歹,西边儿离不得。更要紧的,他那个亲王顶子,全仗着皇上恩典,我一力帮他戴上的,这点儿机缘,谅他也不敢对咱们丫头半点儿不恭敬。男儿自有立身之道,弘昌他们我还七上八下的放不下心,何况是她了。宠辱无常,朝夕就变了,我又不是什么好身子骨儿,能料理清楚,还是趁早儿……”
“王爷乱说……”福金急得一把捂了允祥的嘴,“不过一清早儿瞧见几根儿白头发,就这么有的没的胡想,还急着忙着看病人,王爷身边儿侍候起居的人,合该都拖出去打死。”
“哦?在外头听我说了这么长工夫啊?不打自招了……”允祥拉开她的手皱着眉一笑,“那怎么说才到的?我这两天成日介坐堂听审,你可差远着呢。”
“您……”王妃红了脸甩开允祥的手,“您当我乐意听啊!既去了不能就走,又不敢进去搅了您,不敢坐着等能怎么着?心里又怕您怪我没回她病了这回事儿,一惊一战的,顺嘴就说了呗。您这会儿把我当谋反大逆的人比,亏得今儿娘娘还说我命好,得王爷的心……”
“皇后是这么说的?”
“是——”福金回过身拉长了声儿,故意笑道:“可那要不是主子娘娘,不定我就要驳回了。”
“哦?”允祥极松弛的一阵大笑,“除了四嫂子,谁没事儿同你议论这个?小心明儿叫皇上知道了,怨你多嘴……”
“瞧把王爷乐的,我那儿还有上回六姐送来的冰片,回头给昌儿额娘拿去,省得王爷再知会外头了。”福金眼瞧着允祥看日头,忙站起来,招手叫过远处捧着冠帽的太监,亲自帮他整着袍服。
“你就看着办吧。”
“王爷,”允祥才走了两步,又让福金叫的一回头,“找时候儿,王爷挑好的女婿,叫我瞧瞧成么? ”
“这个好说。”允祥满是欣慰的点点头,福金的明事知理,似乎还超出了他的想象。

第三十三章

六月二十二就要出大兵了,头两天,怡王一直陪着傅尔丹四处转悠,造办处、武备院、上驷院,宝马、雕鞍、利剑、甲胄挑了个遍,就差没上武英殿挑几箱子兵书带着。一通下来无人不知,皇帝这回可动了真格的了。反正朝廷这些年富得流油,别说庙堂国库了,小家子过了七八年节俭日子,有俩活钱儿还要壮壮门面,何况天家富贵,皇上万岁爷自来就不是闲着的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户部、礼部、兵部,外加上内务府、八旗衙门,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盛夏之日都干得热火朝天,满京城内外士农工商没有不知道的。一回傅大将军出门儿,不知哪儿的消息,连房沿儿上站得都是半大孩子。也是傅尔丹仪表堂堂气度出众的争气,一时间朝野上下全是必胜之呼,先头几个持异见的大臣各个灰头土脸,连朱轼告假养疾,也和这事儿搭上了边儿。

二十二当天,一大早,皇帝衮服于太和殿,阁臣高声读了平叛诏,傅尔丹领着十几个盔明甲亮的副将军、参赞大臣跪前受印。鼓乐齐鸣,阶上站着的马尔赛、蒋廷锡二位瞧见皇帝颔首,从礼部尚书手里捧了敕造靖边大将军印,端肃走到傅尔丹面前,正颜授之。
“该嘱咐的朕都嘱咐过了,必得和衷共济,朕的天威体面,这回就交你们挣了!”没待众人叩头,雍正已从宝座上站了起来,一手按在椅柄上,强抑着不肯抖。声音洪亮中稍有沙哑,却细细的让人听不出来。
“臣等谨遵皇上圣训!”一片铠甲着地声,又是黄钟大吕。
“走,朕带你们祭堂子去!”大步流星走下来,拂了一下傅尔丹的盔缨,龙行天子带着虎步将军们,满心肃穆的去拜求天地祖宗之福庇。
三跪九叩,在雍正眼里是那么漫长。他不敢轻忽,却不能不觉得熬人。此一刻,他恨不得身后的“国之干城”们即刻跨马持刀,万里漠北尽是八旗的天下。等这一天,他筹划了三年。兵,不可谓不多;粮,实在是广得紧。他庙算独运朝野不知;他选兵派将乾纲独断;他倚国库之积富集粮配饷不劳庶民一丝一粟!自古帝王之睿、之察、之重生民、之并恩威,孰与能比?一场大捷下来,可追贞观灭突厥。要是那样,增辉国史,至孝之名有了;遗泽后世,至圣之名有了。什么弑兄屠弟?贤过周公,那些人自然是管蔡;杀年还能算杀功臣么?朕躬之威,加于四海,青海之胜,年羹尧也不过是仗势的“功狗”罢了。
傅尔丹跪在后面,边叩头,边盯着皇帝的背影。受宠若惊的劲儿过了一半儿,他又琢磨起这几日一致的想头儿。自己是张相荐的,这点儿他最为放心,可见不是皇上为了降罪先支使了上远处儿。可满汉并行放了岳钟琪在西路又是何意?按理,一个汉人,显然该归自己节制才对。这么没上没下的,皇上难道信不过八旗?阿尔泰的军需用度也多从陕上来,他岳钟琪经营川陕这么些年,万一粮饷上设个卡儿故意刁难,自己岂不真要让他三分?亏得川陕督抚换了满洲,查郎阿不大识得,武格一块儿当侍卫时候倒是有几分交情,何况他又是怡王门下的。
礼部尚书一声“礼成”,所有人的思绪都拉了回来。雍正领着站起身,想想方才的遐思,不禁一笑,对着诚惶诚恐的傅大将军道:“朕再送你几步。”
东长安门外,卤簿全设,号角齐响,威风劲儿又与方才的素雅气不同。诸王贝勒大学士尚书都统,朝服顶戴黑压压站成一片,迎着圣驾出来,扬尘舞拜,煞是齐整。
“等你们奏凯,朕去城外接你。”并没叫满地的人起身,只是扶着傅尔丹冰凉的盔甲,雍正目光熠熠。
“臣定不负皇上圣望!”沉重的身子俯于地上,十几个人一一与皇帝行了跪抱礼,叩头上马领着仪仗,直往德胜门列兵处去。
“主子,天太热,您回宫吧。”立于门内,雍正久望旌旗不曾言语,直至人影全无,依旧愣愣的。马尔赛连请了三回,他离得近,瞧见皇帝衣领间,早已湿透。

德胜门内,怡王、张廷玉,带着礼部汉尚书侍郎和一干子内大臣侍卫已等了一上午,候着傅尔丹等人陛辞完了赐宴。三伏天,怡王等人还有个棚子呆着,可苦了八旗兵将,遍身铠甲,一棵树没有,个顶个儿透心儿的汗。间或有人嘟囔“这个背晦天儿,还不济来点儿雨。”一句话出口,早被边儿上人一脚踢个正着,刚想起来,晴天大日头才是吉利呢。
“王爷!大将军出长安门了!”侍卫飞报,坐着的人们一齐站起来。允祥整整他的四团龙补,率先走了出去,随着礼部官员引导面南站了,不巧,可可是太阳地儿。
才有一刻来钟,王大人们已是站的手脚发麻。大早上是天燥,打个扇或是忽而一股风儿,上还能忍。可不知怎么的,自往这儿一站,竟成了闷蒸笼,活憋死个人。天也不那么晴了,偶尔一两只飞鸟过眼,都带着土腥味儿。想想第二回大阅的干打雷,允祥不禁回头看看张廷玉,他是宁可热死,也不愿今儿老天爷再出岔子了。
又一刻钟,几片云彩从南边儿飘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百骑战马。靖边大将军旗纛在先,愈发把天遮了一半。一阵号角,各营列鸦雀无声,眼瞧着傅尔丹等人向前,赞礼官便响亮的一声:“奉旨,赐大将军筵宴!”
“臣等叩谢皇上圣恩!”噼里啪啦全下了马,不知这是众人一天内磕得第几个头。
“王大臣等赐大将军、副将军、参赞军务大臣官员茶!”又是一嗓子,从东边鱼贯出来几十个执杯持盘的蓝翎侍卫,其中居首的,金壶金盏,冲着允祥、张廷玉这边儿过来。
“军前戒酒,皇上旨意,以茶代送大将军。”允祥看看跪在面前的傅尔丹,笑着朝张相点点头,张相亲自执壶倒了杯茶双手奉于允祥,怡王接了,向前一步持于身前:“大将军旗开得胜!”“臣定不负皇上圣恩!”傅尔丹一叩直起身子,手碰着杯盏时,却死死抖了一下儿,只因碧清的茶水里,一大滴水珠儿已是落了进去。瞬时间,手上、脸上,没盔甲的地方儿,全都感到了雨水的力量。
三军皆动,又低呼解乏痛快的,亦有心里不踏实切切私语的,弁佐喝骂几声,才住了下来。傅尔丹愣了,放下手来,怡王的茶一直端着,大滴大滴的雨水调在杯子里,已是溢了出来。他不知该不该接,看看左右的人,也都莫知所措。
“大将军请。”怡王与张廷玉异口同声,脸上各闪过不安,却没有将军们惊愕的表情,甚或连对视也没有。杯里漫出的水流在怡王手上,也分不清是雨还是茶。
“嗻……”傅尔丹闻声缓过来,接了里外全是水的杯子,一饮而尽,两侧列中,在礼官的指示下,响起了被雨水打得少了清晰的“万岁”之声。
雨越下越大,瓢泼似的,几乎下白了天。大道全是水,黄土变了泥。若是寻常行军,这样天是该收起旗纛的,可出师之行,又怎能不旌旗漫展呢。于是乎,打着一面面贴在杆子上的红黄白布,德胜门洞里,一列列人马顺次北去。
“王爷,油衣……”城门里,送行的人还在雨地里,直到最后一个兵士走过,一阵松动,侍卫捧了雨服凑到允祥跟前。
“谁叫你们备这个的?!滚!”怡王低声狠狠一句,仿佛是侍卫预见了大雨。
“这个月份儿……急雨也是常事……”张相侧里轻叹一声,他是一力主战的,这会儿似是安慰,又似自解。
“是啊……甭管怎么着,也算完了件大差事……”
“那养心殿问起来……”
“再说吧……”

养心殿暖阁里,钦天监还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皇帝显是已经骂累了,干坐着也不说话,脸沉的能把下雨前的天儿比下来。怡王和张廷玉各换了干衣服,小心翼翼进来跪了,不等问话,谁也不开口。
“你还在这儿干吗?朕不是龙王,祈不来雨!”一声斥骂,钦天监得了赦似的猛一叩头,起来退几步连磕带绊出去。
“你去传旨,把他——”雍正踱到张廷玉跟前,一指门口钦天监正出去的方向,“交吏部严议!”
“臣方才还和怡亲王说,夏天急雨也是常事……”张相一俯身,低声回道。言下之意,月有阴晴,天有风云,若当件大事来办,反倒显得心虚,加倍的叫人议论。
“皇上如天洪仁,念他向来效力还算谨慎,这回就免议了吧。”允祥见张相不便再往下说,又怕皇帝气急迷心听不出意思,忙跟着求道。
“行了,你们都起来吧,淋了好几个时辰,冻着没有?”雍正直咬了半天牙,才坐回去,换了缓和口气问旁的。
“谢皇上垂爱,这雨下着倒也去暑气,兵士们好些都叫好儿呢。说是雨过天晴,正应着大军除残去秽,一洗乾坤。”允祥起身一躬陪了笑脸儿,说得利索,自己身上早就热的发烫。
“只求祖宗福庇吧……”雍正的声气里满是无奈,摆摆手,“把今儿诏书另誊一份儿给岳钟琪。”
“嗻。”两个人齐声应了,跪安欲出。
“允祥!”才到门槛儿前,怡王又让皇帝提着名字叫住,看看张廷玉,又走回去,等着皇帝说话,却不见下文。
“唔……没事儿,瞧着你脸色不大好,回头叫大夫看看。”雍正愣了半晌,一句话出来,又拧了眉头看折子。
“是……”怡王自知他有话说出口,站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劝慰:“到底是小节,瑕不掩瑜,皇上今儿这么隆礼出师,军心大振,谁也不会为这个事儿放心里。您今儿乏了一天,晌午又这么热,该多歇歇才是。”
“看岳钟琪的八字儿,他壮年有一劫呢……”雍正放下手里的东西摘了眼镜靠在榻上,指指一边儿让允祥坐了,扯过一张写了年庚的纸递过去,“我怕看得不准,特地问了文觉大和尚的。”
“他这劫是不小呢,先跟年羹尧扯不清,挨多少人参,又闹上大大小小借着他名儿谋反的,要不是皇上任人不疑,只怕劫后能不能余生都说不准。这回出兵,正是一片乌云叫雨冲散了,皇上就擎着他这员福将报捷吧。”
“行啊——借你吉言——”雍正听他劝得滴水不漏自是没奈何一笑,“今儿本想派你个好差,不用跪来跪去的,这倒好,反在雨地里去了,可见是天不由人呐。”
“皇上圣明,孟夫子论战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大军师出名正,自然是所向无敌的。”

番外之武功挫

雍正九年,秋风扫落叶的时候,养心殿的窗棱子被风打得作响。暖阁里的皇帝刚见了陛辞官员,舒一口气,开始翻积了大半天的密折。往常看这些东西,都是从上往下一摞里头按序瞧,连着小半个月却不是,总要先从头到尾过一边名字,凡是西北两路军的——靠前。
“主子……”刚找着喀尔喀副将军六额驸策陵的奏折,还没打开,外头张起麟进来炕前跪了,雍正抬起头,没等他开头,面色已是极不耐烦。
“回主子,太医院和内务府一块儿来请旨,说皇后主子的病……”张起麟忙低了头,轻声回道。
“等朕瞧完了折子再说。”一挥手,雍正翻开奏折,满殿又静下来,一盏茶工夫,“啪”的一声,折子甩在地上,眼镜扯下来,一把扔出去二丈远:“叫马尔赛、张廷玉、蒋廷锡!”
“嗻!”应声之下,小太监退几步出去,皇帝满脸通红,偏身想下炕来,却腿软得站不直,一下子又坐了回去,手抓着垫子哆嗦成一团。”
“主子,您身子骨儿!”苏培盛一步跨上来扶住他靠好,“奴才给您端参汤来还是叫刘大人?”有几个月没犯病了,本以为皇帝身子已是缓和过来,见此情形,众人又是一身冷汗。
“朕死过一回的人了,死不了!”恨恨地喃喃一句,那里炕头小圆盒,打开盖儿,取了几粒黑亮亮的丹丸,塞进嘴里,一口水也没和吞下去,拨开苏培盛,拼力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外头御座走去……
“恭请皇上圣……”
“科布多,傅尔丹上了人家的套儿,巴塞、查弼那、达福都战死了……他自个儿,领着两千几个人儿逃回营里……”来的只有马、张二人,刚跪了一膝,就被皇帝临丧似的声气吓住了,马尔赛竟愣着神儿自站了起来。
“他出京的时候儿朕是怎么吩咐的?!他又是怎么说的?!”忽的一声咆哮,马尔赛又扑通跪下去,连连叩头。
“折了七八千人马,死了一公一侯一总督!他还有脸夹着脑袋回来!!”雍正又是一句,直盯着两个大学士,眼里几乎要跳出火来。
“是臣荐人不当,请皇上重重赐罪……”张廷玉早已伏下身去,傅尔丹帅位是他的“保山”,到了这个时候儿,怎能不心惊胆寒。唯有满面惶恐五体投地,瞧着如此皇帝震怒,还不知能不能过关。
“拟旨,傅尔但自任大将军,不遵朕旨,调遣失机,轻忽擅进,屡遭败绩,折损过半,着即……”雍正猛喝了一口水,背着手靠在御座背儿上,也不看人,吐石子儿似的一字一顿着,及说到处分,突然卡住了,痛楚的摇摇头,身子却慢慢向下滑去。
“万岁爷!”几个太监一拥而上扶住他,转过来搀到座上,眼里却没了一点儿戾气,只全是自哀。
“皇上珍重龙体,傅尔丹庸碌无为,有负天恩,臣识人不明,皇上……”张廷玉跪行几步到阶下,看着皇帝蜡黄的脸,头已磕得山响。
“廷锡怎么没来?病还不好么?”没理会张相的话,雍正喘了口粗气,调子渐缓下来。
“回主子,去蒋中堂家侍卫回来说,这会子下炕还难……”苏培盛边给他捶着后背,边低声道。
“再叫两个太医去,刘声芳也去!”又是一抖,雍正脸色更黯下来,看看张相惶恐,马尔赛错愕,挥挥手,“先去吧,等朕想好了再叫你们。”
“是……”两人各收了心一叩头,临过门槛儿,张廷玉头回绊着了自己。
“刚谁说的,皇后怎么的了?”目视二人出去,雍正又跌跌撞撞歪回了炕上,眼睛扫过张起麟,停了下来。
“回主子,太医院和内务府奏,说娘娘的病……请旨移宫……”张起麟嗫嚅着跪下,嗓子里哽哽咽咽说不清。
“有……那么要紧啦……朕上回看着还好……”雍正一阵失神,迟钝了许久,坐起来,没说话,又躺下,“还是……再等等吧……”
“主子……万事儿再大您的龙体要紧,您方才,可唬死奴才们了……”苏培盛点着头抹了眼泪儿,说的断断续续。
“唉……人是越来越少啦……”雍正默默看着殿顶,眉目舒展了开去,“等会儿用过晚膳,再叫廷玉进来。”

“打祥弟走之后,朕病着一年多,全是你跟廷锡操持,马尔赛不是能撑局面的人,这朕都明白。”两个时辰没见,张相着实憔悴了不少,跪在榻前,眼神还有些恍惚不定。
“皇上……”
“难为你们了……”雍正手扶着他肩膀按了按,“廷锡又叫朕累坏了,朕身边儿……就剩你一个能扛事儿的了,你比朕还大五六岁,得保重啊。”
“皇上这么说,臣……”张相泪如雨下,伏在地上,“臣有罪……”
“是朕用人不当,这么大的事儿,岂能诿过于臣下,你还能抓着朕的手把大将军硬塞给他了?”雍正下炕扶了张廷玉起来,“就傅尔丹,朕也不想怎么着他了,没得叫人笑话。明儿去造办处传旨,赐一条朕用的带子给他,拟旨,虽有折损,赏见忠勇杀敌,临阵不葸。能自重,以国家有用之躯,不与逆丑拼死,甚识大体,可嘉。”雍正紧咬着牙,死攥着张相的手,说出几句话来。
“皇上盛德,秦穆不诛孟明,后世谓之贤君。”张相一怔,顺口答了,再想想,“只是败而获赏,臣怕……”
“革去靖边大将军衔,降为振武将军,大将军……着马尔赛前往军前!”
“遵旨。”张廷玉肃然一躬,抬起头来,却是满脸的犹疑。
“能不能成事,但在其心。他是受朕深恩的人,断不忍相负的。”雍正看看窗外的大风,紧了紧身上的袍子,默然点点头。
“是……”张廷玉答应着,却步出去,他其实满想再说一句:“您交王大臣议一议吧。”可转念一想,连皇帝都逃不过手忙脚乱四个字,剩下的,谁又能商量出什么呢。

又一年的深秋,九月初七,怡贤亲王落葬发引。初三、初六两天,皇帝都去了昌运宫亲祭。按理说,他这段日子是烦心透了乏透了,可不知怎么的,不知多少人谏阻,他就是非想去不可。好像在那棺材前站站,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一个时辰以后是奠礼,再一个时辰是起行吉时,叫他带来的后宫主位、诸弟子侄全在外头等着,他一个人站在旷然的灵堂里,独对着牌位、香烛、长明灯。
“我不想杀他,你走之后,我本来以为自个儿病得死过一回透悟了,这辈子就剩下超生了,谁知道呢,头一个要杀的,竟然是最近的人,这是哪儿的报应啊……”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抄了密密麻麻上谕的纸——“……八月初,策陵等打败贼兵于厄尔德尼昭,锡保等将敌军由推河潜逃之信驰报,令其发兵堵截。而马尔赛立意坐视,按并不举。身任统兵之职,地当扼要之区,贼过不行堵截,贼去又不尾追,端坐空城,视同秦越!众人苦劝之言坚执不听,竟令入网之兽复得兔脱,将来余孽跳梁,一时未能剪灭,伊谁之咎!……此皆朕乏识人之明,误用匪人。朕先谢罪宗社臣民,将马尔赛正法,以为人臣受恩深重而心怀悖逆者诫!”雍正缓步走到台前,边念叨着,边在香上焚了,又掏出帕子擦擦落下的灰,退两步定一定,走到棺材前,轻轻敲一敲侧壁,“看见了么,几千个叛军他坐在帐里缩着脑袋不敢打,白白的……你说,这样混帐,他该不该杀。”
一阵冷风吹过,关着的门响了一声,雍正会意的点点头,干脆坐在停棺的灵床上,打开鼻烟壶嗅了嗅,开了盖子放在棺上,“丹津多尔济,朕把他亲王革了,色布腾世子也革了。你那个亲家呀,他会算计了点儿!朕原以为他比六额驸机灵有谋呢,谁知道勇是一点儿没有,连忠也没有,带着他那点子家当蒙古兵,就是一个静观其变!他要能跟策陵来个合围,不就……”雍正说着,双眉已是紧紧蹙成一团,猛咳两声,忽然重重的一拳砸在棺盖上,“出兵前咱们是怎么说的?!这个人我是交给你盯着的,你两眼一闭消停了,这么些人,你叫朕怎么弄得过来!!”
“哐哐哐”,大门又响了几声,风打在窗户纸上,像是应和着他,要把整个屋子吹起来。
“你不是说,岳钟琪是名将,一定要朕保着,一定要大用么?!你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儿!他一个,马尔赛一个,外加上前头年羹尧,我当这么几年皇帝,真要杀三个一等公钦命大将军啊?!”又是一拳,金石作响的声音,金棺上留下汗渍的印记,“我这会儿拆了东墙补西墙,把鄂尔泰、张广泗都调西边儿去,苗疆还不知让谁支应呢,你给我说说看,朕是哪儿对不起列祖列宗了!”紧压着声音吼着,手在同一个地方雨点儿般连续不断的击着,忽又猛地一声“我又哪儿对不起你了!撂挑子撂得这么彻头彻尾的!!”
细细一声响,手上的玻璃念珠裂了一个,棺盖厚厚的漆面儿上淡淡的一道白痕。雍正的泪水刷的落下来,拿袖子抚了抚漆上的印儿,哽着嗓子,“真不想让你这么快就葬啊,往后想撒个气儿都没人没地儿了……这么两天儿的工夫,皇后、四丫头,还有廷锡……老五、老十五,还有闹丧的那个……这不田文镜也快不行了么,明儿还得下旨,杀……”泪水越落越疾,一股气顶在胸上,怎么也打不下来,喘了半天,才渐渐好了。
“我用傅鼐了,他这个人啊,就是一搅屎棍子,哪儿都有他掺合的,其实心眼儿也不坏,就这回,在军前,还跪谏马尔赛来着,连六额驸也夸他有些血性,有这么个不丢人的不容易啊……”雍正抚着自己胸口平平气,拍拍棺侧戚戚然一笑,“我可不是诚心呕你,朕的老奴才有长进,你得替朕高兴吧。”
“你说咱们这仗还打么?查郎阿的折子,说噶尔丹策零有求和的意思。我也是倦了,这些日子坐久了,腿就冰凉冰凉的,轻的时候儿你先头预备的药还管事儿,重一点儿,就只能行针凑合凑合了……”雍正说着,下意识指指自己说。腿站起来,立在棺前,对着香烛闪烁,盯了灵牌上“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怡贤亲王”十四个字半晌,闭了一会儿眼睛,“时辰差不多了,我叫他们……进来了……”
“呜呼,哀哉!贤弟仙逝,倏已阅三载矣。音容俨然,遂隔幽明,思念缠绵,与时俱积。从前奠醊,悉循国家之典制,而为文祭告,亦多授意摛词。今则葬期已届,挥泪含痛,自制祭章,亲率宫眷及诸弟子侄辈,以家人之礼,制奠攒庐至情无文,直抒胸臆,惟贤弟听之……”灵堂里满满是白衣的人,除了皇帝,都伏跪低着头。所能听着的,唯有礼部尚书的读文声和窗外呼啸的冷风……
一个时辰以后,金棺由弘历、弘昼护送,向南。马尔赛畏敌失机、军前处斩的谕旨,由侍卫揣在怀里,向西……雍正坐在养心殿里,案前放着他新写的七言律:西风瑟瑟草离离,惨对灵筵奠酒卮。荆树凋残惊日晚,雁群零落如云悲。邈焉不返游仙梦,行矣休歌薤露词。此际亲临无限痛,九泉英爽料应知。

第三十四章

好说歹说,大兵也是出去了,又忙了十来天善后,京中八旗眷属都得了赏赐,办理人员各有奖拔,为了砥砺士气,皇帝甚至下旨户部议了凯旋之时沿途的备办。不灾不荒,免了十一省上百个州县的税赋,普天下老百姓没有不知道朝廷如今财大气粗打仗不用派饷的。弄了这一干子事儿,那场雨给雍正的阴霾也算销了大半,鄂尔泰再报大理祥云,皇帝这回也没谦辞,直接“俯从众议”,宣赴史馆了。
一猛子事儿料理完,已经是七月初七了,下晌,岳钟琪的“喜闻北路大军进发折”终于到了。里头雄心壮志说此役乃有“十必胜”,一条儿一条儿什么主德、天时、地利、人和、兵精、粮足……着实是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看的雍正一下踏实下心来,十几天的烦恼一扫而光。一边儿说叫怡王,为的显摆显摆好心情,一边儿又让叫海望,他都多少日子没松快松快精神了,一古脑儿名人把造办处新做好的衣帽玩意儿一并弄了来。
“这个这个,岳钟琪刚递来的,我看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主德上头说,噶尔丹策零是残刻出了名儿的,你还嫌朕赋税一下儿免得多了,有些事儿还是得大处着眼,你留着那么些钱干什么使啊,昨儿平王还说把他草场上的马进了,何况国家朝廷了……”允祥来了还没坐稳,这头儿已是说开了,生怕他看不明白似的逐条详解,和头两天一见面儿愁眉苦脸的样儿简直判若两人,闹得怡王也不知是张相同自己天天劝得循序渐进起了效用,还是岳钟起一道密折包治百病。其实这个“十必胜”……也就是寻常刀笔师爷颂圣文章,别人说出来虚头巴脑的,他宁远大将军打肃州一说,三分都成了十二分了。
“这个袖子宽了,去窄些……嗯,中间儿莲花头大了,不秀气……”怡王正暗笑他兄皇帝变脸比翻书还快,一封淡话折子就能兴头成这样儿,欢喜了啰嗦起来,比气急了数落人一点儿不差。就见海望带了七八个造办处太监进来,什么狗衣、花架子、云子儿拿了一大堆。海望和张玉柱儿各持了宫衣、裙子在手里,皇帝想是瞧着自己也不应和应和,没意思,转而“忙”别的去了。
“腰那儿再收紧点儿——上头,是了,就那儿——太高了……”
“皇上吩咐尺寸才便宜,你这儿高了低了的,又不是他们几个拾掇,到了匠人手里,还是拿捏不好。”允祥看他也没心思聊军务了,放下折子,呷了口茶笑道。
“哪儿有什么尺寸?”雍正一愣神,“朕大阅时候甲胄还不就是打量着叫改的,合身得很啊,这又不是做新的。”
“甲褂前后各短五分,围脖放长两寸,绒边不必缉线,绦子锭儿放长和蓝面儿要一般儿齐,皇上不爱见盔帽腰线太高的,要比这会儿的再低一寸五。”怡王念千字文儿一样脱口而出,笑看着海望道:“主子天地阴阳运乎一心,当奴才的再想不匠气不抠字眼儿,咱们就得天天领训罚俸喝稀粥咯。”
“好好好好……费心费心!”雍正早已笑得倒了,岔着气儿挥手叫海望等人出去留了那宫衣道:“理不差事儿可不同,盔甲是注定给朕做的,尺寸可以说得出。这东西又没定人儿,我随性儿觉着好,难道也错了不成?”
“是没定人儿的呀?大节下的还以为您……既这么着那自然是目之所及,心之所及,物力之所及得好。”允祥一口茶下去呛得一笑,咳了好几声儿才掩过去。
“什么节?立秋刚过了吧?”
“臣乱说的,早忙糊涂不记日子了。”允祥嘴角儿一弯又止住了,没待雍正再问已是欠身站起来,“皇上要没别的旨意臣先回去,皇上方才说的极是,八旗出兵,祖宗手里的制度,五旗王公也不能没事儿人似的干看着朝廷费劲儿,起码的,像平郡王,自己门下有去西边儿的,也要帮助帮助钱粮马匹。要么就知道坐享大俸,朝廷还衣食租税养着他们干什么。臣这就去部里问问,看能不能叫他们都学学福彭的样儿。”
“好是好,你就防着挨骂。唔,明儿工部往九凤朝阳山开穴,请了旨是鄂尔奇去,你看有什么嘱咐的,回头叫他去说了吧。”
“是,等交了兵就该忙了,这会子事儿还不多,皇上好好儿歇两天吧。”
“他今儿什么毛病?朕怎么不记得有什么节?”瞧着怡王出去,雍正坐那儿琢磨了好一会儿,拍拍脑袋,莫名其妙问苏培盛。
“回主子,殿下的意思好像是……”苏培盛边自过来打着扇一笑,“今儿七夕。”
“这人!”雍正恍然之后一阵窘态,又好气又好笑,指指门口,“怪不得扯了那么多不相干的逃了,要等朕醒过闷儿来,有他好瞧的!”
“殿下哄着主子开心呢。”
“他是没大没小拿朕闲磕牙!”雍正笑着白了一眼,拿起折子翻了翻又放下,“你去,上回在后湖大桐树底下看荷花儿,瞧见朕吓得跑了那个小丫头,哪一处的来着?你不是问了么,叫她过来。”
“是莲花馆今年内务府才选进来侍候差事的,主子真好眼力好记性,那丫头身段儿正合这身儿衣裳。”苏培盛吞的一笑,想起五月初荷花儿开的正好,主子偷个闲儿自个儿上莲花馆小轩看景儿,几个跟着的人叫支的远一个没留神,不知哪儿的一个小丫头,糊里糊涂冒出来,也没见过皇上,吓得什么礼数都忘了掉头就跑。主子那天心绪也不怎么就那么好,不但没怪罪,还把御用的点心赏了一碟子。事后依主子的话头儿,那丫头模样算好的,可也不是特别出众,就是一双眼睛,纯的能嘀嗒出水儿来。就这一个考语,就值当自己又跑了一趟莲花馆,一问才知道,是头半个月挑使唤女子才进宫的,姓刘,规矩没学好呢,先派个清静去处,谁想命里赶上了,竟是头一个见着皇帝,瞧今儿这意思,更不是寻常见见就完了。
“想什么呢,还不快去!”
“嗻!”苏培盛答应一声大得吓了自己一跳,也没吩咐小太监,自己带了两个人去莲花馆领人。
“奴才请万岁爷圣安。”十六岁的小姑娘,一身儿淡蓝色的衣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素净合规矩的,自上回没来由撞见“圣天子”,学礼数时候儿可再不敢一丝一毫偷懒儿了,连教习姑姑都诧异,怎么呼啦巴儿的用起心来,她哪儿知道,这个年纪小丫头,吓唬她不好生学回头见了主子出错儿挨板子是没用的,真见着一回,自然就明白老实了。这会儿稀里糊涂又叫带到四宜堂来,一路上想破了脑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上次冲犯今儿又记起来要打要罚?看苏公公的脸色倒不像,可那又为点儿什么?派新差事不是园子里首领就能派么,也用不着……进了殿门,一应又都不敢想了,腿有些发颤,抓着自己手心儿不抖,小声儿念叨一句,也不敢抬眼,就这么闷着跪了下去。
“今儿跑了没有?”雍正又一回放下折子,向下瞧瞧一笑问道。
“回万岁爷,奴才不敢……”喃喃的声儿,眼睛紧盯着地上。
“那个衣裳,你去换了我看看。”雍正指指方才那身儿宫衣裙子,朝苏培盛挥挥手。
“说你呢,快去呀……”苏培盛俯身叫了她起来,衣裳递给她,领到内间暖阁里。
“你看吧,老十三竟矫情,朕随口说的,用到真人儿身上,不就该那么回事儿么,回头把针线上女人叫到她住处,就照朕说的那么改,准比这会儿更显模样儿。”一时间换完了,她出来,因是皇帝要看,这回是跪不成了,还得抬着头,直了身子,就站在坐炕前头不远儿。藕色儿的娇嫩颜色,苏绣的,她梦都没梦见过,胸前一团粉色的荷花,跟莲花馆外头的竟是一样。真想立马儿找个镜子照照,哪怕有盆儿水也好啊。可又不敢露出来,听皇帝的话,一开始不知道所以然,等到最后一句,倒似乎是夸自个儿呢。
“你哪家的?”不知站了多久,前头坐着的人似乎是欣赏完了,问了一句像是对自己的话。
“回万岁爷,奴才刘氏,奴才爹是管领下头拜唐阿。”总算可以跪下低头了,虽说根本没敢瞧皇帝的脸,可还是觉得心里哆嗦的要命,脑子一松腿一软,就地跪了下去。
“拜唐阿是干什么的,你知道么?”
“奴才……奴才不知道……”她一阵惶悚,不知皇帝这是要干什么。
“去年阅看秀女儿,四丫头非缠着皇后一块儿去,回来给朕说笑话儿,说私地里听见两个秀女儿拌嘴,争着过路,一个说我阿玛是副都统,职分大呢,另一也不让,说我阿玛是佐领,那个倒有些见识,说佐领哪儿大得过副都统,另一个说了,‘瞧瞧你那个牌子上,写的是什么什么佐领下的,我阿玛是佐领,自然管着下头的了!’哈哈哈,看来这秀才遇见兵,是说不清的啊!”皇帝不知想起了什么,自说着一阵大笑,她似乎没有听懂,又似乎听懂了,只觉得上头的人笑得那么爽快,一点儿拿捏的劲儿都没有,声音那么大,又不躁,她见过的男人里最大的官儿是堂叔儿了,外头部里管事儿的呢,年岁该跟这主子差不多吧,可说起话来的气势竟差得那么多,不是说多厉害豪横什么的,反正是……说不清的劲儿……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抬了一下头,可还没看见脸就赶紧又低下了,心里暗骂自己,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好悬又违了规矩。
“有小名儿么?”
“奴才在家里叫二妞儿……”似乎觉得主子是不该问这个的,可也来不及多想,赶着就说了。
“二妞儿……要是寻常宫里的也就罢了,莲花馆那个地方儿,朕是最爱见的,没人和你说过?现在是忙了,当初在潜邸,只要往园子这儿来,朕写诗读书,都要在那儿的。这么俗的名儿,和那个地方儿不配,湖边儿上人家一叫你,岂不坏了景致?”
“奴才……那……”她被说的一心急,那地方她也最喜欢了,难不成为个名字,竟要调差事?
“朕来赏你个新名儿吧,嗯……”雍正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想了会儿,“你站起来,这么着也看不清人朕也想不出好的来。”
“奴才不敢……”她颤了颤,放下来的心又提上去。
“起来呀……”苏培盛在后头推了推她。
“既是在莲池之畔,梧桐之下见朕,原来至俗,往后就要大雅,才不负这些高妙之物。”雍正看看她惶恐的样儿一笑,“今儿这衣裳也应景儿,藕色莲花,最洁净的,嗯……要说洁净的典故,数‘倪迂洗桐’为最了,唔,朕还有一枚‘洗桐山房’的印呢,不如往后你就叫洗桐吧。”
“奴才谢主子恩典。”她也不懂什么倪迂洗桐,什么洗桐山房,可只觉得这两个字儿从皇帝口里说出来,就透着碧水蓝天的雅气大方,活这么大,她也没听过这么好的名字,今儿居然是给自己的。
“这衣裳也赏你了,回头样式改完了,朕再看。”
“这个……这个衣裳奴才没身份穿……”刘氏脸一红,忙又跪了下去,却被一双手拉了起来,就觉得离身边儿极近的一个声音:“身份不身份的,难道不是朕说了算么……”

番外之谦嫔上

“二妞儿!宫里来人说要荷叶子,快剪几枝好的来!”虽说是五月天儿,今儿到不热,正开着窗子瞧蝴蝶儿,一嗓子喊,是姑姑,末了又嘟囔一句,“这傻丫头,又犯愣。”
“哎!”我答应一声儿,可算能出去逛逛了,都说园子里规矩小,可也不是能随心的。这么好的景儿也不能时时瞧,闷在屋子里,真是没意思透了。这会儿听见招呼,一溜烟儿跑出去,到门口看见人,才想起掏出帕子,慢慢儿压着步子走。
湖边儿可真美!没进宫的时候儿,大哥是园子里当戈什哈的,下了值,没事儿就跟我说,这辈子看一眼这园子,天上给个神仙都不干。往后要是选上进宫,可一定得上园子里伺候来——延寿。湖里头花儿真多,大叶子铺在水上头,都能落五六只雀儿。雀儿也漂亮,毛儿叫人喂的油亮油亮的,跟画儿上的一样。我把帕子叠成小耗子样儿,直盯着那雀儿,悠着身子哈腰过去,玩意儿放在叶子上,跪在湖沿儿,够着手想把它逗过来,弄回去编个笼子养着,也能解个闷儿。
“你是哪一处的?没人跟你说园子里花鸟不准乱动么?”脑袋顶儿上忽的一声儿,一仰头,竟是个男人!我慌的恨不得扎进湖里,一眼也不敢看,连滚带爬站起来跑出几步,却被好几个公公拦在眼前。
“见着万岁爷也不行礼!谁教你的规矩?!”炸雷一样的声儿,吓得我立马儿跪了下去。
“瞧着还伶俐一个人儿,怎么这么毛躁……”皇上从身子后边儿走过来,打量我两下儿,接过一个公公奉上的茶,品了一口,把丢在一边儿的小耗子踢到我眼前。
“奴才……奴才没见过万岁爷……”我一边儿哆嗦着,一边儿把头杵在地上,想捡我的帕子,又不敢。
“跑这儿专为捉鸟儿来的?”
“宫里传话要莲叶子,奴才过来剪……”我又磕了头小声儿回了,也不知道主子听见没有。
“剪叶子?剪子呢?你就拿手祸害朕的荷塘?”
“啊……”我这才想起来,刚一高兴,跑出来连剪子也忘拿了,这要是当我说瞎话,还不得……我想也不敢再想,只剩下玩儿命的磕头。
“你瞧她这样儿,像不像昨儿吏部引见的那笔帖式?吓得当着朕拿手巾擦起汗来,这儿又一个不知道回话的,明儿问问,看这俩人有亲没有?”前头一阵大笑,没再管我,抬脚儿就走了,留下一句“亭子里剩的克食都赏她,好好儿压压惊吧……”
昨儿是七月七,还约着儿万字房的小白菜儿一块儿晚间乞巧呢,谁知道……我躺在四宜堂后头西厢屋子里,盖着缎子被,困得要命,浑身疼得要命,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一天,这一宿,唱戏似的,就过来了,这会儿竟是躺在这儿……架子上搭着那身儿苏绣裙子,离得不远儿,我一探身子,把它抓在手里,盖在身上,可真舒服。
就昨儿个晚间,万岁爷用饽饽,我就在边儿上,帮着进筷子,夹吃的,盛汤。后来皇上又看折子,又叫我在炕角儿站着,送果子。听小太监悄悄儿跟苏公公说,好长时间没后宫伺候看折子了。快头更的时候儿,皇上去佛堂,却让人带了我上暖阁里,等主子回来,就……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完了又让人领到这儿来,只记得从暖阁里出来之前,主子边瞧着我磕头边笑着:“果然还算伶俐人儿,今儿累了,明儿再赏你。”然后一路出来,随着的小公公就一直冲我作揖道喜。
洗桐……可真好听的字儿,我得问谁才能知道意思呢……
“姑娘,到时候儿了,您起来回吧。”正脸烧着呢,外头一阵敲门,没容我说话,开门儿进来两个女孩儿,大我几岁的样儿,扶我起来穿了衣裙,一个爱说笑得边点了灯边看着我,“姑娘可真俊俏,把好些人都比下去了。”
“姐姐说笑话儿呢。”我满身燥热,低头儿就要往出蹭步子。
“姑娘歇的好?”没到门口儿,抬眼瞧见苏公公进来,我忙福下去,“公公大安。”
“快扶起来!”苏公公指指一个女孩子拉住我,满脸都是笑纹儿:“我这儿是恭喜姑娘来的,万岁爷今儿早儿叫内务府记档,姑娘往后就是刘答应了!”
“这……”我脑子一糊涂傻在那儿,只听两个女孩儿一口一个小主儿的叫才回过神儿来,“那我……”
“这俩丫头是我帮小主儿挑的,在宫里时候儿都不短了,也有些见识,要是看的过眼,往后就叫她们伺候。您还先住老地儿,回去好好儿歇会儿,叫她们带您给主子娘娘请安去。万岁爷才有旨,叫您晚间再过来谢恩。”苏公公又是一笑,安慰似的嘱咐几句,弯了弯身子:“万岁爷那儿我还得伺候去呢,不耽误着您了。”
“公公慢走。”我不敢怠慢也福了福,自己跟着出来往莲花馆去。
“小主儿真是明白人,苏爷爷跟前可拿不得大,那是万岁爷跟前头一号儿说上话儿的呢,听说连十六王爷管内务府都让三分,阿哥爷们也得多给笑脸儿。”两个女孩子一头儿跟着我,那个好说的,一头儿念念叨叨的讲人物儿:“主子娘娘是好脾气的,齐主儿懋主儿要不要紧的人儿,熹主裕主儿有阿哥的,得留点儿心,不过这会子也说不上什么话,岁数儿在那儿呢,不比咱们小主儿这么喜兴人儿。”
“少混说吧!叫人听见!”年岁稍大一点儿的一拍她手,笑骂一句。
“怕什么的,这几个主子如今的样儿,给的起几个赏钱,谁肯当这个耳报神啊?”另一个满副神气,“你没听见苏公公说,今儿‘晚上’让小主儿谢恩来,这么些年,你听说过谁是连着两宿……”
“还说方才那个,”我哪儿听说过这个,脸一红,拉拉她衣裳,“现在……有……得脸的主子没有……”
“没有,您想想,一个朝廷,得多少事儿啊,哪儿有工夫儿!不过……”她一笑,“昨儿您伺候看折子了?”
“嗯。”我点点头,要说忙,昨儿我也见识了,小山介高的折子摞儿,可主子还说‘今儿朕得闲儿’,那要不得闲儿,还不得……
“那是您命好,没几个有这福分的!再说了,昨儿又是吉利日子……”
“赶上了呗。”我摆手止了她的调笑话,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儿,“园子里头要想问学问上的事儿,找谁呢?”
“学问?万岁爷考您学问了?”
“没……是赏了两个字儿,我也不懂什么意思,万一问起来……”
“要说学问啊,主子里头数着先头皇贵妃第一,可惜早没了。现在就是四阿哥福金和四公主是才女,四阿哥福金在宫里呢,寻常您也见不着。四公主是怡王爷的宝贝儿幺女儿,怡王爷您听说过吧,外头不说,就万岁爷的事儿,他老人家不爱管的,才轮上别人管呢。四公主自小儿跟着咱们主子娘娘,可比心尖儿还心尖儿,老在身边儿,回头见娘娘,不定就见着了……”也不知她怎么知道那么多,说起来老是一套儿一套儿的。
“那咱们就快去把……”我一喜,不定这一去,等晚上皇上问起来,我就能说:“回主子,洗桐这个名儿啊……”

晚膳前,我在四宜堂前头的配殿里等着,传话过来,说皇上和王爷大人们议事,叫候着。从窗子偷偷儿往外看,四宜堂里可真亮,偶尔有人进进出出的,都恭恭敬敬的模样。晚膳送进去,小一个时辰,又撤出来,陪着的小太监和我说:“这必得有赏小主儿的。”结果却没有。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天黑下来,里外都掌了灯,没一会儿,几个重些的脚步出来,看不清人儿,可听得出不是侍候的奴才,“中堂们下来了,”小太监瞧着我解惑,“前头胖的是马中堂,后头是张中堂、蒋中堂,小主儿以后要能常来伺候,每天都能瞧见。”
“哦”我答应一声站起来,中堂不中堂我也不知道,只顾的摆弄衣裳,中堂们都走了,是不是……
“您别着急,怡王爷还在里头呢。”小太监掩嘴儿一笑,又把茶端过来。
“谁着急了!”我把茶推开坐下,脸上直烧。
“倪迂洗桐啊,就是一个叫倪瓒的,最高洁一个人,日日让童子们洗院子里大桐树,不与世俗合流。汗阿玛有洗桐山房的印,就是爱他品性。这个典故当名儿赏人倒是新鲜,难道要你做谢道蕴、蔡文姬不成?还是做个女史?洗桐女史?呵呵呵呵……”我坐在那儿,想起四公主的话,又把那难人的典故背了几遍,也不知要是问起来,就这么说行不行……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我都眯一觉儿醒了,外头的灯还都亮着,身上有些冷,这我才觉着,这身儿苏绣的衣裳,怎么纸一样单薄。屋里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小太监也不见了。那么大的屋子,半点儿声儿也没有,实在怕人极了。我想喊人,可又不敢,只好缩在炕上,靠着墙。昨天这会儿,我正在寝宫里呢,龙床那么大,被子那么软,皇上……想着想着,眼睛里涩涩的,一抹,全是泪。我乍着胆子下去,轻轻走到门边儿,几乎要掀动那层帘儿。
“小主儿,您……”帘子一动,小太监端个托盘儿进来,差点儿撞我身上,“奴才该打,奴才给您拿点儿吃的……”
“我……我想回去……”一看见人,再也忍不住委屈,一包水儿全从眼眶里撒出来。
“那哪儿成啊,这还没旨意呢,您这不是要奴才的命么……”小太监吓了一跳,跪那儿好一通求。
“那我见见苏公公还不成么……”
“哎唷,奴才的好小主儿,苏爷爷这会儿正在御前伺候呢,奴才这样人哪儿进得去!您先将就吃点儿垫垫,不定一会儿还得……辛苦呢不是……”
“那我……”一下子坐在炕上,又是羞又是怕,难不成是哪儿出了不是,主子成心要……
“您慢着点儿,奴才给您取件儿衣裳吧……初秋儿这后半夜儿还真凉……”外头乍一阵说话声,是苏公公,我紧走到窗户跟前,隐隐约约的,七八盏灯往外去,一前一后两个人影儿,靠后的是苏公公。
“甭麻烦了,我轿子里有,这都快丑时了,请皇上早歇着吧,折子剩的明儿再看也来得及,叫膳房多多的预备秋梨汤,我听皇上今儿咳嗽好几回了。这天儿又闷又湿的,劳乏不得,不多睡几个时辰是要闹病的。”前头人的声气,低低的,因是四外无人,倒也听得清楚。
“嗻,您也得节劳,您身子骨儿再出岔儿,主子更得着急了……”
“这是怡亲王爷,和主子一说话儿一宿常有的事儿……”小太监在我后头叨唠一句。
“那这回该……”我抹抹眼泪,顾不上臊,拿了块儿糕嚼几口,再整整衣裳。
“小主儿赶紧回吧,一会儿下露水该冷了。”帘子一掀,苏公公站在门口儿,冲着我一笑,“主子刚歇下,议半宿事儿了,时候儿长了您就知道了,常有。”说完,一撩帘子扭头儿走了。
眼泪,虫儿一样在我脸上爬着,从窗子看去,四宜堂里的灯全熄了。昨儿我在里头的时候,熄灯那会儿,我也哭着呢,只是一声儿‘洗桐’,就笑了……

“这天又阴又闷,你看妞妞都蔫儿了。”自从搬到宫里,我再也没见过皇上,成天抱着皇上赏我的小巴狗儿,跟她逗乐说话儿。妞妞才出月,还没断奶呢,小球儿似的,绒乎乎儿的老往我怀里爬,连路都不爱走。
“小主儿也出去转悠转悠,联络联络人缘儿也好啊。”小白菜儿自跟了我,天天都教我这个,可我怕万一走出去,要皇上来旨意叫……
“太热了。”我摇摇头,捏着妞妞的小爪儿抓自己鼻子,“乖妞儿,叫姐姐……”
“小主儿!小主儿快接旨去!陈公公来了!”
“啊?”我一愣,扔下妞妞,拉着小白菜儿跑出去。
“万岁爷旨意,着内务府记档,答应刘氏晋位贵人。”养心殿的陈福总管一身儿正经衣裳,等我跪好了,板着脸说道。
“奴才叩谢皇上圣恩!”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叫后头一推,才想起叩头来。
“恭喜小主儿了,万岁爷这阵儿忙,叫小主儿甭谢恩去了,直接上主子娘娘那儿行礼去吧。还有,万岁爷口谕,赏小主儿那条狗,以前不拘叫什么,往后就叫得胜。”陈公公满脸不高兴似的,一口气儿说了,冲我打个千儿就走。
“为……为什么呀?”我张口就问,一眼看见陈公公扭过头的神情,就知道问错了。
“宫里猫儿狗儿都改名儿,养心殿里的都改叫大捷了,皇后主子宫里的叫凯旋。”陈公公说了一句,也没容我再问,带着人走了。
“主子还没给赏钱呢!”小白菜儿在后头使劲儿喊了我一句,等醒过闷儿来,陈公公已是走远了,“叫人追去吧。”我急得要喊小太监,却叫小白菜儿拦住了,“主子别忙了,御前的老爷们也不少咱们几两银子花,您这么有福气,跳着升,往后他们巴结您还不一定呢!您还是快快儿的换了衣裳,见主子娘娘去吧!”

“奴才叩请皇后娘娘金安。”特意穿了好颜色的衣裙,到了皇后宫里。殿里头人还真不少,熹主儿、裕主儿都在,却都穿的素净,坐在下头椅子上,抽泣着。四公主伏在皇后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穿的宽大家常衣裳,可小肚子已显出来了,早听人说,公主和额驸成亲几个月,已是有身子了。
“汗阿玛就隔着帘子和我说话,怎么求都不叫见,声儿那么小,奴才送奶子进去,碰了一下儿就掉地上了,回头我问苏谙达,说一天多都没进膳了……”四公主边哭边说着,还没说完,皇后和两个主位娘娘泪也愈发流的紧。
“去叫你阿玛来啊,好好儿劝劝皇上,他那儿老躲着,别人也说不上话……”皇后一头儿抹眼泪一头儿拍着四公主的手,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阿玛……我阿玛一天顶多醒两个时辰……”公主的头使劲儿在皇后肩上撞了两下儿,“小一个月了,药也吃不下饭也吃不下,十来个太医颠来倒去换方子,就会说自个儿糊涂无能。皇额娘,我在家里头母妃不叫哭,在养心殿里苏谙达不叫哭,皇额娘……”公主几句话说完,满殿里眼泪流成一片,我虽不大明白,可也跟着鼻子酸起来。
“傻闺女,差不多就得了,有身子的人哪儿能老掉泪儿的,大人孩子都不好。”皇后搂着公主摸着她的脸抚慰,转过脸儿又对着下头“行了,既都这么着了,晋位是好事儿,皇上也是为你们想着,不谢恩就不谢吧,这时候儿,少不得都省着点儿事儿。”
“嗻……”两个主位都站起来行礼,我想想,这里必定也是有我的事儿的,忙跟着一磕头。
“你是干吗?在这儿跪着,怎么不上养心殿跪着去呀?!”皇后的眼睛盯了我一下儿,又移开了,拍拍公主的背,“那天说的,那个什么洗桐,是什么意思来的?”
“皇额娘,多少抹不开的事儿呢,您别再生闲气啦。”公主回头看看我,又往外瞅瞅,“贵人今天就高兴,也不该穿成这样,皇父圣体欠安呢!”
“回娘娘,奴才自回宫也没见过主子,奴才真不知道万岁爷龙体……”我不敢走,也想问清楚了,难道皇上真是……
“好一个‘也’没见过!主子少见你一回不定就安康一分!亏得皇上赏你那么秀气的名字,真是……本性不改!我早就说,包衣家里出来的女孩子,从来都是……你老子娘怎么教导的?一个姑娘家……”
“皇额娘……”公主把头埋在皇后怀里,“我父王千叮咛万嘱咐瞒着皇父,明儿母妃要是给您请安来,别说我什么都说了。”公主向下头一看,我哭着乍着胆子歪了头儿,裕主儿的脸白白的。
“知道啦。”皇后摸着公主的头站起来,冲着我,“你自个儿心里明镜儿似的,也不用我说,主子恩典抬举你,你也得明白长短,别忘了本分!”
一路回到自己屋里,我真觉着眼睛都要哭瞎了,皇后待公主那么和气,跟娘疼我一样,可对我……没进宫的时候,娘每回搂着我,捋着我的头发,给我扎辫儿,剪指甲,裁衣裳,一边哼着曲儿,一到晚上,拍着我睡,妞儿妞儿的叫……
“妞儿,我要回家,你跟我回不?”我把泪蹭在妞妞的耳朵上,听她哼哼的跟我一样委屈。“妞儿,我一共就去了主子跟前六回,还有两回是白等的,皇后娘娘说的……”拿着她的小白爪儿使劲往手上抓,三道浅浅的印儿。“妞儿,四公主跟我一般大,爹娘男人没有不千依百顺的,怎么我到了哪儿都……妞儿……我不想叫洗桐了,你也别叫得胜,咱俩背着人,还都叫妞儿吧……”

过了两个月,妞儿死了。这两个月,全宫里人都哭,谁不哭,上头准没好脸儿。我也哭,哭我的妞儿,抱着她,真想跟她一块儿走。
“小主儿,主子娘娘谕,让您上养心殿。”皇后身边的首领太监,第一回来我住的地方。
“我?”
“万岁爷龙体欠安,天又这么热,明儿还非要祭怡王爷去。谁劝也不行,娘娘叫您试试去。”他点头哈腰的,笑得样吓人。
“主子没传,我哪儿见得着?”
“见得着!娘娘都跟苏公公嘱咐过了!小主儿,奴才说句割舌头的话,万岁爷的龙体可是您的命根子!”
“可我……”
“小主儿,这是娘娘懿旨,您……”他脸绷起来,没等我说话,走了。
“这成么?果王爷今儿都给驳个没脸,她一个……”我站在外面,听里边苏公公拉着皇后跟前的首领嘀咕。
“娘娘非叫试试,万一呢……谁叫咱们舅爷不争气,闹得娘娘这会儿张不开嘴……您得空儿也给说项说项,娘娘跟怡王爷那么亲,哪能呢……反正娘娘吩咐,明儿是千万别叫主子再去了,都四趟了,这身子骨儿受不了啊……”
“主子,皇后娘娘叫奴才来伺候主子。”我跪在炕前头,皇上真是瘦了,眼睛都凹进去了,一个劲儿的咳嗽,躺着没精神的样子,竟让我想起妞妞。
“朕不用,苏培盛!”皇上叫着,冲我摆摆手,翻了一个身,一只肿着的脚在我面前,大饽饽似的,跟妞妞走的时候卧着的身子一样。
“主子,妞儿没了!”我一下儿扑上去,抱着那腿,贴在脸上,就像妞妞抓着我的脸,我又把她抱了回来,“奴才在宫里就她一个亲人,她没了……”我放声大哭,眼泪全擦在那明黄的绸子上。
“什么没了?”皇上挣扎着坐起来,却没抽回脚,任我抱着。
“回主子,就是得胜,您赏贵人的狗。“苏公公叫我吓了一跳,看看皇上的神色道。
“朕当什么东西,明儿你带她上狗监再挑一个。”皇上又躺下,轻轻踢了我一下儿,“你跪安吧,明早朕还上昌运宫呢。”
“主子,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么?就像……妞妞?”
“小主儿!这打的什么比方!”苏公公朝我皱皱眉,眼色叫我出去。
“你说!”皇上慢慢出了一声,叫住我。
“奴才也……不知道……”我哭着,什么也想不明白。
“是啊,人死了是回不来了……”皇上也哭了,和我对着哭,见我哭得更凶,就把我抱在怀里,拿我的手,擦自己的泪。
“主子要能像待怡亲王爷一样待奴才,奴才在宫里就有个亲人了,那多好啊……”钻在皇上身边,突然想起去年那天晚上,想来皇上和我一辈子说的话,也没有和怡亲王一个时辰说得多,不知道怎么了,我是不想活了么?说这样没来由的话。
“你?你能像祥弟那样和朕一心一德么?”皇上不知是不是笑,只出了一声,放开我。
“能!”我毫无犹豫,挺直了身子。
“能什么?能送给朕八年寿命,还是八年安稳江山?”皇上捏着我的头发捻着,朝苏公公笑,“这是你们找来的出头鸟?”
“奴才不敢,殿下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皇上伤了圣体!”苏公公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不知是让我吓的还是让皇上吓的。
“祥弟待你们家是有大恩德,你知道么?你爹的主事怎么当上的?是怡王叫内务府引见的。”皇上靠在炕桌上,眼睛盯着窗外。
“怡亲王爷为什么……待见奴才……”
“他认识你是那牌名儿上的人啊?”皇上又笑了,“是看着朕好不容易有个想抬举个人,你们家太寒贱,怕人家说闲话,帮朕个小忙吧。这样事儿多得很,先头皇贵妃,唔,你也没见过,她二哥,祥弟不喜欢的紧,等罪恶昭彰杀了,又怕朕念旧,帮着朕给她们家旁的人加恩。还有皇后的侄子贪了几万两银子,他也不和朕说,就垫上了,又怕朕不过意,装模作样要朕一张画儿去,漫说那画儿再怎么也不值几万两,就是没这事儿,他要张口想要,逗逗闷子朕还能小气舍不得么。这都是再小不过的事儿了,他那个身份,和朕的情分,也不用买这些虚好儿,图他们感恩戴德,不过都是为朕安心省心罢了。”
“主子该去,该去祭怡王爷。”也不知是怎么了,我突然头疼的厉害,一下子,又什么也不怕了,要是有人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不挂念,可没人,进了宫就更没人了!皇上有人,是皇上的福气……
“咳咳咳!”苏公公使劲的咳嗽,像是要把嗓子咳出来。
“为什么?”皇上一下抓着我的手,把我的胳膊顶在炕沿儿上:“和惠是祥弟的亲闺女,皇后是看着他长大的,老十七要不是怡王还不知怎么样呢,他们都不要朕去,你为什么?”
“奴才……奴才该死,奴才的妞儿死了,别人怎么劝,也忍不住哭,越是忍,心里越难受,奴才想着,皇上要不去,心里也得……难受……”
“小主儿!!!”苏公公声儿都变了,“主子息怒,她……”
“你还学会以朕心为己心了……”皇上的手向前握去,抓了我的腕子,把我带起来,“谁说不识字不读经不能成佛,你这慧根,倒真不愧了‘洗桐’这两个字。”
“主子……”
“你去跟皇后说,她的好意朕也知道了,下回挑个精明点儿的人来。”皇上摆手让苏公公出去,满殿里三盏灯,只剩了我一个人在眼前。
“你不是来伺候朕的么,傻啦?”皇上轻轻摸着我的脸,擦擦眼睛,又移到领口儿上,一使劲儿,头一个扣袢儿扯掉了。
“主子……别……您龙体要紧……主子娘娘说……”我想起皇后头里的话,早吓的魂儿都散了。
“怎么?皇后过问朕的事?!说什么?!”皇上脸沉下来,又一个扣子下来。
“没……没有,奴才胡说……”我今儿这是怎么了,竟然……
“说实话!”身前一凉,不但所有扣子掉下来,连缎子也扯下一片。
“回主子,娘娘是怕主子伤了龙体……”
“她管朕?她还是先管好她弟弟再说!”皇上一声嚷,手拍在炕桌上,一叠折子掉下去,又对着我,“她说你什么没有?”
“没有……”
“你不说朕再问别人。”
“娘娘说奴才包衣下贱,自来的……不知道尊重……”我只穿了一件儿小衣,被拉着,贴在皇上身上。
“是么?哈哈哈哈……”皇上大笑着,把我放在炕上,转过来,对着我的耳朵,“我告诉你,皇后一族脱包衣,也不过三代呢……”

番外之谦嫔下

九月,懋主儿殁了,不声不响的。没有旨意,只有皇后叫熹贵主儿带着几个主位和我们一块儿去上祭。听人说,懋主儿比皇上还大三岁,是头一个伺候皇上的,还生过两个格格,可惜都没养活。赶到皇上登位,封了个嫔,就一直到现在。她宫里人少,我自晋了贵人,就跟她住。特随和善性一个人,没事儿总爱摸着我的手说:“三公主要活着都比你大了。”我说三公主不就好好儿的在宫里么,她说不是庄亲王家的格格,是她没了的小闺女儿。
懋主儿打五月就病得不轻,可满宫里人都顾不上这个,皇上更是顾不上。有回我在养心殿伺候,大着胆子说了,皇上只答了一句:“是么?那就叫大夫瞧瞧啊。”第二天,太医院打发两个吏目过来,说再没其余空闲的人了。上个月,老天爷跺着脚的撒气儿,地震了,房倒屋塌吓死个人,我被小白菜儿从炕角拖了出去,一路跑到湖边没房子的地方,蹲在地上随着晃悠,一动不敢动。后来听人说,皇上带着皇后主子、阿哥和熹贵主儿、裕主儿等主位,就在湖里船上,足足一天,任凭我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也没人来问一声儿。
再回到宫里,懋主儿就不行了,都说是地震吓的。躺在炕上一块儿板子砸在腿边儿上,惊背过气去,教太监们抬着才跑出去。等我再见着,就只剩一口气了,一会儿喊“四爷”,一会儿喊“贝勒爷”,一会儿喊“王爷”,听老嬷嬷们说,这是皇上继位之前一溜儿的称呼。我听着眼泪流个不停,特想见着主子时候念叨念叨,可凡听见的人都说,这是人病晕了的昏话,大不敬。
“主子瞧见了,懋主儿还是诞过格格的呢,又是主位,伺候万岁爷这么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落着什么了?连个妃也没挣上,听人说,除了大节行礼,万岁爷登了大位,连养心殿都没进过呢。”小白菜儿一边儿看我擦眼泪一边儿说,“主子趁年轻还是好好盘算吧,宫里这么些年轻的小主儿呢。”
“那主子娘娘……皇上不是……不待见……怎么上船的时候儿还……”我压着声儿,咬咬嘴唇,拉着小白菜儿……
“哎哟我的好主子,您可真是……好歹那也是皇后主子……待见不待见能怎么着了……就说地震,别的主儿们有个大事小情儿,也不怎么着,要是皇后主子出个事儿,那万岁爷的脸可就丢大了……就为这个,也得……”

皇上的圣体弱多了,总是一把一把的吃丹药。可传我的时候也多了,一个月能有两三次,后来地震修养心殿,就干脆搬到永寿宫,让我们七八个二十不到的贵人常在住翊坤宫就近伺候。皇上的腿不好,冰一样凉的吓人,太医说是血脉不通,要常走动,可每回我见着,还都是盘膝坐在炕上。

“急什么,等朕歇会儿再说……”皇上靠在枕上,把我刚拿起的中衣扔在一边儿,拉了我的手捏捏放在膝上,“你不跟人学了推拿么,小丫头,长心眼儿会想法子讨好儿了啊,今儿朕交给你了,试试吧,这两天腿生疼的,要有本事给朕按舒坦了,一会儿也好再赏你啊……”
“谢主子恩典。“我心里一喜,拿被子一角儿搭在身上,跪在皇上身边儿,手放在龙体上,慢慢揉按着,皇上瘦多了,腿又肿,一按一个坑儿。
“谢什么呀,一天十个、二十个人谢,朕给那么些人好处,老天爷还不保佑朕……”皇上身子滑下去,平躺着,看看我,似乎没了兴致,闭上眼睛。
“主子……”我心里凉了一半儿,又不敢怨,不敢停,听人说,皇上连着翻了四五天牌子了,怪不得今儿……
没一会儿,鼾声起来了,锦被下头胸口那儿一起一伏的,眉还皱着,像是和人生气似的。我不敢动,怕弄出声儿来,可按规矩,一宿留在这儿,是犯大忌的,万一明儿叫人知道了……
“没……没有……不敢……啊……”正想着,突地,皇上猛地坐起来,嘴里叨念着,满头大汗。
“主子……”
“啊!”一巴掌甩过来,正打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我叫了一声,眼泪还没来得及下来,已经跌下榻去,抓起衣服套上跪了,“奴才该死……”
皇上没理会我,只使劲儿拍着床沿儿,苏公公进来,也吓得愣了。
“叫鄂尔泰……鄂尔泰来……张廷玉……果亲王也来……”皇上浑身抖着,水洗似的冷汗流着,披了衣裳下来,从我身边走过去,没到门口,就一把扶住帽架子,站在那儿,喘着,“还是先叫鄂尔泰吧……”
“嗻,奴才现在就叫人传鄂中堂去,万岁爷……”苏公公挽着皇上,回头看看跪着的我,我除了哭,就只剩下摇头了。
“前儿个……老十三来跟朕说,说什么有始有终之类的,我还骂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来着……方才皇父指着朕脸……责朕……怠政……啊……”皇上压着嗓门儿,嘶喊着,比挨了说的孩子还委屈。膝盖顶在墙上,手一打滑,要不是苏公公扶着,身子差点儿就瘫在地上。
“您这是想得太多了,主子这么苦着自个儿,先帝爷哪儿能……”苏公公眼泪一把冲我使个眼色,我忙拿了靴子过去,帮皇上穿。
“不用叫鄂尔泰了,把没瞧的折子全拿来,朕挨个儿看……”皇上一把抓起毛笔,往砚台里蘸了蘸,“你滚出去!”一眼看见我,笔拍在炕桌上,靴子上,炕桌上,还有我身上,全是朱红……
“嗻……“我嗓子里全是咸的,冷得出奇,却不敢掉出一滴泪来,只磕了一个头,就不知怎么出来了。
回到住的地方,把剩下的眼泪流完了,天也亮了。浑身烧起来,又反胃,沉沉的没精神。
“贵人的病不打紧,入冬受了点儿小寒,两剂汤药就好了。”帘子外头,一个大夫的声儿,一板一眼的,不紧不慢。
“这就放心了,主子,这是杜……杜大夫,是刘裕铎大夫的大弟子,医术好着呢,宫里顶尖儿的……”首领太监像是大松了一口气似的笑出声儿来,隔着帘子向我道。
“小臣杜维乐。”大夫还是那么个样儿,欠欠身子,“贵人有身子的人,不能太劳乏了,往后……咳,承恩之事……”
“什么?你说……”我一下儿坐起来,差点儿没拉开了帘子,一把抓了枕头抱起来,声儿大的吓着了我自己。
“妊时调养,最忌喜怒惊忧,贵人须得善加养气……”
“杜先生!杜先生……我们主子这么天大的喜信儿……哎哟!主子大喜!奴才们给主子贺喜了!”帘子外头都跪下去,欢天喜地过年似的。
“观音菩萨保佑……”我瘫在炕上,摸摸自己的手,这不会是……做梦吧……

“奴才叩谢万岁爷圣恩。”四宜堂里,皇上坐在炕上,看着我,笑着,儿子叫嬷嬷抱着跪在我后面,半时也不安静。咿咿呀呀的,背着身子也能觉出他一个劲儿蹬着的腿儿。
“从今儿往后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是功臣,嗯?”皇上盘着的腿放下,竟站起来,朝着我走,抬起手,摸摸我顶的沉重的翟冠,移下來,摸摸我的脸,“小桐儿穿成这样,离远了朕怕都不认得了,宫里一过节,人人都这样儿,厌气了,各人有各人的品格儿身段儿,你还是穿那个藕荷裙子是样儿。”
“奴才也觉着是,奴才一个小丫头子,穿的观音殿里菩萨娘娘似的,可别扭坏了……”我抬头仰着脸儿,使劲儿够够身子,小着声儿,“主子不知道,昨儿穿了一天行礼,可沉着呢……”
“哈哈哈哈……”皇上一阵大笑,伸手解了我脖子上的绦子,把帽子摘下来,立马儿的,满身都通泰了。“这样儿就好了?起来吧,过来跟朕一块儿瞧瞧阿哥!”皇上说着放开我,回了座上,招手叫嬷嬷过去。
“主子叫奴才抱着阿哥给您瞧,成么?”我跪着没动,转脸看着儿子,正冲我乐呢。自打他生下来,就叫人抱走了,我还没切切实实瞧过呢,要是今儿能趁着皇上高兴,抱上一抱……
“你那浑身珠子翡翠的,看扎着了他……”皇上指指我的衣裳,就这一下儿,我恨不得撕了这劳什子朝服。
“奴才请主子恩典……”儿子也要哭了似的,撑着小手儿打嬷嬷的脸,嬷嬷也不敢出声儿,只躲着,儿子却越发闹得凶。
“还傻愣着,过来呀!”皇上顿了一下儿,朝我一点头儿,我抢似的一把抱过儿子,一手提了裙子站起来,往皇上跟前儿走。
“笨劲儿的!”刚走到炕边儿,儿子往前一倾,一头撞在领约上,大哭一声就往后仰,我吓坏了,刚想护着他头,一双手已是伸过来,从我怀里把他“拿”了过去。“你瞧你,逞能吧……”儿子竟到了皇上身上,俩手扒着脖子,还吧嗒嘴儿呢。他跟皇上长得可真是像,不用问,一瞅就是爷儿俩。
“还是叫奴才来……”我半天才醒过来,眼见皇上袖口儿叫他弄湿了一片,忙过去,想伸手接过来,边上儿苏公公冲我使个眼色,才没动。
“行啦,摔了有你哭的时候儿。”皇上笑抓了我的腕子,拿着我的手抚着儿子的脸,“你说也怪了,这么些年,宫里这么些人,怎么就让你这么小丫头给朕带这个喜信儿呢?嗯?”
“主子的福分,该着得阿哥的,奴才……奴才侍候万岁爷几年,也沾上点儿灵气儿,就……”我满脸直烧,手不敢抽,又不敢直绰着回话,只好低了头道。
“有灵气儿?那别人怎么没沾上?你一个没名儿没姓儿的小人儿,比她们会悟道?哈哈哈……只怕还是离不开缘分两个字儿吧……”皇上把儿子递给嬷嬷,拉我到座前,拿了桌上一个盒子打开,里头一块儿木头,底下一个座儿。“这是那年甘肃提督陆振声进的,说是回疆一个叫‘长流水’的地方儿长的梧桐木,几万里远的地方儿啊,朕叫廷锡,唔,是极有学问的一个,写了《梧桐木记》,刻在象牙上,配了紫檀的座儿,本来这么稀罕的东西没想赏人的。你既这么有缘分,又写了小桐儿的名儿,今儿就赏你了。哈哈,记着细水儿长流,多给朕诞几个阿哥就算不辜负它了。”
“谢主子赏。”我忙跪下叩了头,梧桐树,长流水……我心里念着,虽没镶金丝的簪子漂亮,皇上喜欢的,一定是好东西吧……
“你们总说朕身子怎么着怎么着,这会儿闭嘴了吧。”皇上笑着扭头看苏公公,“老十七才三十几呀,朕这个岁数儿,比他不还强多着呢?”
“主子龙马精神谁也比不了的,自打谦主儿得了信儿,满朝廷没有不替主子欢喜的。奴才听说果亲王四处讨方子好些年了,正琢磨着怎么跟主子求教呢……”苏公公满脸堆笑躬着身子,说的皇上愈发高兴。
“是么?他那儿总不见动静也是急人。”皇上一摆手对着我“晚间你来。”又冲苏公公,“这会儿就叫老十七进来,朕跟他说说。”
“主子……”我当皇上又要议事呢,行了礼,却还有些舍不得。
“你知道什么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晚间过来朕教给你这个典故吧……”

那拉悠悠番上(全人的生日福利)

五月盛夏,莺唱蝉鸣,先帝太后两桩丧期总算挨到了头。皇城市井,处处鲜亮起来,过了三年蓝黑日子的人们突然发现,还是艳红娇绿更让人心旷神怡。宫中更是如此,刚选过秀女,扮上新装的小姑娘们乍一进来,着实平添几分亮丽。自个儿都兴奋骄傲的紧,满脸都是对来日的信心。走起路来风摆杨柳的,旁人看这也觉得舒坦惬意。
“可不是我呢,皇上非要给,我也说不出拦着不是?得,今儿还得跟你当回恶人……”
“娘娘——娘娘认得奴才这么些年,也忒把奴才看得贬了。今儿是谢恩领人来了,又不是跟您理论来了,您老这么说,明儿叫主子、怡亲王知道,奴才脸往哪儿搁呀。”寝宫里,皇后叹气带着歉疚满屋子转,怡王福金抚着隆得挺高的肚子坐在那儿,笑看着,倒像是与己无干劝人的样子。
“真不怪我?”皇后还是有些自疑,坐下看看王妃的神色,“这儿也没外人,我今儿就是擎着挨埋怨呢。”
“嫂子,您怎么疼我我还不知道啊,不就是个小丫头子么,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打个混比方,宫里再选一百回秀女,您还能不是主子娘娘了啊?”福金笑得愈发黯然,帕子放下拉皇后的手,“有您给我做主,就是九天仙女儿,我也能拿得稳不是?怡亲王说,小时候您点着他头数落他也是有的呢。”
“这会子我可不敢,明儿皇上不跟我急了!”皇后也是没奈何一笑,想想又道:“这样顶了御赐名儿的,到底不比家下开脸儿的奴才老实,你可小心着她狂气。
“娘娘放心,怡亲王那个性子,外头官儿们听说都少有敢上头上脸的,何况这些个了,谢娘娘体恤了,您快叫进来让瞧瞧吧。”
“那就叫进来吧。”皇后没法子,跟首领太监一摆手,已是进来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跪在前头拜褥上,“奴才那拉氏叩请皇后主子万福金安。”
“这还是我本家儿呢,十三弟旗里乌拉那拉家的,袭佐领的呢,好像还是有世职的?”
“回主子娘娘,奴才哥哥现袭的二等阿达哈哈番。”那拉氏叩了一个头,轻声回道,一口京腔,字不多,从她嘴里出来却十分的娇柔可人。
“职分倒不低呢,好容易挑上,不留宫里,不配正当年的王阿哥们,可真委屈了,娘娘……”王妃随即压低了声儿对皇后道:“奴才怕怡亲王觉着不便……”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说,你猜怎么着,这回不是主子亲自阅看的么,到这丫头的时候儿,主子特意说给十三弟,我私地里说这样门第当个格格有点儿亏了,主子说这是他旗下的么,慢说也不是朝廷大臣,就是,伺候主子还不是应当应分,什么亏不亏的。再说又是后拨去的,老十三明白朕的意思。你说,这后拨去的……什么后拨去的?”皇后看了跪着的人一眼,也小着声儿道。
“敢情是这么回事儿,这丫头是先头安郡王家佐领下的呀。”福金频频点头,愈发笑起来,“娘娘忘了,廉王福金外家的佐领皇上不都上给怡亲王了么,这丫头家里就是,主子这是叫……”
“噢……”皇后恍然大悟,“我说呢,怎么就认准她了,不过也巧了,这妞儿还真挺俊的,一堆人里顶出尖儿了——你抬头儿,叫你们福金看看。”
“嗻……“那拉氏应着慢慢扬起头来,鹅蛋脸儿,杏核儿眼,满脸都是柔顺乖巧。
“你过来近些我瞧瞧。”福金抬手招呼了一下,皇后点点头,那拉氏站起来颤巍巍走几步,又跪倒福金跟前。
“真是不赖,好一个小美人儿,您瞧这一对儿眉,柳叶儿似的,看着就喜欢人。小鼻子也俏皮,啧啧,这脸色儿白里透粉的……”
“没你那会儿俊——”皇后扑的一笑打断了王妃的赞语,“把你当新媳妇儿的时候儿我夸你的话都使上了。”
“娘娘又笑话奴才,娘娘别说奴才初见着的时候儿了,就今儿个,也是八旗里头一份儿,又尊贵大气母仪天下的。”皇后确是妇容出众,越是这样,就越爱听人说这上头,只是碍着身份平时没人敢,这会儿听王妃的话,自然大为开怀。
“你先去候着,等我再陪娘娘说几句话的。”王妃转脸对了那拉氏,待她出去,便站起来,直着身子向皇后一肃,红着脸,“这回奴才可踏实了,才都没敢跟您回,乍听见主子给怡亲王秀女的信儿,还当是……奴才大丧没过就……又有了……主子怪罪……娘娘……”
“你看你,想哪儿去了,这是喜事儿啊,看别抻着了……”皇后一愣,旋即笑扶着王妃站起来,“皇上还说,十三弟去木兰俩月,身子还真见好呢。我心说,哼,身子好不好的,什么乱七八糟人的不留,嫡出的还能不留?这事儿谁还能管着不成……”
“娘娘……”王妃忙低了头,小声轻唤着止住。
“得了得了,老十三这会子在汤泉歇着,你就好好儿养胎,没事儿上我这儿坐会儿,咱们都解闷儿。爷们的心,叫那起子小丫头们操吧,反正如今也开了禁了。
 
“王爷在汤泉呢,得有个十来天的,你先认认新屋子,别的都等回来再说吧。”到了王府内宅正堂,福金边坐了喝茶,边叫过那拉氏吩咐道:“在这儿不比你在家里,一板一眼都是规矩,王爷虽说小事儿上不管,可最是严谨的,容不得不合礼数的人事儿,我今儿先告诉你,往后自己小心着了。”
“奴才记下了,那拉氏低眉顺目答着,抬起头来,见福金也不看她,自拿着珐琅杯子瞧上头雕画。
“按理说,满洲的女孩儿不比那起子汉军汉人的会弄新鲜,也懂礼,不用我啰嗦的。不过呢,咱们王爷不比寻常府里的主子,你既是门下的想必也听见过,一个忙字儿不分黑介白日的。两三个月有一回闲空儿,又这么多人盼着,都得谦让些,知道分寸才成。你是皇上赏下来的,王爷自然另眼看待着点儿,只是皇上待王爷的情分,可也不在你这一点儿半点儿上,什么人口奴才,珍玩字画儿得没赏过呀,一样的都是天恩。前儿甘珠尔把御笔的扇子弄了个口子,王爷狠说了他两句,也不知怎么叫皇上知道了,还说王爷,天天看朕的字儿还那么稀罕呀,破了什么再给你写一幅就完了,干吗为个一不值两不值的东西这样儿……”
“奴才明白……”那拉氏低着头,初还委屈害怕,听到后来顶尖刻处,倒也坦然了。自打听见选上,家里娘哥哥早一遍一遍说过,自己这个模样胚子,没人看了不喜欢的,怡王爷既是咱们现在主子,又是皇上身边儿说一不二的大红人儿,这能讨了宠,一家子的饭也算吃安生了。你没见跟咱们一块儿从安王爷门下过来的宗扎布大人,不就是闹个“眷恋旧主”的名儿,惹得皇上恼了……只是娘和嫂子是晋见过怡王福金的,说是极和善的一个人呀……
“我也乏了,你见见侧福金她们去吧……”
“回福金,主子让人传话说,叫送新来的格格去汤泉,主子要见。”王妃撂下杯子站起来,扶了使女的手正要往里走,外头一个太监进来禀道。
“这么急呀——”福金回过身来,脸一白,半天没说话,看看那拉氏自走进去,“那就快去吧。”
 
 幽然汤泉,绿树远山,涓涓细水,润物无声。自小也没出过京那拉氏这回可开眼了,虽说跟着人不便东张西望的,也忍不住要转转眼睛,好把这幅画儿收进去些。
“格格,王爷就在前头池边儿呢,您自个儿过去吧。”张瑞指着不远处一个人影儿站住,一个半躬走了。
“公公……”那拉氏叫了一声,又向前看去,鼓鼓勇气,又走了几步,看得更真切了些。硕大的汤池,黄昏时候,微烟缕缕,边上一张几,一把安乐椅,下头雕花镂刻的脚踏。一个人在池边背对着她慢踱着,手里拿了本和几上撂着的一模一样的书。那人清瘦得很,个子却很高,腰杆也挺得笔直。一身儿银灰色的杭缎长袍,把腰间的鹅黄玉带显得格外醒目,即便最小的佩饰也一丝不苟,让夕阳一照,池水一映,熠熠生光。
“奴才那拉氏请主子大安。“赶紧走了几步,屈膝跪在脚踏前,盈盈拜道。
“还挺快的么,”允祥闻声转过身来,看她一眼,坐回安乐椅,把书一合放在几上,“你是佟宝贵的妹子?”
“回主子,是……”那拉氏慢慢抬着头,一听问话,又赶紧低下,“奴才一族都是主子门下的奴才。”
“唔,还真是怪别扭的,这一两年,我怎么冒出这么些一家一族的奴才来……”允祥听着一笑,“皇上圣恩高厚,就有一宗儿不好,这么些人,我见也没见过,听也没听说,回头出去招了灾惹了祸,还都说是我门下的,我可真是百口莫辩啊。何况这么些人,我也照应不过来,落个不体恤下人的名儿,岂不没脸?”
“别的人家儿奴才不知道,就奴才一家子,自到了主子门下伺候,百事没有不顺遂的,奴才哥哥也愈发小心了,奴才得信儿出来,奴才哥哥还说,有福分跟王爷这样主子,是奴才家祖宗种下的德行好,叫奴才好生服侍,可别把这点子福分折没了。”那拉氏闻言初吓了一跳,一阵慌乱,才想好了,大着胆子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着回道。
“哦?看不出你倒会说!”允祥一阵大笑,颇觉意外的看看这个小姑娘。如此一个秀色佳人竟还这么言词灵巧,也真是难得。不觉便起了些怜爱之心,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啜着茶道:“只怕你说得也不尽实吧,总归是家里人教来应付我的?就和你们家一样,先头一个从安王府转到我门下的,还是个副都统呢,给人家说,皇上叫我来汤泉养养疾,是故意远着我,还说我年幼无知……哈哈哈……你过来瞧瞧,我可是白头发长了不少呢,倒多承他夸我少相了。”
“王爷……奴才家并不敢……奴才……”那拉氏饶是乖巧伶俐,还是让他这话吓得魂飞魄散的,杏眼含泪,想低头又被允祥盯着,低不敢低。
“你也不用怕,无论新旧,无论从前如何,我一视同仁就是,要不怎么对得起皇上把你赐我的苦心呢?”允祥借着椅柄的力坐直了身子,一把拉了那拉氏到自己身前,一双酥手放在自己膝上,又靠回去,“可你也得知道,你到了我府里,与先前是谁家的女儿,哪一族姑娘就无干了。你几家几族几佐领也是一样,荣辱沉浮只在我一个人,与安王、廉王都不相干,他们好歹,你们得不着好处,也犯不上自讨连累,否则皇上既想护着我,又不能违了国宪,就只能说他‘眷恋旧主’了,那样儿的话,我这个‘新主’可是想救也救不来的,你懂么?”
“奴才明白……”那拉氏会意的轻捶着允祥的双腿,喃喃道:“等奴才见着奴才哥哥就把主子的恩典说给他。”
“你识得汉字么?”晚霞映山,红色的柔光洒下来,衬着眼前女子的绿裙白衫,竟把怡王看得有些心猿意马了。这样可人儿的丫头,论聪明,真可以比得上福金了,只是包衣人家女儿的驯顺乖巧,和尚书宅子里的闺秀不同,期期艾艾,战战兢兢的样儿,别有一番动人。她的年纪还没配给福僧额的二格格大呢,他那个闺女呀,当初在雍王府里让四嫂子惯的,走哪儿都是千金贵体的架子,要不是天家格格,谁乐意讨这样的祖宗回家呀。
“奴才识得几个,就是不会写。”那拉氏一双小手包治百病,捶了腿又往前跪了捏手腕、两肩,浑身上下忙不停。直闹得清凉世界里还是一头微汗,不擦不拭轻喘着,愈显娇弱妩媚。
“可惜了,多少学富五车的翰林头回见我也没你回话这么顺溜儿呢。”允祥侧脸儿看着她忙乎,一手伸出去抚弄着她耳嵌上晃来晃去的三颗珠子,让她把脸靠的极近,言语之间,淡香拂面。看她满面羞红欲躲不能的样儿,住了手,认她松了口气又有些委屈留恋的退回去,接着笑道:“这妇人么,我还是觉着伶俐些的好。给你说个故事吧,有二十年前么?我和四哥没事儿说闲话,先讲古贤君用人,不知怎么就说到妇人上头去了。四哥说这婢妾之流,最好老实愚笨的,太精明了多是非,于齐家无益。我说愚笨的岂不无趣?若是伶俐些,能体主子之心的,心思用在修行取宠上,主子不爱是非,她自然不敢生是非了。若是能此处拈花彼处一笑,岂不美哉?四哥说你不懂,友道之交自由其人,非是此等人的职分,不能乱了君子小人之分。再说了愚笨也有愚笨的趣儿,说出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开怀一笑,更延寿呢。我说那不尽然,心绪好了是您说得这样,心思烦乱了再碰见不知眉眼高低的,不要闷死了?哈哈哈哈……你说我说的可对?”
“主子说的是……”那拉氏见他讲得高兴,自也跟着笑起来,看他坐直了,忙往前上了上,脸几乎贴在他腿间。
“那你是说,皇上说的不是咯?”似笑非笑的一问。
“奴才不敢!奴才没……”那拉氏一时音容皆变,松手向后跪伏几步,连连叩头。
“你还果真是伶俐呢!”允祥登时大笑着站起来,“前儿皇上同我说,这话对一个宫人讲,末了皇上说怡王那会儿二十也没有,他差远着呢。那宫人愣了半天,说万岁爷不是说‘十三弟’么,跟怡亲王什么相干?哈哈哈……把皇上乐的呀,用膳的时候儿笑出声儿来,还说我,你看看,还是愚笨的有趣儿吧……明儿我把方才这一出儿说了,准又是一番痛笑。”
允祥说着,望望天边渐落的夕阳,走到那拉氏跟前,看看她淡墨色光下一张粉雕玉琢的脸,俯下身,却没拉她起来,致使耳、眼、鼻、口、颈……的抚着,直听见浅浅的低吟声才罢手。见她满面不能自持却还直挺挺的跪着,允祥一指满池温泉道:“还不去褪褪车马之尘。”
“主子……”细弱蚊蝇的声儿,两只手颤颤的解着纽子,却半天也解不开一个。好久,暮色之中,玉体入池,溅起几点白花,落在矮几的茶盏里,怡王腰间的汉玉上……
池边小阁,幔帐轻纱,夔龙软榻,弱烛昏灯,绰影之间,皓月凌空矣。

那拉悠悠番(下)

雍正四年,秋七月,日朗天高。交辉园因为怡王的病愈到此时好像又来了一回万物复苏。清风祛暑,临湖小轩远看去几乎荡漾在碧水中。站在伸出水面的廊内仰看西山,云下绿影,分外怡人。
“这儿还是比京里清爽些,没想到,一个月,就好得这么快。”雍正依旧穿着夏装,心绪大好的随手往湖里洒着鱼食,鱼儿向他抛撒的地方集结着,冷落了允祥钓竿头上孤零零的食饵。
“皇上佛法无边,连鱼儿也一并保佑了。”允祥单衣外又披了薄氅,还带了病气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干脆一伸手,把缸里已有的,连鱼带水统统倒进湖里。
“是给你积福行善——”雍正这才意识到了,住了手,带着强词夺理的笑看他一眼,“大病初愈就要杀生,为善最乐不懂吗?”
“圣训谆谆,臣打今儿起就斋戒。”怡王放下钓竿站起来,做样打了个千儿,擦擦手上的汗渍凭栏叹道:“半个月前还想,到如今,国库充矣,西番定矣,水患宁矣,内外奸佞除矣,就是这时候儿呜呼哀哉,想必您也不会怪臣负恩了吧……”
“要那样,挫骨扬灰不足以解朕恨!”雍正早已变了色咬牙狠狠骂一句,独个沿廊子踱着,听后面的脚步声近了才回过头,“珍玩得赏,名园得居,佳人得拥,唔,前两天还中年得子了,这样快志时候,你舍得死么?”
“三句话不到,皇上就把臣贬称求田问舍、金帛子女的财主了。”允祥才还心生慨然,这会儿也不禁失笑,兄长从来刻薄惯了,闲话之时,直可以当作玩趣。
“还不是你有天没日的胡说自找!”雍正自是开怀不已,大笑过了,抬手点着轩边屋阁道“我看你园子里头,这一处景儿是最好的,临水借山,雅而且贵,离你书房又近,怎么不题匾呢?”
“陪您一块儿过园子这边儿,先营田,又病,乱折腾一气,还没顾上琢磨呢。”允祥顺着他手指处看了看,玲珑小居,极尽精美,湖中亭台如其佐贰,水波涟漪衬其隽丽,确乎夺目。
“那……呵呵,就用方才‘快志’二字如何?”
“皇上村臣的话还要记档记到人人看见的地方儿?”
“不介你不长记性嘛!”雍正倚柱而笑,半晌才止住道:“又不光是这些,剪除乱逆,国富民安,君得道行,不也是快志?公私两济岂不更美?”
“那臣……谢皇上圣恩了!”允祥忙笑着跪了一叩,招手叫过远远跟着的太监们:“去取笔墨来。”
“这么急干嘛,回去再给你写吧……”雍正才要推一推,却见怡王又是一叩,“臣还想求皇上一个恩典。”
“什么?”
“求皇上给臣幼子赐个名。”
“哦——又一桩快志事!”雍正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从托盘中取过笔,立肘悬腕站定了,运着气立成“快志堂”三个大字,端详了一下儿,也还满意,边叫人取去刻匾边对怡王道:“这个名儿可要取好了,要不是朕这个小侄儿面子大,只怕你也不能这么快就大安了吧?落地即是功臣孝子,啊?”
“是皇上抚慰之情,庇泽之恩,救臣的命,医臣的病,与孺子何干?臣这点儿轻重还能分不开么,不过是请皇上的福气保佑,赏臣一个脸面罢了。”允祥自知道皇帝爱听什么,忙一躬笑道。
“大名儿好好想想不急,小名儿么,富贵自不必说,看暾儿他们都病怏怏的,总是欠了康泰,我看就是——”雍正兴致极佳,叫怡王说的心里愈发熨帖,又铺过纸提笔写了“阿穆瑚琅”四个字道,“那天看蒙古王台吉请安折子上列名儿有叫这个的,就觉得吉利得很呢。”
“臣谢皇上圣恩!”允祥喜的再跪,却叫雍正一把拉住,“贺礼我就不送了,明儿叫宗人府再给你补个侧妃的名儿吧。”
“皇上还是在诸王里给臣留个地儿站才好,再不成就真是众矢之的了。”国制亲王侧妃二人,雍正在藩时也遵不能逾,怡王元年已是破例多册了一位,此时忙苦着脸辞道。
“这算什么呀,芝麻一点儿的事儿!”雍正拍着他肩膀自身后绕了一圈儿大笑道:“我是怕你摆不平,到时候家务分了国务心,吃亏受累的还不是朕?哈哈哈哈……”

“王爷今儿回来得到早,”正堂里头福金正和那拉氏说话,见允祥进来,忙放下手里的奶子杯站起身来,笑着一礼,让了正位等允祥坐下道:“还是这个方子得用,您脸色好多了呢。”
“是么,”怡王含笑点点头让福金坐了,看了一眼还跪着的那拉氏,“刚叫一干子告冤的聒噪的头疼,没事儿过来瞧瞧,到扰你们说话了。”
“你快起来吧,刚出了月子,什么规矩能省就省点儿吧。”福金随着允祥的目光望下头一瞥,那拉氏抬头看看怡王,轻应一声站起来,又听福金道;“她刚诞了阿哥,我寻思着在和旁的格格姑娘们挤在一处到底不妥,没想好呢不敢回王爷,就叫她来商量商量,这不还没问呢您就来了。”
“唔,”允祥有些心不在焉似的点点头,拾起几上福金刚看得一张苏绣样子,“这个哪儿拿来的?也还不算俗气了。”
“是和母妃请安时候儿给的。”福金以为允祥不欲管这样的事儿,便一笑又对那拉氏道:“你自己想在哪一处啊?”
“奴才……”那拉氏满眼波光闪烁不定,轻轻抬头看向允祥,又随即低了下来,“奴才听主子吩咐。”
“王爷……”福金听着这语义不明的话脸一寒,又不好说什么,转脸对允祥道:“既这么着您看呢?”
“问你你就说吧。”允祥不经意的一语,挥手叫过张瑞道:“今儿六额驸奉旨过来用膳,叫他们好生预备。”
“奴才想……湖边儿靠西哪一处院子还没人……”那拉氏看看福金,轻轻低语。
“快志堂啊?我看……”
“啪”的一声,允祥话音未落,端着茶盘跪在福金身前的侍女早已磕头如蒜捣,满地的碎瓷片和茶叶茶水,茶盘却安稳在手里。“奴才该死!”侍女一脸惘然无措的哭出声来,颤微微掏出帕子小心擦拭着福金微湿的裙边儿。
“一点儿小事儿,什么死不死的,往后经意这点儿,瞧惊了王爷的驾。”福金极勉强地站起来朝允祥一笑,挥手叫那侍女收拾残物退去。
“是啊,你主子历来待下人最宽了,至于吓成这样么?!”允祥双眉一皱冷笑一声,起身离座说一句,“回头叫人把快志堂拾掇拾掇,你去住吧。”便要往外走。“王爷,快志堂是御笔题的,轻易亵渎不得。”后头福金轻唤一声,只好转回来,“嗯?”
“我看你真是不知道高低的太过了!你是什么人?快志堂是什么地方?挂了皇上御笔的地方你也敢来求?!”眼见怡王又坐下,福金冲着那拉氏一阵作色。
“奴才不敢……奴才不知道那儿是……”那拉氏头会见福金气急如此,提裙跪了伏身垂泣,一边只立着耳朵等允祥的话。
“你说的是,御笔自然亵渎不得。”允祥沉吟一时,朝着福金一笑道,“不过皇上赐匾的时候儿到说,所谓‘快志’,无外乎公私两济,得子也是一大喜呀。要这么说来,她住那儿随身份不合,倒也应景儿,不辜负了皇上的话。”
“王爷……”
“何况连她人也是御赐的,我刚到还忘了,这么着更显圣恩不是?”允祥摆手不容福金再说,抬步走了出去,边走边吩咐太监道:“一会儿叫哈达代我去园子外头迎一迎策凌吧。”

“主子……福金今儿生奴才的气了吧,奴才怕……”送了六额驸出去再看看文书,便入夜了,寝殿里,允祥因略饮了酒,又大病不久,头些许昏沉,半躺在那儿,任由边儿的那拉氏莺声燕语,柔指轻按。
“敢做不敢当了?”允祥动动指头要过一只玉手轻抚着,“那下回不替你说话了。”
“主子别……”那拉氏一声娇唤出来,又变了细语,“奴才也就是想离主子近点儿,伺候方便,福金实在是……想左了……”
“胡说,福金是你能议论的么?没规矩!”允祥低低的斥了一句,握着的手却没松开,只是另一只手抽出来,轻轻地一拍她的纤腰,那拉氏呼了一声就是跌伏在怡王身上,又怕又喜,脸上顿作绯红。
“快点儿啊,这边儿疼的厉害。”半天没动静,允祥孩子似的一笑,指指右边膝上,“趴在这儿想什么心思呢?”
“奴才……知道错了……不敢乱说。”那拉氏讪讪起来跪好了,眼里转了泪花儿,“那福金往后……”
“福金是聪明人,跟你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可计较的,就是今儿这事儿,她也不值当动你住哪一处的气,就是……你猜猜看……”
“……奴才笨,想不出来……”那拉氏闪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允祥。
“我说赏你住的时候儿,你依着福金的话头儿辞一辞,等我变了主意又另指一处,福金自然就不疑你预先请托早有授受了,她为了我高兴,这个人情也会做给你了,懂么?”
“奴才……”那拉氏愣愣的想了半天,忽噘起小口娇嗔道:“那主子之前怎么不教给奴才呀,诚心听奴才挨骂取乐儿!”
“吃一堑长一智,你当‘人之常情’都是那么容易体会的?谁不是自己慢慢儿琢磨呀,都等人教,还成事么?”怡王说着,眼睛微微闭上,略带病容的脸上泛着潮红,却十分安然。高高的颧骨,眉阔鼻挺,倦色夹在里面,也变得格外宁和,没有一丝戾气。可眉间又是稍皱的,仿佛一睁开眼睛就可以摄人心魄。和她一起住过的张姑娘原是王爷书房里的丫头,见过主子见外头大人们的样儿,给她一形容,真比看戏里的情景还让她心向往之。听人说,世子和王爷年轻的时候长得极像,世子那样温和俊朗的一个人,想来王爷当年也是吧……
“又想什么呢?手又停了。”正窃窃的笑着,怡王睁开眼睛晃晃她的胳膊。
“哦……主子……”
“想你额娘哥哥了?”
“没……唔……是……”
“那就让他们明儿来看看你,可怜见儿的小丫头,一入侯门深似海,啊?”允祥捏着她的小脸儿,不在意的一笑。
“主子这世上跟谁最亲啊?”那拉氏陪笑着往前凑凑,不知怎么问出这么句话来。
“明儿你去问问人什么叫五伦。”
“那个奴才知道,可……要打心里说呢……”
“先帝、皇上、母妃、福金……你是真想家了啊?”
“是……”那拉氏心里一酸,泪珠儿几乎落下来,忙拭了换上笑脸道。
“挨了骂就想家,真是小孩儿心性,四丫头就巴不得天天缩在宫里头不回来,敢情是在那儿没人管着,回来净挨说。”海棠带雨,弱柳风拂,看得怡王心旌动摇,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今儿帮你说话,要谢恩的吧。”
“奴才……才出了月子……主子……”那拉氏一手支撑着身子含羞道,还没说完已是软了下去。
“唔?那你去吧,去叫……”
“王爷……”早闭了的双眸又睁开,看到毫无愠怒笑脸,就又闭上了……

第三十五章


“好么!大早起债主子上门了?!”诚王府花园里,允祉早膳还没用,正一板一眼打着太极拳,边听旁边长史急忙忙地回报,手脚没停,脸却拉得老长。一句话扬着声音说出来,似乎是要飘出重重屋宇,直送到门外去。一套拳打完收了招式,要了茶盏漱漱口,又“呸”的一声啐在地上,“他不是属耙子搂钱的么?我这儿偏是铁门闩!告诉外头,甭管谁来,俩山字儿摞一块儿,都给我‘滚!’”
“回主子,不是怡王府里的人,是户部……”
“那还不是他们家开的?户部,哼!”允祉抚着八字胡从嗓子眼儿里出了一声儿,“我再败势,也轮不上他来管!”
“下头人也是难为,他们自己奉了怡王的谕,千哀万求请主子怜惜,免得差事办不成怡王那儿……”长史边低声下气说着,边自己心里都要哭出声儿来。允祉就这样人——叫劲儿!虽说如今不好不歹不招待见,可怎么也是“皇帝之兄”,谁想把他如之奈何也难。可管事的人就惨了,就说当年皇贵妃的丧,上回八阿哥的大事,他闹腾得出格儿了,没的皇帝拿府里别的人出气。故而属下凡遇着“触当道”的事儿,虽不敢狠劝,可也得尽十分力,真出了娄子,也好脱罪。想想外头户部来人一水儿的盛气凌人,自己却要编这个给主子长脸的瞎话,着实不是滋味儿。
“他谕谁?谕我?!”允祉毫不领情的勃然做色,“越发不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重了!你告诉户部那干子碎催小鬼儿,我每年五千两俸禄几亩田,自己还不够吃饭呢,不比他们主子什么什么都拿双份儿,还有盐贩子们上贡,有闲钱!朝廷出兵要的是能耐人,我门下全是废物,怕出去丢不起主子的人,这好差事,不敢应承!叫他们另请高明另寻财路吧!”
“主子……”
“丁谓、李林甫!”诚王恨恨的一声,不由分说,已是拂袖而去。
 
“二位,我们主子实在是极想报效圣恩的,可这……怡王爷知道,我们主子从来好文事,府里又不比开国的王爷们马多草场多,营生上……总是我们无能,银子也没什么余项……请怡王爷放心,门下行军的,一准儿干粮马匹不少,旗里……”
“大人,我们办差的人,您得给点儿方便不是。”户部的堂主事带了一个笔帖式坐在长史的签押房里,一脸的似笑非笑,杯子盖儿拨着茶叶,看着比自己高上许多品级的诚王长史惶惶然,心里得意得紧。“说白了,怡王爷又不是把钱拿自个儿府里去,摧这么紧,还不是为了朝廷为了各位爷的脸面么。等德胜门一敲凯旋鼓,功劳簿里大伙儿都有一份儿,皆大欢喜不是?”
“是是……自然是……”长史频频应和着点头,一边儿擦头上的汗珠儿。
“再有一码子事儿,这会儿出了银子,虽说怡王爷提了个醒儿,到底是各府里自愿的,等圣旨下了,那还有什么体面?您说是吧?回头王爷跟皇上奏一声儿,说户部没脸,请不动各位爷的驾,那到时候儿……”
“是是……哦,不不……我再去……”
“你二位就是户部司官吧?”正瞧着长史手足无措,里头已见几个健仆走出来,还没等长史伸手拦住,领头儿的哼了一声,“我们千岁爷谕,怡王爷当年也是凭俸禄过过日子的,知道这里头难处,没富裕。请二位回!”说罢,走过来直盯着目瞪口呆的主事撤了椅子,几个人说着“请”字儿,几乎把二人架了出去。
 
“卑职们好歹也是朝廷官员,诚郡王几个奴才……”
“你们候着,我这就去回王爷知道。”怡王府里,哈达皱着眉听两个人倒完了苦水,手一推桌上的被子,站起来就要走,却叫边儿上正跟他说事儿的张瑞拉住拦了:“大人先拣好的说罢。三王爷就这么着三不着两的,主子一时压不住火儿,闹腾大了不便宜。”
“那也是他自照,当年咱们皇贵太妃……”哈达是敏妃娘家章佳氏一门的,为着旧怨,自然格外不待见允祉。听张瑞说得有理,却还是忍不住忿忿,“王爷就够谦让的了,他那个张狂不知道东南西北,依着皇上早就……”
“大人不乐意说,我说就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主子忙,为这个添事儿不值当的。”张瑞笑着又劝几句,见哈达无话,转头对户部二人笑道:“二位瞧我了,这回委屈先忍忍可成?”
“听公公的,听公公的。”主事连连拱手,瞧着张瑞往外走了出去。
 
“什么叫不充裕?他不充裕——跟门下人划拉的银子哪儿去了?谁还抄过他家不成……”允祥一面笔下不辍的批着文书,一面头也不抬的听张瑞回话,“部里人呢?叫他们进来我问。”
“方才……是要带进来见主子的,赶上蒋中堂有事儿找,奴才就大胆叫他们先去了,总归就是这些话……”张瑞打了个愣儿,旋即又躬着身子解道。
“那就换个人再去,帮我问问,诚郡王还是不是先帝的皇子?国家有事,寻常臣民也要急公尽义。他要一时没闲钱,不妨请旨先从部里垫上,慢慢儿打俸里扣就是了。”允祥说着合上写好的文书,面无喜怒的看了张瑞一眼,“怎么不动地方儿?”
“主子说气话呢,就人去了……也不便……这么说……”
“随便怎么说,把银子给我讨回来就成。反正卖家当的我也见过,大不了他再卖一回,让天下人看看,是谁不把祖宗江山当回事儿,不忠不孝不做脸。”允祥自弘暾、福惠两桩丧事过后,愈发对这个三哥厌到骨子里。他不想发作了让皇帝为难,却打心眼儿里“悌”不起来。亏得平常少来往,眼不见为净。
“嗻……”张瑞答应着退了两步,又嗫嚅着回来。他是老城厚道人,知道这么下去早晚得打起来。总归是兄弟,何苦来。况且自从今上登位,三王爷这个哥子,也够窝囊得了。他们兄弟冷的冷死,热的热死惯了,外人看着,可实在不成话。哪有为弟的老是……想到这儿,又乍着胆子向前走走,“主子不如写个帖儿,这么大事儿,总叫人传口话儿,也他不恭……郑重了点儿……”
“唔?”允祥撂下笔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停了一会儿,“那就写一个吧。叫哈达送去,请他个朝廷多少出点儿力,尽点儿人子人臣之责。这么着也算我礼数不缺,啊?”
“嗻。”张瑞如释重负退出来,忙忙的传话王府记室写拜帖去了。
 
哈达接了帖子,虽是不情愿,左右也得走一遭儿,没法子,骑马到了诚王府。他这样官位,倒不至于挨个闭门羹,等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就被请到允祉书房,替怡王问安又自己行了礼,将帖子递上。
“你们主子越发知道兄友弟恭了啊,难得。”允祉座也不让一个,示意太监把帖子放在案上,两指捏着打开,看看抬头:“弟允祥谨拜兄王殿下万安”,其中兄字还抬了一格。遂翘翘嘴角:“哪位大儒的手笔啊?这么客气。”
哈达听他刺儿挑得没来由,也不说话,只站等着,待他看完,才一躬,“别的邸第都是部员去的,怡亲王说,皇上待王爷也多几分客气,特特的致书达意,请王爷勉力为国才好。”
“好好好,那我打听打听,你主子捐多少啊?”允祉气极反笑盯着哈达,咬着牙根儿问道。
“回王爷,年俸。”
“两万?那皇上零七八碎赏回来的,四万也不止吧?”
“……”
“啪!”的一声响,帖子被重重甩在案上,“你是什么东西?!有劳你教我勉力为国?!”国是谁的国?是你们这干子借了不知哪阵裙带风儿吹上来的包衣奴才的国,还是我家的国?!回去告诉你主子,他这假模假式的片子,哄傻子去吧!敲骨吸髓把国库,呵,自然还有内库了,填的满满儿的,他不忠敬诚直勤慎廉明,皇上也对不起他这份儿孝心啊!就是前明矿监税时,也未见有……”允祉骂得起劲儿,益发的黄腔走板儿,即到这会儿把雍正比了万历帝,才想起来过了。赤红着脸把帖子扔给目瞪口呆的哈达,说了句:“他要钱,让他自己来,我这儿没纸钱,写不得请帖。”说罢扬长而去。
 
“他还说奴才是包衣,辱及皇贵太妃;说王爷帮皇上充内库敲骨吸髓,才……圣眷优隆;还说皇上……大不敬到极处的话,听不得……”哈达回了怡王府,再也忍不得气,径直见了允祥,一古脑儿倒出来。
“他在御前扯着嗓子和老十七嚷嚷,说”我是皇上之兄”,那个疯癫样儿,你们见识过么?”允祥早料到了似的没动声色,拿起那个他并没看过的帖子,一瞧抬头,顺手撕了仍在一边,“还谨拜万安,谁写的?这么低三下四的。叫皇上知道了,不知要怎么说我呢。”
“主子这回还让着他?”自弘暾、弘昑两件事过去之后,特别是曾案一通折腾,哈达总觉着怡王的性子比前几年急了不少,做事也更绝得让人乍舌,竟是跟皇帝的性子越来越像。只是这回,看意思像是要放过去,到不合他的作派。
“给他好脸儿不接着,那就怨不得我了。年俸不肯捐,到时候罚他三年五载的也说不定。去,请镶蓝旗都统——唔,还是请果亲王。“允祥冷冷的抬抬嘴角,叫住退了几步的哈达。
“主子忘了,果亲王福金上个月刚薨了,您忙着也没去吊祭,这会儿果亲王病还没大安呢。”
“唔……我说这些日子没见他,是我荒疏了。备轿,去果亲王府。”
 
“王爷奉旨来的?”允祥大轿一到,果王府门上便一阵张皇,领头的包衣昂邦们齐跪下去,迎着欠身出来的怡王叩问。
“我看看你主子的病。”允祥摆着手往前走去,拦住飞跑着往里送信的人:“不要扰他来迎了。”
“这会子早好了,还劳您亲自来……”
“心病也好了?”允祥笑扶起还是站在二门外打着千儿的果王。
允礼叹着一笑,侧身请怡王进屋坐了,挥手令众人退下道:“如今这样,我也松快了。成也其人,败也其人。若不是阿灵阿的女婿,也劳不着您那么费心救我,也不过就和十五哥一样。既是了,又保不齐圣心没……”允礼见怡王来得亲切,又如此问,着实心思澎湃的一阵。他的故福金之父是前廉王一党的干将,孝昭皇后丹阐,最为皇帝所忌。自打皇帝即位,为避嫌,便连福金房门也没进过。奉旨审讯妻舅,更是毫不容情。此时说起来,不禁感慨良深。可说着说着,偏又想起自己于雍正怡王之间,再怎么也是“外人”,想掩过去也没法子,只好顿住了。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允祥含笑着转过话头,“你能节哀最好,等再大安些,我还想烦你件事儿呢。”
“您说,我身子不碍,是皇上那儿……”
“你管的几个旗里出兵的,我查过,只镶蓝旗预备的银子需用最少。部里发的总归有数儿,到时候眷属闹起来,你脸上不好看,我也要挨埋怨。特特是诚王门下的佐领,缺衣少粮的,等你旗里会议的时候儿……”
“您知道我办差怎么总出错儿?还不是他搅和的!康王管正蓝三旗,有您给他撑着,何其舒坦!我到好,天天跟个煞星打擂台!”还没等怡王说完,允礼已是一副怒态,愤愤不平。
“那不是皇上信得着你么,能者多劳嘛。”允祥站起来安慰似的拍拍允礼的肩膀,笑语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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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表于: 2007-06-08   

--  作者:洗桐女史
--  发布时间:2007-06-08 14:38:49
--
  

悠悠你就坏吧,君子远庖厨,合着十三借刀杀人手还不沾腥,小人都十七做了~

对了,老实交代,写这段是不是受我上次短信YY江剧的刺激啊,“有心拿网溪边待,何愁鱼不入网来。”


--  作者:toutou
--  发布时间:2007-06-08 14:44:33
--  

我们家全人宝贝那么聪明,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么?四哥把全人看的那么珍贵,会让他担上不悌的罪名么??

可怜的小十七,我为你哭,谁让你是后来的呢~~~可怜孩子

另,年党们,你们家福惠宝贝儿可爱吧


--  作者:洗桐女史
--  发布时间:2007-06-08 14:49:20
--
  

汗,你不觉的你写的福惠宝宝更像是十三的儿子,猴精似的,对了,你家暾儿涅,还准备让他露面不,你总写晓晓了,弘暾也没见你正面描写,你该不会就一笔把他带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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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07-06-08   

这个这个......将死之人~~~不知道怎么写好~~反正他死是肯定要写的,他死还连带西北军事呢,忘了岳钟琪那个折子了~~~人家全人家孩子死了,全人十几天请假,四就撑不住了~~~笨偶还要写富察小妹妹呢,好歹是我本家对吧~~~~

引用
你不觉的你写的福惠宝宝更像是十三的儿子,猴精似的

你那意思是说,全人的孩子就聪明,四的孩子就应该傻乎乎的悠悠就喜欢聪明的孩子,不喜欢小笨笨~~

另,我估计这次写要大大受陈仪的影响了~~~汗~~一个更自负,更爱士,更藐视制度但更遵守“理”,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十三~~~唉,悠悠什么时候这么容易屈服于一篇文章了

咔咔,谢谢白菜,这么血红血红的图~~~很符合偶的设计,猛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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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07-06-08   

有一个吴炯的,貌似是跟着十三和小陈跑腿的,刚看一点关于他的东西~~~~~

十三家应该有养士的传统,貌似永琅也挺能折腾的。晚清的人,对雍正年间营田水利评价很高呢,都觉得可惜,哀,就跟悠悠你说的,强人政治,难免的,魏源把十三和朱轼小朋友办水利与鄂相的改土归流相提并论,顺便讽刺了一通清代的专制皇权导致的大家因循不负责任,他挺同情十三的,说什么鄂相和十三这种办点事都要和一大堆浮议作斗争,只是改土归流成功了,水利营田没成,其实一直到清末,直隶还有地方受当年水利营田的惠呢,当年应该还是有一定成效的,不过方苞同学离这么近都说利害参半,估计造成的问题也很多。这种技术限制,到底是所谓“科学技术”的限制,还是“行政技术”的限制,需要好好考虑一下,不过无论如何,在一定的技术条件下,只能做一定的事情,管理技术也是技术,超越了照样没好处,毕竟整个体系是嵌合的,就像毛主席不能指望全国人民的道德水准都高到不用监督就好好劳动,十三也不能指望大家能在他死后(无论如何他总要死的,即使晚几年)好好维持营田设施。

营田真是升了一大批人,清史稿循吏传里面有两个十三推荐的两个,童华,还有阎尧熙(这名字起的,怎么跟年大的这么像),貌似都是营田水利升的。

好好写小十七啊,人家的诗被晚清诗簃汇称为“平雅冲和有矩度”呀,表把他写太呆(不过要是按乾隆的评价,貌似小十七真是任事不避嫌怨型的,汗,人总是有很多面的~~~~~)


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乐文同,则上下和矣。……乐由天作,礼以地制。……仁近于乐,义尽于礼。(《礼记·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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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07-06-08   

hehe,很精到的描写啊。

十三的性情几句话就写出来了,还有四~~两人合计着省钱的样子,突然让某想到奸商二字……暴汗中

山羊座仙女,乐于助人,有时强行提供不必要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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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07-06-08   

悠悠,你要占足了地方啊,省的最后又得删帖。

引用
孩子的身子蹭着允祥,眼睛却直盯盯的看着缸里已经钓上来的两尾大红鲤鱼,“叔王,这个鱼真大真好,就给六十放着玩儿吧……”

引用
“汗阿玛,我也没用过……”福惠看看父亲,又看看叔父,一脸志在必得。

刚才还说要放着玩呢,这会儿就要吃了,呜呜呜,小孩子心性啊~~~~~~~

引用
“你们去再打上几条鱼来,送交辉园赏朝鲜医官,就说怡亲王于御苑所得,谢他们医阿哥和世子的疾。这两条么……送膳房,一会儿就在这儿排膳,怡王、八阿哥陪朕用。”雍正一本正经吩咐了侍卫,转问允祥道:“这么着可好?”

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撒谎!

引用
“啊?今儿倒怪了,你怎么不全朕少和他一般见识了?”雍正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侧脸看着允祥倒有些发笑。
“……怎样措置……皇上自然比臣清楚……”允祥说着,脸上的笑容很有些僵直。
“让朕想想……”雍正皱皱眉,“该是妃母的忌辰了?”

悠悠,你说你不是粽子,谁信啊。暴露了吧暴露了吧。悠悠写的十三聪明,四更聪明!悠悠你写的四,太有魅力了,不愧是粽子粉。又体贴,又细心,控缰的力度又适度,把十三揉的。受了人家的恩德,好好干活8!

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乐文同,则上下和矣。……乐由天作,礼以地制。……仁近于乐,义尽于礼。(《礼记·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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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7-06-08   

悠悠笔下的十三写成了一个为私怨而打击报复之人了,反倒是四为了兄弟之间的感情成全了十三,灭咔咔,偶当初说哈,偶要素写一个穿越文,把某人所所的那些坏事,全都揽在女主身上替某人分担,看起来“理性”的悠悠也素那么想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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