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五月初九,皇帝兴冲冲再阅大军,为的是出师在即以壮声势,谁料天不遂人,饶是钦天监千挑万选,还是拣错了日子。号角隆响之际,初伏天几声闷雷,众人仰目,半晌却滴雨未见。可把傅尔丹吓出一身汗来,急急的就要发令,好悬没喊错了。凑合了一天,雨也没见,众人算松了心。圣驾回园,却憋了一肚子气。恼心事成双,没两天,又接了顺承郡王的奏,早先跟田文镜大打笔墨官司的谢济世发到军前又生了事。引古讽今,文字之谤,着实把皇帝又勾起了火儿。十二日叫了近臣们议论,也不容众人说,连篇累牍又是一通。
时过晌午,诸王大臣们个个饥肠辘辘。正没开交,张起麟带了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进来,殿角站了小半个时辰,皇帝喘气儿喝水的工夫才一眼瞥见,没好气问一句:“什么事儿?”
“回万岁爷,明儿皇后主子千秋,按例今儿皇上赐宴。这会儿竹子院已经备好了,主子娘娘和各宫主位候着万岁爷圣驾。”
“朕什么时候儿说要去了?”雍正不耐烦一挥手,调换了个坐姿,“锡保折子里说,谢济世修城墙还摆着一副名士派头儿,无耻之至!贵贱之分……”
“万……”几个总管太监面面相觑,苏培盛看着空儿,乍了胆子,刚出一字儿,就赶上雍正的话,想闭嘴为时已晚,眼见皇帝停了口,皱眉看向自己,几个人忙跪了下去。
“有说的还不快着!”下头几个王爷大人一齐抬了头,怡王一紧嗓子,朝苏培盛轻道。
“是万岁爷前儿口旨给中宫,说今儿……”
“……”一阵张口结舌,看看众人,雍正颇有些恼怒,盖碗儿一撂,“那就叫她们候着!”
满殿尴尬,半天没一个说话的,张廷玉趁着皇帝目视别处,略倾了身子向前,拉拉怡王的衣襟,允祥稍动动脚步,又顿了一会儿,实在没奈何,硬着头皮一躬道:“顺承王的折子发下去,皇上没指示,部议也议不到点子上。臣的意思,下晌连皇上的朱批一并送议政处,臣先把主子方才的训谕和他们说说,也不至于太走板儿了。”
“这会儿什么时辰了?”雍正这才半缓过劲儿来,问着自看了一下儿自鸣钟,见是连未时也过了,看看众人的神色,拾起桌上的朱谕朝下一递:“那就去吧。”
“嗻。”几个人忙答应一声,怡王上前接了,刚要出去,就听皇帝又是一句:“明儿朝贺免了。”
“嗻……”
“恭请皇上圣安!”竹子院里,皇后并各宫主位早等了一个来时辰,里头酒宴齐备,却谁也不能入席,一并在外头苦等。天极热,虽不是朝服大妆,也都穿戴的郑重其事,个个汗流浃背又不能抱怨,好容易远远儿瞧见步辇,才消停了。皇后居首,齐刷刷行下礼去,脸上笑的直发僵。
“嗯。”皇帝两目前视应了一声,直入正席坐着,侧脸一看,下头左手皇后席上的杯盘全用金器,竟和御前的一样,登时拉下脸来,瞧着众人过来行礼依旧一言不发。
“皇上天天议事长了,还别耽误进膳才是,要不防了胃气……”看他样子,皇后颇有些不知所措,站起来走到席间又是一肃,赔笑着道。
“传膳吧。”雍正碴儿也没搭,抬头向了太监道。
“嗻……”内侍们相视一愣,忙不迭下去传话。
一时上了饽饽桌子,也不知是内务府糊涂还是寸心,帝后席面竟又是一样,众人不暇细看还没发觉,皇帝存着不痛快而来,自是眼尖,低头用饭憋了半天,末了还是抬起头来,“朕前儿去上书房,看弘昼读‘三礼’,朕说你正该读这个,现住在宫里还罢了,就这份儿举动荒唐没规矩,分了府出去没的给朕丢人!”
“天申伶俐,以前岁数小淘些,如今既学了这么正经的书,改自然有日子了,主子……”皇后眼见裕嫔已是红了脸,忙笑笑,小心着道。
“皇后这说的是,不读书不明理么。”雍正轻哼了一声,放下筷子,“三礼难了些,回头张廷玉夫人再进来,让她给你讲讲女四书,武英殿有。”
“皇上……”
“朕饱了,”雍正说着站起来,离席向外走去,回头看看忙着起身跪送的人们,“明儿皇后还见王贝勒福金,今儿早歇着吧,别累过头儿了发晕。”
“你们前儿说什么?皇后千秋钦安殿做道场?谁的这混账主意?!你们自己献勤儿还是谁嘱咐的?”一路坐在辇上,雍正撒气似的叫过苏培盛几个训斥,自说了一番还不释怀,又想起一档子,严声问道。
“是奴才们糊涂主意……”
“成何体统!朕与皇后,君臣之分,君上给臣子做道场,自来听说过么?!钦安殿是什么地方儿,朕给先帝、皇太后,先帝给孝惠皇后做道场的地方儿!你们是越活越回去了!几十岁的人连尊卑上下也辨不清了?!”
“奴才们脑子让车碾了……”苏培盛诺诺弯着腰随着,一句旁的不敢说。
“每回朕赏东西,皇后、各宫里都怎么接?”
“回主子,主子赏赐,娘娘、各宫妃嫔都跪接谢恩。”
“列位太妃呢?”
“列位太妃站着双手接,佛前拜谢佛祖。”
“各王府里住的也是?”
“回主子,都是。”
“嗯。礼不可废!”雍正身子往后一靠,“朕奉养各位母妃是应该的,往后再送东西,各位母妃只领皇父恩典,对朕不必一个谢字了。”
“嗻。”几个人躬身应了擦擦汗,这主子讲起个礼字来,脸色倒比国子监里供的孔圣人还庄重些。这也罢了,只是这时讲时不讲的,更让人难办。
因奉了圣谕,十三日皇后千秋,廷臣俱未齐集,只是办公事换了朝服而已。诸王福金满大臣命妇倒是咸来叩贺,无奈皇后头天刚当众挨了冷脸,实在没心思。勉强盛装受礼,连赐宴也免了,推说不适,早早儿回寝宫歇着。又越想越心窄,便要让人叫怡王福金过来闲话,太监才领了命,外头已经回说福金请见。
“可巧,才要叫你呢,这些日子心里越发闷得慌,人多了也不得说话儿。”皇后拉了王妃坐在炕上,苦了脸叹道。
“许是天儿热,奴才瞧着娘娘脸色儿可好着呢。方才行礼,您跟前儿引道儿的是内务府来保家的吧?三十来岁人,下头瞅着,您比她还显少相呢!“王妃欠身坐了炕沿儿,一早儿进宫就听说昨儿别扭,此时只装不知道,仍旧笑盈盈的喜气模样。
“行啦,你甭甜和我,五十的人了,我明镜儿似的……”皇后满是郁气的一声,默然半晌,一抬脸,眼里多了几分艳羡:“你当都像你似的,那么好福气……”
“瞧娘娘说的,这世上妇人,还能有比您再有福德了?!”
“什么福啊,不过熬日子罢了。”皇后说着眼圈儿已渐发红,端杯子喝了口茶掩了,一笑压低了声儿:“你甭辩,大前年还挺个肚子进来呢,谁瞧见了不羡慕。说实话,就没哪个宫里的瞎搭搁着请教请教?”
“娘娘这话……”王妃微红了脸一顿,只笑而不言。
“这怕什么的,又没外人,我是替你高兴,老十三我又不是不知道,能叫人拢到这个份儿上,不易呢。唉,按说这话我都不该想,这个位份儿……我也就跟你倒倒,旁人到笑话……”皇后初还笑,渐念叨着,颜色又黯了下去。论出身,他父亲是近臣一品,母系更是宗室;论容貌,极是端丽贵重,在康熙诸子妇里很数得一二。就是性情粗疏写,与雍正所喜不大合络。自配伉俪,便算不得相谐,亦只诞过一子,又逢早夭,膝下甚是荒凉。雍正余子名分虽俱系其子,毕竟各有生母在侧,总隔了屏障。怡王子女常在雍邸,自只嫡伯母看顾,天伦有寄正可补憾,故而视怡王妃甚亲近,较邸中诸妾庶大少顾忌。怡王妃原也只便与嫡嫂交好,或及年、李二人,其余名分几近于无,也没有登堂入室待客的道理,不过就是借着侄辈识得面目罢了。
“大喜日子娘娘只想这些”,福金劝慰着一笑,“您瞧瞧,奴才倒把正事儿忘了,怡亲王叫奴才代进个寿礼给您呢。”说着招手叫进了自己两个随侍的使女,跪捧上一大一小两个檀木盒子,福金亲自下去打开,小的里头一对儿白玉簪子,上头各雕金风,凤头缀了小东珠,颤巍巍的,凤目皆用猫眼儿石,卓然光艳,上头镂空刻着寿字儿,妙入毫巅,极尽精巧。再瞧那个大的,一只整象牙雕的五福捧寿图,通体竟如漆色般细腻无暇,光彩熠熠。
“瞧瞧他,按例就得了,还这么麻烦,又不是整日子。”皇后走过来细细看了,着实高兴的嘴合不拢,倒把方才的不快十分里忘了七分,拉了王妃的手:“说句势利没意思的话,这会儿只有我求他,没有他求我的,能这么惦记,也是……”
“娘娘今儿总说叫人难受的话,”福金先拿了一只簪子往皇后头上插,听这话忙直着身子肃下去,“漫说您是皇后主子,该当敬奉的。就私地里情分,别说几件儿东西,怎么着,也是应当应分的,奴才千不求玩不求,只求您别把奴才当外人客情儿才好。”
“你这张嘴呀,怪道……”皇后换了笑脸儿扶王妃起来,才要说又叫王妃抢了去,“奴才说真心话呢,就知道,娘娘又有的村了。这是怡亲王叫广东送来的,说是个什么祖大人,刚起复的,急着报效皇恩呢,常有稀罕洋玩意儿。娘娘要喜欢,往后就叫他多置备点儿送造办处。”
“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忒俏了,我还是摆着瞧着吧,可带不得。”皇后对着镜子照照,心里自是欢喜,口里却谦。
“奴才瞧着正好儿呢,又大气又尊贵,那么多东西眼见怡亲王挑了小一个时辰,您就多带两天也不枉他这份儿心思。”王妃连声赞了,又使眼色叫满殿人附和了。
“福金尝尝,这是主子压箱底儿的物什了,不是贵客不往出拿的。”说话儿,皇后跟前掌班宫女端出碟子荔枝来,笑捧到王妃跟前,“虽说怡王爷的是御赏的,外头大人跑死马孝敬的,娘娘这是清茶房里挑剩下要的,成色比不得,到底是娘娘待福金的心思,福金别嫌弃。”
“少混说!”皇后斥了一声,看看福金脸色未变,又笑道:“奴才们不懂事儿……”
“姑娘护主,也不能说得人没地儿呆呀。”王妃一笑道不以为忤,取了一枚剥了奉给皇后道:“其实这东西,也就在娘娘这儿才有福见了呢。”
“我宫里人呐,都叫四丫头带的嘴刁,这当笑话儿听着一乐,说出去糊涂人听了,还当我怎么小气呢。”皇后接了品着,才放心道:“可是你说这个我就不信了,哪儿能是我这儿才见的呢。”
“奴才哪儿能哄娘娘啊,皇上是每回有外头贡的都赏怡亲王些儿,可都叫怡亲王转上给进京的大臣,部里差使里的官儿了,说是天恩普沾。怡亲王在两广当差的旗下奴才送到京里来的,又都进给了皇上,说皇上就爱见这个口味儿。这不么,两下里奴才就连个核儿也瞧不见了,还得在这儿托娘娘的福。”
“这一回事儿费几道手,十三弟也真不嫌麻烦了。”皇后听着解说,扑的一笑,很是不解,“他要不喜欢,就直接辞了,让皇上留用要么赏人不得了?”
“奴才开始也是这么问,怡亲王说那不一样,一宗儿是圣恩体面,一宗儿是外头人心,一宗儿是主仆规矩,一宗儿是皇上的欢喜,哪个都是体统礼法,都少不得。奴才问他可累不累呐,他也不言声儿,没一会儿,又叫人挨个儿嘱咐了,那个荔枝用了,皮子还得送造办处去,给养心殿做盆景而……”
“罢了罢了,真不知道他长几个心眼子……“皇后一时叫福金连比带划说得忍俊不禁,边笑边摆着手,”你没事儿也劝劝,一个这东西,又不是什么要紧,心操的也忒全乎儿了……“
“主子,养心殿张公公来了,说有旨。”正聊得热闹,外头首领太监急急进来跪禀,说的皇后一愣,“有旨?”
“是有旨,请主子出去迎一迎。”
“八成儿是皇上给娘娘千秋加的赏。”王妃忙站起来,上前搀了还纳着闷儿的皇后低声道:“您快去吧。”
“奴才恭聆圣训。”让张起麟到了正殿,皇后面北跪了一叩。
“主子谕,中宫家宴上的用度如何与朕相同?不但无礼,亦非节俭之道。天下所贡之物,乃是进朕用的,朕夙夜勤苦,尚且不肯过费,中宫何能随意取用?甚为失礼!日后外间所进物件,事关礼制,不可僭用。若是日常饮食物件儿,待朕用而有余,中宫及妃嫔等尚可取用,钦此。”张起麟边学着皇帝严厉口气,边偷眼看着下面皇后,初还有些惶然不知所措,往后便几乎抽泣起来。
“娘娘……”一时宣罢旨,张起麟忙屈膝下首叩了一个头,和怡王福金一左一右要扶皇后起来,及到身边,瞧见年近半百的皇后满身的委屈说不出话,也自难受,只退了一步再跪:“奴才先去……”
“谙达这么急着走,主子等复旨呢?”王妃一口叫住张起麟,想问什么,又忍住了。
“福金才也听见了,这是给娘娘和各位主位的旨,奴才还得去别的宫里……传呢……”张起麟一躬腰,吞吞吐吐的回道,他也明白,这一宫宫的传旨,皇后的脸面,可就着实丢得不小。
“娘娘,奴才听怡亲王说,皇上这些日子是心绪不好……”王妃拿了帕子小心给皇后拭着泪,心知劝无可劝,只还得硬着头皮解说,“奴才都没敢跟您回,就年初,皇上跟怡亲王也闹腾了一阵子,吓得奴才什么似的,这不刚回过来么。老话儿说得好,这越是亲近人,越……”
“操心没有过逾的,十三弟真是明白人,”皇后强笑着擦擦泪,叫过首领太监指了那一碟子荔枝,“送回清茶房去吧,往后瞧见什么新鲜东西不许乱要了,定了是养心殿供奉剩下不用的,再说吧……”
第三十二章
好容易劝住了皇后,怡王福金满心不舒坦乘轿回府,门前瞧见张瑞,就知道允祥已在里头,于是急回了内堂,叫人去书房请过来说话。没半盏茶功夫,去的人复命,说三侧福金病了,王爷下轿,就直带着昌贝子瞧去了。瓜尔佳氏的病她是早知道的,可允祥那儿一直没说,按理,以怡王的事务繁剧,轻易想不起过问个早就撂一边儿的侧妃的。今儿也不知谁多嘴,赶上他闲在搭这个茬儿。心里一阵不悦,又想起方才皇后的事儿,更是别扭,吩咐了几句,带着人也奔了瓜尔佳氏的院子。
“给母妃请安。”才到门口,就见弘昌站在外头,瞧自己过来,下阶侧身打了个千儿。
“起来吧。”王妃笑着一点头,“你额娘咳得轻点儿了么?我才从宫里回来,这两天忙娘娘千秋预备礼,也没抽空儿过来瞧瞧她,听说不是见好么,怎么……”王妃一脸关切欲言又止,眼光带着弘昌扫到他身后太监手里托着二层金龙东珠冠,“王爷最近忙得紧,你也这么大了,自己做得主的,凡事还是少扰他的好。”
“劳母妃垂问,儿子是今儿早听丫头说,额娘连见了两天痰红,昨儿夜间又喘得气短。怕不大好,就回了父王,父王这会子有闲空儿,就亲自过来了。儿子陪着进去请了安,父王叫儿子外头伺候。”弘昌也不避讳,自是一躬说了个明白透亮,低头并不看王妃的脸。
“奴才们也是混账,这么要紧了也不和我说!”王妃被顶得一噎,旋即回过来,边拾阶上去推了门道:“亏得你孝顺有心,不介王爷到要怪我大意了。”说着又回头一笑,叫使女取了东珠冠,转对弘昌道:“你额娘屋里怎么连个帽架子也不预备呀,王爷来一回,想说个体己话,还得支使了人在外头捧着,回头和库上问问,拿一个放着吧。”
“是,这回……是父王吩咐叫拿出来的。”弘昌低着头答应一声,几步上前挑了帘子,跟着福金走了进去。
外间两个丫头正煎药,一阵阵药香扑鼻而来。见福金进来,都不言声停了跪着,一个指指里头垂着的珠帘,低声道:“王爷和侧福金说话儿呢。”
“嗯。”王妃向前走了两步,看一圈儿这屋子,她总共来过不到三回,脑子里也没多少影儿。想进内里去,又有些迟疑,住了脚,只坐在外头椅子上。
间或几声重咳传出来,又夹着一阵抽泣,半晌才听见允祥的音调:“谁还没个大病小灾的呀,净胡想。”
“王爷还能来瞧奴才,奴才就知足了,昌儿嘴快,拦也拦不住,您成日介累的什么似的,又这会儿工夫也该歇着……”瓜尔佳氏颤着声儿,惶惶恐恐的调儿,王妃侧脸一看,弘昌站在边儿上,眼泪已是垂了下来。
“咳,忙也不在这个把时辰,在你这儿不一样歇着么。”脚步声一响,怡王显是在慢踱着,好一会儿,才又道:“今儿醒的早,不知怎么看着镜子想起琢磨来了,可真是老了,四个字儿,须发皆白。呵呵,就想起那会儿头一回见着白头发,也就十四五?你还小丫头一个呢,给我梳辫子,瞧见宝似的到处嚷嚷,叫四哥他们笑话我早生华发。”
“王爷不念人家点儿好儿事儿……”时隐时抑的哭声,带了一点儿笑,听的人揪心。
“所以说啊,没弘昌的事儿,我今儿一早儿就和外头说了,上午去部里,下晌上养心殿,中间儿逮个空儿回来看看你的……”脚步声又停下来,里头一阵猛咳,接着听允祥提高调门儿喊了一个“药”字,两个丫头朝王妃一福,忙端了药走进去。
“主子别沾手了,瞧污了衣裳,奴才自己来吧。”随着里头说话儿,两个丫头又走了出来,前头的手里拿了方子交给弘昌:“王爷叫贝子爷去问问刘太医,川贝再加二钱使不使得。”
“是。”弘昌退两步双手接了,回身给福金打了个千儿,转脸儿挑帘子出去。
“主子不是总说,就是不可想,越想越心烦么。这府里就奴才最‘旧’了,瞧着必定全是没趣儿,您还来干嘛呀……”瓜尔佳氏喝了药,似乎气顺了些,声音也变得清脆许多,叫王妃听着,一如头回相见的情形。
“拣什么说什么,小丫头时候儿这样,这岁数了还这样儿,一点儿进益没有。”允祥朗然一笑的声气,“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没听说过?”
“奴才就听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奴才连件儿袖筒子也不是,衣裳还是新的好呢,何况奴才这样儿的。”
“袖筒子?这比方到新鲜,长学问了么——唔,过午了,我过会子得进宫去——你躺着别动,少什么东西不便要,就叫弘昌回我一声儿。”允祥的笑声渐止了,脚步声将到了门边,福金站起来向前几步,静静候他出来。
“王爷……”里头瓜尔佳氏又是一声,渗了血似的全是悲苦。
“……”半晌没有声息,怡王必是站着没动。
“奴才有昌儿,有大格格儿……挺知足的,奴才一个包衣出身的宫女儿,能到这份儿上……王爷,奴才就是明儿就去,今儿能见着您,也……”
“你安心养着吧,替我作个脸,你看看府里,还闹得气不吉利的事儿么,啊?”允祥低低的声音才落,便急急几步,刷的帘子响,抬头正瞧见福金,“你来啦……”
“我……从娘娘那儿回来,听见她昨儿咳血,王爷也在,就过来……我也是才到。”福金一时语塞,屈膝一礼,才支吾道。
“我看也没什么,静养养就好了,我还有话同你说,就别进去了。”
“那……”福金一愣还没顾得点头,已见允祥抬步出去,忙也跟着离了屋子。
“王爷……您不去宫里了?”两人打发了奴才一前一后在花园里走着,瞧允祥一路无话,福金忍不住先开了口。
“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左不过先去造办处看看,皇上那儿还有两拨儿外官要见,我晚些不妨。”允祥住了步子回身勉强一笑,“你带的东西,皇后见了欢喜么?”
“还说呢,今儿出门儿没挑黄历,时候儿不对。”福金也是一笑,自先在小榭石墩上坐了,瞧着水里的鱼儿出神。
“唔?”
“王爷这身儿朝服,是为娘娘千秋穿的?”
“那自然,要不我大热天儿的自己找罪受?”
“既是衣装都换了,各位王爷大人们上宫外一块儿行个礼,能耽搁多少大事儿啊!”
“你今儿这是怎么了,这不昨儿才有旨……”
“我知道,按说这也挨不着我的事儿,就是心里替娘娘委屈的慌,自己的事儿跟朝廷天下一比,都是草粒儿菜籽儿,能免则免。一丁点儿没虑到,又是天大地大,没礼数没规矩,动不动就给没脸。”
“得了得了,你这物伤其类的好没道理。”允祥听得几乎笑出声来,坐在福金身边轻摇着竹扇“昨儿我见皇上那架势,估摸着就是这么个结果,四嫂子是顶尖儿的好脾气,不定你这儿没抱完不平,那边儿都上养心殿请安认错儿去了。”
“那倒是,王爷这事儿上有心得,凡拌嘴,总没有爷们认错儿的时候儿。”福金半嗔着说了一句,自站起来扶着允祥的胳膊,“王爷别坐这儿,瞧着腿受凉了犯病。”
“凉就凉吧,一直瞒了你一件事儿,正可以自罚,如何?”允祥说着愈发连垫子也撤了,一并搭在福金方才坐的石凳上,仰首笑道。
“那也罢了,我洗耳恭听。”福金小小一惊,松手坐了下来,一边儿似有似无亦轻亦重给允祥捶着腿。
“皇上的意思,把咱们家丫头配给喀尔喀王在京里的长子,问我,我已经应准了。也就是年内,是要成礼的。”
“喀尔喀?就是……四额驸、六额驸那儿?”
“嗯。”
“那不是……要打仗么……”
“不打仗也用不着,是吧?”
“王爷!”福金一下子站起来,脸色煞白。
“你听我说完。并不要她急着去,就像策凌当年,不也是袭爵的时候才回去的,丹津多尔济才四十出头儿吧。”怡王笑着拉了王妃坐下,安然解释道。
“那皇上准么?”
“怎么会不准,想的就是留他儿子在京里嘛。在宫里和几个阿哥念念书,帮着和喀尔喀联络联络,一来皇恩浩荡他们一族的福分;二来叫他父亲带着几万兵也有个顾忌,省得忘乎所以了;三来于咱们丫头也好。”
“王爷到会琢磨,就会儿这么着成,等往后,再怎么说,她不也得随人去呀。她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的,您瞧先头六公主,到那儿没几年,不就……”王妃初还放了几分心,慢慢儿想着,又觉得不对,愈发思虑着不吉祥,颇有些酸楚。
“都在京里堆着好啊?”允祥扶着王妃的肩头笑着一叹,“丹津多尔济是老土谢图汗的枝蔓,又是哲布尊丹的侄儿,血脉贵重就不用说了,他一家子又都极有眼色,最知道高低好歹,西边儿离不得。更要紧的,他那个亲王顶子,全仗着皇上恩典,我一力帮他戴上的,这点儿机缘,谅他也不敢对咱们丫头半点儿不恭敬。男儿自有立身之道,弘昌他们我还七上八下的放不下心,何况是她了。宠辱无常,朝夕就变了,我又不是什么好身子骨儿,能料理清楚,还是趁早儿……”
“王爷乱说……”福金急得一把捂了允祥的嘴,“不过一清早儿瞧见几根儿白头发,就这么有的没的胡想,还急着忙着看病人,王爷身边儿侍候起居的人,合该都拖出去打死。”
“哦?在外头听我说了这么长工夫啊?不打自招了……”允祥拉开她的手皱着眉一笑,“那怎么说才到的?我这两天成日介坐堂听审,你可差远着呢。”
“您……”王妃红了脸甩开允祥的手,“您当我乐意听啊!既去了不能就走,又不敢进去搅了您,不敢坐着等能怎么着?心里又怕您怪我没回她病了这回事儿,一惊一战的,顺嘴就说了呗。您这会儿把我当谋反大逆的人比,亏得今儿娘娘还说我命好,得王爷的心……”
“皇后是这么说的?”
“是——”福金回过身拉长了声儿,故意笑道:“可那要不是主子娘娘,不定我就要驳回了。”
“哦?”允祥极松弛的一阵大笑,“除了四嫂子,谁没事儿同你议论这个?小心明儿叫皇上知道了,怨你多嘴……”
“瞧把王爷乐的,我那儿还有上回六姐送来的冰片,回头给昌儿额娘拿去,省得王爷再知会外头了。”福金眼瞧着允祥看日头,忙站起来,招手叫过远处捧着冠帽的太监,亲自帮他整着袍服。
“你就看着办吧。”
“王爷,”允祥才走了两步,又让福金叫的一回头,“找时候儿,王爷挑好的女婿,叫我瞧瞧成么? ”
“这个好说。”允祥满是欣慰的点点头,福金的明事知理,似乎还超出了他的想象。
第三十三章
六月二十二就要出大兵了,头两天,怡王一直陪着傅尔丹四处转悠,造办处、武备院、上驷院,宝马、雕鞍、利剑、甲胄挑了个遍,就差没上武英殿挑几箱子兵书带着。一通下来无人不知,皇帝这回可动了真格的了。反正朝廷这些年富得流油,别说庙堂国库了,小家子过了七八年节俭日子,有俩活钱儿还要壮壮门面,何况天家富贵,皇上万岁爷自来就不是闲着的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户部、礼部、兵部,外加上内务府、八旗衙门,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盛夏之日都干得热火朝天,满京城内外士农工商没有不知道的。一回傅大将军出门儿,不知哪儿的消息,连房沿儿上站得都是半大孩子。也是傅尔丹仪表堂堂气度出众的争气,一时间朝野上下全是必胜之呼,先头几个持异见的大臣各个灰头土脸,连朱轼告假养疾,也和这事儿搭上了边儿。
二十二当天,一大早,皇帝衮服于太和殿,阁臣高声读了平叛诏,傅尔丹领着十几个盔明甲亮的副将军、参赞大臣跪前受印。鼓乐齐鸣,阶上站着的马尔赛、蒋廷锡二位瞧见皇帝颔首,从礼部尚书手里捧了敕造靖边大将军印,端肃走到傅尔丹面前,正颜授之。
“该嘱咐的朕都嘱咐过了,必得和衷共济,朕的天威体面,这回就交你们挣了!”没待众人叩头,雍正已从宝座上站了起来,一手按在椅柄上,强抑着不肯抖。声音洪亮中稍有沙哑,却细细的让人听不出来。
“臣等谨遵皇上圣训!”一片铠甲着地声,又是黄钟大吕。
“走,朕带你们祭堂子去!”大步流星走下来,拂了一下傅尔丹的盔缨,龙行天子带着虎步将军们,满心肃穆的去拜求天地祖宗之福庇。
三跪九叩,在雍正眼里是那么漫长。他不敢轻忽,却不能不觉得熬人。此一刻,他恨不得身后的“国之干城”们即刻跨马持刀,万里漠北尽是八旗的天下。等这一天,他筹划了三年。兵,不可谓不多;粮,实在是广得紧。他庙算独运朝野不知;他选兵派将乾纲独断;他倚国库之积富集粮配饷不劳庶民一丝一粟!自古帝王之睿、之察、之重生民、之并恩威,孰与能比?一场大捷下来,可追贞观灭突厥。要是那样,增辉国史,至孝之名有了;遗泽后世,至圣之名有了。什么弑兄屠弟?贤过周公,那些人自然是管蔡;杀年还能算杀功臣么?朕躬之威,加于四海,青海之胜,年羹尧也不过是仗势的“功狗”罢了。
傅尔丹跪在后面,边叩头,边盯着皇帝的背影。受宠若惊的劲儿过了一半儿,他又琢磨起这几日一致的想头儿。自己是张相荐的,这点儿他最为放心,可见不是皇上为了降罪先支使了上远处儿。可满汉并行放了岳钟琪在西路又是何意?按理,一个汉人,显然该归自己节制才对。这么没上没下的,皇上难道信不过八旗?阿尔泰的军需用度也多从陕上来,他岳钟琪经营川陕这么些年,万一粮饷上设个卡儿故意刁难,自己岂不真要让他三分?亏得川陕督抚换了满洲,查郎阿不大识得,武格一块儿当侍卫时候倒是有几分交情,何况他又是怡王门下的。
礼部尚书一声“礼成”,所有人的思绪都拉了回来。雍正领着站起身,想想方才的遐思,不禁一笑,对着诚惶诚恐的傅大将军道:“朕再送你几步。”
东长安门外,卤簿全设,号角齐响,威风劲儿又与方才的素雅气不同。诸王贝勒大学士尚书都统,朝服顶戴黑压压站成一片,迎着圣驾出来,扬尘舞拜,煞是齐整。
“等你们奏凯,朕去城外接你。”并没叫满地的人起身,只是扶着傅尔丹冰凉的盔甲,雍正目光熠熠。
“臣定不负皇上圣望!”沉重的身子俯于地上,十几个人一一与皇帝行了跪抱礼,叩头上马领着仪仗,直往德胜门列兵处去。
“主子,天太热,您回宫吧。”立于门内,雍正久望旌旗不曾言语,直至人影全无,依旧愣愣的。马尔赛连请了三回,他离得近,瞧见皇帝衣领间,早已湿透。
德胜门内,怡王、张廷玉,带着礼部汉尚书侍郎和一干子内大臣侍卫已等了一上午,候着傅尔丹等人陛辞完了赐宴。三伏天,怡王等人还有个棚子呆着,可苦了八旗兵将,遍身铠甲,一棵树没有,个顶个儿透心儿的汗。间或有人嘟囔“这个背晦天儿,还不济来点儿雨。”一句话出口,早被边儿上人一脚踢个正着,刚想起来,晴天大日头才是吉利呢。
“王爷!大将军出长安门了!”侍卫飞报,坐着的人们一齐站起来。允祥整整他的四团龙补,率先走了出去,随着礼部官员引导面南站了,不巧,可可是太阳地儿。
才有一刻来钟,王大人们已是站的手脚发麻。大早上是天燥,打个扇或是忽而一股风儿,上还能忍。可不知怎么的,自往这儿一站,竟成了闷蒸笼,活憋死个人。天也不那么晴了,偶尔一两只飞鸟过眼,都带着土腥味儿。想想第二回大阅的干打雷,允祥不禁回头看看张廷玉,他是宁可热死,也不愿今儿老天爷再出岔子了。
又一刻钟,几片云彩从南边儿飘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百骑战马。靖边大将军旗纛在先,愈发把天遮了一半。一阵号角,各营列鸦雀无声,眼瞧着傅尔丹等人向前,赞礼官便响亮的一声:“奉旨,赐大将军筵宴!”
“臣等叩谢皇上圣恩!”噼里啪啦全下了马,不知这是众人一天内磕得第几个头。
“王大臣等赐大将军、副将军、参赞军务大臣官员茶!”又是一嗓子,从东边鱼贯出来几十个执杯持盘的蓝翎侍卫,其中居首的,金壶金盏,冲着允祥、张廷玉这边儿过来。
“军前戒酒,皇上旨意,以茶代送大将军。”允祥看看跪在面前的傅尔丹,笑着朝张相点点头,张相亲自执壶倒了杯茶双手奉于允祥,怡王接了,向前一步持于身前:“大将军旗开得胜!”“臣定不负皇上圣恩!”傅尔丹一叩直起身子,手碰着杯盏时,却死死抖了一下儿,只因碧清的茶水里,一大滴水珠儿已是落了进去。瞬时间,手上、脸上,没盔甲的地方儿,全都感到了雨水的力量。
三军皆动,又低呼解乏痛快的,亦有心里不踏实切切私语的,弁佐喝骂几声,才住了下来。傅尔丹愣了,放下手来,怡王的茶一直端着,大滴大滴的雨水调在杯子里,已是溢了出来。他不知该不该接,看看左右的人,也都莫知所措。
“大将军请。”怡王与张廷玉异口同声,脸上各闪过不安,却没有将军们惊愕的表情,甚或连对视也没有。杯里漫出的水流在怡王手上,也分不清是雨还是茶。
“嗻……”傅尔丹闻声缓过来,接了里外全是水的杯子,一饮而尽,两侧列中,在礼官的指示下,响起了被雨水打得少了清晰的“万岁”之声。
雨越下越大,瓢泼似的,几乎下白了天。大道全是水,黄土变了泥。若是寻常行军,这样天是该收起旗纛的,可出师之行,又怎能不旌旗漫展呢。于是乎,打着一面面贴在杆子上的红黄白布,德胜门洞里,一列列人马顺次北去。
“王爷,油衣……”城门里,送行的人还在雨地里,直到最后一个兵士走过,一阵松动,侍卫捧了雨服凑到允祥跟前。
“谁叫你们备这个的?!滚!”怡王低声狠狠一句,仿佛是侍卫预见了大雨。
“这个月份儿……急雨也是常事……”张相侧里轻叹一声,他是一力主战的,这会儿似是安慰,又似自解。
“是啊……甭管怎么着,也算完了件大差事……”
“那养心殿问起来……”
“再说吧……”
养心殿暖阁里,钦天监还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皇帝显是已经骂累了,干坐着也不说话,脸沉的能把下雨前的天儿比下来。怡王和张廷玉各换了干衣服,小心翼翼进来跪了,不等问话,谁也不开口。
“你还在这儿干吗?朕不是龙王,祈不来雨!”一声斥骂,钦天监得了赦似的猛一叩头,起来退几步连磕带绊出去。
“你去传旨,把他——”雍正踱到张廷玉跟前,一指门口钦天监正出去的方向,“交吏部严议!”
“臣方才还和怡亲王说,夏天急雨也是常事……”张相一俯身,低声回道。言下之意,月有阴晴,天有风云,若当件大事来办,反倒显得心虚,加倍的叫人议论。
“皇上如天洪仁,念他向来效力还算谨慎,这回就免议了吧。”允祥见张相不便再往下说,又怕皇帝气急迷心听不出意思,忙跟着求道。
“行了,你们都起来吧,淋了好几个时辰,冻着没有?”雍正直咬了半天牙,才坐回去,换了缓和口气问旁的。
“谢皇上垂爱,这雨下着倒也去暑气,兵士们好些都叫好儿呢。说是雨过天晴,正应着大军除残去秽,一洗乾坤。”允祥起身一躬陪了笑脸儿,说得利索,自己身上早就热的发烫。
“只求祖宗福庇吧……”雍正的声气里满是无奈,摆摆手,“把今儿诏书另誊一份儿给岳钟琪。”
“嗻。”两个人齐声应了,跪安欲出。
“允祥!”才到门槛儿前,怡王又让皇帝提着名字叫住,看看张廷玉,又走回去,等着皇帝说话,却不见下文。
“唔……没事儿,瞧着你脸色不大好,回头叫大夫看看。”雍正愣了半晌,一句话出来,又拧了眉头看折子。
“是……”怡王自知他有话说出口,站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劝慰:“到底是小节,瑕不掩瑜,皇上今儿这么隆礼出师,军心大振,谁也不会为这个事儿放心里。您今儿乏了一天,晌午又这么热,该多歇歇才是。”
“看岳钟琪的八字儿,他壮年有一劫呢……”雍正放下手里的东西摘了眼镜靠在榻上,指指一边儿让允祥坐了,扯过一张写了年庚的纸递过去,“我怕看得不准,特地问了文觉大和尚的。”
“他这劫是不小呢,先跟年羹尧扯不清,挨多少人参,又闹上大大小小借着他名儿谋反的,要不是皇上任人不疑,只怕劫后能不能余生都说不准。这回出兵,正是一片乌云叫雨冲散了,皇上就擎着他这员福将报捷吧。”
“行啊——借你吉言——”雍正听他劝得滴水不漏自是没奈何一笑,“今儿本想派你个好差,不用跪来跪去的,这倒好,反在雨地里去了,可见是天不由人呐。”
“皇上圣明,孟夫子论战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大军师出名正,自然是所向无敌的。”
番外之武功挫
雍正九年,秋风扫落叶的时候,养心殿的窗棱子被风打得作响。暖阁里的皇帝刚见了陛辞官员,舒一口气,开始翻积了大半天的密折。往常看这些东西,都是从上往下一摞里头按序瞧,连着小半个月却不是,总要先从头到尾过一边名字,凡是西北两路军的——靠前。
“主子……”刚找着喀尔喀副将军六额驸策陵的奏折,还没打开,外头张起麟进来炕前跪了,雍正抬起头,没等他开头,面色已是极不耐烦。
“回主子,太医院和内务府一块儿来请旨,说皇后主子的病……”张起麟忙低了头,轻声回道。
“等朕瞧完了折子再说。”一挥手,雍正翻开奏折,满殿又静下来,一盏茶工夫,“啪”的一声,折子甩在地上,眼镜扯下来,一把扔出去二丈远:“叫马尔赛、张廷玉、蒋廷锡!”
“嗻!”应声之下,小太监退几步出去,皇帝满脸通红,偏身想下炕来,却腿软得站不直,一下子又坐了回去,手抓着垫子哆嗦成一团。”
“主子,您身子骨儿!”苏培盛一步跨上来扶住他靠好,“奴才给您端参汤来还是叫刘大人?”有几个月没犯病了,本以为皇帝身子已是缓和过来,见此情形,众人又是一身冷汗。
“朕死过一回的人了,死不了!”恨恨地喃喃一句,那里炕头小圆盒,打开盖儿,取了几粒黑亮亮的丹丸,塞进嘴里,一口水也没和吞下去,拨开苏培盛,拼力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外头御座走去……
“恭请皇上圣……”
“科布多,傅尔丹上了人家的套儿,巴塞、查弼那、达福都战死了……他自个儿,领着两千几个人儿逃回营里……”来的只有马、张二人,刚跪了一膝,就被皇帝临丧似的声气吓住了,马尔赛竟愣着神儿自站了起来。
“他出京的时候儿朕是怎么吩咐的?!他又是怎么说的?!”忽的一声咆哮,马尔赛又扑通跪下去,连连叩头。
“折了七八千人马,死了一公一侯一总督!他还有脸夹着脑袋回来!!”雍正又是一句,直盯着两个大学士,眼里几乎要跳出火来。
“是臣荐人不当,请皇上重重赐罪……”张廷玉早已伏下身去,傅尔丹帅位是他的“保山”,到了这个时候儿,怎能不心惊胆寒。唯有满面惶恐五体投地,瞧着如此皇帝震怒,还不知能不能过关。
“拟旨,傅尔但自任大将军,不遵朕旨,调遣失机,轻忽擅进,屡遭败绩,折损过半,着即……”雍正猛喝了一口水,背着手靠在御座背儿上,也不看人,吐石子儿似的一字一顿着,及说到处分,突然卡住了,痛楚的摇摇头,身子却慢慢向下滑去。
“万岁爷!”几个太监一拥而上扶住他,转过来搀到座上,眼里却没了一点儿戾气,只全是自哀。
“皇上珍重龙体,傅尔丹庸碌无为,有负天恩,臣识人不明,皇上……”张廷玉跪行几步到阶下,看着皇帝蜡黄的脸,头已磕得山响。
“廷锡怎么没来?病还不好么?”没理会张相的话,雍正喘了口粗气,调子渐缓下来。
“回主子,去蒋中堂家侍卫回来说,这会子下炕还难……”苏培盛边给他捶着后背,边低声道。
“再叫两个太医去,刘声芳也去!”又是一抖,雍正脸色更黯下来,看看张相惶恐,马尔赛错愕,挥挥手,“先去吧,等朕想好了再叫你们。”
“是……”两人各收了心一叩头,临过门槛儿,张廷玉头回绊着了自己。
“刚谁说的,皇后怎么的了?”目视二人出去,雍正又跌跌撞撞歪回了炕上,眼睛扫过张起麟,停了下来。
“回主子,太医院和内务府奏,说娘娘的病……请旨移宫……”张起麟嗫嚅着跪下,嗓子里哽哽咽咽说不清。
“有……那么要紧啦……朕上回看着还好……”雍正一阵失神,迟钝了许久,坐起来,没说话,又躺下,“还是……再等等吧……”
“主子……万事儿再大您的龙体要紧,您方才,可唬死奴才们了……”苏培盛点着头抹了眼泪儿,说的断断续续。
“唉……人是越来越少啦……”雍正默默看着殿顶,眉目舒展了开去,“等会儿用过晚膳,再叫廷玉进来。”
“打祥弟走之后,朕病着一年多,全是你跟廷锡操持,马尔赛不是能撑局面的人,这朕都明白。”两个时辰没见,张相着实憔悴了不少,跪在榻前,眼神还有些恍惚不定。
“皇上……”
“难为你们了……”雍正手扶着他肩膀按了按,“廷锡又叫朕累坏了,朕身边儿……就剩你一个能扛事儿的了,你比朕还大五六岁,得保重啊。”
“皇上这么说,臣……”张相泪如雨下,伏在地上,“臣有罪……”
“是朕用人不当,这么大的事儿,岂能诿过于臣下,你还能抓着朕的手把大将军硬塞给他了?”雍正下炕扶了张廷玉起来,“就傅尔丹,朕也不想怎么着他了,没得叫人笑话。明儿去造办处传旨,赐一条朕用的带子给他,拟旨,虽有折损,赏见忠勇杀敌,临阵不葸。能自重,以国家有用之躯,不与逆丑拼死,甚识大体,可嘉。”雍正紧咬着牙,死攥着张相的手,说出几句话来。
“皇上盛德,秦穆不诛孟明,后世谓之贤君。”张相一怔,顺口答了,再想想,“只是败而获赏,臣怕……”
“革去靖边大将军衔,降为振武将军,大将军……着马尔赛前往军前!”
“遵旨。”张廷玉肃然一躬,抬起头来,却是满脸的犹疑。
“能不能成事,但在其心。他是受朕深恩的人,断不忍相负的。”雍正看看窗外的大风,紧了紧身上的袍子,默然点点头。
“是……”张廷玉答应着,却步出去,他其实满想再说一句:“您交王大臣议一议吧。”可转念一想,连皇帝都逃不过手忙脚乱四个字,剩下的,谁又能商量出什么呢。
又一年的深秋,九月初七,怡贤亲王落葬发引。初三、初六两天,皇帝都去了昌运宫亲祭。按理说,他这段日子是烦心透了乏透了,可不知怎么的,不知多少人谏阻,他就是非想去不可。好像在那棺材前站站,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一个时辰以后是奠礼,再一个时辰是起行吉时,叫他带来的后宫主位、诸弟子侄全在外头等着,他一个人站在旷然的灵堂里,独对着牌位、香烛、长明灯。
“我不想杀他,你走之后,我本来以为自个儿病得死过一回透悟了,这辈子就剩下超生了,谁知道呢,头一个要杀的,竟然是最近的人,这是哪儿的报应啊……”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抄了密密麻麻上谕的纸——“……八月初,策陵等打败贼兵于厄尔德尼昭,锡保等将敌军由推河潜逃之信驰报,令其发兵堵截。而马尔赛立意坐视,按并不举。身任统兵之职,地当扼要之区,贼过不行堵截,贼去又不尾追,端坐空城,视同秦越!众人苦劝之言坚执不听,竟令入网之兽复得兔脱,将来余孽跳梁,一时未能剪灭,伊谁之咎!……此皆朕乏识人之明,误用匪人。朕先谢罪宗社臣民,将马尔赛正法,以为人臣受恩深重而心怀悖逆者诫!”雍正缓步走到台前,边念叨着,边在香上焚了,又掏出帕子擦擦落下的灰,退两步定一定,走到棺材前,轻轻敲一敲侧壁,“看见了么,几千个叛军他坐在帐里缩着脑袋不敢打,白白的……你说,这样混帐,他该不该杀。”
一阵冷风吹过,关着的门响了一声,雍正会意的点点头,干脆坐在停棺的灵床上,打开鼻烟壶嗅了嗅,开了盖子放在棺上,“丹津多尔济,朕把他亲王革了,色布腾世子也革了。你那个亲家呀,他会算计了点儿!朕原以为他比六额驸机灵有谋呢,谁知道勇是一点儿没有,连忠也没有,带着他那点子家当蒙古兵,就是一个静观其变!他要能跟策陵来个合围,不就……”雍正说着,双眉已是紧紧蹙成一团,猛咳两声,忽然重重的一拳砸在棺盖上,“出兵前咱们是怎么说的?!这个人我是交给你盯着的,你两眼一闭消停了,这么些人,你叫朕怎么弄得过来!!”
“哐哐哐”,大门又响了几声,风打在窗户纸上,像是应和着他,要把整个屋子吹起来。
“你不是说,岳钟琪是名将,一定要朕保着,一定要大用么?!你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儿!他一个,马尔赛一个,外加上前头年羹尧,我当这么几年皇帝,真要杀三个一等公钦命大将军啊?!”又是一拳,金石作响的声音,金棺上留下汗渍的印记,“我这会儿拆了东墙补西墙,把鄂尔泰、张广泗都调西边儿去,苗疆还不知让谁支应呢,你给我说说看,朕是哪儿对不起列祖列宗了!”紧压着声音吼着,手在同一个地方雨点儿般连续不断的击着,忽又猛地一声“我又哪儿对不起你了!撂挑子撂得这么彻头彻尾的!!”
细细一声响,手上的玻璃念珠裂了一个,棺盖厚厚的漆面儿上淡淡的一道白痕。雍正的泪水刷的落下来,拿袖子抚了抚漆上的印儿,哽着嗓子,“真不想让你这么快就葬啊,往后想撒个气儿都没人没地儿了……这么两天儿的工夫,皇后、四丫头,还有廷锡……老五、老十五,还有闹丧的那个……这不田文镜也快不行了么,明儿还得下旨,杀……”泪水越落越疾,一股气顶在胸上,怎么也打不下来,喘了半天,才渐渐好了。
“我用傅鼐了,他这个人啊,就是一搅屎棍子,哪儿都有他掺合的,其实心眼儿也不坏,就这回,在军前,还跪谏马尔赛来着,连六额驸也夸他有些血性,有这么个不丢人的不容易啊……”雍正抚着自己胸口平平气,拍拍棺侧戚戚然一笑,“我可不是诚心呕你,朕的老奴才有长进,你得替朕高兴吧。”
“你说咱们这仗还打么?查郎阿的折子,说噶尔丹策零有求和的意思。我也是倦了,这些日子坐久了,腿就冰凉冰凉的,轻的时候儿你先头预备的药还管事儿,重一点儿,就只能行针凑合凑合了……”雍正说着,下意识指指自己说。腿站起来,立在棺前,对着香烛闪烁,盯了灵牌上“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怡贤亲王”十四个字半晌,闭了一会儿眼睛,“时辰差不多了,我叫他们……进来了……”
“呜呼,哀哉!贤弟仙逝,倏已阅三载矣。音容俨然,遂隔幽明,思念缠绵,与时俱积。从前奠醊,悉循国家之典制,而为文祭告,亦多授意摛词。今则葬期已届,挥泪含痛,自制祭章,亲率宫眷及诸弟子侄辈,以家人之礼,制奠攒庐至情无文,直抒胸臆,惟贤弟听之……”灵堂里满满是白衣的人,除了皇帝,都伏跪低着头。所能听着的,唯有礼部尚书的读文声和窗外呼啸的冷风……
一个时辰以后,金棺由弘历、弘昼护送,向南。马尔赛畏敌失机、军前处斩的谕旨,由侍卫揣在怀里,向西……雍正坐在养心殿里,案前放着他新写的七言律:西风瑟瑟草离离,惨对灵筵奠酒卮。荆树凋残惊日晚,雁群零落如云悲。邈焉不返游仙梦,行矣休歌薤露词。此际亲临无限痛,九泉英爽料应知。
第三十四章
好说歹说,大兵也是出去了,又忙了十来天善后,京中八旗眷属都得了赏赐,办理人员各有奖拔,为了砥砺士气,皇帝甚至下旨户部议了凯旋之时沿途的备办。不灾不荒,免了十一省上百个州县的税赋,普天下老百姓没有不知道朝廷如今财大气粗打仗不用派饷的。弄了这一干子事儿,那场雨给雍正的阴霾也算销了大半,鄂尔泰再报大理祥云,皇帝这回也没谦辞,直接“俯从众议”,宣赴史馆了。
一猛子事儿料理完,已经是七月初七了,下晌,岳钟琪的“喜闻北路大军进发折”终于到了。里头雄心壮志说此役乃有“十必胜”,一条儿一条儿什么主德、天时、地利、人和、兵精、粮足……着实是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看的雍正一下踏实下心来,十几天的烦恼一扫而光。一边儿说叫怡王,为的显摆显摆好心情,一边儿又让叫海望,他都多少日子没松快松快精神了,一古脑儿名人把造办处新做好的衣帽玩意儿一并弄了来。
“这个这个,岳钟琪刚递来的,我看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主德上头说,噶尔丹策零是残刻出了名儿的,你还嫌朕赋税一下儿免得多了,有些事儿还是得大处着眼,你留着那么些钱干什么使啊,昨儿平王还说把他草场上的马进了,何况国家朝廷了……”允祥来了还没坐稳,这头儿已是说开了,生怕他看不明白似的逐条详解,和头两天一见面儿愁眉苦脸的样儿简直判若两人,闹得怡王也不知是张相同自己天天劝得循序渐进起了效用,还是岳钟起一道密折包治百病。其实这个“十必胜”……也就是寻常刀笔师爷颂圣文章,别人说出来虚头巴脑的,他宁远大将军打肃州一说,三分都成了十二分了。
“这个袖子宽了,去窄些……嗯,中间儿莲花头大了,不秀气……”怡王正暗笑他兄皇帝变脸比翻书还快,一封淡话折子就能兴头成这样儿,欢喜了啰嗦起来,比气急了数落人一点儿不差。就见海望带了七八个造办处太监进来,什么狗衣、花架子、云子儿拿了一大堆。海望和张玉柱儿各持了宫衣、裙子在手里,皇帝想是瞧着自己也不应和应和,没意思,转而“忙”别的去了。
“腰那儿再收紧点儿——上头,是了,就那儿——太高了……”
“皇上吩咐尺寸才便宜,你这儿高了低了的,又不是他们几个拾掇,到了匠人手里,还是拿捏不好。”允祥看他也没心思聊军务了,放下折子,呷了口茶笑道。
“哪儿有什么尺寸?”雍正一愣神,“朕大阅时候甲胄还不就是打量着叫改的,合身得很啊,这又不是做新的。”
“甲褂前后各短五分,围脖放长两寸,绒边不必缉线,绦子锭儿放长和蓝面儿要一般儿齐,皇上不爱见盔帽腰线太高的,要比这会儿的再低一寸五。”怡王念千字文儿一样脱口而出,笑看着海望道:“主子天地阴阳运乎一心,当奴才的再想不匠气不抠字眼儿,咱们就得天天领训罚俸喝稀粥咯。”
“好好好好……费心费心!”雍正早已笑得倒了,岔着气儿挥手叫海望等人出去留了那宫衣道:“理不差事儿可不同,盔甲是注定给朕做的,尺寸可以说得出。这东西又没定人儿,我随性儿觉着好,难道也错了不成?”
“是没定人儿的呀?大节下的还以为您……既这么着那自然是目之所及,心之所及,物力之所及得好。”允祥一口茶下去呛得一笑,咳了好几声儿才掩过去。
“什么节?立秋刚过了吧?”
“臣乱说的,早忙糊涂不记日子了。”允祥嘴角儿一弯又止住了,没待雍正再问已是欠身站起来,“皇上要没别的旨意臣先回去,皇上方才说的极是,八旗出兵,祖宗手里的制度,五旗王公也不能没事儿人似的干看着朝廷费劲儿,起码的,像平郡王,自己门下有去西边儿的,也要帮助帮助钱粮马匹。要么就知道坐享大俸,朝廷还衣食租税养着他们干什么。臣这就去部里问问,看能不能叫他们都学学福彭的样儿。”
“好是好,你就防着挨骂。唔,明儿工部往九凤朝阳山开穴,请了旨是鄂尔奇去,你看有什么嘱咐的,回头叫他去说了吧。”
“是,等交了兵就该忙了,这会子事儿还不多,皇上好好儿歇两天吧。”
“他今儿什么毛病?朕怎么不记得有什么节?”瞧着怡王出去,雍正坐那儿琢磨了好一会儿,拍拍脑袋,莫名其妙问苏培盛。
“回主子,殿下的意思好像是……”苏培盛边自过来打着扇一笑,“今儿七夕。”
“这人!”雍正恍然之后一阵窘态,又好气又好笑,指指门口,“怪不得扯了那么多不相干的逃了,要等朕醒过闷儿来,有他好瞧的!”
“殿下哄着主子开心呢。”
“他是没大没小拿朕闲磕牙!”雍正笑着白了一眼,拿起折子翻了翻又放下,“你去,上回在后湖大桐树底下看荷花儿,瞧见朕吓得跑了那个小丫头,哪一处的来着?你不是问了么,叫她过来。”
“是莲花馆今年内务府才选进来侍候差事的,主子真好眼力好记性,那丫头身段儿正合这身儿衣裳。”苏培盛吞的一笑,想起五月初荷花儿开的正好,主子偷个闲儿自个儿上莲花馆小轩看景儿,几个跟着的人叫支的远一个没留神,不知哪儿的一个小丫头,糊里糊涂冒出来,也没见过皇上,吓得什么礼数都忘了掉头就跑。主子那天心绪也不怎么就那么好,不但没怪罪,还把御用的点心赏了一碟子。事后依主子的话头儿,那丫头模样算好的,可也不是特别出众,就是一双眼睛,纯的能嘀嗒出水儿来。就这一个考语,就值当自己又跑了一趟莲花馆,一问才知道,是头半个月挑使唤女子才进宫的,姓刘,规矩没学好呢,先派个清静去处,谁想命里赶上了,竟是头一个见着皇帝,瞧今儿这意思,更不是寻常见见就完了。
“想什么呢,还不快去!”
“嗻!”苏培盛答应一声大得吓了自己一跳,也没吩咐小太监,自己带了两个人去莲花馆领人。
“奴才请万岁爷圣安。”十六岁的小姑娘,一身儿淡蓝色的衣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素净合规矩的,自上回没来由撞见“圣天子”,学礼数时候儿可再不敢一丝一毫偷懒儿了,连教习姑姑都诧异,怎么呼啦巴儿的用起心来,她哪儿知道,这个年纪小丫头,吓唬她不好生学回头见了主子出错儿挨板子是没用的,真见着一回,自然就明白老实了。这会儿稀里糊涂又叫带到四宜堂来,一路上想破了脑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上次冲犯今儿又记起来要打要罚?看苏公公的脸色倒不像,可那又为点儿什么?派新差事不是园子里首领就能派么,也用不着……进了殿门,一应又都不敢想了,腿有些发颤,抓着自己手心儿不抖,小声儿念叨一句,也不敢抬眼,就这么闷着跪了下去。
“今儿跑了没有?”雍正又一回放下折子,向下瞧瞧一笑问道。
“回万岁爷,奴才不敢……”喃喃的声儿,眼睛紧盯着地上。
“那个衣裳,你去换了我看看。”雍正指指方才那身儿宫衣裙子,朝苏培盛挥挥手。
“说你呢,快去呀……”苏培盛俯身叫了她起来,衣裳递给她,领到内间暖阁里。
“你看吧,老十三竟矫情,朕随口说的,用到真人儿身上,不就该那么回事儿么,回头把针线上女人叫到她住处,就照朕说的那么改,准比这会儿更显模样儿。”一时间换完了,她出来,因是皇帝要看,这回是跪不成了,还得抬着头,直了身子,就站在坐炕前头不远儿。藕色儿的娇嫩颜色,苏绣的,她梦都没梦见过,胸前一团粉色的荷花,跟莲花馆外头的竟是一样。真想立马儿找个镜子照照,哪怕有盆儿水也好啊。可又不敢露出来,听皇帝的话,一开始不知道所以然,等到最后一句,倒似乎是夸自个儿呢。
“你哪家的?”不知站了多久,前头坐着的人似乎是欣赏完了,问了一句像是对自己的话。
“回万岁爷,奴才刘氏,奴才爹是管领下头拜唐阿。”总算可以跪下低头了,虽说根本没敢瞧皇帝的脸,可还是觉得心里哆嗦的要命,脑子一松腿一软,就地跪了下去。
“拜唐阿是干什么的,你知道么?”
“奴才……奴才不知道……”她一阵惶悚,不知皇帝这是要干什么。
“去年阅看秀女儿,四丫头非缠着皇后一块儿去,回来给朕说笑话儿,说私地里听见两个秀女儿拌嘴,争着过路,一个说我阿玛是副都统,职分大呢,另一也不让,说我阿玛是佐领,那个倒有些见识,说佐领哪儿大得过副都统,另一个说了,‘瞧瞧你那个牌子上,写的是什么什么佐领下的,我阿玛是佐领,自然管着下头的了!’哈哈哈,看来这秀才遇见兵,是说不清的啊!”皇帝不知想起了什么,自说着一阵大笑,她似乎没有听懂,又似乎听懂了,只觉得上头的人笑得那么爽快,一点儿拿捏的劲儿都没有,声音那么大,又不躁,她见过的男人里最大的官儿是堂叔儿了,外头部里管事儿的呢,年岁该跟这主子差不多吧,可说起话来的气势竟差得那么多,不是说多厉害豪横什么的,反正是……说不清的劲儿……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抬了一下头,可还没看见脸就赶紧又低下了,心里暗骂自己,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好悬又违了规矩。
“有小名儿么?”
“奴才在家里叫二妞儿……”似乎觉得主子是不该问这个的,可也来不及多想,赶着就说了。
“二妞儿……要是寻常宫里的也就罢了,莲花馆那个地方儿,朕是最爱见的,没人和你说过?现在是忙了,当初在潜邸,只要往园子这儿来,朕写诗读书,都要在那儿的。这么俗的名儿,和那个地方儿不配,湖边儿上人家一叫你,岂不坏了景致?”
“奴才……那……”她被说的一心急,那地方她也最喜欢了,难不成为个名字,竟要调差事?
“朕来赏你个新名儿吧,嗯……”雍正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想了会儿,“你站起来,这么着也看不清人朕也想不出好的来。”
“奴才不敢……”她颤了颤,放下来的心又提上去。
“起来呀……”苏培盛在后头推了推她。
“既是在莲池之畔,梧桐之下见朕,原来至俗,往后就要大雅,才不负这些高妙之物。”雍正看看她惶恐的样儿一笑,“今儿这衣裳也应景儿,藕色莲花,最洁净的,嗯……要说洁净的典故,数‘倪迂洗桐’为最了,唔,朕还有一枚‘洗桐山房’的印呢,不如往后你就叫洗桐吧。”
“奴才谢主子恩典。”她也不懂什么倪迂洗桐,什么洗桐山房,可只觉得这两个字儿从皇帝口里说出来,就透着碧水蓝天的雅气大方,活这么大,她也没听过这么好的名字,今儿居然是给自己的。
“这衣裳也赏你了,回头样式改完了,朕再看。”
“这个……这个衣裳奴才没身份穿……”刘氏脸一红,忙又跪了下去,却被一双手拉了起来,就觉得离身边儿极近的一个声音:“身份不身份的,难道不是朕说了算么……”
番外之谦嫔上
“二妞儿!宫里来人说要荷叶子,快剪几枝好的来!”虽说是五月天儿,今儿到不热,正开着窗子瞧蝴蝶儿,一嗓子喊,是姑姑,末了又嘟囔一句,“这傻丫头,又犯愣。”
“哎!”我答应一声儿,可算能出去逛逛了,都说园子里规矩小,可也不是能随心的。这么好的景儿也不能时时瞧,闷在屋子里,真是没意思透了。这会儿听见招呼,一溜烟儿跑出去,到门口看见人,才想起掏出帕子,慢慢儿压着步子走。
湖边儿可真美!没进宫的时候儿,大哥是园子里当戈什哈的,下了值,没事儿就跟我说,这辈子看一眼这园子,天上给个神仙都不干。往后要是选上进宫,可一定得上园子里伺候来——延寿。湖里头花儿真多,大叶子铺在水上头,都能落五六只雀儿。雀儿也漂亮,毛儿叫人喂的油亮油亮的,跟画儿上的一样。我把帕子叠成小耗子样儿,直盯着那雀儿,悠着身子哈腰过去,玩意儿放在叶子上,跪在湖沿儿,够着手想把它逗过来,弄回去编个笼子养着,也能解个闷儿。
“你是哪一处的?没人跟你说园子里花鸟不准乱动么?”脑袋顶儿上忽的一声儿,一仰头,竟是个男人!我慌的恨不得扎进湖里,一眼也不敢看,连滚带爬站起来跑出几步,却被好几个公公拦在眼前。
“见着万岁爷也不行礼!谁教你的规矩?!”炸雷一样的声儿,吓得我立马儿跪了下去。
“瞧着还伶俐一个人儿,怎么这么毛躁……”皇上从身子后边儿走过来,打量我两下儿,接过一个公公奉上的茶,品了一口,把丢在一边儿的小耗子踢到我眼前。
“奴才……奴才没见过万岁爷……”我一边儿哆嗦着,一边儿把头杵在地上,想捡我的帕子,又不敢。
“跑这儿专为捉鸟儿来的?”
“宫里传话要莲叶子,奴才过来剪……”我又磕了头小声儿回了,也不知道主子听见没有。
“剪叶子?剪子呢?你就拿手祸害朕的荷塘?”
“啊……”我这才想起来,刚一高兴,跑出来连剪子也忘拿了,这要是当我说瞎话,还不得……我想也不敢再想,只剩下玩儿命的磕头。
“你瞧她这样儿,像不像昨儿吏部引见的那笔帖式?吓得当着朕拿手巾擦起汗来,这儿又一个不知道回话的,明儿问问,看这俩人有亲没有?”前头一阵大笑,没再管我,抬脚儿就走了,留下一句“亭子里剩的克食都赏她,好好儿压压惊吧……”
昨儿是七月七,还约着儿万字房的小白菜儿一块儿晚间乞巧呢,谁知道……我躺在四宜堂后头西厢屋子里,盖着缎子被,困得要命,浑身疼得要命,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一天,这一宿,唱戏似的,就过来了,这会儿竟是躺在这儿……架子上搭着那身儿苏绣裙子,离得不远儿,我一探身子,把它抓在手里,盖在身上,可真舒服。
就昨儿个晚间,万岁爷用饽饽,我就在边儿上,帮着进筷子,夹吃的,盛汤。后来皇上又看折子,又叫我在炕角儿站着,送果子。听小太监悄悄儿跟苏公公说,好长时间没后宫伺候看折子了。快头更的时候儿,皇上去佛堂,却让人带了我上暖阁里,等主子回来,就……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完了又让人领到这儿来,只记得从暖阁里出来之前,主子边瞧着我磕头边笑着:“果然还算伶俐人儿,今儿累了,明儿再赏你。”然后一路出来,随着的小公公就一直冲我作揖道喜。
洗桐……可真好听的字儿,我得问谁才能知道意思呢……
“姑娘,到时候儿了,您起来回吧。”正脸烧着呢,外头一阵敲门,没容我说话,开门儿进来两个女孩儿,大我几岁的样儿,扶我起来穿了衣裙,一个爱说笑得边点了灯边看着我,“姑娘可真俊俏,把好些人都比下去了。”
“姐姐说笑话儿呢。”我满身燥热,低头儿就要往出蹭步子。
“姑娘歇的好?”没到门口儿,抬眼瞧见苏公公进来,我忙福下去,“公公大安。”
“快扶起来!”苏公公指指一个女孩子拉住我,满脸都是笑纹儿:“我这儿是恭喜姑娘来的,万岁爷今儿早儿叫内务府记档,姑娘往后就是刘答应了!”
“这……”我脑子一糊涂傻在那儿,只听两个女孩儿一口一个小主儿的叫才回过神儿来,“那我……”
“这俩丫头是我帮小主儿挑的,在宫里时候儿都不短了,也有些见识,要是看的过眼,往后就叫她们伺候。您还先住老地儿,回去好好儿歇会儿,叫她们带您给主子娘娘请安去。万岁爷才有旨,叫您晚间再过来谢恩。”苏公公又是一笑,安慰似的嘱咐几句,弯了弯身子:“万岁爷那儿我还得伺候去呢,不耽误着您了。”
“公公慢走。”我不敢怠慢也福了福,自己跟着出来往莲花馆去。
“小主儿真是明白人,苏爷爷跟前可拿不得大,那是万岁爷跟前头一号儿说上话儿的呢,听说连十六王爷管内务府都让三分,阿哥爷们也得多给笑脸儿。”两个女孩子一头儿跟着我,那个好说的,一头儿念念叨叨的讲人物儿:“主子娘娘是好脾气的,齐主儿懋主儿要不要紧的人儿,熹主裕主儿有阿哥的,得留点儿心,不过这会子也说不上什么话,岁数儿在那儿呢,不比咱们小主儿这么喜兴人儿。”
“少混说吧!叫人听见!”年岁稍大一点儿的一拍她手,笑骂一句。
“怕什么的,这几个主子如今的样儿,给的起几个赏钱,谁肯当这个耳报神啊?”另一个满副神气,“你没听见苏公公说,今儿‘晚上’让小主儿谢恩来,这么些年,你听说过谁是连着两宿……”
“还说方才那个,”我哪儿听说过这个,脸一红,拉拉她衣裳,“现在……有……得脸的主子没有……”
“没有,您想想,一个朝廷,得多少事儿啊,哪儿有工夫儿!不过……”她一笑,“昨儿您伺候看折子了?”
“嗯。”我点点头,要说忙,昨儿我也见识了,小山介高的折子摞儿,可主子还说‘今儿朕得闲儿’,那要不得闲儿,还不得……
“那是您命好,没几个有这福分的!再说了,昨儿又是吉利日子……”
“赶上了呗。”我摆手止了她的调笑话,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儿,“园子里头要想问学问上的事儿,找谁呢?”
“学问?万岁爷考您学问了?”
“没……是赏了两个字儿,我也不懂什么意思,万一问起来……”
“要说学问啊,主子里头数着先头皇贵妃第一,可惜早没了。现在就是四阿哥福金和四公主是才女,四阿哥福金在宫里呢,寻常您也见不着。四公主是怡王爷的宝贝儿幺女儿,怡王爷您听说过吧,外头不说,就万岁爷的事儿,他老人家不爱管的,才轮上别人管呢。四公主自小儿跟着咱们主子娘娘,可比心尖儿还心尖儿,老在身边儿,回头见娘娘,不定就见着了……”也不知她怎么知道那么多,说起来老是一套儿一套儿的。
“那咱们就快去把……”我一喜,不定这一去,等晚上皇上问起来,我就能说:“回主子,洗桐这个名儿啊……”
晚膳前,我在四宜堂前头的配殿里等着,传话过来,说皇上和王爷大人们议事,叫候着。从窗子偷偷儿往外看,四宜堂里可真亮,偶尔有人进进出出的,都恭恭敬敬的模样。晚膳送进去,小一个时辰,又撤出来,陪着的小太监和我说:“这必得有赏小主儿的。”结果却没有。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天黑下来,里外都掌了灯,没一会儿,几个重些的脚步出来,看不清人儿,可听得出不是侍候的奴才,“中堂们下来了,”小太监瞧着我解惑,“前头胖的是马中堂,后头是张中堂、蒋中堂,小主儿以后要能常来伺候,每天都能瞧见。”
“哦”我答应一声站起来,中堂不中堂我也不知道,只顾的摆弄衣裳,中堂们都走了,是不是……
“您别着急,怡王爷还在里头呢。”小太监掩嘴儿一笑,又把茶端过来。
“谁着急了!”我把茶推开坐下,脸上直烧。
“倪迂洗桐啊,就是一个叫倪瓒的,最高洁一个人,日日让童子们洗院子里大桐树,不与世俗合流。汗阿玛有洗桐山房的印,就是爱他品性。这个典故当名儿赏人倒是新鲜,难道要你做谢道蕴、蔡文姬不成?还是做个女史?洗桐女史?呵呵呵呵……”我坐在那儿,想起四公主的话,又把那难人的典故背了几遍,也不知要是问起来,就这么说行不行……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我都眯一觉儿醒了,外头的灯还都亮着,身上有些冷,这我才觉着,这身儿苏绣的衣裳,怎么纸一样单薄。屋里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小太监也不见了。那么大的屋子,半点儿声儿也没有,实在怕人极了。我想喊人,可又不敢,只好缩在炕上,靠着墙。昨天这会儿,我正在寝宫里呢,龙床那么大,被子那么软,皇上……想着想着,眼睛里涩涩的,一抹,全是泪。我乍着胆子下去,轻轻走到门边儿,几乎要掀动那层帘儿。
“小主儿,您……”帘子一动,小太监端个托盘儿进来,差点儿撞我身上,“奴才该打,奴才给您拿点儿吃的……”
“我……我想回去……”一看见人,再也忍不住委屈,一包水儿全从眼眶里撒出来。
“那哪儿成啊,这还没旨意呢,您这不是要奴才的命么……”小太监吓了一跳,跪那儿好一通求。
“那我见见苏公公还不成么……”
“哎唷,奴才的好小主儿,苏爷爷这会儿正在御前伺候呢,奴才这样人哪儿进得去!您先将就吃点儿垫垫,不定一会儿还得……辛苦呢不是……”
“那我……”一下子坐在炕上,又是羞又是怕,难不成是哪儿出了不是,主子成心要……
“您慢着点儿,奴才给您取件儿衣裳吧……初秋儿这后半夜儿还真凉……”外头乍一阵说话声,是苏公公,我紧走到窗户跟前,隐隐约约的,七八盏灯往外去,一前一后两个人影儿,靠后的是苏公公。
“甭麻烦了,我轿子里有,这都快丑时了,请皇上早歇着吧,折子剩的明儿再看也来得及,叫膳房多多的预备秋梨汤,我听皇上今儿咳嗽好几回了。这天儿又闷又湿的,劳乏不得,不多睡几个时辰是要闹病的。”前头人的声气,低低的,因是四外无人,倒也听得清楚。
“嗻,您也得节劳,您身子骨儿再出岔儿,主子更得着急了……”
“这是怡亲王爷,和主子一说话儿一宿常有的事儿……”小太监在我后头叨唠一句。
“那这回该……”我抹抹眼泪,顾不上臊,拿了块儿糕嚼几口,再整整衣裳。
“小主儿赶紧回吧,一会儿下露水该冷了。”帘子一掀,苏公公站在门口儿,冲着我一笑,“主子刚歇下,议半宿事儿了,时候儿长了您就知道了,常有。”说完,一撩帘子扭头儿走了。
眼泪,虫儿一样在我脸上爬着,从窗子看去,四宜堂里的灯全熄了。昨儿我在里头的时候,熄灯那会儿,我也哭着呢,只是一声儿‘洗桐’,就笑了……
“这天又阴又闷,你看妞妞都蔫儿了。”自从搬到宫里,我再也没见过皇上,成天抱着皇上赏我的小巴狗儿,跟她逗乐说话儿。妞妞才出月,还没断奶呢,小球儿似的,绒乎乎儿的老往我怀里爬,连路都不爱走。
“小主儿也出去转悠转悠,联络联络人缘儿也好啊。”小白菜儿自跟了我,天天都教我这个,可我怕万一走出去,要皇上来旨意叫……
“太热了。”我摇摇头,捏着妞妞的小爪儿抓自己鼻子,“乖妞儿,叫姐姐……”
“小主儿!小主儿快接旨去!陈公公来了!”
“啊?”我一愣,扔下妞妞,拉着小白菜儿跑出去。
“万岁爷旨意,着内务府记档,答应刘氏晋位贵人。”养心殿的陈福总管一身儿正经衣裳,等我跪好了,板着脸说道。
“奴才叩谢皇上圣恩!”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叫后头一推,才想起叩头来。
“恭喜小主儿了,万岁爷这阵儿忙,叫小主儿甭谢恩去了,直接上主子娘娘那儿行礼去吧。还有,万岁爷口谕,赏小主儿那条狗,以前不拘叫什么,往后就叫得胜。”陈公公满脸不高兴似的,一口气儿说了,冲我打个千儿就走。
“为……为什么呀?”我张口就问,一眼看见陈公公扭过头的神情,就知道问错了。
“宫里猫儿狗儿都改名儿,养心殿里的都改叫大捷了,皇后主子宫里的叫凯旋。”陈公公说了一句,也没容我再问,带着人走了。
“主子还没给赏钱呢!”小白菜儿在后头使劲儿喊了我一句,等醒过闷儿来,陈公公已是走远了,“叫人追去吧。”我急得要喊小太监,却叫小白菜儿拦住了,“主子别忙了,御前的老爷们也不少咱们几两银子花,您这么有福气,跳着升,往后他们巴结您还不一定呢!您还是快快儿的换了衣裳,见主子娘娘去吧!”
“奴才叩请皇后娘娘金安。”特意穿了好颜色的衣裙,到了皇后宫里。殿里头人还真不少,熹主儿、裕主儿都在,却都穿的素净,坐在下头椅子上,抽泣着。四公主伏在皇后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穿的宽大家常衣裳,可小肚子已显出来了,早听人说,公主和额驸成亲几个月,已是有身子了。
“汗阿玛就隔着帘子和我说话,怎么求都不叫见,声儿那么小,奴才送奶子进去,碰了一下儿就掉地上了,回头我问苏谙达,说一天多都没进膳了……”四公主边哭边说着,还没说完,皇后和两个主位娘娘泪也愈发流的紧。
“去叫你阿玛来啊,好好儿劝劝皇上,他那儿老躲着,别人也说不上话……”皇后一头儿抹眼泪一头儿拍着四公主的手,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阿玛……我阿玛一天顶多醒两个时辰……”公主的头使劲儿在皇后肩上撞了两下儿,“小一个月了,药也吃不下饭也吃不下,十来个太医颠来倒去换方子,就会说自个儿糊涂无能。皇额娘,我在家里头母妃不叫哭,在养心殿里苏谙达不叫哭,皇额娘……”公主几句话说完,满殿里眼泪流成一片,我虽不大明白,可也跟着鼻子酸起来。
“傻闺女,差不多就得了,有身子的人哪儿能老掉泪儿的,大人孩子都不好。”皇后搂着公主摸着她的脸抚慰,转过脸儿又对着下头“行了,既都这么着了,晋位是好事儿,皇上也是为你们想着,不谢恩就不谢吧,这时候儿,少不得都省着点儿事儿。”
“嗻……”两个主位都站起来行礼,我想想,这里必定也是有我的事儿的,忙跟着一磕头。
“你是干吗?在这儿跪着,怎么不上养心殿跪着去呀?!”皇后的眼睛盯了我一下儿,又移开了,拍拍公主的背,“那天说的,那个什么洗桐,是什么意思来的?”
“皇额娘,多少抹不开的事儿呢,您别再生闲气啦。”公主回头看看我,又往外瞅瞅,“贵人今天就高兴,也不该穿成这样,皇父圣体欠安呢!”
“回娘娘,奴才自回宫也没见过主子,奴才真不知道万岁爷龙体……”我不敢走,也想问清楚了,难道皇上真是……
“好一个‘也’没见过!主子少见你一回不定就安康一分!亏得皇上赏你那么秀气的名字,真是……本性不改!我早就说,包衣家里出来的女孩子,从来都是……你老子娘怎么教导的?一个姑娘家……”
“皇额娘……”公主把头埋在皇后怀里,“我父王千叮咛万嘱咐瞒着皇父,明儿母妃要是给您请安来,别说我什么都说了。”公主向下头一看,我哭着乍着胆子歪了头儿,裕主儿的脸白白的。
“知道啦。”皇后摸着公主的头站起来,冲着我,“你自个儿心里明镜儿似的,也不用我说,主子恩典抬举你,你也得明白长短,别忘了本分!”
一路回到自己屋里,我真觉着眼睛都要哭瞎了,皇后待公主那么和气,跟娘疼我一样,可对我……没进宫的时候,娘每回搂着我,捋着我的头发,给我扎辫儿,剪指甲,裁衣裳,一边哼着曲儿,一到晚上,拍着我睡,妞儿妞儿的叫……
“妞儿,我要回家,你跟我回不?”我把泪蹭在妞妞的耳朵上,听她哼哼的跟我一样委屈。“妞儿,我一共就去了主子跟前六回,还有两回是白等的,皇后娘娘说的……”拿着她的小白爪儿使劲往手上抓,三道浅浅的印儿。“妞儿,四公主跟我一般大,爹娘男人没有不千依百顺的,怎么我到了哪儿都……妞儿……我不想叫洗桐了,你也别叫得胜,咱俩背着人,还都叫妞儿吧……”
过了两个月,妞儿死了。这两个月,全宫里人都哭,谁不哭,上头准没好脸儿。我也哭,哭我的妞儿,抱着她,真想跟她一块儿走。
“小主儿,主子娘娘谕,让您上养心殿。”皇后身边的首领太监,第一回来我住的地方。
“我?”
“万岁爷龙体欠安,天又这么热,明儿还非要祭怡王爷去。谁劝也不行,娘娘叫您试试去。”他点头哈腰的,笑得样吓人。
“主子没传,我哪儿见得着?”
“见得着!娘娘都跟苏公公嘱咐过了!小主儿,奴才说句割舌头的话,万岁爷的龙体可是您的命根子!”
“可我……”
“小主儿,这是娘娘懿旨,您……”他脸绷起来,没等我说话,走了。
“这成么?果王爷今儿都给驳个没脸,她一个……”我站在外面,听里边苏公公拉着皇后跟前的首领嘀咕。
“娘娘非叫试试,万一呢……谁叫咱们舅爷不争气,闹得娘娘这会儿张不开嘴……您得空儿也给说项说项,娘娘跟怡王爷那么亲,哪能呢……反正娘娘吩咐,明儿是千万别叫主子再去了,都四趟了,这身子骨儿受不了啊……”
“主子,皇后娘娘叫奴才来伺候主子。”我跪在炕前头,皇上真是瘦了,眼睛都凹进去了,一个劲儿的咳嗽,躺着没精神的样子,竟让我想起妞妞。
“朕不用,苏培盛!”皇上叫着,冲我摆摆手,翻了一个身,一只肿着的脚在我面前,大饽饽似的,跟妞妞走的时候卧着的身子一样。
“主子,妞儿没了!”我一下儿扑上去,抱着那腿,贴在脸上,就像妞妞抓着我的脸,我又把她抱了回来,“奴才在宫里就她一个亲人,她没了……”我放声大哭,眼泪全擦在那明黄的绸子上。
“什么没了?”皇上挣扎着坐起来,却没抽回脚,任我抱着。
“回主子,就是得胜,您赏贵人的狗。“苏公公叫我吓了一跳,看看皇上的神色道。
“朕当什么东西,明儿你带她上狗监再挑一个。”皇上又躺下,轻轻踢了我一下儿,“你跪安吧,明早朕还上昌运宫呢。”
“主子,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么?就像……妞妞?”
“小主儿!这打的什么比方!”苏公公朝我皱皱眉,眼色叫我出去。
“你说!”皇上慢慢出了一声,叫住我。
“奴才也……不知道……”我哭着,什么也想不明白。
“是啊,人死了是回不来了……”皇上也哭了,和我对着哭,见我哭得更凶,就把我抱在怀里,拿我的手,擦自己的泪。
“主子要能像待怡亲王爷一样待奴才,奴才在宫里就有个亲人了,那多好啊……”钻在皇上身边,突然想起去年那天晚上,想来皇上和我一辈子说的话,也没有和怡亲王一个时辰说得多,不知道怎么了,我是不想活了么?说这样没来由的话。
“你?你能像祥弟那样和朕一心一德么?”皇上不知是不是笑,只出了一声,放开我。
“能!”我毫无犹豫,挺直了身子。
“能什么?能送给朕八年寿命,还是八年安稳江山?”皇上捏着我的头发捻着,朝苏公公笑,“这是你们找来的出头鸟?”
“奴才不敢,殿下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皇上伤了圣体!”苏公公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不知是让我吓的还是让皇上吓的。
“祥弟待你们家是有大恩德,你知道么?你爹的主事怎么当上的?是怡王叫内务府引见的。”皇上靠在炕桌上,眼睛盯着窗外。
“怡亲王爷为什么……待见奴才……”
“他认识你是那牌名儿上的人啊?”皇上又笑了,“是看着朕好不容易有个想抬举个人,你们家太寒贱,怕人家说闲话,帮朕个小忙吧。这样事儿多得很,先头皇贵妃,唔,你也没见过,她二哥,祥弟不喜欢的紧,等罪恶昭彰杀了,又怕朕念旧,帮着朕给她们家旁的人加恩。还有皇后的侄子贪了几万两银子,他也不和朕说,就垫上了,又怕朕不过意,装模作样要朕一张画儿去,漫说那画儿再怎么也不值几万两,就是没这事儿,他要张口想要,逗逗闷子朕还能小气舍不得么。这都是再小不过的事儿了,他那个身份,和朕的情分,也不用买这些虚好儿,图他们感恩戴德,不过都是为朕安心省心罢了。”
“主子该去,该去祭怡王爷。”也不知是怎么了,我突然头疼的厉害,一下子,又什么也不怕了,要是有人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不挂念,可没人,进了宫就更没人了!皇上有人,是皇上的福气……
“咳咳咳!”苏公公使劲的咳嗽,像是要把嗓子咳出来。
“为什么?”皇上一下抓着我的手,把我的胳膊顶在炕沿儿上:“和惠是祥弟的亲闺女,皇后是看着他长大的,老十七要不是怡王还不知怎么样呢,他们都不要朕去,你为什么?”
“奴才……奴才该死,奴才的妞儿死了,别人怎么劝,也忍不住哭,越是忍,心里越难受,奴才想着,皇上要不去,心里也得……难受……”
“小主儿!!!”苏公公声儿都变了,“主子息怒,她……”
“你还学会以朕心为己心了……”皇上的手向前握去,抓了我的腕子,把我带起来,“谁说不识字不读经不能成佛,你这慧根,倒真不愧了‘洗桐’这两个字。”
“主子……”
“你去跟皇后说,她的好意朕也知道了,下回挑个精明点儿的人来。”皇上摆手让苏公公出去,满殿里三盏灯,只剩了我一个人在眼前。
“你不是来伺候朕的么,傻啦?”皇上轻轻摸着我的脸,擦擦眼睛,又移到领口儿上,一使劲儿,头一个扣袢儿扯掉了。
“主子……别……您龙体要紧……主子娘娘说……”我想起皇后头里的话,早吓的魂儿都散了。
“怎么?皇后过问朕的事?!说什么?!”皇上脸沉下来,又一个扣子下来。
“没……没有,奴才胡说……”我今儿这是怎么了,竟然……
“说实话!”身前一凉,不但所有扣子掉下来,连缎子也扯下一片。
“回主子,娘娘是怕主子伤了龙体……”
“她管朕?她还是先管好她弟弟再说!”皇上一声嚷,手拍在炕桌上,一叠折子掉下去,又对着我,“她说你什么没有?”
“没有……”
“你不说朕再问别人。”
“娘娘说奴才包衣下贱,自来的……不知道尊重……”我只穿了一件儿小衣,被拉着,贴在皇上身上。
“是么?哈哈哈哈……”皇上大笑着,把我放在炕上,转过来,对着我的耳朵,“我告诉你,皇后一族脱包衣,也不过三代呢……”
番外之谦嫔下
九月,懋主儿殁了,不声不响的。没有旨意,只有皇后叫熹贵主儿带着几个主位和我们一块儿去上祭。听人说,懋主儿比皇上还大三岁,是头一个伺候皇上的,还生过两个格格,可惜都没养活。赶到皇上登位,封了个嫔,就一直到现在。她宫里人少,我自晋了贵人,就跟她住。特随和善性一个人,没事儿总爱摸着我的手说:“三公主要活着都比你大了。”我说三公主不就好好儿的在宫里么,她说不是庄亲王家的格格,是她没了的小闺女儿。
懋主儿打五月就病得不轻,可满宫里人都顾不上这个,皇上更是顾不上。有回我在养心殿伺候,大着胆子说了,皇上只答了一句:“是么?那就叫大夫瞧瞧啊。”第二天,太医院打发两个吏目过来,说再没其余空闲的人了。上个月,老天爷跺着脚的撒气儿,地震了,房倒屋塌吓死个人,我被小白菜儿从炕角拖了出去,一路跑到湖边没房子的地方,蹲在地上随着晃悠,一动不敢动。后来听人说,皇上带着皇后主子、阿哥和熹贵主儿、裕主儿等主位,就在湖里船上,足足一天,任凭我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也没人来问一声儿。
再回到宫里,懋主儿就不行了,都说是地震吓的。躺在炕上一块儿板子砸在腿边儿上,惊背过气去,教太监们抬着才跑出去。等我再见着,就只剩一口气了,一会儿喊“四爷”,一会儿喊“贝勒爷”,一会儿喊“王爷”,听老嬷嬷们说,这是皇上继位之前一溜儿的称呼。我听着眼泪流个不停,特想见着主子时候念叨念叨,可凡听见的人都说,这是人病晕了的昏话,大不敬。
“主子瞧见了,懋主儿还是诞过格格的呢,又是主位,伺候万岁爷这么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落着什么了?连个妃也没挣上,听人说,除了大节行礼,万岁爷登了大位,连养心殿都没进过呢。”小白菜儿一边儿看我擦眼泪一边儿说,“主子趁年轻还是好好盘算吧,宫里这么些年轻的小主儿呢。”
“那主子娘娘……皇上不是……不待见……怎么上船的时候儿还……”我压着声儿,咬咬嘴唇,拉着小白菜儿……
“哎哟我的好主子,您可真是……好歹那也是皇后主子……待见不待见能怎么着了……就说地震,别的主儿们有个大事小情儿,也不怎么着,要是皇后主子出个事儿,那万岁爷的脸可就丢大了……就为这个,也得……”
皇上的圣体弱多了,总是一把一把的吃丹药。可传我的时候也多了,一个月能有两三次,后来地震修养心殿,就干脆搬到永寿宫,让我们七八个二十不到的贵人常在住翊坤宫就近伺候。皇上的腿不好,冰一样凉的吓人,太医说是血脉不通,要常走动,可每回我见着,还都是盘膝坐在炕上。
“急什么,等朕歇会儿再说……”皇上靠在枕上,把我刚拿起的中衣扔在一边儿,拉了我的手捏捏放在膝上,“你不跟人学了推拿么,小丫头,长心眼儿会想法子讨好儿了啊,今儿朕交给你了,试试吧,这两天腿生疼的,要有本事给朕按舒坦了,一会儿也好再赏你啊……”
“谢主子恩典。“我心里一喜,拿被子一角儿搭在身上,跪在皇上身边儿,手放在龙体上,慢慢揉按着,皇上瘦多了,腿又肿,一按一个坑儿。
“谢什么呀,一天十个、二十个人谢,朕给那么些人好处,老天爷还不保佑朕……”皇上身子滑下去,平躺着,看看我,似乎没了兴致,闭上眼睛。
“主子……”我心里凉了一半儿,又不敢怨,不敢停,听人说,皇上连着翻了四五天牌子了,怪不得今儿……
没一会儿,鼾声起来了,锦被下头胸口那儿一起一伏的,眉还皱着,像是和人生气似的。我不敢动,怕弄出声儿来,可按规矩,一宿留在这儿,是犯大忌的,万一明儿叫人知道了……
“没……没有……不敢……啊……”正想着,突地,皇上猛地坐起来,嘴里叨念着,满头大汗。
“主子……”
“啊!”一巴掌甩过来,正打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我叫了一声,眼泪还没来得及下来,已经跌下榻去,抓起衣服套上跪了,“奴才该死……”
皇上没理会我,只使劲儿拍着床沿儿,苏公公进来,也吓得愣了。
“叫鄂尔泰……鄂尔泰来……张廷玉……果亲王也来……”皇上浑身抖着,水洗似的冷汗流着,披了衣裳下来,从我身边走过去,没到门口,就一把扶住帽架子,站在那儿,喘着,“还是先叫鄂尔泰吧……”
“嗻,奴才现在就叫人传鄂中堂去,万岁爷……”苏公公挽着皇上,回头看看跪着的我,我除了哭,就只剩下摇头了。
“前儿个……老十三来跟朕说,说什么有始有终之类的,我还骂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来着……方才皇父指着朕脸……责朕……怠政……啊……”皇上压着嗓门儿,嘶喊着,比挨了说的孩子还委屈。膝盖顶在墙上,手一打滑,要不是苏公公扶着,身子差点儿就瘫在地上。
“您这是想得太多了,主子这么苦着自个儿,先帝爷哪儿能……”苏公公眼泪一把冲我使个眼色,我忙拿了靴子过去,帮皇上穿。
“不用叫鄂尔泰了,把没瞧的折子全拿来,朕挨个儿看……”皇上一把抓起毛笔,往砚台里蘸了蘸,“你滚出去!”一眼看见我,笔拍在炕桌上,靴子上,炕桌上,还有我身上,全是朱红……
“嗻……“我嗓子里全是咸的,冷得出奇,却不敢掉出一滴泪来,只磕了一个头,就不知怎么出来了。
回到住的地方,把剩下的眼泪流完了,天也亮了。浑身烧起来,又反胃,沉沉的没精神。
“贵人的病不打紧,入冬受了点儿小寒,两剂汤药就好了。”帘子外头,一个大夫的声儿,一板一眼的,不紧不慢。
“这就放心了,主子,这是杜……杜大夫,是刘裕铎大夫的大弟子,医术好着呢,宫里顶尖儿的……”首领太监像是大松了一口气似的笑出声儿来,隔着帘子向我道。
“小臣杜维乐。”大夫还是那么个样儿,欠欠身子,“贵人有身子的人,不能太劳乏了,往后……咳,承恩之事……”
“什么?你说……”我一下儿坐起来,差点儿没拉开了帘子,一把抓了枕头抱起来,声儿大的吓着了我自己。
“妊时调养,最忌喜怒惊忧,贵人须得善加养气……”
“杜先生!杜先生……我们主子这么天大的喜信儿……哎哟!主子大喜!奴才们给主子贺喜了!”帘子外头都跪下去,欢天喜地过年似的。
“观音菩萨保佑……”我瘫在炕上,摸摸自己的手,这不会是……做梦吧……
“奴才叩谢万岁爷圣恩。”四宜堂里,皇上坐在炕上,看着我,笑着,儿子叫嬷嬷抱着跪在我后面,半时也不安静。咿咿呀呀的,背着身子也能觉出他一个劲儿蹬着的腿儿。
“从今儿往后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是功臣,嗯?”皇上盘着的腿放下,竟站起来,朝着我走,抬起手,摸摸我顶的沉重的翟冠,移下來,摸摸我的脸,“小桐儿穿成这样,离远了朕怕都不认得了,宫里一过节,人人都这样儿,厌气了,各人有各人的品格儿身段儿,你还是穿那个藕荷裙子是样儿。”
“奴才也觉着是,奴才一个小丫头子,穿的观音殿里菩萨娘娘似的,可别扭坏了……”我抬头仰着脸儿,使劲儿够够身子,小着声儿,“主子不知道,昨儿穿了一天行礼,可沉着呢……”
“哈哈哈哈……”皇上一阵大笑,伸手解了我脖子上的绦子,把帽子摘下来,立马儿的,满身都通泰了。“这样儿就好了?起来吧,过来跟朕一块儿瞧瞧阿哥!”皇上说着放开我,回了座上,招手叫嬷嬷过去。
“主子叫奴才抱着阿哥给您瞧,成么?”我跪着没动,转脸看着儿子,正冲我乐呢。自打他生下来,就叫人抱走了,我还没切切实实瞧过呢,要是今儿能趁着皇上高兴,抱上一抱……
“你那浑身珠子翡翠的,看扎着了他……”皇上指指我的衣裳,就这一下儿,我恨不得撕了这劳什子朝服。
“奴才请主子恩典……”儿子也要哭了似的,撑着小手儿打嬷嬷的脸,嬷嬷也不敢出声儿,只躲着,儿子却越发闹得凶。
“还傻愣着,过来呀!”皇上顿了一下儿,朝我一点头儿,我抢似的一把抱过儿子,一手提了裙子站起来,往皇上跟前儿走。
“笨劲儿的!”刚走到炕边儿,儿子往前一倾,一头撞在领约上,大哭一声就往后仰,我吓坏了,刚想护着他头,一双手已是伸过来,从我怀里把他“拿”了过去。“你瞧你,逞能吧……”儿子竟到了皇上身上,俩手扒着脖子,还吧嗒嘴儿呢。他跟皇上长得可真是像,不用问,一瞅就是爷儿俩。
“还是叫奴才来……”我半天才醒过来,眼见皇上袖口儿叫他弄湿了一片,忙过去,想伸手接过来,边上儿苏公公冲我使个眼色,才没动。
“行啦,摔了有你哭的时候儿。”皇上笑抓了我的腕子,拿着我的手抚着儿子的脸,“你说也怪了,这么些年,宫里这么些人,怎么就让你这么小丫头给朕带这个喜信儿呢?嗯?”
“主子的福分,该着得阿哥的,奴才……奴才侍候万岁爷几年,也沾上点儿灵气儿,就……”我满脸直烧,手不敢抽,又不敢直绰着回话,只好低了头道。
“有灵气儿?那别人怎么没沾上?你一个没名儿没姓儿的小人儿,比她们会悟道?哈哈哈……只怕还是离不开缘分两个字儿吧……”皇上把儿子递给嬷嬷,拉我到座前,拿了桌上一个盒子打开,里头一块儿木头,底下一个座儿。“这是那年甘肃提督陆振声进的,说是回疆一个叫‘长流水’的地方儿长的梧桐木,几万里远的地方儿啊,朕叫廷锡,唔,是极有学问的一个,写了《梧桐木记》,刻在象牙上,配了紫檀的座儿,本来这么稀罕的东西没想赏人的。你既这么有缘分,又写了小桐儿的名儿,今儿就赏你了。哈哈,记着细水儿长流,多给朕诞几个阿哥就算不辜负它了。”
“谢主子赏。”我忙跪下叩了头,梧桐树,长流水……我心里念着,虽没镶金丝的簪子漂亮,皇上喜欢的,一定是好东西吧……
“你们总说朕身子怎么着怎么着,这会儿闭嘴了吧。”皇上笑着扭头看苏公公,“老十七才三十几呀,朕这个岁数儿,比他不还强多着呢?”
“主子龙马精神谁也比不了的,自打谦主儿得了信儿,满朝廷没有不替主子欢喜的。奴才听说果亲王四处讨方子好些年了,正琢磨着怎么跟主子求教呢……”苏公公满脸堆笑躬着身子,说的皇上愈发高兴。
“是么?他那儿总不见动静也是急人。”皇上一摆手对着我“晚间你来。”又冲苏公公,“这会儿就叫老十七进来,朕跟他说说。”
“主子……”我当皇上又要议事呢,行了礼,却还有些舍不得。
“你知道什么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晚间过来朕教给你这个典故吧……”
那拉悠悠番上(全人的生日福利)
五月盛夏,莺唱蝉鸣,先帝太后两桩丧期总算挨到了头。皇城市井,处处鲜亮起来,过了三年蓝黑日子的人们突然发现,还是艳红娇绿更让人心旷神怡。宫中更是如此,刚选过秀女,扮上新装的小姑娘们乍一进来,着实平添几分亮丽。自个儿都兴奋骄傲的紧,满脸都是对来日的信心。走起路来风摆杨柳的,旁人看这也觉得舒坦惬意。
“可不是我呢,皇上非要给,我也说不出拦着不是?得,今儿还得跟你当回恶人……”
“娘娘——娘娘认得奴才这么些年,也忒把奴才看得贬了。今儿是谢恩领人来了,又不是跟您理论来了,您老这么说,明儿叫主子、怡亲王知道,奴才脸往哪儿搁呀。”寝宫里,皇后叹气带着歉疚满屋子转,怡王福金抚着隆得挺高的肚子坐在那儿,笑看着,倒像是与己无干劝人的样子。
“真不怪我?”皇后还是有些自疑,坐下看看王妃的神色,“这儿也没外人,我今儿就是擎着挨埋怨呢。”
“嫂子,您怎么疼我我还不知道啊,不就是个小丫头子么,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打个混比方,宫里再选一百回秀女,您还能不是主子娘娘了啊?”福金笑得愈发黯然,帕子放下拉皇后的手,“有您给我做主,就是九天仙女儿,我也能拿得稳不是?怡亲王说,小时候您点着他头数落他也是有的呢。”
“这会子我可不敢,明儿皇上不跟我急了!”皇后也是没奈何一笑,想想又道:“这样顶了御赐名儿的,到底不比家下开脸儿的奴才老实,你可小心着她狂气。
“娘娘放心,怡亲王那个性子,外头官儿们听说都少有敢上头上脸的,何况这些个了,谢娘娘体恤了,您快叫进来让瞧瞧吧。”
“那就叫进来吧。”皇后没法子,跟首领太监一摆手,已是进来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跪在前头拜褥上,“奴才那拉氏叩请皇后主子万福金安。”
“这还是我本家儿呢,十三弟旗里乌拉那拉家的,袭佐领的呢,好像还是有世职的?”
“回主子娘娘,奴才哥哥现袭的二等阿达哈哈番。”那拉氏叩了一个头,轻声回道,一口京腔,字不多,从她嘴里出来却十分的娇柔可人。
“职分倒不低呢,好容易挑上,不留宫里,不配正当年的王阿哥们,可真委屈了,娘娘……”王妃随即压低了声儿对皇后道:“奴才怕怡亲王觉着不便……”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说,你猜怎么着,这回不是主子亲自阅看的么,到这丫头的时候儿,主子特意说给十三弟,我私地里说这样门第当个格格有点儿亏了,主子说这是他旗下的么,慢说也不是朝廷大臣,就是,伺候主子还不是应当应分,什么亏不亏的。再说又是后拨去的,老十三明白朕的意思。你说,这后拨去的……什么后拨去的?”皇后看了跪着的人一眼,也小着声儿道。
“敢情是这么回事儿,这丫头是先头安郡王家佐领下的呀。”福金频频点头,愈发笑起来,“娘娘忘了,廉王福金外家的佐领皇上不都上给怡亲王了么,这丫头家里就是,主子这是叫……”
“噢……”皇后恍然大悟,“我说呢,怎么就认准她了,不过也巧了,这妞儿还真挺俊的,一堆人里顶出尖儿了——你抬头儿,叫你们福金看看。”
“嗻……“那拉氏应着慢慢扬起头来,鹅蛋脸儿,杏核儿眼,满脸都是柔顺乖巧。
“你过来近些我瞧瞧。”福金抬手招呼了一下,皇后点点头,那拉氏站起来颤巍巍走几步,又跪倒福金跟前。
“真是不赖,好一个小美人儿,您瞧这一对儿眉,柳叶儿似的,看着就喜欢人。小鼻子也俏皮,啧啧,这脸色儿白里透粉的……”
“没你那会儿俊——”皇后扑的一笑打断了王妃的赞语,“把你当新媳妇儿的时候儿我夸你的话都使上了。”
“娘娘又笑话奴才,娘娘别说奴才初见着的时候儿了,就今儿个,也是八旗里头一份儿,又尊贵大气母仪天下的。”皇后确是妇容出众,越是这样,就越爱听人说这上头,只是碍着身份平时没人敢,这会儿听王妃的话,自然大为开怀。
“你先去候着,等我再陪娘娘说几句话的。”王妃转脸对了那拉氏,待她出去,便站起来,直着身子向皇后一肃,红着脸,“这回奴才可踏实了,才都没敢跟您回,乍听见主子给怡亲王秀女的信儿,还当是……奴才大丧没过就……又有了……主子怪罪……娘娘……”
“你看你,想哪儿去了,这是喜事儿啊,看别抻着了……”皇后一愣,旋即笑扶着王妃站起来,“皇上还说,十三弟去木兰俩月,身子还真见好呢。我心说,哼,身子好不好的,什么乱七八糟人的不留,嫡出的还能不留?这事儿谁还能管着不成……”
“娘娘……”王妃忙低了头,小声轻唤着止住。
“得了得了,老十三这会子在汤泉歇着,你就好好儿养胎,没事儿上我这儿坐会儿,咱们都解闷儿。爷们的心,叫那起子小丫头们操吧,反正如今也开了禁了。
“王爷在汤泉呢,得有个十来天的,你先认认新屋子,别的都等回来再说吧。”到了王府内宅正堂,福金边坐了喝茶,边叫过那拉氏吩咐道:“在这儿不比你在家里,一板一眼都是规矩,王爷虽说小事儿上不管,可最是严谨的,容不得不合礼数的人事儿,我今儿先告诉你,往后自己小心着了。”
“奴才记下了,那拉氏低眉顺目答着,抬起头来,见福金也不看她,自拿着珐琅杯子瞧上头雕画。
“按理说,满洲的女孩儿不比那起子汉军汉人的会弄新鲜,也懂礼,不用我啰嗦的。不过呢,咱们王爷不比寻常府里的主子,你既是门下的想必也听见过,一个忙字儿不分黑介白日的。两三个月有一回闲空儿,又这么多人盼着,都得谦让些,知道分寸才成。你是皇上赏下来的,王爷自然另眼看待着点儿,只是皇上待王爷的情分,可也不在你这一点儿半点儿上,什么人口奴才,珍玩字画儿得没赏过呀,一样的都是天恩。前儿甘珠尔把御笔的扇子弄了个口子,王爷狠说了他两句,也不知怎么叫皇上知道了,还说王爷,天天看朕的字儿还那么稀罕呀,破了什么再给你写一幅就完了,干吗为个一不值两不值的东西这样儿……”
“奴才明白……”那拉氏低着头,初还委屈害怕,听到后来顶尖刻处,倒也坦然了。自打听见选上,家里娘哥哥早一遍一遍说过,自己这个模样胚子,没人看了不喜欢的,怡王爷既是咱们现在主子,又是皇上身边儿说一不二的大红人儿,这能讨了宠,一家子的饭也算吃安生了。你没见跟咱们一块儿从安王爷门下过来的宗扎布大人,不就是闹个“眷恋旧主”的名儿,惹得皇上恼了……只是娘和嫂子是晋见过怡王福金的,说是极和善的一个人呀……
“我也乏了,你见见侧福金她们去吧……”
“回福金,主子让人传话说,叫送新来的格格去汤泉,主子要见。”王妃撂下杯子站起来,扶了使女的手正要往里走,外头一个太监进来禀道。
“这么急呀——”福金回过身来,脸一白,半天没说话,看看那拉氏自走进去,“那就快去吧。”
幽然汤泉,绿树远山,涓涓细水,润物无声。自小也没出过京那拉氏这回可开眼了,虽说跟着人不便东张西望的,也忍不住要转转眼睛,好把这幅画儿收进去些。
“格格,王爷就在前头池边儿呢,您自个儿过去吧。”张瑞指着不远处一个人影儿站住,一个半躬走了。
“公公……”那拉氏叫了一声,又向前看去,鼓鼓勇气,又走了几步,看得更真切了些。硕大的汤池,黄昏时候,微烟缕缕,边上一张几,一把安乐椅,下头雕花镂刻的脚踏。一个人在池边背对着她慢踱着,手里拿了本和几上撂着的一模一样的书。那人清瘦得很,个子却很高,腰杆也挺得笔直。一身儿银灰色的杭缎长袍,把腰间的鹅黄玉带显得格外醒目,即便最小的佩饰也一丝不苟,让夕阳一照,池水一映,熠熠生光。
“奴才那拉氏请主子大安。“赶紧走了几步,屈膝跪在脚踏前,盈盈拜道。
“还挺快的么,”允祥闻声转过身来,看她一眼,坐回安乐椅,把书一合放在几上,“你是佟宝贵的妹子?”
“回主子,是……”那拉氏慢慢抬着头,一听问话,又赶紧低下,“奴才一族都是主子门下的奴才。”
“唔,还真是怪别扭的,这一两年,我怎么冒出这么些一家一族的奴才来……”允祥听着一笑,“皇上圣恩高厚,就有一宗儿不好,这么些人,我见也没见过,听也没听说,回头出去招了灾惹了祸,还都说是我门下的,我可真是百口莫辩啊。何况这么些人,我也照应不过来,落个不体恤下人的名儿,岂不没脸?”
“别的人家儿奴才不知道,就奴才一家子,自到了主子门下伺候,百事没有不顺遂的,奴才哥哥也愈发小心了,奴才得信儿出来,奴才哥哥还说,有福分跟王爷这样主子,是奴才家祖宗种下的德行好,叫奴才好生服侍,可别把这点子福分折没了。”那拉氏闻言初吓了一跳,一阵慌乱,才想好了,大着胆子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着回道。
“哦?看不出你倒会说!”允祥一阵大笑,颇觉意外的看看这个小姑娘。如此一个秀色佳人竟还这么言词灵巧,也真是难得。不觉便起了些怜爱之心,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啜着茶道:“只怕你说得也不尽实吧,总归是家里人教来应付我的?就和你们家一样,先头一个从安王府转到我门下的,还是个副都统呢,给人家说,皇上叫我来汤泉养养疾,是故意远着我,还说我年幼无知……哈哈哈……你过来瞧瞧,我可是白头发长了不少呢,倒多承他夸我少相了。”
“王爷……奴才家并不敢……奴才……”那拉氏饶是乖巧伶俐,还是让他这话吓得魂飞魄散的,杏眼含泪,想低头又被允祥盯着,低不敢低。
“你也不用怕,无论新旧,无论从前如何,我一视同仁就是,要不怎么对得起皇上把你赐我的苦心呢?”允祥借着椅柄的力坐直了身子,一把拉了那拉氏到自己身前,一双酥手放在自己膝上,又靠回去,“可你也得知道,你到了我府里,与先前是谁家的女儿,哪一族姑娘就无干了。你几家几族几佐领也是一样,荣辱沉浮只在我一个人,与安王、廉王都不相干,他们好歹,你们得不着好处,也犯不上自讨连累,否则皇上既想护着我,又不能违了国宪,就只能说他‘眷恋旧主’了,那样儿的话,我这个‘新主’可是想救也救不来的,你懂么?”
“奴才明白……”那拉氏会意的轻捶着允祥的双腿,喃喃道:“等奴才见着奴才哥哥就把主子的恩典说给他。”
“你识得汉字么?”晚霞映山,红色的柔光洒下来,衬着眼前女子的绿裙白衫,竟把怡王看得有些心猿意马了。这样可人儿的丫头,论聪明,真可以比得上福金了,只是包衣人家女儿的驯顺乖巧,和尚书宅子里的闺秀不同,期期艾艾,战战兢兢的样儿,别有一番动人。她的年纪还没配给福僧额的二格格大呢,他那个闺女呀,当初在雍王府里让四嫂子惯的,走哪儿都是千金贵体的架子,要不是天家格格,谁乐意讨这样的祖宗回家呀。
“奴才识得几个,就是不会写。”那拉氏一双小手包治百病,捶了腿又往前跪了捏手腕、两肩,浑身上下忙不停。直闹得清凉世界里还是一头微汗,不擦不拭轻喘着,愈显娇弱妩媚。
“可惜了,多少学富五车的翰林头回见我也没你回话这么顺溜儿呢。”允祥侧脸儿看着她忙乎,一手伸出去抚弄着她耳嵌上晃来晃去的三颗珠子,让她把脸靠的极近,言语之间,淡香拂面。看她满面羞红欲躲不能的样儿,住了手,认她松了口气又有些委屈留恋的退回去,接着笑道:“这妇人么,我还是觉着伶俐些的好。给你说个故事吧,有二十年前么?我和四哥没事儿说闲话,先讲古贤君用人,不知怎么就说到妇人上头去了。四哥说这婢妾之流,最好老实愚笨的,太精明了多是非,于齐家无益。我说愚笨的岂不无趣?若是伶俐些,能体主子之心的,心思用在修行取宠上,主子不爱是非,她自然不敢生是非了。若是能此处拈花彼处一笑,岂不美哉?四哥说你不懂,友道之交自由其人,非是此等人的职分,不能乱了君子小人之分。再说了愚笨也有愚笨的趣儿,说出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开怀一笑,更延寿呢。我说那不尽然,心绪好了是您说得这样,心思烦乱了再碰见不知眉眼高低的,不要闷死了?哈哈哈哈……你说我说的可对?”
“主子说的是……”那拉氏见他讲得高兴,自也跟着笑起来,看他坐直了,忙往前上了上,脸几乎贴在他腿间。
“那你是说,皇上说的不是咯?”似笑非笑的一问。
“奴才不敢!奴才没……”那拉氏一时音容皆变,松手向后跪伏几步,连连叩头。
“你还果真是伶俐呢!”允祥登时大笑着站起来,“前儿皇上同我说,这话对一个宫人讲,末了皇上说怡王那会儿二十也没有,他差远着呢。那宫人愣了半天,说万岁爷不是说‘十三弟’么,跟怡亲王什么相干?哈哈哈……把皇上乐的呀,用膳的时候儿笑出声儿来,还说我,你看看,还是愚笨的有趣儿吧……明儿我把方才这一出儿说了,准又是一番痛笑。”
允祥说着,望望天边渐落的夕阳,走到那拉氏跟前,看看她淡墨色光下一张粉雕玉琢的脸,俯下身,却没拉她起来,致使耳、眼、鼻、口、颈……的抚着,直听见浅浅的低吟声才罢手。见她满面不能自持却还直挺挺的跪着,允祥一指满池温泉道:“还不去褪褪车马之尘。”
“主子……”细弱蚊蝇的声儿,两只手颤颤的解着纽子,却半天也解不开一个。好久,暮色之中,玉体入池,溅起几点白花,落在矮几的茶盏里,怡王腰间的汉玉上……
池边小阁,幔帐轻纱,夔龙软榻,弱烛昏灯,绰影之间,皓月凌空矣。
那拉悠悠番(下)
雍正四年,秋七月,日朗天高。交辉园因为怡王的病愈到此时好像又来了一回万物复苏。清风祛暑,临湖小轩远看去几乎荡漾在碧水中。站在伸出水面的廊内仰看西山,云下绿影,分外怡人。
“这儿还是比京里清爽些,没想到,一个月,就好得这么快。”雍正依旧穿着夏装,心绪大好的随手往湖里洒着鱼食,鱼儿向他抛撒的地方集结着,冷落了允祥钓竿头上孤零零的食饵。
“皇上佛法无边,连鱼儿也一并保佑了。”允祥单衣外又披了薄氅,还带了病气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干脆一伸手,把缸里已有的,连鱼带水统统倒进湖里。
“是给你积福行善——”雍正这才意识到了,住了手,带着强词夺理的笑看他一眼,“大病初愈就要杀生,为善最乐不懂吗?”
“圣训谆谆,臣打今儿起就斋戒。”怡王放下钓竿站起来,做样打了个千儿,擦擦手上的汗渍凭栏叹道:“半个月前还想,到如今,国库充矣,西番定矣,水患宁矣,内外奸佞除矣,就是这时候儿呜呼哀哉,想必您也不会怪臣负恩了吧……”
“要那样,挫骨扬灰不足以解朕恨!”雍正早已变了色咬牙狠狠骂一句,独个沿廊子踱着,听后面的脚步声近了才回过头,“珍玩得赏,名园得居,佳人得拥,唔,前两天还中年得子了,这样快志时候,你舍得死么?”
“三句话不到,皇上就把臣贬称求田问舍、金帛子女的财主了。”允祥才还心生慨然,这会儿也不禁失笑,兄长从来刻薄惯了,闲话之时,直可以当作玩趣。
“还不是你有天没日的胡说自找!”雍正自是开怀不已,大笑过了,抬手点着轩边屋阁道“我看你园子里头,这一处景儿是最好的,临水借山,雅而且贵,离你书房又近,怎么不题匾呢?”
“陪您一块儿过园子这边儿,先营田,又病,乱折腾一气,还没顾上琢磨呢。”允祥顺着他手指处看了看,玲珑小居,极尽精美,湖中亭台如其佐贰,水波涟漪衬其隽丽,确乎夺目。
“那……呵呵,就用方才‘快志’二字如何?”
“皇上村臣的话还要记档记到人人看见的地方儿?”
“不介你不长记性嘛!”雍正倚柱而笑,半晌才止住道:“又不光是这些,剪除乱逆,国富民安,君得道行,不也是快志?公私两济岂不更美?”
“那臣……谢皇上圣恩了!”允祥忙笑着跪了一叩,招手叫过远远跟着的太监们:“去取笔墨来。”
“这么急干嘛,回去再给你写吧……”雍正才要推一推,却见怡王又是一叩,“臣还想求皇上一个恩典。”
“什么?”
“求皇上给臣幼子赐个名。”
“哦——又一桩快志事!”雍正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从托盘中取过笔,立肘悬腕站定了,运着气立成“快志堂”三个大字,端详了一下儿,也还满意,边叫人取去刻匾边对怡王道:“这个名儿可要取好了,要不是朕这个小侄儿面子大,只怕你也不能这么快就大安了吧?落地即是功臣孝子,啊?”
“是皇上抚慰之情,庇泽之恩,救臣的命,医臣的病,与孺子何干?臣这点儿轻重还能分不开么,不过是请皇上的福气保佑,赏臣一个脸面罢了。”允祥自知道皇帝爱听什么,忙一躬笑道。
“大名儿好好想想不急,小名儿么,富贵自不必说,看暾儿他们都病怏怏的,总是欠了康泰,我看就是——”雍正兴致极佳,叫怡王说的心里愈发熨帖,又铺过纸提笔写了“阿穆瑚琅”四个字道,“那天看蒙古王台吉请安折子上列名儿有叫这个的,就觉得吉利得很呢。”
“臣谢皇上圣恩!”允祥喜的再跪,却叫雍正一把拉住,“贺礼我就不送了,明儿叫宗人府再给你补个侧妃的名儿吧。”
“皇上还是在诸王里给臣留个地儿站才好,再不成就真是众矢之的了。”国制亲王侧妃二人,雍正在藩时也遵不能逾,怡王元年已是破例多册了一位,此时忙苦着脸辞道。
“这算什么呀,芝麻一点儿的事儿!”雍正拍着他肩膀自身后绕了一圈儿大笑道:“我是怕你摆不平,到时候家务分了国务心,吃亏受累的还不是朕?哈哈哈哈……”
“王爷今儿回来得到早,”正堂里头福金正和那拉氏说话,见允祥进来,忙放下手里的奶子杯站起身来,笑着一礼,让了正位等允祥坐下道:“还是这个方子得用,您脸色好多了呢。”
“是么,”怡王含笑点点头让福金坐了,看了一眼还跪着的那拉氏,“刚叫一干子告冤的聒噪的头疼,没事儿过来瞧瞧,到扰你们说话了。”
“你快起来吧,刚出了月子,什么规矩能省就省点儿吧。”福金随着允祥的目光望下头一瞥,那拉氏抬头看看怡王,轻应一声站起来,又听福金道;“她刚诞了阿哥,我寻思着在和旁的格格姑娘们挤在一处到底不妥,没想好呢不敢回王爷,就叫她来商量商量,这不还没问呢您就来了。”
“唔,”允祥有些心不在焉似的点点头,拾起几上福金刚看得一张苏绣样子,“这个哪儿拿来的?也还不算俗气了。”
“是和母妃请安时候儿给的。”福金以为允祥不欲管这样的事儿,便一笑又对那拉氏道:“你自己想在哪一处啊?”
“奴才……”那拉氏满眼波光闪烁不定,轻轻抬头看向允祥,又随即低了下来,“奴才听主子吩咐。”
“王爷……”福金听着这语义不明的话脸一寒,又不好说什么,转脸对允祥道:“既这么着您看呢?”
“问你你就说吧。”允祥不经意的一语,挥手叫过张瑞道:“今儿六额驸奉旨过来用膳,叫他们好生预备。”
“奴才想……湖边儿靠西哪一处院子还没人……”那拉氏看看福金,轻轻低语。
“快志堂啊?我看……”
“啪”的一声,允祥话音未落,端着茶盘跪在福金身前的侍女早已磕头如蒜捣,满地的碎瓷片和茶叶茶水,茶盘却安稳在手里。“奴才该死!”侍女一脸惘然无措的哭出声来,颤微微掏出帕子小心擦拭着福金微湿的裙边儿。
“一点儿小事儿,什么死不死的,往后经意这点儿,瞧惊了王爷的驾。”福金极勉强地站起来朝允祥一笑,挥手叫那侍女收拾残物退去。
“是啊,你主子历来待下人最宽了,至于吓成这样么?!”允祥双眉一皱冷笑一声,起身离座说一句,“回头叫人把快志堂拾掇拾掇,你去住吧。”便要往外走。“王爷,快志堂是御笔题的,轻易亵渎不得。”后头福金轻唤一声,只好转回来,“嗯?”
“我看你真是不知道高低的太过了!你是什么人?快志堂是什么地方?挂了皇上御笔的地方你也敢来求?!”眼见怡王又坐下,福金冲着那拉氏一阵作色。
“奴才不敢……奴才不知道那儿是……”那拉氏头会见福金气急如此,提裙跪了伏身垂泣,一边只立着耳朵等允祥的话。
“你说的是,御笔自然亵渎不得。”允祥沉吟一时,朝着福金一笑道,“不过皇上赐匾的时候儿到说,所谓‘快志’,无外乎公私两济,得子也是一大喜呀。要这么说来,她住那儿随身份不合,倒也应景儿,不辜负了皇上的话。”
“王爷……”
“何况连她人也是御赐的,我刚到还忘了,这么着更显圣恩不是?”允祥摆手不容福金再说,抬步走了出去,边走边吩咐太监道:“一会儿叫哈达代我去园子外头迎一迎策凌吧。”
“主子……福金今儿生奴才的气了吧,奴才怕……”送了六额驸出去再看看文书,便入夜了,寝殿里,允祥因略饮了酒,又大病不久,头些许昏沉,半躺在那儿,任由边儿的那拉氏莺声燕语,柔指轻按。
“敢做不敢当了?”允祥动动指头要过一只玉手轻抚着,“那下回不替你说话了。”
“主子别……”那拉氏一声娇唤出来,又变了细语,“奴才也就是想离主子近点儿,伺候方便,福金实在是……想左了……”
“胡说,福金是你能议论的么?没规矩!”允祥低低的斥了一句,握着的手却没松开,只是另一只手抽出来,轻轻地一拍她的纤腰,那拉氏呼了一声就是跌伏在怡王身上,又怕又喜,脸上顿作绯红。
“快点儿啊,这边儿疼的厉害。”半天没动静,允祥孩子似的一笑,指指右边膝上,“趴在这儿想什么心思呢?”
“奴才……知道错了……不敢乱说。”那拉氏讪讪起来跪好了,眼里转了泪花儿,“那福金往后……”
“福金是聪明人,跟你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可计较的,就是今儿这事儿,她也不值当动你住哪一处的气,就是……你猜猜看……”
“……奴才笨,想不出来……”那拉氏闪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允祥。
“我说赏你住的时候儿,你依着福金的话头儿辞一辞,等我变了主意又另指一处,福金自然就不疑你预先请托早有授受了,她为了我高兴,这个人情也会做给你了,懂么?”
“奴才……”那拉氏愣愣的想了半天,忽噘起小口娇嗔道:“那主子之前怎么不教给奴才呀,诚心听奴才挨骂取乐儿!”
“吃一堑长一智,你当‘人之常情’都是那么容易体会的?谁不是自己慢慢儿琢磨呀,都等人教,还成事么?”怡王说着,眼睛微微闭上,略带病容的脸上泛着潮红,却十分安然。高高的颧骨,眉阔鼻挺,倦色夹在里面,也变得格外宁和,没有一丝戾气。可眉间又是稍皱的,仿佛一睁开眼睛就可以摄人心魄。和她一起住过的张姑娘原是王爷书房里的丫头,见过主子见外头大人们的样儿,给她一形容,真比看戏里的情景还让她心向往之。听人说,世子和王爷年轻的时候长得极像,世子那样温和俊朗的一个人,想来王爷当年也是吧……
“又想什么呢?手又停了。”正窃窃的笑着,怡王睁开眼睛晃晃她的胳膊。
“哦……主子……”
“想你额娘哥哥了?”
“没……唔……是……”
“那就让他们明儿来看看你,可怜见儿的小丫头,一入侯门深似海,啊?”允祥捏着她的小脸儿,不在意的一笑。
“主子这世上跟谁最亲啊?”那拉氏陪笑着往前凑凑,不知怎么问出这么句话来。
“明儿你去问问人什么叫五伦。”
“那个奴才知道,可……要打心里说呢……”
“先帝、皇上、母妃、福金……你是真想家了啊?”
“是……”那拉氏心里一酸,泪珠儿几乎落下来,忙拭了换上笑脸道。
“挨了骂就想家,真是小孩儿心性,四丫头就巴不得天天缩在宫里头不回来,敢情是在那儿没人管着,回来净挨说。”海棠带雨,弱柳风拂,看得怡王心旌动摇,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今儿帮你说话,要谢恩的吧。”
“奴才……才出了月子……主子……”那拉氏一手支撑着身子含羞道,还没说完已是软了下去。
“唔?那你去吧,去叫……”
“王爷……”早闭了的双眸又睁开,看到毫无愠怒笑脸,就又闭上了……
第三十五章
“好么!大早起债主子上门了?!”诚王府花园里,允祉早膳还没用,正一板一眼打着太极拳,边听旁边长史急忙忙地回报,手脚没停,脸却拉得老长。一句话扬着声音说出来,似乎是要飘出重重屋宇,直送到门外去。一套拳打完收了招式,要了茶盏漱漱口,又“呸”的一声啐在地上,“他不是属耙子搂钱的么?我这儿偏是铁门闩!告诉外头,甭管谁来,俩山字儿摞一块儿,都给我‘滚!’”
“回主子,不是怡王府里的人,是户部……”
“那还不是他们家开的?户部,哼!”允祉抚着八字胡从嗓子眼儿里出了一声儿,“我再败势,也轮不上他来管!”
“下头人也是难为,他们自己奉了怡王的谕,千哀万求请主子怜惜,免得差事办不成怡王那儿……”长史边低声下气说着,边自己心里都要哭出声儿来。允祉就这样人——叫劲儿!虽说如今不好不歹不招待见,可怎么也是“皇帝之兄”,谁想把他如之奈何也难。可管事的人就惨了,就说当年皇贵妃的丧,上回八阿哥的大事,他闹腾得出格儿了,没的皇帝拿府里别的人出气。故而属下凡遇着“触当道”的事儿,虽不敢狠劝,可也得尽十分力,真出了娄子,也好脱罪。想想外头户部来人一水儿的盛气凌人,自己却要编这个给主子长脸的瞎话,着实不是滋味儿。
“他谕谁?谕我?!”允祉毫不领情的勃然做色,“越发不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重了!你告诉户部那干子碎催小鬼儿,我每年五千两俸禄几亩田,自己还不够吃饭呢,不比他们主子什么什么都拿双份儿,还有盐贩子们上贡,有闲钱!朝廷出兵要的是能耐人,我门下全是废物,怕出去丢不起主子的人,这好差事,不敢应承!叫他们另请高明另寻财路吧!”
“主子……”
“丁谓、李林甫!”诚王恨恨的一声,不由分说,已是拂袖而去。
“二位,我们主子实在是极想报效圣恩的,可这……怡王爷知道,我们主子从来好文事,府里又不比开国的王爷们马多草场多,营生上……总是我们无能,银子也没什么余项……请怡王爷放心,门下行军的,一准儿干粮马匹不少,旗里……”
“大人,我们办差的人,您得给点儿方便不是。”户部的堂主事带了一个笔帖式坐在长史的签押房里,一脸的似笑非笑,杯子盖儿拨着茶叶,看着比自己高上许多品级的诚王长史惶惶然,心里得意得紧。“说白了,怡王爷又不是把钱拿自个儿府里去,摧这么紧,还不是为了朝廷为了各位爷的脸面么。等德胜门一敲凯旋鼓,功劳簿里大伙儿都有一份儿,皆大欢喜不是?”
“是是……自然是……”长史频频应和着点头,一边儿擦头上的汗珠儿。
“再有一码子事儿,这会儿出了银子,虽说怡王爷提了个醒儿,到底是各府里自愿的,等圣旨下了,那还有什么体面?您说是吧?回头王爷跟皇上奏一声儿,说户部没脸,请不动各位爷的驾,那到时候儿……”
“是是……哦,不不……我再去……”
“你二位就是户部司官吧?”正瞧着长史手足无措,里头已见几个健仆走出来,还没等长史伸手拦住,领头儿的哼了一声,“我们千岁爷谕,怡王爷当年也是凭俸禄过过日子的,知道这里头难处,没富裕。请二位回!”说罢,走过来直盯着目瞪口呆的主事撤了椅子,几个人说着“请”字儿,几乎把二人架了出去。
“卑职们好歹也是朝廷官员,诚郡王几个奴才……”
“你们候着,我这就去回王爷知道。”怡王府里,哈达皱着眉听两个人倒完了苦水,手一推桌上的被子,站起来就要走,却叫边儿上正跟他说事儿的张瑞拉住拦了:“大人先拣好的说罢。三王爷就这么着三不着两的,主子一时压不住火儿,闹腾大了不便宜。”
“那也是他自照,当年咱们皇贵太妃……”哈达是敏妃娘家章佳氏一门的,为着旧怨,自然格外不待见允祉。听张瑞说得有理,却还是忍不住忿忿,“王爷就够谦让的了,他那个张狂不知道东南西北,依着皇上早就……”
“大人不乐意说,我说就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主子忙,为这个添事儿不值当的。”张瑞笑着又劝几句,见哈达无话,转头对户部二人笑道:“二位瞧我了,这回委屈先忍忍可成?”
“听公公的,听公公的。”主事连连拱手,瞧着张瑞往外走了出去。
“什么叫不充裕?他不充裕——跟门下人划拉的银子哪儿去了?谁还抄过他家不成……”允祥一面笔下不辍的批着文书,一面头也不抬的听张瑞回话,“部里人呢?叫他们进来我问。”
“方才……是要带进来见主子的,赶上蒋中堂有事儿找,奴才就大胆叫他们先去了,总归就是这些话……”张瑞打了个愣儿,旋即又躬着身子解道。
“那就换个人再去,帮我问问,诚郡王还是不是先帝的皇子?国家有事,寻常臣民也要急公尽义。他要一时没闲钱,不妨请旨先从部里垫上,慢慢儿打俸里扣就是了。”允祥说着合上写好的文书,面无喜怒的看了张瑞一眼,“怎么不动地方儿?”
“主子说气话呢,就人去了……也不便……这么说……”
“随便怎么说,把银子给我讨回来就成。反正卖家当的我也见过,大不了他再卖一回,让天下人看看,是谁不把祖宗江山当回事儿,不忠不孝不做脸。”允祥自弘暾、福惠两桩丧事过后,愈发对这个三哥厌到骨子里。他不想发作了让皇帝为难,却打心眼儿里“悌”不起来。亏得平常少来往,眼不见为净。
“嗻……”张瑞答应着退了两步,又嗫嚅着回来。他是老城厚道人,知道这么下去早晚得打起来。总归是兄弟,何苦来。况且自从今上登位,三王爷这个哥子,也够窝囊得了。他们兄弟冷的冷死,热的热死惯了,外人看着,可实在不成话。哪有为弟的老是……想到这儿,又乍着胆子向前走走,“主子不如写个帖儿,这么大事儿,总叫人传口话儿,也他不恭……郑重了点儿……”
“唔?”允祥撂下笔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停了一会儿,“那就写一个吧。叫哈达送去,请他个朝廷多少出点儿力,尽点儿人子人臣之责。这么着也算我礼数不缺,啊?”
“嗻。”张瑞如释重负退出来,忙忙的传话王府记室写拜帖去了。
哈达接了帖子,虽是不情愿,左右也得走一遭儿,没法子,骑马到了诚王府。他这样官位,倒不至于挨个闭门羹,等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就被请到允祉书房,替怡王问安又自己行了礼,将帖子递上。
“你们主子越发知道兄友弟恭了啊,难得。”允祉座也不让一个,示意太监把帖子放在案上,两指捏着打开,看看抬头:“弟允祥谨拜兄王殿下万安”,其中兄字还抬了一格。遂翘翘嘴角:“哪位大儒的手笔啊?这么客气。”
哈达听他刺儿挑得没来由,也不说话,只站等着,待他看完,才一躬,“别的邸第都是部员去的,怡亲王说,皇上待王爷也多几分客气,特特的致书达意,请王爷勉力为国才好。”
“好好好,那我打听打听,你主子捐多少啊?”允祉气极反笑盯着哈达,咬着牙根儿问道。
“回王爷,年俸。”
“两万?那皇上零七八碎赏回来的,四万也不止吧?”
“……”
“啪!”的一声响,帖子被重重甩在案上,“你是什么东西?!有劳你教我勉力为国?!”国是谁的国?是你们这干子借了不知哪阵裙带风儿吹上来的包衣奴才的国,还是我家的国?!回去告诉你主子,他这假模假式的片子,哄傻子去吧!敲骨吸髓把国库,呵,自然还有内库了,填的满满儿的,他不忠敬诚直勤慎廉明,皇上也对不起他这份儿孝心啊!就是前明矿监税时,也未见有……”允祉骂得起劲儿,益发的黄腔走板儿,即到这会儿把雍正比了万历帝,才想起来过了。赤红着脸把帖子扔给目瞪口呆的哈达,说了句:“他要钱,让他自己来,我这儿没纸钱,写不得请帖。”说罢扬长而去。
“他还说奴才是包衣,辱及皇贵太妃;说王爷帮皇上充内库敲骨吸髓,才……圣眷优隆;还说皇上……大不敬到极处的话,听不得……”哈达回了怡王府,再也忍不得气,径直见了允祥,一古脑儿倒出来。
“他在御前扯着嗓子和老十七嚷嚷,说”我是皇上之兄”,那个疯癫样儿,你们见识过么?”允祥早料到了似的没动声色,拿起那个他并没看过的帖子,一瞧抬头,顺手撕了仍在一边,“还谨拜万安,谁写的?这么低三下四的。叫皇上知道了,不知要怎么说我呢。”
“主子这回还让着他?”自弘暾、弘昑两件事过去之后,特别是曾案一通折腾,哈达总觉着怡王的性子比前几年急了不少,做事也更绝得让人乍舌,竟是跟皇帝的性子越来越像。只是这回,看意思像是要放过去,到不合他的作派。
“给他好脸儿不接着,那就怨不得我了。年俸不肯捐,到时候罚他三年五载的也说不定。去,请镶蓝旗都统——唔,还是请果亲王。“允祥冷冷的抬抬嘴角,叫住退了几步的哈达。
“主子忘了,果亲王福金上个月刚薨了,您忙着也没去吊祭,这会儿果亲王病还没大安呢。”
“唔……我说这些日子没见他,是我荒疏了。备轿,去果亲王府。”
“王爷奉旨来的?”允祥大轿一到,果王府门上便一阵张皇,领头的包衣昂邦们齐跪下去,迎着欠身出来的怡王叩问。
“我看看你主子的病。”允祥摆着手往前走去,拦住飞跑着往里送信的人:“不要扰他来迎了。”
“这会子早好了,还劳您亲自来……”
“心病也好了?”允祥笑扶起还是站在二门外打着千儿的果王。
允礼叹着一笑,侧身请怡王进屋坐了,挥手令众人退下道:“如今这样,我也松快了。成也其人,败也其人。若不是阿灵阿的女婿,也劳不着您那么费心救我,也不过就和十五哥一样。既是了,又保不齐圣心没……”允礼见怡王来得亲切,又如此问,着实心思澎湃的一阵。他的故福金之父是前廉王一党的干将,孝昭皇后丹阐,最为皇帝所忌。自打皇帝即位,为避嫌,便连福金房门也没进过。奉旨审讯妻舅,更是毫不容情。此时说起来,不禁感慨良深。可说着说着,偏又想起自己于雍正怡王之间,再怎么也是“外人”,想掩过去也没法子,只好顿住了。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允祥含笑着转过话头,“你能节哀最好,等再大安些,我还想烦你件事儿呢。”
“您说,我身子不碍,是皇上那儿……”
“你管的几个旗里出兵的,我查过,只镶蓝旗预备的银子需用最少。部里发的总归有数儿,到时候眷属闹起来,你脸上不好看,我也要挨埋怨。特特是诚王门下的佐领,缺衣少粮的,等你旗里会议的时候儿……”
“您知道我办差怎么总出错儿?还不是他搅和的!康王管正蓝三旗,有您给他撑着,何其舒坦!我到好,天天跟个煞星打擂台!”还没等怡王说完,允礼已是一副怒态,愤愤不平。
“那不是皇上信得着你么,能者多劳嘛。”允祥站起来安慰似的拍拍允礼的肩膀,笑语宜人。