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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原创]殇魂
梵天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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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6-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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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殇魂

1 国之殇


公元1938



一小队人马在崎岖蜿蜒的碎石路上艰难前行,时不时停下查看路况和工程的进展。


龙公,公路的推进速度比我们预想的要快。大概可以按照预定的时间通车。一名青色军服的男子道。


汽车开起来还是很困难!另一个灰发、灰眸的外籍军官嘀咕着。但当他举目望去,在发现山岭间筑路的民工大部分是女人和青少年时,不由得眯起了眼:怎么都是妇女儿童?太危险了!


男人都参军打仗了。我国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勇敢地保卫家园。被称为龙公的壮年男子平静道。


——”


女人和她们的孩子们,身上穿着各种服装,腰间挂着一天的饮水和干粮,用着自家的锄头、榔头甚至石块,奋力地在大小山石上敲击、试图早些将其敲碎;少数的青壮年喊着号子,拖着巨大的石磙子碾压着用敲碎的石头勉强筑就的公路,一遍遍地来回滚动,将行走不便的地方压平整……


一只小猴子从马队旁边窜过,三两下便跑到远处山头一个少年打扮的半大孩子身边,后者正全神贯注地与另一名中年工人一起、小心调整着长长的火药引线。


龙将军!有人高喊。


男女老少们抬头,见到他都象征性地挥了挥手,又埋头继续工作。


把肉干和药品给老人,由他们来分配。龙将军简洁下令。


老爹!伴随着一声尖叫,先前看到的少年从山石上一跃而下,以令人吃惊的步伐轻松穿行于危险横生的石崖,很快来到马队前,然后——抱着龙将军的大腿不放。


桑玛!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挣脱不开、也没认真挣脱的男人无奈下马,拍拍男装小少女的头。又长高了!


——能吃能睡能干活,当然长得高啊!桑玛乐颠颠地操着各地方言甚至几句英语,与同来的其他人挥手打招呼。


别老是干活,我叫你念的功课呢?


在!在!我都写好了!说着,小姑娘一溜烟钻回小草棚子,不一会就拿出一叠本子。我的字好看多了,博士也夸我学得快呢!


确实,端正的小楷,却写着文言、新文和一部分数理题。


老爹!你要留下看看进度吗?桑玛渴望地仰头看着他。


我会好好问你跟着李博士学了些什么知识。对了,大山坝子的工程结束后,你就跟我回昆明上学。


哦……只要跟着老爹走,到哪里都行!桑玛死命紧抱了将军的腰,直到不远处的叫声传来。


桑玛!准备了!


来了!


桑玛!将军叫住她。


什么事,老爹?


当心些!还有,别自己去,让工程兵去!


桑玛笑着应了,回头心里暗笑:工程兵不是死了吗?现在都是……


山路对于城市里来的人来讲非常不好走,但对于桑玛而言还是和平地差不多。没几分钟就到了山坝子口上,几个人已经在腰间绑好绳索准备探下去打炮眼、开山辟路。


老罗!你昨天还在发烧,回来!桑玛一把揪住瘦弱老头,转眼就把他身上的绳子解下。


桑玛,工程不能拖!拖一天,鬼子就会多杀一千人啊!


山里的人连汽车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但大家都知道从海上来的恶鬼到处抢劫财物、坑杀男子、奸淫女人孩子,还大批地放火烧毁村民祖祖辈辈的居处。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所以当政府号召大家齐心协力修筑一条前无古人的通道,好让军品从国外运进来打鬼子时,男女老幼整村整谷地都出动了。


各族的族人们,十几辈子以来都没这么团结一致过!


废话!工程只能提前,不能落后的!我念书不就为了救大家吗?桑玛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迅速把绳索绑在自己腰里,然后接过小心计算过的炸药与铁杵、刺刀等工具。


虽然她连自己是哪一族都不知道,更不晓得父母亲族是谁。反正记忆中,除了颠沛流离,就是跟着老爹骑马、念书、学枪。老爹是位将军,她长大后当不了将军的话,也要为老爹上战场挡子弹!谁要伤害老爹,先得踩过她的尸体!


桑玛吗!


我炸山比你还强,罗嗦个什么劲!


余下的人默然。这炸山是个经验活,而桑玛小小年纪却已经做过很多回……要不是因为龙将军的指示,他们真的不想放弃桑玛这难得的工程小人才啊!


小心些!


知道了!


下潜不久,桑玛到了预定的眼孔,放进炸药、做好引线,又继续打信号让上头的人放她到左下侧,用工具凿开一个小眼,再放进量少一半的药面。再——


鬼子的飞机来了!!!


大家隐蔽!快躲开!


随着恐怖的爆炸声,几颗炸弹在山崖附近炸开。


崖下的桑玛,额头、手心、后背都在沁汗。


——”随着一声惨叫,就在身边不远处工作的一名工人被掉落的大石块砸入汹涌的大江中。


一定要完工!


桑玛的头顶也被碎石头打破,血顺着颊边、下颚滴到肩膀上。但她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疼痛。


见到维系着退路的绳索被石块边缘割开的险情,她也没有多想。


报上曾读过一句话:


生命之意义,于危急时刻!


那,她这十来年的生命的意义,也就在这条用女人和孩子们的血泪筑成公路上吧?!



桑玛谨慎地将引线都绕在手中,凭借着多年山地生活的经验,她沿着石壁上的裂纹慢慢转移到牺牲的工人那边,继续他未竞的工作。手指掌心中若没有薄茧,会伤得不成样子吧!桑玛颇为得意地看着自己在一百米崖壁上打的七个炮眼:


火药用量之准确大概连李博士也会称赞吧?


桑玛……耳中隐隐有叫喊声传来,但被轰隆震耳的奔流水声盖住了。


脚下不到百米就是湍急的江水,头顶上是弧状微微突起的石崖。一截彻底断裂了的粗绳加快着掉下——幸好她已经将它从腰间取下,不然这十来斤的分量会让本就岌岌可危地站在崖缝上的她也掉下去。


老爹!


桑玛突然轻轻喊了声。


老爹,保重!


嚓、嚓的几声,牺牲的美国工程兵送给她的打火机点着了引线,吱吱地迅速燃着……


几声巨大的爆炸声,不同于鬼子飞机扔下的炸弹,而是坚不可摧的石壁屈服于人力而爆裂开,从此打通天堑通途的美妙响声。


桑玛最后的意识是:


这声音真是美妙啊!



* * *



康熙39


兵马在崎岖的山路间高高低低地艰难行进。雨蒙蒙的夜里看不见任何星子,甘肃、陕西等地的士兵们刚渡过湍急的大河,现在又摊上迷路的苦楚,真可谓祸不单行……


什么人!


兵丁拔刀出鞘。大家绷得紧紧的精神也立即反应,以为是敌人来袭。


住手!


率领这支军队的参将李麟制止了部下。


黑暗中,是一个狼狈不堪的少年,一双惊惧的大眼瞪着眼前围成一团的大清士兵。


这是哪里?


桑玛已经惊愕了几乎整整一天一夜,不但水米未尽,而且惊恐万状。


她清醒时,身处山间……周围的景致一个也不熟悉,也没有人烟;而这些突然冒出来的人,穿着奇怪的衣服,手里拿的是大刀!


不是鬼子,也不是本地军民。


这是哪里!



你能讲话吗?李麟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入伍多年还会对这受了惊吓的少年起了怜悯之情。也许是小家伙的眼,很像数年前夭折的小弟吧!小弟临终前晶亮的大眼中对死亡的恐惧与对亲人的留恋,让他终生难以忘怀。


……你讲的是汉语啊……不是鬼子……桑玛喃喃道,有喝的水吗?


李麟微笑了下,递出自己的水囊和干粮。


小兄弟,你认识——”他的声音顿了顿,因为发现对方前额上乱糟糟还染了血迹的头发!头发?不是汉人也不是满人?怪不得长相偏异族,大概是藏人吧?连口音也非常奇怪,只能勉强猜出其中的意思来。你认识路吗?


桑玛狂吃狂喝了一通,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她皱了皱眉,小兄弟?她就这么像男孩子?!然后她看见讲话的人和他身边那群人马的样子——


留辫子的男人!


这鞑虏皇帝不是被推翻了几十年了吗?还是自己在做梦?


你识得请东南西北方位吗?李麟不死心地又问了句。


桑玛瞪了他许久,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即使没有月光和星辰,她就是凭着气味也能在大山里找到北!


那个是北边,那个是东边。你们迷路了?


是!我等奉檄要前往磨西面剿灭叛军,晚晌刚过了泸水。小兄弟可知道方向?


磨西面?!


桑玛在嘴里用几种方言读了几遍,大概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地区。藏区啥时候有了这么古怪的汉文地名啊!


你们过泸水河多远了?


……大概四十余里。具体的他也不知道。


好象过头了。桑玛哑着嗓子说。没办法,她又是伤痛又是饥渴的,没死是运气!


李麟一惊,回首召来亲信的几名千总,紧急商议。


桑玛对讲汉语的人比较亲切,又听着说是个奇怪名字的叛乱头子,自然而然地就向着给她水和干粮的人。这人跟老爹有些共同的气质,都精干中透着文雅。


既然过了头就杀个回马枪嘛!要不和其他部队换个法子合围?


跟着指挥一整个师团的老爹,她还是懂一些的。虽然这些人武器极端落后、穿的所谓军服也笨拙可笑得很,但……现在到底是啥年代啊?


几名军官模样的人齐齐向她看来。


打仗不就是要抢在敌人前头!难道你们还退回去啊?


开玩笑!为了抢一点时间,要牺牲多少士兵的生命,这帮人是干吗的?还是要等皇帝什么的下命令?


小兄弟,你懂得不少。李麟略微思索片刻,挥手让原地休整的士兵上马。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他打定主意,不能放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走,不管是奸细还是个好出身的贵族,哪怕绑了也要带走!


你供我吃啊!虽然是个好主意。


那是自然!李麟咧嘴笑开。


哼!他笑起来可没有老爹英俊!也比老爹看起来老一些!


行啊!有多余的马吗?


她可是骑马、赶马的好手!还曾跟着前一任抚养她的老人走过千里的路缅甸运璞石!


李麟看了她半长不短的头发一眼……到底是哪一族人啊?要是真带回去……这头发可是个大麻烦啊!


他招了招手,唤来一名亲兵,得了空给他剃头。


——”


而另一头的桑玛,不知大祸就要临头,还自得地想:有人管吃、管喝,说不定还管住,运气真是好哪!



2 山之上


小丘下在厮杀着。说是厮杀,但在桑玛看来更多的是乱七八糟的混战。而她最不喜欢的是刀的效果与枪炮根本是不能比的。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年代?


今年是哪一年?她问被那个李参将留下照顾——实际上大概是看管——的军士。


对方怔愣地瞅瞅她:今年是康熙爷三十九年啊!你这日子怎么过的?难道是野人?


桑玛嘴角扯动,康熙?好象是个不错的皇帝。


不过老天爷既然让她到了这年代,是不是赋予她提前打倒满清皇帝的神圣职责?


她记得,这皇帝不是坏蛋啊!


真是……原来身上的衣服早就成了破布,现在套的是件旧军服,也够古怪的就是!呵呵,其实她自己也是古怪得不得了!


正莫名其妙地乐着,脑袋上的口子被扯到,痛得她直咧嘴。居然没给敲成痴呆,也实在是运气好。


——”一声类似野兽的吼叫离得很近,近到几乎就在耳边;一股腥臭味刺激着鼻腔。桑玛是在战场上和林子里呆久了,从大小毒虫野兽到敌人的飞机大炮,若是没灵敏的反应,早不知魂儿飞到哪去了。


但她现在也是魂飞魄散的那种就是!


一边躲过毛茸茸的外国土匪——不讲汉语的都是!——一边手下臂长的刺刀出鞘,准确地挥、刺、切,将几个美国大兵好心情下教她的近身搏击与中国军队的肉搏战术一块使上,倒也不会让五大三粗的匪兵占便宜。


——”


一声枪响!喜得桑玛差点尖叫。确实是喜悦,能听到枪的声音!说明能回去了?


——”匪兵高喊着土话——不是汉、藏、彝或是任何她熟悉的语言——向开冷枪的一名士兵冲杀而去。


笨蛋!桑玛气得跳脚,不过五十几米的距离,这么大一个目标,居然一点火星星也没打到?


太气人了!气得她不顾一切地纵马跟着那个大家伙,手里的刺刀不听大脑使唤地……放冷刀!那大块头被锋利短小的刺刀戳中右臂,正气呼呼地要拔出来。但这刀上有很多凹凸纹和倒刺,这人不管不顾往体外拔,自然会吃尽苦头。


趁着对手与刀子奋斗的时候,一直在桑玛身边的军士赶来一刀弊了他。


被冷武器杀死的尸体,似乎比炸成碎片的好看些。


桑玛先下了马拔出心爱的刺刀,用尸体身上的布匹仔细擦干净血迹之后才收进腰间皮带。却在直起腰的时候呻吟出声。


头颅丝丝地抽着,好痛!



多谢小兄弟!被救下的火器营军士谢着。


就长得那么像男的?桑玛气得没理他,直皱眉低头揉着脑袋。过了会,她突然想起:


你的枪法就那么糟?这怎么打仗啊!这不是打一回死一回吗?


军士愣愣的……只听说过箭法,没听说过枪法啊!


桑玛没理会他,一伸手就拿走他的土得不能再土、却长得不可思议的土武器。喝!这火药也糟得要命!


怪不得教授历史的老先生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然后是一堆恨不能冲回若干年前、一枪干掉慈僖的苦痛模样。


这时候是不是还没有慈僖那个坏女人?康熙……应该不是慈僖那个不中用的丈夫吧?


都是老师们满口都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文章都是民主和抗战,害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枪要打准可真不容易!桑玛比画着,试图瞄准,可瞄了半天也不可能与有准星的比,也不清楚百米左右的距离能不能打到。


不管,打了再说!



——


一名正在与李参将缠斗的叛军头子不可置信于自己胸前的血洞洞,高举的大刀也无力地垂下。


李麟也吓了一跳。但军人的本能让他抓紧时机,一刀劈下对手的人头。


周围的叛军见到最是强悍的主帅,在可怕的响声后胸口就突然出现致命伤,骇得纷纷四散奔逃,一点不像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军队,倒跟山贼差不多。


匪首昌侧集烈已亡,其部署无心恋栈。余下只需打扫战场即可!


李麟在这一仗上稍嫌太过谨慎了些。可他清楚:昌侧集烈的这支叛军主要目的是抢劫财物和奴口,而他部下还不到两千人,要追击近乎同等数目的匪兵,一来是生怕抢了上司提督大人和友军的功劳,二来亡命之寇可能会让他损兵折将过多。


趁着清理、扫荡的当口,李麟靠近了桑玛:刚才的一枪是你发的?


是呀!


桑玛点头,虽说自己和老爹军中的神枪手不能比,更及不上远征军里出类拔萃的军人们,但在这地方应该算是好的了。


李麟眼中精光闪动,你叫什么?


桑玛。


桑玛?姓桑?怪名字。或者说根本不是汉名。


……不知道,真要找个姓,就姓龙吧!我家老爹姓龙。


龙?你的老爹?


是养父。


李麟点了点头。龙姓?约莫是西藏与云南交界处的某个土官家族的养子。可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回去?回去打鬼子?就他手下的那帮笨蛋?她拼命摇头:家里再没有亲人了。


那就当我的随从亲卫?


管吃管住就行!


李麟双眼微眯、爽利地答应:行!



桑玛兴高采烈地把玩着李麟给她的鸟枪。虽然同时一起给她的衣服——男人的衣服——质地粗糙、难看又不好穿戴,她还是满意于不必衣衫褴褛地见人。


桑玛!过来!


好!


她兴冲冲跑了去,却见一个高壮的士兵,手持明晃晃的小刀,指了指营帐间多出来的一把椅子。


坐。给你理发。


桑玛直瞪眼,你会剪头发?


坐下!另两个颇为熟识的士兵一左一右将她按坐在椅上,末了还把她的双手缚在把手上,还一人一边的紧紧按住她的肩膀。


这架势也太看得起她的武艺了吧?!


喂!你们干什么!


不是好事!难道要砍了她脑袋?


那么,死了以后会不会又回自己的时代、见到老爹?


在愣神的工夫,剃头师傅手艺好象非常好,快刀嗖嗖地斩着乱发。


桑玛只觉得脑袋发凉,嘿!老兄,别太短啊!短了难看的!


对方咧开一个近乎恶意的笑容,等会再让你看。对了,你会不会扎辫子啊?别散着一头长毛的,丑!


会呀!我会绑不少头发的样式呢……


咦?还有人帮忙弄发型?


但很快的,桑玛再也乐不出来——没有哪个女性会不知道自己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有多长。


然后入眼的是几名士兵光光的脑袋……


不许剃光我的头发!!她发出平生少有的刺耳尖叫。


好了!小兄弟!若没有这个月亮,你的脑袋就没了!


哇啊——”


桑玛摸到了光溜溜的脑门子,然后整个营地都听得到她的尖叫声!



出了什么事?


李参将陪着一名看上去职位更高的家伙肃着脸走了过来。


我的头发!桑玛愤怒地跳上去想掐死他。


当然是被牢牢摁住。


胡闹,大清人人都剃发,你不想活了!


你老婆女儿也弄这么块光头吗?!桑玛大吼,尖锐的声音让另一名高官皱眉。


李麟怒道:女人当然不用!


不然那男人们不就只能抱尼姑了?


我也是女的!为什么就剃我的头发!


所有的士兵和军官——当然都是男子——脖子齐齐僵住。


白日见鬼了不成?这野孩子是女的?


李麟也惊愕地任她挣脱了扑上来大打出手。


这拳头可真硬朗!是条好汉!


……不对,是女的!


……那该怎么形容?悍妇?泼辣货?


还我的漂亮头发!!



此一役,损失惨重。上自李麟下自剃头兵,满脸满身挂彩,好不壮观!


咳!李大人,来营中视察的四川提督唐希顺,也是李麟本场平叛战争权力最高的将官,瞅着李麟脸上的抓痕,想笑又不便明目张胆地大笑,你说,那位桑玛姑娘一枪就打死了昌侧集烈?


要真如此,确实是个人才!战事过后,哪怕大阅时让皇上开开眼、高兴高兴也好!


末将不敢居功。确实是她一枪打中昌侧集烈的胸膛。亲眼所见的士兵太多了,难保没有提督的人,他要是抢了功劳到自己名下,可能会被本就对他有几分忌惮的提督狠狠弹劾。


……她是何来历?


她自称随养父姓龙,据末将推测,应该是被叛军屠尽的当地土司一族,因能讲一口颇流畅的汉语、藏语和彝语,又懂军事,应该是个好出身。


唐希顺想起小家伙光亮的脑门和泪汪汪的大眼,一股笑意涌上喉间,只得用咳嗽掩饰了,那,不然将错就错,既然她已无亲人、又……就先让她男装随军,再算一份军饷,如何?


提督大人所言甚是!桑玛无依无靠,衣食没着落,应该会同意。何况她还被自己下令剃了男人的头……呃,就不知道她会不会恨死了他!



小子!你就别当女人了!就你那脾气和身材,是嫁不出去的。


打架比谁都狠,胸前没半点线条可言,哪个男人乐意娶她啊?!


桑玛不予理睬,继续埋头研究火药的配方为什么放不了多久就会受潮——她已经有整整半个多月没有同营里的男人说过话,也就是说直到现在没开过口!


哪!你这个月的军饷!还有提督大人的赏赐、参将大人的……赔礼。亲兵忠实地转述。


桑玛挑了挑眉头,看了会,将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塞到自己缝制的、难看至极的腰包里。继续低头拆、装、调。


你的军服和大氅。


拿过来。


还有一壶奶茶。


抢过来!


哈哈哈……


军人们笑开了锅。这小家伙太有意思了!生作女娃娃实在可惜!说实话,她实在不像个姑娘家。


桑玛也摇头。说气,早就气过了。根据她的研究,这时代的女人必须有一双恶心到极点的残废小脚,才能嫁出去——当然是汉族士兵说的。听说只有满族——似乎叫旗人——和其他族的男人才喜欢大脚女人……


所以她还是男装比较好,不然要是给关在大院里不许出门,还得和一群女人抢一个丈夫,她会发疯的!


哼!帮我剃头绑辫子啦!


笑声嘎然而止。啥?


我要当兵,可没女兵,那我就勉强当个男兵好了!


营中呆楞。这行吗?算不算欺君之罪?恩,要好好参详、参详!



整支队伍打胜仗的快乐气氛,在参将李麟收大朱批转呈的奏折后陷入恐慌。


我们死了那么多人,赢了,还功过相抵?!


老兵忿忿不已地用拳头敲打地面。


提督没捞到功劳,也不想让我们李大人有功劳,非找出岔子参一本不可!


那个提督还夸过我……怎么现在翻脸不认人!桑玛不是不懂的。跟着老爹上上下下、起起落落、沉沉浮浮,能把英雄豪杰磨成了小妇人。她年幼的时候只晓得经常搬家,稍微大一点才明白:原来那房子、车子甚至女子,可都是有来头的!从中央到地方,从上峰到下属,谁晓得哪里突然来了一记冷枪!


几名亲兵笑起来,小兄弟,你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可不适合当官。


屁话!没有女人当官的。除了那个什么孟丽君。


咦?孟丽君是谁?


……这年月,枯燥乏味、男男女女皆无情调的日子,怎么过?想想老爹,他知不知道自己还活着?会对着江水流泪吗?还是会响应佟军长的悲壮名言,以死报国?但自己年纪轻轻,多少也能获得烈士之美誉,算是值得了!


你们说,唐提督可会害了李大人?


应该不会吧!


可听说……总督噶礼他也说大人的坏话……


这可了不得!旁边的人一蹦多高。


桑玛好不容易记住了这年头提督比参将大,可总督比提督大多少?值得他们怕成这样?!


噶礼很厉害?她问。


大家静默了一会,小兄……呃,桑玛,你可记住了,这人功勋连皇上都要卖几分面子,所以他有本事搜刮遍南方九省一点事也没有。


桑玛愣了会,不是说皇帝是个好皇帝吗?那为什么还有这种人?


他是皇亲国戚,还在打败噶尔丹的时立的大功……哼!满旗人犯了罪跟咱们犯罪可是大不一样啊!


后面这句是低语,但桑玛听到了。


原来,打倒皇帝是对的!而且是太对了!



3 望四野


……战死者光荣,偷生者耻辱!


……荣辱系于一人者轻,而系于国家民族者重!


……国家多难,军人应当马革裹尸,以死报国!


天刚蒙蒙亮,桑玛就习惯性的起身。在她看来算是早的,但在这年代似乎挺晚,因为每次都能见到李参将波澜不惊的脸。


两个人也不说话,各干各的:一个练军中教授的拳术和火枪瞄准,一个练骑马射箭摔跤大刀。


桑玛重复两次练习全套的拳脚,又在众人的瞠目下呼哧呼哧地沿着大营跑了好几圈,还三两下就爬上营门大柱上放枪打鸟——打下一只才算——觉得与老爹的要求相当了,才停下休息。开始继续手工做枪膛线——没有机器来做这玩意,可难苦了她了!!



李麟并未追问这个男孩模样的小姑娘的身世,但见她拳脚虎虎生风、嘴里念的全是国仇家恨,心里不是没有狐疑。


这姑娘肯定不是拥戴前明的南方汉人,因为她对满汉的差别无半分感觉,既不讨厌也称不上喜欢。可她又为何满腹悲愤,讲出口的话全是捐躯、裹尸、战死之类的激烈字眼?还有,他更大的疑问便是:她的火枪技巧是哪里来的?!


汉军火器营的训练不足、装备老旧远比不上满旗营的是事实,但她一到就把几名老伙计踢到一边,随便弄弄就将二十几名鸟枪手拿的家伙们改进了一番,不仅是火药面,连铅弹的射程都远了不少、也准了很多。尤其是她那手不必东瞄西准就能打中百步以外目标的工夫,让全营上下都把她当最后的救命稻草——这本事可派得上大用场啊!


没几天,李麟找上她:


桑玛,我得回京师述职,你和我一起去吗?带上她,兴许会有其他的好处。


桑玛头一歪,不是问罪?


李麟嘴角轻扯:锡勒达、满丕大人都保我无罪。怕什么!


但不再归于唐提督麾下?


闻言,李麟大笑,是呀!不然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呢?


他毕竟是救了条生命,难道忍心放这孩子孤身一人在军营中?何况……这姑娘聪明着呢!



尽管李麟口头说没事,心中稍嫌没底。原因是上峰让他于京外接驾亭迎驾。


皇上虽北幸,却每日勤于政务。他不清楚弹劾自己的奏折上的朱批为何,邸报上也只字未提,只写了平叛大捷,及他和唐提督的名字。


应该没事。


跟着几位大将军出入生死战场十数年,李麟虽不屑,也对官场做派颇了解。许是圣寿渐长的缘故,皇上近年来越发仁慈,官员们犯下普通的过错少有重惩,而武将更是不曾碰上小过掩大功的事情。


参将大人,你的马上射箭本事很差?


你说呢?


我见过,似乎不错。


李麟气结,过了会反问她:你能在马上打枪吗?


能!


那,回京的时候试试看?


行!提到什么京师,桑玛忍不住问了个悠关生死的大问题:对了!对了!大人,问您个要紧事情。


什么事?


北京很冷吗?冬天是不是还要下雪?那不是要冻死我嘛!


……



* * *



桑玛曾跟着龙将军参加过盛大的阅兵典礼,绝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但当她见到一大群人穿着各色古怪衣服——当然只有她见着奇怪——长衣肥袖、兵器闪亮,却是一动不动地等着皇帝驾临时,多少还是很感慨的:这些士兵与官员们的精神面貌都很好呀!


只是她完全搞不清楚他们的职衔高低:听说皇帝的官员是分等级的,但怎么分她可糊涂得很。


我教你的礼仪记得吗?李麟轻声问向骑马跟在身后、亲兵打扮却手持鸟枪的桑玛。


记得!不就是趴在地上叩头吗?她好歹信佛,怎么不会!当皇帝老子是个罗汉,一切不就完事了?



偌大的队伍,没有嘈杂起哄、没有交头接耳……军纪严明啊!


桑玛望向天不亮就等在京师四十几里路郊外的人群。当官的和当兵的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也够难为的!


她挺直腰身、目视前方,拿出当年老爹叫她在大热天站在两跟细牙签之间、不动脚不动身不动头地站上四个小时的本事来,倒是让想瞧不起她的人无话可说。


静悄悄的。


太阳升起老高。最娇弱的汉族官吏们渐渐开始站不大住。


才担心队伍会乱套,远处传来号角声、马队前进声和金属摩擦碰撞声。


来了!


桑玛从没见过什么皇帝。最后一位满清的皇帝被赶下台时她还没出生,当然教师们也挺乐意将蛮夷的君王们讲得一钱不值,其中就包括清朝的这些位。


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啊……桑玛心中嘀咕着:这些人的母亲应该都很漂亮,那么应该不会太丑吧?


结果她还是没瞄到一眼,因为不是站在最前排,皇帝又是乘坐高大的木制马车——没有敞篷汽车,嘿嘿,这是必然的!


看不见!


李麟——伴驾!


李麟一激灵。想着肯定没好事,但又不能不听从太监传的口谕,不得不硬着头皮策马上前。桑玛看他一眼,右手五指并拢、放在太阳穴旁。李麟知道她是一路小心的意思,遂点点头,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这位将军对她相当不错,虽然有很大的利用成分在,但桑玛很高兴他供她吃穿住行,不追问她来历的同时还帮她编了一套体面的出身与经历。


她现在是殉难土官龙家的女儿,又帮助皇帝的军队立了功——一个对双方都有好处的说法。



没多长时间,大概还不到四分之一的时辰——真不习惯这种慢吞吞的计时方式,弄得人也变懒了——两名穿着光鲜黄色军服的皇帝卫兵飞马到了桑玛面前。


皇上让龙桑玛与李麟枪箭护驾。


桑玛突然明白,似乎是个了不得的皇亲大官告状,说李麟不擅骑射。


这个皇帝不是昏君。


她心里想着,手下轻拍马脖子,也不用马鞭就平平稳稳、风驰电掣地赶去救急。几天前才和李先生比试过一场,他骑马射箭、她骑马打枪,结果一只飞鸟同时中了一枪、一箭,引来随行所有士兵和官员的称赞。


现在他要在皇帝面前玩这手!


握紧了经过改良、不过一米多点长度的枪,她胜券在握:不就是为封建帝王表演军人风采嘛!又不像要一个人面对整支鬼子连队黑洞洞枪口的那般发秫,怕什么!


著名的康熙皇帝长什么样子,桑玛居然没先瞧个清楚,她只对给出的奖品两眼放光、目不转睛:一柄修长、精美、闪着青色光芒的武士刀!


李麟冲她摆摆手:奖品是你的,跑不了!


说着,众人哄笑,大多是嫌这话太大:就这个半大少年?!


但当四只放飞的鸽被两骑人马用弓箭和奇怪的连发短火枪轻松打下时,嘲讽和怀疑都化为佩服……和心怀鬼胎,也让几个作陪衬的虎枪营佐将发作不得。


好枪法。


有个略低沉、却让人无法忽视的声音称赞道。桑玛只管盯着漂亮得少见的刀——她知道,鬼子大佐大概都见不到这样好的东西,那起码是大户出身的将领才会有……宰了这帮鬼儿子们!!


……桑玛!桑玛!!


什么?!桑玛一惊得跳起多高,打枪时冷静沉着的大眼现在像只被猎人追的小鹿,好笑极了。


你叫龙桑玛?


穿着明黄色长褂子——反正不知道叫什么——的中年男子颇为温和地问。长相绝称不上丑,也不见老。


桑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众目睽睽之下只深深鞠了个躬。一想不对!赶紧按照参将教的礼仪,结果是左腿先跪了,不对,又乱七八糟地换了腿重新跪。


这一折腾,不少人笑开、不少人惊惶。


龙桑玛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果真是异族的孩子。相貌绝不猥琐、气质雍容大方……却十分的真。



皇帝似乎十分地喜欢她。在听说她被当成男子被剃了头、结果头发怎么也长不出来时,特地命令从太医院找大夫看治。


可惜你是个女娃娃,要不然,脱不了沙场留名。


桑玛一听就上火,才不管什么礼貌规矩什么的,立即回一句:皇上,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能保护百姓的身家性命,都能留名啊!


呵呵呵呵……全场也只有康熙皇帝一个人高兴地笑出来,有道理!


桑玛不太懂伴君如伴虎,更不清楚帝王权术,但她看得明白对方眼神中的意思——天晓得,这个朝代敢在皇帝眼睛里找意思的,大约双手双脚都可以数得出来。



李麟已经快吓晕了,一身身的冷汗湿透后背的衣料。若非僵硬军服在身,早露了馅。


好在即便是周围的目光和气氛诡异到了极至,终究是表面平和地过去了。李麟知道,这有大半是因为桑玛的好枪法,以及能用藏语和皇上对谈黔滇藏等边地的民俗风情……还有对北京天气的抱怨:她确实不是假冒的!


一颗心稳稳放进肚子里。接下来就是对自己的讯鞫。讯什么啊!皇上的意思那么明显,只有自以为是的笨蛋如噶礼之流才会不依不饶的——后者快失势了。


果然,不久之后兵部的处分就出来:李麟以功免过……入籍镶白旗、登州驻防的批示是皇帝的朱笔,深谙里头门道的官员们纷纷议论:李麟很得赏识,纵然与他的马上工夫有关,也是给目中无人的噶礼一记不大不小的耳刮子。


可另有一道命令,让桑玛进宫保卫宫廷格格公主们。


皇上亲口说了,让你留在男人堆里不妥。其实李麟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胆大包天到把这只球踢到君主那里。否则他不会轻易带一个外族孩子到皇上面前去冒险。


桑玛皱紧眉头,苦恼问:皇宫里是不是不能随便出门?


李麟一愣,随即笑着哄骗道:护卫的意思,就是在尊贵的格格们出门时保护。


桑玛轻易上当,立马点头:好!有好吃有好喝,何乐而不为?!……恩,谢谢参将大人了。


不客气!你也帮了我不少的忙。


这姑娘,说是女子,却实在没有女性特质可言,让人直接就把她当爽朗少年看待,难怪连皇上也挺喜欢的。



4 不可见


十二卷细柱状的粗草纸,松松垮垮放在等腰高的木桌上。


狭长略弯的倭刀,刀锋闪着近乎媚惑的青色妖光。


横劈


直剁


斜斩


反身刺


回旋刃


……


桑玛将一把半身长的倭刀使得纯熟,而且十二刀、刀刀的姿势各不相同。最后一刀是一个利索的后滚翻,半空双手紧握了刀把、自上而下的一记破空直劈——


柔软的纸卷一分为二半!



好刀!


好刀法!


拍掌声在整个宽大的布库院子里响起——这玩意叫布库,真是奇怪的叫法。


桑玛收势立正。众人对她古怪的姿势已经见怪不怪,也习以为常了。


早晨锻炼体魄,然后就是读书写字。她一头男式的辫子,因为再怎么吃药也长不出几根毛发,干脆整天扮了男装、挎着倭刀,但脑袋上可是用夹子牢牢固定着一顶男式的软帽——死也不脱的!上司们和同僚们是半同情半无奈地让她每天和一群侍卫在一块混日子,刻意忽视她极力遮掩光秃秃的脑门的可笑模样。



好一把快刀!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有个年轻的声音响起。一堆侍卫全部矮下去,见礼。


桑玛不认识眼前的少年人,衣服质地不错、气质也没有委琐的奴才样,大概是个身份很高的人。


不过和她无关。只是这礼来礼去的让人烦,学女人的柔媚弯腰也不伦不类,所以她平时一直是用侍卫的单膝礼,也多少心里平衡些就是:对着莫名其妙的人双膝下跪,还不如让她去死!当亡国奴当得还不够,跑来给古人当奴还了得!


可她回不去啊!……


正在低头发呆,大家捧在手心的少年风风火火地跑来她跟前。你是那个龙桑玛?


是!请指教!


请宽恕她不大懂此地的礼仪,不自觉地会弄出少年士官学校的派头,硬邦邦、直挺挺的肢体语言常常会令这些膝盖腰干脖颈柔软无比的人很是别扭。


可她是皇帝亲自赏赐、亲自安排去处的土官家的遗孤,既非旗下人奴才、也不是达官显贵——总之就是别扭!


对了,你怎么不用佩刀?少年觉着奇怪。


太长、太宽、太重。桑玛抬起头。谁让自己个子还没长全,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可这儿的人大概小的时候光吃米吃不上肉、身高长短相差很大,还不如她仰慕已久的远征军人们那样威风凛凛。


不过这少年虽然与她的年纪差不多,高度可是差了不止一点点,害她必须仰起脑袋说话。


恩……那刀对你来说是长了点。


院子里一片哄笑。


桑玛站得笔直,手扶刀柄冷眼扫一圈,立即安静了不少。


少年觉察出她的不悦,也不多说。


我们过过招数?


桑玛皱眉看看他,真刀真枪?


有何不可!上战场难道还用木头的刀枪?!不过你放心,本阿哥手下会有分寸。传出去,和个女娃娃较量见了红,岂不没脸做人了!


请!


桑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阿哥是什么称呼。反正到这里来,各种东西的讲法、叫法听得她脑袋发晕,还是回去静静地对着线装书研究比较好。


他的力道很大、动作很快,步子移动也灵活。


桑玛不由得来了兴致,拿出老爹和几名警卫、亲近的军官和教员教给她的拿手肉搏术,倒也和他战了个不相上下。


——”


的一声,双方都干净利落地收刀回鞘。


桑玛从他眼里看出赞赏,也没多在意:她的肉搏术本来就在老爹的师部小有名气,与她的枪法一样!


听说你还有一手好枪法?


不算好。这里的枪不能连发,射程也不远,看不出本事。桑玛实话实说。


少年不是很会火枪,怕露了短,赶忙转到他拿手的项目,就指望着扳回颜色,那弓箭呢?


桑玛冷冷立正,腿、腰、背、颈在一条直线上,标准得会让军事教官们满意地轻轻叹息。报告!弓箭,桑玛不会。


不会?少年被她的礼节搞得发蒙,但起码听明白了。那你不妨学学吧!本阿哥有空的时候也会亲自教你。


桑玛迟疑了会,本想说学习弓箭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但她突然想起阿哥这个称呼,似乎是高级贵族的儿子,而出现在皇宫里的阿哥……则可能是皇帝的儿子!也就是说,和最高司令长官的公子搞好关系不会是坏事。


万分感谢!她鞠了个躬,突然想想不对,又请了个。总而言之一派古怪。


少年人被她笨拙的行动逗得哈哈大笑,行!以后下了学就来找你!



这个是皇上的阿哥吗?桑玛等他匆匆离开后,去问一向对她不错的侍卫领班。


对方给她一个白眼,压低了嗓子、用难听的气声说道:你的笨蛋脑瓜子给我记住了!那是皇十三阿哥!


哦!……皇上的儿子真多呀!封建帝王!确实该打倒!一个人占了那么多的老婆,生了一大堆吃国民税收的儿子,实在不象话!


领班大人又是一个大白眼,让她去了。



* * *



和皇帝第十三个儿子——儿子可真够多的——打过一场之后,桑玛的名气响亮起来。


侍卫们本就是把她晾在一边凉快的,一来她得势得太快,二来也是个女的,结果看她这么受欢迎,宫中女眷出门,甚至公主出嫁都指明要她,不由会在打量的目光之外多了些嫉妒。


可男女毕竟不相同的,她龙桑玛再得宠,也不可能当官。


这天又来了帮切磋的,或者说是找茬的。桑玛学乖了,先问过领班那位是谁再出列。


哟呵!皇帝的第九个和第十个儿子。


领班见她满不在乎的样子,狠狠关照:你可小心了!


桑玛傻乎乎给个笑脸:没事!没事!其实真的给砍了脑袋的话,我又会回去了!


她是这样想的没错,结果着实让周围的人捏了把冷汗。这小丫头是真的傻还是真的聪明?


桑玛给两位年轻人请了一个。这得归功于领班锲而不舍的努力,才把完全不懂礼节的小蛮夷给教会,也给所有怀疑她来历的人一记闷棒:很多事情是做不了假的!


你是龙桑玛?


正是!当她开始用不紧不慢的文绉绉强调的时候,说明有些不耐烦了。


听说你的功夫很好?


两位阿哥抬爱。桑玛只擅长短枪和倭刀,余等 颇有 贻笑大方 之嫌。


九阿哥被她慢吞吞、咬文嚼字的话窒住,不由眉毛一挑,硬是弯下身子、侧过脸,看清楚一直低头弯腰的桑玛的面孔。怎的和听说的不一样?


桑玛想了想,搜肠刮肚地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句:百闻不如一见。


周围有嗤笑声。


桑玛充耳不闻。


有意思……听说你和十三弟比试过刀法?来!今日爷兴致高,和你打一场!十阿哥本来就是找乐子,见了当然不会放过。


桑玛继续保持同一个姿势,有礼地回答:十阿哥比十三阿哥高壮、力量也大,桑玛怕伤到自己,也扫了您等的兴致。


这回十阿哥也弯腰侧头,故意学她的姿势,看她。喝!你是担心你自己啊?那就不用兵器!


桑玛眨眨眼,也专注地看回去,若是摔交,桑玛会在第一个回合落败。岂非 赧颜?


明白了!十阿哥弯腰久了不适应,直起身子。你是瞧不起爷的武功,是不是?


非也。桑玛连忙摇头、再摇头:桑玛只会骑马,却不会射箭;只会用轻巧倭刀防身,却没有足够的力气与高大武士近身搏斗……恩,想想挺没用的。


到后来,她干脆自言自语地比较起不同的武器和搏斗术的长短优劣,直到侍卫领班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拍上她的脑门。


人都走了,你还在那里发什么颠!


桑玛一愣,抬头,走了?嘿,我还想说过几个月再比射箭呢!


……



热得令人烦躁不安的夏天,终于在连续三天的秋雨中渐渐远去。


秋天,真是个好天气啊!


桑玛每个月只能领到小半块大洋分量的银子,却得每天起早摸黑地工作,满肚子的怨气没法发。于是在给李参将——不,是李总兵——的信里大大抱怨着。


她不清楚信件传达的流程,但就是其中的内容被几个刺儿头知道了。


本来,宫中有位长得不错的安格格很喜欢跟她讲话,同时也挺受皇上的宠爱,所以在平日里没有碰上太多的障碍。但安格格嫁出去、她又争取不到专属护卫的资格,因此这下子更形孤立。


龙桑玛!


参见十四阿哥、十六阿哥!


很好认,穿着手工缝绣漂亮绸缎的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大的几个需要认真记忆才不会搞错,小的就简单多了)。不过那个十几岁的十四阿哥,毛还没长出来,就听说要结婚了。


包办婚姻真是不道德!桑玛心中很是感慨,所以对可怜的十四阿哥最是友好,还手把手教他装弹、瞄准和射击,还有很多火药和工程上的知识。


而那个十六阿哥,因为听说是他的母亲因为民族的关系又相当得宠、经常受排挤,所以基于同情弱小的心理,桑玛也对他非常好,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小孩子,就是要惯的、宠的,长大后上了战场就没人疼了。


因此两个小孩经常在严格的课程间隔里来找她切磋


打枪的最高境界,就是直觉:好,直觉那里有危险的敌人、而那个敌人的呼吸在那个方位,然后你的弹头就要打到对方呼吸的地方……


桑玛指手画脚讲得兴高采烈,两个孩子也听得津津有味。大家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地方,反正那是高人嘛!


后头的其他听众突然有个胆大的用力拍她的肩,打住!皇上让皇子们骑射练习。


桑玛立即将新朋友们扔到一边,我可以去遛马吗?


侍卫们哄然大笑。小孩子!


十六阿哥不是很精于骑射,桑玛安慰他:没关系,你还小!多多练习了就能很厉害了!


可是皇阿玛——”


哎!每个人都曾经是小孩子,哪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大将军的!


那我长大了要当个大将军的!


十四阿哥突然蹦的出来一句壮语,让桑玛感动不已。


好!有出息!好样的!长大以后保家卫国,马上杀贼、马下学佛……呃,不对,那是周先生的话,换一个,这年月的人不懂的,应该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


几个年纪大些但脸生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在这些大院来往的侍卫服装比较好认,而穿着好衣服——虽然桑玛看不大出好在哪里——长相尚可的年轻人则一般都是高级封建贵族甚至是皇帝的儿子;女人几乎不出现的,尤其是漂亮女人更是绝迹,只除了她龙桑玛,半个光头的女性。


不过基本上没有人当她是女的就是。


你就是龙桑玛?


怎么所有人都这么一句?


见过四贝勒、七贝勒、八贝勒。


居然连自家弟弟也得必恭必敬地敬礼,不,见礼?桑玛算是了解了等级制度。然后无比庆幸自己生于两百年后。


是!正是龙桑玛!她不知道如何自称,因为既不是官,又没穿女装……总之奇怪得很。


听说你的武艺高强?开口的是八贝勒,不过桑玛暂时搞不清谁是谁。


不算呃,回贝勒的话,桑玛正在努力学习射箭的技巧。桑玛实事求是道。


对了,上回你是与李麟演习枪箭。


四哥,时辰快到了。七贝勒提醒着。


也是。十四弟、十六弟……龙桑玛,你也一起来吧!



5 悦之秋


桑玛在军人土司世家成长,也因为孤儿养女的身份处处被歧视而养成了自立自强的习惯。


射箭是项注重技术和力量、眼力等几样要求的技巧,可能对初学者来说非常困难,但桑玛的学枪和搏击时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再加上日日大强度训练的毅力,才短短几个月就练成一手好箭法,虽称不上神射手,可也比一班怠于练习的人强得多。


但……入侵中原后不久的满人,确实仍然强悍。


一批年轻又富裕的年轻人挥洒汗水,在马背上快速奔驰,手中的箭几乎箭无虚发。即使不是百步穿杨的神技,却也让重文不重武的软弱汉人男子们汗颜:


人家身强体壮却又能写书法做文章,怎么不让男人们嫉妒、女人们倾心?


桑玛表面平静得站在一边,心中是感慨的。


那边呆站着的,是龙桑玛吗?


有个清朗的声音问着。周围的嗡嗡声顿时湮灭,神效得很。


桑玛一听自己的名字,就反射地立正、抬头挺胸。不过一见到发问的人,立即趴下——还是稍嫌难看,但流畅了很多。


桑玛见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皇帝轻轻笑。这孩子一会儿笨拙,一会儿有礼得夸张。但这些矛盾的言行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却是奇异地协调……尤其是那股在肢体动作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沉着和力量,让他万分可惜:若是个男孩子多好啊,说不定是个人物。


龙桑玛,你怎么不下场啊?


是……桑玛的弓箭还未到可在皇上面前献丑的地步。


献丑还要分程度?


康熙眨眨眼,也明白了为何心腹臣子们密奏说几个年纪小些的儿子都爱逗弄这个异族的男装女娃娃:实在是有趣啊!


朕记得,年初时你还不会弓箭?


皇上的记性真是让桑玛敬佩!是,那个时候桑玛刚刚学会拉弓弦。


底下一群人笑开,有幸灾乐祸的,有看好戏的,也有纯粹觉得好玩的。


康熙一点不在意她古怪的奉承那,朕倒是真的要看看你练得如何了!


桑玛完全不清楚皇帝在儿子们面前叫一个女孩表演射箭的学习成果是何用意,她甚至也不知道康熙本来也只打算看她在原地射几箭,竟一个劲儿地展现自己的努力。


轻巧地跃上高大的马背,弃马鞭不用,桑玛一手挽弓、一手搭箭,就在马儿又稳又快的前进中连续射了三箭——


每一支箭,都钉在靶子靠近正中的地方!


沉默了会,康熙感叹:不到一年就有如此成就,着实不易啊……


居然是个难得的优秀人才,这更让他叹息:偏偏是个女孩!


启禀皇上,如果碰上移动的靶子,桑玛就可能射不中了。这一点还是要说明一下的。


康熙一愣,轻咳。这种老实到好笑的孩子,他还真没见过!你的头发还没长出?


桑玛即使趴在地上,也能让人感到她的悲意。没有……


咳、咳……想笑又不能笑,可真让人难过!


好!赏!



这一下祸事大了!来找桑玛的更多。


要不是忌惮着皇帝摆明了的赏识态度,她会死得不明不白。


本来领班也是不大高兴的,但看她可怜兮兮地跑来问赏赐的金子可以买几件平常衣服的时候,也不由有些心软。


骑射表演后的第三天,桑玛接到一纸莫名其妙的什么内务府的单子——也只有她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入镶白旗。


满大人,镶白旗是什么呀?


桑玛真心实意的问话,让满领班的心情从震惊到震怒再回到震撼。你别管那么多!那,当初带你进京的李总兵就入了镶白旗,你等于是成了他的族人。


族人?哦,明白了。可为啥北京也搞什么族的?不是姓氏都不一样吗?更没有血缘关系啊!


桑玛仍然莫名其妙。但领班既然严厉地回答完了,再追问就是彻底的不识相。


倒是某一天,她被一堆穿了官服但搞不清官阶职务的人领到一个很大的王府里认主子。


我呸!还主子仆人的,去你的!


但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头。她只能认了。但叫她自称奴什么的,办不到!


桑玛见过王爷!她被引导着,向一个气质很好的高瘦中年人规规矩矩地行礼。


生硬与流畅集于一身,既有男子的力量又有女子的纤细。传说中那个因为被误剃脑门上长不出头发、死不肯穿女装的神枪手龙桑玛……裕亲王福全微笑看着这孩子。


对了,她到底几岁?


你就是龙桑玛?


正是!


是个很有精神的孩子。你今年几岁?


十七。


十七?!


所有人震惊地盯着她瞧。


这、这、这……哪像十七岁的姑娘啊!她打架逞威、枪箭两全的本事已经从皇城里传到大街上。


听说她三两下就把大块头的蒙古侍卫打倒在地,还谦逊地说抱歉,失手了!


听说她不管来挑战切磋的是平民还是皇子,一律来者不拒——除了摔交,因为据她讲是男人又不是香喷喷的、搂在一起在地上滚很没意思


听说……


呃,太多了,多到如雷贯耳,让生活循规蹈矩的禁城多了好些颜色


裕亲王对桑玛颇照顾,实在是他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位既非男也非女的小家伙……十七岁早该婚配了,可那头发……还是暂时先放在一边吧!



第二个拜见的是有些认识的:四贝勒。至于叫什么,对不住,不知道。


不过桑玛觉得应该见一下太子熟悉、熟悉——未来的皇帝叫乾隆还是什么的?唉,她绝对不是笨,而是根本是没读过啊!


桑玛见过四贝勒。


阿哥就是阿哥,还弄了啥贝什么的,害她记了一堆希奇古怪的称呼却差点搞错了高低。


行完讨人厌的古人跪拜礼仪,桑玛一见眼前的手抬起就爬起立直。


你还是这么精神。四贝勒略带笑意地说道。


但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势还是与亲王不一样。可能是年轻的缘故,这位皇子少了亲王那份岁月沉淀下来的沉稳。所以桑玛也就没产生什么敬畏或是崇拜的心情。不过总比经常找她打架的皇子要有架势些。


听说皇弟们经常去找你比试?


桑玛有点担心他的问话。那些小家伙们不担心,他们最多搞点事端,死不了人。但这些年纪大点、又不是很老的就不同了,尤其是私底下听说这一位四贝勒城府很深、不好应付。


这个……可能阿哥们觉得桑玛的力气不够大,很难真的伤到谁吧!


她继续略微低着头回答,对上对方的眼睛据说是无礼的举动,而随便对上皇帝的眼睛搞不好会杀头。虽然答的狗屁不通,也算表面上过得去……很难真的伤到是见鬼的话,她是被当作军官来训练的,学的东西可不是用来表演、而是真的杀人本事。


四贝勒轻哼一声,算是认同这表面文章。下去吧!以后努力当差……不太对,让个女人当军差也太好笑,但说伺候也更奇怪便是:呃,好好听话就是。


是!



* * *



听他们说,你被带去认主子了?


大皇子们不会来找不男不女的桑玛,小皇子们心思各异,但这个十六阿哥也许是年龄小的关系,对她是真的关心,感动得她倾囊相授。


可我还是不太明白什么旗子的。


十六阿哥嘻嘻一笑,打发走了随从,跟她细细讲起各旗的来历。


……镶白旗是皇阿玛亲领的,现在旗务都是裕王叔在管。地位不比正黄、镶黄两旗低。


阿玛?哦,是爹的意思,那皇阿玛就是皇帝了!桑玛点头。可为什么让我入什么旗呢?


小十六可爱的眼睛眨了眨,因为噶礼错参了李麟一本,所以让李麟入镶白旗算是优容;而你是他带来的,不但有功,而且也是土官家的后代,入镶白旗等于是收养你!


桑玛还是怔愣,但终于也是回过味来,哦,是抬高社会地位的意思啊!


社会地位是啥意思?小十六漂亮的脸蛋满是崇拜,这位姑姑好厉害,什么都懂,不但火器出众,就连洋人的音乐都会呢!


那……桑玛姑姑,你继续教我上次讲的那个……五线谱。皇阿玛说要我和洋教士们合奏。我正头疼着呢!


桑玛乐开。说实话,她不是很精通音乐,五线谱或是古曲谱其实都不通,但她总是听过军乐队的演奏,也摸过几把小提琴、敲过几记钢琴——不过都不成曲子而已——总比个古人要强不少吧!


来,我们继续来练这……帝王进行曲


为什么叫进行曲


因为它就叫进行曲


哦……


呵呵!看着这孩子就高兴。原因无他,就是一张小脸在所有的年轻贵族间数一数二的好看,嘴巴也甜,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叫她姑姑叫得可欢了!她龙桑玛何德何能,有这么俊俏的小辈啊!真是祖上积德,积德!


听说他的母亲可是位江南大美人,但因为出身不是旗子……呃,旗人,所以即使很受宠爱也封不了妃子——都是姨太太,还排什么等级!真是腐朽至极!


来!学完了这段谱子,我们练骑射去!保证你明年能跟十三、十四阿哥他们打成平手!


好呀!好呀!小家伙乐得在原地直蹦。恩,能不能带上四哥?


谁?桑玛吊起双眼,露出一个滑稽又严肃的表情,你说四贝勒?


带上他干吗?找骂?


恩!四哥很照顾我。


那你得趁四贝勒有空的时候说哦!


好!


小家伙真懂事,真有礼貌!桑玛忍不住亲亲他粉嫩的苹果脸蛋。


呵呵!小脸更粉嫩了!



6 心之乐


这人一旦社会地位变了,际遇似乎也变了。


桑玛没想过会亲身体验到两百多年前的京城市井生活。她本来是想出禁城买衣服的,却不知怎么的碰上最近找茬找得勤的十阿哥。小的皇子们出不了门,成了婚的在宫外有住处自然行动方便许多。


结果她就给拖进这栋三层的酒楼。


才三层楼啊!和当年跟着老爹去上海大世界和大新百货开眼界时所见识的红男绿女、歌舞升平相比,真是……乡下土包子!!


但食物却是不错的,比装腔作势的洋点心分量足,也更好吃。


嘿!只要不是从她可怜的瘦弱荷包里出钱,她是不会反对的!


十阿哥打的主意是拉这个小蛮夷上最贵的馆子出出丑,谁让自己老是败在她手下又发作不得。但他跟随从们没想到的是,这丫头吃东西、品茶点的本事居然令人吃惊!


怎么一个穷酸边陲出身的外族女娃娃,吃饭的姿态教养不比王府宫廷里出来的难看?


桑玛可不清楚出钱的老大是何龌龊心思,只管发挥在宴会上养成的习惯:动作要快,但得文雅;别人讲话的小小空挡,赶快塞了容易吃的肉和面点心,等大家闲话完了再用时开始品尝需要精挑细捡的大螃蟹!


螃蟹呦!上回吃螃蟹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离昆明千万里的南京还是什么地方……


用一根蟹脚,慢条斯理地挑了鲜嫩的蟹肉,闲闲地沾了美味酱汁调料,还不忘跟请客的大爷穷客气,摆明了就是:我是个穷酸,您老看着办吧!


我说,龙桑玛,你进宫那么久,有何遗憾之处啊?


十阿哥的本意肯定不会是好事,但桑玛倒是沉思片刻,道:那儿的人干净漂亮,特别是可以见到不少长得清秀可人的姑娘,可惜不够……不够妩媚多姿。


也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好菜好茶好点心吃多了,脑袋乐和地发晕,居然冒出这么不知轻重的话来。


十阿哥一愣,其他的更是瞪大了牛眼。


这群人都是二十不到的少年人,对女人的经验不多却兴致很高。一听桑玛似乎是行家的口吻,立刻来了趣味,忙问如何解释。


包括皇十子。


为什么?嘿!我看不出她们是杨柳腰还是水桶腰。而且各个的化妆都差不多,连眉毛嘴唇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你说,鹅蛋脸配弯弯的细眉毛还勉强,可这涂了厚厚白粉的苹果脸上来这么细细、短短的两根,不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了!


——”


有道理!……


哦?恩……


也对呵……


小年轻们想想也觉着有理,纷纷附议。


桑玛更是来了精神,开始大放厥词:


当年我家老爹追求的那些个小姐才叫美人哪!各个白里透着粉,娇里透着媚,即使叉腰骂人也别有一番风味……


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一股冷意从脊梁骨升起。桑玛对危险多少是有直觉的,回头——


齐整整三张由大到小的冷脸(和红脸)、六道视线,正紧盯着她张大的嘴巴!


完蛋了!


有个随从小子大概是贵族子弟,还直追问:讲下去啊!


桑玛连忙站起,然后施个巧劲,一脚将那小子坐的瓷墩踢开,再在他的后膝盖窝补上一记,大家一起见礼,谁也别吃亏。


十阿哥大咧咧的无所谓,只意思意思地给四贝勒行礼,另两位:十三阿哥和十六阿哥得给他见礼。


真烦哪!这个字。


桑玛眼珠子一扫,三楼雅座位子都空着。真是好大的派头啊!出了门还得清场子。


龙桑玛,你的见识可真多!


果然,难对付的是四贝勒。除了老大郡王和太子,他这位隐隐已经比他的三哥权势更大。桑玛对政治的敏感来自于老爹的惨痛经历,但她在这里永远是摆出一副傻大哈的模样——死在封建贵族官僚手里,那还不是太没面子了!她宁愿回去当个烈士!


启禀四贝勒,桑玛确实觉得这里姑娘们的衣服不能显示出腰身。尤其是像桑玛这样因为练习骑马射箭打枪的身材,穿上了特别的难看。也许大人们认为桑玛是因为头发的缘故不肯当什么女……女官的,其实这头发倒可以作假,但衣服不好看也是原因之一。恩,还有就是好些姑娘的化妆术惨不忍睹,真能把西施弄成东施,时间久了还弄坏了脸盘、以后就补救不回来了……恩,就这些吧。


讲这段长篇大论的时候,桑玛一直毕恭毕敬地垂手低头折腰,只这僵硬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


四贝勒居然一声不吭地听她发表高见,连个尊贵的冷哼都不给。让一心想维护她的可爱小十六阿哥眼中俱是担忧。


桑玛眼角扫到他的表情,于是给了个灿烂的笑容。


说完了?


是!


上菜。这位大老爷冲着呆站在楼梯口、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的掌柜道。


来了——”


桑玛瞅瞅几位皇子各异的表情,最后决定继续与螃蟹奋斗。


桑玛,你很会吃螃蟹啊?十六阿哥没事找话,想把这诡异的气氛扳转过来。


啊!对了!十六阿哥,您应该吃几个雄蟹,但不宜多吃。这是凉性的东西,吃多了寒气太重,所以一定要配上热性的姜……咝……


……这下,连十阿哥都说不出话来了。



几位爷,新近来了套卖唱的班子,要不……掌柜的讨好道。


叫上来吧!十阿哥在宫廷中是个不羁的样子,也不知他是真笨还是真聪明,总是以一副粗俗的表象去干些精明人做的事情,比方说不办多少事情、也不出多少风头。但他的日子过得惬意倒是真的!


一阵上楼梯的脚步嘈杂声,有些乱得古怪,像是刻意的……桑玛警觉心起。


一眼扫去,那几个大的都是平时锻炼有方的,不用操心。小家伙力气小、好奇心重,又是被小心捧着的小阿哥。算了,看着粉雕玉琢的孩子出事情,于心难忍啊!


十六阿哥,咱们换个位子吧,让桑玛也看看有没有天生丽质的美人。


小男孩在生活中绝对没有像桑玛这样口无遮拦又大方到不可思议的人物——而且还是个女的——居然相信了她胡编的借口,乖乖地坐到靠角落又不抵着柱子、屏风的座位上:那儿是个可进可退的地方。


其他几名皇子看向桑玛的眼中各自闪过些什么,却没人多说,只暗示随从们多加小心。


来的三男一女。女的唱,男的奏。他们做的是江湖生意,可寻不到这个年代艺人们的粗鄙与猥琐。


嗓子与曲子很不错,可惜桑玛听不大懂他们的方言小调。忍了会,在第一支歌一结束便跟他们打招呼:


嘿嘿!这位大叔,能让我试试您那把胡琴吗?可怜的她只懂两根弦、一把弓的二胡,只会几首熟烂的曲。这旧岁月又没二胡,真是憋闷啊!


中年人一愣,他没听过哪个穿着不错的年轻客人唤他大叔,还要拉胡琴。


嘿,来,来。我不是很熟悉这一类的,不过应该不会搞错。


桑玛一蹭过去,硬是把四个人分成两拨。卖艺者面面相觑,犹豫了会还是迷惑于她天真友善的笑容。


试了试弓弦,大概找出了感觉。咳,各位,这曲子没有名字,是个瞎子乞丐走东走西传的。


心里补上一句:要不是我,你们这些个古人是没耳福的!


短小的引子一晃而过后,上行、回旋,时而高亢、时而低泣。有人世的悲苦,也有对命运的不甘。


教她的人说,这曲子叫随心曲,最适宜一人在雪夜中泣诉。


桑玛却拉得不够专心。要不是非常熟练(因为也就熟这寥寥几首),她会奏得七零八落。


几名卖唱的更不专心,似乎只有那位姑娘在用心聆听。


其他人,麻木了吧!


——”仿佛是个暗号,桑玛就拉了三个小节就停下。


看来我技艺差劲,感动不了诸位音律高手。


在座的人像是突然惊醒。


中年大叔大掌一伸就要夺胡琴,小姑娘推到一边手里多了柄短剑,另两名男子也纷纷抽出短双刀和一把软剑。


琴里果然有文章!怪不得发出声音有些奇怪。


桑玛随手就将胡琴扔出三楼窗口,防身的尺长美制刺刀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皇子身边的随从侍卫不是等闲,可毕竟好日子过得多了,猛然之间反应不过来,有两个以文才和玩乐为主的已经见了红。


呛啷的冷兵器撞击声不绝于耳,还有机灵的随从向窗口大喊:有刺客!杀人啦!


一片大乱。


桑玛从没经历过刀子大战。刺刀平时更多的是用来攀登山岩和切割物品和肉块。要不是在布库的训练场里大加训练,难保不会一下子就打趴下。


可她还是应付得很吃力。


原来,自己的本事也不怎么样啊!


桑玛的左臂因为不熟练的阻挡而挨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忽略掉!因为这些侍卫不会来救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她双手持稳刀柄,采用武士刀的战法,将精制钢刀的最锋利处对上软剑靠近剑柄的地方,斩——不知道这年代的冶炼技术如何。


耳中传来可怕的金属碰擦声。


然后,软剑在刺刀的大力打击下断为两截。


战场上的形势变得对桑玛一方大大有利。敌手的兵器去掉一半,而闻声赶来的便装侍卫、士兵和将佐慢慢聚集。


中年人也见了伤,——”


要放虎归山?


互相看一眼:不行!


桑玛不确定自己的肉搏能对付厉害的武术,这回就当个缩头乌龟吧!倒是小十六阿哥临危不惧、居然还能操起凳子干革命,真真让人感动!


桑玛!小心!


一见来者不善,他们要从自己这个软肋下手打开个缺口,桑玛立即作出决定:保命第一,立功第二。


就势顺着桌子一个回旋腿,一脚踢在少女的手腕上。她的宝押对了,这姑娘工夫确实不如其他人,却偏偏是受保护的那一个。


对不住,不是她对妇孺下手,而是这妇孺有致命的危险啊!


一批虎狼侍卫趁着这当口冲上,见有危险的是几名皇子,自然加十倍的卖力。于是,除了一个男子逃脱,其他人都活捉。



好痛啊!


桑玛按住伤口上方的血管,龇牙咧嘴地抽气。


桑玛姑姑,痛不痛!


小十六眼泪汪汪地盯着她血淋淋的胳膊——连她自己也不想多看。


呃……不痛,没事!呵呵,死不了。


对着小孩子,她必须充大英雄,以作出优秀军人的榜样来。虽然她疼得已经快哭了。


我马上去叫太医!


对了!桑玛突然想起一件天大地大的事情:啊!十六阿哥,你们这的医生管不管用哪!


会不会因为医疗条件恶劣,害她感染死掉啊?!



7 若之芳


又一个秋天之后——


预备——”


举枪——”


瞄准——”


射击——”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小十六阿哥很快成了用枪好手。十岁的少年在吃得好、动得多的情况下长得很快,居然跟桑玛差不多高了。


自从酒楼行刺事件闹得轰轰烈烈之后,未分府封爵的阿哥几乎被禁足在宫廷中,直到去年才有所放松:他们都长高、长壮实了。


而桑玛自己也不想再碰上这种事情。虽说得到了金子赏赐,但也因此挨骂记过——对模范军人而言是很大的打击。还有更重要的就是:她不能忍受古人习以为常的肉刑!看过一回穷凶极恶的审讯之后,她拒绝再参与对敌人的审问。经过那样的折磨,人还算是个人吗?美国大兵对她说:善待战俘是国际通行标准,但鬼子兵却从没做过这样合乎常理的事情;人说古代儒家怎么、怎么讲究仁慈义理,可又为何对一个十五岁的姑娘用上惨无人道的酷刑?


那三个人,连同被全国缉拿后归案的第四人,在第二年的秋天被处死。桑玛根本没去看这个悲惨的热闹:这一切在新文学大师们的笔下已经得太多。而等她真的莫名到了清朝时才领悟到:这民主民生太早讲了是没用的。



……姑姑


——”要挨骂的。


桑玛,我们去骑马好不好?昨儿个十二哥向我挑战呢!


好!


好可爱的孩子!抱一把、偷偷捏两下……应该不会有人讲她非礼吧?


宫廷中的孩子缺乏亲情,甚至和自己的亲生父母也处得很糟。一来一往都是礼来礼去的,让人很难想象在这种家庭中有何可以称得上温柔的东西。所以十六阿哥很爱和桑玛在一起,因为他的母亲不会在一堆人面前亲他的脸,但桑玛会。


小男孩耳根发红。姑姑的关爱好直接啊!


那,桑玛,我找人寻了把胡琴,你能不能把上回那个随心曲再弹一遍?


行啊!


仔细地检查着枪膛的磨损情况。桑玛叹气。没机器设备,要弄这个膛线简直是折腾人,而说服工匠做火力大好多的火药更是困难——这古人的固步自封刚愎自用夜郎自大已经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了!


可不弄这个,她又受不了土得让人忍无可忍的鸟枪!


桑玛……我和你一起写字好不好?书里的一句红袖夜添香读来真真有味道……呃,桑玛的袖子不一定香,但力气肯定不小的。


你当我不识字?!


桑玛眉毛一挑,小十六阿哥就知道:糟了!火了!小家伙机灵,立即摆出屡试不爽的哀兵政策:


恩,皇阿玛说我要好好努力练字,可练字很枯燥……


桑玛也觉得有道理。


是呀!是呀!每次老爹要罚我,都叫我写毛笔字。那个苦啊!


老爹……有多久没想起他了?呜……


桑玛,十三哥也精通音律,我们到他宫里去喝茶谈乐理怎么样?他不喜欢看见桑玛一脸哀戚沉吟的样子。桑玛应该是英气十足的!


哦……可我只会胡琴。


呵呵,那就叫十三哥演奏!他对你的随心曲也是念念不忘。” [1]



* * *



最后,好好的小聚会成了中等聚会会。


十三阿哥成婚不久,但娶的只是侧室姨太太,还没得到爵位和独立的府邸,仍然住在皇子们住的边远地带。但好处就是可以闹得天翻地覆而不会惊动太多的人。


没有月下抚琴的雅致,但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对着一桌子精致的茶点,几名清秀的宫女来回走动添茶熏香。最最要紧的是:听皇帝的儿子给你弹唱古琴曲——


那个美!



渭城朝雨浥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


弄揉凝千缕,更洒遍客舍青青;


弄柔凝翠色,更洒遍客舍青青;


弄柔凝柳色新。


休烦恼!


劝君更进一杯酒,人生会少,富贵功名有定份。


休烦恼!


劝君更进一杯酒,旧游如梦,只恐怕西出阳关,


眼前无故人。


休烦恼!


劝君更进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眼前无故人。



桑玛不太懂这么古老的词,但可以品出其中的意味来。而席间的其他皇子贵戚不论懂多少,装风雅总是会的,何况他们的古文采个个比她的好!


十三阿哥目前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年轻皇子之一——如果将经常被检查功课当作是宠爱的表示的话,可总也比不闻不问的要强得多——书法、骑射和音律都是皇帝很欣赏的,十六小阿哥一心想学好、学精也是情有可原的。


十三阿哥,您能再弹一遍这首……阳关三叠吗?有些耳熟,又不大像,还是加深一下印象比较好。


好!


很好说话呢!


十三阿哥长相自然没有他的小弟弟俊俏,但毕竟出身不一样,这身气度也够瞧的。其他在座的桑玛只见过几个,四贝勒、八贝勒,九、十二和十四阿哥。至于闯祸最多的十阿哥……一边儿去!


八贝勒是唯一没有和桑玛过的,也只看看她,不对她低下的品级和高尚的地位发表任何异议。


倒是四贝勒横扫了她一眼。


扫就扫吧!


桑玛摸了摸胡琴的弦,这皇家弄来的东西就是好,怪不得袁世凯即使闹了个国际笑话也要搞这一套。


等那边古琴七根弦的三叠奏完了,桑玛这里也不多说、接茬开始拉起两根弦的三叠。


胡琴与二胡一样,声线缠绵、丝丝入扣,尤其适合奏出委婉的曲子,一声声仿佛能刺入人心的最柔软处。


这场聚会本来就是号召大家来听听打败刺客的新曲子,没成想变为桑玛改编古曲的个人表现大会。


这些大贵族们原本一致觉得胡琴只配演绎民间小调,不登大雅之堂。但等到一首随心曲五小节完整奏罢,不免动容。


罢,也只有胡琴似泣似诉,才能配得上这曲子。喜欢这把琴的话就送你。做东的十三阿哥轻叹。


多谢十三阿哥!桑玛百年不变、雷打不动的男子礼仪和头上的便帽,已经成了禁城中的一道风景。


想不到桑玛除了武艺过人,还精通音律,真是不简单。不明白状况的八贝勒道。


多谢八贝勒!桑玛继续单膝礼,大声接着说:但桑玛的武艺绝对无法用过人来形容,音律也谈不上精通。今天承蒙贝勒的夸奖,桑玛极其高兴却又非常惶恐,生怕高手们前来挑战露了短处。因此请您不要再在别的高人面前夸赞桑玛有任何过人或是高超之处。


桑玛知道:八贝勒十七岁就成为皇子中杰出的一个,如今又参与主管礼部的具体事务,是无数个兄弟权势仅次于太子的人物,得罪了可能会没命。


当然最最要命的是,皇帝让皇子们统领下五个颜色的旗子,而同席的四贝勒正是管她这种颜色的啦!万一他觉着她哪里说错了或是太放肆,会给她好看!


只不过,她的诚心实意让这位握有实权的皇子颇有些哭笑不得。


八哥,这是桑玛在谦虚。十四阿哥显然对于在一次次的比试中落败耿耿于怀,所以这几年在武技方面是非常努力的——桑玛当然是比他更努力!


不等其他几个交情好一点的皇子打圆场,桑玛先蹦起来:


十四阿哥不能因为我不肯比试摔交而生气啊!桑玛的力气本来就比您小,个子也没您高,比摔交肯定要输的,所以只能比拿手的枪了咯!可这要是打起仗来,您是那个扬名立万的将军,桑玛是躲在盾牌和马匹后面放冷枪的武士,这是不能比的嘛!……


越描越黑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十三阿哥转过头去偷着乐,一边打手势让宫女们送上补品粥点来搅乱场中的气氛。


果然,几个大的皇子只是轻扯嘴角,小的皇子呵呵笑过也就算了。


桑玛继续高高兴兴地享用她最喜爱的甜酪樱桃,顺便调戏宫女。谢谢漂亮的宫女姐姐。


送点心的宫女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地退下,让席上众人咳嗽的咳嗽、大笑的大笑。


桑玛,可惜了你又矮又瘦,不然就把这位漂亮姐姐赏给你了。九阿哥冷不丁又来这一下。


桑玛不男不女的扮相一直是皇城中的笑话,只是一般人不敢在枪箭和刀法均少有敌手的桑玛面前提——除了十六阿哥得给他们行礼请安的那些人,因为桑玛刚升为小十六的侍卫,只是在宫廷档案中她是个旗人女官。


谢谢九阿哥的夸奖。


桑玛也给他冷不丁来一下。要比厚脸皮的生存之道,大概全京城找不出几个能与她相比的了。从刚开始的逢听见就打架,到现在坦然自若地接受赞美,也算件真工夫。


你知道爷在夸你什么?九阿哥头一回一脚蹬回来。


喝!仗着大人们在就嚣张了不是?桑玛全面调动脸上的肌肉,给他一个超级灿烂的无辜笑容,连著了名的大眼睛也眯成一条细缝:


您是夸我长得俊!


几个桌子上一片狼籍。嘴里有东西的人下场都不太好看。


好了!九弟,再扯下去,她会说你的生发秘方没有用了。八贝勒来主持一下公道。


因为去年不知道这九阿哥打什么主意,弄了个极端苦的药方说是可以帮助桑玛长出一头漂亮的秀发——说实话,她的辫子之短也是名动禁城的,谁让头发怎么也不长呢——结果当然是一点用也没有,倒是桑玛跑去主子亲王府里哭诉,让九阿哥一举得了个欺负女孩子的臭名。


被大自己几级的兄长一说,存心找麻烦的九阿哥把话都咽了回去。


桑玛感激得冲着八贝勒直作揖。


一场古里古怪的音乐会到此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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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名扬天下的二胡绝唱二泉映月,这个雅致的名字是50年才有的,之前只是无名曲,也有说叫随心曲的。38年的时候也许都还没传到云南。这里纯粹是胡编乱造。



8 河之魂


这一年桑玛20岁。但头发不见长,面貌不见老,不,是成熟。


桑玛仍然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到了两百多年前的清朝。但她一向不是坐以待毙或是自怨自艾的人,所以在禁城中的日子不可谓不丰富。


龙佳·桑玛!


有!只是,这龙佳的姓氏好奇怪哪!


……一等侍卫佟玉柱盯了这个有名的男装女侍卫几眼。哼,还是脱不了外族的粗蛮影子啊!怪不得即便跟几位皇子打打闹闹关系不错,至今也捞不到一个府邸格格的位子。皇上阅黄河,十六阿哥随扈,你也跟着。


——”


身体力行的礼是不错,但……算了,佟玉柱懒得理会,甩甩袖子走了。


桑玛歪头想:能亲眼去看黄河啊,真是走运……


去看玛曲喽!



原来不是公差旅行!


当一脸菜色的河道总督接驾时,桑玛才知道,原来了不得的锦鸡补子的朝廷大吏,也有面无人色的。


刚修完一段堤坝险工的汉人张总督,明显是想在皇帝巡视的时候搞个光鲜的面子,于是日夜住在堤坝上的简易棚子里,既能亲自监督进度,又能留下勤奋能干的美名。


桑玛也只见过他几面,都是混在一大群官员里头的。她一身禁城的侍卫服能在外地畅通无阻,是件意外中的方便事情,可也注定了她在官僚们心中的地位:


一名侍卫。


当然她的身份还不至于成为大家拍马屁的对象,但受到的恭敬还是颇让人满意的。怪不得大家都喜欢当官、当大官呢!虽说压力庞大,可该舒心的时候还是很舒心的。



大堤上人来人往,工程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桑玛真正觉着康熙帝是个不错的皇帝,因为他不在意大家没有放下所有的工作趴在地上挣场面,而是非常高兴地看到属下官员们把国家大计放在迎来送往的前面——至于在他没见到的时候究竟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兴许他从小就满耳朵好听的,早对于虚的一套不屑一顾,问的问题常把习惯于抄写部下文字的官员们吓得满头大汗。



这就是黄河啊!


,黄河!
你记载着我们民族的年代
,
古往今来
,
在你的身边
兴起了多少英雄豪杰
!
……


千百万民族英雄,
为了保卫祖国
洒尽他们的热血
;
英雄的故事
,
像黄河怒涛
,
山岳般地壮烈!”[1]



桑玛轻声地、对着波光粼粼却凶险无比的地上河朗诵着。


像是回应她的激奋似的,河水突然掀起几个大浪,让离她很近的十六阿哥担忧地扯她的袖子。


出了什么事?



落水了……


危险……


不行哪……


桑玛就站在河堤上,离出事的地方非常近,近到她能看到一颗花白的脑袋在混黄的水里上下起伏。


不好!有位老人掉进黄河里了!


她可不是笨蛋,这样湍急的水流,盲目跳下去的话,自己水性再好也可能无法活着回来。


桑玛心里一紧,就看着人……她望进十六阿哥同样惊惧的眼。这个阿哥不同于一般的那些皇亲国戚呢!


十六阿哥!抓紧绳子!我的命就靠你了!


那是一段用来保护官员们的绳栏,被桑玛用力一扯竟然从竹竿子上松脱——也许是佛陀在帮忙吧!


未等十六阿哥问个明白,桑玛就抓住绳子的另一头,跳进和怒吼着的黄河水里!



和当年从怒江里救人一样的可怕,但人就是怎么回事,真的遇上出乎预料的危险,反而会忘记对死亡的恐惧,一意凭着本能办事。


落水的老头是河工,自然不是不识水的人。可一来体力不支,二来刚落水时吃了好几口水、已神志不分明,慌乱中一抓到桑玛的身体就死死拽住不放。


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淹死的!


万分情急之下,桑玛用牙齿咬着绳子,一手抓着老头的腰带,一手拿刺刀的柄敲他的指关节。


河水太急、太浑浊。


桑玛被呛了好几口水,腥浊的水灼痛了喉咙,火辣辣地痛。


但求生的意志远远超过了不适。


吐出一口混杂着血与不甘的河水,桑玛奋力抓着半昏迷的老头往岸边游去。


大约百来米……应该可以活着……猛然的,牙齿间感受到一股拉力。


有人来救了!


虽然隔着浪花与水气看不清楚,但桑玛是欣喜若狂的!


她赶紧腾出另一只手,将不够粗却是可以救命的绳子攥在手中,紧紧地。


呵呵!小十六阿哥,好样的!



* * *



岸边围了很多的人。


先不说在皇帝面前失足落水、下水救人的一连串事件。单就两个人能从水里活生生地爬上来,拍马屁的大臣们就很是高兴:又多了一样可以歌颂的材料!于是一群人忙着歌功颂德,却将被救者和救人者扔在一旁。


桑玛!桑玛!你还好吗?


……咳……咳、咳……呕……咳……


桑玛好不容易喘过气,将肚子里的脏水吐出不少。


这水可真脏啊!泥沙与不知道什么的腥气在嘴里弥散不去,让她实在忍不住而呕吐起来。


背后有人在不重不轻地拍打。


没事了,没事了!


吐完,擦掉一袖子的泪水……呸!袖子也是水湿的!


第一个入眼的是小十六阿哥的漂亮双眼,里头是满满的喜悦。桑玛!真高兴你没事!


桑玛觉得手不再颤抖的时候,从地上爬起,冲着他翘大拇指,十六阿哥,好样的!像个男子汉!


十六阿哥腼腆一笑,倒是很让人惊艳。


这个……拉你上来的是四哥。


哦?桑玛回头,见着很难应付的四贝勒居然半跪在泥地上。喝!刚才拍她的人是他呀!


桑玛乐呵呵地展开一个灿烂的笑脸,多谢四贝勒的救命大恩啊……对了,谁叫那不小心的老爷子过来感谢哪!


谢谢她啊,谢谢贝勒啊……反正总得表示一下吧!


这两天你就好好休息!别病了!四贝勒没注意到桑玛正在手忙脚乱地爬起,他的头转向康熙帝的方向——那边有动静——结果一掌下去正巧拍在了桑玛方才用力过度的肩关节上。


——”


好大的响动哪!


四贝勒愣愣地看着又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的英雄桑玛,一阵控制不住的笑意涌向喉头。包括周围的人——


哈……


哈哈……


哈哈哈……


……



此时的黄河堤工并无全国上下瞩目的大工程,这波涛汹涌的河水这几年也未泛滥。但河工毕竟干系到沿岸千万老百姓的生计,皇帝亲自看水文刻线也不为过。


黄河啊……


桑玛救的是个老河兵,不过没等到他表达感谢的意思、意思,大队人马就开拔回京。


桑玛悄悄问:为什么没看完就走了?


她还想瞧瞧黄河第一险工的花园口呢!那害得生灵涂炭的地方哪![2]


十六阿哥看了她一眼,目光中的老成与阴郁跟他的年纪极端不相符:桑玛,你只要吃好、睡好,过得舒心就行,有些事情就不要多问了。


而当桑玛偷看据说权力不小的四贝勒时,只见到一张忧国忧民的面容……这些年轻人,年纪轻轻就那么沉稳,怪不得能在二十郎当就当上大官呢!



大官小兵浩浩荡荡地通过直隶的地盘。


巡抚是汉人,叫李光地,一个既是从二品巡抚又是从一品尚书的奇怪的家伙——这古代的官职和品级实在太讨人厌了——听说很受赏识,却时不时挨骂。


李光地的名字她是一次在数学课听老师讲到的,是在科学与儒学碰撞的时候摇摆于皇帝的意思与纯儒家之间的矛盾人物。


这位李光地大人算学很好吗?她问道。


虽然十六阿哥已经对她各种奇怪的问题应对自如,可还是疑惑地望着她:他的算学肯定没有你好!


她可是他暗地里的师傅呢!要不是她挑灯夜战、死活补课,他会被皇阿玛骂为笨蛋的!


哦……


直隶……吏部、兵部的都换了……怎么听怎么像中央与军阀之间的什么什么……


桑玛别转头。对清朝少许的记忆中,这个康熙皇帝和乾隆皇帝都当到老死的,不怕!


悠悠然然地巡视、探望……呃,探裕亲王的病可不能悠然。这一位地位很高的亲王给她的印象非常好:没有让人厌恶的臭架子或是任何歧视的姿态,办的事情很仔细也挺体贴,是个不可多得的上司。


所以她在随行探望的时候非常规矩、恭谨,着实让旁观者惊掉了下巴。


初夏的时节,皇帝一边在亲王府里看望生病的兄长,一边连发诏书,对京畿的驻军将领进行总调动。


预防兵变嘛!


但有一天,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京城,乐得桑玛撒丫子颠颠地跑去打招呼。


李大人哪!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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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1939年才出的黄河大合唱的一段诵词。偶这里是胡扯。


[2] 老蒋炸了花园口(19386月初)后生灵涂炭的惨状,应该是滇缅公路快建成时的事情(当年8月就已通车;6月份不应该还在艰难地开山)。偶这里又是把时间顺序颠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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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琴瑟西东


她硬留他到掌灯时分。明知他明天要早早起,还是不管不顾地耍无赖——当然也是在他的纵容之下。若是其他女人,大概会被“冰封”上几个月,以惩罚其“不识好歹”。


他很不满她随时甩下他干“公事”,不过想必他不明白,她来自一个追求民主和独立的年代,最反感的就是妇道中所崇尚的没有主见、以男子为天的概念。


他的女人不少——虽说与他的父亲和兄弟们相比还是少的——所以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所在。


田地;


金钱;


政绩;


权力;


战争;


……


那些都是这时代的男子们得以在妻子儿女们面前高高在上的理由,因此他们断然不会将参与的权力让出来。


而她,是个异数,特异到别人无法打压、无法抹杀、无法漠视。


做这个时代的女人真是辛苦……不过那些女人们也许正嘲笑着她没有“依靠”,只能“可怜地”跟着低下的士兵们出生入死吧!所以他的妻妾们严格禁止女孩儿与她接近,就怕她灌输“不好的”想法,难以教养出没有意志的顺从女孩来。


“桑玛嬷嬷,额娘们叫我不要和你来往。”


弘历已经不止十岁了,不过还是个孩子就是。这让她想起初见十六阿哥的时候,那个小少年也是这个年岁。“那你阿玛说什么?”


“我没敢问阿玛。”


“哈哈呵……”桑玛笑开,“四阿哥,别对我说谎。”


“……阿玛让我跟你学学关心民生、不畏艰险……办事细致——”


“除了好话,还有别的吧?”


“……呃,说我大了,不该再跟着你……阿玛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嬷嬷?”他觉着很奇怪。


“意思是男女有别。以后你也不能随便去后院,得通禀了才能进。”


“额娘和福晋也是吗?”稚嫩的脸蛋皱了起来。


“你总得让她们有时间打扮一下呀,女人们都会在儿子面前有个好模样的。”


“桑玛嬷嬷也是吗?”


“……我又没儿子!何况你连我摔下马的样子都见过,又何必穷讲究!”


“哦!桑玛嬷嬷不打扮也很好看的!”


所以,孩子们的眼睛是雪亮的!


“呵呵,四阿哥,你真会说话!”心情大好地亲了他一口,满意地看着他迅速涨红了脸。“好了,要听打仗的故事吗?”


“要!要——”骑马打仗,多威风啊!他对惊心动魄的实战极有兴致,而对歌功颂德的神话也早没了胃口,只想听听最真实的一面。“十四叔打了胜仗回来,大家都围着他,好羡慕啊!”


“十四贝子又没见过战场上成百上千的死尸和伤员,有什么好羡慕的!倒是真正流血流汗流眼泪的将士们,在高原上冷得要命也没有足够的棉衣御寒,而拼死得来的功劳,又都算在那些什么事也不用做的宗室贵族老爷少爷们头上!这叫前线的将士们怎么不寒心?!”


也许说得过头了些,十四贝子对弹压青海蒙古各族、筹集部分军需物资颇有建树。但打仗的时候他可是在后方,南路大军的奇袭拉萨的胜果他也没什么份。


弘历又不是小孩子,自然明白她讲的是什么,默了会,才说:“不到实地去,还真的不知道呢,是不是,桑玛嬷嬷?”


“对啊!我不自己去藏区,还不晓得很多事情……我们今天讲飞夺三巴桥的战斗好不好?”


“好!”



* * *



有些俊美的人,一旦不再年轻就难以复见昔日风采;而有些人,即便上了年岁,还是雍容气度不减——八贝勒就是这样的类型。


讽刺的是,他跟他的四哥与十三弟、十六弟,正亲切谈笑,其乐融融,让人有着天家也重亲情的感觉——可惜是错觉。


那各自的眉眼深处,正是警惕与防备。



桑玛放下马车的帘子,学着一般有身价的妇女、不让人窥见真面目——这样严格的男女区分,倒是很适合眼下的场合。


一堆所谓的宗室贵戚齐聚,道行深的能把仇人演成亲人,道行浅的言语里就挟枪带棍的。相信即使如康熙帝本人也觉着不怎么舒服罢!


不想再继续参观下去,桑玛招呼车夫回山庄去。当然回去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车子重新翻修,免得下回被认出来。


一个看似稳定的局面,各方都处于短暂的平衡。但桑玛却加紧了手上的部署,连带着把和硕雍亲王胤禛也拉进来。


还有一年了……


很多时候,桑玛在思考康熙帝的想法。老人家的身体不错,时不时也召些低位阶的年轻嫔妾们伺寝,但不大像他登基的前二十年那样慷慨,基本上她们都没有封号、或是封号很低。


可还是有些信号的,比如很多应该重惩的贪污犯在交还了些钱财之后打发回原籍念书,或是弄去修订史书书库什么的,还有就是老皇帝开始关心每一个儿子、孙子。


大阿哥跟二阿哥仍然关得严严实实的,但有了病还是有太医去看望,生了孩子或死了老婆也有恩旨之类。当然他们都没有十三阿哥那样的待遇:十三阿哥的身体基本康复之后——即使没有全好,也得装出精神不错的样子——重新在畅春园出入,祭奠生母与清皇室的祖先,安排儿女的婚事,与皇父对诗论文甚至交流儿女经。


十三阿哥教女儿写字、教儿子骑射,是皇城中有了名的慈父,有时还带了最心爱的小女儿跑去皇父跟前献宝……让关心他的人欣然,反对他的人忌惮。


“十三阿哥真是疼女儿啊!”他的女儿是宗室中少有的娇养,倒不是娇生惯养,而是娇滴滴不怕生人不畏长辈,即使出了错也是小娃娃的错处,何况一个处处替女儿陪不是的“孝女”父亲经常让人哭笑不得。


桑玛跟漂亮的小娃娃——唐四娘生的——左亲右亲,直到小家伙又看上新的玩具——若兰为止。这人小鬼大的娃娃见到好看的女人就扑上去亲近……真不知是生错了性别还是大人们教育有偏差,总之……呃,还是挺可爱的……


“女儿就是生来疼的。”尤其是您这位不讲道理的姑奶奶大人在,小的敢对孩子不宠吗?不然说不定就女人和女儿一起被拐走了……就这点而言,他是第二可怜的皇阿哥,最可怜的自然是更加敢怒不敢言的雍亲王四哥。


“真是幸运的孩子。给您请安了。”桑玛望着远远的一大一小俩美人儿闹在一块,现在才想到向十三阿哥打了个千——她在外更加经常穿男装,以保持年轻俊美的样子。


“呵呵,桑玛,什么时候你这么有礼了?”


十三阿哥的眼中也都是真诚。有时她觉得也许这位未来极受宠的皇弟,也许真的是个名副其实的贤王……


“……桑玛?想什么那样出神?”千万不要是看上他了!千万不要!


“啊!桑玛在想,您还是好好保重身体,以便将来出力报效。”她含着深意道,不意外他微眯眼。那眸中闪着的,是精明。


“好,我明白!”他轻轻点头。“哪,有什么在下可以效劳的?”


“您,就这样,很好!”



70 怕春去


去年的正月里,皇四子和皇十二子奉旨去告祭永陵、福陵、昭陵;今年,他们两个是千叟宴的司仪。


桑玛与那位十二贝子胤祹没什么交集。印象中他是个比较安静本分的人。不过,身为皇帝的儿子,任何人也别想从权力的旋涡中跳出来——十二贝子与三王府、四王府、八贝勒府、十四贝子府来往都勤,让人很难弄清楚他的本意。


不过,随着康熙帝的年岁增大,年长皇子们的继位优势在迅速减低。大家的眼光开始盯向年轻的皇子们,而渐挑大梁的十二、十四贝子,甚至重回政治中心、还随驾巡幸京畿的十三阿哥,都成为瞩目的重心。


基本上,桑玛开始相信,在年轻的儿子们还无法摆脱年长的兄长和精明的大臣们影响的时分,老皇帝的继承人只有一个选择……


可问题是,她知道康熙只当了六十一年的皇帝,但她早忘了他是哪个月逝世的!


应该是夏天或者冬天。因为这两个季节是自然死亡的高发期,尤其是冬天,在饮食稍有过量又运动不足的时候,老年人极易发病。


也所以,她眼中的那个“合法继承人”被她搞得晕头转向,连带着穆铮甚至隆科多等人也没好日子过。


不能明着对他们讲皇上的大限到了——老人家正身体健着呢,每天指使着臣下跟儿子们干这个干那个。甚至还派了雍亲王、十三阿哥,和一堆八党、十四党的宗室去弄什么通州仓——其实这所谓的问题就是皇亲国戚们自己搞出来的,把帐簿上满满的粮仓搞成了大唱空城计的空房子。这事桑玛见得多了,可在还算清明的康熙朝,这是大大的漏洞丑闻。



胤禛又得罪了一批权贵,包括跟他一起去的人。以至于在去塞外的时候被其他人联手挤兑。


他的忧郁她看在眼里,只能用一切顺着他甚至惯着他来安慰。只是,当孤王的滋味想必非常难受吧!要换成十年前的他,早撂挑子或是不管不顾地整治大堆人去了。可眼下只能压着……


皇上看他的折子时没有说什么。这对亏空了国库接着亏空粮库的人来讲,既可能是坏的信号,也可能是好的信号。


“他们去找八贝勒和十二贝子说情。”她报告道。


八贝勒不是没有才干,也不会没有人品,坏就坏在他为了维持政治影响力,除了部分忠臣良将,还不得不用灰色的手法去拉拢一些不应当拉拢的人——要知道,既然这些人能被拉拢收买,就可能会出卖他!


因为,他的对手,是大清朝的皇帝,一个自废了最宠爱的太子之后,就密切监视重要位置上的权臣跟自己亲生儿子的老人!而这个老人,已经当了六十年的皇帝,什么没见识过、什么没经历过?!


四十岁的精明大臣儿子跟六十岁的精明皇帝老子……实力不在一个层次上。


“……去找吧!反正,亏空粮仓的人的名字一个没拉。”幸好隆科多在他的金援和极力“提醒”之下,没干令他为难的事情。但此人的操守……唉!不提了!


也因此他更加不能在地位乃至银钱上有任何差错。


别难过。”她亲了下他的唇角。“你的父亲都看着呢!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发现还有另一拨人在监视他们。”


“你说,可能是皇阿玛?”


“想不出还有谁有这个实力动用那么大内的粘杆侍卫。可他们的官味太重,反正我是很容易察觉出来的,也很容易避开。”


“希望如此……”谨慎小心了十几年,都已经成习惯了……可这样无法伸展的日子还有多久?


“快了,”她坐靠在他肩胛上。“你做的一切,上天的神佛和地上的人们都看着呢。”


“哼!……我没你想的那样了不起,桑玛。没有……”他抚着她看不出明显皱纹、也看不大出年纪的面庞。


英气的眉及熠熠神采的眸,挺秀的鼻和微微上翘的唇。想必女人们都想要她的这种得天独厚吧?!


他是受够了后院女人们越来越浓艳的妆,涂那么厚的粉、双颊和嘴唇弄得那样红,是不是太不端庄了些?真搞不懂她们的想法。


不过,桑玛的想法他很了解就是!她只是要实现“生前”的愿望,这样才“瞑目”。她说的话虽然很不吉利,但他还是可以体会到她期望见到一个没有战乱和饥饿的天下。


一个……天下!



* * *



五月,皇帝带着大队人马去热河。


桑玛突然就笃定起来。倒不是雍亲王胤禛随扈,而是她记起来康熙帝是病故于畅春园。


老年人的病因很多,而且一国领导人的身体状况和用药情况一般都是绝密,她只晓得康熙帝的心脏不好,那么情绪和气候的波动都可能是诱发血管出问题的引子。


就是冬天了!



胤禛一直在伴驾。他虽不大能理解桑玛的急噪是为哪般,但也同意她的顾虑:至少别不小心找了道,铸下愚蠢的大错。


因此他即使心有旁骛,还是谨慎说话、果决办事,哪怕很多对外接见的事情被抢走也不见半分懊恼,只在有空的时候端详边疆及邻近部落的地图、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以及在避暑山庄的御瓜圃和周围的试种田里跟一般的农人聊天。


这倒不是他天生平易近人,或是存心做给旁人看,而是有些事情官员们一个也无法了解——他们大多从小就不亲近田地,时间都花在念书上了,哪里有工夫下田耕作?!


只是,一场罕见的冰雹,将一批刚开始抽穗的稻打了个彻底。


随后的两天,他看到皇父时不时地在抚心口,就找来随行太医。[1]


“不碍事,朕只是心口泛疼。”康熙帝挥退了侍从,让他们到亭外候着。这个颇孝顺的儿子……他亲近得太少了!


父子两人的年纪加起来有一百多岁,可并排坐在亭内的檀香木地板上聊天的情景还从未有过。天家父子,能独处片刻工夫,已是罕有。


“那,皇阿玛得注意保暖,天气忽冷忽热或是雨前闷热,也容易犯心口疼。”桑玛讲的什么血管收缩、气压高低的,他不大明白,但她非常恳切地说这是西洋人的高级医术,他也就姑且听之,拣大家能明白的说。


六十八岁的康熙拍着四子的手道。儿子的年纪都这样了……他是老了啊!“知道!知道,你的孝心皇阿玛知道!不过,这些古里古怪的东西……是不是你府中的龙佳·桑玛讲的啊?”他记得这个名字,很久以前是个不幸被剃了发、误了嫁期的漂亮女娃娃。真得让人怀疑她能否活得下去。


“是!她就喜欢些西洋的或是奇巧的玩意。”他的神情没有一丝紧张,语气也无半分掩饰,“儿臣很乐意看到她开心的模样。”


“四阿哥,朕已经让她入了旗,就是为了给她一个身份。”


“是!儿臣提过好几回要娶她,可是,”他这时开始不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从容面孔,“她不肯,说是嫁过一回已经受够了,断不再嫁的。”


“她真的嫁过人啊。”


皇帝的语气不是疑问。他也不在意和盘托出。“她遇人不淑,即使嘴上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可疙瘩还是在的。”


儿子尽了心力,做父亲的也不好说什么。“好好照顾她……她没有孩子?”


“是。她说受过重伤,是她那个所谓的夫婿所为。”一盆脏水泼去。


“……查到了吗?”


“没有。”


老父亲信了。


等胤禛起身告退离开时,才惊觉背上的衣料已经湿透。原来,自己的举动也在父亲的“注意”之下!



-------------------------------------


[1] 康熙可能是心血管方面的疾病。情绪大的波动或是寒冷的天气会刺激血管收缩。康熙六十一年(农历)11月,老人家可能因为打猎时感冒加重了心脑血管方面的病情,造成脑梗塞而身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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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风云来去


京中,王公们正欢庆,争先恐后地向八贝勒和十四贝子献殷勤。


但暗波深潜。


天暖了。将士们期盼已久的厚赏并未下来,倒是几道军中人事命令相继颁布:


李麟,为陕西固原提督;岳钟琪,为四川提督;年羹尧,为四川陕西总督。


而抚远大将军十四贝子胤祯又被打发回西北,但这回不是去西宁老本营,而是去西宁后方和哈密前线之间的甘州(今张掖),像是被两个大张的钳子——四川和陕西——牢牢夹住。


这各党交织的局面,真不知是皇上圣明,还是年老无力整治所至。


朝中的局势再次陷入不明朗的旋涡中。而登基六十年、自古罕见的康熙帝,则更加热衷于扮演一个好父亲、好祖父的角色,每天花很多的时间与皇孙甚至皇孙女们相处,好一派皇家天伦乐!


而他和硕雍亲王,仍然作个对百官强硬、对农民怀柔的四阿哥,最多学会了将报喜的折子明着上、报忧的折子暗着上,拼凑出一个太平盛世的表面景象。


都是假的啊……



鼻间的清爽香气提醒着他眼下的所在。


这里是她在山庄里的秘密花园,地点僻静、守卫森严。里外两间屋子和中间夹着的小浴间,布置花费很少,但奇巧出新意,引来的一小方温泉水池壁上还有着特别调制的香料,借着温腾的水气柔柔地散发于整个空间。


清新宜人,如同屋子的主人。


闭着眼,听见哗哗的水声。然后,再次疑惑着她的来历……



桑玛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其他人没这胆子来撩母老虎的须——然后是一个人坐上藤椅的咯吱响动,然后是倒水、煮茶的动作声音。但她还是继续将头埋在水中,直到快窒息时才探出水面来换气。


权力游戏,她玩得真是越来越顺手,也令她越来越讨厌自己。


空气是满是抑郁,而非暧昧。


公私相处的时间都够久,光凭直觉就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好坏。


他也不怎么好过就是。四平八稳、文过饰非本就不是他的本性。但经年的管事皇子阿哥生涯,却又使他通透权力场的方方面面和人情世故。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无力感……


而,有朝一日他登上帝位,又如何去释放这种压抑呢?她很想亲眼看看——只希望他不会将自己当做飞鸟尽后的那张良弓。



斜开的窗格被小心地隙开一条缝,带走多余的水汽,透进光亮和微凉的风。


她终于决定离开温热的水——起身,不羞怯也不闪避,在他若有所思甚至有些心不在焉的注视下擦去发间和身上多余的水分。


肌肤在浸过天然温泉后光润如玉、滑不留手。套上最细致的紫花布裁制而成的收腰棉袍——没有开叉,只得做成褶皱大下摆——衣料与肌肤相互摩擦,有种奇异的感觉。


熬煮茶砖的温暖茶香与所熏的花香相融合,正与这暖暖的天气相符。


“这样的茶,与你平时喝的绿茶各有千秋吧?”她问。这可是高山特产的好茶,光是万里迢迢地运来就很珍贵了。


“品起来挺好。”他也开始喝上高原风味的浓茶,因为他发现这样小口、小口的抿呷动作,很适合思考。


“呵呵,就知道你会喜欢上的。”她低下头,主动吻他。他的嘴里是她最喜欢的茶香味,清爽明朗,与他越发内敛的表象相去甚远。


而他,则需要眼下温暖的安慰与鼓励,暂时不想去思考明天和明天的种种。



* * *



温暖,平和。小小的斗室却有着良好的通风和采光,以及巧思的布置,让人即使呆上一整天也不觉得难受。


此外,就是些个用料考究、制作精致的扬州菜——连带着他的口味也慢慢变得偏甜、偏淡、少油、少盐,府里的人还以为这他理佛理出的淡胃口……不过这样对身体不错。


他很少留上那么久——因为路程和时间的关系,有时也因为她根本就不在庄上。他心里有事,可不想说,那她就不问;而她也常会有不想跟他及任何人透露的事情。


“那个噶尔弼是怎么回事?年羹尧的信里讲了一堆,我却没明白。”


“……你知道我并不擅长收买眼线。”


“对。”她擅长跟踪和分析,却太正直,即便是杀人、也下手下得痛快利落。用心计不是她所长。


“可我在西藏的时候见到岳钟祺将军手下的一个千总,他是负责飞夺洛隆三巴桥的人,可他弟弟在那一役差点战死……他家就俩儿子,而且都在打仗……所以我就帮忙那个小伙子回京照顾老母亲……我是打了你的旗号找人办事去……所以他有什么消息都会写信给他弟转交。”她顿了顿,等他的反应。


他沉吟了会,想着她写下的战记中所描述的险关。“你做的没错。不过最好下回告诉我一声,可以想个周全些的名目。”


看来他没怎么生气。“噶尔弼不想去西藏,想托病不进藏。所以我把这消息给了年羹尧。”还是六百里急件送成都去,给年大总督一个好大的见面礼:延信已带了一帮宗室回京,从此年氏在西北就真的没有对手了——只除了甘肃的十四贝子。


“然后年羹尧就上折弹劾噶尔弼?”其实他有些怀疑这女人又做了什么手脚。不然狐假虎威惯了的她不可能那样小心翼翼地瞅他的反应。“噶尔弼算是老八的人……不过反正也闹不出什么来,你就不用担心了。”


“十四贝子那里你也不用多担心的。李麟的固原大营会看着,陕西都是他的旧部,加上年羹尧总揽川陕的军政大权,什么事也不会有。”


他突然抬起头来,盯了她一会。


“你防着十四弟会……”兵变?!会吗?!心中一个声音说会,另一个声音说不会。弄得他左右不决。


“我不知道大清朝怎么样。反正我是见多了政变兵变民变宫变的。我自己就碰上过好几回。” 而且自己的角色有保皇党也有革命党。“当然啦,皇上的教育那么好、那么严,应该不会有问题。”


望着她平常的神色,这样惊人的事情她居然很是平淡;然而像走个小后门帮人回京之类的,在她那倒成了大问题?!真是个矛盾的女人!


他伸出臂,而她很愉快地投向他。



午后,是暮春时节少见的雷雨。几声闷响过去,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在齐整的屋瓦上,和开始展现墨绿色的植物上。北方的气候毕竟与南方大不相同。在长江以南,即使隆冬也到处可见绿色,虽黯了些、却远好过北方的枯黄萧索……


桑玛掀开厚实的布制帘子,透过软榻旁的小窗望着外头的一小片玫瑰院。


窗,是玻璃制成。一尺来长、半尺多宽的一块下脚料,居然要大把的钱外加人情,委实让人火大得很。


“你这窗子特别。”某人也从午后小憩中懒懒起身。


很久未有过这样的平静安闲!似乎自打她离京赴军前到现在,他的日子大多是瞎忙乎、瞎操心,有时几乎快压制不住暴躁的情绪。


而她,就有这本事让他平静——哪怕是又好气又好笑的平静。


“就这一小块东西,居然要十两银子!”她努力地无视于沿着腕间慢慢向宽袖审处抚上来的贼手,开始抱怨着,“还得赔上一堆好话,也太黑了点!”


“呵呵,是呀!”这本来就是皇家专用,她这才是黑好不好!从钟表到巧克力,从望远镜到玻璃窗,这女人还总是挑贵的。“谁让让你尽喜欢这些玩意来着。”


他的指掌,骨节分明、温暖干燥,与之交握着能有强大的安全感。因此她常半推半就地跟他嬉闹。而只有这个时候的他,显得年轻又活泼些。阴沉冷峻的造型也真的不大适合他就是。


“放下帘子。别让人看见了。”他一边寻着她的唇一边道。


这透明的洋玻璃,照明是好,但却给人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好吧!放下其实根本不会走失“秘密”的一小角布帘,她反转身,迎向他的啄吻。



------------------------------------


狂想——给四爷调的一款香水:


清爽木质香调


前味:橡苔、佛手柑、豆蔻、丁香、薰衣草、罗勒


中味:松木、琥珀木、薄荷、鳶尾草、风信子


后味:琥珀、熏木、綠茶、白麝香、檀香、柏木


参考:Kenzo竹子男士香水;Davidoff冷泉男士香水;以及Dupont、Hermes的木质香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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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若昼若晦


桑玛没再见到过十四贝子胤祯——她也是特意避开的——但她有一半的人手在盯着他,另一半人盯着成都的年羹尧。


相对而言,在诸皇子阿哥中——当然除了四阿哥——她对十四阿哥还是比较欣赏的:他肯跑来青海这荒凉的地方、一呆经年,算是少见的能吃苦。


但,皇位不会是他的!


当然,底下的将士们并不大清楚皇族们心中转的弯弯道,大家只是单纯地庆幸又能活过一场战斗。


“龙佳侍卫,干得不错哪!”


岳钟琪不过三十来岁,不过他只用了几天就平里塘、抓叛逆,麾下军人几乎没有损失,这本身就足以成为军中的传奇:士兵们都想跟随一位能带着自己在战场上活命的将领,因此即使这些人马并非他的四川旧部,仍然对他非常忠诚。


“哪里!若不是您控制了巴塘和里塘一线,他们要多来个一千人,我们就完了。归根到底,这些人见识过大清的军力,心有余悸,才一吓就跑。”


她讲的也过分谦逊了,不过双方都不在意就是。功劳名分已定,然后就是下一步的战略。


“……奇袭拉萨?!”桑玛眯起眼。


“拿下墨竹工卡!那里守军应该不会超过五千!且不少是藏兵,有了达赖和赶跑大策零的大名义,一般都会归顺,那余下的敌人就能不战而溃之!然后,强渡噶尔招木伦河——直取拉萨!”[1]


岳钟琪毕竟在四川多年,对藏区地理了如指掌。这也是年羹尧拿了顶戴去大力推荐的原因之一;而另一个原因就是他的作战手法灵活,向来不会按部就班。现在的战法,他甚至还没跟主帅商议过。“……呵,有了奇功,哪个主帅会多话!”


“那里的呼图克图活佛是章嘉活佛的弟子,曾觐见过皇上。”中路大军中的后藏贵族将领达克咱这样提议。他的汉话不是很流利,但有桑玛在旁翻译。


“哦——那就可以招降?”


“应该可以!请让我去试试!”


“好!事成,我拼着也要在奏章里写上你的大名!”


“……”


于是桑玛眼睁睁地目送着一支三千人的藏、汉骑兵抄险路直扑墨竹工卡。


而她的任务是:保护达赖!


……真无聊……


“老大,还跟着他们打不?”四野经过她的严厉训练,已是火枪好手,头一回上战场又碰上还算轻松的胜仗,自然特别兴奋。


“不打了。”


“什么?”


“我们得一路跟着大军,慢悠悠地‘逛’进拉萨!”这兵力完全不对等,纯粹是一边倒,还打什么呀?!



* * *



桑玛是知道:里塘可能世界上最高的小城。往东南,经茶马古道可至云南,如果她没记错,幼年时曾经跟随马帮走过那条山路;往东则是打箭炉大集市,及盛产美女与好茶的雅安,再过去便是天府成都;往东北可从青海入中原,只是路上一样的难走——中路大军正是惊这条路,吸引准部大策零军的主力。[2]


里塘至巴塘多为平原草甸,还有罕见的温泉区,可毕竟太高了。不少初到高原的清兵都无法忍受稀薄的空气和寒冷的气候,但在长官们严厉的督促下还是艰难地跟随着,倒是硬着头皮经过了些日子、大多数居然能适应下来,只战斗力大大降低。


嘴巴张大呼吸会喉咙疼,不张嘴巴又有些喘不过气。


于是后藏的士兵们临时成了护卫军的“主力”。


可也仅仅是两三天的时间。不久后,传令兵来到——


拉萨已定,请达赖入藏!


“真快啊!”不少藏将感叹着。


“毕竟是大清皇帝的士兵。”


“……”


“……”


桑玛从军的抗战岁月里,早听惯了己方军人感叹不如强悍不如日军、装备不如美军之类,直至抗战结束,大家始终不觉得自己打得多好,只觉艰辛、困难、悲壮……可如今听他族的将士称赞着“祖国”的军人,心中即愉快又怪异。


这大清,难道已经成了自己的祖国?



“胜利了,为何还是茫然?”


少年达赖格桑嘉措平静问道。他与桑玛一样、坐于高地,俯瞰平静的草甸和清澈的溪流,仰望仿佛伸手可及的蓝天与白云。


这里是最靠近天堂的地方,可惜不能解答所有人的疑问。


“我出生于另一个遥远的时间。而,当我从白云深处摔落到地面的时候,我来到了这个地方。”委实太过匪夷所思的经历,让桑玛完全不知道怎样解释,突然间就将实情全部说了出来:


“我是两百多年以后才出生的人。在我成长的时代,这片土地、以及整个中原都陷于战火,外洋的敌人非常凶悍而残忍,我们历经八年、战死几百万人,才保住了自己的国家。


“可是,外敌一旦失败,内战又开始。我的新婚丈夫为了他的……主君能顺利铲除我的养父的势力,要将我杀死。


“但我没有死。当我睁开眼的时候,见到了……仓央嘉措活佛。他说……回来就好。”


桑玛简洁地讲述着,格桑嘉措静静地听着。


“现在我居然觉得,自己生来就应该活在这个年代、这片土地,并且为这片土地将来的君王效力,和他……”恋爱。不过这个词还是被她吞下肚中,只比划了几下,还是没有讲出口。


“你可有后悔?”


“什么?”


“后悔到‘这个’世界?”


“不,不后悔。”


“一个世界抛弃了你,自会有另一个世界来接纳你。”没有惊异,没有害怕,他只是平静地望着她。


“……谢谢。”可她还是不信宗教。这大概就叫……顽固不化吧!



* * *



在拉哩的李麟又恢复到那个温和将领的角色。不锋芒毕露,也不会显得鲁钝。


不是他太懂得韬光养晦,而是因为军中来占一份功劳的老爷跟公子哥们太多、太多了,一着不慎可能会被记恨,那前头所有的铁血功劳都会被支颠倒是非的笔杆子给抹杀、还连累了麾下的弟兄,得不偿失。因此即便有士兵气得找他告状,他总是好声好气地拦下。


桑玛只是看着。


大量有用的和没有用的情报在她手中汇集。跟十四贝子走得近的宗室、将领和官吏,跟年羹尧来往密切的人物,他们同京城的何人频繁通信……政治变局在慢慢清晰。


李麟送完达赖不久,京里传来个不特别重要的消息:和硕雍亲王的侧妃年氏又诞下一皇孙。



--------------------------------


[1] 墨竹工卡可以说是拉萨的东大门,等于是断了大策零的后路。


[2] 自打箭炉出口至藏,计程不及5000里,成都至打箭炉计865里,由炉至藏计4780里,共程5645里,计100站。西宁入藏73站,5000余里。昆明至瓦合塘59站,3800里。



66 若秦若勇


他又有了个儿子。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桑玛本来连头都没抬。


也许是麻木了,也许是根本不关心,也许……也许是也许吧!但如果他没有不停地生孩子,既会得罪妻子母家的人,也将招人非议。总之,坐到那个一般人都艳羡着的高位上,日子也不好过。


可她突然就想起了年羹尧往京里派的几拨人,其中有两拨被她的手下跟丢了,而追到京城时人家已经在吃喝嫖毒地玩开,再让京中的穆铮探出消息来很吃力。这是她工作的失误,要是在军统里,不挨批才奇怪……不,那个世界已经与她无干系,内战谁胜谁负的她也不再关心:反正横竖都是中国人夺得权力。


几次到手的圆明园的来信很简要:注意身体、多吃补品……但提到的几样滋补品正是四川和青海的特产。


得空带写人参果回京是多派人手去青海的意思,订一些花锦则是盯紧川中的意思。基本上,通信的语言不脱旗主和亲信奴才的味道、抓不出把柄,但深意自知。


是不是改回京了?


当李麟被升为固原提督的时候,桑玛回了京。李将军会有个安稳的地位,她清楚。不过——


“您只须按照大清皇上的意思做,绝对不结宗室朋党就是。”她这样对欲言又止的李麟道。


“桑玛……多谢了!”


李麟也不知道什么可以问,什么不可以问。但他至少非常清楚一点,就是桑玛的背景绝不仅仅是一名皇子管事,而且也绝不是八贝勒或是十四贝子大将军王的属下。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也怕引火上身:那一位王爷若是落败……李家亲族那么多口人可就全搭上了;如果他站到另两边而这位却胜出,也是一样的后景凄惨就是。


“您就不必多担心了,我不过是沾了老朋友的光亲近达赖祈福的,哪有什么其他的想头呢!”桑玛轻轻巧巧为他解围。


“那……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桑玛抱拳。



“老大,真的不去布达拉宫看达赖坐床?”四野是新鲜,倒非真的信徒。


“你我都没资格进去,又何必看这热闹。”


“您应该可以混进去的呀!”老大不是很景仰什么活佛的吗?虽然他不明白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能给千千万万人带来福祉?很奇怪的信仰。


“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 * *



桑玛这次是动用了平时舍不得的信鸽,给北京城的穆铮捎去一份颇为奇特的清单;而穆铮也痛快,立刻备好了用四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她手上——此时她已在成都郊外。


铺子里定制的雅致合身骑装,还有满、汉族生了儿子送给亲家的小物件。后者都是常见的东西,常见到不像是王府出来的东西,但若是远从京城带来,就显得意味不同了。


“年主子诞下了小阿哥,我这做旗下奴才的就顺便捎带了来给年督标。”


年羹尧不过四十刚出头,却已是做了十来年的大员,虽从未跟眼前这个“龙佳管事”打过交道,但总是听到些暧昧传闻。因此还算礼数周全、态度诚恳,找不出什么差错来。


“龙佳管事一路上颠簸辛苦……可曾在四川境内遇上什么麻烦?”他只是疑惑:她到底什么来头?谜样的年纪,不惊不乍不卑不亢的姿态,实在是女人中罕见。而她的这次登门,难道就为了这么点点小事?


年羹尧评估她的时候,桑玛也在暗中较劲。她在资历、经历上并不输此公多少,可终究是没有那种号令万人的魄力,还是在气势上稍逊一筹。不过她有她的办法,就是耍点小女人的手腕来撑场子。


“哪会!这盗匪遇上我是他们倒霉,谁打劫谁也难说。不过这一路上行来,除了路途长些,倒真是没碰上什么事儿。看来年督标治理西川的成绩有目共睹,皇上的破格擢升确实让人找不出把柄啊!”


然后她就絮絮叨叨地讲起此行的其他目的。“……您也知道王爷挑剔,用的香料也是选了又选的,所以我干脆自己来一趟四川,听说打箭炉是这些货品的集散地,可又怕被那些个番人给欺了不说、办砸了差事可就大了……”


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明白了,对方是要他帮忙采办。行!“要不这样,我谴几个精干又会方言番语的人陪了管事去打箭炉?”


“哎呀!这样甚好!好极了!”


好极了呀!他真是“精明”哪!他们年氏一族,可惜,年家再洗脱,也逃不开四王府的影子!


* * *



她回来了。


去过十三阿哥府送去不少药材,还将一名妾室拉去逛街——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去过十六阿哥府将一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什么方姑娘带走——听说连招呼都不打,却能让十六弟无言以对。


甚至还捧了大把“孝敬”去过圆明园的后院——但孝敬的东西都是四川的年羹尧出的钱,因为年氏难得地来了封长篇的请安信;她还顺带拐到手大笔脂粉衣帛香露甚至翡翠首饰的生意……


以及一本厚厚的文书,让人心惊于她敏锐的洞察力。


还有就是其他探子侍卫陆续回报的种种“战绩”:她居然跑去指挥打仗!嫌活得太长是不是?!


……可是,她就是不来见他!


他到底干了什么让她给自己脸子看?


呵,不过,他又不是没有办法让她自己笑眯眯地到府里“拜见”——她不喜欢圆明园,那他就去旧府,哪怕八贝勒的府邸就在邻近。反正这女人有的是令大家瞠目结舌的法子,他根本不必担心。



* * *



桑玛惊讶地望着四野。“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个……嘿嘿,老大,诗诗也不太敢理我。王爷府里特别讲规矩,她不敢正大光明地跟我来往。”


家丁和侍女?


桑玛从来没有什么门户之见,不过这两个人也算门当户对,家庭学历经济地位相当,还颇有点地下情之类的……唉,她在想什么呀!这年月自然讲的是出身和外表,哪有什么自由恋爱。不过,诗诗是钱氏格格的丫头,这手续上有些麻烦就是。


“她可是签卖身契的?”那个简单,花钱就行。


“不是吧……好像是什么包衣的……”四野对这类外族的户籍制度从来就不关心,可现在就碰上麻烦了。不知临时抱佛脚成不成。


也一样的麻烦。问题是四野不是旗人,又问题是人家姑娘是个皇子妾室的使唤人,一个弄不好反会搞砸。


麻烦!麻烦!


唉……只能找“他”帮忙了。



67 若鼓若芭


仪容完美——侍卫男装,也没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区别;笑容完美——柔柔的甚至带些谄媚,假得不像她龙桑玛的作风……而且先去左拜访右请安,让他空等了一个时辰不止!


她一定有气,却找不到借口发作,只好由他当这个出气筒了……堂堂和硕雍亲王,居然也成了个小女人的出气筒!


不过她所用的香料却是真实、熟悉的、优雅的——呵呵!她,终究还是她呀!


“给王爷请安。”


“什么时候改了性子了!”谴走其他人,只留下跟她最熟、嘴巴也最紧。比如,当她卸下虚伪面具时后的懒散和无礼——



“闫公公,有吃的喝的吗?”一屁股摊倒在椅子里。今天似乎有些活动过度了——当然她是存心的。唉!她是不是老了?但脸上还是没啥可恶的皱纹之类的来昭示:人类还有年纪大了这码子事呀!


“有!有!马上给管事您拿来!”在王爷大人的强烈“暗示”之下,随身太监立刻识相走人。


自动自发地给自己倒茶水——这要是旁的人,哪怕是比管事高上几级的,比方说府里“格格”品级的侧室,都是不可想象的。而她龙佳·桑玛就敢干!


“这次有受伤吗?”沉寂了许久,他先开口。


“没呢!不过风吹日晒的,皮肤差了很多,回来的头等大事就是好好整治皮肤。”她向他“展示”了一下成果。“我刚刚才发现:这些膏脂居然跟等重的金子一样贵!怪不得前人要用‘民脂民膏’这样的词儿,原来真的确有其事!”


哭笑不得!她竟这样曲解……也算有点歪理就是。


“所以一直不肯来见我?”他问。


“那副又黑又粗的样子,见人不成了吓人了!”


“还以为你在生什么气。是不是你在前头打仗,我在京里享福,觉得碍眼了?”


“生气啊……这倒是有一些的!”继续找吃的,然后看见一个有点点眼熟的银色盒子,只不过大了一号。眼睛一亮,而鼻子也自发地嗅到熟悉的甜美气息……即使只有一丝丝,也或许知识幻觉。


“就知道你喜欢西洋的东西。”他无比肯定,因为关于这一点早就“拷问”过四野了。可那小子耳朵抓了半天,也讲不清楚她到底看不惯的是什么,真是让人着恼。


“是哦!不过这是不能加水又加糖的,不然容易发胖。”要知道,现在的体形可是她费了不少力气得来的。即使新送进他府里的秀女也少有能跟她比的。哼!便宜了你!


不懂得客气俩字怎么写的桑玛很惬意地取出一块半寸见方的黑色纯巧克力——品质真是好——往空中一扔,用嘴巴去接。


而旁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包括捧了大小碗盖进来的太监,那嘴巴张得足可以塞进两只鸡蛋。


“哟,闫公公,多谢了!”


满意地接手托盘,盘子底下塞过去一小片金叶子,然后使个眼色:还不快滚!


“是!是——奴才告退!”在活阎王和大老爷的双重欺压之下,中年太监几乎是爬出了偌大的房间。不过,嘿,这回真是赚到了!一两多金子呢!真希望那位据说枪法神准、杀人不眨眼的男装丽人多来几回、多给几片……



“这不是很苦吗?”为什么她的表情很愉快?


“苦中有甜,醇厚浓郁,如人生滋味。”似乎吃太快了,已经塞到第三块。这是外邦万里迢迢进贡给大清皇帝的敲门砖,这样的吃法好像有些浪费。不过当她见着他盯住自己的眼神时……嗯,有些得意。“你也试试。”


齿间咬着巧克力块,凑过去,和他密密地分享。


他为这不熟悉也不怎么喜欢的苦味微皱起眉。不过她的甜美弥补了这些。


真个是太久了!


“别气!……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你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可你也晓得,女人最怕老:老了就丑了,丑了就没人搭理了。你看,这里有了条细纹,都是这趟行程里现出来的……虽然挺后悔自己跑了去打仗,不过,”她东一棒西一槌,存心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在亲热上头。“这年大总督、平西大将军老爷的,不乖乖回来当您的门人了吗!呵呵,不论八贝勒还是十四贝子,一个都不会相信他!”


她的笑容很是恶意,话语也是毒辣。但他有些明白了,年家因为某些原因——咳,似乎,呃,大概……吧,跟他本人有关——深深地、得罪了她。而他这可怜的“姻亲”,也被一起算帐。


“你很清楚,年妃——”


“不用说,反正我不认为她的儿子能超过弘历,有这本事当皇帝!”


“……别这样说,皇阿玛还在,我……”可她为什么就这样坚信呢?现在连他都已经能多少放开了,认命了。他……已不再年轻,如果皇上真的选了十四弟,至少对母妃德娘娘是件好事——连他的生母都这样以为了,他还能说什么?!


“不许泄气!我还要粘杆侍卫领班的位子呢!虽然有些不妥……不过我死也要到乾清宫什么的地方去狠狠踩几脚!”


“……”这……难道就是她不懈努力的原因??



* * *



十四贝子回京了。


一般的平民只是单纯地高兴不会再有人死了,多数的一般官员也高兴不用再为庞大的军饷开支和积欠的财政漏洞而头疼。可权力旋涡中心的眼睛们却只盯着一个人的心思举动——康熙帝。


他的态度,就是全紫禁城的风向。这风怎么吹,大家就往哪边倒。


当然,也有当权的人不怎么在意的,那就是越发深沉的皇四子雍亲王胤禛——至少表面上如此。何况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忧思,扛不住巨额户银亏空和贵族压榨的高官们都来找他帮忙,“恳请”欠了国家银子的大老爷们多少能还回来点,好让他们发属下的月俸。


库房里官铸的银箱子不多了……每当皇帝要赏那些没功劳却占了好处的贵族时,他总是拉长了一张脸给老父亲看:虽然不能反对,但你也得知道底下人的难处!而老父亲有时会投来几许了解的目光,因为他隔十天就会报告一回实际还能发多少银钱、又有多少应该收的没有收到,而其中老爷子跟兄弟亲戚老奴才们的关系户头又有多少!


同样的,几个被巨额军供压得接近民变抱怨的西北、西南省份,特别是陕西,已经顶不住了!再向陕西要军粮,就真的过不下去了:要么官员没饭吃,要么百姓没饭吃,横竖都是要死要活。


皇上也明白那几个本就不富裕的省份的问题,但做皇帝的必须通盘考虑全局,最后的办法就是趁着入藏战争的不大不小的胜利,找个能收拾的人去收拾,这人就是年大总督——说是升迁,其实是麻烦中的麻烦。


也因此,年羹尧刚接到他可能被提为川陕总督的“内参消息”,立即派了两名亲信的传令兵星夜兼程赶来他的府中,而且是在掌灯十分硬扒开京中旧王府的大门。可谓十万火急——虽然气那混帐有事情了才想到找旧主解决,但也算是诚心诚意的罢!


他只是郁闷地做着应该做的事情,安慰那些快哭出来的办事人员,对付趾高气扬地觉得天下就是自己的那帮子朋党们……着实有力使不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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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发表于: 2006-02-23   
梵天最近的更新速度慢了好多!
铁四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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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天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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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表于: 2006-02-22   

64 若逐若澌


马都是上佳的青海骢。


一般的好马还真的不适应高原上稀薄的空气和艰苦的条件,也只有这种本土的马,驮力和速度都一般,但能在此地奔跑自如,是藏区军马的最佳选择。


“很多喇嘛和贵族都跟蒙古人打得火热,一直给哈密那边通风报信。只有堵住拉萨到哈密之间的通道,卡断大策零的粮道,这场战争我们就赢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跟随颇过阿里的罗鼐藏的小农奴主贵族,带着一小队本族的武士部下投奔清军后,经常与能讲一口藏语的桑玛聊天。


他迫切地想知道朝廷对西藏的藏蒙势力之间斗争的看法:如果仅仅是中立的话,藏区大权还是有可能继续被厄鲁特蒙古人控制;而控制了达赖与拉萨大权的蒙古人,自然可以凭借与大清多个省份接壤的优势,挟蒙、藏两族的兵马进犯大清!他不停地分析着藏区的政治势力。


桑玛不清楚他为何找上自己来讲。也许他跟其他贵族一样,在相对而言强大的蒙古骑兵面前势单力薄,只能寻求远在中原、但经济和军事实力远远超过蒙古的大清的支持。所谓“远交近攻”,即是如此。


“……皇帝陛下对我们那里的情况不了解。”


“这倒是。拉藏汗死了以后好几个月才知道消息,而且还是云南传过去的。”


“拉藏汗死了最好!居然让他的私生子坐床成为达赖,这样的事情居然也敢做!”[1]


“反正是死了。你也不必生气或是担心,皇上决心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成。那个不可一世的噶尔丹不就是皇上亲自征服的吗?”


“是啊!如果我们也有这样的君王多好!就不知道下一位中原的皇上怎么看待……”


“放心,皇上非常英明,他会选择一位最合适的勇士作继承人的。”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不过打通了藏兵的人脉,和喇嘛们的沟通突然就畅通起来。


这支卫队的清兵指挥是桑玛以前就认识的、李麟麾下的千总,姓杨,但他别说是藏文,连写起汉文来都是乱七八糟,这也是他始终只是个千总的原因之一吧!所以有的时候,整个队伍都是桑玛在指挥——士兵们对她的马上枪法与快刀都是很佩服的,也基本上不把她当成是不能上战场的女人。


久了,连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女人了!


这几天得空的时候,她在一一研究着京里送来的“包裹”。


有药,有金子银子宝石什么的,没看头。最后搞不好都得送出手去。


还有一个精致的小银盒子里装着的……啥?


是一股记忆深处的味道,浓郁、甜美、微苦。


把这个“西洋巧克力”的“食用”法扔在旁边,一块块地将久违了又久违了的美食直接往嘴巴里送。[2]


真是……久违了的滋味!



* * *



几名哨兵火烧火燎地冲回队伍,桑玛就知道出了麻烦。


“有敌兵!有敌兵!”


“住嘴!给我好好讲!”杨千总跟着李麟在军中多年,大小紧急状况见得多了,也稳得住局面。


“约有两千骑,距离大约五十里……”


桑玛迅速朝杨千总打个手势,比着藏兵那边;他点头,己方兵力不够是事实,但他已经做好藏兵一打就散的准备就是了。看来……是场血战啊!“弟兄们!人上马、刀出鞘!迎战!”


“准噶尔来袭!约有两千骑兵,距离大约五十里!”桑玛礼貌地“通报”着军情。


后藏骑兵们冷着面孔,上马、出刀……看着她。


“各位!达赖是藏区的活佛,不能让准噶尔操纵来统治藏民!”


这话听着顺耳!他们的几名指挥朝她挥手,居然自顾自地带了人马往清军的两翼而去!


这是支援还是打断清军阵形哪这是!


兵力分布不均、各自为营、不听统一调遣……怎么打啊!



另一头随行的十几个喇嘛更麻烦。他们只淡漠地看着士兵们来去,仿佛与己无干。


看来他们并不真的乐意接受大清皇帝的旨意。


无妨。


桑玛让人拿来一批后备的刀剑——只是比较凌乱,不是不能用:


“如果大清的士兵们都阵亡了,请你们好好保护达赖!”


桑玛只是关照着,并不指望他们加入那一边。而如果这些人胆敢将武器指向她们这边的话……别怪她们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之当作准噶尔部的喇嘛处置掉!



可——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伸到她的面前。


桑玛惊愕地望向那个有着一双温和灰眸的少年。


他只是朝她伸出手……


她下马,单膝跪地,解下腰间的倭刀递给他:“请您为我军的战士们祈祷。请……保重。”


喇嘛们也是第一回看到会向达赖低头致礼的清朝将士,眼中纷纷流露着各种情绪。


“我们会胜利的。”


这是桑玛首次听见格桑嘉措达赖的声音,干净清冽,完全不是一般的莽撞少年。


“借您的吉言!”


翻身上马,桑玛颇愉快地回本阵。


冷武器战法她是没有概念的,要靠千总去对付;但火枪可是她的拿手好戏!


“各位大哥兄弟,记得我们玩的那个‘对号入座’的法子吗?”


两名外委把总满头冷汗,到是火枪兵们都一丝不苟地等着指令。


“还是老规矩,二十人为一组,去那个小山头!”


天时地利人和,起码要占风向跟地形吧!



这次小规模的接触战,由火枪队先发制人——这是桑玛坚持的,且显然令骑兵们非常愉快。


二十人一组,一共五组人,每组每个人都有编号,大家也是各自瞄准敌方骑兵的先头,从右到左那么数过来,一、二、三、四……到二十。


这一组刚打完,立刻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第二组人。等第一组人装填好弹药时,也快轮到他们开枪了。


但这样做极具震撼力。枪手们虽然不是百发百中,可也每一轮都能放倒近十骑的人和马,且看上去仿佛清军有一支强大的火器部队,完全不给喘息和调整队形的间隙。


当大家都上了两次场的时候,准部的突袭部队开始崩溃。


生怕被抢了功劳的杨千总立即叫桑玛他们停止射击,绿营骑兵高高兴兴地趁敌人们的耳朵和胆量尚未恢复的时候,风风火火地冲去。


而藏兵们一看大清的士兵把准部的军队冲击不像样子,也叫嚣着冲入阵中想分一杯羹。


接着就是血腥混战。


基本上,火枪队的百来号人没有伤亡,因为对方要从下往上,又非顺风,很难以弓箭还击——远途奔驰而来的准部兵马不可能带着笨重的弩或是其他分量太多的武器。骑兵贵在速度,带的东西越多、战斗力就越低。



桑玛对掠夺和屠杀的游戏没有兴趣。这边却是急得跳脚。


大家根本就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后援人马,就将所有的兵力投入一场混战。这要来一支奇兵,哪怕只有三百,就能将达赖抢走……


“刀枪都备好,保护达赖!”


百人的小战队还是挺听她的号令的。反正他们的首功已经有了,到后方观望何乐而不为?!


“不到一千人打推两倍之敌,斩三百以上的敌兵,上功啊!”一名把总撸着小胡子直乐。


“可若是准部有一支千人……不,五百人的援军就完了。”桑玛有些恶意道。


但她派出去的几名哨兵跑出去约有十里地也不见敌影,而眼前的敌军已开始溃退。小胜一场是必然的。


“穷寇莫追!”


杨千总毕竟有经验,一见功劳簿子上少不了己军的一笔,立马收兵。


他一来怕有埋伏,二来感觉兵力不足,所以立即派了传令兵分头紧急通报中路大军的延信将军和南路的副将岳钟琪、及后方的十四贝子胤祯、四川总督年羹尧。最重要的是,怕功劳被吃了!他还将军报中大力赞扬藏军“英勇”战绩的文字念给后藏将领们听——当然是由桑玛稍稍添油加醋的翻译。


清军的伤亡未过百,自然是军报上如此讲,因为轻伤统统不算“伤”兵。


皆大欢喜。



---------------------------------


[1] 拉藏汗是硕特部蒙古汗王,自然受后藏农奴主贵族的讨厌。立私生子伊西嘉措为达赖的说法可能缺乏实据,只是考证,但那个伊西嘉措确实被废了是真,而且他从未被平反过。



[2] 最早的巧克力的记载是见于康熙朝。当然是洋教士的礼物,头一回是150块巧克力,不过是加水加糖……但在当时,不论东方还是西方,巧克力都是很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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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天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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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63 若骖若靳


皇上敕封了被青海、蒙古和西藏各地都拥立的新达赖之后,就是大军开拔的时候。


“此可谓师出有名、人心所向。”李麟望着黑压压一片虔诚的欢送人群,颇为感慨。


“黄教信徒自然是将达赖奉为神的。朝廷此举得既能民心、也能有名目,十分的英明!”桑玛仍然以他随从“家人”的名义混入军队。不过这次她带来的人,有她自己亲自选的手下,也有穆铮送来的三名侍卫亲兵,分布在各地各不互属。


她通藏、汉语,也学了不少蒙语和满语——她似乎挺有语言天分的——自然以一个吃空饷的身份待在老熟人旁边,相互照应。


更令她感兴趣的是少年的格桑嘉措,仓央嘉措的转世。[1]


传说这位观音转世的少年三个月大的时候便能双手合十膜拜。再联系到仓央嘉措的遗言,因此该传说一出、教徒们全部归顺。但他现在在闭关修行,坐床之后还将以班禅额尔德尼为上师、进一步学习佛法。


可,里塘的格桑嘉措、真的是那个忧郁青年灵魂的转世吗?


她不确定,当然也懒得去深究便是。



还没入夏,但已是必须进军的时节。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尚未离开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弥勒寺(塔尔寺),岳钟琪为副将的南路大军已经出发了。


而固山十四贝子、大将军王胤祯的行营也搬至通天河一带,算是正式将大清的铁骑插入厄鲁特境内;且,他打着代表天子的正黄旗,无疑可以直接号令扎萨克兵马、跟青海亲王平起平坐、并节制各台吉。原先的西宁大营却由平郡王坐镇驻防。


只是大清的将领们各自为政。


延信自不用说,他是宗室平逆将军,所率一万余满汉军、及蒙古部所组成的中路军比李麟他们早走一步,但沿途声势庞大是为引来大策零部主力的注意,估计在青海境内不会有阻挡。一旦入了藏,大概除了请求支援的军报外,不可能在战时及时听从后方千里之外的调派。


定西将军噶尔弼是辅佐年羹尧的南路军实际统帅,其军需后备全部由年总督负责,副将又是年羹尧大力举荐的四川旧部岳钟琪,兵马则是四川、云南、江苏、浙江和土司军队组成,成分复杂却是战力最强的部队。


此二路军马分头入藏,皇上及兵部替他们预定于拉哩、或者进一步在拉萨会师。


北路大军则是为牵制策妄部人马、不让其再入藏,其战略已由皇上定好,基本上不归抚远大将军所节制。[2]


“这仗本身不用打。”李麟几十年的行伍生涯,稍稍一思索即可得出结论。“凶险之处,一是军情不明、消息不通,二是怕被断了粮道、不战而败。因此惟有引敌速战……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


“李将军,您看岳副将那边有无麻烦?”


“南路军就靠他打实仗:胜了、将军统兵有功,败了、他就得被弹劾。若是大败,只能像额伦特那样战死谢罪。”李麟淡然地讲着生死要紧的事情,脸上却只有麻木,无其他任何情绪。


桑玛也只是点点头。“古今战事,都一样!当年的飞将军,既是如此哪”


“哈,不谈这些了!”李麟宦海沉浮几度,自是很清楚桑玛的背景来头跟此行的目的,但他不多问也不多说,颇为谨慎地与她相处。“如何,见到这位达赖了吗?”


他是为自己的身家着想;而她,没有身家要顾,当然是义无返顾、奋勇直前!


“没有。那么一大群喇嘛紧紧围在他身边、密不透风,像是怕活佛被大清抢走似的。我挤这热闹作甚!何况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又能有多少法力?”其实她是怕见到那个众人视若珍宝的少年时,想起另一位被否定了的达赖……


“桑玛,你可想去缅怀故人一回?”


“哦?怎讲?”


“新的达赖想回家乡里塘去看看,你随着我的队伍一块去护卫,如何?”


“要绕道,延信将军能同意吗?”


“不同意也得同意。这位达赖是我军入藏的大名义,比军需粮草还要重要!”有被承认的真达赖在,信奉活佛的藏民都会站在他们这边!


里塘距离打箭炉近六百里路——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那里还在准、藏混杂军队的控制之下![3]



* * *



李麟直接指挥的属下一大半为陕西带来的汉军骑兵和火器营的战士,此外就是后藏来归的一批反大策凌的藏兵。


藏兵大多是冲着收复原有的土地财产和地位而来,且个个乐意担当护送达赖入布达拉宫的“重任”——那可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哪!


汉军士们多数不信喇嘛教,但对于佛家高僧还是很尊敬的。因此只认军令的士兵们与只有神佛的喇嘛们相处愉快,谁也不扎谁的眼。


桑玛袋子里有两块牌子。一个是安定门的侍卫牌子,一个是打年羹尧那里冒领的、能在四川境内通行无阻的路牌。她就靠这两样东西,还有一身黄底红边的正式军服混吃骗喝。


说真的,权势这样东西还挺管用!



“……火药运上来了吗?”


“到了!到了……二十驮!”


“小心些!砸了,你的脑袋也一块砸……”


“……”


营地里一片忙乱景象,但秩序并不混乱,每个人都在做着分内的事情,然后凭着交情或是心情相互间搭个手什么的。


桑玛很自然地就挤进一百人的火枪队里去。这个火枪队的人数比例在整个三路大军中都算是高的,好在军需充足——被贪一些去就贪了吧,本来申请的就比需要的略多些,这样他们要的东西能到个一大半,小命也就无虞了。


当然,信徒们奉献给活佛的东西,即使有些多得都发霉发烂,他们仍然不会多看一眼、更不用说是明要暗拿。李麟治军是很严的,但同样对部下们还是非常关心,总是想方设法地替大家多争取些物资军饷和褒奖,即使有时不过是一碗干净的温开水解渴。


“将军,里塘的地势非常高,我怕有些弟兄们会受不了。”桑玛提醒道。


“放心,这些弟兄都身体健壮,有的就是川、滇一带出身,上了高山一般也不会难受。”


“那就好。要真的有谁病倒,还是要准备一个兵站的。”


“从打箭炉一路到雅江有三个兵站,都备有粮食、兵器和药品,桑玛,你就不用担心这个了。倒是岳钟琪那头不知道怎么样了。唉!山高、水险、路远,这军情经常要过一两个月才能转到我们这里来,那怎么行!”


“平逆将军如何命令的?”


“平西将军建议我军在一月内赶到雅江一带,与岳钟琪部回合,以达赖的名义平定里塘。”[4]


“一个月?!”可够赶的!“可岳将军他们从打箭炉出兵,都是骑兵、快的话三天就能到里塘。用得着我们这点人去应个景?”


“他们需要达赖。”


是哦!大旗帜下好乘凉。“……那就赶路吧!”


“你断后。跟火枪队、四百骑兵、藏兵及喇嘛他们一起走。”李麟堵住她的愤愤不平:“至少你能跟那些藏兵和喇嘛混在一起。而我一句藏语不会、连佛也不拜,还是赶路日子好过些!”


“是——”


“保护达赖!你知道他对我军的意义有多大。”


“是!”这个……号称十几万的大军所要“护送”的人,到头来就是几百名专业军人在折腾,似乎……倒过来了吧……



“老大!龙老大!”


一骑飞奔而来。不用说,一听这称呼就知道是谁……


“下马,四野!营中不得奔驰!”


“什么营不营的!人都跑光了,东西也带走了——”啊,老大瞪眼睛了,还是老实点为好。


“咋咋呼呼的怎么回事!”


“老大!京里送来的。”


“不是成都?”


“嘿!那家伙我认识,圆明园的三等侍卫,怎么可能是年家的人呢!那家子仗着又娶了个宗室出身的老婆,眼睛都生在头顶上了,居然连王爷也。”


“知道就好!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好,不说。“那!老大!人家可以赶了几千里的路来的呦。”


“人呢?”


“立马就回去了。说是等着办其他的差呢!嘿嘿,我给了他一百两银子的辛苦费。”


“……”


老大,给点意思吧?一百一十两也好呀!



--------------------------------------------------


[1] 格桑嘉措(此时为六世,乾隆朝恢复为七世,也就是那时仓央嘉措才被正式“平反”)达赖。


[2] 此处基本上是根据多种版本(蒙、汉/满族)资料的记载来推断。但为了文章需要而有些刻意地打压可怜的十四阿哥,其实他呆在那里的政治意义挺大的——总体战略肯定是力排众议坚决进军的康熙所定,而他也绝对不希望十四阿哥成为第二个八阿哥。因此请各位不要过于深究(但有更详细证据的可打零分交流)。


[3] 这里把岳钟琪平定里塘的时间推迟了大半年……


[4] 年羹尧此时被授予平西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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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桐女史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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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表于: 2006-02-14   

殇魂最吸引我的就是梵天没有像大多数写文的作者那样,把胤禛塑造成冷面王。其实在我心目中从未觉得他是那种冷人儿。


另,梵天下次发文的时候能不能把字号改为3号啊,那样比较方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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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天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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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若驰若翔


他不瞒她多少、她也坦诚多少,尤其是那些由她经受或应该有所了解的朝廷上层动向和人事。只除了少数极个人的事情,比如他与妻妾儿女们的相处情形,或是她和几个友人及手下的交流……


“桑玛嬷嬷!”与小少年弘历一同出现的是只比他年幼个把月的弟弟弘昼。


“见过两位小阿哥。”无视于弘昼明显的不耐与傲慢,桑玛流畅地打个千。她穿男装,反正这里的女装跟男装一样宽大拖沓、既非精干也无妩媚可言。


两个孩子生母的出身和在王府中的地位相仿,都是格格,但弘昼是由弘历的生母抚养,弘历却是由儿子早夭的嫡福晋、跟生了长子的李氏侧福晋时不时地照看着。


相较而言,弘历更受重视些。


桑玛对于满族皇室的这种矫枉过正的做法深深不以为然。可另一方面也庆幸自己不用承受这种生了孩子却必须送给其他女人养的痛苦。而远一些的活例子,就是雍亲王自己。后宫的德妃当年也一定咬牙苦熬、直到熬到妃的地位才能将亲生儿子留在身边。


而那些理应享受天下锦绣荣华的公主们,却因为是女儿、又须与蒙古各族联姻,被生父生母抛在一处宫院中,出来远赴蒙古前可能去园子、行宫走走以外,过的是隔绝、孤单、被严厉教养着的枯燥日子,每一年、每一天,都是如此……结果几乎个个早亡。


那位她曾经护送过的、如小小雏菊般善良、羞涩的十五岁少女,不久前死在草原上的公主府邸中,而她十岁以后仅与生母见过十次面……


“……桑玛,你来见阿玛吗?”弘历大约是问第二遍了,不过他已经习惯她有时会发呆走神的特质。


“是,有些事要禀奏王爷。”


“啊——”


小鬼头居然使了个不明不白的颜色……真欠揍!


桑玛将食指轻按在唇上,投去警告的一瞥:


——不许多嘴!不然不跟你好了!


弘历那边眨眨右眼:


——明白!明白了!


桑玛点点头:


——去吧!


弘历随即拉着比他矮半个头的弟弟走了。


“他是什么人!居然架子这样大!“弘昼不满却很响亮的声音传来。


在弘历扭回头偷看她的表情之前,桑玛转步离开。


所以,她无比讨厌封建社会!



“德妃娘娘大约知道自己会做太后吧。”即使无人,桑玛也是压低了声音道。


胤禛看她一眼,表情倒也不是十分惊骇,只是好奇为何她这样说。“何以见得?”


“娘娘对十四贝子越来越重视。大概想,过不了十年,娘娘就成了太后了吧?”


“……十年!”他双手背在身后,望着枝桠伸展的梅树,默然。


他们在书房门前的庭院里“赏梅”。房中自不必人伺候,院门也关着,下人们都在外头候着。大家以为里头是什么暧昧戏码、都离得远远的,殊不知他们正在说着要人命的秘辛内情。不然,哪个乐意在大冷天里跑外头来“纳凉”啊!


“若是十年,十四贝子到了你这年纪也有足够的力量即位了。可问题是皇上能撑几年。”


“桑玛!”


“不觉着如今的皇上与十年前意气风发的皇上大不一样了吗?那时他的风采足以让外邦的人心甘情愿为他效命。”她就是其中之一。


“……这话只能对着我、在这里说。”不过他绝对没有禁止她讲大实话的意思。她的忠诚比任何部署、亲属都来得可信。


“前几天,我鼓动十四贝子撇开八贝勒他们的影响,单独上折,阐述入藏作战的看法。不过得等额伦特他们大败之后……还有,我提出要保住粮道后援,就必须在四川有一位能干的铁腕总督,将川境治得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你居然跟十四弟荐了年羹尧。”


“还能有谁?!难不成再捧一个蠢蛋?不过我也明白讲了,不喜欢那位年巡抚,却挺佩服他的魄力。”


“……怪不得他那么爱找你。”


“因为他的兄弟们都等着他出丑。”


“你呢?”他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问她。


“呵,想想一个皇十四子被我堵得发作不得……哈哈,很有趣呢!你不知道那天我诬陷他找‘相公’时他的脸色!不过要真的打起架他,他不是我的对手。”她用的可都是让对手没有反抗能力的方法,而其他人哪敢这样对待在位皇帝的亲生儿子啊!


“桑玛!你要真打了他,连我都无法求情!”这……咳,不是好玩的……虽然……咳,确实很好笑。


“没事、没事!我说八贝勒那边提的人选是笨蛋,他听了很乐。”反正到她嘴里都是一堆丑陋的形容。只要对方没有可以令她佩服——其实挺困难的——的地方,一律是笨蛋蠢蛋加三级。只是十四贝子以为她是真的为他考虑就是。


“哼,我也知道……”就是不能将粗口的放在嘴巴边上而已。


“是呀!连你的十四弟都看了不顺眼。对了,皇上真的会让十四贝子统率大军?”


“皇阿玛曾经召我问军需的情况,看来皇阿玛很清楚色楞他们失败的根源,一是师出无名被当地藏民误解,二是军需不足陷入进退两难,三是几路人马各自为政争抢功劳。”


“像个打过仗的人说的。”


胤禛对她近乎大不敬的言辞不加评论。人前她是很乖巧的,最多暗地里使坏。“好几位王大臣认为,应当派一名统驭各路人马和地方粮草运送的大将军。”


“驻扎青海、可南北支援?”


“可能。”他点头,示意她进屋直接察看更为精准的地图——若是康熙帝知道他私人有这样的地图,大约会吃惊不小吧!


“……大概是分三路人马,北路以攻为守,防备策妄阿拉布坦;中路护送新封的达赖入藏,南路走打箭炉入藏。”


“中路和南路至少要……要三万以上的骑兵,还得有善战的将领。”很是艰难。但敌人骑兵的行踪和数量都难定,没有这么多根本不行。


“对。选的不是宗室,就是老将。”


“哦?南路是谁?”


“噶尔弼。曾参与平南方、平台湾。”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再勇猛的将军也少了临阵的勇气!”


“……那你荐了谁?”听他的口气,似乎早有准备。


“皇阿玛本想让年羹尧领南路军。可四川实在太重要,所以让他荐一名佐将。我让他荐了岳钟琪。”[1]


“岳?汉军旗将领?”


“不是旗人。但他是岳武穆后人,世代通兵法。”


“真的?”岳飞的后人就一定是名将?而且是被他生前的敌人、女真金国的后世帝王所重用?奇也怪哉!算,不问这个。“那中路?应该是十四贝子荐的?”


“是宗室延信。”[2]


“……那前锋的将领又是谁?”


“没定呢!”


桑玛静默了会,“我去打通关节,让李麟的二儿子入了国子监。不过没有扛着任何人的虎威去招摇撞骗。直接是花了一千多两、还有一堆玩意儿。”


“你自己出的?”他讶然。又何必呢!这样一名将领他原本就是要拉拢的,就不需要花这个钱了啊!


“李将军给了不少。”陆陆续续地给了所花费的大半,所以她自己出的血不多,也就不多说了。“他对我还是很照顾的。”


“是呀!照顾到剃了头发。”想想那时候她的样子就好玩。


“哼——”不重也不轻的一拳头就挥出去。他躲不过的,因为她出手速度太快……嘿嘿。“不过想法子去荐了他吧。他肯定不是八贝勒或是十四贝子的人,也不大可能被收买。”


“你不是去收买他了吗?”


“我可是多少年的旧识了!何况他骨头硬得很,非得我说明白具体的银子金额,但讲清楚了我自己的活动是不给钱的。”


“桑玛,你也在走我的关节?”


“是呀!不走你的,难道去走八贝勒的后门?!何况,要轮藏区的实战经验,岳钟琪是不如李将军的。”


胤禛点头,却是一脸惋惜道:“可惜我这道门关上了。”


桑玛瞪直了眼。他说啥子?


“因为皇阿玛已经下旨让他选陕西精兵七百赴军前效命了。”


“你——”闹着我玩啊!



---------------------------------------


[1] 岳钟琪的一个过于粉饰的介绍请见右——>


不过他被弹劾多少是跟他告发曾静的文字狱有关吧。


[2] 雍正(?)年,上以延信与阿其那等结党,又阴结允禵,徇年羹尧,入藏侵帑十万两,夺爵,……上命幽禁,子孙降红带。



62 若诗若舞


十三阿哥起复了!而且就在十四贝子出发驻扎西宁大营、筹备进藏军事的几个月后。


其起因颇奇特。胤详的兄长、皇四子雍亲王胤禛为每一位逝去的母后与母妃写祭文、颂经书,规模之大、费劲之巨,让人瞠目。其中敏妃的祭文是十三阿哥自己写的。[1]


这样的事情康熙帝自然也知之甚祥。值得推敲的是没过几天就又派了太医去探视皇十三子的病情,在听说脓疮已愈、恢复泰半的时候召见了这个儿子,细细问了他的身体,还聊了半个时辰的诗文——胤详是真的读了很多的书。经此身心大劫,虽神采飞扬不再,却有着以往所欠缺的沉稳从容。


朝里暗波涌动。


应该讲,八贝勒的势力还是无所不在,可他的一个兄长与一个弟弟却几乎与之势均力敌。


“十三阿哥目前有差事吗?”


“没有,皇阿玛让他在天候不好的时候去汤泉休养,好的时候骑骑马、射射猎。还叮嘱了不少事情。”


“果然,十三阿哥跟大阿哥是不同的。”


“皇阿玛也将十四弟的两个儿子放在畅春园里抚养。还有弘历也一起去朗吟阁读书。”


“弘历是个出色的孩子。”可看不出未来一代著名皇帝的气势来。不过去要求一个不到十岁的亲王阿哥什么帝王的气势,未免太过。


天有些冷,但远不需要用壁炉,只是穿了夹袍就行。桑玛还是喜欢窝在自己牢牢掌控的山庄里“招待”她的……她的、呃,相好。不过这年头似乎没有恋爱的说法,更不可能有人为喜欢的人写这样的诗句:


“冷落的沉寂的墓底的枯骨,要为了回忆而粉碎!”[2]


这里的人不能将心绪外露,也不能讲太多不吉利的话。事实上这些尊贵富有的夫们、妻们,脑袋里大多装的都是家族、权力、地位和利益……


“尝尝看这份玫瑰汤圆。”


花香太浓、稍嫌甜而淡。但她喜欢,那他就得捧个场……幸亏她准备的吃食数量不多、品种却多,上了当还可以立即换一个。“你很喜欢玫瑰?”


“喜欢。最要紧的是庄子上出这个生钱,我拿到手的自然不用多付钱。”他不明白玫瑰的意义,不过会硬着头皮吃平日敬而远之的甜食……嘻嘻,也就够了。


“对了,十三弟说,你对他讲的话很有趣。什么有罪、无罪的。”弟弟复述得不全,听的人更是一头雾水。


“花儿有彩色及芳香之罪,长江有波浪与雷雨之罪。那么,十三阿哥有忠诚及友爱之罪。”[3]


胤禛硬是扯动唇角、给个敷衍的微笑。然后低头,掩饰眼眶中突如其来的热意。


“好!好啊……”


桑玛在少数的史料中还是可以发觉他对这最信赖的兄弟的离奇待遇,但不论演戏的成分有多少,单就十三阿哥这些年来的煎熬、和性格的变化上来看,完全值得兄长无数的同情怜惜。


还是换个话题吧!


“有探子来报,十四贝子与延信、噶尔弼两名将军,还有同往的侍卫、宗室来往甚密,还好几回遣了使者去四川,害得跟梢的人很辛苦。”所以她慷慨大方地把他每月派人送来的“例钱”全贡献出去,就指望着能不能增加预算什么的。


“他们什么时候来回报的?”


“前天。”她将情报文件交给他详读。好些要紧的人名得记住啊!


四川却无人回报!他的眉皱了起来。“好一个新任的四川总督!”



* * *



他身边一直出状况。当然可能是他本身的事情太多、太重要,也可能他嘴上不说、心里不希望看到她急急地想去边疆。


因此,桑玛只有对着不够详细、不够价值的情报跳脚。


“想那位子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急个什么!”


他雍亲王如今已能将真实的情绪与表现出来的言行彻底分开,即使亲近熟悉如她,有时也会被唬住——不过是暂时的。


他很焦虑。西北的情况不怎么清楚,宫里的眼线能知道的又不多、他也绝对不想让皇父起疑,却偏偏必须带头做一个只求忠、只求孝的皇子,继续做着繁杂的、棘手的、得罪人的,或是无聊至极的差事,颇有大隐隐于朝,为而不为、不争为争的君子风范。


而,身为手握实权又年长的皇子,多少人的眼睛在盯着他……


近旁伺候的人也多少有些感受到压抑烦躁的气氛,战战兢兢之中反而更加容易出错。


“唉!倒也不是争什么,是觉得皇上不知道在天下安了多少眼线,不知道受了多少气不能发作、想做多少事却不能如愿。当这皇帝也真难。想想,这坐天下可比打天下难,而要坐好天下更难!”


嗯,他的腰身结实、没有发福的迹象,也没有太多缺乏运动而形成的赘肉……


“你在做什么!”他一点不反对,相反还是挺喜欢她偶然的主动亲近,不过意思、意思总是要说几句的。可现在她像是在评估砧板上的一块猪肉到底值不值两百文钱似的。


“……呵呵,我本想帮着你打完天下就找个小岛,关起院门过隐居的日子,也不用担心狡兔死走狗烹……可后来渐渐才发现: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做呢!那就做到底吧!至于以后的,就再说了吧!”


桑玛开开心心地搂住情人,全然没注意到他的心跳漏了两拍。这淡淡的清爽香味实在不适合女子,但他用来正好,因为她喜欢闻。


“什么狡兔死走狗烹!”一来他不是这样的人,二来……他也不会对她下手啊!她以为他是谁?朱元璋?!


“呵!我不是不这么认为了吗?”继续开心地磨蹭……存心想榨干他!她很清楚政治游戏,而正是因为太清楚了,因此他的一点点不同也会被她当作无价之宝。


“你就打算扔下我一个人在京城?在这多事之秋?”太矛盾了!一方面他非常高兴她能理解他的处境和当前的微妙局面,另一方面他又想建个园子将她禁锢在身边——这矛盾,像是要将他生生扯成两半。


她不去能行吗?他,心底也是希望她去掌握局势的吧!于是她转向另一个问题:“隆克多真的可以相信?”


“不能。但我是唯一一个将佟家看作外戚的皇子。除了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保他们佟氏一族的荣华富贵。”


“八福晋的娘家族人也是这样想的吧?”


“对,爱新觉罗以外的,谁家不想出几个皇后、得到外戚的地位。”


“……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西藏吗?”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了,这未来的雍正皇帝好难缠啊!她是不是崇拜错人选了?!


“我一直想问,你从不说的。”他是真的想知道。


“哦,我是想到达距离上天的神佛最近的地方,”她难得地靠入他怀中——不为情爱、只单纯地为那份温暖与安稳——幽幽道:“我想问问他们:为什么我的命运会在此时的大清……未来的路又在何方。”


好困!这段日子来,她一直日以继夜地处理、交接、安排布置人手,每天能睡个两个时辰已是万分幸福了。


而现在这样子,暖暖的、安全的……


……直到她平静的熟睡气息传来,他才开始思考、忧虑、茫然。


真的可以得到奋斗了几十年的东西吗?


会吗?


能吗?



-----------------------------------------


[1] 此处的情节纯属杜撰。



[2] 本人没有作诗的本事,原作(上世纪二十到四十年代吧)请见右——>



[3] 此为诗人阿垅(“我愤怒,我愤怒得好苦”,唉,写得真好!)的《去国》一诗,但不是这个年代(可能是1947年左右的作品),此处为杜撰。



[4] 有学者估算:当时一石米(值银一两),可换得猪肉或鱼虾5-10 斤,水果、蔬菜则更多……不过将某人跟三四斤猪肉作比……有些不妥就是。



<第四卷完>




《死 别》——汪静之


我死后你把我葬在山之阴,山之阴是阴凉而寂寥;


我要静静地睡在这里,我不要太阳光的照耀。


你不要种梅花在我的坟旁,梅花会带来春天的消息;


我愿永远忘了艳丽的春天,它会使我墓中人流涕。


你不要种牡丹在我的坟前,牡丹花是那样妩媚轻盈;


我埋在地下的骷髅,也要为它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你不要种石榴在我的墓后,榴花的殷红有如火焰;


我已经变成化石的死骸,也要因它而复燃。


当秋天来了,你不需去洒扫,让秋叶坠落纷纷;


我愿一年年的秋叶积压在坟上,把我埋掩的深深。


你莫为我悲啼,那会使我想起生前你我恩爱的年岁;


冷落的沉寂的墓底的枯骨,要为了回忆而粉碎!



《蕙的风》——汪静之


是哪里吹来


这蕙花的风——


温馨的蕙花的风?


蕙花深锁在园里,


伊满怀着幽怨。


伊底幽香潜出园外,


去招伊所爱的蝶儿。


雅洁的蝶儿,


薰在蕙风里:


他陶醉了;


想去寻着伊呢。


他怎寻得到被禁锢的伊呢?


他只迷在伊底风里,


隐忍着这悲惨而甜蜜的伤心,


醺醺地翩翩地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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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宛紫玉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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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06-02-12   

好极了,可以在这看了.不过可不可分页方便阅读.....

真空不空,执相非真,破相亦非真,问世尊如何发付?
在世出世,徇欲是苦,绝欲亦是苦,听吾侪善自修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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