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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暮
第一章
北京城的六月天是极热的,连绿成一片的圆明园也不能例外,就算到了申末时分,依制站班的侍卫护军们还是弯腰弓背,叫苦不迭。
“瞧南边儿!交辉园的轿子!”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七斜八倒的老爷兵们得了令一样,身子挺得笔直,和道旁的杨树颇能相映。
一乘四人抬的凉轿沿着小路缓缓而来,仪仗不设,只随着五六个有顶戴的太监,拿的东西倒很不少,更新鲜的还在后头,一个极精致的小车,帘子掀着,露出来的是两个衣着怪异的身影。圆明园里的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故而一望便知——这是东国朝鲜的来使嘛。
轿子停在院子的前湖边,一身常服的怡亲王允祥欠身出来,叫过两个太监指指一脸拘束的朝鲜使臣:“带他们到园子各处瞧瞧,一会儿也不必过来,直接回咱们园子就是了。”
“嗻。”
看着他们离开,允祥转身坐在已经摆好在湖边的交椅上,接过太监呈上的钓竿,竟是在皇帝别宫中悠然的作起钓翁来。园子里的老人儿们很是习以为常,只几个新进的侍卫一阵窃窃私语。待问了人才明白,原来这位王爷自小儿便是这湖边的常客,这些年不过是忙不得闲,才没有常来。于是乎不得不慨叹“圣眷”二字之力量,罗伞冰纨,打扇的、奉茶的,看来这酷暑一样要避权贵。
圆明园湖里的鱼是极聪明的,想让它们上钩决非易事。饶是允祥屏气凝神,小半个时辰不过钓上两条。正有些心急,就见浮漂微微一动,边上的太监便心领神会的将盛了水的青花大瓷缸向近处挪来。
“叔王!”允祥正要收竿,猛听见背后稚嫩的一声脆响,手只一松,下头的鱼儿便吐食跑得无影无踪,水面一阵微澜,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无奈的把鱼竿递给太监,允祥站起来转过身,把个靠在椅背上嘻嘻笑着的小男孩儿满是疼溺的拉到身边,却又佯怒道:“身子刚好一点儿,怎么就大热天儿的四处逛!是你找罚呢,还是侍候你的奴才们找打,嗯?”
“叔王……屋里头比这儿还热呢,我早就全好了,下晌刚跟着谙达念了《孟子》,临了字儿……”孩子的身子蹭着允祥,眼睛却直盯盯的看着缸里已经钓上来的两尾大红鲤鱼,“叔王,这个鱼真大真好,就给六十放着玩儿吧……”
“八阿哥说的是实情么?”允祥并没理会他的撒娇儿,只板着脸问跪了一地的太监嬷嬷们。
“回怡王爷,阿哥自用了朝鲜太医的方子,确是大安了,奴才们没胆子纵着阿哥游逛,实在是念了一下午书,才……”领头的首领太监叩头回话,旁的人也跟着一阵点头。
“那还罢了,”允祥摆手叫他们起来,又把孩子揽到怀里,要过钓竿,把着手边同他一起垂钓边轻声道:“这个可给不得你,是上给你诊脉的大夫的,知道么。”
“叔王亲自钓了鱼赏人?”八阿哥福惠极不解的转头望着叔父,还没等搭腔,清秀的小脸儿又忽得冒出一个狡黠得意的笑,拉着允祥的袖子耳语道:“叔王,汗阿玛打后边儿往这儿来啦……”
允祥微微一愣,旋即笑着拍拍他的头,约略听得脚步声近了,才起身径直行下礼去:“臣请皇上圣安!”
“啊?”本想着出其不意的雍正自己倒被吓了一跳,转而大笑道:“真是愈发成了精了啊,这么多人走动也能听出朕来?”
“不但臣,六十也是听出来的了,可见皇上龙骧虎步自是与众不同了。”允祥笑看了一眼也跟着请安的福惠,止住了他的忍俊不禁。
“是么?还只说你们用心不专吧。”雍正含笑着示意他们起身,几步踱到湖边,“我说怎么一天不见人呢,朕一天身不动膀不摇见了几十个外官,好悬没种了暑气,你怎么那么有闲情啊,还拐带了这个小东西来?”
“皇上怎么忘了,您叫臣今儿赐宴外藩的呀。礼部定的仪注繁得很,您见人好歹还着常服,臣可是冠带齐整坐了大半天儿呢。好容易得闲儿,又想着给六十和弘暾疗疾的东使,要是再免他们贡赋,一则以公抵私总不大好,二来几万两银子臣也着实替皇上心疼了。不如就卖他们个私情儿,钓几条皇上园子里的鱼赏了,让他们沾沾天恩吧。”
“亏你想出这么个精致的主意来,”雍正坐在允祥方才的椅子上点了点头,“也是,若论私恩,这倒比那几万两银子的脸面还大呢。六十瞧见了?你叔王为了你们可真是屈驾了啊,朕都多少日子没福消受怡王爷钓的鱼呢,这倒便宜了外人了。”
“汗阿玛,我也没用过……”福惠看看父亲,又看看叔父,一脸志在必得。
“你们去再打上几条鱼来,送交辉园赏朝鲜医官,就说怡亲王于御苑所得,谢他们医阿哥和世子的疾。这两条么……送膳房,一会儿就在这儿排膳,怡王、八阿哥陪朕用。”雍正一本正经吩咐了侍卫,转问允祥道:“这么着可好?”
“臣倒敢说不好呢……”允祥哭笑不得的看着这对儿父子,却止住要走的侍卫:“不必说什么谢不谢的话,也不必提阿哥世子的事儿。率土之宾莫非王臣,他们藩臣与天朝讲不得礼尚往来四字,本府体皇上柔远之策,故而如此,只让他们叩谢天恩吧。”说着又转向雍正道:“皇上看这么说成么?”
“嗯,很是,就照怡王的话传。”
“嗻。”
“皇上……”允祥接过太监递来的冰湃荔枝剥好,亲自奉与雍正,冲着皇帝身边的总管苏培盛道:“你们先伺候阿哥别处转转,也别走得太远了。”
“嗯?什么要紧的事儿啊?”雍正挥挥手任他们跪安,自己同允祥站起身边走边问。
“臣昨儿听廷锡说,近来诚王对他脸色颇不好呢。”
“不相干的人吧,又让你连累的?”雍正皱了皱眉,转颜一笑,“好好儿的又怎么惹着你了?”
“臣这回可冤枉了,分明是皇上连累的。还不是《古今图书》刊定,皇上没给他个名份么。皇上知道,廷锡最是君子人品,让他跟着臣在户部得罪人,已经够委屈了。若是儒林清誉有什么不好,人家这相臣可就难做了。诚王自诩文士,有什么不明白的,拿着如今的总裁撒气,不过还是怨皇上当年处置陈梦雷罢了。”
“他就是这样小人心性!争功诿过、幸灾乐祸全挂子本事。上回跟老十七那桩公案朕还没顾得办呢,居然还不安分!哼,你着人去查,当年廷锡入闱的流言部定都是他传的呢。”雍正鄙夷的冷冷几句,全是一副待仇雠之态。
“天长日久到不好查了,况且就是这事儿,他小气,皇上那儿能跟着他小气呢,没的让旗下人又说皇上太重汉臣了,不如再看看。他那个人,没成算的得很,皇上张网以待足矣。”允祥含笑劝慰着,声音伴着夏日晚风,大有启心之效。
“不过仗着比朕大上几岁,就想自居于群臣之外了?笑话!旁的也就罢了,他要存了这个心思,朕决不能应!”峻眉立眼的皇帝显然是被激得火起。
“他是想着前边儿有垫背的了,不怕了。”允祥幽幽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挑拨之意。
“除恶务尽!”雍正猛地踢开路上的小石。
“皇上!臣……”允祥兀的停住脚步想说什么,又快步跟了上去。
“啊?今儿倒怪了,你怎么不全朕少和他一般见识了?”雍正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侧脸看着允祥倒有些发笑。
“……怎样措置……皇上自然比臣清楚……”允祥说着,脸上的笑容很有些僵直。
“让朕想想……”雍正皱皱眉,“该是妃母的忌辰了?”
“皇上……”声音有些发颤。
“三十年?”
“是……”颤抖恢复了平静,眼圈却有些微微泛红。
“难怪了。”雍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皇上,臣以私……”允祥一提袍角几乎要跪倒,却被雍正一把来起来。
“就是你方才说的,《集成》这个事儿,咱们不能跟他一块儿小气了,廷锡又是跟前的人,不要受人以柄了。对了,他门下有个叫苏克济的你知道么?”雍正拍拍允祥的肩膀,指指已经走进了的福惠低声道。
“臣倒没听过。”
“旗里的密奏,哼,从奴才任上掏银子,他还好意思占个‘清’名么?”
“皇上是说……”允祥半是欣喜半是钦佩的看着雍正,“旗下人不畏本主,肯这么给皇上效力,皇上这些年的心血也算有成了。”
“那是自然。”雍正略带得意的会心一笑,使劲握了握允祥的手道:“你别管,朕叫老十七去办,放心……”
“汗阿玛……”福惠好容易找了个说话的当儿,只叫了一声又不知该说什么。
“六十走了半天怕是饿了吧。”允祥笑着帮忙圆了话,说得福惠一劲儿的点头。
“哈哈……朕到聊得忘了。传膳!”雍正摸摸儿子的头一阵开怀。
一时间,两尾烹得金黄的鲤鱼香溢四处。
“刀俎鱼肉,你今儿这一钓可难得了,不过圣人说的更是,君子不近庖厨啊。”雍正语带双关的冲着允祥笑道。
“臣谨遵圣训……”
第二章
“奴才请皇后主子安,娘娘凤体康泰。”皇后的寝殿里,怡王福金肃然一拜,恭敬之中声气却比往常多了些愁绪。
“亏得近,天热也不打紧,挡不住当娘的想闺女啊。”皇后是个极没架子的人,和这一殿的肃穆相比,反显得有些粗疏,笑着亲自挽起王妃,转脸吩咐宫人们:“快叫公主来吧。”
“娘娘,奴才不是……”王妃张皇的拦了一声,眼泪顺势而下,抽出双手轻扶两膝,凄然的又跪下去。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皇后到吓了一跳,“什么事儿不顺遂也不犯着这样啊!”
“娘娘……奴才求娘娘一句话,请娘娘千万恩准……”王妃抽泣着,满脸都是乞求。
“什么话还要我说,你叫老十三找皇上说去不比我管事儿?”皇后一笑,“要是怡亲王又给舅子脸子看,哪怕我也是管不了,皇上说了也管不了呢。”
“娘娘……娘娘救弘暾一命吧……”王妃颤抖着,泣不成声。
“不是说才见好么?怎么……”皇后也是一惊,急命宫人道:“都戳着干什么呢,还不搀福金起来慢慢儿说。”
“前儿叫朝鲜的大夫瞧了,吃了东边儿的参是好些了,可这些天就又……怡亲王从不肯和奴才说实话,今儿趁着不在,死逼着弘昌才说的,原本早就是……治病……治不得命了……”王妃被宫人们搓弄到椅子上,说着竟是掩面哀哭不止。
“这怕也说不得,世上多少良医良药呢,总有……”皇后素来口拙,实在无可劝慰,只陪着垂泣而已。
“萨满妈妈说,既是这么着,必得要一个嫡配的福金做亲冲喜才好,可奴才回过怡亲王,却是说死了也不肯准,娘娘……还请娘娘替奴才请旨,就……”
“胡说,既有这么个法子,为什么不许?!难道世子还不是最要紧的?早就是该指婚的了,身子不好身子不好的拦着,到今儿这个关头,怎么还是这个话?!”
“娘娘说得极是。可怡亲王说,弘暾这个病,总不能全好,没得耽误了人家姑娘……”王妃看了皇后一眼,斟酌了词句小声答道。其实允祥后面还有一句:“这还是小事,总不成为这么个三天两早晨的亲家,又闹得皇上天翻地覆的加恩。二格格去了,她额驸才几岁年纪?散秩大臣!他们沾了光自然乐意,我可受不起……”只是这话跟皇后万万说不得,皇后单剩的一个娘家兄弟才封了侯爵,职分也不过散秩大臣,说出这样薄厚毕现的话来,实在是捅皇后的心窝子。
“这成什么话?暾儿是什么身份,任谁也说不的委屈的话!老十三真是愈发迂了。暾儿从小儿就是皇上爱见,我看着长起来的,这事儿可由不得他随着性儿!”皇后是极护孩子的一个人,很听不得这样言语,颇有些恼怒,“你也不用急,回头我去请皇上的旨,必得寻一个家世又好,性情模样又好的才成呢。”
“谢娘娘恩典……”王妃闻言复又跪了下去,“还求娘娘只说是从别处知道的,别说是奴才……要不怡亲王那儿……”
“罢了,我知道了。”皇后亲自起身扶了王妃,趁着离近了的功夫低声一句:“还不都是皇上惯纵出来的爷主子脾气,是人都驳不得……”
“娘娘责的极是……”王妃吞的一笑,抿着嘴轻轻的应和着,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一半。
“皇额娘金安。”两人正说着,宫人早引了怡王妃所出的四公主进来,十五岁的小姑娘,一派落落大方,冲着皇后端端正正行下一个礼去。
“还不请你母妃的安。”皇后一脸慈爱,疼怜的看着自己的养女。
“娘娘这是说那儿的话,当着娘娘的面儿,哪有给旁人请安的礼儿呀。”王妃深知皇后武职世家出身,向来礼数上不讲究。起初在雍王藩邸自是极好相处,等到正位中宫,反成了授人以柄的错处。妃嫔宫人们不敢说,皇帝没功夫说,只好托了怡王福金旁敲侧击略提着点儿,免得好心办坏事,反叫汉家儒官夫人们看了笑话去。
“没外人哪儿那么多规矩啊,”皇后全没意识的挥挥手,拉过公主在身边儿坐了,轻拍着公主的手道:“要说这丫头,还着实谢你放得开。别看小,还真是个能哄人儿会解闷儿的。叫皇上说,比他阿玛这年纪时候还要伶俐上几分呢。”
“都是娘娘疼她,肯教导的缘故,”王妃谦恭的一笑,“只是宫里这么多宗室格格,娘娘跟前还有三公主,娘娘也别太偏着她了。”
“是咱们闺女可人疼啊……”皇后品了一口茶笑道:“再说了,皇上是事儿偏着怡王,我不多疼者点儿四丫头,皇上还不依呢。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我这个岁数儿,能有这么个丫头在身边儿,可就当是嫡亲的闺女了。”
“皇额娘是天下之母,我打那头儿论都是皇额娘的亲闺女呢,回回见了父王,父王都是这么教训的。”公主边不紧不慢的给皇后捶着腿,边冲母亲盈盈一笑。
“这是应该的,”王妃满是赞许的朝公主点点头,“她在娘娘这儿,一则是替怡亲王承皇上圣恩,二来她虽不能侍候娘娘周全,也总是个伴儿,陪娘娘说话儿解闷儿,也省得主子分心,也算是替怡亲王尽忠了。”
“瞧瞧,瞧瞧你们娘儿俩这嘴,真说得我不知怎么好了。”皇后高兴得揽过公主,“也不知道咱们这个娇嫩的这样儿的金枝玉叶儿往后得找个什么样儿的婆家才好。你可替我跟老十三说清楚了,这可不光是他闺女,也是我的心肝儿呢。我知道他心思多,想得细,皇上这上头没有不依着他的。可四丫头要是给我聘得远了不好了,我可不饶他这个当家王爷。”
“皇额娘!”公主听得小脸儿通红,夺手站起来,又羞又怨地喊了一声,冲皇后一肃王妃一福,带着嬷嬷使女转身进暖阁去了,弄得满殿的宫人们无不掩口而笑。
“这丫头忒没规矩了,在娘娘跟前也敢甩手就走的,谁家敢求她这么个主子奶奶上门儿啊。”王妃得了皇后这个话,极是称心如愿,却只装着抱怨道:“娘娘放心,奴才今儿回去就跟怡亲王传娘娘的懿旨。这半年总听怡亲王夸喀尔喀一个王子阿哥,听意思是于政事极有用的,奴才吓得什么似的,也不敢问,今儿得了娘娘这道旨,可就放心了。”
“皇上要施恩外蒙古王,太妃们宫里养的宗室格格们多着呢,配哪个不是恩典啊。再不成,三公主还比这丫头大呢。怕就怕打仗,不打怎么都好说,要是打起来,就冲着老十三这个亲家,四丫头也得值个几千几万兵呢,到时候只怕……”皇后说着,一阵叹息。
“娘娘……”王妃低低的叫了一声,刚热起来的心不觉又凉了。
第三章
六月十八下了朝,西郊的庄亲王花园里一片欢声笑语。上头戏台上正唱桃花扇,下头一干锦衣华服的宗室王公们或听戏或闲谈,言来语取得恭维着今天的寿星——和硕庄亲王允禄。
“十六弟,是你没敢惊动,还是人家不赏脸啊?”首席上的诚亲王允祉扣着盖碗儿,似笑非笑朝过来敬酒的允禄努着嘴儿问道。
“三哥说哪儿去了,交辉园的礼单子昨就送来了,还说只要没要紧事儿绊住,是一准儿过来的。”允禄干笑着应酬一句,心里暗道:“怡王若有三分能来,我还敢请您么,真格的在这儿对上了,吃亏的反正不是人家。”
“是么?那是你面子大呀!咱们新进的果亲王呢?也忙?”
“十七弟身子弱……”
“回王爷,果亲王来传旨了,请各位爷迎去!”没等允禄搭完腔,外头王府的赞礼官急急跑来,一个千儿打在地上回道,
“设香案!更衣!开中门!还不快着!”允禄连声吩咐了,一阵忙乱过后,众人齐齐伏于门外。
“奉旨:《古今图书集成》告成,共得绵纸书十九部,著赏怡亲王、庄亲王、果亲王、康亲王、福慧阿哥、张廷玉、蒋廷锡、鄂尔泰、岳钟琪每人一部。竹纸书四十五部,赏诚亲王、恒亲王、咸福宫阿哥、元寿阿哥、天申阿哥、励廷仪、史贻直、田文镜、孔毓珣、高其倬、李卫、王国栋、杨文乾、朱纲、嵇曾筠每人一部。钦此。”允礼一身朝服站在正中,手捧上谕,一板一眼的念了。
“臣等叩谢皇上圣恩。”在场的庄、诚、恒、康四王一起叩下头去。只是话音一落,允祉立时拍拍双膝站起来,朝着允礼冷笑一声,转脸对允禄道:“双喜临门啊十六弟,贤弟爱子股肱大臣,皇上把你……看得高啊,哈哈哈……”
“三哥……”允禄本是满心高兴,被他一说,反像得了不是似的,干站着说不出话来。
“三哥这话未免说得过了,难道还嫌皇上赏得不公不成么?”允礼人虽年轻,却颇恃宠眷,毫不相让,瞥了允祉一眼,领头居中进了大门。
“你……”允祉被他噎得一愣,甩手就想回府,却被恒王死死拉住,“三哥气糊涂了?老十七是来传旨的!”
无奈随众人回到园中,一件谕旨奉于堂上,允礼坐了主位,戏台上又是一派喜气洋洋。允祉一脸的敢怒不敢言,气哼哼坐在边上,冲着恒王念叨了一句“小人得志”,恒王却是一声也不敢吭。
“十七弟这个带子上的翠真是难得,云南的?”允禄愣了半天神,才想起今儿是主人翁,只得硬着头皮跳了不咸不淡的话讪笑着问道。
“是皇上赏的。”允礼脸阴沉着,“我一个小阿哥哪有那么多富于钱大老远的弄这个。不像三哥,分府早银子多,修学好古,礼贤下士,自立书馆,撤了也不心疼啊。”
“啪”的一声,允祉的董书竹扇敲在席上,扇骨应声而碎,“好个卖主求荣的狗奴才!”眼看着允礼,手点着台上唱得正起劲的“马士英”厉声斥道。
“侯朝宗就不是卖主求荣了?还夹着曲学以阿世吧?”满园的人正等着允礼变色,却听外头沉沉的一声,紧接着庄邸的长史战战兢兢跪于允禄之前:“怡……怡亲王说来给主子贺寿,没待门上人报就……”
一句话说得除了允祉之外全站了起来,贝勒以下众人皆已撂下了马蹄袖。
“请怡王爷安!”看他进来,更是一片问安之声。
“十七弟是传旨来的?”允祥眼睛扫过众人,紧走几步到了允礼之前问道。
“是赏《集成》的事儿,您方才在园子里不是领过……”
“旨意呢?”
允礼有些莫名其妙,只是下意识的转向堂上所供。
“臣恭请圣安,叩谢皇上圣恩。”允祥趋身至堂前,恭肃一礼,众人见状自是面面相觑。
“各位多礼了,上谕在堂,又是庄亲王的寿,我怎么敢当啊。”允祥站起来走到还打着千儿的公侯们面前打了个半躬,又特特走到镇国公允裪行一个跪安礼笑道:“十二哥久不见了,您这么着,允祥何以堪啊?”
“怡亲王别……”允裪刚要止他,反被他按在座上。允祥顺势坐在允裪席上笑谓庄王:“十六弟府里的戏好啊,连三哥都入境了,哪天烦他们到我那儿帮忙调教调教班子可好?”
“那……那还有什么说的……就是送了您也不妨。”允禄本以为允祥进来就要压制诚王,没想到是来调停的,心里瞬时一宽,忙满脸带笑的应承了。
“我哪儿能夺人所爱呢。”允祥接过太监递来的茶呷了一口,“原我也不知道失了东西的滋味儿,这些玩乐之物也就罢了,若是衣食生计,那可就真是痛不可当了。昨儿过刑部,听见里头审案子,哭天抢地的什么似的,著人问了问,十七弟,你是管着镶蓝旗的呀,那个叫苏克济的,什么东西?!为了孝敬上头竟然盘剥百姓到如此地步!无法无天!!”允祥含笑着的脸兀的一绷,“哐”的一声茶盏重重墩在席上,吓得边上的允裪手巾都掉了地上。
“好啊!还想怎么着?!拿我的人,连知会一声儿都免了?!”允祉猛地站起来,手哆里哆嗦的指着允祥怒道。
“三哥说什么?我拿人?我又不是法司,拿的哪门子人呢?这个罪名三哥安得大了吧?我不过是路过听见,著人问问。”允祥说着回头看看坐在后头的刑部尚书宗室佛格,“佛大人不会责我多管闲事吧?”
“王爷总理大政……”佛格颤巍巍站起来应着。满头是汗。
“不敢,”允祥谦逊的朝他略略颔首,又向允礼道:“敢情是三哥门下的,我还当是你旗里公中佐领下的呢,十七弟别怪我方才莽撞了才好。”
“你……”允祉听着,气得半句话也说不上来。
“康王爷……”允祥看都没看允祉的气急败坏,只冲着目瞪口呆的康亲王崇安静静一笑:“皇上刚还跟我说,康王别看年轻,宗人府的差事倒是办得极好。忠字上头自是没的说,学问也是难得,那个棉织的《集成》虽不多,赏他一部倒也很配得上,礼烈亲王的嫡脉到底也是与旁人不同啊。你看看,皇上这份儿恩典,啧啧,这真是天高地厚了。”说罢起身执酒到允禄席旁,“今儿着实忙,来晚了不说还要先走一步了,就借这个贺十六弟千秋吧。”约略喝了小半杯放下,冲着诚王、恒王席间一揖,竟是头也不回的踱了出去。
“哈哈哈,你可真是……哈哈哈”四宜堂里的雍正听了允祥的回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强忍了半天才接过允祥一直端在他跟前的茶盏。
“臣本也不想理他来着,不是瞧着果亲王招架不住了么。”允祥到换了一副正色,略带了点儿不安的说。
“嗯,你还是不该管这个事儿啊,这个不悌的名儿应不得。”
“皇上……皇上恕臣说句放肆已极的话,臣所视之为兄者,唯皇上一人,余者不过尔尔。既非臣兄,又何所谓”悌“呢。”
“想归想,面子上总还要过得去,这些坏名声的事儿,能让人去的,总别伤了自己才好,知道了?”雍正心里熨帖之至,看着允祥好一阵温言开导。
“皇上训诲的极是,臣再不敢这么使气了。不过臣临出来也提了崇安几句。他不是糊涂人,想来上本也就是几天的事儿了,皇上预备如何处置呢?”
“降爵……”
“怕是……略重了吧……皇上严旨申斥……”
“免了他朝会参行,本章也不得列名……省得再碍事儿。”
“皇上圣明。”
两天以后,六月二十日,宗人府上本,诚亲王允祉深受皇恩,不知感激,身为亲王,唯利是图,当革去王爵,禁于私邸。奉旨:允祉著降为郡王,撤去佐领四个,伊子弘晟交宗人府严加锁拿,日后一应交与诸王公等会议之事,允祉不必入班。
第四章
“王爷没旁的吩咐奴才先下去办事儿了。”二十三日一大早,如今皇帝第一宠眷总督鄂尔泰的侄子户部云贵司郎中鄂昌回完了部务,朝坐在上头凝神静思的怡亲王允祥一躬,便要行礼告退。
“不急,毅庵近来有家信么?”允祥抬手叫住了他,指了指边儿上堂官们回话的墩子。
“奴才不敢……”鄂昌有些惶恐的退了一步,“奴才微职末员……”
“言国事则为属僚,言家事则为亲戚,就算替你叔父坐吧。”允祥颔首一笑,全无架子。
“嗻……”鄂昌跪礼谢过,斜签着身子半坐了道:“奴才叔父寻常家信都是给五叔父,上个月寄过奴才一封,不过嘱咐上进效力,报效皇恩的话,别的也就是问些居家闲事,不敢烦王爷的虑。”
“他身子好么?咳血的症候可好利索了?上年送他的药得用么?没见他帖里再要过,是真格儿的大安了还是存心跟我客套呢?”允祥一脸的关切,家人老友般细细问来,语焉之详外带了点儿近密的嗔怪,深可动人。
“回王爷,是已经大好了的,才去的时候有些个不服水土,蒙主子、王爷屡屡赐药垂问,这会儿听送信的家下人说,竟比在京的时候还强健些。只是王爷这样恩典,奴才一家……”鄂昌实在有些坐不住,站起来张皇着答道。
“那是最好不过了,他不比别人,你在司里该知道,西南四省,皇上省心多着呢,让他万万自轻不得!”允祥眉头一松,“这话我信里说给他,倒像是教训吩咐似的,没得叫他多心,还是你们家心里头多劝诫着点儿,替我达情致意的为好。”
“王爷如此垂爱,奴才……”
“嗯,还有一个事儿,弘晈福金近来身子总不大爽快,你知道么?”允祥截住了他的恭谨之词,话一转问道。
“奴才也听说了,前儿奴才五婶子并奴才内人去交辉园请福金、阿哥福金的安,回来说给奴才的。”这是鄂家多少天的烦心事儿了,只是允祥不问,他是不便提的。
“太医瞧过和我说了,不过是天热,时气不好,年纪轻轻的好生养养自然就安泰了。你们不必急,这么点儿事儿更不犯着去扰毅庵,叫他操心,明白么?”允祥话说得随和,却带了不容置喙。他极知道这个儿媳的要紧,是兄长破了多少规矩亲自点了名儿指婚的。鄂尔泰家世不贵,不过就是靠了这么点儿姻缘才得了个“上配宗潢”,是万万不能有差池的。西南要冲,鄂氏羽翼未丰,断少不了他这个调和君臣的亲家翁,何况自己对鄂家一门才俊,也着实喜爱的紧。情理如斯,凡事也就少不得遮掩以安其心了。
“嗻,奴才遵王爷的谕。”鄂昌听了也放下心来,叔父便是才干通天,毕竟远在边省,一家人多少为官为宦的身在京城,总要有个现成的荫庇才好。
“王爷,园子里传话,请您现在就进去。”正说着,外头太监进来跪禀。
“这么早?部院的本都奏完了么?张相他们不是还没见下来么?”允祥觉得有些奇怪,叫退了鄂昌问道。
“回主子,听意思像是有急事儿,部院大人们问了两个本就叫散了,万岁爷留了马中堂几位等着主子说话。”
“唔?叫外头备马,我就去!”
“皇上圣安。”进了四宜堂,只见皇帝背着手站在案侧,三位大学士更是一语不发丧气跪在边儿上,允祥便也只好行了礼,伏地听训。
“来了?起来吧,你们也都起来吧。”雍正长呼一口气坐下,众人的心也跟着落了地。
“皇上今儿……”
“富宁安殁了。”还没等允祥问出口,雍正便抚着案上的本章直言相告。
“……”允祥也是心中一紧,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战前失良将啊,真是……晦气!”雍正叹息一声,冲着张廷玉道:“阁里和礼部议恤典吧,要从厚。”
“臣遵旨……”
“那北路的主将呢?已经殁了一个可选的,就剩傅而丹了?”雍正转过头又问允祥。
“傅尔丹……臣就见过两回,不大看得准……”允祥默默地摇了摇头,他还在替富宁安惋惜,那才是自己看上的北路大将军呀。
“臣以为傅尔丹似有韬略,仪表不凡,或可胜任。”张廷玉依旧坚持着自己一年多来的看法。
“傅尔丹怕没做过主将吧,要不诸王里头?顺承……”蒋廷锡以为允祥不愿,满心踌躇的再问,却忘了顺承郡王锡保恰是刚得罪过怡王的。
“奴才瞧着顺承王若是出镇坐纛也就罢了,若是真刀真枪的,只怕没有大将之才。”马尔赛与锡保素来不睦,大不愿意他领重权,自己抢着断了蒋廷锡的话,求助的目光也投向低头静听的允祥。
“马中堂说的是,自平定三藩以来,再没图海大将军那么有大将之才的了,连费扬古、彭春、赵良栋也是不行,如今更是后继无人了。”张廷玉颇看不惯马尔赛一贯的八旗贵胄“将门虎子”派头,垂着眼皮讥诮一句。
“张相……”
“完了么?!”雍正端起茶盏闷声道。
“皇上,若只是代天行令,坐纛调度,臣愿往!”允祥全没理会马尔赛的怒气,满是诚挚的看着雍正,竟突地长跪请缨。
“殿下,使不得!”这下三位大臣倒是说得齐。
“主忧臣辱,皇上为选将之事劳心如此,臣何敢恤己身而烦圣心……臣虽无十分才,总能效万分力,请皇上……恩允。”允祥以头触地,泪水扑簌而下。
“臣等糊涂……”三个大学士早听出至此才听出怡王的言外意,这个“以私废公”的罪名,他们是实实担待不起,眼看着皇帝脸色要变,忙忙的都跪了请罪。
“怡王这个主意不是,话却不错,军机大政必得君臣一心才成,私意一点儿存不得,嗯?”雍正展了眉告诫几句,摆摆手道:“今儿先到这儿,用谁朕自然有旨。”
“嗻。”
“职在千钧,争得厉害也难免。”待三人出去,雍正上前扶了允祥的肩头,“我也是一时急,不必这么着。”
“皇上真是什么都洞烛于胸,可臣……一则是诫他们,二则瞧着皇上这么忧心,也实在是……怨自己无能,不能帮着排解万一。皇上,若论这个大将军,并不是要他冲锋陷阵的,首在代宣天威,抚绥蒙古,皇上若是信得及臣……”
“这话朕可真当你是说笑话儿了……”雍正看着允祥一脸痛切严正,反倒朗然一笑,拉他起来坐下道:“朕哪儿就赏策妄那么大脸,连朕的家底儿都搬他跟前儿去了?呵呵,朕要是哪天得空儿亲征,到不定点了你随驾去。”
“皇上……”
“行啦,就你这病病歪歪的,直隶转悠个把月,多少人随护着伺候着,回来还又虚又弱的呢,能禁得住塞外苦寒?还是好生在京里呆着,安静给朕左参右赞的吧。”
“是……”听皇帝如此说,允祥倒不好一意再请,一来怕雍正疑他揽权,二来想想,也确实不致于无人可用的地步,转而道:“要真让臣三年两载的在外头,别的不说,就这‘犬马恋恩’四字,臣也是耐不住的。”
“这还像句话,谁知道真的假的了?”雍正嗤的一笑,“朕的意思,先召傅尔丹进京,看看再说。”
“也就只好如此了。不过既这么着,喀尔喀两个副将军,皇上还得加意施恩才是,特别是丹津多尔济,转运马驼,朝廷鞭长莫及啊。”
“是,这事儿你替朕记着。”雍正思量着点点头,“年底大阅的事儿别忘了,朕的那身儿行头给预备的怎么样了?”
“一领一袖臣都亲自看过嘱咐过了,皇上要不放心,一会儿臣再过去瞧瞧……”
“你呀,说风就是雨,我平白问一句,没督工的意思。”雍正摆手笑止了他,天热,还是多小心身子。对了,朕怎么听说,暾儿的病又不大好?“看允祥离座要辞,雍正像是又想起什么问道。
“啊……是不好,怕也就是……尽人事而已……”
“胡闹!怎么不早说!”意想不到的痛快回答正应了皇后的话,反让雍正一惊一怒。
“医药备至,拖延至此已是难得,哪儿能再为一点儿小儿女之事,分皇上的心呢。”
“矫情的要命!朕要给弘暾指婚。”绝非商量的口气,愤然地指指暖阁门要下逐客令。
“皇上!”
“玉牒延嗣,这事儿还轮不上你插嘴。”
“是……臣不敢,那臣求皇上一事成么?”
“说!”
“求皇上指一个家世寻常的,省得万一……”
“没见过你这么能咒人的!”
“请皇上俯允。”允祥跪叩坚请。
“再说吧……”
第五章
“这么瞧着还是那拉家的格格好,鹅蛋脸儿,眉眼儿秀气不说,身条儿也好,那国语说起来,唱歌儿似的,跟咱们世子正般配……”允祥沉着脸,任人不理的往交辉园内殿走,远远儿的,就听见妇人们兴高采烈的议论声,尤以侧福金富察氏的声高。
“干什么呢?!”烦躁的转过身问随在后边儿的总管太监张瑞。
“啊?回王爷,昨儿主子娘娘下了帖儿,晌午福金、侧福金们进去,好像是说……”张瑞壮了壮胆子,还是没敢说。
“这么多人逛庙去啊?”允祥没好气儿的瞪了他一眼:“到底干什么去了?!”
“说是……娘娘今儿那儿有上三旗大人家的格格儿们去请安,叫福金……”
“无礼之甚!!”允祥心头陡的火起,“叫她们散了!凑在一处胡嚼什么?!”
“嗻……”张瑞唬得身子一矮,摆手叫了小太监一溜烟儿进去,片刻便静了下来,紧接着王妃带了一干人众,忙不迭的出来行礼。
“唔。”允祥站在王妃身前答应一声,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皇后那儿好?”就侧身先进了殿门。
“王爷今儿下来的倒早。看您这个脸色,不是嫌好容易有个空儿,身边儿可伺候的人倒都在我这儿说闲话儿吧?”王妃满脸笑颜跟着进来,亲自接了茶盏奉上,顺带着半酸半甜的捎上一句。
“今儿进园子了?”允祥茶也不接,只瞥了一下案角,示意王妃放下。
“主子娘娘问王爷好。”依旧是笑着,端着的茶盏也依旧在眼前。
“我怎么敢当,”负气的冷笑一声,定了定还是边接过茶边道:“还不知怎么骂我呢!”
“王爷是都知道了?这事儿没回王爷,是我的不是。王爷说的句句在理,我也不是听不进劝只想着自己小意思的糊涂人。王爷也该想想,您自小人儿是皇上看着疼着手把手儿教着长大的,暾儿也是。您这么不言不语儿的他真有个好歹,皇上不怪您生分见外没情谊么?前儿见着裕嫔,说起当年天申阿哥的病,皇上怎么急,王爷怎么想法子费心,这会儿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心都是一样,王爷拿着办正经事儿的心思忖度人情私意儿,也未必就那么准了。”王妃收了笑,半红着眼圈儿坐在边上,低着头细细道来。
“我知道,我也不是怪你这个。”一席话说得允祥也觉得颇有道理,于是略放平了脸色,“我是说今儿个这么着不妥。哦,皇后那儿约定了见世家格格,叫你们去,传出去像什么?外间人怎么议论皇后,怎么议论咱们?”
“亏得王爷还是管着户部内廷的,这事儿您竟是半点儿也不上心。”王妃听了破颜一笑,“今年是到了挑秀女的时候了,难道八旗里头还没给王爷报册子?凡是这个年头,娘娘先见见几家子的格格儿也是半例不例的事儿,我们赶巧了请安去,总不成还要说个点儿避着人?”
“多少要紧事儿还理不过来,哪儿有工夫问这个闲差,皇上这上头不留心,自然没人和我絮叨。”允祥此时算是佩服极了这些妇人们动的心思,想来也实实不比经理庶务用的精神气力小。
“王爷说是闲差,八旗有闺女的人家儿都瞧着是比天还大的事儿呢。就是这回,娘娘是看上了查郎阿家的格格儿,侧福金她们方才议论的想王爷也是听见了,都觉着好,又听说他阿玛是王爷荐拔恩遇的,这会儿正得用,皇上那儿自然必准。可我明白王爷的心思,暾儿如今的身子,是不敢委屈了这样人家儿姑娘的,我这个当额娘的,不求他配个什么名门淑女,只求像萨满太太说的,冲一冲他这个病,哪怕寒贱些儿,也是不妨的……”王妃说到碰心处,眼泪已是断线介流下来。
“是是是,你说得很是,皇上那儿我也是这么奏过了。只是下回好歹的先和我说一声儿,方才在四宜堂闹得我措手不及的。”允祥极欣慰王妃如此达理,拿了帕子坐过去,亲自帮着拭泪。
“不敢劳动大驾!”王妃“夺”过帕子,反擦了擦允祥额上的微汗,“瞧瞧王爷这身儿打扮,补子还没去呢,进门儿就兴师问罪来了,您也不怕热着了。您说先跟您回了,我敢么?‘妇人之见’我都担了多少回了,我没胆子驳王爷,只好拉了主子娘娘当靠山,看您那四个字儿还能出口不能?!”
“罢了罢了,你如今是半个钦差,来不来跟我传娘娘懿旨,要真当了真,我还不得跪接呀?打小儿老见着四嫂子来着,真是愈发的好说话儿了,这会儿竟叫你拿来压派我,成什么事儿啊!”允祥站起来笑着自解其嘲,由着王妃使女们上上下下帮他换了常服。
“依我看不如这么着,就挑一个王爷门下人家儿的女孩儿,要施恩王爷自己施就成了,免得再惊动皇上,叫王爷作难。”王妃等允祥又坐定了,打发了下人们斟酌道。
“嗯,这样儿也好,你没事儿自己见见就得了,别再扰娘娘去。”
“那王爷是答应请旨了?”
“不答应怎么着?上违君命,下负妻儿啊?”
“我替暾儿谢谢王爷了。”王妃端然一肃,满面春风。
“免了吧,下回不给我上套儿就求之不得了。”允祥无可奈何的笑笑,抬眼瞧见外头张瑞正等得着急,便叫进来问道:“又什么事儿啊?”
“回主子,造办处海郎中、沈郎中领了这个东西,说奉旨叫做眼镜儿,请主子的谕,做什么框子的好。”边说便呈上一方极透亮的水晶图书。
“这倒是好材料儿,问是谁进的了么?”
“回主子,说是原先贵州祖中丞。”
“赫,他挺知道孝敬啊,革了缺儿还这么上赶着。”允祥转脸笑谓王妃道:“如今这些人啊,真是鱼有鱼途,虾有虾径,都是人才难寻,竟一个也糟践不得。就是这个人,先还是伊都立和我说的,好歹也是你们家旗里汉军世家出来当过巡抚的,竟比个削尖了脑袋的奸商还会钻营。”
“王爷这话就说得不是了,我虽不懂外头的事儿,可也明白,既是上三旗的奴才,别说革了缺儿,就是明儿就掉脑袋,今儿也是主子的人呐。人家进了东西,消皇上的气,讨王爷的高兴,正是要改过的意思,王爷还说得人家这么苛,也忒不厚道了些儿。再说了,皇上都受了,您还能给人家退回去呀?”
“那不能,人好歹不问,东西是好东西,我不因物爱人,也不能因人废物啊。何况我这是夸他呢,朝廷人才济济,有理民的循吏,也有这样儿的“巧宦”,那才是皇上的福泽气度呢。”允祥说着命张瑞道:“叫他们挑上好的玳瑁做腿子,刻上寿字儿,做精细着,万寿节前得了交我。”
“嗻。”
“你再交待海望、沈喻,前些日子我瞧着几处珐琅料烧得大有进益,让他们小心察看,若是能烧成了,少不了他们得赏议叙。”
“嗻。”
“还有,上回有旨夸好的那个仿成化的罐子,是淮安送来的匠人们弄的,叫他们查明了是谁说给年希尧,每月多赏他们每人五两安家银子。”
“嗻。”
“再让他们行文工部,造办处要的紫檀木叫他们快着,再不我可要请旨了。”
“嗻。”
“噢……”允祥又一度抬手止住了答应着要走的张瑞,自己却忽的忘了要说什么,站起来走了两步还是摇了摇头。
“王爷大事儿小事儿都忙乱了,”王妃看着允祥尴尬,不禁哑然失笑。“不如叫了他们当面儿说,既便宜也能提个醒儿。”
“唉,再这么着,明儿连人还得认混了呢。”允祥喟然一叹,抬脚便要出门,刚跨过门槛儿却又停下来转过身:“前儿鄂尔奇夫人来了?”
“是啊,瞧晈儿媳妇儿的病。”王妃才送了坐下,只得又站起身来。
“给赏了么?”
“这平白无故的……”
“下回记着给。”
“是,王爷怎么想起这个……”
“病不能耽搁了,叫弘晈精心着点儿,他也不小了,该知道这里头的轻重。”
“我明白,王爷放心。”
第六章
“臣不敢妄奏,实在是下头滑吏希图进身之阶,把湖角田洼细微之处假充可营之田,威逼百姓,恐吓州县,拔去已种的高粱稻子……”进京述职的直隶总督杨鲲跪于四宜堂暖阁之内,对着正襟危坐的皇帝叩头如蒜捣。
“你点出名来,谁?谁指使谁挑唆?!怎么传到你总制大人耳朵里的?!”雍正声威俱下,咄咄逼人。
“臣不敢,臣愚钝,道府各官并巡查御史俱未禀呈,是臣接了小民揭帖,说蓟州、玉田等地都是有的。臣遣人下去查访,也都说不虚。臣受皇上天恩,奉旨抚民,并不敢……”杨总督哆哆嗦嗦的说着,又突地自己打住了。
“不敢什么?不敢阿附权贵,曲意承命?!”
“不不不……臣……臣不敢懈怠政事,辜负圣恩。”
“貌承心违!”雍正鄙夷的一声训斥,“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还要告刁状,就不怕朕治你个欺罔之罪么?!”
“皇上……”
“怡王呢?”雍正不容他再说,转脸问边上侍立的苏培盛。
“回万岁爷,怡亲王一早儿叫人来说过,今儿在东福海边儿看侍卫们较射,预备主子拣选。说主子要是有事儿,随叫就过来了。”
“侍卫处谁当值?”
“回万岁爷,散秩大臣五格。”
“那算了……”雍正本想叫侍卫处值班大臣换了允祥去,一听是自己不争气的小舅子,立时此想作罢,“叫怡王先来,剩下的得空儿再看吧。”
“嗻。”
“等他来了你们对质,不成朕就听你的,把你治下营田都撤了,免得落个荼毒百姓的名儿,还带累了你的官声。”
“臣是什么人,皇……”杨鲲一脸惊惧,实实惶惶不可名状。
“朕就不明白了,百姓多收点儿粮食,碍着你们哪儿不好了?从蔡廷、李绂、宜兆熊还有你,怎么人人都跟这个事儿过不去?!怡王出京,扰民了么?贪墨了么?不过是参了你们下头虾兵蟹将,何至于得罪你们这样儿啊?!”
“回皇上,怡亲王公忠体国,所过之处颂声遍布。臣凛然奉教还学不得万之一二,断不敢放肆议论。营田更是千秋大政,臣躬逢盛举,感佩至极。可依臣的糊涂想头儿,越是善政,就越得防着奸人作祟。小民们无知,分不得主子天恩存恤,就只瞧着眼前了。”杨鲲自忖已是触怒龙颜,也就只好据实而奏,一吐为快了。
“那你可问过张灿、陈仪他们了?他们怎么说?”雍正听着略觉有理,稍稍放缓了口气。
“臣……在治所久没见着他们了,想是日夜奔波,臣进京前信札不及,就没……”
“真是笑话儿!世上竟还有连属僚也找不着的总督?”雍正被他一句话气得据案而笑。
“臣愚鲁……”杨鲲此时真是委屈之至。张、陈二人名是直隶按察使、天津同知,实确是怡王代掌营田钦差关防的心腹要员,哪里还是他的属僚。张灿自到臬司任,竟是一个案子没审过,他当总督的事事代劳不说,遇上争执还得谨让着,实在窝囊。如今受了皇帝奚落,却毫不敢辩白,谁让怡王护着底下人,皇帝更护着怡王呢。
“王爷大安,您可来了。”守在殿前的首领太监王太平远远看见允祥略带蹒跚的走来,疾趋迎上一礼,麻利的掏出帕子掸了掸他身上显带了弓马气息的浮尘,一边讨着好儿笑道:“主子在里头跟直隶杨制台生气呢,为的是杨大人奏了王爷的不是来着……”
“掌嘴!这话是你该跟我说的?!想是别的王大臣跟前也卖过人情儿了?!!”允祥极严厉的断喝一声,远处的侍卫们都不禁侧目。
“奴才不敢,奴才犯忌……”王太平吓得扑通一跪,左右开弓折腾着脸颊,深悔自己嘴欠记错了行市。
“行了,先起来伺候差事,回头下了值上敬事房,自己领十板子,让你长长记性。”
“嗻……”王太平丝毫不敢垂头丧气,还只干笑着引允祥进了暖阁。
“和硕怡亲王臣允祥,恭请皇上圣安。”看着有外官,这个礼行得尤其恭肃郑重。
“唔,叫你来断桩案子。”雍正朝允祥点点头,却见他起身时右腿自己绊了一下,“腿怎么了?又不好?昨儿还没觉着呢。”
“是方才穿着甲骑马略碰了一点儿,臣还得跟皇上请骑术不精的罪呢,不敢劳主子垂问。”允祥笑着一躬,竭力站得直了。
“下回可小心着了,一会儿叫大夫瞧瞧。”雍正抑着担心看了跪伏在地大气儿不敢喘的直隶总督一眼,对苏培盛吩咐道:“给怡王设座。”
“皇上,臣……”允祥刚要逊辞,想起方才外头王太平的话,也只说了句“臣谢主子恩典”,便欠身坐了。
“他方才说的,直隶几个州县有杂田滥充营田祸害庄稼的,你管这个,自己问吧。”雍正指着杨鲲对允祥道。
“总督哪儿听来的?”允祥微微一怔,继而和颜悦色。
“回殿下,臣接百姓揭帖,着人查访得知的。”
“御史们怎么没见奏过?”
“这……许是……百姓畏官,不敢明告。”杨鲲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儿,直隶两个巡查御史,有一个便是怡王的妻舅关柱。
“也未必,御史们渎职袒护也不见准没有。”
“是……殿下……哦……京畿道的御史们一向公忠……”杨鲲刚想顺着允祥的话,乍又觉着不对,急忙往回转圜,说得雍正也忍不住一个莞尔。
“那州县上呢?有呈么?”
“没……没有……”杨鲲皱着眉应付着答对,心里暗暗叫苦。不过造膝密陈、风闻而奏的事儿,如今竟闹成了二堂会审。直隶州县官,让怡王几番清理教训,哪个不是服服帖帖,谁敢为了这个发公票,上禀呈?自己一片好心倒成了孤证,天子驾前,真是百口莫辩。
“总督忠赤可嘉,不过这自上而下的查了,就是过场也得自下而上的走吧。难为你到底还明白,是私下奏的,要么不但我没脸,总督同你那阖省司牧们怕也要没脸了。”允祥余光看看皇帝,半慰半诫。
“谢殿下训诲,臣铭记不敢有忘。”杨鲲连连顿首,却对允祥于此事上的讳而不言,甚觉疑惑。
“怡亲王说得是,难为你这份儿经心。你是武职转的,毛躁些朕也就包容了。回去好生办差,营田怡王不能总去,你要多记念着点儿。为官之人,‘受用’二字是万万求不得的。”雍正笑看允祥一眼,换了正色对杨鲲道。
“嗻……臣谨遵圣训……”一颗心落了地,杨总督大有豁然之感。
“你衙门事儿多,明儿陛辞了就回任吧,去前到怡王那儿,他有东西替朕赏你。”
“臣谢皇上天恩。”杨鲲压抑的听了这个意外之喜,愣了半天神儿才告退出去。
“果有此事,是不是?越说越没底气,朕都得跟着你往没底气了走。”雍正见他出去,偏身下了炕,一手点着允祥忍俊不禁。
“皇上真是圣明的没法儿了!下雨,陈仪的启帖晚到了两天,竟叫他抢在臣前头奏了。臣看方才那架势,料着皇上必是在他跟前给臣留了脸,哪儿还敢说破呀。皇上看臣这会儿实实在在招了,就……不算‘欺君’了吧……”允祥连忙站起来,腿一软又差点儿没坐下。
“行了行了别动了!不算‘欺君’?你都让朕糊里糊涂给你‘欺臣’了!明儿你自己圆得了圆不了我不管,不给朕圆好了朕可不依。”雍正过去扶了允祥坐下,笑着连声抱怨。
“臣知罪了,臣大罪有三,一不能约束属僚,这干子人劳民祸国,败坏皇上爱民之心,臣责不容宽;二不能查明速奏,臣虽没回护劣员,劣员却因臣而难伏法,臣心不能安;三就是方才,叫皇上为臣……错怪了大臣……营田这个事儿,是臣请旨兴办的,起先也知道难,却没想着这么难。皇上不听浮议,不拘小节,臣真是……皇上这么信臣,臣都不知该怎么报效好了。”允祥站不得跪不得,只好坐在那儿说着满腔感怀。
“事儿这么多,顾不到这些也不为错,不过一定得严查,此风不可长!”
“嗻!”
“至于今儿这档子么……你明儿好生换着法儿抚慰人家几句,多破点儿财,啊?”
“是……”允祥答应一声却抿嘴一笑。
“还舍不得呀?人都替你得罪了,不该替朕联络联络大臣?”
“臣可不敢,”允祥极委屈的摇了摇头,“臣是想着今儿运道好,也就是他,要是换了抑光田制台,这会儿怕就该倒过来了……”
“啪”的一声,刚拿起的本章被雍正扔在了桌上,笑出来的眼泪也随之滴了上去,“这篇儿什么时候能揭过去啊?外头人还说朕睚眦必报呢,哼!”
“今儿犯错儿连累皇上,博您一笑也算自赎了。”
“嗯,这还算有良心。”雍正叫了苏培盛道:“去,叫刘声芳来。”又转谓允祥:“好生看看你那个腿,再惹出旧疾来,怎么得了!”
雍正六年七月初二日:怡亲王等参奏候选主簿梁文中委治蓟州水田,妄将细微之地捏报勘营,逼迫民人将已种高粱豆子等尽行毁坏共一顷九十余亩,请旨革职审究。奉旨革去职衔于公所枷号示众,候旨发落。其所毁粱豆着于梁文中名下照数追赔。
第七章
亥末时分,夜色中的交辉园静谧而深沉,只有四知堂一处依旧灯柱交映。虽是倦极,总觉心中有事的怡亲王允祥睡意全无,塌上辗转多时不成,只得起身伏案,翻翻外间送来的新鲜时文,以察士情。
“主子……”正看着无趣,外头张瑞轻手轻脚进来,低唤一声。
“嗯。”头也没抬得应了一句。
“园子里传万岁爷的话,问您歇了没有。”
“怎么?要我去么?”允祥撂下书稿,凝眉急问。
“回主子,万岁爷说您要是歇了就罢了,要是……”
“更衣!备轿!”没等他说完,允祥已是站了起来。
“王爷,万岁爷在小佛堂呢,您是等会儿还是……”苏培盛在四宜堂外迎着允祥打了个千儿,边说边往东暖阁里让。
“我在佛堂外头候着。”允祥摇摇头,轻步走到雍正平日礼佛的西暖阁外头,只见皇帝立于龛前,虔诚诵祷,自己便默不作声,长跪于门外。
“你到快,怎么不上那边儿坐着等朕呐。”一时间,雍正佛事完毕,看见允祥在这儿,没等答话,便欣然笑道:“有好信儿给你,陪朕外头走走说话儿。”
“皇上这么说,可是西藏的事儿有眉目了?”允祥跟着雍正出了殿门,在夜幕中缓缓踱着步子。
“查郎阿的折子,刚到的,你自己看!”雍正记兴头的从袖中掏出一封密折,塞在允祥手里。
“前藏平定了?!喇嘛们自己把阿尔布巴献出来了?!①”允祥急急翻开,接着太监手中闪烁不定的灯一目十行的扫了,有些不敢自信的喃喃念叨着。
“颇罗鼐还真是快,这人又忠又能!你知道啊,自康济鼐被杀,朕几宿睡不着呢。九千人合围布达拉,好手笔!有胆量!朝廷拣了这么个管藏务的,朕比什么都高兴!”
“主子有天威、有厚福,自然百邪全避、群贤毕至,从来这上头臣都替皇上信得及!况且这个事儿,颇罗鼐功高不假,更要紧的是朝廷大军在后,前藏人心畏战。要不哪儿来这么兵不血刃。前明时候藏地用僧官,他们兵民上下何尝知道有朝廷了?皇上派了大臣驻藏司事,真真是卓识圣举,那些土霸王即便一时有胆子作乱,多数知道一个‘怕’字的,哪儿就敢直犯天兵了?”允祥亲自搀了兄长,兴奋得目光一样照人心神。
“说得好,朕就是要他们畏威怀德!打去年这时候康济鼐让阿尔巴布杀了,一年啊,咱们坐在京里都呆不安生,这下可踏实了,朕批给查郎阿,让他从速入藏,代朝廷审这个案子。等西藏的事儿彻底结了,咱们大兵就没后顾了,要是准部的仗也能打得这么顺,那真是上天佛祖皇考佑朕了……”雍正用力握着允祥的手臂,眼里流出少年般渴望胜利的激昂,虽是黑夜,也足以让任何一个对家国稍怀敬意之人血脉愤张。
“四哥跟当年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允祥仰慕中满是追忆的望着兄长,“您虽是不好武的,可记得皇父亲征大捷回来,您是兄弟里头最高兴庆喜的了,还把……还把我和保泰放了一日的假。您这样心气儿的人做大清的主子,才真是天下人的福气呢。”
“哈哈哈……还记着呢?你四哥虽没皇父的才略,到底也还不差吧?”雍正说得兴起,很觉夏夜闷热,却因自幼练得规矩,只微松了松领襟。允祥正一刻不错眼的看着他,见如此,忙向后伸手要扇子,却专注的忘了说话。几个小太监半远不近的跟着,不禁面面相觑,倒是捧茶的最机灵,几步趋过来向上一递,允祥头也没回的要当扇子接,却只听一声脆响,手捧在盖碗边儿上,连托盘儿都一并落了地。
“糊涂东西!我要扇子呢,你献哪门子勤儿啊!”允祥自己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小太监脸色煞白愣在当地,不禁失笑。
“光顾着说话儿了,朕离这么近都没听见你要什么。”雍正也是乐不可支,使劲儿清了嗓子才问:“烫着了没有?”
“怎么伺候差事呢你这是?!”允祥还没回话,苏培盛已是三步两步跑过来,骂了小太监一句转身小心看了看允祥身上,“奴才管教的不好,殿下没……”
“是我没说清,不碍的,你甭难为他了。”允祥挥手一笑,叫他们退去。
“慢着”,雍正走过去叫住,借着灯细看看那小太监,“可怜见儿的,吓成这样,你们王爷今儿陪朕乐过头儿了,不要紧的,苏培盛明儿记着拿五两银子赏他,朕高兴乐意赏的。”
“嗻。”苏培盛答应一声,推了推懵懂至极的小太监,谢了恩退去。
“皇上……”
“怎么不叫四哥了?”允祥含笑着刚要再说,却被雍正一语截断。
“啊,臣方才忘情失礼,就是皇上说的,乐过头儿了。”允祥微怔之下讪讪一笑。
“其实啊,若就是你我二人,也是无妨的。”雍正轻松的摆摆手。
“主子说哪儿的话,那也太没规矩了,臣不敢。”允祥急忙住脚一躬。
“唔,随你,随你怎么叫吧。”雍正也停住了步子,不明意味的点点头。
“皇上品择着,要是岳钟琪出兵,查郎阿就近接了川陕总督可成么?”允祥迟疑一阵,特意换了题目问道。
“你是挺赏识这人的吧,朕是觉着守成有余,进取略不足了点儿。要是有个厉害些的陕抚帮着倒好。况且川陕重地,朕不想用外人,别忘了当日年羹尧之诫。用兵是用兵,还得记着刀枪入库之后的事儿呢,岳钟琪朕信得过他,八旗上下信得过么?”
“皇上虑得极是,只是臣看着查郎阿人还谨慎老成,原来在京部院会议的时候儿,也算是个能体会圣意的,又是皇上从司官里头一力拔擢出来的,若是在三秦办理军需,臣和他办事想来也比和自来的外官好些。他又是殉国功臣子弟,汉大将军边儿上有这么个正牌子八旗世家大员,总也能少几分议论。至于陕抚,皇上再慢慢儿物色不迟。”
“嗯,说得也是,等他审了康济鼐这个案子,朕再看看。皇后不是看上他闺女要给暾儿么,你这么待见他,怎么不应啊?”
“人家是朝廷大员,国家干城,弘暾那样身子,云贵总督的姑娘不能给他,左督御史家的也不能啊。”允祥一脸苦笑,无奈的摇了摇头。
“咳,也别总这么说,等天凉快点儿许就好了,你看六十不也是好多了。”
“是……皇上待他们比臣上心百倍,他们日后若是不倾心报效圣恩,臣决不能饶过。”
“呵呵,我要是能活到指上他们报效,也算不错了。哦,暾儿的婚事你想好了没有,再不朕可不等了,到时候就是指了查郎阿家的也不一定。”
“找……倒是找好了,就是太寒贱,臣不敢奏。”允祥想了半晌,低低地回道。
“总得是满洲的吧?说说看,哪家里头的?”
“皇上……是……她是臣旗下富察氏……”
“父兄什么职分?”
“她阿玛是……”吞吞吐吐了许久,“是旗里八品笔帖式……”
“什么?!你再说……”雍正初还当自己听错了,等明白过来又几乎失声而笑,“你不是说梦话吧?哪儿打听来这么一个人?这样人家的女孩儿你让朕册封世子妃?”
“皇上……”
“是你那个侧福金本家吧?”
“皇上什么都瞧得透,”允祥乍着胆子觑了一下雍正的脸色,“是她母家堂侄女儿。”
“我说你也不能凭白认得这么一位!”雍正闷气的一哂,“行了,你非要这么定,朕也懒得管,回头下了旨,你别后悔就成。”
“皇上……准了?”允祥还正等着挨训,蓦地听了这个话,大觉意外。
“人家的儿子,朕犯不上好心当恶人,让人家嫌朕絮叨。”
“皇上!您这样说,让臣如何受得起,还叫臣有容身之地么?皇上待臣几十年如一,从不将臣做第二人看。臣一身一命皆属皇上,臣就是再没人心,也不能……”允祥闻言几乎跌倒在地,薄薄的晨雾中,俯伏不能自抑。
“朕一句气话,至于得么?起来回去歇歇吧,一会儿该大亮了。”雍正收了颜色,拍拍弟弟的肩膀,“记着等你旗里引见佐领、副佐领什么的,给他补一个就是了,啊?”
“皇上说得是气话,在臣听着,倒比剜心还难受呢……”
“好好好,朕不说了。明儿查郎阿的折子要交廷议,你不得带着他们上贺表呀,还不回去想想章程去。”
“嗻……”允祥这才半躬着起了身,五味俱全的辞去。
“万岁爷,殿下方才,怕是真叫您吓着了呢。”苏培盛过来扶着雍正,往四宜堂方向转去。
“唉,朕也是替他揪心啊,他是心里极有数的人,又知道医理脉象,现在一味这么着,怕是暾儿真是难过这一关呐,这两天没事儿,你去交辉园代朕看看这孩子吧……”
①雍正六年七月十六日:和硕怡亲王等满汉文武大臣公同奏贺将杀害西藏贝子康济鼐之阿尔布巴等三人擒拿等事。
第八章
“参了就参了,干什么还不出点儿岔子啊?罚俸我给你补上,要是降级,回头找个事儿,我请旨给你加上抵了就得了。”交辉园外,一株株白桃花树上,仙桃满枝,滴翠的碧苔小径上,允祥在前,口气和脚步一样的轻松,后面跟着进京述职的侍读学士、天津同知陈仪,只因前几日营田舞弊、吏部议处连带掌印堂官的事儿,于这良辰美景,毫无赏玩之心。
“臣不是怕降级罚俸,是怕皇上这么一来,那些首鼠之人又……”陈仪叹着气解释一句,风吹日晒的脸上写满了惴惴。
“那营田的人犯了错儿,也不能不问呐。”允祥回过身,手上已是多了一个矮枝上采来的桃子,边递给陈仪道:“出了错儿不避讳着,长嘴才好说人。营田的错儿我不怕说,工部、保定,还有旁的人,还敢争功诿过?那他们也得掂量着点儿!皇上心里明镜儿似的,老实认个不是求恩典容易,真要是敢欺瞒,哼。前儿我奏天津道用赵国麟、通永道用姜颖新,皇上当时批了吏部不说,还有旨连京东、京南水利两局也让他们兼了差事。我没说意思,皇上就体恤到了,职衔他们在你之上,营田的差事在你之下,换了谁坐保定府,也不能隔了他们管到你头上去,又不掣肘又便宜,这么着可周全了?”
“皇上王爷这样厚恩……唉,臣一个钝秀才,常叫下头人哄了,既愧又怕,愧自己没能耐负了皇上王爷信重,怕人家眼太尖,拿着臣的不是作文章啊。”陈仪低头寻着没打露水的干地走着,回话时才见允祥手里递过来的红得娇艳无比的蜜桃,赶忙口中称谢,停步欲跪接了。
“子翙,”允祥叫着他的字一把扶住,“你是有岁数的人了,私底相交友道处之,这是何必。”说罢叫过后边跟着的太监,“回头这几棵树,拣着好的多摘下点儿,给陈先生带着。”
“王爷,臣一个府道都不及的,您屈节太过……”陈仪小六十岁的老翰林,官位不显,干的却是营田这等要劲儿不讨喜的苦事,回回来京都是满心惶恐,生怕天心一变,夙志不成。此时见允祥爱惜如此,不禁大感知遇。
“你二月来觉得花儿开的好吧,没料这会儿果子熟得更好,皇上尝了都说比平谷贡上来的也不差呢。”允祥扶着他的手臂一笑,仍旧顺着桃子的事儿说,“你多用点儿,剩下的回去替我赏在工的,就说今年实在脱不开,只等他们来京时候再见了,谁受了委屈也不必急,有我呢,再不成还有皇上呢。”
“王爷……”
“子翙也有耳闻吧,我元年清亏空的时候儿,比你们惹人厌多了,不也就过来了?说句你未必乐意的话,你们几个呀,科目中人的脾气,不怨皇上说,到底器量小了些,脸皮儿薄了些。呵呵,你们心里都不待见田文镜,可也得学着点儿人家处变不惊,啊?”
“是,王爷教训的是。”陈仪点头应着,可读书人的傲性,未免有些别扭。
“不是教训,我是劝你。事来有万,我心惟一;物态无常,我心有主。存了这个意思,不要说几个小人墨吏,就是谁也奈何不得你。如今咱们皇上,是古往今来第一有定念之主,趁着这个时候,什么事儿办不得,什么志向伸不得?方才你说秩不及道府,我不必屈节之类的话,其实就是阁部封疆,我又何必?我看先生是有长才,是皇上成就一处令名的良佐才加意敬重的,哪里又在乎爵秩怎样了?先生是朱中堂荐我的,值庐一晤,恨晚平生啊。今儿跟你交个实底,你这个年岁禀性,我也不帮你青云高举了,只保你个不负所学,如何?”
“王爷这么说,陈仪……敢不用尽残年报效么……臣……臣父老桑梓,直隶官民,都视王爷禹、稷再生……”陈翰林感诸肺腑,几乎口不择言。
“子翙说什么呢,太过誉了,我哪儿当得起你这么夸?”允祥执其手,住其口,载笑载言。
“回主子,福庆刚来了,哈大人接着,请主子示下,怎么个章程。”两人正叙着,远处张瑞走过来,打了个千儿禀道。
“嗯,我同陈先生还有正事儿说,叫哈达嘱咐他几句吧,怎么说他都知道,你也去陪着。”
“嗻。”
“王爷要见人臣候着不碍的,你别耽误了……”陈仪止住要走的张瑞,冲允祥一揖。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私事应酬,我本就懒得见。你来京一趟难得,汝县的图我看过了,堤防的筹划还要和你深说呢。”允祥摆摆手,随意的一笑。
“这……”陈仪还是有些不安,询问的目光投向张瑞。
“先生不知道,是昨儿万岁爷刚给我们世子指了亲,来的是往后世子福金的爹,因是主子旗下的,不比外头大臣家,随便些儿不妨。”张瑞见允祥点了头,忙笑着解说了。
“世子定亲了?臣给王爷贺喜!”陈仪一听,连连打躬不止,“臣一文不名,总蒙王爷的赏,贺礼怕是临时都预备不起了,还求王爷恕臣简慢之罪。”
“看你客气的,什么礼不礼的,等明儿秋粮下来,能让我在皇上跟前张得开嘴,就算你的厚礼了!”允祥说着,不容陈仪再推,来着他径直往四知堂走去。
“小人请哈大人安。”就陈仪同允祥说话的当儿,交辉园来春轩中,笔帖式福庆一身簇新的官服,即拘束的朝怡王府的长史哈达行了个礼。
“快别这么着,今儿王爷本要亲自见的,我不过在这儿伺候,因这会儿有别的要紧事儿忙,叫我迎着点儿,你多担待。”哈达虽作王府长史,却也是领了都统衔的朝廷一品大员,论辈分更是允祥生母敬敏皇贵妃的堂叔,允祥幼年丧母,于母党有才识者便格外礼遇。他如此身份,端的瞧不上这样卑下人物儿,因而只是嘴上说,身子仍旧靠着椅背。
“小人不敢,”福庆一听这话,抬头看看站在哈达下手的自家叔叔——允祥侧妃富察氏的爹佐领僧格,双膝跪地叩了三个头道:“奴才福庆请大人代请王爷万福金安。”
“嗯,回头我见了就说。”哈达应了一声,端起盖碗儿喝了口茶。
“大人都说了,你就起来吧!”张瑞看着哈达的冷淡,倒觉心里有些过不去,弯腰搀了一把,亲自把墩子往他跟前儿摆了摆。
“我们世子爷身子骨儿欠安,想你也是知道,所以世子福金回头纳彩过门儿行礼什么的,规矩怕就得少些,正好儿王爷怜惜你们家境也有难处,这么着两下里都好,啊?”哈达没等福庆说个谢字落座,便又开口道。
“嗻,奴才回去叫那孩子往后好生服侍世子爷大安。”福庆也不知听没听懂言下“冲喜从简”之意,话里话外却明显没适应自家姑娘日后世子嫡妃的身份。
“说得什么胡言乱语!指了亲那就是世子福金,又不是你们送府里的使唤丫头,轮得着你个当奴才的教导?”僧格看着哈达托大,心里极不受用,不敢明说,只听着自己侄儿话里的毛病,一通暗讽。
“正是呢,以后你得常提着他,跟你学着点儿,闺女成了主子,别回头自己也是主子了!”哈达历任旗下,佐领、参领、前锋统领、副都统、都统,什么世面没见过,全不在乎这点儿小意思,似笑非笑接过话,说得一贯自恃其女的僧格面红耳赤。
“还是大人明白主子,”张瑞听到这儿,蓦的想起方才允祥“他知道怎么说”的话,才悟出有意告诫之心,于是连忙附和道,“咱们主子是最厌那些仗势没枉法的了。那回万岁爷当笑话儿说关舅爷怎么放纵奴才欺负人,就气得王爷什么似的,来请安,都没叫进门儿,伊大人多亲近的,求情儿都给骂出去了。福金就这么一个亲兄弟,还不成呢,更别说旁人了。”
“是啊,要不怎么全京城都知道咱们福金贤德呢,从不管这些事儿,不叫王爷为难……”
“大人……”哈达接口还要再说,外头弘暾身边的哈哈珠子神色匆匆跑进来,打了千儿便直趋座前,附耳道:“刘太医说……世子爷那儿怕是……过不去了,福金哭得不行,贝子爷和几位阿哥都在,大人……”
“怎么……这么快?!”哈达忽的站起来,脸色大变,“找王爷回了么?”
“找了……王爷……同什么陈翰林进园子了……”
第九章
“什么毛病这么愁眉苦脸的?让你送他们,怎么出了门就回来了?”雍正一时见过允祥、陈仪,议了营田适宜,正觉闲适,却看苏培盛满面愁容走进来,不禁诧异,遂叫近问道。
“奴才先请主子节哀才敢回……”苏培盛惶惶然跪倒,情态甚觉哀戚。
“还不快说!”雍正心中一沉,绷不住的性子让他还未及想过便问。
“嗻……是方才,就主子同怡亲王说话的工夫,交辉园哈大人来说,说……世子……薨了……”苏培盛定了定看看雍正脸色,“奴才们没敢就回,这会儿哈大人就在下马牌儿候着,想是怡亲王……一会儿就该得着信儿了……”
“……也……太快了……”宝座上的皇帝仰首一叹,音色愈见哽咽。
“万岁爷,那殿下……”
“去!不是下马牌儿么?去把他叫回来!这么忽拉巴的一下子听这个得了么?!叫哈达先回去预备,一会儿……朕和他说……”雍正闻言转过神来,急起了身向外走去,一迭连声吩咐着。
“嗻!”
“皇上怎么在外头站着,眼看入秋了呢。虽说还热,总是有了寒气,您这时候儿还一身儿单的,可贪凉不得。”允祥素来出入禁苑,从没径直走过。一路察看站班侍卫、护军不说,遇着入谒的大臣官员,还要谈上几句,不定拐到造办处几个内廷衙门料理一番。因而才去复来,也是极易赶上。只这回接报踅回时,远远看见雍正立在殿外阶上,不觉有些古怪,离近了复又行过礼,不问别的,倒先劝着善加珍养。
“啊……我知道,就随性儿站站,看看景儿……”雍正光顾着担念,却忘了备下说辞,支吾了半晌,方回过神来。
“皇上又叫臣,是有……”允祥不见皇帝言正题,只好自行发问。
“唔……就是……你说的是,入秋了,节气时候最易病的,嗯……刚才陈仪在这儿没问你,腿好利索了么?叫刘声芳请过脉了没有?”
“已经大好了,皇上……”
“那就好,来,进来说吧……”雍正挖着心思想了一问,却没等答完,就招呼着又进了殿内,边走边道:“广西郭珙,就鄂尔泰荐的那个巡抚,刚到任就进了他们那儿的药材,寻骨风,专对痹症的。他打哪儿知道你这个病?鄂尔泰说的?你拿回去看看吧,用着好叫他再进。朕还想呢,说是湖广也产,云贵也产,不知鄂尔泰怎么把这个巧宗儿卖给他了。”
“人家是进上的土产,您怎么就非说是给臣的?再者臣也没和鄂家说过用药的事儿。皇上赏臣的东西,臣只感皇上的恩,领不着他们的情儿,皇上说这个‘巧’字儿也就是他们私下里想着,可指望臣不上。”允祥等雍正坐了,亲自奉过茶,陪坐在边儿上又笑道:“不过臣原先看《本草》,这个药倒是很好,山里不易采,北边儿不易得的,可以用急。这会儿臣自己没什么大事儿用不着,弘暾那个病,和臣当年一样,重的时候儿很险,回头倒可以试试救急。”
“……胤祥啊……”雍正听了这话,眉头紧紧地一皱,沉吟良久,叫了一声允祥的名字,却特意没有避讳。
“皇上您……”
“我刚才在外头,不知怎么就想起四十多年前,也就是这个时候儿吧,你嬷嬷抱着你,干什么去了?反正就是赶巧儿碰上我和老三一块儿散学回阿哥所。咱们那是第一回见呢,跟老三也该是第一回吧。你是正学着说话,让你叫三哥,真是好说歹说死活叫不出来,当时我还想,这孩子白长得这么伶俐,竟是蠢得这样儿!”雍正凝着神,絮絮而言,说到此处,不禁哑然一笑。
“……”允祥想开口应和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他不知道兄长为何平白说起这个,他只觉得心里发紧,却又无可捉摸。
“老三自然是没趣儿了,拉着我要走,”雍正喝了口茶,眼睛似看非看的对着允祥继续道:“你嬷嬷自然不想就闹个没脸,又教着让你叫四哥。结果怎么着了?四哥没叫出来,反喊出个‘汗阿玛’来,哼,想是新词儿没学会,掏出个旧词儿来,把教你叫皇父的话儿乱安我身上了!”一句话说得满堂服侍太监皆笑,允祥面带窘色,剥了一个福橘给雍正解嘲道:“皇上还说臣愚笨呢,那会儿就看出您当为天下君父了。”
“奴才当时跟着万岁爷在边儿上伺候,就瞧着您跟主子那个情分儿啊,真是自出娘胎就定了,立时就叫三阿哥瞧着眼气呢。”苏培盛眼看雍正话说着有些艰难,允祥疑惑愈重,连忙在旁跟着帮腔。
“是啊,往后更是膏药似的,粘上想撕都撕不下来了。就连晚一辈儿的都是,从弘昌,到甘珠尔,还有那几个丫头,哪个是我没亲过疼过的,敢情真是命里带来的没法子。”
“皇上,您……您这些话,臣心里一万个明白,您有什么训诲就……”允祥听着,只觉满心的忙乱没头绪,明知皇帝有口难言,也无心再避。
“四哥是想同你说,你一身一心,不是系你一人。家国且不谈,那更是不能轻忽的;就是你我兄弟这个换不来的缘法儿,你也得自己保重,啊?”
“皇上……”
“方才,你园子里的信儿,说是……暾儿……”
“皇上!”
“去了……”
“……”暖阁里一阵死寂,自鸣钟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一串儿紫的妖艳的葡萄珠儿从允祥手中落在地上,嫩茎上,指甲的掐痕清晰可见。
“去吧……去……看看……别忘了朕的话……”皇帝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
“嗻……”不知是怎么站起来的,也不知如何走到门前,及至被门槛死死绊了一下,才猛地醒悟,回身无力的伏跪道:“臣和皇上告假,回城……”
“不用,不用回城了,节气换的时候儿,你身子这么折腾不消受……”
“太近了,交辉园和皇上太……”
“朕没那么些忌讳,离近着点儿,你要取什么用什么也便宜。”
“那……谢皇上……”允祥心乱如麻,也顾不得再说,一叩到地,起身便走。
“哦!”雍正像是又想起什么,自己也快步走到门前,拉着允祥道:“这孩子没福,没到岁数儿,连册封都没等朕来的及,原说等他娶了亲……唉,虽说嫡长袭爵是应当的,人们也都世子世子的叫,可到底没有按嗣子葬的。我的意思,就委屈一下儿,就郡王……”
“皇上!这使不得!按理,他这个岁数儿,就是不该有爵的,皇上若是一定加恩,不拘什么将军的……”
“那就贝勒吧,不准辞了,就算不枉他叫我这么些年伯父,成么?”雍正握着允祥冰凉的手,不断地感到它所连接的身躯强抑着的颤抖。
“是……臣不辞……臣替他谢皇上圣恩……”
“好,你先去,朕一会儿就有旨。”雍正拦住了他的叩拜,“礼制仪注,齐集会丧,都叫内务府办,你这些都别问,保养身子是正经,懂么?”
“是……臣不敢自弃,不敢自轻!”允祥用力的点了点头,单膝一跪,转身而去。
骑着一匹压制着不能狂奔的马出了圆明园,允祥耳畔只闻一片哭声,自己旗下的守园披甲、护军一个个穿麻戴孝,伏地嚎啕。
“主子节哀,这会儿里头小敛,主子要不要……”哈达迎在交辉园门,也是一身惨白,抹着泪迹不过来牵住马,又到侧里扶了允祥下来。
“你什么脑子?!这么多人在园子跟前儿嚎丧,也不怕惊了驾!”允祥半闭着眼,紧咬了下唇,恨恨的声音低沉而又沙哑。
“是奴才糊涂,奴才这就……”哈达少见允祥如此,心里极是惊怖。
一阵哀哭声传来,那么刺耳,仿佛离嘲笑并不遥远。天很晴,夏末秋初,除了这一片哭声,哪儿哪儿都很宜人,连那日光照在一片卑微的白上,有站着的人俯视下去,都是美的。允祥是个极爱精致的人,衣食住行,待人处事,无不如此。在这样的佳日下,有如此的不谐之声,无疑让他自信装的全是休齐治平、家国天下的脑海中,所有的物什,都麻线团儿一般,拧着搅在一起。没有眼泪,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不相干的仆役用了哭嚎的样式,无可分真假的悼念他们极可能从未谋面的主人,那么身为人父,用同一个样式,未免也太不值钱了。
“住口!”烦躁的被心里所有的迷茫搅扰这,允祥阴郁的似乎是对着众人喊了一声,却被和声的力量肆无忌惮的盖住。
“御苑之侧,还有规矩么?!都给我住口!!”应声之下,金黄色的鞭柄向上一甩,顺着光的线条,让脚边一个哭得正欢的“白人儿”,霎时露出一条血红……
声,住了,连呻吟也没有。他却不想再往前走,他知道,里面,依旧是那坏他心神的哭声,只会更猛,更甚。
第十章
“父王……”交辉园里,来来往往的人穿梭一般,一个个重孝在身,面带戚容。见允祥进来,都悄没声儿跪在原地,白布、白纸、祭器、仪物,人人手里都是满的。弘昌站在停灵的殿宇阶上,正支使着人们如此这般,听见允祥的脚步声,赶忙紧趋过来,未及行礼,先就泣不成声。
“临走的时候儿……你在跟前儿呢?”允祥极少见的俯下身,拉起这个平素不大可心的长子,轻轻掸了掸他身上的尘埃。
“是……”弘昌受宠若惊的向后退了一步,又随即上前,搀着自己打成年以来就很少敢靠近的父亲,边道:“父王早上瞧二弟的工夫,他还睡着没知觉,等您去见陈先生,没一会儿就醒了,非要见母妃。母妃一见就觉着不好,叫人传刘声芳,来了刚诊过脉还没定方子就……父王,二弟说……您万万得保重,要不他就是……不忠不孝……”
“是么……”允祥几乎倚在弘昌臂上,往日的严威当然无存。
灵堂里,香雾弥漫,诵经的僧人足足坐了半个殿。为首的是允祥家庙的住持,玉琳秀的再传弟子超盛禅师,大法名宗,是连雍正也隆礼相待的高僧。左首弘晈、弘昑,右面一字排开的王府属官见允祥进来,俱是默不作声地肃然大礼。灵床横陈在正中,他的爱子——只有十九岁的弘暾阿哥,静静地躺在上面。玉带华服,莲花底的靴子,其场景是每一个宗室中人所熟悉的。允祥想走的近些,却不知为何挪不动腿,只远远的站着,是等着这个一向知礼的孩子来给自己请安,还是默默享受着释语声声所带来的不明就里的失神?他自己也一无所知。在他的心里,从在四宜堂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再无法判断他人与自己每一举动如何,只是凭着直觉,言谈如此、行动如此,似乎也只是日常的惯性如此而已,全不是现成想出来的东西。尤其是这会儿,身处之情景,似乎宫室?似乎庙宇?又似乎府宅?他不得而知。直待弘昌连叫了几声“父王”,才怔怔的悟过来,摘下身上挂着的珊瑚朝珠,递给弘昌道:“随他去吧。”
“嗻……”弘昌跪接了,小心翼翼的走到灵床前,刚要放下,却听身后一声“慢着”,便停住了,看看弟弟们,乍着手捧着珠子,不知所措。
允祥没理会众人的迷惘,缓步走到超盛禅师跟前,对着亦是席地而坐,合掌一礼,“大和尚辛苦了。”
“和尚无辛无苦,殿下辛而亦苦,此言不该殿下问和尚,倒该和尚问殿下。”超盛揖首以还,悲悯的看着眼前的老友。
“敢问大和尚,以上师之法力,踏破天门,入三千界,请南斗星、北斗星,可能将生死簿改上一二?”
“朝阳居士当问自身,凭今日之贵盛,挥师地府,闯十八重,谒东岳庙、西岳庙,便敢把彼处人夺回阳间么?”
“痛极无理之问,见笑了……”允祥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闭目摇了摇头,而后满眼流连的看向床上的弘暾。
“殿下颖悟绝伦,万不可落俗啊……”
“俗而又俗,方为不俗,谢大和尚了。”允祥颔首而起,直走到灵床边,极相近的注视着闭目养神似的弘暾。半晌,拿过弘昌还托在手里的珊瑚珠,亲自微抬起弘暾的头,为他挂了上去,细细的理好了,抚着他冰凉的前额,才慢慢放下,对着瞠目结舌的弘昌问了一句:“你母妃怎么样?”
“母妃……当即就不省人事,用了参汤才回过来,又要亲自看小敛,侧福晋们劝不住,儿子们不敢强违,等您不及,就着人请三妹妹回来,才好说歹说拦住了,这会儿……”
“你多大了,这个乱作主意的毛病什么时候儿才能改了?叫她做什么?招摇的到处都是长脸么?别说她一个小孩子家见这个没好处,她这会儿在皇后身边儿,回来让她按规矩成服不成?”
“三妹妹说,皇后让她该怎么着怎么着,儿子看……”弘昌显然没懂父亲的意思,还要再解释
“行了,下不为例。”允祥苦笑一声,抽回手来,向灵堂外走去。
“父王……”
“举哀!”允祥高喊了一声,疾步而出。身后,一阵静寂,随之哭声大作。
内殿里,王妃泪犹未尽,偏身靠在榻上,一手紧拉着弘晓,一手被偎在身边的公主捧在胸前。下头在园子的侧、庶福金们并弘昌妻妾站着,只弘晈的夫人西林觉罗氏,因病委实不能支撑,才放了把软椅坐在门口。一室之内,单听公主低低劝慰之声,余者不过间有啜泣,俱是粉黛不施、微嗽不闻。
“父王!”还是公主眼尖,头一个看见允祥在外头,叫了一声,内里十几个人便都回过神来,动动麻了的双腿,一齐行下礼去。
“不必都在这儿耗着了,等旨意下来,还且有的熬呢,先回去歇着吧。”一句话出口,众人都松了气,侧福晋打头儿,一个个对着允祥一肃,鱼贯而出。
“身子还不见好么?”最后一个出去的西林氏正要行礼,被允祥抬手示意免了,又皱着眉问了一句。
“不敢劳父王动问,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鄂昌升了宁夏道,要赴任,回头你和弘晈说,让他送送。路远,支五百两银子给他作盘缠吧。”
“是,谢父王的赏。”西林氏心中一阵高兴,又不敢带出来,只低头一福,偕着侍女退了出去。
“皇后都知道了?”闲人走尽,允祥侧身坐在床边,向公主问道。
“皇额娘叫我多陪母妃几天。”公主点点头,重新靠在王妃身上,反是弘晓跑过来,倚住父亲的双腿。
“王爷,暾儿为什么不能早娶亲?!为什么不能行册封礼?!您从头儿到尾都拦着皇上糊弄我,现在这样儿,算怎么一回事儿!从今往后,您于心何安呀?!”王妃还没等允祥接公主的话,竟兀地坐直了身子,悲极生怨,语气近于质问。
“额娘!”公主从未见母亲如此,看着允祥脸色一变腾地站起来,吓得拉过弘晓惊唤一声。
“你们也出去……”允祥转身向外走了几步,停一停,又回过身寻了一把椅子坐下,压着声音对一双儿女道。
“父王……”
“你要是想回皇后那儿,我就叫人送你。”允祥看了王妃一眼,冷冷的道。
“父王要想我走,也不劳父王送,我自就有轿马奴才。”公主刚还有些害怕,一听这话,反稳稳的站住,扬着脸儿,眼里噙着泪珠儿,直盯着父亲道。
“算了算了,你先去吧……”允祥向来拿这个小女儿半点儿法子没有,极没意思的挥挥手,才让公主一步一蹭带着弘晓出了门。
“你方才说的,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人死不能复生,你……”
“我是俗人,只知道不能复生,王爷知天知命,就是能预死的?!今日之局,尽是王爷所能知能见,王爷平日又何必作出一副疼他的模样?!”王妃没等允祥一句劝解说完,已是泪如雨下驳了回来。
“好,你问得好!那也罢了,我现在就去请旨,追封弘暾为世子,把那个指了亲的丫头接进门,这点儿面子大约我还是有的。不过有一条儿,既是世子,又成了亲,亲侄之内选一人承嗣袭爵,这是祖宗规矩,别说我破不了,就是皇上也破不了。眼下只有弘昌有子,以后你就看着弘晈、甘珠尔叩头行礼喊怡亲王吧!反正都是我的子孙,你要乐意,我是不在乎的!”允祥一扶椅柄站起来,撂下一通话拂袖而出。
“父王!”门外面公主一直听着没走,见允祥来,也顾不得别的,提裙跪在地上,颤声道:“母妃光想着为二哥伤心,并没顶撞父王的意思。父王疼二哥也疼我们,更疼母妃,您都累一天了,就别……生气着急了吧……”
“我知道,”允祥蹲下身摸摸公主雨打梨花般的小脸儿,“好个明白的小丫头,可着天下的女子,都叫你比下去了。”
“王爷,常大人宣上谕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张瑞走到他身后,躬着身禀道。
“嗯,你陪公主进去,再劝劝福金。”允祥拉着女儿站起身,整了整衣冠,向外间走去。
“奉旨,怡亲王之子弘暾身后之事,俱照贝勒例行,钦此。”内大臣兼内务府总管常明手持朱谕,在前来迎候的允祥面前缓缓宣道。
“臣叩谢皇上圣恩。”听着圣旨,辗转忆起今日之事,允祥忽然无比思念他的兄长。人前示尊逞强,到底不如被处处回护眷宠着来的松快。四宜堂、养心殿里的自己,永远不是承受最大痛楚的那一个。想到这儿他不禁觉得自己更像个没出息的小孩子,狐假虎威的纨绔,无力自主。
“王爷节哀,皇上遣奴才来帮着料理贝勒的事儿,主子严谕,千万叫您别累着了。”常明宣过旨,把上谕交了别人,过来扶起允祥,又跟着打了个千儿。
“倒劳烦你了,回头和哈达你们一处议吧,该奏的奏,该发派的发派,也不必问我了,等完了事儿我再会总儿谢你们——唔?你也来了?”允祥抬起头正要和常明说话,一眼瞧见他身后个十七八岁,一身一等侍卫服色的年轻人,正是喀尔喀蒙古亲王,自己一力荐拔的北路副将军丹津多尔济养在宫中的长子多尔济色布腾。
“奴才请王爷金安,奴才今天御前当值,皇上说奴才父子受王爷大恩,叫奴才随常大人过来效力伺候。”极流利的一口汉语,配上和他父亲一样蒙古人少见的恭顺知礼,若不是认得的人,绝看不出是漠北王公子弟。
“那也劳烦你了,想着替我问副将军的好。”允祥命他起来,大为欣赏的点点头,还要在说什么,已见外头回事儿的礼官接踵而至。
“回王爷,庄亲王、果亲王到。”
“回王爷,信郡王到。”
“回王爷,左翼四旗宗室镇国将军以下奉恩将军以上已经出了西直门,一个时辰以后就到园子外头齐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